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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男-离线 慕容剑
(坤恸幽珏)

白衣伯爵中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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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27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马步三军 关张共擒王刘二将

  荐刘备者公孙瓒也,杀公孙瓒者袁绍也,归袁绍者袁术也,攻袁术者刘备也。然则欲使袁绍救刘备,不独刘备意中以为必无之事,即读者意中亦以为必无之事矣。乃刘备偏往求之,袁绍偏肯救之。操之与备,合而忽离;绍之与备,离而忽合。读其前回,更不料有后回。事之变,文之幻,真令读者梦亦梦不到也。

  陈登欲求援兵,试掩卷猜之,必以为求于马腾矣;乃舍马腾而求袁绍,何也?曰:马腾虽同受衣带诏,而徐州之发使于西凉也远,冀州之进兵于许都也近。且马腾势小,袁绍势大,舍其远者小者,求其大者近者,亦是英雄见识。

  玄德之求袁绍也,以郑玄为之介绍,而首回叙述玄德生平,早有“师事郑玄”一语遥遥伏线。且郑玄、卢植俱为玄德所师,而卢植详见前文,郑玄直至此处方纔出现。一先一后,参差错落,极叙事笔法之妙。况又于关公斩将之后,袁绍兴兵之前,忽然夹叙马氏歌姬、郑家诗婢一段风流文字,真如霹雳火中偶杂一片清冷云也。

  曹操十胜、袁绍十败之说,于第十八回中见之,窃谓继此以后,必叙袁、曹交锋之事。乃隔着数回,直至斯篇,方始起兵相持,而犹未交锋也。各各奋勇而来,各各解散而去,虎头蛇尾,可发一笑。只因袁绍性格,不出谋士料中;遂使<三国>文字,竟出今人意外。

  或疑操见檄必怒,似宜增病,而病反因之而愈,其故何也?曰:此与“闻许劭之言而大喜”同一意也。人莫能识其奸雄,而有人能识之,彼亦自以为知己;人莫能斥其罪恶,而有人焉能斥之,彼亦自以为快心。今有谀人者,谀得不着痛痒,受謏者必不乐;然则骂人者骂得切中要害,受骂者岂不觉爽乎!武曌见骆宾王檄,叹曰:“有如此才而不用,宰相之过也。”使武曌见檄而怒骂宾王,便不成武曌;使曹操见檄而怒骂陈琳,便不成曹操矣。事之成败不足论,而文人之笔千古常伸。袁本初虽不能胜曹操,徐敬业虽不能除武曌,而陈琳、宾王之文,至今脍炙人口,即谓曹操已为陈琳所杀、武曌已为宾王所诛可也。吾所惜者,宾王数武曌之恶已尽;陈琳数曹操之恶未尽。盖陈琳草檄之时,董妃尚未死,伏后尚未弒,董承等七人及融、耿纪等尚未遇害,故数操之恶,止数得一半耳。然而操已闻而汗下矣。若使于董妃既死、伏后既弒、董孔诸人既遇害之后,再邀陈琳之笔以骂之,其痛快又当何如哉!

  当刘备立公孙瓒背后之时,刘岱固俨然座上一诸侯也。孰意今日乃俯首而为曹操爪牙,又被关、张提起放倒,呼来喝去,直如小儿,岂不可耻之甚乎?今之居上座者,切宜仔细,慎勿为立人背后者所窃笑也。

  玄德获岱、忠二人而不杀,尚欲留为讲和之地;其与袁绍之顿兵河朔、迁延不进,毋乃同耶?曰:否。绍之力足以战,而不战;备之力不足以战,故不欲战。袁绍性慢,是无主意;刘备性慢,是有斟酌。

