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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坤恸幽珏)
白衣伯爵中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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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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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西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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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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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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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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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世家
#481
发表于 2006-10-13 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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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二回 救寿春于诠死节 取长城伯约鏖兵
诸葛恪之进兵于新城,魏无衅之可窥;若孙綝之进兵于寿春,则乘魏之衅而动矣。毋丘俭之讨司马昭,犹惧吴之袭其后;若诸葛诞之讨司马昭,则吴且为之援矣。綝之事易于恪,诞之事易于俭,而迄无成功者,是綝之才不如恪,诞之才亦不如俭也。然吴有不降贼之将,则于诠一人为忠臣;魏有不降贼之兵,则诸葛诞数百人皆义士。君子谓吴之一人,可以愧吴之众人;而诞之数百人,愈以重诞之一人云。
“威克厥爱”,为将之道固然,而用法太严,御人太酷,又必败之理也。朱异不杀,则吴将不至离心;文钦不诛,则魏将不至解体。读书至此,可为严酷之戒。
曹操筑土城于潼关之西,地高而无水患;司马昭筑土城于淮水之南,地卑而有水患。无水患,则城难堕;有水患,则城易堕也。而天雨不降,淮水不发。与寿春相拒数月,而曾不得上方谷一日之雨;以淮河之势,而曾不及铁笼山一井之涨溢。此实天意,岂人事哉!此谯周《仇国论》之所作也。
谯周《仇国论》,不过以成败利钝为言耳。其不作于武侯伐魏之时,而作于姜维伐魏之时者,盖武侯“非所逆睹”一语,已足以破之矣。使人尽明哲,孰竭愚忠?使人尽知天,孰尽人事?故后世人臣有报国之志者,愿读《出师表》,不愿读《仇国论》。
闻魏之衅而起,闻吴之败而止,此姜维五伐中原之师,所以一出而即返。前于三伐、四伐之时,魏军中早有一邓艾为之设谋,为之画策,而维与艾尚未识面;直至此回,而又先见其子,后见其父。及既见之后,而又略战而退,未及大决雌雄。其事之纡徐,文之曲折如此。读书至此,又乐得而观其后矣。
却说司马昭闻诸葛诞会合吴兵前来决战,乃召散骑长史斐秀、黄门伺郎钟会,商议破敌之策。钟会曰:“吴兵之助诸葛诞,实为利也;以利诱之,则必胜矣。”利与义相对,不为义则必为利。为魏讨贼者义也。会以吴人为为利,则诞之义可知矣。昭从其言,遂令石苞、周太引两军于石头城埋伏,王基、陈骞领精兵在后,却令偏将成倅引兵数万先去诱敌。又令陈俊引车仗牛马驴骡,装载赏军之物,四面聚集于阵中,如敌来则弃之。是日诸葛诞令吴将朱异在左,文钦在右。见魏阵中人马不整,诞乃大驱士马径进。成倅退走,诞驱兵掩杀,见牛马驴骡遍满郊野,南兵争取,无心恋战。此曹操破文丑之计,其解渭桥之危亦以此。忽然一声炮响,两路兵杀来:左有石苞,右有周太。诞大惊,急欲退时,王基、陈骞精兵杀到。诞兵大败。司马昭又引兵接应。诞引败兵奔入寿春,闭门坚守。昭令兵四面围困,并力攻城。
时吴兵退屯安丰,魏主车驾驻于项城。钟会曰:“今诸葛诞虽败,寿春城中粮草尚多,更有吴兵屯安丰以为犄角之势。今吴兵四面攻围,彼缓则坚守,急则死战。吴兵或乘势夹攻,吾军无益。不如三面攻之,留南门大路,容贼自走;走而击之,可全胜也。先算诸葛诞。吴兵远来,粮必不继。我引轻骑抄在其后,可不战而自破矣。”次算吴兵。昭抚会背曰:“君真吾之子房也。”曹操以荀彧为子房,昭又以钟会为子房,前后遥相照映。遂令王基撤退南门之兵。
却说吴兵屯于安丰,孙琳唤朱异责之曰:“量一寿春城不能救,安可并吞中原?如再不胜必斩!”一味好杀,安能成功。朱异乃回本寨商议。于诠曰:“今寿春南门不围,某愿领一军从南门入去,助诸葛诞守城。将军与魏兵挑战,我却从城中杀出,两路夹攻,魏兵可破矣。”此计亦妙,但城中增兵,则粮愈少。异然其言。于是全怿、全端、文钦等,皆愿入城。遂同于诠引兵一万,从南门而入城。本欲虚一门以待诞之走,不想吴兵反从此而入。出于意外。魏兵不得将令,未敢轻敌,任吴兵入城,乃报知司马昭。昭曰:“此欲与朱异内外夹攻,以破我军也。”乃召王基、陈骞吩咐曰:“汝可引五千兵截断朱异来路,从背后击之。”于诠所算,又早为司马昭所算。二人领命而去。朱异正引兵来,忽背后喊声大震:左有王基,右有陈骞,两路军杀来。吴兵大拜。朱异回见孙琳。琳大怒曰:“累兵之将,要汝何用!”叱军士推出斩之。一味好杀,安能成功。又责全端子全祎曰:“若退不得魏兵,汝父子休来见我。”是驱之降魏。于是孙琳自回建业去了。
钟会与昭曰:“今孙琳退去,外无救兵,城可围矣”昭从之,遂催兵攻围。全祎引兵杀入寿春,见魏兵势大,寻思进退无路,遂降司马昭。势所必然。昭加祎为偏将军。一以杀驱之,一以赏招之。祎感昭恩德,乃修家书与父全端、叔全怿言孙琳不仁,不若降魏,将书射入城中。怿得祎书,遂与端自变量千人开门出降。诸葛诞在城中忧闷,谋士蒋班、焦彝进言曰:“城中粮少兵多,不能久守,可率吴、楚之众,与魏兵决一死战。”诞大怒曰:“吾欲守,汝欲战,莫非有异心乎!再言必斩!”与孙綝之令无异。二人仰天长叹曰:“诞将亡矣!我等不如早降,免至一死!”是夜二更时分,蒋、焦二人逾城降魏,司马昭重用之。又以赏招之。因此城中虽有敢战之士,不敢言战。
诞在城中见魏兵四下筑起土城,以防淮水,只望水泛,冲倒土城,驱兵击之。不想自秋至冬,并无霖雨,淮水不泛。岂非天意!城中看看粮尽,文钦在小城内与二子坚守,见军士渐渐饿倒,只得来告诞曰:“粮草尽绝,军士饿损,不如将北方之兵尽放出城,以省其食。”去兵亦所以足食。诞大怒曰:“汝教我尽去北军,欲谋我耶!”叱左右推出斩之。又是一个孙綝。文鸯、文虎见父被杀,各拔短刀,立杀数十人,飞身上城,一跃而下,越壕赴魏寨投降。司马昭恨文鸯昔日单骑退兵之仇,欲斩之。照应一百十回中事。钟会谏曰:“罪在文钦,今文钦已亡,二子势穷来归,若杀降将,是坚城内人之心也。”昭从之,遂召文鸯、文虎入帐,用好言抚慰,赐骏马锦衣,加为偏将军,封关内侯。要杀则竟杀,不杀则抚之慰之,爵之禄之。直是老瞒手段。二子拜谢上马,繞城大叫曰:“我二人蒙大将军赦罪赐爵,汝等何不早降!”城内人闻言,皆计议曰:“文鸯乃司马昭仇人,尚且重用,何况我等乎?”如什方侯故事。于是皆欲投降。诸葛诞闻之大怒,日夜自来寻城,以杀为威。又是一个孙綝,如此安得不败!钟会知城中人心已变,乃入帐告昭曰:可乘此时攻城矣。”昭大喜,遂激三军,四面云集,一齐攻打。守将曾宣献了北门,放魏兵入城。必至于此。诞知魏兵已入,慌引麾下数百人,自城中小路突出,至吊桥边正撞着胡遵,手起刀落,斩诞于马下,数百人皆被缚。必至于此。王基引兵杀到西门,正遇吴将于诠。基大喝曰:“何不早降!”诠大怒曰:“受命而出,为人救难,既不能救,又降他人,义所不为也!乃掷盔于地,大呼曰:“人生在世,得死于战场者,幸耳!”急挥刀死战三十余合,人困马乏,为乱军所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于诠有焉。后人有诗赞曰:
司马当年围寿春,降兵无数拜车尘。东吴虽有英雄士,谁及于诠肯杀身!
司马昭入寿春,将诸葛诞老小尽皆枭首,灭其三族。武士将所擒诸葛诞部卒数百人缚至。昭曰:“汝等降否?”众皆大叫曰:“愿与诸葛公同死,决不降汝!”有卒如此,可不愧诸葛二字。昭大怒,叱武士尽搏于城外,逐一问曰:“降者免死。”并无一人言降。直杀至尽,终无一人降者。与张睢阳之事相似。昭深加叹息不已,令皆埋之。后人有师叹曰:
忠君矢志不偷生:诸葛公休帐下兵。薤露歌声应未断,遗踪直欲继田横。
却说吴兵大半降魏,斐秀告司马昭曰:“吴兵老小,尽在东南江、淮之地,今若留之,久必为变,不如坑之。”李广不封侯,只为杀降之故。何秀之不仁也!钟会曰:“不然。古之用兵者,全国为上,戳其元恶而已。若尽坑之,是不仁也。不如放归江南,以显中国之宽大。”会之言与秀天渊,宜独为夏侯霸之所称许。昭曰:“此妙论也。”遂将吴兵尽皆放归本寨。将来成大事者,必能用善言。唐咨因惧孙琳,不敢回国,亦来投魏。昭皆重用,令分部三河之地。淮南已平,正欲退兵,忽报西蜀姜维引兵来取长城,邀截粮草。姜维此来,先在司马昭一边听得。又是一样笔法。昭大惊,与多官计议退兵之策。
时蜀汉延熙二十年,改为景耀元年。姜维在汉中,选川将两员,每日操练人马:一是蒋舒,一是傅佥,两人颇有胆勇,维甚爱之。忽报淮南诸葛诞起兵讨司马昭,东吴孙琳助之,昭大起两淮之兵,将魏太后并魏主一同出征去了。只听得一半。维大喜曰:“吾今番大事济矣!”吾亦谓然。遂表奏后主,愿兴兵伐魏。中散大夫谯周听知,叹曰:“近来朝廷溺于酒色,信任中贵黄皓,黄皓事借谯周口中叙出。不理国事,只图欢乐;伯约累欲征伐,不恤军士,国将危矣!”乃作《仇国论》一篇,寄与姜维。维拆封视之。论曰:
或问:“古往能以弱胜强者,其术何如?”曰:“处大国无患者,恒多慢;处小国有忧者,恒思善。多慢则生乱,思善则生治,理之常也。故周文养民,以少取多;勾践恤众,以弱毙强,此其术也。或曰:“曩者楚强汉弱,约分鸿沟,张良以为民志既定,则难动也,率兵追羽,终毙项氏,岂必由文王、勾践之事乎?”曰:“商周之际,王侯世尊,君臣之固,当此之时,虽有汉祖,安能仗剑取天下乎?今秦罢侯置守之后,民疲秦役,天下土崩,于是豪杰并争。今我与彼皆传国易世矣,既非秦末鼎沸之时,实有六国并据之势,故可为文王,难为汉祖。时可而后动,数合而后举,故汤、武之师不再战而克,诚重民劳而度时审也。如遂极武黩征,不幸遇难,虽有智者,不能谋之矣。”
姜维看毕,大怒曰:“此腐儒之论也!”掷之于地。遂提川兵来取中原。又问傅佥曰:“以公度之,可出何地?”佥曰:“魏屯粮草,皆在长城。今可径取骆谷,度沉岭,直到长城,先烧粮草,魏兵屡次断蜀之粮,今则是蜀兵取魏之粮,反而用之。又变一样文法。然后直取秦川,则中原指日可得矣。”维曰:“公之见,与吾之计暗合也。”即提兵径取骆谷,度沉岭,望长城而来。此是五伐中原。
却说长城镇守将军司马望,乃司马昭之族兄也。城内粮草甚多,人马却少。望听知蜀兵到,急与王真、李鹏二将,引兵离城二十里下寨。次日蜀兵来到,望引二将出阵。姜维出马,指望而言曰:“今司马昭迁主于军中,必有李傕、郭汜之意也。直应第九回中事。吾今奉朝廷明命,前来问罪,汝当早降。若还愚迷,全家诛戳!”望大声而答曰:“汝等无礼。数犯上国,如不早退,令汝片甲不归!”言未毕,望背后王镇挺槍出马,蜀阵中傅佥出迎。战不十合,佥卖个破绽,王镇便挺槍来刺。傅佥闪过,活捉镇于马上,便回本阵。李鹏大怒,纵马轮刀来救。佥故意放慢,等李鹏将近,努力掷真于地,暗掣四楞铁锏在手。鹏赶上举刀待砍,傅佥偷身回顾,向李鹏面门只一锏,打得眼珠迸出,死于马下。写傅佥不惟能谋,且又能勇。王镇被蜀军乱槍刺死。姜维驱兵大进。司马望弃寨入城,闭门不出。维下令曰:“军士今夜且歇一宿,以养锐气。来日需要入城。”次日平明,蜀兵争先大进,一拥至城下。用火箭火炮打入城中。城上草屋一派烧着,魏兵自乱。维又令人取干柴堆满城下,一齐放火,烈焰冲天。几同博望、新野。城已将陷,魏兵在城内嚎啕痛哭,声闻四野。
正攻打之间,忽然背后喊声大震,维勒马回看,只见魏兵鼓噪摇旗,浩浩而来。来得突兀。维遂令后队为前队,自立于门旗下候之。只见魏阵中一小将全装贯带,挺槍纵马而出,年约二十余岁,面如傅粉,唇似抹朱,厉声大叫曰:“认得邓将军否?”小小年纪,便尔油嘴。维自思曰:“此必是邓艾矣。”在姜维意中,虚猜一邓艾。挺槍纵马而来。二人抖擞精神,战到三四十合,不分胜负。那小将军槍法无半点放闲。维心中自思:“不用此计,安得胜乎?”便拨马望左边山路中而走。那小将骤马追来,维挂住了钢槍,暗取雕弓羽箭射之。那小将眼乖,早已见了,弓弦响处,把身望前一倒,放过羽箭。维回头看小将已到,挺槍来刺。维闪过,那槍从肋旁边过,被维挟住。那小将弃槍,望本阵而走。维嗟叹曰:“可惜可惜!”再拨马赶来。追至阵门前,一将提刀而出曰:“姜维匹夫,勿赶吾儿!邓艾在此!”在姜维耳中,实听一邓艾。维大惊,原来小将乃邓艾之子邓忠也。此处方纔叙明。前文故意令人不测。○钟会弟胜于兄,邓家子如其父。然则艾艾真有两艾,凤兮不止一凤矣。维暗暗称奇,欲战邓艾,又恐马乏,乃虚指艾曰:“吾今日识汝父子也。幸会幸会。且各收兵,来日决战。”艾见战场不利,亦勒马应曰:“既如此,各自收兵。暗算者非丈夫也。”于是两军皆退。邓艾据渭水下寨,姜维跨两山安营。艾见蜀兵地理,乃作书于司马望曰:“我等切不可战,只宜固守。待关中兵至时,蜀兵粮草皆尽,三面攻之,无不胜也。今遣长子邓忠相助守城。”一面差人于司马昭处求救。
却说姜维令人于艾寨中下战书,约来日大战,艾佯应之。恶极。次日五更,维令三军造饭,平明布阵等候。艾营中偃旗息鼓,却如无人之状。恶极。维至晚方回。次日又令人下战书,责以失期之罪。艾以酒食相待,答曰:“微躯小疾,有误相持,明日会战。”却像回债的。次日,维又引兵来,艾仍前不出。如司马懿受巾帼时。如此五六番。总叙一句,省笔。傅俭谓维曰:“此必有谋也。宜防之。”维曰:“此必捱关中到,三面击我耳。吾今令人持书与东吴孙綝,使并力攻之。”忽探马报说“司马昭攻打寿春,杀了诸葛诞,吴兵皆降。昭班师回洛阳,便欲领兵来救长城。”司马昭一边事,在姜维耳中却分作两番听得。维大惊曰:“今番伐魏,又成画饼矣!不如且回。”正是:
已叹四番难奏绩,又嗟五度未成功。
未知如何退兵,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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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回 丁奉定计斩孙綝 姜维鬬阵破邓艾
天之报恶人,有报之奇者,有报之正者。曹丕以臣废君,而司马师亦以臣废君,此如其事以报之者也,报之奇者也;孙綝以臣废君,而孙休乃以君灭臣,此反其事以报之者也,报之正者也。天以为报之奇者不可训,则还以报之正者训天下而已矣。
吴之有孙綝,犹魏之有曹爽也。而司马懿以异姓去宗室,而政不复归于曹;丁奉亦以异姓去宗室,而政犹归于孙,则何也?孙峻之后有孙綝,犹司马懿之后有师、昭也。毋丘俭、诸葛诞以起兵讨师、昭而不胜,丁奉、张布以杯酒杀孙綝而有余,则又何也?曰:魏之得国也以篡,吴之得国也不以篡,故魏之将灭,天必假手于其臣;而吴之将灭,天不必假手于其臣耳。
献帝谋诛权臣,而一泄于国舅董承,再泄于国丈伏完,有两事焉。若曹芳托国丈而事泄,止如汉之一事也;孙亮则因国舅以及国丈而事泄,是一事而合汉之两事也。且伏完为后父,而张缉亦为后父;董承受血诏,而张缉亦受血诏:则以魏之一人,兼为汉之两人。董承不必有父,而全纪有父;伏完不必有儿,而全尚有儿:则又以汉之两家,并为吴之一家。读《三国》者,读至后幅,有与前事相犯,而读之更无一毫相犯。愈出愈幻,岂非今古奇观。
雍纠之妻,祭仲之女也,而以父杀夫非也;卢蒲癸之妻,庆舍之女也,而以夫杀父亦非也。况全尚之妻,乃以兄之故而杀其夫,又以兄之故而并杀其子乎?然君子不责全尚之妻,而责全尚,何也?国家之事而谋及妇人,宜其败也。知其必败,不可以学雍纠;即幸而不至于败,不可以学卢蒲癸。
孙亮知黄门之小过,而刘禅不能识黄门之大奸;孙休知邻国之是非,而刘禅不能知本国之得失。先主之后人,不及孙权之后人远矣。作者合而叙之,使人于相形之下,见其短长云。
吴主以蜀有内待之乱,而特使人以敌国之外患警之,此绝妙鬬笋处,亦绝妙伏线处。何谓鬬笋?姜维因外患而动,则伐魏之笋,于此鬬也。何谓伏线?姜维因内侍而归,则班师之线,又如此伏也。叙事作文,如此结构,可谓匠心。
武侯以出祁山而胜,姜维亦以出祁山而胜。姜维能继武侯,则姜维之六伐中原,即谓是武侯之七出祁山可也。且其事多有仿佛者:武侯与仲达鬬阵法,姜维亦与邓艾鬬阵法;而武侯鬬阵只是一番,姜维鬬阵却有两番。邓艾鬬阵是真,即以鬬阵破之;司马望鬬阵是假,又不必以鬬阵破之:则姜维又得武侯之意而化之矣。武侯好布八门阵,姜维好布长蛇阵。武侯布八门阵于祁山,先有鱼腹浦边之石以为之端;姜维布长蛇阵于祁山,先有天水城外之火以为之端。陆逊不遇黄承彦必亡,邓艾不得司马望亦必死。一样惊人,一样出色。每见读《三国志》者,谓武侯死后便不堪寓目,今试观此篇,与武侯存日岂有异哉?