  却说陈登献计于玄德曰:“曹操所惧者袁绍。绍虎踞冀、青、幽、并诸郡,带甲百万,文官武将极多。今何不写书,遣人到彼求救?”回想盘河一战,则此番求绍似乎极难,乃陈登偏计及此,奇绝。玄德曰:“绍向与我未通往来,今又新破其弟,安肯相助?”登曰:“此间有一人,与袁绍三世通家。若得其一书致绍,绍必来相助。”奇绝,此何人耶?玄德问何人。登曰:“此人乃公平日所折节敬礼者,何故忘之?”奇绝,此何人耶?玄德猛省曰:“莫非郑康成先生乎?”不用陈登说出,却用玄德想出。登笑曰:“然也。”原来郑康成名玄,好学多才,尝受业于马融。融每当讲学,必设绛帐,前聚生徒,后陈声妓,侍女环列左右。玄听讲三年,目不邪视,风流先生,偏有此道学门生。融甚奇之。及学成而归。融叹曰:“得我学之秘者,惟郑玄一人耳!”玄家中侍婢,俱通<毛诗>。一婢尝忤玄意,玄命长跪阶前,一婢戏谓之曰:“‘胡为乎泥中?’”此婢应声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其风雅如此。道学主人,偏有此风流侍婢。或曰:先生有歌姬,弟子亦有诗婢,是先生风流,弟子亦风流也。予笑谓:不然。有如此婢,而忍使其跪于泥中,是道学不是风流。○忙中夹叙此一段闲文,趣甚。桓帝朝,玄官至尚书。后因十常侍之乱,弃官归田,居于徐州。补应前文。玄德在涿郡时,已曾师事之,与第一回中照应,又如千丈游丝,至此一落。及为徐州牧,时时造庐请教,敬礼特甚。玄德初到徐州时事,却从此处补出。当下玄德想出此人,大喜,便同陈登亲至郑玄家中,求其作书。玄慨然依允,写书一封,付与玄德。玄德便差孙干,星夜赍往袁绍处投递。

  绍览毕,自忖曰:“玄德攻灭吾弟,本不当相助;但重以郑尚书之命,不得不往救之。”袁、刘素不相亲,却用郑玄联络之,事出意外。遂聚文武官商议兴兵伐曹操。谋士田丰曰:“兵起连年,百姓疲弊,仓禀无积,不可复兴大军。宜先遣人献捷天子,献灭公孙瓒之捷也。若不得通,乃表称曹操隔我王路,然后提兵屯黎阳,更于河内增益舟楫、缮置军器,分遣精兵屯扎边鄙。三年之中,大事可定也。”一个不要兴兵,是意在缓战。谋士审配曰:“不然。以明公之神武,抚河朔之强盛,兴兵讨曹贼,易如反掌。何必迁延日月?”一个要兴兵,是以势言,意在速战。谋士沮授曰:“制胜之策,不在强盛。曹操法令既行,士卒精练,比公孙瓒坐受困者不同。提照公孙瓒一句,应前文。今弃献捷良策,而兴无名之兵,窃为明公不取。”又一个不要兴兵,是在不战。谋士郭图曰:“非也。兵加曹操,岂曰无名?公正当及时早定大业。愿从郑尚书之言,与刘备共仗大义,剿灭曹贼,上合天意,下合民情,实为幸甚!”又一个要兴兵,是以理言,意在宜战。四人争论未定,袁绍躇踌不决。没主意。忽许攸、荀谌自外而入。绍曰:“二人多有见识,且看如何主张。”二人施礼毕,绍曰:“郑尚书有书来,令我起兵助刘备、攻曹操。起兵是乎?不起兵是乎?”二人齐声应曰:“明公以众克寡,以强攻弱,是以势言。讨汉贼以扶王室,是以理言。起兵是也。”又两个要兴兵的,是合理势而言。绍曰:“二人所见,正合我心。”便商议兴兵。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六人谋,则依四人之论。先令孙干回报郑玄,并约玄德准备接应。一面令审配、逢纪为统军,田丰、荀谌、许攸为谋士,颜良、文丑为将军,起马军十五万,步兵十五万,共精兵三十万,望黎阳进发。

  分拨已定,郭图进曰:“明公大举伐操,必须数操之恶,驰檄各郡,声罪致讨,然后名正言顺。”只因郭图数语,引出一篇绝世妙文来。绍从之,遂令书记陈琳草檄。琳字孔璋,素有才名。灵帝时为主簿,因谏何进不听,遥应第二卷中事。复遭董卓之乱,避难冀州,绍用为记室。忙中又夹叙陈琳事,极闲极警。当下领命草檄,援笔立就。其文曰: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非常人所拟也。数句作一冒。曩者强秦弱主,赵高执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时人迫胁,莫敢正言,终有望夷之败,祖宗焚灭,污辱至今,永为世鉴。将数操祖曹腾之恶,故先以赵高作一样子。及臻吕后季年,产、吕产。禄吕禄。专政,内兼二军,外统梁、赵,擅断万机,决事省禁,下陵上替,海内寒心。于是绛侯、周勃。朱虚,刘章。兴兵奋怒,诛夷逆暴,尊立太宗,汉文帝。故能王道兴隆,光明显融:此则大臣立权之明表也。将数曹操之恶,又先以吕产、吕禄作一样子。绍隐然以绛侯自比,而以朱虚比玄德也。○以上泛论往昔,以下方入本题。