司马懿用反间之计退武侯,邓艾亦用反间之计退姜维,诚前后一辙矣。然司马懿即以蜀人苟安为反间,是以蜀间蜀;邓艾必使魏人党均行反间,是以魏间蜀也。显使蜀中无黄皓,魏即遣百党均,亦何益哉?然则邓艾之计,仍谓之以蜀间蜀也可。
却说姜维恐救兵到,先将军器车仗一应军需,步兵先退,然后将马军断后。细作报知邓艾。艾笑曰:“姜维知大将军到,故先退去。不必追之,追则中彼之计也。”乃令人哨探,回报果然骆谷狭窄之处,堆积柴草,准被要烧追兵。积草烧追兵之计不在姜维一边实叙,却在探马口中虚叙。众皆称艾曰:“将军真神算也!”遂遣使赍表奏闻。于是司马昭大喜,又奏赏邓艾。此下按下蜀、魏,专叙东吴。
却说东吴大将军孙綝。听知全端,唐咨等降魏,勃然大怒,将各人家眷,尽皆斩之。与先主不杀黄权家属,厚薄相去天壤。吴主孙亮,时年方十七,见綝杀戮太过,心甚不然。一出西苑,因食生梅,令黄门取蜜,须臾取至,见蜜内有鼠粪数枚,召藏吏责之,藏吏叩首曰:“臣封闭甚严,安有鼠粪?”亮曰:“黄门曾向尔求蜜食否?”问得聪明。藏吏曰:“黄门于数日前曾求食蜜,臣实不敢与。”亮指黄门曰:“此必汝怒藏吏不与尔蜜,故置粪于蜜中以陷之也。”二语道着。黄门不服。从来偷食人极嘴强。亮曰:“此事易知耳。若粪久在蜜中,则内外皆湿;若新在蜜中,则外湿内燥。”小智耳,妙在敏捷。命剖视之,果然内燥。黄门服罪。亮之聪明,大抵如此。载一小事之明,以见其大事之察。然无大事可叙者,以大事俱归于孙綝故耳。虽然聪明,却被孙綝把持,不能主张。綝之弟威远将军孙据,入苍龙宿卫;武卫将军孙恩,偏将军孙干,长水校尉孙闿,分屯诸营。孙綝父子兄弟五人与曹爽兄弟三人,正复相似。
一日吴主孙亮闷坐,黄门伺郎全纪在侧,纪乃国舅也。亮因泣告曰:“孙綝专权妄杀,欺朕太甚;今不图之,必为后患。”如曹芳之告张缉。纪曰:“陛下但有用臣处,臣万死不辞。”亮曰:“卿可只今点起禁兵,与将军刘丞各守城门,朕自出杀孙綝。如曹髦之自讨司马昭。但此事切不可令卿母知之。卿母乃綝之姐也。倘若泄漏,误朕匪轻。”一脉亲戚,却在孙亮口中叙出。纪曰:“乞陛下草诏与臣。临行事之时,臣将诏示众,使綝手下人皆不敢妄动。”密诏请而后与,较曹芳之自书血诏付张缉,又是不同。亮从之,即写密诏付纪。纪受诏归家,密告其父全尚。尚知此事,乃告妻曰:“三日内杀孙綝矣。”子不告其母,而夫乃告其妻,可见夫妻之情密于子母也,为之一叹。妻曰:“杀之是也。”口虽应之,却令人持书报知孙綝。不顾其夫,不顾其子,而但以内家为重,今之妇人多有之矣,又为之一叹。琳大怒,当夜便唤弟兄四人,点起精兵,先围大内;一面将全尚、刘丞并其家小俱拿下。比及平明,吴主孙亮听得宫门外金鼓大震。内伺慌入奏曰:“孙綝领兵围了内苑。”亮大怒,指全后骂曰:“汝父兄误我大事矣!”乃拔剑欲出。全后与伺中近臣,皆牵其衣而哭,不放亮出。孙綝先将全尚、刘丞等杀讫,一个妇人送了老公与儿子也。然后召文武于朝内,下令曰:“主上荒淫久病,昏乱无道,不可以奉宗庙,今当废之。汝诸文武,敢有不从者,以谋叛论!”众皆畏惧,应曰:“愿从将军之令。”尚书桓懿大怒,从班部中挺然而出,指孙綝大骂曰:“今上乃聪明之主,汝何敢出此乱言!吾宁死,不从贼臣之命。”全纪不得为孝子,桓懿乃可为忠臣。琳大怒,自拔剑斩之,即入内指吴王孙亮骂曰:“无道昏君,本当诛戳以谢天下,看先帝之面,废汝为会稽王,吾自选有德者立之!”叱中书郎李崇夺其印绶,令邓程收之。亮大哭而去。与司马师废曹芳一样手段。后人有诗叹曰:
乱贼诬伊尹,奸臣充霍光。可怜聪明主,不得莅朝堂。
孙綝遣宗正孙楷、中书郎董朝,往虎林迎请琅琊王孙休为君。休字子烈,乃孙权第六子也,在虎林夜梦乘龙上天,回顾不见龙尾,失惊而觉。乘龙者,应在为君。无尾应在其子之不得立也。次日,孙楷、董朝至,拜请回都。行至曲阿,有一老人,自称姓干,名休,叩头言曰:“事久必变,愿殿下速行。”休谢之。行至布塞亭,孙思将车驾来迎。休不敢乘辇,乃坐小车而入。百官拜谒道旁,休慌忙下车答礼。孙綝出,令扶起,请入大殿,升御座即天子位。休再三谦让,方受玉玺。文官武将朝贺已毕,大赦天下,改元永安元年。封孙綝为丞相、荆州牧,多官各有封赏。又封兄之子孙皓为乌程侯。为后文嗣立张本。孙綝一门五侯,皆典禁兵,权倾人主。吴主孙休恐其内变,阳示恩宠,内实防之。綝骄横愈甚。
冬十二月,綝奉牛酒入宫上寿,吴主孙休不受,琳怒,乃以牛酒诣左将军张布府中共饮。酒酣,乃谓布曰:“吾初废会稽王时,人皆劝吾为君。吾为今上贤,故立之。今我上寿而见拒,是将我等闲相待。吾早晚教你看!”周郎对蒋干醉话是假,孙綝对张布醉话是真。布闻言,唯唯而已。次日,布入宫密奏孙休。休大惧,日夜不安。数日内孙綝遣中书郎孟宗,拨与中营所管精兵一万五千,出屯武昌;又尽将武库内军器与之。于是将军魏邈、武卫士施朔,二人密奏孙休曰:“綝调兵在外,又搬尽武库内军器,早晚必为变矣。”孙休此时干休不得。休大惊,急召张布计议。布奏曰:“老将丁奉,计略过人,能断大事,可与议之。”休乃召奉入内,密告其事。奉奏曰:“陛下勿忧,臣有一计,为国除害。”休问何计。奉曰:“来朝腊日,只推大会群臣,召綝赴席,臣自有调遣。”休大喜。奉令魏邈、施朔为外事,张布为内应。是夜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将老树连根拔起。天明风定,使者奉旨来请孙綝入宫赴宴。孙綝方起床,平地如人推倒,与诸葛恪家黄犬衔衣、孝子入门之怪仿佛相似。心中不悦。使者十余人簇拥入内。家人止之曰:“一夜狂风不息,今早又无故惊倒,恐非吉兆,不可赴宴。”与诸葛恪入朝时仿佛相似。綝曰:“吾弟兄共典禁兵,谁敢近身?倘有变动,于府中放火为号。”嘱讫,升车入内。吴主孙休慌下御座迎之,请綝高坐。酒行数巡,与诸葛恪饮酒时仿佛相似。众惊曰:“宫外望有火起。”此是丁奉等在外擒孙家兄弟时也。綝便欲起身。休止之曰:“丞相稳便,外兵自多,何必惧哉?”言未毕,左将军张布拔剑在手,引武士三十余人抢上殿来,口中厉声而言曰:“有诏擒反贼孙綝!”令人追想孙峻杀诸葛恪时。綝急欲走时,早被武士擒下。綝叩头奏曰:“愿徙交州归田里。”休叱曰:“尔何不徙滕胤、吕据、王淳耶?”即以前事问之,现前果报。命推下斩之。于是张布牵孙綝下殿东斩讫。前谓布云“吾早晚教你看”,不想看出这局面来。从者皆不敢动。布宣诏曰:“罪在孙綝一人,余皆不问。”众心乃安。布请孙休升五凤楼。丁奉、魏邈、施朔等,擒孙綝兄弟至,张布一边用实写,丁奉等一边用虚写,省笔之法。休命尽斩于市,宗党死者数百人,灭其三族。命军士掘开孙峻坟墓,戳其尸首。将被害诸葛恪、滕胤、吕据、王淳等家,重建坟墓,以表其忠。其牵累流远者,皆赦还乡里。旧案尽翻。丁奉重加封赏。
驰书报入成都。后主刘禅遣使回贺,吴使薛珝答礼。使命往来,叙得简略,省笔之法。珝自蜀中归,吴主孙休问蜀中近日作何举动。珝奏曰:“近日中常侍黄皓用事,公卿多阿附之。入其朝,不闻直言;经其野,民有菜色。所谓‘燕雀处堂,不知大厦之将焚’者也。”西蜀事在吴使口中虚写一番,妙在有意无意写来,只为后文姜维回兵伏线。休叹曰:“若诸葛武侯在时,何至如此乎!”于是又写国书,教人赍入成都,说司马昭不日篡魏,必将侵吴、蜀以示威,彼此各宜准备。因其不知内忧,故以外患动之。
姜维听得此信,忻然上表,再议出师伐魏。孙休本欲以外患动其内忧,姜维乃舍内忧而图其外患,绝妙鬬笋。时蜀汉景耀元年冬,大将军姜维,以廖化、张翼为先锋,王含、蒋斌为左军,蒋舒、傅佥为右军,胡济为合后。维与夏侯霸总中军,共起蜀兵二十万,拜辞后主,径到汉中,与夏侯霸商议,当先攻取何地。霸曰:“祁山乃用武之地,可以进兵,故丞相昔日六出祁山。因他处不可出也。”总照数回以前之事。维从其言,遂令三军并望祁山进发,此是六伐中原。至谷口下寨。时邓艾正在祁山寨中,整点陇右之兵。忽流星马到,报说蜀兵见下三寨于谷口。艾听知,遂登高看了,回寨升帐,大喜曰:“不出吾之所料也!”原来邓艾先度了地脉,故留蜀兵下寨之地。地中至祁山寨直至蜀寨,早挖了地道,待蜀兵至时,于中取事。邓艾一边事,却从此处补出。此时姜维至谷口,分作三寨,地道正在左寨之中,乃王含、蒋斌下寨之处。邓艾唤子邓忠,与师纂各引一万兵,为左右冲击;却唤副将郑伦引五百掘子军,于当夜二更径从地到直至左营,从帐后地下拥出。以攻城之法攻营,不从天降却从地出。
却说王含、蒋斌因立寨未定,恐魏兵来劫寨,不散解甲而寝。忽闻中军大乱,急焯兵器上的马时,寨外邓忠引兵杀到。内外夹攻,王、蒋二将,奋死抵敌不住,弃寨而走。姜维在帐中听得左寨中大喊,料到有内应外合之兵,遂急上马,立于中军帐前,传令曰:“如有妄动者斩,便有敌兵到营边,休要问他,只管以弓弩射之!”一面传示右营,亦不许妄动。与张辽之守合淝仿佛相似。果然魏兵十余次冲击,皆被射回。只冲杀到天明,魏兵不敢杀入。此处却无地孔可钻,但能竖入,不能横进。邓艾收兵回寨,乃叹曰:“姜维深得孔明之法!兵在夜而不惊,将闻变而不乱:真将材也!”次日,王含、蒋斌收聚败兵,伏于大寨前请罪。维曰:“非汝等之罪,乃吾不明地脉之故也。”谯周以为不知天时。又拨军马,命二将安营讫。却将伤死身尸,填于地道之中,以土掩之。以地道为蜀人之冢,哀哉!令人下战书单挪邓艾来日交锋。艾忻然应之。
次日,两军列于祁山之前。维按武侯八阵之法,依天、地、风、云、鸟、蛇、龙、虎、之形,分布以定。邓艾出马,见维布成八卦,乃亦布之,左右前后,门户一般。前有武侯与仲达鬬阵,今又有姜维与邓艾鬬阵。前是仲达先布,各自一样,此是邓艾后布,却是学样。维持槍纵马大叫曰:“汝效吾排八阵,亦能变阵否?”艾笑曰:“汝道此阵只汝能布耶?吾既会布阵,岂不知变阵!”艾便勒马入阵,令执法官把旗左右招刮,变成八八六十四个门户。好看。复出阵前曰:“吾变法若何?”维曰:“虽然不差,汝敢与吾入阵相围么?”前武侯是教仲达打阵,今姜维却教邓艾围阵,又自不同。艾曰:“有何不敢!”两军各依队伍而进。艾在中军调遣。两军冲突,阵法不曾错动。姜维到中间,把旗一招,忽然变成“长蛇卷地阵”,邓艾会做穿山甲,今却遇了卷地蛇。将邓艾困在核心,四面喊声大震。艾不知其阵,心中大惊。蜀兵渐渐逼进,艾引众将冲突不出。只听得蜀兵齐叫曰:“邓艾早降!”邓艾仰天长叹曰:“我一时自逞其能,中姜维之计矣!”读至此,令人拍案一快。
忽然西北角一彪军杀入,艾见是魏兵,遂乘势杀出。救邓艾者,乃司马望也。出于意外,令人废书一叹。比及救出邓艾时,祁山九寨,皆被蜀兵所夺。读至此,又令人拍案一快。艾引败兵,退于渭水南下寨。艾谓望曰:“公何以知此阵法而救出我也?”望曰:“吾幼年游学于荆南,曾与崔州平、石广元为友,讲论此阵。此二人从先主三顾时叙之已久,不复提矣。忽于此处照应出来,妙极。今日姜维所变者,乃‘长蛇卷地阵’也。若他处击之,必不可破。吾见其头在西北,故从西北击之,自破矣。”蛇无头而不行。艾谢曰:“我虽学得阵法,实不知变法。公既之此法,来日以此法复夺祁山寨栅,如何?”望曰:“我之所学,恐瞒不过姜维。”艾曰:“来日公在阵上与他斗阵法,我却引一军暗袭祁山之后。两下混战,可夺旧寨也。”不欲以鬬阵胜之,却欲以诈鬬阵胜之。于是命郑伦为先锋,艾自引军袭山后;一面令人下战书,搦姜维来日鬬阵法。来日候教,伏惟枉临。维批回去讫,乃谓众将曰:“吾受武侯所传密书,此阵变法,共三百六十五样,按周天之数。今搦吾鬬阵法,乃班门弄斧耳!但中间必有诈谋,公等知之乎?”妙在姜维不自说出。廖化曰:“此必赚我鬬阵法,却引一军袭我后也。”妙在等廖化说出此意。维笑曰:“正合吾意。”即令张翼、廖化引一万兵去山后埋伏。次日,姜维尽收九寨之兵,分布于祁山之前。司马望引兵离了渭南,径到祁山之前,出马与姜维答话。维曰:“汝请吾鬬阵法,汝先布与我看。”望布成了八卦。维笑曰:“此即吾所布八阵之法也,汝今盗袭,何足为奇!”今人都是盗袭,那个是自己做出来的。望曰:“汝亦窃他人之法耳!”维曰:“此阵凡有几变?”望笑曰:“吾既能布,岂不会变?此阵有九九八十一变。”比姜维学问没有一半,便要出来比试,极像今日子弟,略读几句文字,便欲出来会考也。维笑曰:“汝试变来。”望入阵变了数番,复出阵曰:“汝识吾变否?”维笑曰:“吾阵法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变,汝乃井底之蛙,安知玄奥乎!”望自知有此变法,实不曾学全,乃勉强折辩曰:“吾不信,汝试变来。”今日空疎之腹,反不信淹博之人,往往如是。维曰:“汝叫邓艾出来,吾当布与他看。”望曰:“邓将军自有良谋,不好阵法。”维大笑曰:“有何良谋!不过叫汝赚吾在此布阵,他却引兵袭吾山后耳!”此言洞见肺腑,胜领教阵法多矣。望大惊,恰预进兵混战,被维以鞭梢一指,两翼兵先出,杀的那魏兵弃甲拋戈,各逃性命。读至此,令人拍案一快。○此时蜀兵亦有长蛇卷阵之势。
却说邓艾催督先锋郑伦来袭山后。伦方转过山角,忽然一声炮响,鼓角喧天,伏兵杀出,为首大将乃廖化也。二人未及答话,两马交处,被廖化一刀斩郑伦于马下。阵不会鬬,将亦不经鬬。邓艾大惊,急勒兵退时,张翼引一军杀到。两下夹攻,魏兵大败。艾舍命突出,身被四箭。读至此,令人又拍案一快。○郭淮一箭便死,邓艾四箭不死,大是侥幸。奔于渭南寨时,司马望亦到。二人商议退兵之策。望曰:“近日蜀主刘蝉,宠幸中贵黄皓,日夜以酒色为乐,正与吴使薛珝语相应。可用反间计召回姜维,此围可解。”如此良谋,胜鬬阵法。艾问众谋士曰:“谁可入蜀交通黄皓?”言未毕,一人应声曰:“某愿往。”艾视之,乃襄阳党均也。艾大喜,即令党均赍金珠宝物,径到成都,连结黄皓,阉人偏好金珠,正不知欲传与何人。可发一叹。布散流言,说姜维怨望天子,不久投魏。与苟安谮孔明事相同。于是成都人人所说皆同。黄皓奏知后主,即遣人星夜宣姜维入朝。读至此,又令人废书一叹。
却说姜维连日搦战,邓艾坚守不出。维心中甚疑。忽使命至,召维入朝。维不知何事,只得班师回朝。邓艾、司马望知姜维中计,遂拔渭南之兵,随后掩杀。正是:
乐毅伐齐遭间阻,岳飞破敌被谗回。
未知胜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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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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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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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回 曹髦驱车死南阙 姜维弃粮胜魏兵
有司马师之废曹芳于前,又司马昭之弒曹髦于后,天之报曹氏,毋乃太过欤?曰:非过也。曹芳为乞养之子,则未必其为操与丕之孙也,于其非孙者报之,不若于其真为孙者报之之为快也。且以非孙而冒孙者斩其祀,又不若去一冒孙者立一是孙者,而终至于夺其祀之为奇也。苍苍者之巧于报反如此,后世奸雄,尚其鉴哉!
或谓奸雄将作乱于内,必先立威于外,则司马昭之弒君,又当在灭蜀之后;或谓奸雄将定难于外,必先除患于内,则司马昭之弒君,又当在灭蜀之前。由前之论,是孙休之所虑也;由后之论,是贾充之所劝也。然而弒君之事,人固难之矣。司马昭不自弒之,而使贾充弒之;贾充又不自弒之,而使成济弒之。所以然者,诚畏弒君之名而避之耳。熟知论者不归罪于济而归罪于充,又不独归罪于充,而归罪于昭,然则虽畏而欲避,而何所容其避哉?《春秋》诛乱贼必诛其首,有以夫!
赵盾不以赵穿之弒君为己辜,司马孚能以昭之弒君为己罪。然则由陈泰言之,有进于贾充者,以充为次;由司马孚言之,又有进于昭者,而昭又为次矣。故依齐南史之书法,当以司马昭为崔杼;依晋董狐之书法,又当以司马孚为赵盾。
陈泰之舅,舅不如甥;王经之母,母如其子。泰不死而其义不朽,经能死而其忠愈不朽。君子以髦之死为不足惜者,所以报先世为人臣而篡国之辜;而仍以经之死为足嘉者,所以正后世为人臣而从贼之义。
曹操以周文自比,司马昭亦以周文自比。然操比周文,则竟比周文耳;昭则自言学曹操之比周文,直自比曹操也。操欲学周文,则篡国之意犹隐然于言外;昭欲学曹操,则篡国之意已显然于言中。虽同一篡贼,而一前一后,又有升降之异焉。
蔡和、蔡中,实为蔡瑁之弟,犹不为周郎之所信;王瓘本非王经之族,安得不为姜维之所料乎?纵使姜维信之,而夏侯霸必能识之;则邓艾之计,又疏于曹操矣。武侯知郑文之诈,而先斩郑文,故有得而无失;姜维知王瓘之诈,而不先斩王瓘,安能有得而无失乎?粮与栈道,虽王瓘焚之,无异于维自焚之:则姜维之智,终逊于武侯矣。文有后事胜于前事者,不观后事之深,不知前事之浅,则后文不可不读;有后事不如前事者,不观后事之疏,不见前事之密,则后文又不可不读。
却说姜维传令退兵,廖化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虽有诏,未可动也。”廖化之言,只从君命起见。张翼曰:“蜀人为大将军连年动兵,皆有怨望;不如乘此得胜之时,收回人马,以安民心,再作良图。”张翼之言,却从民心起见。维曰:“善。”遂令各军依法而退。命廖化、张翼断后,以防魏兵追袭。
却说邓艾引兵追赶,只见前面蜀兵旗帜整齐,人马徐徐而退。艾叹曰:“姜维深得武侯之法也!”邓艾每赞姜维必赞武侯,可见文中虽无武侯,却处处有一武侯。因此不敢追赶,勒军回祁山寨去了。
且说姜维至成都,入见后主,问召回之故。后主曰:“朕为卿在边庭,久不还师,恐劳军士,故诏卿回朝,别无他意。”维曰:“臣已得祁山之寨,正欲收功,不期半途而废。此必中邓艾反间之计矣。”后主默然不语。活画一昏庸之主。姜维又奏曰:“臣誓讨贼,以报国恩。陛下休听小人之言,致生疑虑。”后主良久乃曰:“朕不疑卿;卿且回汉中,俟魏国有变,再伐之可也。”极没气力语,却只为后回七伐中原伏线。姜维叹息出朝,自投汉中去讫。以下按下蜀汉,再叙魏事。
却说党均回到祁山寨中,报知此事。邓艾与司马望曰:“君臣不和,必有内变。”就令党均入洛阳,报知司马昭。昭大喜,便有图蜀之心,早为一百十六回伏笔。乃问中护军贾充曰:“吾今伐蜀,如何?”充曰:“未可伐也。天子方疑主公,若一旦轻出,内难必作矣。邓艾方说蜀有内变,贾充却说魏有内变,借伐蜀转出弒主,鬬笋甚奇。旧年黄龙两见于宁陵井中,魏初改年号便曰黄初,自以为土德王,盖色尚黄也。黄龙正应曹氏之君。井中正应幽沉之象。两见者,正应曹髦被弒之后,又有曹奂被篡也。群臣表贺,以为祥瑞;天子曰:‘非祥瑞也。龙者君象,乃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屈于井中,是幽困之兆也。’遂作《潜龙》诗一首。诗中之意,明明道着主公。曹髦作诗之事,却在贾充口中写出,叙事妙品。其诗曰:‘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汉少帝飞燕之时兴也、赋也;曹髦黄龙之诗比也。不谓百回之后,忽有其对。司马昭闻之大怒,谓贾充曰:“此人欲效曹芳也。此人公之何人?若不早图,彼必害我。”彼者何人也?充曰:“某愿为主公早晚图之。”
时魏甘露五年夏四月,司马昭带剑上殿,髦起迎之。群臣皆奏曰:“大将军功德巍巍,合为晋公,加九锡。”髦低头不答。昭厉声曰:“吾父子兄弟三人有大功于魏,今为晋公,得毋不宜耶?”曹操受九锡尚能假意托辞,司马昭受九锡却是公然索取。尤而效之,殆有甚焉。髦乃应曰:“敢不如命?”口气亦恶。昭曰:“《潜龙》之诗,视吾等如鳅鳝,是何礼也?”天子以字取祸,又见于此。髦不能答。昭冷笑下殿,众官凛然。髦归后宫,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三人入内计议。髦泣曰:“司马昭将怀篡逆,人所共知。朕不能坐受废辱,卿等可助朕讨之!”不能为勿用之潜龙,却欲为有晦之亢龙矣。王经奏曰:“不可。昔鲁昭公不忍季氏,败走失国;今重权已归司马氏久矣,内外公卿,不顾顺逆之理,阿附奸贼,非一人也。如华歆、王朗之助曹丕。且陛下宿卫寡弱,无用命之人。陛下若不隐忍,祸莫大焉。且宜缓图,不可造次。”髦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朕意已决,便死何惧!”还是献帝耐得。言讫,即入告太后。王沈、王业谓王经曰:“事已急矣。我等不可自取灭族之祸,当往司马公府下出首,以免一死。”人心不附曹而附昭,果如王经之言。经大怒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敢怀二心乎?”不肯轻动之人,正是敢死之士。王沉、王业见经不从,径自往报司马昭去了。
少顷,魏主曹髦出内,令护卫焦伯,聚集殿中宿卫苍头官僮三百余人,曹操帐前虎卫军动以万计,今何如此其惫也?鼓噪而出。髦仗剑升辇,叱左右径出南阙。王经伏于辇前,大哭而谏曰:“今陛下领数百人伐昭,是驱羊而入虎口耳,以龙自况,王经乃比之以羊。空死无益。臣非惜命,实见事不可行也!”髦曰:“吾军已行,卿无阻当。”遂望云龙门而来。只见贾充戎服乘马,左有成倅,右有成济,自变量千铁甲禁兵,吶喊杀来。髦仗剑大喝曰:“吾乃天子也!一向不成为天子,此时欲正名定分难矣。汝等突入宫庭,欲弒君耶?”禁兵见了曹髦,皆不敢动。众人还有天子二字在肚里。贾充呼成济曰:“司马公养你何用?正为今日之事也!”贾充只有司马二字在意中。济乃绰戟在手,回顾充曰:“当杀耶?当缚耶?”直将曹髦作一羊耳。充曰:“司马公有令;只要死的。”不要献生,只要纳熟。成济捻戟直奔辇前。髦大喝曰:“匹夫敢无礼乎!”言未讫,被成济一戟刺中前胸,撞出辇来;再一戟,刃从背上透出,死于辇旁。从前天子遇害,未有如此之惨者。焦伯挺槍来迎,被成济一戟刺死。众皆逃走。王经随后赶来,大骂贾充曰:“逆贼安敢弒君耶!”充大怒,叱左右缚定,报知司马昭。昭入内,见髦已死,乃佯作大惊之状,以头撞辇而哭,不知此处眼泪从何处得来。将谁欺?欺天乎?令人报知各大臣。
时太傅司马孚入内,见髦尸,首枕其股而哭曰:此是真哭。“弒陛下者,臣之罪也!”赵穿弒其君,而《春秋》归罪于赵盾,孚殆以赵盾自比矣。遂将髦尸用棺椁盛贮,停于偏殿之西。昭入殿中,召群臣会议。群臣皆至,独有尚书仆射陈泰不至。昭令泰之舅尚书荀顗召之。泰大哭曰:“论者以泰比舅,今舅实不如泰也。”吴国全纪是外甥背娘舅,今魏国荀顗是娘舅背外甥。乃披麻带孝而入,哭拜于灵前。昭亦佯哭而问曰:“今日之事,何法处之?”泰曰:“独斩贾充,少可以谢天下耳。”曰“少可以谢天下”,则知斩贾充亦是次着矣。昭沉吟良久,又问曰:“再思其次?”意在成济一人。泰曰:“惟有进于此者,不知其次。”明明道着司马昭。昭曰:“成济大逆不道,可剐之,灭其三族。”济大骂昭曰:“非我之罪,是贾充传汝之命!”昭令先割其舌。济至死叫屈不绝。弟成倅亦斩于市,尽灭三族。助乱贼者即为乱贼所杀,人亦何为而助乱贼也!后人有诗叹曰:
司马当年命贾充,弒君南阙赭袍红。却将成济诛三族,只道军民尽耳聋!