  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言腾与十常侍同恶。以上先骂其祖。父嵩,乞丐携养,嵩本姓夏侯,腾乞为己子,故曰“乞丐携养”。事见第一卷中。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言嵩以贿赂,官至太尉。以上骂其父。绍自以四世三公,家世甚美,故先将曹氏家世丑诋一番。操赘阉遗丑,赘指嵩,阉指腾。本无懿德,摽狡锋协,好乱乐祸。此方数操恶。

  幕府绍自谓。董统鹰扬,扫除凶逆,续遇董卓,侵官暴国。于是提剑挥鼓,发命东夏。收罗英雄,弃瑕取用,故遂与操同谘合谋,授以裨师,谓其鹰犬之才,爪牙可任。此叙绍与操共事之由,事见第五回中。○本是操先起兵,请绍为盟主;今反说绍自起兵,用操为偏将。此文人曲笔也。至乃愚佻短略,轻进易退,伤夷折衄,数丧师徒。指荥阳之败。幕府辄复分兵命锐,修完补辑,表行东郡,领兖州刺史,操自领兖州,而绍居功,亦是曲笔。被以虎文,奖成威柄,冀获秦师一克之报。此言绍第二番不弃曹操,谓操宾羊质而被以虎文,乃绍奖成其威福也。秦师是引用孟明事。而操遂承资跋扈,恣行凶忒,割剥元元,残贤害善:故九江太守边让,英才俊伟,天下知名,直言正色,论不阿谄,身首被枭悬之诛,妻拿受灰灭之咎。事见第十回中。自是士林愤痛,民怨弥重,一夫奋臂,举州同声。故躬破于徐方,地夺于吕布,事见第十一回中。仿徨东裔,蹈据无所。幕府惟强干弱枝之义,且不登叛人之党,叛人指吕布。故复援旌擐甲,席卷起征,金鼓响振,布众奔沮,事在第十四回中。拯其死亡之患,复其方伯之位,此言绍第三番不弃曹操。则幕府无德于兖土之民,而有大造于操也。总顿一笔,历言操无状而绍包容之,与吕相绝秦书一样入妙。后会銮驾返旆,群贼寇攻。时冀州方有北鄙之警,匪遑离局,傕、汜之乱,绍未勤王,此处斡旋得好。○北鄙之警,指公孙瓒盘河之战。故使从事中郎徐勋,就发遣操,使缮修郊庙,翊卫幼主。本系杨彪请帝召操,而乃谓是绍所使,亦是曲笔。操便放志,专行胁迁,当御省禁,当御谓驾驭也。卑侮王室,败法乱纪,坐领三台,专制朝政。爵赏由心,刑戮在口,所爱光五宗,所恶灭三族。群谈者受显诛,腹议者蒙隐戮,百寮钳口,道路以目。尚书记朝会,公卿充员品而已。故太尉杨彪,典历二司,彪为司空,又为司徒。享国极位;操因缘疵睚,被以非罪,搒楚参并,五毒备至,触情任忒,不顾宪纲。事见第二十回中。又议郎赵彦,忠谏直言,义有可纳,是以圣朝含听,改容加饰。操欲迷夺时明,杜绝言路,擅收立杀,不俟报闻。事亦见第二十回中。又梁孝王,先帝母昆,同母兄弟。坟陵尊显,桑梓松柏,犹宜肃恭;而操帅将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至令圣朝流涕,士民伤怀。操攻徐州,所过发冢,梁孝王冢亦被发,操知而不问。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此等名色,乃时人呼之耳,非操所立也。今竟云操之特置,亦是深文。所过隳突,无骸不露。身处三公之位,而行盗贼之态,污国害民,毒施人鬼。操初时无赖,后颇好名,深讳前事。今斥言之,安得不汗下乎?加其细致惨苛,科防互设,罾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三句将前文一总。

  幕府方诘外奸,未及整训,加绪含容,冀可弥缝。言绍至此犹不弃操。顿笔绝佳。而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摧挠栋梁,孤弱汉室,除灭忠正,专为袅雄。往者伐鼓北征公孙瓒,强寇桀逆,拒围一年。操因其未破,阴交书命,外助王师,内相掩袭;会其行人发露,瓒亦枭夷,故使锋芒挫缩,厥图不果。事见第二十一回中。以上言绍屡次包容曹操,而操无礼特甚,是直在我而曲在彼也。今乃屯据敖仓,阻河为固,欲以螳螂之斧,御隆车之隧。螳螂当车,语见<庄子>。螳螂举前两足,状如执斧,故云斧。隆车,雷车也,雷神名丰隆,故云隆车。隧,辙也。幕府奉汉威灵,折冲宇宙,长戟百万,胡骑千群,奋中黄、育、获之士,中黄、夏育、乌获,皆古力士。骋良弓劲弩之势。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绍甥高干为并州,绍子谭为青州。大军泛黄河而角其前,荆州下宛、叶而掎其后,荆州刘表与绍相结。掎,击也。雷震虎步,若举炎火以芮飞蓬,覆沧海以沃熛炭,有何不灭者哉!前言我直彼曲,是理胜;此言我强彼弱,是势胜也。又操军吏士,其可战者,皆出自幽、冀,或故营部曲,咸怨旷思归,流涕北顾。其余兖、豫之民,及吕布、张杨之余众,覆亡迫胁,权时苟从,各被创夷,人为仇敌。若回旆反徂,登高冈而击鼓吹,扬素挥以启降路,必土崩瓦解,不俟血刃。此言操无可战之将,势固易破。○素,白也。挥,播也。方今汉室陵迟,纲维弛绝,圣朝无一介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方畿之内,简练之臣,皆垂头拓翼,莫所凭恃。虽有忠义之佐,胁于暴虐之臣,焉能展其节?又操持部曲精兵七百,围守宫阙,外托宿卫,内实拘执。惧其篡逆之萌,因斯而作。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此言操有篡逆之渐,理又难容,语殊悲壮。操又矫命称制,遣使发兵。恐边远州郡,过听给与,违众旅叛,旅,助也,言助叛人。举以丧名,为天下笑,则明哲不取也。此段绝彼之党。

  即日幽、并、青、冀,四州并进。绍子熙领幽州。书到荆州,便勒见兵,与建忠将军协同声势。建忠将军指张绣。言荆州刘表已与张绣勒兵来助矣。州郡各整义兵,罗落境界,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则非常之功,于是乎着。此段广我之助,又应起处非常之人立非常之功意。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有拘逼之难。如律令!

  绍览檄大喜,即命使将此檄遍行州郡,并于各处关津隘口张挂。

  檄文传至许都,时曹操方患头风,卧病在床。“头风”二字,近为吉平事作引,远为华陀事伏线。左右将此檄传进。操见之,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觉头风顿愈,从床上一跃而起,陈琳之文,胜是华陀之药。顾谓曹洪曰:“此檄何人所作?”洪曰:“闻是陈琳之笔。”操笑曰:“有文事者,必须以武略济之。陈琳文事虽佳,其如袁绍武略之不足何!”方吓得汗出,便强言笑语,真是奸雄。遂聚众谋士商议迎敌。孔融闻之,来见操曰:“袁绍势大,不说理顺,只说势大,犹婉词也。不可与战,只可与和。”荀彧曰:“袁绍无用之人,何必议和?”融曰:“袁绍士广民强。其部下如许攸、郭图、审配、逢纪皆智谋之士,田丰、沮授皆忠臣也。颜良、文丑,勇冠三军。其余高览、张合、淳于琼等俱世之名将。何谓绍为无用之人乎?”孔融此时便有左袒袁绍之意,为后文曹操杀融伏线。彧笑曰:“绍兵多而不整。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智,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无用:此数人者,势不兼容,必生内变。历诋众谋士之短,但确中其病。可见知己知彼,不独能知彼之主,亦能知彼之辅也。颜良、文丑,匹夫之勇,一战可擒。其余碌碌等辈,纵有百万,何足道哉!”荀彧此一段话,与“十胜”、“十败”之说遥应。孔融默然。操大笑曰:“皆不出荀文若之料。”遂唤前军刘岱、后军王忠引军五万,打着丞相旗号,去徐州攻刘备。原来刘岱旧为兖州刺史,及操取兖州,岱降于操,操用为偏将,故今差他与王忠一同领兵。百忙中夹补前文之所未及。操却自引大军二十万进黎阳拒袁绍。程昱曰:“恐刘岱、王忠不称其使。”操曰:“吾亦知非刘备敌手,为后二人被擒伏线。权且虚张声势。”吩咐:“不可轻进。待我破绍,再勒兵破备。”刘岱、王忠领兵去了。曹操自引兵至黎阳。两军隔八十里,各自深沟高垒,相持不战。自八月守至十月。原来许攸不乐审配领兵,沮授又恨绍不用其谋,各不相和,不图进取。果应荀彧之言。袁绍心怀疑惑,不思进兵。方起兵时先无主张,故今进兵时亦没要紧。操乃唤吕布手下降将臧霸守把青、徐;于禁、李典屯兵河上;曹仁总督大军,屯于官渡,操自引一军,竟回许都。袁、曹究竟未尝交手。○按住袁绍一边,以下独叙刘备一边。