昭又使人收王经全家下狱。王经正在廷尉厅下,忽见缚其母至。经叩头大哭曰:“不孝子累及慈母矣!”母大笑曰:“人谁不死?正恐不得死所耳!以此弃命,何恨之有!”可与徐庶之母并传。庶母欲其子之忠汉,经母喜其子之忠魏,同一意也。次日,王经全家皆押赴东市。王经母子含笑受刑。满城士庶,无不垂泪。后人有诗曰:
汉初夸伏剑,汉末见王经。真烈心无异,坚刚志更清。节如泰华重,命似鸿毛轻。母子声名在,应同天地倾。
太傅司马孚请以王礼葬曹髦,昭许之。贾充等劝司马昭受魏禅,即天子位。昭曰:“昔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故圣人称为至德。曹操欲学周文王,司马昭亦称文王,看样得好。魏武帝不肯受禅于汉,犹吾之不肯受禅于魏也。”曹芳常以曹操比司马师矣,今司马昭亦以曹操自比。夫君子比臣于曹犹可言也,臣亦公然自比于曹操,不可言也。贾充等闻言,已知司马昭留意于子司马炎矣,曹操让皇帝与曹丕做,司马昭亦让皇帝与司马炎做,欲篡其子孙而即学其祖宗之法,哀哉!遂不复劝进。是年六月,司马昭立常道乡公曹璜为帝,改元景元元年。璜改名曹奂,字景召,乃武帝曹操之孙,燕王曹宇之子也。奂封昭为相国晋公,赐钱十万、绢万匹。其文武多官,各有封赏。以下按过魏事,再叙西蜀。
早有细作报入蜀中。姜维闻司马昭弒了曹髦,立了曹奂,喜曰:“吾今日伐魏又有名矣。”遂发书入吴,令起兵问司马昭弒君之罪;一面奏准后主,起兵十五万,车乘数千辆,皆置板箱于上;令廖化、张翼为先锋。化取子午谷,翼取骆谷,维自取斜谷,皆要出祁山之前取齐。三路兵并起,杀奔祁山而来。此是七伐中原。
时邓艾在祁山寨中,训练人马,闻报蜀兵三路杀到,乃聚诸将计议。参军王瓘曰:“吾有一计,不可明言,现写在此,谨呈将军台览。”艾接来展看毕,笑曰:“此计虽妙,只怕瞒不过姜维。”瓘曰:“某愿舍命前去。”艾曰:“公志若坚,必能成功。”遂拨五千兵与瓘。瓘连夜从斜谷迎来,正撞蜀兵前队哨马。瓘叫曰:“我是魏国降兵,可报与主帅。”哨军报知姜维,维令拦住余兵,只教为首的将来见。瓘拜伏于地曰:“某乃王经之侄王瓘也。近见司马昭弒君,将叔父一门皆戮,某痛恨入骨。今幸将军兴师问罪,故特引本部兵五千来降。愿从调遣,剿除奸党,以报叔父之恨。”与前蔡中、蔡和之降吴以杀蔡瑁为名一样局面。维大喜,谓瓘曰:“汝既诚心来降,吾岂不诚心相待?吾军中所患者,不过粮耳。今有粮车数千,现在川口,汝可运赴祁山。吾只今去取祁山寨也。”读者试猜姜伯约是何意见?欢心中大喜,以为中计,忻然领诺。姜维曰:“汝去运粮,不必用五千人,但引三千人去,留下二千人引路,以打祁山。”妙着已算定。瓘恐维疑惑,乃引三千兵去了。维令傅佥引二千魏兵随征听用。忽报夏侯霸到。霸曰:“都督何故准信王瓘之言也?吾在魏,虽不知备细,未闻王瓘是王经之侄。想是通谱宗侄耳。其中多诈,请将军察之。”维大笑曰:“我已知王瓘之诈,故分其兵势,将计就计而行。”原来如此。霸曰:“公试言之。”维曰:“司马昭奸雄比于曹操,既杀王经,灭其三族,安肯存亲侄于关外领兵?故知其诈也。能料王瓘,只是能料司马昭耳。仲权之见,与我暗合。”于是姜维不出斜谷,却令人于路暗伏,以防王瓘奸细。不旬日,果然伏兵捉得王瓘回报邓艾下书人来见。维问了情节,搜出私书,书中约于八月二十日,从小路运粮送归大寨,却教邓艾遣兵于墵山谷中接应。维将下书人杀了,却将书中之意,改作八月十五日,约邓艾自率大兵于墵山谷中接应。一面令人扮作魏军往魏营下书;来降的是真魏兵,下书的是假魏兵。王瓘是以真用假,姜维是以假用假。一面令人将现有粮车数百辆,卸了粮米装载干柴茅草引火之物,用青布罩之,以此木换八木。令傅佥引二千原降魏兵,执打运粮旗号。维却与夏侯霸各引一军,去山谷中埋伏。令蒋舒出斜谷,廖化、张翼俱各进兵,来取祁山。前姜维本自出斜谷,今却换了蒋舒,变化得妙。
却说邓艾得了王瓘书信,大喜,急写回书,今来人回报。至八月十五日,邓艾引五万精兵径往墵山谷中来,远远使人凭高眺探,只见无数粮车,接连不断,从山谷中而行。此是傅佥扮作王瓘。艾勒马望之,果然皆是魏兵。知真魏兵。左右曰:“天已昏暮,可速接应王瓘出谷口。”艾曰:“前面山势掩映,倘有伏兵,急难退步,只可在此等候。”邓艾亦甚精细。正言间,忽两骑马骤至,报曰:“王将军因将粮草过界,背后人马赶来,望早救应。”此两人是假魏兵。艾大惊,急催兵前进。时值初更,月明如昼。且是八月十五日。○将写火,先写月,百忙中有此闲笔。只听得山后吶喊,艾只道王瓘在山后厮杀。径奔过山后时,忽树林后一彪军撞出,为首蜀将傅佥,纵马大叫曰:“邓艾匹夫!已中吾主将之计,何不早早下马受死!”读至此为之一快。艾大惊,勒回马便走。车上火尽着,中秋放烟火,竟似正月元宵。那火便是号火。一火两用。两势下蜀兵尽出,杀得魏兵七断八续,但闻四下山上只叫:“拿住邓艾的赏千金,封万户侯!”大是快人。諕得邓艾弃甲丢盔,撇了坐下马,杂在步军之中,爬山越岭而逃。与曹操割须弃袍时仿佛相似。姜维、夏侯霸只望马上为首的径来擒捉,不想邓艾步行走脱。维领得胜兵去接王瓘粮车。
却说王瓘密约邓艾,先期将粮草车仗,整备停当,端候举事。忽有心腹人报:“事已泄漏,邓将军大败,不知性命如何?”瓘大惊,令人哨探,回报三路兵围杀将来,背后又见尘头大起,四下无路。瓘叱左右令放火,尽烧粮草车辆。前烧假粮,此烧真粮,弄假成真,以火济火。一霎时,火光突起,烈火烧空。瓘大叫曰:“事已急矣!汝等宜死战!”乃提兵望西杀出。背后姜维三路追赶。维只道王瓘舍命撞回魏国,不想反杀入汉中而去。瓘因兵少,只恐追兵赶上,遂将栈道并各关隘尽皆烧毁。姜维不先杀王瓘,亦是失着。姜维恐汉中有失,遂不追邓艾,提兵连夜抄小路来追杀王瓘。瓘被四面蜀兵攻击,投黑龙江而死。又是以水济火。余兵尽被姜维坑之。维虽然胜了邓艾,却折了许多粮车,又毁了栈道,乃引兵还汉中。邓艾引部下败兵,逃回祁山寨内,上表请罪,自贬其职。司马昭见艾数有大功,不忍贬之,复加厚赐。艾将原赐财物,尽分给被害将士之家。昭恐蜀兵又出,遂添兵五万与艾守御。姜维连夜修了栈道,又议出师。正是:
连修栈道兵连出,不伐中原死不休。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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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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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回 诏班师后主信谗 托屯田姜维避祸
姜维四伐与三伐相连,而三伐胜,而四伐不胜,张翼所谓画蛇添足者也。今八伐亦与七伐相连,而七伐胜,而八伐不胜,是又画蛇添足矣。而姜维之意,则以为不然。盖画蛇而既成,则蛇固可以无足;若画蛇而未就,则蛇正不可无尾耳。
洮阳之出,维以为非艾之料,而艾则知其料我之不料也;祁山之救,维知为艾之所料,而艾则不知其料我之能料也。至于后主之召回,不独维不料之,艾亦不料之矣。智者之智,常出于智者之意外;愚者之愚,亦出于智者之意外。读书至此,能不为之慨然!
又有读至终篇,而复兴最先开卷之数行相应者。如观黄龙见井之兆,令人思青蛇见御座之时;观曹髦咏黄龙之诗,令人思汉帝咏飞燕之句。斯已奇矣。然当时之人,犹未以前相况也。至于姜维之欲去黄皓,则明明以十常侍为比,明明以灵帝为鉴。于一百十回之后,忽然如睹一百十回以前之人,忽然重见一百十回以前之事。如此首尾连合,岂非绝世奇文?
武侯出师以屯田终,姜维出师亦以屯田终。屯汨中与屯渭滨无异耳。以为避祸,而保蜀之道在焉;以为保蜀,而取魏之道亦在焉。姜维未尝有九伐之事,而后人以汨中之役为姜维之九伐中原。夫为取魏而屯田,则虽谓之九伐为可也。
蜀之伐魏自此终,而魏之伐蜀又自此始。可见汉不灭贼,则贼必灭汉,此正武侯“不两立”之说也。先主将入西川,先见孔明画图一幅,又得张松画图一幅;司马昭将入西川,先见邓艾汨中画图一本,又得钟会全蜀画图一幅。前后天然相对,若合符节,真奇文奇事。
却说蜀汉景耀五年,冬十月,大将军姜维差人连夜修了栈道,整顿军粮兵器,又于汉中水路调拨船只。俱已完备,上表奏后主曰:“臣累出战,虽未成大功,已挫动魏人心胆。今养兵日久,不战则懒,懒则致病。其语甚壮,如先主髀肉复生之叹。况今军思效死,将思用命。臣如不胜,当受死罪。”数语又抵得一篇《出师表》。后主览表,犹豫未决。谯周出班奏曰:“臣夜观天文,见西蜀分野,将星暗而不明。谯周好言天文,又为后文伏笔。今大将军又欲出师,此行甚是不利。陛下可降诏止之。”后主曰:“且看此行若何。果然有失,却当阻之。”谯周再三苦谏不从,乃归家叹息不已,遂推病不出。
却说姜维临兴兵,乃问廖化曰:“吾今出师,誓欲恢复中原,当先取何处?”化曰:“连年征伐,军民不宁;兼魏有邓艾,足智多谋,非等闲之辈:将军强欲行难为之事,此化所以未敢专也。”廖化前番欲战,此番不欲战,亦与张翼之见合矣。维勃然大怒曰:“昔丞相六出祁山,亦为国也。吾今八次伐魏,岂为一己之私哉?今当先取洮阳。如有逆吾者必斩!”遂留廖化守汉中,自同诸将提兵三十万,径取洮阳而来。此是八伐中原。早有川口人报入祁山寨中。时邓艾正与司马望谈兵,闻知此信,遂令人哨探。回报蜀兵尽从洮阳而出。司马望曰:“姜维多计,莫非虚取洮阳而实来取祁山乎?”邓艾曰:“今姜维实出洮阳也。”望曰:“公何以知之?”艾曰:“向者姜维累出吾有粮之地,今洮阳无粮,维必料吾只守祁山,不守洮阳,故径取洮阳;如得此城屯粮积草,结连羌人,以图久计耳。”姜维欲取洮阳之意,姜维不曾说明,却在邓艾口中说出,妙。望曰:“若此,如之奈何?”艾曰:“可尽撤此处之兵,分为两路去救洮阳。离洮阳二十五里,有侯河小城,乃洮阳咽喉之地。公引一军伏于洮阳,偃旗息鼓,大开四门,如此如此而行;我却引一军伏侯河,必获大胜也。”此番又为邓艾所算,与取上邽时一样局面。筹画已定,各各依计而行。只留偏将师纂守祁山寨。
却说姜维令夏侯霸为前部,先引一军径取洮阳。霸提兵前进,将近洮阳,望见城上并无一杆旌旗,四门大开。霸心下疑惑,未敢入城,回顾诸将曰:“莫非诈乎?”诸将曰:“眼见得是空城,只有些小百姓,听知大将军兵到,尽弃城而走了。”霸未信,自纵马于城南视之,只见城后老小无数,皆望西北而逃。霸大喜曰:“果空城也。”夏侯霸多谋,此番却在邓艾之下。遂当先杀入,余众随后而进。方到瓮城边,忽然一声炮响,城上鼓角齐鸣,旌旗遍竖,拽起吊桥。霸大惊曰:“误中计矣!”慌欲退时,城上矢石如雨。可怜夏侯霸同五百军,皆死于城下。如曹仁在南邵射周郎时。后人有诗叹曰:
大胆姜维妙算长,谁知邓艾暗提防。可怜投汉夏侯霸,顷刻城边箭下亡。
司马望从城内杀出,蜀兵大败而逃。随后姜维引接应兵到,杀退司马望,就傍城下寨。维闻夏侯霸射死,嗟伤不已。是夜二更,邓艾自侯河城内,暗引一军潜地杀入蜀寨。蜀兵大乱,姜维禁止不住。城上鼓角喧天,司马望引兵杀出。两下夹攻,蜀兵大败。维左冲右突,死战得脱,退二十余里下寨。姜维又输一阵。蜀兵两番败走之后,心中摇动。维与众将曰:“胜败乃兵家之常,今虽损兵折将,不足为忧。成败之事,在此一举。汝等始终勿改。如有言退者立斩。”不但天意不可回,人心亦未可以强矣。张翼进言曰:“魏兵皆在此处,祁山必然空虚。将军整兵与邓艾交锋,攻打洮阳、侯河;某引一军取祁山。取了祁山九寨,便驱兵向长安。此为上计。”张翼之计亦自胜着,惜又为邓艾猜破。维从之,即令张翼引后军径取祁山。维自引兵到侯河搦邓艾交战。艾引军出迎。两军对圆,二人交锋数十余合,不分胜负,各收兵回寨。次日,姜维又引兵挑战,邓艾按兵不出。姜维令军辱骂。邓艾寻思曰:“蜀人被吾大杀一阵,全然不退,连日反来搦战,必分兵去袭祁山寨也。守寨将师纂兵少智寡,必然败矣。吾当亲往救之。”张翼所算,又在邓艾算中。乃唤子邓忠分付曰:“汝用心守把此处,任他搦战,却勿轻出。吾今夜引兵去祁山救应。”是夜二更,姜维正在寨中设计,忽听得寨外喊声震地,鼓角喧天,人报邓艾引三千精兵夜战。诸将欲出,维止之曰:“勿得妄动。”原来邓艾引兵至蜀寨前哨探了一遍,乘势去救祁山,邓艾之救祁山,不用衔枚疾走,却用鼓角喧天,借夜战为名,乘势而去,真意料所不及。邓忠自入城去了。姜维唤诸将曰:“邓艾虚作夜战之势,必然去救祁山寨矣。”你猜着我,我猜着你,好看杀人。乃唤傅佥吩咐曰:“汝守此寨,勿轻与敌。”嘱毕,维自引三千兵来助张翼。两人真是对手,叙法简净。
却说张翼正到祁山攻打,守寨将师纂兵少,支持不住。看看待破,忽然邓艾兵至,冲杀了一阵,蜀兵大败,把张翼隔在山后,绝了归路。正慌急之间,忽听的喊声大震,鼓角喧天,只见魏兵纷纷倒退。左右报曰:“大将军姜伯约杀到!”伯约之来又在张翼一边,写得突兀。翼乘势驱兵相应。两下夹攻,邓艾折了一阵,急退上祁山寨不出。姜维令兵四面攻围。
话分两头。却说后主在成都,听信宦官黄皓之言,又溺于酒色,不理朝政。阿斗如此不长进,子龙错抱了他也。时有大臣刘琰妻胡氏,极有颜色;因入宫朝见皇后,后留在宫中,一月方出。此时宫中府中太觉一体了。琰疑其妻与后主私通,命妇留宫一月,原无此体,但后主南道方盛,北道恐未暇及此。乃唤帐下军士五百人列于前,将妻绑缚,令军以履挞其面数十,几死复苏。与面何干?想怒其冶容诲淫也。后主闻之大怒,令有司议刘琰罪。有司议得:卒非挞妻之人,面非受刑之地,命妇非入侍宫禁之人,宫中亦非命妇游翔之地。君臣皆失也。合当弃市。”遂斩刘琰。自此命妇不许入朝。然一时官僚以后主荒淫,多有疑怨者。于是贤人渐退,小人日进。“亲贤人,远小人,前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人,后汉所以倾颓也。”令人忆武侯之言。时右将军阎宇身无寸功,只因阿附黄皓,遂得重爵;闻姜维统兵在祁山,乃说皓奏后主曰:“姜维屡战无功,可命阎宇代之。”是欲以骑劫代乐毅也。后主从其言,遣使赍诏,召回姜维。维正在祁山攻打寨栅,忽一日三道诏至,宣维班师。何异岳飞金牌十二。维只得遵命,先令洮阳兵退,次后与张翼徐徐而退。邓艾在寨中只听得一夜鼓角喧天,不知何意。至平明,人报蜀兵尽退,止留空寨。与邓艾救祁山时一样方法。艾疑有计,不敢追袭。姜维此番退兵,不独维所不料,亦艾所不料也。
姜维径到汉中,歇住人马,自与使命入成都见后主。后主一连十日不朝。维心中疑惑。是日至东华门,遇见秘书郎却正。维问曰:“天子召维班师,公知其故否?”正笑曰:“大将军何尚不知?黄皓欲使阎宇立功,奏闻朝廷,发诏取回将军。今闻邓艾善能用兵,因此寝其事矣。”忽兴忽寝,全凭一个宦官做主,可发一笑。○早知如此,何如勿昭姜维。维大怒曰:“我必杀此宦竖!”此时姜维欲效袁绍之杀十常侍,亦是快事。却正止之曰:“大将军继武侯之事,任大职重,岂可造次?倘若天子不容,反为不美矣。”维谢曰:“先生之言是也。”次日,后主与黄皓在后园宴饮,维自变量人径入。早有人报知黄皓,皓急避于湖山之侧。黄皓如此害怕,罪不比张让、赵忠之难除,特天子不欲除之耳。维至亭下,拜了后主,泣奏曰:“臣困邓艾于祁山,陛下连降三诏,召臣回朝,未审圣意为何?”后主默然不语。维又奏曰:“黄皓奸巧专权,乃灵帝时十常侍也。直照应到第一回,可谓常山率然,首尾相应。陛下近则鉴于张让,远则鉴于赵高。又说一个样子与他看。早杀此人,朝廷自然清平,中原方可恢复。”后主笑曰:“黄皓乃趋走小臣,纵使专权,亦无能为。昔者董允每切齿恨皓,朕甚怪之。补前亦所未及。卿何必介意?”维叩头奏曰:“陛下今日不杀黄皓,祸不远也。”后主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卿何不容一宦官耶?”令近侍于湖山之侧,唤出黄皓至亭下,命拜姜维伏罪。和事天子。皓哭拜维曰:“某早晚趋侍圣上而已,并不干与国政。将军休听外人之言,欲杀某也。某命系于将军,惟将军怜之!”言罢,叩头流涕。乞怜取妍是此辈故态,其如姜维之不好男风何!维忿忿而出,即往见却正,备将此事告之。正曰:“将军祸不远矣。将军若危,国家随灭!”不特为伯约忧,正为国家忧。维曰:“先生幸教我以保国安身之策。”正曰:“陇西有一去处,名曰沓中,此地极其肥壮。将军何不效武侯屯田之事,又将屯田渭水事一提,照应一百二回中事。奏知天子,前去沓中屯田?一者,得麦熟以助军实;一是足兵。二者,可以尽图陇右诸郡;一是进取。三者,魏人不敢正视汉中;三是御敌。四者,将军在外掌握兵权,人不能图,可以避祸:四是自保。此乃保国安身之策也,宜早行之。”三句是保国,一句是安身。维大喜,谢曰:“先生金玉之言也。”次日,姜维表奏后主,求沓中屯田,效武侯之事。后主从之。维遂还汉中,聚诸将曰:“某累出师,因粮不足,未能成功。今吾提兵八万,往沓中种麦屯田,徐图进取。汝等久战劳苦,今且敛兵聚谷,退守汉中;魏兵千里运粮,经涉山岭,自然疲乏,疲乏必退。那时乘虚追袭,无不胜矣。”姜维意中只是以破魏为事。遂令胡济屯汉寿城,王舍守乐城,蒋斌守汉城,蒋舒、傅佥同守关隘。分拨已毕,维自引兵八万,来沓中种麦,以为久计。以下按过蜀汉,再叙魏国。
却说邓艾闻姜维在沓中屯田,于路下四十余营,连络不绝,如长蛇之势。连营亦与阵法一般。○此是九伐中原。艾遂令细作相了地形,画成图本,具表申奏。先是一本画图。晋公司马昭见之,大怒曰:“姜维屡犯中原,不能剿除,是吾心腹之患也。”贾充曰:“姜维深得孔明传授,急难退之。须得一智勇之将,往刺杀之,可免动兵之劳。”贾充是盗贼之计。从事中郎荀勖曰:“不然。今蜀主刘禅溺于酒色,信用黄皓,大臣皆有避祸之心。姜维在沓中屯田,正避祸之计也。若令大将伐之,无有不胜,何必用刺客乎?”方是堂堂正正之论。昭大笑曰:“此言最善。吾欲伐蜀,谁可为将?”荀勖曰:“邓艾乃世之良材,更得钟会为副将,大事成矣。”昭大喜曰:“此言正合吾意。”乃召钟会入而问曰:“吾欲令汝为大将,去伐东吴,可乎?”将行刺跌出兴师,又将伐吴跌出伐蜀。会曰:“主公之意本不欲伐吴,实欲伐蜀也。”妙人。昭大笑曰:“子诚识吾心也。但卿往伐蜀,当用何策?”会曰:“某料主公欲伐蜀,已画图本在此。”又是一本画图。昭展开视之,图中细载一路安营下寨屯粮积草之处,从何而进,从何而退,一一皆有法度。邓艾止画汨中之图,钟会又画全蜀之图,同一画图,又自各别。昭看了大喜曰:“真良将也!卿与邓艾合兵取蜀,何如?”会曰:“蜀川道广,非一路可进,当使邓艾分兵各进可也。”既以伐吴跌出伐蜀,又以合兵跌出分兵。曲折之甚。昭遂拜钟会为镇西将军,假节钺,都督关中人马,调遣青、徐、兖、豫、荆、扬等处;一面差人持节令邓艾为征西将军,都督关外陇上,使约期伐蜀。即遣新将,再封旧将,一新一旧,便有不相下之势。次日,司马昭于朝中计议此事,前将军邓敦曰:“姜维屡犯中原,我兵折伤甚多,只今守御,尚自未保;奈何深入山川危险之地,自取祸乱耶?”昭怒曰:“吾欲兴仁义之师,伐无道之主,汝安敢逆吾意!”叱武士推出斩之。须臾,呈邓敦首级于阶下。众皆失色。弒君之后,又必示威于臣;伐国之前,亦必示威于内。奸雄作威,往往如此。昭曰:“吾自征东以来,息歇六年,治兵缮甲,皆已完备,欲伐吴、蜀久矣。今先定西蜀,乘顺流之势,水陆并进,并吞东吴;此灭虢取虞之道也。方算伐蜀,又算到伐吴,自此至末回,方是一气呵成。吾料西蜀将士,守成都者八九万,守边境者不过四五万,姜维屯田者不过六七万。今吾已令邓艾引关外陇右之兵十余万,绊住姜维于沓中,使不得东顾;遣钟会引关中精兵二三十万,直抵骆谷,三路以袭汉中。此处本欲邓艾绊住姜维,钟会潜入西川;后文郄是钟会绊住姜维,邓艾潜入西川。正妙在与后相反,方见事之变化。蜀主刘禅昏暗,边城外破,士女内震。其亡可必矣。”众皆拜服。
却说钟会受了镇西将军之印,起兵伐蜀。会恐机谋或泄,却以伐吴为名,令青、兖、豫、荆、扬等五处各造大船;又遣唐咨于登、莱等州傍海之处,拘集海船。钟会佯作伐吴,即刘晔讳言伐蜀之意。司马昭不知其意,遂召钟会问之曰:“子从旱路收川,何用造船耶?”会曰:“蜀若闻我兵大进,必求救于东吴也。故先布声势,作伐吴之状,吴必不敢妄动。一年之内,蜀已破,船已成,而伐吴岂不顺乎?”亦从伐蜀先算到伐吴,自此至末卷,方是一气呵成。昭大喜,选日出师。时魏景元四年秋七月初三日,钟会出师。司马昭送之于城外十里方回。西曹掾邵悌密谓司马昭曰:“今主公遣钟会领十万兵伐蜀,愚料会志大心高,不可使独掌大权。”早为钟会谋反伏线。昭笑曰:“吾岂不知之?”悌曰:“主公既知,何不使人同领其职?”昭言无数语,使邵悌疑心顿释。正是:
方当士马驱驰日,早识将军跋扈心。
未知其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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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六回 钟会分兵汉中道 武侯显圣定军山
此回记魏取蜀之事也,而司马昭主其事,则非魏之能取之,而晋之取之也。魏之灭,尚在蜀灭之后,然曹芳已废而曹髦已弒,虽奂之一息尚存,而已全乎其为晋也。全乎其为晋,则不得复以魏目之。犹之起兵徐州,乃备之讨曹,而非备之犯汉;兵败当阳,乃魏之攻备,而非汉之伐备也。前乎此者,魏之攻蜀有二:一发于曹丕,而五路之兵不战而自解;再发于曹睿,而陈仓之兵遇雨而引归:是天意之不欲以魏灭汉也明矣。天不欲兴汉,而又不欲以魏灭汉,于是灭之以灭魏之晋焉。而汉之灭,庶可以无憾云尔。
钟会将取蜀,而佯作取吴之势,其谋是诈;乃未取蜀而先为取吴之地,其谋仍是真。斯伏线之最奇者矣。而犹未也,邵悌于会之未行,而预知其必胜,预知其必叛,则更奇;司马昭于会之未胜,而预知其胜后之必叛,又知其叛之必无成,则尤奇。以数回之线,于一回伏之,天然有此一气呼应之文。近之作稗官者,虽欲执笔而效焉,岂可得耶?