  且说刘岱、王忠引军五万,离徐州一百里下寨。中军虚打曹丞相旗号,未敢进兵,只打听河北消息。这里玄德也不知曹操虚实,未敢擅动,亦只探听河北。忽曹操差人催刘岱、王忠进战。二人在寨中商议。岱曰:“丞相催促攻城,你可先去。”王忠曰:“丞相先差你。”岱曰:“我是主将,如何先去?”二人互相推诿,亦如审配、许攸等互相疑沮,竟是一样局面。忠曰:“我和你同引兵去。”岱曰:“我与你拈阄,拈着的便去。”王忠拈着“先”字,袁绍与六人谋,则从其后者;曹操使二人战,则拈其先者。只得分一半军马,来攻徐州。玄德听知军马到来,请陈登商议曰:“袁本初虽屯兵黎阳,奈谋臣不和,尚未进取。曹操不知在何处?闻黎阳军中无操旗号,此事却从玄德口中补出,妙。如何这里却反有他旗号?”登曰:“操诡计百出,必以河北为重,亲自监督,却故意不建旗号,乃于此处虚张旗号。吾意操必不在此。”登之料操,亦如操之料绍。玄德曰:“两弟谁可探听虚实?”张飞曰:“小弟愿往。”玄德曰:“汝为人躁暴,不可去。”飞曰:“便是有曹操,也拿将来!”快人快语。云长曰:“待弟往观其动静。”玄德曰:“云长若去,我却放心。”于是云长引三千人马出徐州来。时值初冬,阴云布合,雪花乱飘。纔见青梅如豆,又见白雪如花。忽而杯酒,忽而干戈,一年之中,不独天时变,人事亦变矣。军马皆冒雪布阵。云长骤马提刀而出,想见赤面绿袍人在雪光中分外照耀。大叫王忠打话。忠出曰:“丞相到此,缘何不降?”云长曰:“请丞相出阵,我自有话说。”忠曰:“丞相岂肯轻见你!”云长大怒,骤马向前,王忠挺枪来迎。两马相交,云长拨马便走,王忠赶来。转过山坡,云长回马,大叫一声,舞刀直取。王忠拦截不住,恰待骤马奔逃,云长左手倒提宝刀,右手揪住王忠勒甲绦,拖下鞍轿,横担于马上,回本阵来。王忠直如此易捉,可笑。王忠军四散奔走。以云长赶散王忠兵,亦如汤泼雪。云长押解王忠,回徐州见玄德。玄德问:“尔乃何人?现居何职?敢诈称曹丞相?”忠曰:“焉敢有诈。奉命教我虚张声势,以为疑兵。丞相实不在此。”老实人。老实原是没用表字。玄德教付衣服酒食,且暂监下,待捉了刘岱再作商议。云长曰:“某知兄有和解之意,故生擒将来。”玄德曰:“吾恐翼德躁暴,杀了王忠,故不教去。此等人杀之无益,留之可为解和之地。”此时尚欲求和,以袁绍既不决战,而自审其力未足拒操也。张飞曰:“二哥捉了王忠,我去生擒刘岱来!”玄德曰:“刘岱昔为兖州刺史,虎牢关伐董卓时,也是一镇诸侯。今日为前军,不可轻敌。”虎牢关事已隔十余回,此处忽然提照出来。飞曰:“量此辈何足道哉!我也似二哥生擒将来便了。”玄德曰:“只恐坏了他性命,误我大事。”飞曰:“如杀了,我偿他命!”快人快语。玄德遂与军三千。飞引兵前进。

  却说刘岱知王忠被擒,坚守不出。张飞每日在寨前叫骂,岱听知是张飞,越不敢出。如此人使当刘备,阿瞒亦殊失计。飞守了数日,见岱不出,心生一计:莽人忽然用计,未尝莽也。且正妙在以莽惑人耳。传令:“今夜二更去劫寨。”日间却在帐中饮酒,奇绝妙绝。诈醉,寻军士罪过,打了一顿,缚在营中,曰:“待我今夜出兵时,将来祭旗!”却暗使左右纵之去。奇绝妙绝。军士得脱,偷走出营,径往刘岱营中来报劫寨之事。刘岱见降卒身受重伤,遂听其说,虚扎空寨,伏兵在外。是夜张飞却分兵三路。中间使三十余人劫寨放火;却教两路军抄出他寨后,看火起为号夹击之。三更时分,张飞自引精兵,先断刘岱后路。中路三十余人,抢入寨中放火。刘岱伏兵恰待杀入,张飞两路兵齐出。岱军自乱,正不知飞兵多少,各自溃散。前在雪光中照耀赤面,今在火光中照耀黑脸,一样怕人,敌军安得不溃。刘岱引一队残军夺路而走,正撞见张飞。狭路相逢,急难回避,交马只一合,早被张飞生擒过去。余众皆降。飞使人先报入徐州。玄德闻之,谓云长曰:“翼德自来粗莽,今亦用智,吾无忧矣!”乃亲自出郭迎之。非奖励其勇,奖励其智也。飞曰:“哥哥道我躁暴,今日如何?”其实得意。玄德曰:“不用言语相激,如何肯使机谋!”柔人激之则刚,直人激之则反曲。奇甚。飞大笑。