黄巾以妖邪惑众,此第一回中之事也,而师婆之妄托神言似之;张让隐匿黄巾之乱以欺灵帝,亦第一回中之事也,而黄皓隐匿姜维之表又似之。前有男妖,后有女妖,而女甚于男;前有十常侍,后有一常侍,而一可当十。文之有章法者,首必应尾,尾必应首。读《三国》至此篇,是一部大书前后大关合处。
以死诸葛走生仲达,而武侯不死;以死诸葛吓生钟会,而武侯又不死。然武侯能显圣以谕魏将,而不显圣以教后主;能显圣以护百姓,而不显圣以助姜维,则何也?曰:此天之不可强也。自非然者,武侯之前,关公亦尝显圣矣。关公能显圣以追吕蒙,岂不能显圣以追陆逊;能显圣以解铁车之围,岂不能显圣以救猇亭之败哉?
邓艾未入川时,先得一梦;钟会于定军山前,亦得一梦。人但知艾与会之梦为梦,而不知艾之以梦告卜者亦梦也。会之祭武侯,与武侯之托梦于会亦梦也。不独两人之事业以成梦,即三分之割据皆成梦。先主、孙权、曹操,皆梦中之人;西蜀、东吴、北魏,尽梦中之境。谁是谁非,谁强谁弱,尽梦中之事。读《三国》者,读此回述梦之文,凡三国以前、三国以后,总当作如是观。
却说司马昭谓西曹掾邵悌曰:“朝臣皆言蜀未可伐,是其心怯:若使强战,必败之道也。此不遣他人同往之意。今钟会独建伐蜀之策,是其心不怯;心不怯,则破蜀必矣;蜀既破,则蜀人心胆已裂。‘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会即有异志,蜀人安能助之乎?早为姜维助会不成伏线。至若魏人得胜思归,必不从会而反,更不足虑耳。又为魏将不从钟会伏线。此言乃吾与汝知之,切不可泄漏。”邵悌拜服。
却说钟会下寨已毕,升帐大集诸将听令。时有监军卫瓘,护军胡烈;大将田续、庞会、田章、爰青(左青右为“影”的右边)、丘建、夏侯咸、王贾、皇甫闿、句安等八十余员。会曰:“必须一大将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叠桥。谁敢当之?”一人应声曰:“某愿往。”会视之,乃虎将许褚之子许仪也。虎痴之勇,已隔数十回,于此一提。众皆曰:“非此人不可为先锋。”会唤许仪曰:“汝乃虎体猿臂之将,父子有名,今众将亦皆保汝。汝可挂先锋印,领五千马军,一千步军,径取汉中。分兵三路:汝领中路,出斜谷;武侯尝从此处去,钟会却从此处来。与前文相映。左军出骆谷;姜维尝从此处去,钟会却从此处来。与前文相映。右军出子午谷。魏延欲从此处去,钟会却从此处来。与前文相映。此皆崎岖山险之地,当令军填平道路,修理桥梁,凿山破石,勿使阻碍;如违必按军法。”数语极似常套,却为后文伏笔。许仪受命,领兵而进。钟会随后提十万余众,星夜起程。
却说邓艾在陇西,既受伐蜀之诏,一面令司马望往遏羌人。又遣雍州刺史诸葛绪,天水太守王颀,陇西太守牵弘,金城太守杨欣,各调本部兵前来听令。先写钟会一番调度,便接写邓艾一番调度,各自声势。比及军马云集,邓艾夜作一梦,梦见登高山,望汉中,忽于脚下迸出一泉,水势上涌。须臾惊觉,一场大事,却先述一梦起。浑身汗流,遂坐而待旦,乃召护卫邵缓问之。缓素明《周易》。艾备言其梦。缓答曰:“易云:‘山上有水曰蹇。《蹇》卦者,利西南,不利东北。’孔子云:‘蹇利西南。往有功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不是圆梦,却是起课,不消更卜,梦即是卜。将军此行必然克蜀。但可惜蹇滞不能还。”早为邓艾被杀伏案。艾闻言,愀然不乐。忽钟会檄文至,约艾起兵,于汉中取齐。艾遂遣雍州刺史诸葛绪,引兵一万五千,先断姜维归路;次遣天水太守王颀,引兵一万五千,从左攻沓中;陇西太守牵弘,引一万五千人,从右攻沓水;又遣金城太守杨欣,引一万五千人,于甘松邀姜维之后。钟会是三路,邓艾是四路,各各不同。艾自引兵三万,往来接应。
却说钟会出师之时,有百官送出城外,旌旗蔽日,铠甲凝霜,人强马壮,威风凛凛。人皆称羡,惟有相国参军刘实,微笑不语。邵悌知而言之,刘实知而不言,更有意思。太尉王祥见实冷笑,就马上握其手而问曰:“钟、邓二人此去可平蜀乎?”实曰:“破蜀必矣,但恐皆不得还都耳。”此处又总为二人被杀伏线。王祥问其故,刘实但笑而不答。是有意思人。祥遂不复问。
却说魏兵既发,早有细作入沓中报知姜维。维即具表申奏后主:“请降诏遣左车骑将军张翼领兵守护阳平关,右车骑将军廖化领兵守阴平桥。这二处最为要紧。若失二处,汉中不保矣。钟会三路、邓艾四路,姜维却重在二路,又各不同。一面当遣使入吴求救。正与钟会之言相合。臣一面自起沓中之兵拒敌。”连此亦是四路。时后主改景耀五年为炎兴元年,插入此句,为后“二火初兴”语伏笔。日与宦官黄皓在宫中游乐。忽接姜维之表,即召黄皓问曰:“今魏国遣钟会、邓艾大起人马,分道而来,如之奈何?”赤壁之战曾仗孔明东风之功,今何不以黄皓之南风退之?皓奏曰:“此乃姜维欲立功名,故上此表。陆下宽心,勿生疑虑。臣闻城中有一师婆,供奉一神,能知吉凶,可召来问之。”今日人家女子往往信此。后主从其言,于后殿陈设香花纸烛享祭礼物,令黄皓用小车请入宫中,坐于龙床之上。即此师婆,亦是蜀中之大灾异,当与柏树夜哭等同观。后主焚香祝毕。师婆忽然披发跣足,就殿上跳跃数十遍,盘旋于案上。活画一师婆身分。皓日:“此神人降矣。升下可退左右亲祷之。”后主尽退侍臣,再拜祝之。即天子拜师婆,亦是朝中一大灾异,当与青蛇升御座同观。师婆大叫曰;“吾乃西川土神也。即师婆自称土神,亦是朝中一大灾异,当与雌鸡化雄同观。升下欣乐太平,何为求问他事?数年之后,魏国疆土亦归升下矣。陛下切勿忧虑。”言讫,昏倒于地,半晌方苏。活画一师婆身份。后主大喜,重加赏赐。自此深信师婆之说,遂不听姜维之言,每日只在宫中饮宴欢乐。自李傕信师巫言,已隔百余回,忽又其匹。姜维履申告急表文,皆被黄皓隐匿,因此误了大事。与张让隐匿黄巾消息前后一辙。
却说钟会大军,迤逦望汉中进发。前军先锋许仪,要立头功,先领兵至南郑关。仪谓部将曰:“过此关即汉中矣。关上不多人马,我等便可奋力抢关。”众将领命,一齐并力向前。原来守关蜀将卢逊,早知魏兵将到,先于关前木桥左右,伏下军士,装起武侯所遗十矢连弩;又将武侯临终之事一提,与一百四回照应。比及许仪兵来抢关时,一声梆子响处,矢石如雨。仪急退时。早射倒数十骑。魏兵大败。仪回报钟会。会自提帐下甲士百余骑来看,果然箭弩一齐射下。会拨马便回,关上卢逊引五百军杀下来。会拍马过桥,桥上土塌,陷住马蹄,险些儿掀下马来。马挣不起,会弃马步行跑下桥时,卢逊赶上一槍刺来,读者至此,必谓钟会死矣。却被魏军中荀恺回身一箭,射卢逊落马。钟会麾众乘势抢关,关上军士因有蜀兵在关前,不敢放箭。被钟会杀散,夺了山关。钟会几死复生,又夺山关,皆意外惊人之笔。即以荀恺为护军,以全副鞍马铠甲赐之。会唤许仪至帐下,责之曰:“汝为先锋,理合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专一修理桥梁道路,以便行军。吾方纔到桥上,陷住马蹄,几乎堕桥,若非荀恺,吾已被杀矣。会之不死,实有天幸。汝既违军令,当按军法。”叱左右推出斩之。诸将告曰:“其父许褚有功于朝廷,又将许禇前事一提。望都督恕之。”会怒曰:“军法不明,何以令众?”遂令斩首示众。众将无不骇然。早为后文诸将不从钟会张本。
时蜀将王含守乐城,蒋斌守汉城,见魏兵势大,不敢出战,只闭门自守。钟会下令曰:“兵贵神速,不可少停。”魏兵利在速战,蜀兵利在固守。乃令前军李辅围乐城,护军荀恺围汉城。自引大军取阳平关。守关蜀将傅佥与副将蒋舒商议战守之策。舒曰:“魏兵甚众,势不可当,不如坚守为上。”战不如守,其言是矣;守不如降,其理何居?佥曰:“不然。魏兵远来,必然疲困,虽多不足惧。我等若不下关战时,汉、乐二城休矣。”蒋舒默然不答。不怀好意了。忽报魏兵大队已至关前,蒋、傅二人至关上视之。钟会扬鞭大叫:“吾今统十万之众到此,如早早出降,各依品级升用。如执迷不降,打破关隘,玉石俱焚。”傅佥大怒,令蒋舒把关,自引三千兵杀下关来。钟会便走,魏兵尽退。佥乘势追之,魏兵复合。佥欲退入关时,关上已竖起魏家旗号,读至此,只道钟会使人袭关耳,熟知却是蒋舒!可发一叹。只见蒋舒叫曰:“吾已降了魏也!”佥大怒,厉声骂曰:“忘恩背义之贼,有何面目见天子乎!”拨回马复与魏兵接战。魏兵四面合来,将傅佥围在垓心。佥左冲右突,往来死战,不能得脱;所领蜀兵,十伤八九。佥乃仰天叹曰:“吾生为蜀臣,死亦当为蜀鬼!”如此之鬼,鬼可不朽矣。若师婆之说是鬼话,连鬼亦不是鬼也。乃复拍马冲杀,身被数槍,血盈袍铠。坐下马倒,佥自刎而死。蒋舒能无愧死!后人有诗叹曰:
一日抒忠愤,千秋仰义名。宁为傅佥死,不作蒋舒生。
钟会得了阳平关,关内所积粮草、军器极多,大喜,遂犒三军。是夜魏兵宿于阳平城中,忽闻西南上喊声大震。钟会慌忙出帐视之,绝无动静。魏军一夜不敢睡。次夜三更,西南上喊声又起。读者至此,疑是姜维设下疑兵耳。钟会惊疑,向晓,使人探之。回报曰:“远哨十余里,并无一人。”会惊疑不定,乃自自变量百骑,俱全装贯带,望西南巡哨。前至一山,只见杀气四面突起,愁云布合,雾锁山头。读者至此,又疑是武侯所设八阵图,如鱼腹浦边故事耳。会勒住马,间乡导官曰:“此何山也?”答曰:“此乃定军山。昔日夏侯渊殁于此处。”夏侯渊事已隔数十回,于此忽然照应。○读者至此,又疑是夏侯渊阴魂作怪。会闻之,怅然不乐,遂勒马而回。转过山坡,忽然狂风大作,背后数千骑突出,随风杀来。读者至此,再猜不出。会大惊,引众纵马而走。诸将坠马者,不计其数。及奔到阳平关时,不曾折一人一骑,只跌损面目,失了头盔。皆言曰:“但见阴云中人马杀来,比及近身,却不伤人,只是一阵旋风而已。”师婆所言之神,不过鬼混;钟会所见之鬼,却是神奇。会问降将蒋舒曰:“定军山有神庙乎?”舒曰:“并无神庙,惟有诸葛武侯之墓。”照应一百五回中事。会惊曰:“此必武侯显圣也。定军山显圣与玉泉山显圣,前后遥遥相映。吾当亲往祭之。”次日,钟会备祭礼,宰太牢,自到武侯墓前再拜致祭。祭毕,狂风顿息,愁云四散。忽然清风习习,细雨纷纷。一阵过后,天色晴朗。魏兵大喜,皆拜谢回营。是夜钟会在帐中伏几而寝,忽然一阵清风过处,只见一人纶巾羽扇,身衣鹤氅,素履皂绦,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眉清目朗,身长八尺,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忽于钟会梦中写一诸葛孔明,仿佛先主草庐初遇时。其人步入帐中,会起身迎之曰:“公何人也?”其人曰:“今早重承见顾,吾有片言相告:虽汉祚已衰,天命难违,然两川生灵横罹兵革,诚可怜悯。汝入境之后,万勿妄杀生灵。”朗朗数语,迄今如闻其声,不似师婆鬼语。言讫,拂袖而去。会欲挽留之,忽然惊醒,乃是一梦。会知是武侯之灵,不胜惊异。于是传令前军,立一白旗,上书“保国安民”四字,所到之处,如妄杀一人者偿命。不是写活钟会,正是写死武侯。于是汉中人民,尽皆出城拜迎。会一一抚慰,秋毫无犯。后人有诗赞曰:
数万阴兵繞定军,致令钟会拜灵神。生能决策扶刘氏,死尚遗言保蜀民。
却说姜维在沓中,听知魏兵大至,传檄廖化、张翼、董厥,提兵接应。一面自分兵列将以待之。忽报魏兵至。维引兵迎。魏阵中为首大将乃天水太守王颀也。颀出马大呼曰:“吾今大兵百万,上将千员,分二十路而进,已到成都。汝不思早降,犹欲抗拒,何不知天命耶!”维大怒,挺槍纵马,直取王颀。战不三合,颀大败而走。姜维驱兵追杀至二十里,只听得金鼓齐鸣,一枝兵摆开,旗上大书“陇西太守牵弘”字样。维笑曰:“此等鼠辈,非吾敌手!”遂催兵追之。又赶到十里,却遇邓艾领兵杀到,两军混战。维抖擞精神,与艾战有十余合,不分胜负。后面锣鼓又鸣,维急退时,后军报说:“甘松诸寨,尽被金城太守杨欣烧毁了。”两路太守实叙,一路太守虚叙,笔法变换。维大惊,急令副将虚立旗号,与邓艾相拒。维自撤后军,星夜来救甘松,正遇杨欣。欣不敢交战,望山路而走。维随后赶来。将至山岩下,岩上木石如雨,维不能前进。比及回到半路,蜀兵已被邓艾杀败,魏兵大队而来,将姜维围住。维引众骑杀出重围,奔入大寨坚守,以待救兵。忽然流星马到,报说:“钟会打破阳平关,守将蒋舒归降,傅佥战死,汉中已属魏矣。此事已实叙在前,于此再虚叙一遍。乐城守将王含,汉城守将蒋斌,知汉中已失,亦开门而降。二人之降,在前未曾实叙,特于此处虚叙出来,妙。胡济抵敌不住,逃回成都求援去了。”此事在前未曾实叙,特于此处补叙出来,妙。维大惊,即传令拔寨。
是夜兵至疆川口,前面一军摆开,为首魏将乃是金城太守杨欣。维大怒,纵马交锋,只一合,杨欣败走,维拈弓射之,连射三箭皆不中。维转怒,自折其弓,挺槍赶来,战马前失,将维跌在地上,杨欣拨回马,来杀姜维。读至此,必谓姜维死矣。维跃起身,一槍刺去,正中杨欣马脑。又是绝处逢生。背后魏兵骤至,救欣去了。维骑上战马,欲待追时,忽报后面邓艾兵到。维首尾不能相顾,遂收兵要夺汉中。哨马报说:“雍州刺史诸葛绪已断了归路。”诸葛绪之兵亦用虚叙。维据山险下寨。魏兵屯于阴平桥头。维进退无路,长叹曰:“天丧我也!”副将宁随曰:“魏兵虽断阴平桥,雍州必然兵少,将军若从孔函谷径取雍州,诸葛绪必撤阴平之兵救雍州,将军却引兵奔剑阁守之,则汉中可复矣。”欲取剑阁,反先取雍州,其计亦曲。维从之,即发兵入孔函谷,诈取雍州。细作报知诸葛绪。绪大惊曰:“雍州是吾合兵之地,倘若疏矢,朝廷必然问罪。”急撤大兵从南路去救雍州,只留一枝兵守桥头。姜维入北道,约行三十里,料知魏兵起行,乃勒回兵,后队作前队,径到桥头,果然魏兵大队已去,只有些小兵把桥,被维一阵杀散。尽烧其寨栅。诸葛绪听知桥头火起,复引兵回,姜维兵已过半日了,因此不敢追赶。绝处逢生。
却说姜维引兵过了桥头,正行之间,前面一军来到,乃左将军张翼、右将军廖化也。维问之,翼曰:“黄皓听信师巫之言,不肯发兵。翼闻汉中已危,自起兵来,时阳平关已被钟会所取。今闻将军受困,特来接应。”遂合兵一处,前赴白水关。化曰:“今四面受敌,粮道不通,不如退守剑阁,再作良图。”与宁随之意相合。维疑虑未决。忽报钟会、邓艾分兵十余路杀来。维欲与翼、化分兵迎之。化曰:“白水地狭路多,非争战之所,不如且退去救剑阁可也。若剑阁一失,是绝路矣。”维从之,遂引兵来投剑阁。将近关前,忽报鼓角齐鸣,喊声大起,旌旗遍竖,一枝军把住关口。故作惊人之笔,令读者着急。正是:
汉中险峻已无有,剑阁风波又忽生。
未知何处之兵,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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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回 邓士载偷度阴平 诸葛瞻战死绵竹
有入险而能出者:先主檀溪之跃,后主当阳之夺,孙权逍遥津之逃,曹操濮阳之败、潼关之奔、华容道之释,司马懿上方谷之走,皆是也。然此特事之险,而非地之险也;又特难之以险脱,而非功之以险成也。若夫造最险之谋,而经最险之地,犯最险之患,而成最险之功,则未有如邓艾之贯索于悬崖,裹毡于峭壁,持斧挟凿以行七百里无人之境者也。人即好幽,幽不至此;文即好奇,奇不至此。不谓读《三国》者,读至终篇,有此惊见骇闻之乐。南郑桥边之钟会,犹铁笼山中之司马昭也。昭几死而不死,会亦几死而不死,皆天意也。偷渡阴平岭之邓艾,犹欲出子午谷之魏延也。武侯以延之计为危,而延不得自行其危;钟会以艾之计为危,而艾竟得自行其危,亦皆天意也。天意所在,有非人力之所得而强耳。
武侯显圣以告钟会,而不显圣以告邓艾,不见武侯之神也。然既显圣于定军山,又必显圣于阴平领,则武侯之灵,毋乃太劳乎?今有不必显圣,而同于显圣者。定军有墓,武侯如在焉;阴平有塞,武侯亦如在焉。风中隐隐有人,不若石上明明有字。山前一梦,能保蜀人之生,又不若岭边一碣,能决魏将之死。愈出愈奇,岂非旷古奇观!
蜀之救援甚急,而吴之来援甚迟,论者以此咎吴,而不必以此咎吴也,何也?孙休之不能援刘禅,犹张鲁之不能援刘璋也。以汉中救成都则近,以江东救绵竹则远。近且莫救,远可望乎?且人事已非,天命已去。即使丁奉倍道而来,若马超之攻葭萌;而蜀中之有黄皓,甚于陇中之有杨松。内乱既深,虽有外助,必无济矣。故君子不为吴咎,而但为蜀咎。
诸葛瞻父子受命于大事既去之后,而能以一死报社稷。君子曰:武侯于是乎不死。盖战死绵竹之心,亦秋风五丈原之心也。使当日甘心降魏以图苟全,则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家训,不其有愧乎?故瞻、尚亡则武侯存。
却说辅国大将军董厥,闻魏兵十余路入境,乃引二万兵守住剑阁;当日望尘头大起,疑是魏兵,急引军把住关口,董厥自临军前视之,乃姜维、廖化、张翼也。姜维绝处逢生,却在董厥一边叙出,笔法变换。厥大喜,接入关上,礼毕,哭诉后主黄皓之事。维曰:“公勿忧虑。若有维在,必不容魏来吞蜀也。且守剑阁,徐图退敌之计。”厥曰:“此关虽然可守,争奈成都无人;倘为敌人所袭,大势瓦解矣。”预为后主出降伏线。维曰:“成都山险地峻,非可易取,不必忧也。”正言间,忽报诸葛绪领兵杀至关下,维大怒,急引五千兵杀下关来,直撞入魏阵中,左冲右突,杀得诸葛绪大败而走,退数十里下寨,魏军死者无数。蜀兵抢了许多马匹器械,维收兵回关。此是灯欲灭而复明。
却说钟会离剑阁二十里下寨,诸葛绪自来伏罪。会怒曰:“吾令汝守把阴平桥头,以断姜维归路,如何失了?今又不得吾令,擅自进兵,以致此败!”绪曰:“维诡计多端,诈取雍州。绪恐雍州有失,引兵去救,维乘机走脱;绪因赶至关下,不想又为所败。”会大怒,叱令斩之。监军卫瓘曰:“绪虽有罪,乃邓征西所督之人,不争将军杀之,恐伤和气。”会曰:“吾奉天子明诏、晋公钧命,特来伐蜀,便是邓艾有罪,亦当斩之!”会与艾不睦自此始。众皆力劝。会乃将诸葛绪用槛车载赴洛阳,任晋公发落;随将绪所领之兵,收在部下调遣。全不顾邓艾体面,为邓艾者实难堪此。有人报与邓艾。艾大怒曰:“吾与汝官品一般,吾久镇边疆,于国多劳,汝安敢妄自尊大耶!”此时尚不是争功,不过是争体面争意气耳。○想口吃人发怒,此人正不知称多少艾艾矣。子邓忠劝曰:“小不忍则乱大谋,父亲若与他不睦,必误国家大事。望且容忍之。”艾从其言。然毕竟心中怀怒,不以诸葛绪送邓艾而送晋公,一可怒也;不交还其军,二可怒也;言欲杀邓艾,三可怒也。该怒。乃引十数骑来见钟会。会闻艾至,便问左右:“艾引多少军来?”左右答曰:“只有十数骑。”会乃令帐上帐下列武士数百人。艾下马入见。会接入帐礼毕。艾见军容甚肃,心中不安,乃以言挑之曰:“将军得了汉中,乃朝廷之大幸也,可定策早取剑阁。”并不提起诸葛绪,亦甚见机。会曰:“将军明见若何?”艾再三推称无能。期期不吐,是口吃模样。会固问之。艾答曰:“以愚意度之,可引一军从阴平小路出汉中德阳亭,用奇兵径取成都,姜维必撤兵来救,将军乘虚就取剑阁,可获全功。”邓艾此计,原是行险僥幸。会大喜曰:“将军此计甚妙!可即引兵去。吾在此专候捷音!”一片奸诈。二人饮酒相别。会回本帐与诸将曰:“人皆谓邓艾有能。今日观之,乃庸才耳。”方知适纔大喜答应,都是假语。众问其故。会曰:“阴平小路,皆高山峻岭,若蜀以百余人守其险要,断其归路,则邓艾之兵皆饿死矣。吾只以正道而行,何愁蜀地不破乎!”遂置云梯炮架,只打剑阁关。
却说邓艾出辕门上马,回顾从者曰:“钟会待吾若何?”从者曰:“观其辞色,甚不以将军之言为然,但以口强应而已。”在从人口中写一钟会。艾笑曰:“彼料我不能取成都,我偏欲取之!”回到本寨,师纂、邓忠一班将士接问曰:“今日与钟镇西有何高论?”艾曰:“吾以实心告彼,彼以庸才视我。彼今得汉中,以为莫大之功。若非吾屯沓中绊住姜维,彼安能成功耶?若非钟会在剑阁绊住姜维,艾亦安能成功?吾今若取了成都,胜取汉中矣!”当夜下令,尽拔寨望阴平小路进兵,离剑阁七百里下寨,有人报钟会说:“邓艾要去取成都了。”会笑艾不智。有此一笑,乃见下文之奇,出于意外。
却说邓艾一面修密书遣使驰报司马昭,一面聚诸将于帐下问曰:“吾今乘虚去取成都,与汝等立功名于不朽,汝等肯从乎?”诸将应曰:“愿遵军令,万死不辞。”艾乃先令子邓忠引五千精兵,不穿衣甲,各执斧凿器具,凡遇峻危之处,凿山开路,搭造桥阁,以便军行。竟似一造匠人,不是军士。艾选兵三万,各带干粮绳索进发。约行百余里,选下三千兵,就彼扎寨。又行百余里,又选三千兵下寨。是年十月,自阴平进兵,于巅崖峡谷之中,凡二十余日,行七百余里,皆是无人之地。谢灵运凿山是高兴,邓士载凿山是大胆。魏兵沿途下了数寨,只剩下二千人马。前至一岭,名摩天岭,马不堪行,艾步行上岭,正见邓忠与开路壮士尽皆哭泣。钟会笑而邓忠哭,一哭一笑,正是相对。艾问其故。忠告曰:“此岭西皆是峻壁巅崖,不能开凿,虚废前劳,因此哭泣。”不能为灵威持炬之人,将为阮籍穷途之哭矣。艾曰:“吾军到此,已行了七百余里,过此便是江油,岂可复退?”乃唤诸军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吾与汝等来到此地,若得成功,富贵共之。”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众皆应曰:“愿从将军之命。”艾令先将军器撺将下去。艾取毡自裹其身,先滚下去。副将有毡衫者裹身滚下,无毡衫者各用绳索束腰,攀木挂树,鱼贯而进。行险僥幸。邓艾、邓忠,并二千军,及开山壮士,皆度了摩天岭。鳯兮凤兮,以摩天之翅飞过摩天之岭矣。方纔整顿衣甲器械而行,忽见道傍有一石碣,上刻:“丞相诸葛武侯题”。其文云:“二火初兴,有人越此。二士争衡,不久自死。”“二火”者,炎字也。“二火初兴”,乃炎兴元年也。“二士”者,邓士载与钟士季也。“不久自死”者,二人争功而皆被杀也。武侯之神,至于如此,则此处亦可谓之武侯再显圣也矣。艾观讫大惊,慌忙对碣再拜曰:“武侯真神人也!艾不能以师事之,惜哉!”后人有诗曰:
阴平峻岭与天齐,玄鹤徘徊尚怯飞。邓艾裹毡从此下,谁知诸葛有先机。
却说邓艾暗度阴平,引兵行时,又见一个大空寨。左右告曰:“闻武侯在日,曾拨一千兵守此险隘。今蜀主刘禅废之。”补叙前事,又与武侯临终之语相应。艾嗟呀不已,乃谓众人曰:“吾等有来路而无归路矣!前江油城中,粮食足备,汝等前进可活,后退即死,须并力攻之。”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即韩信背水阵之意。众皆应曰:“愿死战!”于是邓艾步行,引二千余人,星夜倍道来抢江油城。
却说江油城守将马邈,闻东川已失,虽为准备,只是提防大路;又仗着姜维全师守住剑阁关,遂将军情不以为重。当日操练人马回家,与妻李氏拥炉饮酒。饮醇酒,近妇人,何其乐也。其妻问曰:“屡闻边情甚急,将军全无忧色,何也?”邈曰:“大事自有姜伯约掌握,干我甚事?”马邈与后主正是一对,有是君必有是臣。其妻曰:“虽然如此,将军所守城池,不为不重。”邈曰:“天子听信黄皓,溺于酒色,吾料祸不远矣。魏兵若到,降之为上,何必虑哉?”立定主意。其妻大怒,唾邈面曰:“汝为男子,先怀不忠不义之心,枉受国家爵禄,吾有何面目与汝相见耶!”马邈与李氏却不是一对,有是夫不意有是妻。马邈羞惭无语。忽家人慌入报曰:“魏将邓艾不知从何而来,引二千余人,一拥而入城矣!”陈后主正在宫中饮酒赋诗,而韩擒虎已到。马邈之事将毋同。邈大惊,慌出纳降,拜伏于公堂之下,泣告曰:“某有心归降久矣。今愿招城中居民,及本部人马,尽降将军。”此等老主意已在拥炉时算定。艾准其降。遂收江油军马于部下调遣,一向都是步卒,此处方纔有马。即用马邈为乡导官。忽报马邈夫人自缢身死。夏侯女但知有夫妇,马邈之妻独知有君臣,其节义更胜夏侯女矣。艾问其故,邈以实告。艾感其贤,令厚礼葬之,亲往致祭。魏人闻者,无不嗟叹。后人有诗赞曰:
后主昏迷汉祚颠,天差邓艾取西川。可怜巴蜀多名将,不及江油李氏贤。
邓艾取了江油,遂接阴平小路诸军,皆到江油取齐,径来攻涪城。部将田续曰:“我军涉险而来,甚是劳顿,且当休养数日,然后进兵。”艾大怒曰:“兵贵神速,汝敢乱我军心耶!”喝令左右推出斩之。众将苦告方免。为后文田续杀艾伏线。艾自驱兵至涪城。城内官吏军民疑从天降,尽皆投降。蜀人飞报入成都。后主闻知,慌召黄皓问之。皓奏曰:“此诈传耳。神人必不肯误陛下也。”邓艾如从天降,疑有神人助之,若后主则非神人之所能助矣。后主又宣师婆问时,却不知何处去了。土神逃走了。此时远近告急表文,一似雪片,往来使者,联络不绝。此时何不治黄皓隐匿之罪?后主设朝计议,多官面面相觑,并无一言。却正出班奏曰:“事已急矣!陛下可宣武侯之子商议退兵之策。”先主无儿,武侯有子。原来武侯之子诸葛瞻,字思远。其母黄氏,即黄承彦之女也。母貌甚陋,而有奇才:黄帝之有嫫母,齐王之有无盐,得此而三。上通天文,下察地理;凡韬略遁甲诸书,无所不晓。武侯是天上神仙,夫人亦是天上神仙,皆不从人间来。武侯在南阳时,闻其贤,求以为室。武侯之学,夫人多所赞助焉。天下奇人,必有奇配。然武侯之名彰而夫人之名不甚著者,盖无成而有终。坤道也,妇道也。及武侯死后,夫人寻逝,临终遗教,惟以忠孝勉其子瞻。武侯夫人事,直至篇终补出,叙事妙品。瞻自幼聪敏,尚后主女,为驸马都尉。后主有佳儿亦有佳婿。后袭父武乡侯之爵。景耀四年,迁行军护卫将军。时为黄皓用事,故托病不出。诸葛瞻往事,却于此处补出,叙事妙品。当下后主从却正之言,实时连发三诏,召瞻至殿下。三诏与三顾前后相应。后主泣诉曰:“邓艾兵已屯涪城,成都危矣。卿看先君之面,救朕之命!”“朕”字两头着“救”、“命”二字,与献帝一般狼狈。瞻亦泣奏曰:“臣父子蒙先帝厚恩、陛下殊遇,虽肝脑涂地,不能补报。愿陛下尽发成都之兵,与臣领去,决一死战。”此数语亦抵得乃前后《出师表》。后主即拨成都兵将七万与瞻。瞻辞了后主,整顿军马,聚集诸将问曰:“谁敢为先锋?”言未讫,一少年将出曰:“父亲既掌大权,儿愿为先锋。”众视之,乃瞻长子诸葛尚也。尚时年一十九岁。博览兵书。多习武艺。先主有孙,武侯亦有孙。瞻大喜,遂命尚为先锋。是日大军离了成都,来迎魏兵。
却说邓艾得马邈献地理图一本,备写涪城至成都三百六十里山川道路,阔狭险峻,一一分明。又是一个张松,令人回想前事,为之一叹。艾看毕,大惊曰:“若只守涪城,倘被蜀人据住前山,何能成功耶?如迁延日久,姜维兵到,我军危矣。”钟会之笑艾正为此耳。速唤师纂并子邓忠,分付曰:“汝等可引一军,星夜径去绵竹,以拒蜀兵。吾随后便至。切不可怠缓。若纵他先据了险要,决斩汝首!”
师、邓二人引兵将至锦竹,早遇蜀兵。两军各布成阵。师、邓二人勒马于门旗下,只见蜀兵列成八阵。三冬鼓罢,门旗两分,数十员将簇拥一辆四轮车,车上端坐一人:纶巾羽扇,鹤氅方裾。车傍展开一面黄旗,上书:“汉丞相诸葛武侯”。读至此,又令人疑是武侯显圣。諕得师、邓二人汗流遍身,回顾军士曰:“原来孔明尚在,我等休矣!”惊人之笔,出于意外。急勒兵回时,蜀兵掩杀将来,魏兵大败而走。蜀兵掩杀二十余里,遇见邓艾援兵接应。两家各自收兵。艾升帐而坐,唤师纂、邓忠责之曰:“汝二人不战而退,何也?”忠曰:“但见蜀阵中诸葛孔明领兵,因此奔还。”艾怒曰:“纵使孔明更生,我何惧哉!已来到这里,不得不说硬话。汝等轻退,以致于败,宜速斩以正军法!”众皆苦劝,艾方息怒。令人哨探,回说孔明之子诸葛瞻为大将,瞻之子诸葛尚为先锋。车上坐者乃木刻孔明遗像也。至此方纔叙明,又可谓死诸葛走生邓忠矣。艾闻之,谓师纂、邓忠曰:“成败之机,在此一举。汝二人再不取胜,必当斩首!”师、邓二人又引一万兵来战。诸葛尚匹马单枪,抖擞精神,战退二人。诸葛瞻指挥两掖兵冲出,直撞入魏阵中,左冲右突,往来杀有数十番,魏兵大败,死者不计其数。师纂、邓忠中伤而逃。瞻驱士马随后掩杀二十余里,扎营相拒。第一番胜是武侯余威,第二番胜是瞻、尚本事。前是写武侯,此是写瞻、尚。
师纂、邓忠回见邓艾,艾见二人俱伤,未便加责,乃与众将商议曰:“蜀有诸葛瞻,善继父志,两番杀吾万余人马,又在邓艾口中写一诸葛瞻。今若不速破,后必为祸。”监军丘本曰:“何不作一书以诱之?”艾从其言,遂作书一封,遣使送人蜀寨。守门将引至帐下,呈上其书。瞻拆封视之。书曰:
征西将军邓艾,致书于行军护卫将军诸葛思远麾下:切观近代贤才,未有如公之尊父也。昔自出茅庐,一言已分三国,扫平荆、益,遂成霸业,古今鲜有及者;后六出祁山,非其智力不足,乃天数耳。今后主昏弱,王气已终,艾奉天子之命,以重兵伐蜀,已皆得其地矣。成都危在旦夕,公何不应天顺人,仗义来归?艾当表公为琅琊王,以光耀祖宗,决不虚言。幸存照鉴。
瞻看毕,勃然大怒,扯碎其书,叱武士立斩来使,令从者持首级回魏营见邓艾。又极写一诸葛瞻。艾大怒,即欲出战。丘本谏曰:“将军不可轻出,当用奇兵胜之。”艾从其言,遂令天水太守王颀、陇西太守牵弘,伏两军于后,艾自引兵而来。此时诸葛瞻正欲搦战,忽报邓艾自引兵到。瞻大怒,即引兵出,径杀入魏阵中。邓艾败走,瞻随后掩杀将来。忽然两下伏兵杀出。蜀兵大败,退入绵竹。连写诸葛瞻战胜,则邓艾为无用矣。此处却按下诸葛瞻,再写邓艾。艾令围之。于是魏兵一齐吶喊,将绵竹围的铁桶相似。
诸葛瞻在城中,见事势已迫,乃令彭和赍书杀出,往东吴求救。连写蜀中厮杀,则东吴一边冷落矣。此处却按下绵竹,再写东吴。和至东吴,见了吴主孙休,呈上告急之书。吴主看罢,与群臣计议曰:“既蜀中危急,孤岂可坐视不救。”即令考将丁奉为主帅,丁封、孙异为副将,率兵五万,前往救蜀。丁奉领旨出师,分拨丁封、孙异引兵二万向沔中而进,自率兵三万向寿春而进:分兵三路来援。《纲目》于此书“吴人来援”,书“人”,微之也。书“来援”,缓词也。是时汉有倒悬之急,吴人救之,当为救焚拯溺,犹恐弗及,乃仅命丁奉等向寿春、沔中而已,是果何益于事哉?虽然吴人为义不力,行将自及,悲夫!