  玄德见缚刘岱过来,慌下马解其缚曰:“小弟张飞误有冒渎,望乞恕罪。”还以兖州刺史待之,比王忠略有体面。遂迎入徐州,放出王忠,一同管待。玄德曰:“前因车冑欲害备,故不得不杀之。丞相错疑备反,遣二将军前来问罪。备受丞相大恩,正思报效,安敢反耶?二将军至许都,望善言为备分诉,备之幸也。”甘言卑词,一味虚假,还用青梅煮酒时身分。刘岱、王忠曰:“深荷使君不杀之恩,当于丞相处方便,以某两家老小保使君。”玄德称谢。次日,尽还原领军马,送出郭外。刘岱、王忠行不上十余里,一声鼓响,张飞拦路,大喝曰:“我哥哥忒没分晓!捉住贼将如何又放了!”諕得刘岱、王忠在马上发颤。张飞睁眼挺枪赶来,背后一人飞马大叫:“不得无礼!”视之乃云长也,刘岱、王忠方纔放心。云长曰:“既兄长放了,吾弟如何不遵法令?”飞曰:“今番放了,下次又来。”云长曰:“待他再来,杀之未迟。”关、张二人一收一放,定是玄德作用。刘岱、王忠连声告退曰:“便丞相诛我三族,也不来了。望将军宽恕!”二人见云长之刀、翼德之谋,亦如曹操见陈琳之檄,不得不汗下也。飞曰:“便是曹操自来,也杀他片甲不回,今番权且寄下两颗头!”快人快语。刘岱、王忠抱头鼠窜而去。云长、翼德回见玄德曰:“曹操必然复来。”孙干谓玄德曰:“徐州受敌之地,不可久居,不若分兵屯小沛,守邳城,为犄角之势,以防曹操。”玄德用其言,令云长守下邳,甘、糜二夫人亦于下邳安置:前吕布以家小住下邳而殒命,今玄德亦以家小住下邳而出奔。婆子气人又要怨风水不好矣。甘夫人乃小沛人也,糜夫人乃糜竺之妹也。忽然夹叙二夫人出处,笔极闲极警。孙干、简雍、糜竺、糜芳守徐州。玄德与张飞屯小沛。

  刘岱、王忠回见曹操,具言刘备不反之事。操怒骂:“辱国之徒,留你何用!”喝令左右推出斩之。正是:

  犬豕何堪共虎斗,鱼虾空自与龙争。

  不知二人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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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祢正平裸衣骂贼 吉太医下毒遭刑

  祢衡、孔融、杨修三人才同,而其品则有不同。杨修事操者也;孔融不事操,而犹与操周旋者也;祢衡则不事操,而并不屑与操周旋者也。三人皆为操所杀。而三人之中,惟衡最刚;故三人之死,亦惟衡独蚤。操自负奸雄,其才力足以推倒一世,而祢衡鄙夷傲睨,视若无物,非胆勇过人,安能如此?生前既骂曹操,死后又骂王敦,至今鹦鹉洲英灵不泯,岂得仅以文人才士目之耶!或谓骂操如陈琳而不杀之,何以独忌祢正平乎?操之出使正平于诸侯者,以正平恃才而狂,欲使人磨折他一番,挫其锐气,然后用之耳;不虞黄祖之遽杀之也。先儒有<代曹操责黄祖书>,备言此意。予曰:不然。为此说者,未知祢、陈两人之优劣也。祢衡骂操以口,陈琳骂操以笔。虽同一骂,而衡之骂操,自骂者也;琳之骂操,代人骂者也。夫自骂之与代人骂,则有间矣。琳之言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使操用之以射人,则其代操骂敌,亦犹是也。陈琳骂操,而终于事操;祢衡骂操,则必不事操。代人骂者可降,自骂者断不降,此操之所以不杀琳而必杀衡欤!