却说诸葛瞻见救兵不至,谓众将曰:“久守非良图。”遂留子尚与尚书张遵守城,瞻自披挂上马,引三军大开三门杀出。邓艾见兵出,便撤兵退。瞻奋力追杀,忽然一声炮响,四面兵合,把瞻困在垓心。瞻引兵左冲右突,杀死数百人。再极写诸葛瞻一句。艾令众军放箭射之,蜀兵四散。瞻中箭落马,乃大呼曰:“吾力竭矣,当以一死报国!”遂拔剑自刎而死。此写瞻之烈忠。其子诸葛尚在城上,见父死于军中,勃然大怒,遂披挂上马。张遵谏曰:“小将军勿得轻出。”尚叹曰:“吾父子祖孙,荷国厚恩,今父既死于敌,我何用生为!”遂策马杀出,死于阵中。此写尚之死孝。后人有诗赞瞻、尚父子曰:
不是忠臣独少谋,苍天有意绝炎刘。当年诸葛留嘉胤,节义真堪继武侯。
邓艾怜其忠,将父子合葬。乘虚攻打绵竹。张遵、黄崇、李球三人,各引一军杀出。蜀兵寡,魏兵众,三人亦皆战死。傅佥可以愧蒋舒,三人又可以愧马邈。艾因此得了绵竹。劳军已毕,遂来取成都。正是:
试观后主临危日,无异刘璋受逼时。
未知成都如何守御,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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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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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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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回 哭祖庙一王死孝 入西川二士争功
武侯有子又有孙,而武侯不死;先主虽无子,有孙可以当子,而先主亦不死。使蜀之后主而以北地王为之,则吴可吞魏可灭,而汉亦安得遂亡哉?虽然,绵竹之战,臣死于君,识武侯之家教;成都之失,子死于父,见昭烈之遗风。汉虽亡,凛凛有生气矣。
西汉亡于孺子婴,东汉亡于献帝,皆奄奄不振矣。独至后汉之亡,而刘禅虽懦,幸有北地王之能死,为汉朝生色。西汉亡而有王皇后之骂王莽,东汉亡而有曹皇后之骂曹丕,然两后皆未能死,则犹未见其烈矣。独至后汉之亡,而北地王能死,又有夫人崔氏之能死,尤足为汉朝生色。
三国人才之盛,不独于男子中见之,又于妇人中见之。然男子有才,不必其皆节;而妇人无节,即谓之不才。故论才于男子,才与节分;论才与妇人,必才与节合。是妇人之才,视男子之才而更难也。惟其最难而能盛,则三国有足述焉。魏之才妇有五:姜叙之母,赵昂之妻,辛敞之姊,夏侯令之女,王经之母是也。吴之才妇有三:孙策之母,孙翊之妻,孙权之妹是也。汉之才妇有五:先主之夫人糜氏,北地王之夫人崔氏,武侯之夫人黄氏,及徐庶之母,马邈之妻是也。至于权变如貂蝉,聪慧如蔡琰,又其下者耳。
武侯初死,有杨仪、魏延互相上表一段文字;成都初亡,又有钟会、邓艾互相上表一段文字;遥遥相对。然邓艾之表,未尝讦奏钟会,则邓艾与魏延异矣;魏延之表,未尝为杨仪所更易,则钟会与杨仪异矣。且一在班师之日,一在克敌之初,其势既殊,其事亦别,令人耳目一新。钟会之将叛,司马昭之所料也;邓艾之将叛,则司马昭之所未料也。于其所未料者而变生于意外,安得不于其所既料者防患于意中?故使会制艾,而即自将以防会;防会而又恐会知之,于是讳之秘之,即心腹如贾充者而亦不以其意告之。昭之奸雄,诚不亚于曹操矣。会欲伐蜀而佯作伐吴之势,昭欲收会而亦收艾之名。治其人而即用其法,出乎尔者反乎尔,其钟士季之谓欤。
却说后主在成都,闻邓艾取了绵竹,诸葛瞻父子已亡,大惊,急召文武商议。近臣奏曰:“城外百姓,扶老携幼,哭声大震,各逃生命。”后主惊惶无措。忽哨马报到,说魏兵将近城下。多官议曰:“兵微将寡,难以迎敌;不如早弃成都,奔南中七郡。其地险峻,可以自守,就借蛮兵,再来克复未迟。”南方但能使其不复反耳,若欲患难相从,岂可恃乎。○嗟哉后主!“南方不可以止些。”光禄大夫谯周曰:“不可。南蛮久反之人,平昔无惠;今若投之,必遭大祸。”多官又奏曰:“蜀、吴既同盟,今事急矣,可以投之。”先主半生作客,尝依吕布矣,寄袁绍矣,托刘表矣。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嗟哉后主!“东方不可以止些。”周又谏曰:“自古以来,无寄他国为天子者。此言一国不可有两天子。臣料魏能吞吴,吴不能吞魏。若称臣于吴,是一辱也。若吴被魏所吞,陛下再称臣于魏,是两番之辱矣。此言一身不可事两天子。不如不投吴而降魏,魏必裂土以封陛下,则上能自守宗庙,下可以保安黎民。愿陛下思之。”谯周前劝刘璋出降,今又劝后主出降,是劝降惯家。后主未决,退入宫中。次日众议纷然。谯周见事急,复上疏诤之。后主从谯周之言,正欲出降;忽屏风后转出一人,厉声而骂周曰:“偷生腐儒,岂可妄议社稷大事!自古安有降天子哉?”蜀无降将军,岂得有降天子哉。后主视之,乃第五子北地王刘谌也。昭烈无儿,后主却有子。后主生七子:长子刘 璇 ,次子刘瑶,三子刘悰,四子刘瓒,五子即北地王刘谌,六子刘恂,七子刘璩。七子中惟谌自幼聪明,英敏过人,余皆儒善。后主七子于此叙出,补前文之所未及。后主谓谌曰:“今大臣皆议当降,汝独仗血气之勇,欲令满城流血耶?”谌曰:“昔先帝在日,谯周未尝干预国政。今妄议大事,辄起乱言,甚非理也。臣切料成都之兵尚有数万,姜维全师皆在剑阁,提照姜维。若知魏兵犯阙,必来救应:内外攻击,可获大功。此言降不如战,战不如守。岂可听腐儒之言,轻废先帝之基业乎?”提照先帝。后主叱之曰:“汝小儿岂识天时!”谌叩头哭曰:“若势穷力极,祸败将及,便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可也。奈何降乎!”此言不得已则战。后主不听。谌放声大哭曰:“先帝非容易创立基业,今一旦弃之,吾宁死不辱也!”先主不死矣!后主令近臣推出宫门,遂令谯周作降书,惯修降书第一手。遣私署侍中张绍、驸马都尉邓良同谯周赍玉玺来雒城请降。
时邓艾每日令数百铁骑来成都哨探。当日见立了降旗,艾大喜。不一时,张绍等至,艾令人迎入。三人拜伏于阶下,呈上降款玉玺。令人追想刘璋纳款之时,为之一叹。艾拆降书视之,大喜,受下玉玺,重待张绍、谯周、邓良等。艾作回书,付三人赍回成都,以安人心。三人拜辞邓艾,径还成都,入见后主,呈上回书,细言邓艾相待之善。后主拆封视之,大喜,即遣太仆蒋显赍敕,令姜维早降;又以降天子敕谕降将军,为之一叹。遣尚书郎李虎,送文簿与艾:共户二十八万,男女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有此何以不战?官吏四万,仓粮四十余万,有此何以不守?金银二千斤,锦绮彩绢各二十万匹。余物在库,不及具数。有此何不以赏战士?择十二月初一日,君臣出降。
北地王刘谌闻知,怒气冲天,乃带剑入宫。其妻崔夫人问曰:“大王今日颜色异常,何也?”谌曰:“魏兵将近,父皇已纳降款,明日君巨出降,社稷从此殄灭。吾欲先死以见先帝于地下,不屈膝于他人也!”后主有此子,是干蛊之子;先主有此孙,是绳武之孙。崔夫人曰:“贤哉!贤哉!得其死矣!妾请先死,王死未迟。”后主有佳儿,又有佳妇。谌曰:“汝何死耶?”崔夫人曰:“王死父,妾死夫,其义同也。夫亡妻死,何必问焉?”言讫,触柱而死。马邈夫妇是有妇无夫,刘谌夫妇是有夫有妇。谌乃自杀其三子,并割妻头,提至昭烈庙中,伏地哭曰:“臣羞见基业弃于他人,故先杀妻子,以绝罣念,后将一命报祖。祖如有灵,知孙之心!”大哭一场,眼中流血,自刎而死。凛凛烈烈,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蜀人闻知,无不哀痛。后人有诗赞曰:
君臣甘屈膝,一子独悲伤。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捐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苍。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后主听知北地王自刎,乃令人葬之。后主闻北地王之死,不但不知愧耻,亦不知痛惜,真无心人哉!次日魏兵大至,后主率太子诸王,及群臣六十余人,面缚舆榇,出北门十里而降。邓艾扶起后主,亲解其缚,焚其舆榇,并车入城。后人有诗叹曰:
魏兵数万入川来,后主偷生失自裁。黄皓终存欺国意,姜维空负济时才。全忠义士心何烈,守节王孙志可哀。昭烈经营良不易,一朝功业顿成灰。
于是成都之人,皆具香花迎接。艾拜后主为骠骑将军,司马昌明幸不为尚书左仆射,而后主刘禅竟为骠骑将军,可发一叹。其余文武,各随高下拜官。邓艾竟擅自封爵,有死之道。请后主还宫,出榜安民,交割仓库。又令太常张峻、益州别驾张绍,招安各郡军民。又令人说姜维归降。一面遣人赴洛阳报捷。艾闻黄皓奸险,欲斩之。皓用金宝赂其左右,因此得免。黄皓之爱金珠,原来为此。自是汉亡。后人因汉之亡,有追思武侯诗曰:
鱼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且说太仆蒋显到剑阁,入见姜维,传后主敕命,言归降之事。维大惊失语。帐下众将听知,一齐怨恨,咬牙怒目,须发倒竖,拔刀砍石,大呼曰:“吾等死战,何故先降耶!”号哭之声,闻数十里。蜀中有如此之将,如此之兵,而天子甘心面缚,可发一叹。维见人心思汉,乃以善言抚之曰:“众将勿忧。吾有一计,可复汉室。”众皆求问。姜维与诸将附耳低言,说了计策。以下无数文字皆在附耳低言之内,此处妙在不即叙明。即于剑阁关遍竖降旗,先令人报入钟会寨中,说姜维引张翼、廖化、董厥等来降。会大喜,令人迎接维入帐。会曰:“伯约来何迟也?”维正色流涕曰:“国家全军在吾,今日至此,犹为速也。”既来诈降,又偏说不肯便降,乃是善于用诈。会甚奇之,下座相拜。待为上宾。维说会曰:“闻将军自淮南以来,算无遗策,司马氏之盛,皆将军之力。维故甘心俯首。如邓士载,当与决一死战,安肯降之乎?”如此口气便是姜维用诈处,读者当自知之。会遂折箭为誓,与维结为兄弟,情爱甚密,为上宾则犹疏,为兄弟则甚密矣。仍令照旧领兵。维暗喜,遂令蒋显回成都去了。
却说邓艾封师纂为益州刺史,牵弘、王颀等各领州郡;又于绵竹筑台以彰战功,既擅自封爵,又筑台示功,邓艾有死之道。大会蜀中诸官饮宴。艾酒至半酣,乃指众官曰:“汝等幸遇我,故有今日耳。若遇他将,必皆殄灭矣。”气骄而言夸,邓艾有死之道。多官起身拜谢。忽蒋显至,说姜维自降钟镇西了。艾因此痛恨钟会。遂修书,令人赍赴洛阳致晋公司马昭。昭得书视之。书曰:
臣艾切谓兵有先声而后实者,今因平蜀之势以乘吴,此席卷之时也。然大举之后,将士疲劳,不可便用,宜留陇右兵二万、蜀兵二万,煮盐兴冶,并造舟船,预备顺流之计,然后发使告以利害,吴可不征而定也。更以厚待刘禅,以致孙休。若便送禅来京,吴人必疑,则于向化之心不劝。且权留之于蜀,须来年冬月抵京。今即可封禅为扶风王,锡以资财,供其左右,爵其子为公侯,以显归命之宠。则吴人畏威怀德,望风而从矣。书中虽以劝吴为名,实以封蜀为主。既不从禅于京,又自议封爵,爻有专制之意。此艾之所以见杀也。
司马昭览毕,深疑邓艾有自专之心,乃先发手书与卫瓘,随后降封艾诏曰:
征西将军邓艾:耀威奋武,深入敌境,使僭号之主,系颈归降;兵不逾时,战不终日,云彻席卷,荡定巴、蜀虽白起破强楚,韩信克劲赵,不足比勋也。其以艾为太尉,增邑二万户,封二子为亭侯,各食邑千户。诏中但封邓艾,并不提起封刘禅,便是不欲邓艾专制之意。
邓艾受诏毕,监军卫瓘取出司马昭手书与艾。书中说邓艾所言之事,须候奏报,不可辄行。诏用实写,手书用虚写,省笔之法。艾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既奉诏专征,如何阻当?”遂又作书,今来使赍赴洛阳。时朝中皆言邓艾必有反意,司马昭愈加疑忌。忽使命回,呈上邓艾之书。昭拆封视之。书曰:
艾衔命西征,元恶既服,当权宜行事,以安初附。若待国命,则往复道途,延引日月。《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专之可也。实有不臣之心,反引《春秋》之义,亦善于词令。今吴未宾,势与蜀连,不可拘常以失事机。兵法:进不求名,退不避罪。艾虽无古人之节,终不自嫌以损于国也。先此申状,见可施行。
司马昭看毕大惊,忙与贾充计议曰:“邓艾恃功而骄,任意行事,反形露矣。如之奈何?”贾充曰:“主公何不封钟会以制之?”邓艾方忌钟会,又使钟会制邓艾,此已成不两立之势。昭从其议,遣使赍诏封会为司徒,就令卫瓘监督两路军马,以手书付瓘,使与会伺察邓艾,以防其变。此处手书亦用虚写。会接读诏书。诏曰:
镇西将军钟会:所向无敌,前无强梁,节制众城,网罗迸逸。蜀之豪帅,面缚归命,以收姜维之功,愈使会之与维密也。谋无遗策,举无废功。其以会为司徒,进封县侯,增邑万户,封子二人亭侯,邑各千户。
钟会既受封,即请姜维计议曰:“邓艾功在吾之上,又封太尉之职;今司马公疑艾有反志,故令卫瓘为监军,诏吾制之。伯约有何高见?”维曰:“愚闻邓艾出身微贱,幼为农家养犊,明明以世家子弟推重钟会,妙。今侥幸自阴平斜径,攀木悬崖,成此大功,非出良谋,实赖国家洪福耳。又与钟会初时笑艾之意相合,妙。若非将军与维相拒于剑阁,艾安能成此功耶?直以邓艾之功为钟会之功,妙。今欲封蜀主为扶风王,乃大结蜀人之心,其反情不言可见矣。晋公疑之,是也。”会深喜其言。维又曰:“请退左右,维有一事密告。”来了。会令左右尽退。维袖中取一图与会,曰:“昔日武侯出草庐时,以此图献先帝,钟会曾画一图已呈司马昭矣,又不若姜维之图为详悉也。○又照应三十八回中事。且曰:‘益州之地,沃野千里,民殷国富,可为霸业。’先帝因此遂创成都。夸美西蜀以引动钟会,妙。今邓艾至此,安得不狂?”张扬邓艾以激怒钟会,妙甚。会大喜,指问山川形势。此时钟会也动念。维一一言之。会又问曰:“当以何策除艾?”维曰:“乘晋公疑忌之际,当急上表,言艾反状,晋公必令将军讨之。一举而可擒矣。”绝妙挑构,绝妙撺掇。会依言,即遣人赍表进赴洛阳,言邓艾专权恣肆,结好蜀人,早晚必反矣。此处钟会表文又用虚写,笔法变换。于是朝中文武皆惊。会又今人于中途截了邓艾表文,按艾笔法,改写傲慢之辞,以实己之语。邓艾所上之表与钟会所改之辞,又皆用虚写,笔法变换。
司马昭见了邓艾表章,大怒,即遣人到钟会军前,令会收艾;又遣贾充引三万兵入斜谷,昭乃同魏主曹奂御驾亲征。西曹掾邵悌谏曰:“钟会之兵,多艾六倍,当今会收艾足矣,何必明公自行耶?”昭笑曰:“汝忘了旧日之言耶!照应一百十五回中语。汝曾道会后必反。吾今此行,非为艾,实为会耳。”奸雄心事正与曹操仿佛。悌笑曰:“某恐明公忘之,故以相问。今既有此意,切宜秘之,不可泄漏。”一般都是有心人,写来真是好看。昭然其言,遂提大兵起程。时贾充亦疑钟会有变,密告司马昭。昭曰:“如遣汝,亦疑汝耶?吾到长安,自有明白。”昭听邵悌不可泄漏之语,连对贾充亦无实话。早有细作报知钟会,说昭已至长安。会慌请姜维商议收艾之策。正是:
纔看西蜀收降将,又见长安动大兵。
不知姜维以何策破艾,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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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九回 假投降巧计成画饼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
姜维欲先杀诸魏将,然后杀钟会,而重立汉帝,其计不为不深,其心不为不苦矣。且将除邓艾,而假手于会;将除卫瓘,而又假手于艾。是谋杀诸将者姜维,谋杀邓艾者亦姜维也;谋杀钟会者姜维,谋杀卫瓘者亦姜维也。然而会灭而诸将不灭,艾灭而卫瓘不灭,则天下未可强也。论者往往以多事责姜维,然则陆秀夫之航海、张世杰之瓣香、文天祥之崖山流涕,皆得谓之多事耶?李陵之不即死,或犹虚谅其得当报汉之言;而姜维之不即死,岂得实没其设谋报汉之志?元人有诗曰:“诸葛未亡犹是汉。”予请更下一语以对之曰:“姜维不死尚为刘。”庶不负其苦心云。
先主基业,半以哭而得成。送徐庶则哭而送之,不哭则庶安得有走马之荐?请诸葛亮则哭而请之,不哭则亮安得有出山之心?乃其父善哭而其子独不善哭,何也?或曰:哀欢非人之所得而教,若待教而后哭,便是不能哭。予曰不然。先主亦尝受人之教矣。其对鲁肃而哭,孔明教之也;其对孙夫人而哭,亦孔明教之也。但教之哭而哭,必其人先自会哭,然后能如所教耳。若后主生平眼泪从来贵重,其睡着于子龙怀中,则丧其母而不知哭;其听北地王之自刃于庙,则丧其子而亦不知哭。以此二者,不能得其眼泪,更何从得其眼泪?
观后主之不哭,而司马昭笑其不哭,却正又当哭其所笑矣。不独为却正哭,又当为孔明哭,为先主哭。先主有如此之子,此托孤之时,所以执手流涕;孔明有如此之君,此出师之时,所以临表涕泣也。
或作高视刘禅之说曰:“此间乐,不思蜀”之言,乃禅之巧于自全也。若日夜流涕,感愤思归,奸雄如司马昭,其能容之乎?然则闭目开目之刘禅,依然一青梅煮酒、闻雷失箸之刘玄德耳。虽然,使禅而果能如是,则不至于用黄皓,不至于疑姜维,亦不至于献成都降邓艾矣。然则为此说者,夫岂其然!
司马昭欲舍炎立攸以继师后,其与宋太宗之杀德昭而自立其子者,不啻天渊矣。虽然,以此为昭之爱兄,则犹未知昭者也。使攸而非昭之子,而昭欲立之,乃为公耳。今则阳托立侄之名,而阴受立子之利,其计不亦巧乎?盖不明君臣之义者,必不能笃兄弟之谊。故观曹丕之篡汉帝,知其必不能爱曹植;观司马昭之弒魏主,知其必不能念司马师。魏之亡,非亡之而魏自亡之也。何也?炎之逼主,一则曰“我何如曹丕”,再则曰“父何如曹操”,是其篡也,魏教之也。魏教之,则谓之魏之亡魏可矣。且魏之亡,魏自亡之而亦汉亡之也。何也?炎之受禅,一则曰“我为汉报仇”,再则曰“我依汉故事”,是其禅也,汉教之也。汉教之,则谓之汉之亡魏可矣。天理昭然,丝毫不爽,岂不重可畏哉?