  为刘表计者,既知曹操使祢衡之意,便不当使衡见黄祖,当仍令衡还许都,方是高曹操一头地。今操借刀于表,表复借刀于祖,是与操一般见识,终在曹操术中耳。

  董承元宵一梦,何其快心;奈此梦不应,可为惋惜。虽然,天地梦薮也,古今梦缘也,人生梦魂也。汉之变而为三国,三国之变而为晋,犹之蕉耳,鹿耳,蝴蝶耳,邯郸与南柯耳。事之真者,何必非梦?则事之梦者,何必非真?梦如董承,直谓之真焉可矣。尝读<昙花记>,见冥王坐勘曹操,拷之问之,打之骂之。或曰:此后人欲泄其愤,无聊之极思耳。予曰:不然,理应如是,不可谓之戏也。古来缺陷不平之事,有欲反其事以补之者:一曰邓伯道父子团圆;一曰荀奉倩夫妻偕老;一曰屈大夫重兴楚国;一曰燕太子克复秦仇;一曰王明妃再入汉关;一曰侯夫人生逢炀帝;一曰岳武穆寸斩秦桧;一曰南霁云立灭贺兰。斯皆以天数俯从人心,以人心挽回天数。然则董承剑起,曹操头落,忠魂所结,竟当作如是观。

  上医医国,其吉平之谓乎?若吉平者,不愧为太医矣。以其药医曹操之头风,是毒药也;以其孳医献帝之心病,是良乐也。人谓其误以诈病为真病,不得谓之知病;我谓其能以毒药为良药,斯真谓之知医。惜乎其药不行耳。欲生人则生之,欲杀人则杀之,能生人是良医,能杀人亦是良医。独怪今之医家,心则华陀救周泰之心,药则吉平毒曹操之药,杀人而犹执生人之方,生人而适作杀人之孽,吾不知其医术居何等也。

  孔融荐祢衡一篇文字,十分光彩。阅至此,掀髯称快,当满引一大白。祢衡鼓击三挝,令人泣下;吉平血流九指,令人呲裂。阅至此,慷慨悲怀,又当满引一大白。

  此回起处,正是曹操欲攻刘备,却因招安表、绣,放下刘备,忽然接入董承。及董承事露,而首人不知有刘备;至搜出义状,而曹操始知与承同谋者之有刘备,于是下文攻刘备,更不容缓矣。然则此回虽无刘备之事,而实刘备传中一大关目也。

  却说曹操欲斩刘岱、王忠。孔融谏曰:“二人本非刘备敌手,若斩之,恐失将士之心。”操乃免其死,黜罢爵禄。欲自起兵伐玄德。孔融曰:“方今隆冬盛寒,应前“雪花飘”句。未可动兵,待来春未为晚也。孔融心向玄德,来春之说乃缓词耳。可先使人招安张绣、刘表,然后再图徐州。”操然其言,先遣刘晔往说张绣。至襄城,先见贾诩,陈说曹公盛德。诩乃留晔于家中。次日来见张绣,说曹公遣刘晔招安之事。正议间,忽报袁绍有使至。绣命入。使者呈上书信。绣览之,亦是招安之意。诩问来使曰:“近日兴兵破曹操,胜负何如?”使曰:“隆冬寒月,权且罢兵。与孔融之言相合。今以将军与荆州刘表,俱有国士之风,故来相请耳。”使者口中就便带出刘表,正与陈琳檄文中相应。诩大笑曰:“汝可便回见本初,道:‘汝兄弟尚不能容,何能容天下国士乎!’”袁术始而误粮,绍不能以军法斩之;继而僭号,绍不能以大义诛之。责绍者,正当责其不能讨术,不当责其不能容术也。贾诩初随李傕,后随曹操,虽有知谋,不知顺逆,故其言如此。当面扯碎书,叱退来使。张绣曰:“方今袁强曹弱。今毁书叱使,袁绍若至,当如之何?”诩曰:“不如去从曹操。”绣曰:“吾先与操有仇,安得兼容?”应前第十六回中事。诩曰:“从操,其便有三:夫曹公奉天子明诏,征伐天下,其宜从一也。绍强盛,我以少从之,必不以我为重;操虽弱,得我必喜,其宜从二也。今之锦上添花者,好向富厚处纳款,不乐向寡乏处通情,请听贾诩之论。曹公王霸之志,必释私怨以明德于四海,其宜从三也。愿将军无疑焉。”绣从其言,请刘晔相见。晔盛称操德,且曰:“丞相若记旧怨,安肯使某来结好将军乎?”绣大喜,即同贾诩等赴许都投降。绣见操,拜于阶下。操忙扶起,执其手曰:“有小过失,勿记于心。”乱其叔母,乃曰“小过失”,亏他这副老面皮。遂封绣为扬武将军,封贾诩为执金吾使。操又得一谋士。