曹氏以再世而篡刘,司马氏历三世而篡魏,似魏之亡独迟于汉也。汉灭于魏未灭之时,似汉之亡,独早于魏也。而非也。当曹芳之立而魏已亡,及曹芳之废而魏再亡,及曹髦之弒而魏三亡矣。何待于奂之见黜而后谓之亡哉?然则汉之亡终在后,魏之亡终在先耳。
董卓闻受禅台之言,曹丕有受禅台之事,魏则取前之虚者而实之,晋又取前之实者而再实之也。汉将亡有黄巾之妖,魏将亡亦有黄巾之怪。汉则先举后之一黄巾而散为众人,魏则又举前之众黄巾而合为一人也。受禅台有三,则两实一虚;黄巾有二,则一多一寡。此又一部大书前后关合处。
却说钟会请姜维计议收邓艾之策。维曰:“可先令监军卫瓘收艾。艾欲杀瓘,则反情实矣。将军却起兵讨之,可也。”姜维忌艾亦忌瓘,若使艾杀瓘,是为维先去一忌也。会大喜,遂令卫瓘自变量十人入成都,收邓艾父子。瓘部卒止之曰:“此是钟司徒令邓征西杀将军,以正反情也。切不可行。”瓘曰:“吾自有计。”遂先发檄文二三十道。其檄曰:“奉诏收艾,其余各无所问。若早归来,即加爵赏;敢有不出者,灭三族。”妙在先散其羽翼。众则不可擒,少则可擒。随备槛车两乘,星夜望成都而来。
比及鸡鸣,艾部将见檄文者,皆来投拜于卫瓘马前。时邓艾在府中未起。瓘自变量十人突入大呼曰:“奉诏收邓艾父子!”艾大惊,滚下床来。瓘叱武士缚于车上。妙在事成于俄倾,迟则不可擒,速则可擒。其子邓忠出问,亦被捉下,缚于车上。府中将吏大惊,欲待动手抢夺,早望见尘头大起,哨马报说钟司徒大兵到了。钟会之至却在邓艾一边叙来,笔法变换。众各四散奔走。钟会与姜维下马入府,见邓艾父子已被缚。会以鞭挞邓艾之首而骂曰:“养犊小儿,何敢如此!”姜维亦骂曰:“匹夫行险僥幸,亦有今日耶?”艾亦大骂。一吃口怎敌得两便口。会将艾父子送赴洛阳。会入成都,尽得邓艾军马,威声大震。乃谓姜维曰:“吾今日方趁平生之愿矣。”渐渐露出马脚来了。维曰:“昔韩信不听蒯通之说,而有未央宫之祸;此句隐然劝他共反,是主句。大夫种不从范蠡于五湖,卒伏剑而死。此句是陪说,然却不可少。斯二子者,其功名岂不赫然哉?徒以利害未明,而见机之不早也。先以危辞动之。今公大勋已就,威震其主,何不泛舟绝迹,登峨嵋之岭,而从赤松子游乎?”再以冷语挑之。○将劝其谋叛,反劝其辞官,妙甚,恶甚。会笑曰:“君言差矣。吾年未四旬,方思进取,岂能便效此退闲之事?”正要钩他此句出来。维曰:“若不退闲,当早图良策,此则明公智力所能,无烦老夫之言矣。”分明教他谋反,却妙在隐而不言。会抚掌大笑曰:“伯约知吾心也。”二人自此每日商议大事。维密与后主书曰:“望陛下忍数日之辱,维将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必不使汉室终灭也。”若有此事,真是快事;纵无此事,亦是快文。
却说钟会正与姜维谋反,忽报司马昭有书到。会接书,书中言:“吾恐司徒收艾不下,自屯兵于长安。相见在近,以此先报。”会大惊曰:“吾兵多艾数倍,若但要我擒艾,晋公知吾独能办之。今日自行兵来,是疑我也。”钟会之反,姜维催之,司马昭又催之。遂与姜维计议。维曰:“君疑臣则臣必死,岂不见邓艾乎?”更不消引韩信、文种为喻,即以邓艾为譬。如作文者,只用本题,不用别意。会曰:“吾意决矣!事成则得天下,不成则退西蜀,亦不失作刘备也。”不必学他人,只学刘先主。亦如作文者,只用本题,不用别意。维曰:“近闻郭太后新亡,可诈称太后有遗诏,教讨司马昭,以正弒君之罪。司马昭必挟曹奂而出,恐有以天子之诏讨之者耳。今维见曹奂而在军中,便算出郭太后遗诏来,正与司马懿讨曹爽之诏相合。据明公之才,中原可席卷而定。”会曰:“伯约当作先锋。成事之后,同享富贵。”维曰:“愿效犬马微劳。但恐诸将不服耳。”既说倒了主帅,便又算顾众将。会曰:“来日元宵佳节,故宫大张灯火,请诸将饮宴。如不从者尽杀之。”董承与吉平饮宴亦是元宵佳节,至此已隔九十余回,忽然相映。维暗喜。次日,会、维二人请诸将饮宴。数巡后,会执杯大哭。邓忠阴平岭上之哭是真哭,钟会席间之哭是假哭。诸将惊问其故。会曰:“郭太后临崩有遗诏在此,为司马昭南阙弒君,又将南阙事一题。大逆无道,早晚将篡魏,命吾讨之。汝等各自签名,共成此事。”众皆大惊,面面相觑。会拔剑出鞘曰:“违令者斩!”众皆恐惧,只得相从,画字已毕,勉强画字与甘责一般,画犹不画也。会乃困诸将于宫中,严兵禁守。维曰:“我见诸将不服,请坑之。”会曰:“吾已令宫中掘一坑,置大棒数千,如不从者,打死坑之。”若听姜维之言而遂坑之,何必又置大棒乎?机不早决,变将作矣。
时有心腹将丘建在侧。建乃护军胡烈部下旧人也。时胡烈亦被监在宫,建乃密将钟会所言,报知胡烈。烈大惊,泣告曰:“吾儿胡渊领兵在外,安知会怀此心耶?汝可念向日之情,透一消息,虽死无恨。”丘建只为一胡烈,又因胡烈转出一胡渊。建曰:“恩主勿忧,容某图之。”遂出告会曰:“主公软监诸将在内,水食不便,可令一人往来传递。”会素听丘建之言,遂令丘建监临。会分付曰:“吾以重事托汝,休得泄漏。”事之将败,所托非人。建曰:“主公放心,某自有紧严之法。”建暗令胡烈亲信人入内,烈以密书付其人。其人持书火速至胡渊营内,细言其事,呈上密书。渊大惊,遂遍示诸营知之。众将大怒,急来渊营商议曰:“我等虽死,岂肯从反臣耶?”又因胡渊转出众将。渊曰:“正月十八日中,可骤入内,如此行之。”妙在不即叙明。监军卫瓘,深喜胡渊之谋,又因众将转出卫瓘。即整顿了人马,令丘建传与胡烈。烈报知诸将。
却说钟会请姜维问曰:“吾夜梦大蛇数千条咬吾,主何吉凶?”与邓艾水山蹇之梦,一远一近,正自相对。维曰:“梦龙蛇者,皆吉庆之兆也。”邵缓为邓艾圆梦是真语,姜维为钟会圆梦是真语,姜维为钟会圆梦是假话。会喜,信其言,乃谓维曰:“器仗已备,放诸将出问之,若何?”维曰:“此辈皆有不服之心,久必为害,不如乘早戮之。”会从之,即命姜维领武士往杀众魏将。维领命,方欲行动,忽然一阵心疼,昏倒在地。凭他胆大,无奈心疼。天命已然,人谋何益。左右扶起,半晌方苏。忽报宫外人声沸腾。会方令人探时,喊声大震,四面八方,无限兵到。维曰:“此必是诸将作乱,可先斩之。”忽报兵已入内。会令关上殿门,使军士上殿屋以瓦击之,互相杀死数十人。宫外四面火起,外兵砍开殿门杀入。会自掣剑立杀数人,却被乱箭射倒。众将枭其首。谋事不密又不速,宜其死也。然使事纵得成,维杀诸将之后又必杀会,则会固始终一死耳。维拔剑上殿,往来冲突,不幸心疼转加。维仰天大叫曰:“吾计不成,乃天命也!”此时姜维即不心疼,而事机已泄,外兵已来,亦无及矣。遂自刎而死。噫,维死矣!汉斯亡矣!时年五十九岁。宫中死者数百人。卫瓘曰:“众军各归营所,以待王命。”魏兵争欲报仇,共剖维腹,其胆大如鸡卵。子龙一身都是胆,正不知又怎样大。众将又尽取姜维家属杀之。邓艾部下之人,见钟会、姜维已死,遂连夜去追劫邓艾。早有人报知卫瓘。瓘曰:“是我捉艾,今若留他,我无葬身之地矣。”护军田续曰:“昔邓艾取江油之时,欲杀续,得众官告免。提照一百十七回中事。今日当报此恨。”丘建欲报旧主之恩,田续欲报旧主之恨,两人相反而相对。瓘大喜,遂遣田续引五百兵赶至绵竹,正遇邓艾父子放出槛车,欲还成都。艾只道是本部兵到,不作准备,欲待问时,被田续一刀斩之。邓忠亦死于乱军之中。水山蹇之梦至此应矣。后人有诗叹邓艾曰:
自幼能筹画,多谋善用兵。凝眸知地理,仰面识天文。马到山根断,兵来石径分。功成身被害,魂绕汉江云。
又有诗叹钟会曰:
髫年称早慧,曾作秘书郎,妙计倾司马,当时号子房。寿春多赞画,剑阁显鹰扬。不学陶朱隐,游魂悲故乡。
又有诗叹姜维曰:
天水夸英俊,凉州产异才。系从尚父出,术奉武侯来。大胆应无惧,雄心誓不回。成都身死日,汉将有余哀。
却说钟会、姜维、邓艾已死,张翼等亦死于乱军之中。太子刘璇,汉寿亭侯关彝,皆被魏兵所杀。军民大乱,互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旬日后,贾充先至,出榜安民,方始宁靖。留卫瓘守成都,乃迁后主赴洛阳。止有尚书令樊建、侍中张绍、光禄大夫谯周、秘书郎却正等数人跟随。廖化、董厥皆托病不起,后皆忧死。
时魏景元五年,改为咸熙元年。春三月。吴将丁奉见蜀已亡,遂收兵还吴。补应前回中事。中书承华核奏吴主孙休曰:“吴、蜀乃唇齿也。‘唇亡则齿寒’。臣料司马诏伐吴在即,乞陛下深加防御。”为后回伏线。休从其言,遂命陆逊子陆抗为镇东大将军,领荆州牧,守江口;左将军孙异守南徐诸处隘口;又沿江一带屯兵数百营,老将丁奉总督之,以防魏兵。不能救蜀,已成灭虢举虞之势,此时欲自守难矣。
建宁太守霍戈闻成都不守,素服望西大哭三日。诸将皆曰:“既汉主失位,何不速降?”戈泣谓曰:“道路隔绝,未知吾主安危若何?若魏主以礼待之,则举城而降,未为晚矣;万一危辱吾主,则主辱臣死,何可降乎?”虽不能死,与早降者不啻天渊。众然其言,乃使人到洛阳,探听后主消息去了。
且说后主至洛阳时,司马昭已自回朝。昭责后主曰:“公荒淫无道,废贤失政,理宜诛戮。”司马昭本不欲杀后主,因见他醉生梦死,故意吓他一吓,要他醒一醒耳。后主面如土色,不知所为。文武皆奏曰:“蜀主既失国纪。幸早归降,宜赦之。”昭乃封禅为安乐公,“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以其不知忧患,固当封以此名。赐住宅,月给用度,赐绢万匹,僮婢百人。子刘瑶及群臣樊建、谯周、却正等,皆封侯爵。后主谢恩出内。昭因黄皓蠹国害民,令武士押出市曹,凌迟处死。快事快事。○此时后主何不乞免之?时霍戈探听得后主受封,遂率部下军士来降。次日,后主亲诣司马昭府下拜谢。昭设宴款待,先以魏乐舞戏于前,蜀官感伤,独后主有喜色。见魏而不思蜀,已为无情。昭令蜀人扮蜀乐于前,蜀官尽皆堕泪,后主嬉笑自若。见蜀而不思蜀,尤为无情。酒至半酣,昭谓贾充曰:“人之无情,乃至于此!虽使诸葛孔明在,亦不能辅之久全,何况姜维乎?”乃问后主曰:“颇思蜀否?”后主曰:“此间乐,不思蜀也。”此之谓安乐公。须臾,后主起身更衣,却正跟至厢下,曰:“陛下如何答应不思蜀也?倘彼再问,可泣而答曰:‘先人坟墓,远在蜀地,乃心西悲,无日不思。’晋公必放陛下归蜀矣。”要他放回,恐亦未必。后主牢记入席。酒将微醉,昭又问曰:“颇思蜀否?”后主如却正之言以对,学舌不差,还算亏他。欲哭无泪,遂闭其目。两番闻乐不能得泪,此时安得有泪?昭曰:“何乃似却正语耶?”趣甚。后主开目惊视曰:“诚如尊命。”写得后主如画。昭及左右皆笑之。且慢笑着,司马氏再传而后,便有问虾蟆食肉糜之主矣。昭因此深喜后主诚实,并不疑虑。后人有诗叹曰:
追欢作乐笑颜开,不念危亡半点哀。快乐异乡忘故国,方知后主是庸才。
却说朝中大臣因昭收川有功,遂尊之为王,表奏魏主曹奂。时奂名为天子,实不能主张,政皆由司马氏,不敢不从,遂封晋公司马昭为晋王,令人追思曹操封魏王时。谥父司马懿为宣王,兄司马师为景王。昭妻乃王肃之女,生二子:长子司马炎,人物魁伟,立发垂地,两手过膝,聪明英武,胆量过人;此处详叙司马炎,为下文称帝伏线。次子司马攸,性情温和,恭俭孝悌,昭甚爱之,因司马师无子,嗣攸以继其后。不以炎继,而以攸继,一片权诈。昭常曰:“天下者,乃吾兄之天下也。”公然以天下归之司马氏,目中久已无曹氏矣。○既笃于兄弟之情,何独不知君臣之义。于是司马昭受封晋王,欲立攸为世子。一片权诈。山涛谏曰:“废长立幼,违礼不祥。”若论承嗣之礼,则继师者固当以炎,继昭者乃当以攸也。贾充、何曾、裴秀亦谏曰:“长子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人望既茂,天表如此,非人臣之相也。”昭犹豫未决。惟攸与炎本皆为昭之子,故犹豫未决耳;若使攸而真为师之所出,则昭又未必然矣。太尉王祥、司空荀顗谏曰:“前代立少,多致乱国。愿殿下思之。”昭遂立长子司马炎为世子。其以次子嗣师而不以长子嗣师者,逆料诸臣必以立长为言。即犹豫未决亦是假。
大臣奏称:“当年襄武县天降一人,身长二丈余,脚迹长三尺二寸,白发苍髯,着黄单衣,裹黄巾,此时又遇一黄巾之妖,与首回遥遥相应。拄藜头杖,自称曰:‘吾乃民王也。“民王”二字,名色甚奇,与首回“大贤良师”等号相似。今来报汝,天下换王,立见太平。’如此在市游行三日,忽然不见。此乃殿下之瑞也。此非晋之符瑞,乃魏之妖孽。殿下可戴二十旒冠冕,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备六马,进王妃为王后,立世子为太子。”昭心中暗喜;回到宫中,正欲饮食,忽中风不语。次日病危,太尉王祥、司徒何曾、司马荀顗及诸大臣入宫问安。昭不能言,以手指太子司马炎而死。司马师临终时,有目至于无目;司马昭临终时,有口一如无口。皆以臣凌君之报。时八月辛卯日也。何曾曰:“天下大事,皆在晋王;可立太子为晋王,然后祭葬。”是日,司马炎即晋王位,封何曾为晋丞相,司马望为司徒,石苞为骠骑将军,陈骞为车骑将军,谥父为文王。昭自比文王,故如其所命。安葬已毕,炎召贾充、裴秀入宫,问曰:“曹操曾云:‘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乎!’果有此事否?”照应七十八回中语。充曰:“操世受汉禄,恐人议论篡逆之名,故出此言,乃明教曹丕为天子也。”得此一脚注,遂使曹操教曹丕之意竟教了司马炎,可发一叹。炎曰:“孤父王比曹操何如?”妙。充曰:“操虽功盖华夏,下民畏其威而不怀其德。贬坏曹操,以赞司马氏。子丕继业,差役甚重,东西驱驰,未有宁岁。又贬坏曹丕,以赞司马氏。后我宣王、景王,累建大功,布恩施德,天下归心久矣。与“民不怀德”对说。文王并吞西蜀,功盖寰宇,与“东西驱驰”对说。又岂操之可比乎?”见得司马昭不做皇帝,已算极耐得。炎曰:“曹丕尚绍汉统,孤岂不可绍魏统耶?”司马昭明明要学曹操,司马炎亦明明要学曹丕。贾充、裴秀二人再拜而奏曰:“殿下正当法曹丕绍汉故事,复筑受禅台,布告天下,以即大位。”此处受禅台与八十回之受禅台,正是依样胡芦。
炎大喜,次日带剑入内。此时魏主曹奂,连日不曾设朝,心神恍惚,举止失措。炎直入后宫,奂慌下御榻而迎。炎坐定问曰:“魏之天下,谁之力也?”奂曰:“皆晋王父祖之赐耳。”炎笑曰:“吾观陛下文不能论道,武不能经邦,何不让有才德者主之?”明明当面鄙薄,要他义让。奂大惊,口噤不能言。傍有黄门侍郎张节大喝曰:“晋王之言差矣!昔日魏武祖皇帝,东荡西除,南征北讨,非容易得此天下。今天子有德无罪,何故让与人耶?”炎大怒曰:“此社稷乃大汉之社稷也。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自立魏王,篡夺汉室,借司马炎口中替汉朝出气。吾祖父三世辅魏,得天下者,非曹氏之能,实司马氏之力也。四海咸知,吾今日岂不堪绍魏之天下乎?”曹丕欲篡汉,却使他人说合;司马炎欲篡魏,竟是自家开口。节又曰:“欲行此事,是篡国之贼也!”炎大怒曰:“吾与汉家报仇,有何不可!”此是苍苍者之意,却在司马炎口中直叫出来。叱武士将张节乱棍打死于殿下。奂泣泪跪告。献帝尚不曾如此没体面。炎起身下殿而去。奂谓贾充、裴秀曰:“事已急矣,如之奈何?”充曰:“天数尽矣,陛下不可逆天,当照汉献帝故事,重修受禅台,是祖宗做样与别人看,曹奂只当怨曹丕耳。具大礼,禅位与晋王;上合天心,下顺民情,陛下可保无虞矣。”奂从之,遂令贾充筑受禅台。以十二月甲子日,奂亲捧传国玺,立于台上,大会文武。后人有诗叹曰:
魏吞汉室晋吞曹,天运循环不可逃。张节可怜忠国死,一拳怎障泰山高?
请晋王司马炎登坛,授与大礼。奂下坛,具公服立于班首。炎端坐于台上。贾充、裴秀列于左右,执剑,令曹奂再拜伏地听命。充曰:“自汉建安二十五年,魏受汉禅,已经四十五年矣。处处提出魏篡汉故事来,可见当日之事乃是贼偷贼物。今天禄永终,天命在晋,司马氏功德弥隆,极天际地,可即皇帝正位,以绍魏统。封汝为陈留王,即用献初时名号,一发分毫不差。出就金墉城居止,当时起程,非宣诏不许入京。”与华歆叱献帝语前后一辙。奂泣谢而去。太传司马孚哭拜于奂前曰:“臣身为魏臣,终不背魏也。”曹氏篡汉时,曹家宗族中却无此人。炎见孚如此,封孚为安平王。孚不受而退。是日文武百官,再拜于台下,三呼万岁。炎绍魏统,国号大晋,改元为太始元年,大赦天下。魏遂亡。后人有诗叹曰:
晋国规模如魏王,陈留踪迹似山阳。重行受禅台前事,回首当年止自伤。
晋帝司马炎,汉以炎兴为年号,恰合司马炎之名,亦谶也。追谥司马懿为宣帝,伯父司马师为景帝,父司马昭为文帝,立七庙以光祖宗。那七庙?汉征西将军司马钧,钧生豫章太守司马亮,亮生颍川太守司马隽,隽生京兆尹司马防,防生宣帝司马懿,懿生景帝司马师、文帝司马昭:是为七庙也。曹丕不闻帝曹腾、曹嵩,晋则更有胜焉者。大事已定,每日设朝,计议伐吴之策。正是:
汉家城郭已非旧,吴国江山将复更。
未知怎生伐吴,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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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回 荐杜预老将献新谋 降孙皓三分归一统
此回纪三分之终,而非纪一统之始也。书为三国而作,则重在三国,而不重在晋也。推三国之所自合,而归结于晋武;犹之原三国之所从分,而追本于桓、灵也。以虎狼之秦而吞六国,则始皇不可以比汤、武;以篡窃之晋而并三国,则武帝岂足以比高、光?晋之刘毅对司马炎曰:“陛下可比汉之桓、灵。”然《三国》一书,以桓、灵起之,即谓以桓、灵收之可耳。
前回晋之篡魏,与魏之篡汉,相对而成篇;此回炎之取吴,亦与昭之取蜀,相对而成篇。而前回于不相似之中,便有特特相类者,见报应之不殊也;此回于极相似之中,偏有特特相反者,见事变之不一也。如邓艾之拒姜维,悉力攻击;而羊祜之交陆抗,通好馈遗,则大异。钟会之忌邓艾,彼此不合;而杜预之继羊祜,前后一心,则大异。伐蜀之议,决诸终朝;而伐吴之议,迟之又久,则大异。平蜀之役,二将不还;而平吴之役,全师皆返,则大异。“此间乐,不思蜀”之刘禅,以懦而称臣;而“设此座以待陛下”之孙皓,以刚而屈首,则又大异。至于取蜀之难,难在事后:邓艾专焉,钟会叛焉,姜维构焉,而邵悌忧之,刘实知之,司马昭亦料之矣;取吴之难,难在事先:羊祜请焉,杜预劝焉,王浚、张华又赞焉,而冯纯沮之,荀勖、贾充沮之,王浑、胡奋亦欲缓之矣。比类而观,更无分寸雷同,丝毫合掌。凡书至终篇,每虞其易尽。有如此之竿头百尺,愈出愈奇者哉!
《三国》一书,每至两军相聚、两将相持,写其勇者,披坚执锐,以决死生;写其智者,殚虑竭思,以衡巧拙:几于荆棘成林,风云眩目矣。忽于此回见一轻裘缓带之羊祜,居然文士风流;又见一馈酒受药之陆抗,无异良朋赠答。令人气定神闲,耳目顿易,直觉险道化为康庄,兵气销为日月,真梦想不到之文。
或谓大夫之交不越境,以羊、陆二人交欢边境,如宋华元、楚子反之自平于下,毋乃有违君命乎?予曰不然。一施德而一施暴,则人尽舍暴而归德,而施暴者将为施德者之所制矣。彼以德怀我之人,是欲不战而服我也;我亦以德怀彼之人,是亦欲不战而服彼也。外似于相和,而意实主于相敌,又何议焉?
中原之兵,所以难于取吴者,有前事以为之鉴也。周郎有赤壁之捷,陆逊有猇亭之捷,徐盛有南徐之捷,朱桓有江陵之捷,周鲂有石亭之捷,丁奉有徐塘之捷,斯诚未易图矣。而郭知从前之难,则屡战而不克;向后之易,则一战而成功。贯索之舰,断之以刀,连环之舟,焚之以火,吴之摧敌者有然;时移势改,险不足恃。凡古今成败无常,皆当以此类之。
三国之兴,始于汉祚之衰;而汉祚之衰,则出于阉竖之欺君与乱臣之窃国也。一部大书,始之以张让、赵忠,而终之以黄皓、岑昏,可为阉竖之戒。首篇之末,结之以张飞之欲杀董卓;终篇之末,结之以孙皓之讥切贾充,可为乱臣之戒。
三国以汉为主,于汉之亡可以终篇矣;然篡汉者魏也,汉亡而汉之仇国未亡,未足快读者之心也。汉以魏为仇,于魏之亡,又可以终篇矣;然能助汉者吴也,汉亡而汉之与国未亡,犹未足竟读者之志也,故必以吴之亡为终也。至于报报之反,未有已时。禅、皓稽首于前,而怀、愍亦受执于后;师、昭上逼其主,而安、恭亦见逼于臣;西晋以中原而井建业,东晋又以建业而弃中原;晋主以司马而吞刘氏,宋主又以刘氏而夺司马:则自有两晋之史在,不得更赘于三国之末矣。
却说吴主孙休,闻司马炎已篡魏,知其必将伐吴,忧虑成疾,卧床不起,乃召丞相濮阳兴入宫中,令太子孙单上雨下单出拜。吴主把兴臂、手指单上雨下单而卒。兴出,与群臣商议,欲立太子孙单上雨下单为君。左典军万彧曰:“单上雨下单幼不能专政,不若取乌程侯孙皓立之。”何不仍求孙亮而复立之?左将军张布亦曰:“皓才识明断,堪为帝王。”丞相濮阳兴不能决,入奏朱太后。太后曰:“吾寡妇人耳,安知社稷之事?卿等斟酌立之可也。”兴遂迎皓为君。皓字符宗,大帝孙权太子孙和之子也。当年七月,即皇帝位,改元为元兴元年,封太子孙单上雨下单为豫章王,追谥父和为文皇帝,尊母何氏为太后,若论入继大统,便不当自帝其父。加丁奉为右大司马。次年改为甘露元年。皓凶暴日甚,酷溺酒色,宠幸中常侍岑昏。又是一个中常侍,与蜀之黄皓正是一对。濮阳兴、张布谏之,皓怒,斩二人,灭其三族。第一便杀两个顾命定策大臣,其亡可知。由是廷臣缄口,不敢再谏。又改宝鼎元年,以陆凯、万彧为左右丞相。时皓居武昌,扬州百姓溯流供给,甚苦之;又奢侈无度,公私匮乏。陆凯上疏谏曰:
今无灾而民命尽,无为而国财空,臣窃痛之。昔汉室既衰,三家鼎立;今曹、刘失道,皆为晋有:此目前之明验也。臣愚但为陛下惜国家耳。武昌土地险瘠,非王者之都。且童谣云:“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此足明民心与天意也。今国无一年之蓄,有露根之渐;官吏为苛扰,莫之或恤。大帝时,后宫女不满百;景帝以来,乃有千数。此耗财之甚者也。又左右皆非其人,群党相挟,害忠隐贤,此皆蠹政病民者也。愿陛下省百役,罢苛扰,简出宫女,清选百官,则天悦民附而国安矣。
疏奏,皓不悦。又大兴土木作昭明宫,令文武各官入山采木。又有曹睿之风。又召术士尚广,令筮蓍问取天下之事。尚对曰:“陛下筮得吉兆: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为后文降晋之兆。刘禅误信师婆,师婆之言不应;孙皓误信术士,术士之言却应。皓大喜,谓中书丞华核曰:“先帝纳卿之言,分头命将,沿江一带,屯数百营,命老将丁奉总之。朕欲兼并汉土,以为蜀主复 仇,当取何地为先?”既好土木,又好甲兵,其亡可知。核谏曰:“今成都不守,社稷倾崩,司马炎必有吞吴之心。陛下宜修德以安吴民,乃为上计。若强动兵甲,正犹披麻救火,必致自焚也。愿陛下察之。”前以一吴伐一魏,尚不能胜;今晋兼魏、蜀,是又两魏矣,以一吴伐两魏岂能胜乎?华核之言最是老成。皓大怒曰:“朕欲乘时恢复旧业,汝出此不利之言!若不看汝旧臣之面,斩首号令!”叱武士推出殿门。华核出朝叹曰:“可惜锦绣江山,不久属于他人矣!”为吴亡伏笔。遂隐居不出。于是皓令镇东将军陆抗部兵屯江口,以图襄阳。
早有消息报入洛阳,近臣奏知晋主司马炎。晋主闻陆抗寇襄阳,与众官商议。贾充出班奏曰:“臣闻吴国孙皓,不修德政,专行无道。陛下可诏都督羊祜率兵拒之,俟其国中有变,乘势攻取,东吴反掌可得也。”平吴之未遣杜预而先遣羊祜,犹平蜀之未遣钟会而先遣邓艾也。炎大喜,即降诏遣使到襄阳,宣谕羊祜。祜奉诏,整点军马,预备迎敌。自是羊祜镇守襄阳,甚得军民之心。吴人有降而欲去者,皆听之。减戍逻之卒,用以垦田八百余顷。与孔明屯田渭滨,姜维屯田沓中,前后相似。其初到时,军无百日之粮;及至末年,军中有十年之积。祜在军,尝着轻裘,系宽带,不披铠甲,帐前侍卫者不过十余人。彬彬然有儒雅之风,其视羽扇纶巾亦不多让。一日,部将入帐禀祜曰:“哨马来报:吴兵皆懈怠。可乘其无备而袭之,必获大胜。”祜笑曰:“汝众人小觑陆抗耶?此人足智多谋,日前吴主命之攻拔西陵,斩了步阐及其将士数十人,吾救之无及。在羊祜口中补前文所未及。此人为将,我等只可自守,候其内有变,方可图取。若不审时势而轻进,此取败之道也。”自邓艾与姜维苦战之后,又见此一段不战之文,出人意外。众将服其论,只自守疆界而已。
一日,羊祜引诸将打猎,正值陆抗亦出猎。羊祜下令:“我军不许过界。”众将得令,止于晋地打围,不犯吴境。陆抗望见,叹曰:“羊将军有纪律,不可犯也。”日晚各退。曹操与孙权书曰:“愿与将军会猎于吴。”是以猎为战也。今观此二人之猎,何其从容不迫两无猜忌乎!祜归至军中,察问所得禽兽,被吴人先射伤者皆送还。更妙。吴人皆悦,来报陆抗。抗召来人入,问曰:“汝主帅能饮酒否?”来人答曰:“必得佳酿,则饮之。”抗笑曰:“吾有斗酒,藏之久矣。今付与汝持去,拜上都督。此酒陆某亲酿自饮者,特奉一勺,以表昨日出猎之情。”周瑜饮玄德以酒是歹意,陆抗送羊祜以酒是美情。来人领诺,携酒而去。左右问抗曰:“将军以酒与彼,有何主意?”抗曰:“彼既施德于我,我岂得无以酬之?”众皆愕然。
却说来人回见羊祜,以抗所问并奉酒事,一一陈告。祜笑曰:“彼亦知吾能饮乎?”遂命开壶取饮。部将陈元曰:“其中恐有奸诈,都督且宜慢饮。”祜笑曰:“抗非毒人者也,不必疑虑。”竟倾壶饮之。关公饮鲁肃之酒是大胆,羊祜饮陆抗之酒是雅量。自是使人通问,常相往来。一日,抗遣人候祜。祜问曰:“陆将军安否?”来人曰:“主帅卧病数日未出。”祜曰:“料彼之病,与我相同。吾已合成熟药在此,可送与服之。”孔明识周郎之病以不药药之,羊祜识陆抗之病即以药药之。一是赌智鬬巧,一是开心见诚。来人持药回见抗。众将曰:“羊祜乃是吾敌也,此药必非良药。”抗曰:“岂有鸩人羊叔子哉!曹操不信华陀,是奸雄机智;陆抗不疑羊祜,是良将高怀。汝众人勿疑。”遂服之。次日病愈,众将皆拜贺。抗曰:“彼专以德,我专以暴,是彼将不战而服我也。今宜各保疆界而已,无求细利。”正是羊叔子敌手。众将领命。
忽报吴主遣使来到,抗接入问之。使曰:“天子传谕将军:作急进兵,勿使晋人先入。”抗曰:“汝先回,吾随有疏章上奏。”使人辞去,抗即草疏遣人继到建业。时吴主皓已还都建业。近臣呈上,皓拆观其疏,疏中备言晋未可伐之状,且劝吴主修德慎罚,以安内为念,不当以黩武为事。吴主览毕大怒曰:“朕闻抗在边境与敌人相通,今果然矣!”遂遣使罢其兵权,降为司马,却令左将军孙冀代领其军。阎宇代姜维,蜀主但有其意;孙冀代陆抗,吴主竟有其事。群臣皆不敢谏。吴主皓自改元建衡,至凤凰元年,恣意妄为,穷兵屯戍,上下无不嗟怨。丞相万彧、将军留平、大司农楼玄三人见皓无道,直言苦谏,皆被所杀。前后十余年,杀忠臣四十余人。羊祜所谓孙皓之暴过于刘禅,正为此也。皓出入常带铁骑五万。群臣恐怖,莫敢奈何。
却说羊祜闻陆抗罢兵,孙皓失德,见吴有可乘之机,乃作表遣人往洛阳请伐吴。陆抗谏伐晋而羊祜请伐吴,其言似异而其音实同。其略曰:
夫期运虽天所授,而功业必因人而成。此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二语倒转说来。孔明谓天时之不可强,羊祜谓人事之不可怠。今江淮之险,不如剑阁;孙皓之暴,过于刘禅。吴人之困,甚于巴蜀,而大晋兵力,盛于往时。不于此际平一四海,而更阻兵相守,使天下困于征戍,经历盛衰,不可长久也。非好黩武,正欲止武;非好动兵,正欲息兵。盖吴平则征戍可息也。
司马炎观表大喜,便令兴师。伐吴之事,于此一紧。贾充、荀勖 、冯紞三人,力言不可,炎因此不行。伐吴之事,于此一宽,此是第一层曲折。祜闻上不允其请,叹曰:“天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今天与不取,岂不大可惜哉!”亦是至言。至咸宁四年,羊祜入朝,奏辞归乡养病。炎间曰:“卿有何安邦之策,以教寡人?”祜曰:“孙皓暴虐已甚,于今可不战而克。若皓不幸而殁,更立贤君,则吴非陛下所能得也。”陆抗未去,则吴不可得;孙皓既死,则吴亦不可得。炎大悟曰:“卿今便提兵往伐,若何?”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祜曰:“臣年老多病,不堪当此任。陛下另选智勇之士,可也。”伐吴之事,又于此一宽,此第二层曲折。遂辞炎而归。是年十一月,羊祜病危,司马炎车驾亲临其家问安。炎至卧榻前,祜下泪曰:“臣万死不能报陛下也!”炎亦泣曰:“朕深恨不能用卿伐吴之策。今日谁可继卿之志?”祜含泪而言曰:“臣死矣,不敢不尽愚诚,右将军杜预可任。若伐吴须当用之。”钟会与邓艾彼此相妒,羊祜与杜预前后相荐,与前回相反而相对。炎曰:“举善荐贤,乃美事也。卿何荐人于朝,即自焚奏稿,不令人知耶?”钟会伐国欲密,羊祜荐人亦欲密。伐国之密,恐其备我也;荐人之密,恐其感我也。恐其备我不足奇,恐其感我则奇矣。祜曰:“拜官公朝,谢恩私门,臣所不取也。”如此则免朝廷朋党之疑,可为万世人臣之法。言讫而亡。炎大哭回宫,敕赠太傅、钜平侯。南州百姓闻羊祜死,罢市而哭。江南守边将士,亦皆哭泣。襄阳人思祜存日,常游于岘山,遂建庙立碑,四时祭之。往来人见其碑文者,无不流涕,故名为“堕泪碑”。与蜀人之思武侯、南人之思武侯仿佛相似。后人有诗叹曰:
晓日登临感晋臣,古碑零落岘山春。松间残露频频滴,疑是当年堕泪人。
晋主以羊祜之言,拜杜预为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事。杜预为人,老成练达,好学不倦,最喜读左丘明《春秋传》,坐卧常自携,每出入必使人持《左传》于马前,时人谓之“《左传》癖”。关公好读《春秋》,杜预好读《左传》,正复相对。及奉晋主之命,在襄阳抚民养兵,准备伐吴。
此时吴国丁奉、陆抗皆死,吴主皓每宴群臣,皆令沉醉;又置黄门郎十人为纠弹官。宴罢之后,各奏过失,有犯者或剥其面,或凿其眼。此断胫剖心之类也。不意读至《三国演义》终篇,如见《封神演义》首卷。由是国人大惧。晋益州刺史王浚上疏请伐吴。其疏曰:
孙皓荒淫凶逆,宜速征伐。若一旦皓死,更立贤主,则强敌也;伐之当急者一。臣造船七年,日有朽败;伐之当急者二。臣年七十,死亡无日。伐之当急者三。三者一乖,则难图矣。愿陛下无失事机。孔明《出师表》有六不可解,王浚伐吴表有三不可失。孔明意在尽人事,王浚意在顺天时。
晋主览疏,遂与群臣议曰:“王公之论,与羊都督暗合。朕意决矣。”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侍中王浑奏曰:“臣闻孙皓欲北上,军伍已皆整备,声势正盛,难与争锋。更迟一年以待其疲,方可成功。”晋主依其奏,乃降诏止兵莫动。伐吴之事,又于此一宽,此第三层曲折。退入后宫,与秘书丞张华围棋消遣。不用王浚紧着,却用王浑缓着;不依王浚着有用之着,却与张华着无用之着。文势至此,又是一顿。近臣奏边庭有表到。晋主开视之,乃杜预表也。表略云:
往者,羊祜不博谋于朝臣,而密与陛下计,故令朝臣多异同之议。凡事当以利害相校。度此举之利,十有八九,而其害止于无功耳。自秋以来,讨贼之形颇露。今若中止,孙皓恐怖,徙都武昌,完修江南诸城,迁其居民,城不可攻,野无所掠,则明年之计亦无及矣。
晋主览表纔罢,张华突然而起,推却棋枰,敛手奏曰:“陛下圣武,国富民强;吴主淫虐,民忧国敝。今若讨之,可不劳而定。愿勿以为疑。”弃了局中之着,却助表中之着,纸上与局中无异也。若失此机会,则一着错,满盘差矣。晋主曰:“卿言洞见利害,朕复何疑。”羊祜之棋,全赖杜预为之终局;杜预之棋,又亏张华为之帮局。而孙皓之棋,乃于是结局矣。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即出升殿,命镇南大将军杜预为大都督,引兵十万,出江陵;镇东大将军、琅琊王司马伷,出涂中;征东大将军王浑,出横江;建威将军王戎,出武昌;平南将军胡奋,出夏口。各引兵五万,皆听预调用。以上是五路陆兵。又遣龙骧将军王浚、广武将军唐彬,浮江东下,水陆兵二十余万,战船数万艘。以上是二路水兵。又令冠南将军杨济,出屯襄阳,节制诸路人马。如平蜀之有卫瓘监军。
早有消息报入东吴。吴主皓大慌,急召丞相张悌、司徒何植、司空膝循,计议退兵之策。悌奏曰:“可令车骑将军伍延为都督,进兵江陵,迎敌杜预;骠骑将军孙歆进兵拒夏口等处军马。臣敢为军师,领左将军沈莹、右将军诸葛靓,引兵十万,出兵牛渚,接应诸路军马。”吴兵只三路。皓从之,遂令张悌引兵去了。皓退入后宫,不安忧色。幸臣中常侍岑昏问其故。皓曰:“晋兵大至,诸路已有兵迎之;争奈王浚率兵数万,战船齐备,顺流而下,其锋甚锐,朕因此忧也。”昏曰:“臣有一计,令王浚之舟,皆为齑粉矣。”皓大喜,遂问其计。岑昏奏曰:“江南多铁,可打连环索百余条,长数百丈,每环重二三十斤,于沿江紧要去处横截之。再造铁锥数万,长丈余,置于水中。若晋船乘风而来,逢锥则破,岂能渡江也?”岑昏献计虽是下策,犹胜于黄皓之请师婆也。○东吴前几番御敌都是用火,此一番御敌却是用金。皓大喜,传令拨匠工于江边连夜造成铁索、铁锥,设立停当。
却说晋都督杜预,兵出江陵,令牙将周旨引水手八百人,乘小舟暗渡长江,邓艾使人偷越山岭,杜预使人暗渡长江,前后仿佛相似。夜袭乐乡,多立旌旗于山林之处,日则放炮擂鼓,夜则各处举火。旨领命,引众渡江,伏于巴山。次日,杜预领大军水陆并进。前哨报道:“吴主遣伍延出陆路,陆景出水路,陆景一路又在此处初出,叙法参差。孙歆为先锋:三路来迎。”杜预引兵前进,孙歆船早到。两兵初交,杜预便退。歆引兵上岸,迤逦追时,不到二十里,一声炮响,四面晋兵大至,吴兵急回。杜预乘势掩杀,吴兵死者不计其数。孙歆奔到城边,周旨八百军混杂于中,就城上举火。歆大惊曰:“北来诸军乃飞渡江也!”杜预巴山之兵,与邓艾阴平之兵,仿佛相似。急欲退时,被周旨大喝一声,斩于马下。了郄吴兵第二路。陆景在船上,望见江南岸上一片火起,巴山上风飘出一面大旗,上书“晋镇南大将军杜预”。杜预渡江,却在陆景眼中叙出,倍觉声势。陆景大惊,欲上岸逃命,被晋将张尚马到斩之。了却陆景。伍延见各军皆败,乃弃城走,被伏兵捉住,缚见杜预。预曰:“留之无用。”叱令武士斩之。了却吴兵第一路。遂得江陵。于是沅、湘一带,直抵广州诸郡,守令皆望风赍印而降。省笔之法。预令人持节安抚,秋毫无犯。遂进兵攻武昌,武昌亦降。杜预军威大振,遂大会诸将,共议取建业之策。如邓艾之取成都。胡奋曰:“百年之寇,未可尽服。方今春水泛涨,难以久住。可俟来春,更为大举。”如田续之阻邓艾。○伐吴之事又于此一宽,此第四层曲折。预曰:“昔乐毅济西一战而并强齐,今兵威大振,如破竹之势,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无复有着手处也。”事如破竹,文亦如破竹。遂驰檄约会诸将,一齐进兵,攻取建业。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时龙骧将军王浚率水兵顺流而下。前哨报说:“吴人造铁索,沿江横截;又以铁锥置于水中为准备。”浚大笑,遂造大筏数十方,上缚草为人,披甲执杖,立于周围,顺水放下。江中草人乃孔明所以借箭者,不意此事反为北军所用。吴兵见之,以为活人,望风先走。暗锥着筏,尽提而去。又于筏上作大炬,长十余丈,大十余围,以麻油灌之,但遇铁索,燃炬烧之,须臾皆断。东吴欲用金克水,王浚却用火克金。两路从大江而来。所到之处,无不克胜。
却说东吴丞相张悌,令左将军沈莹、右将军诸葛靓,来迎晋兵。莹谓靓曰:“上流诸军不作提防,吾料晋军必至此,宜尽力以敌之。若幸得胜,江南自安。今渡江与战,不幸而败,则大事去矣。”靓曰:“公言是也。”言未毕,人报晋兵顺流而下,势不可当。二人大惊,慌来见张悌商议。靓谓悌曰:“东吴危矣,何不遁去?”方知答应沉莹乃是勉强。悌垂泣曰:“吴之将亡,贤愚共知;今若君臣皆降,无一人死于国难,不亦辱乎!”此处若无死难之人,不独吴国无气色,即书中煞尾亦无气色。诸葛靓亦垂泣而去。张悌与沉莹挥兵抵敌,晋兵一齐围之。周旨首先杀入吴营。张悌独奋力搏战,死于乱军之中。沈莹被周旨所杀。了却吴兵第三路。吴兵四散败走。后人有诗赞张悌曰:
杜预巴山见大旗,江东张悌死忠时。已拚王气南中尽,不忍偷生负所知。
却说晋兵克了牛渚,深入吴境。王浚遣人驰报捷音,晋主炎闻知大喜。贾充奏曰:“吾兵久劳于外,不服水土,必生疾病。宜召军还,再作后图。”伐吴之事又于此一宽,此第五层曲折。○以上凡作五番顿跌,出人意外。张华曰:“今大兵已入其巢,吴人胆落,不出一月,孙皓必擒矣。若轻召还,前攻尽废,诚可惜也。”棋局可以不完,兵局不可不完。晋主未及应,贾充叱华曰:“汝不省天时地利,欲妄邀功绩,困弊士卒,虽斩汝不足以谢天下!”贾充更无他长,但会相帮弒君耳。炎曰:“此是朕意,华但与朕同耳,何必争辩!”忽报杜预驰表到。晋主视表,亦言宜急进兵之意。晋主遂不复疑,竟下征进之命。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王浚等奉了晋主之命,水陆并进,风雷鼓动,吴人望旗而降。吴主皓闻之,大惊失色。诸臣告曰:“北兵日近,江南军民不战而降,将如之何?”皓曰:“何故不战?”众对曰:“今日之祸,皆岑昏之罪,请陛下诛之。臣等出城决一死战。”皓曰:“量一中贵,何能误国?”众大叫曰:“陛下岂不见蜀之黄皓乎!”姜维以黄皓比张让,吴人又以岑昏比黄皓,三人正是一般。遂不待吴主之命,一齐拥入宫中,碎割岑昏,生啖其肉。陶浚奏曰:“臣领战船皆小,愿得二万兵乘大船以战,自足破之。”皓从其言,遂拨御林诸军与陶浚上流迎敌。前将军张象,率水兵下江迎敌。二人部兵正行,不想西北风大起,此时东风不可复借矣。吴兵旗帜,皆不能立,尽倒竖于舟中;兵卒不肯下船,四散奔走,只有张象数十军待敌。
却说晋将王浚,扬帆而行,过三山,舟师曰:“风波甚急,船不能行;且待风势少息行之。”浚大怒,拔剑叱之曰:“吾目下欲取石头城,何言住耶!”遂擂鼓大进。若避险峻,不能取蜀;若畏风波,何以取吴?吴将张象引从军请降。浚曰:“若是真降,便为前部立功。”象回本船,直至石头城下,叫开城门,接入晋兵。孙皓闻晋兵已入城,欲自刎。中书今胡冲、光禄勋薛莹奏曰:“陛下何不效安乐公刘禅乎?”皓从之,亦舆榇自缚,率诸文武,诣王浚军前归降。剥面凿眼之威何处去了。浚释其缚,焚其榇,以王礼待之。唐人有诗叹曰:
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旗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于是东吴四州,四十三郡,三百一十三县,户口五十二万三千,官吏三万二千,兵二十三万,男女老幼二百三十万,米谷二百八十万斛,舟船五千余艘,后官五千余人,皆归大晋。令人追想孙策破刘繇时。大事已定,出榜安民,尽封府库仓廪。次日,陶浚兵不战自溃。琅琊王司马伷并王戎大兵皆至,见王浚成了大功,心中忻喜。次日,杜预亦至,大犒三军,开仓赈济吴民。于是吴民安堵。惟有建平太守吾彦,拒城不下。闻吴亡,乃降。如蜀之有霍戈。王浚上表报捷。朝廷闻吴已平,君臣皆贺上寿。晋主执杯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惜其不亲见之耳!”此杯亦是堕泪杯。骠骑将军孙秀退朝,向南而哭曰:“昔讨逆壮年,以一校尉创立基业;今孙皓举江南而弃之!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数语抵一篇“麦秀”之歌。
却说王浚班师,迁吴主皓赴洛阳面君。皓登殿稽首以见晋帝。此是青盖入洛阳矣。帝赐坐曰:“朕设此座以待卿久矣。”皓对曰:“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孙皓应对捷于刘禅,然只是南人轻薄嘴耳。帝大笑。贾充问皓曰:“闻君在南方,每凿人眼目,剥人面皮,此何等刑耶?”皓曰:“人臣弒君及奸佞不忠者,则加此刑耳。”明明道着下官。充默然甚愧。帝封皓为归命侯,子孙封中郎,随降宰辅皆封列侯。丞相张悌阵亡,封其子孙。封王浚为辅国大将军。其余各加封赏。
自此三国归于晋帝司马炎,为一统之基矣。一部大书,此一句是总结。此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者也。直应转首回起语,真一部如一句。后来后汉皇帝刘禅亡于晋泰康七年,魏主曹奂亡于太康元年,吴主孙皓亡于太康四年,皆善终。不以司马炎作结,仍以三国之主作结,方是《三国志》煞尾。后人有古风一篇,以叙其事曰:
高祖提剑入咸阳,炎炎红日升扶桑。光武龙兴成大统,金乌飞上天中央。
哀哉献帝绍海宇,红轮西坠咸池傍。何进无谋中贵乱,凉州董卓居朝堂。
王允定计诛逆党,李傕郭汜兴刀枪。四方盗贼如蚁聚,六合奸雄皆鹰扬。
孙坚孙策起江左,袁绍袁术兴河梁。刘焉父子据巴蜀,刘表军旅屯荆襄。
张燕张鲁霸南郑,马腾韩遂守西凉。陶谦张绣公孙瓒,各逞雄才占一方。
曹操专权居相府,牢笼英俊用文武。威挟天子令诸侯,总领貔貅镇中土。
楼桑玄德本皇孙,义结关张愿扶主。东西奔走恨无家,将寡兵微作羁旅。
南阳三顾情何深,卧龙一见分寰宇。先取荆州后取川,霸业图王在天府。
呜呼三载逝升遐,白帝托孤堪痛楚!孔明六出祁山前,愿以只手将天补。
何期历数到此终,长星半夜落山坞!姜维独凭气力高,九伐中原空劬劳。
钟会邓艾分兵进,汉室江山尽属曹。丕睿芳髦才及奂,司马又将天下交。
受禅台前云雾起,石头城下无波涛。陈留归命与安乐,王侯公爵从根苗。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此一篇古风,将全部事迹隐括其中,而末二语以一“梦”字、一“空”字结之,正与首回词中之意相合。一部大书以词起,以诗收,绝妙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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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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