  操即命绣作书招安刘表。贾诩进曰:“刘景升好结纳名流,今必得一有文名之士往说之,方可降耳。”只此一句,引出祢正平来。操问荀攸曰:“谁人可去?”攸曰:“孔文举可当其任。”操然之。攸出见孔融曰:“丞相欲得一有文名之士,以备行人之选。公可当此任否?”融曰:“吾友祢衡,字正平,其才十倍于我。此人宜在帝左右,不但可备行人而已。我当荐之天子。”不曰荐之丞相,而曰荐之天子,我知正平固不为操用者也。于是遂上表奏帝。其文曰:

  臣闻洪水横流,帝思俾乂;旁求四方,以招贤俊。昔世宗继统,指汉武帝。将弘基业,畴咨熙载,群士响臻。陛下睿圣,纂承基绪,遭遇厄运,劳谦日昃。维岳降神,异人并出。窃见处士平原祢衡,年二十四,字正平,淑质贞亮,一句言其品。英才卓跞。一句言其才。初涉艺文,升堂睹奥。目所一见,辄诵之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性与道合,思若有神,弘羊潜计,桑弘羊,武帝时人。安世默识,张安世,宣帝时人。以衡准之,诚不足怪。一段美其才。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嫉恶若仇。任座抗行,任座,魏文侯时人。史鱼厉节,殆无以过也。一段美其品。只此数语,便为祢衡骂曹操张本。鸷鸟类百,不如一鹗。郭嘉、程昱等皆鸷鸟耳。使衡立朝,必有可观。飞辩骋词,溢气坌涌;解疑释结,临敌有余。昔贾谊求试属国,诡系单于;诡,责也。终军欲以长缨,牵制劲越:溺冠慷慨,前世美之。近日路粹、严象,亦用异才,擢拜台郎,衡宜与为比。一段言其少年有志,应前“年二十四”句。如得龙跃天衢,振翼云汉,扬声紫微,垂光虹霓,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门之穆穆。钧天广乐,必有奇丽之观;帝室皇居,必蓄非常之宝。语亦奇丽非常。若衡等辈,不可多得。<激楚>、<阳阿>,曲名。至妙之容,掌伎者之所贪;飞兔、騕裊,皆良马。绝足奔放,良、王良。乐伯乐。之所急也。臣等区区,敢不以闻?陛下笃慎取士,必须效试,乞令衡以褐衣召见。如无可观采,臣等受面欺之罪。

  帝览表,以付曹操,操遂使人召衡至。礼毕,操不命坐。无礼惹骂。祢衡仰天叹曰:“天地虽阔,何无一人也!”开口便异。操曰:“吾手下有数十人,皆当世英雄,何谓无人?”高祖踞见郦生,生责之,高祖便起谢。今曹操不谢,宜正平之终恶也。衡曰:“愿闻。”操曰:“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机深智远,虽萧何、陈平不及也。张辽、许褚、李典、乐进,勇不可当,虽岑彭、马武不及也。吕虔、满宠为从事,于禁、徐晃为先锋。夏侯惇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间福将。安得无人?”曹操自夸其谋臣、战将,叙得参差有势。衡笑曰:“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尽识之:荀彧可使吊丧问病,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牛放马;乐进可使取状读招,李典可使传书送檄;吕虔可使磨刀铸剑,满宠可使饮酒食糟;于禁可使负版筑墙,徐晃可使屠猪杀狗;夏侯惇称为‘完体将军’,曹子孝呼为‘要钱太守’。“完体”反言之也,“要钱”正言之也。然恐天下,不独一曹子孝矣。其余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耳!”骂得畅快。操怒曰:“汝有何能?”衡曰:“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异人处只在此二句。岂与俗子共论乎!”祢衡自赞,亦如孔融之赞衡。时止有张辽在侧,掣剑欲斩之。操曰:“吾正少一鼓吏,早晚朝贺宴享,可令祢衡充此职。”衡欲使张辽击鼓呜金,操即以其鄙薄张辽者命衡也。衡不推辞,应声而去。玩世不恭,有诗人<简兮>之风。辽曰:“此人出言不逊,何不杀之?”操曰:“此人素有虚名,远近所闻。今日杀之,天下必谓我不能容物。彼自以为能,故令为鼓吏以辱之。”奸雄作用故欲辱衡,谁知反为衡所辱也。

  来日,操于省厅上大宴宾客,令鼓吏挝鼓。旧吏云:“挝鼓必换新衣。”衡穿旧衣而入。遂击鼓为<渔阳三挝>,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于革木之器,能作金石之音,正所谓<激楚>、<阳阿>,掌伎所贪者也。祢正平<渔阳挝>与嵇叔夜<广陵散>并称绝调,惜于今不传。坐客听之,莫不慷慨流涕。左右喝曰:“何不更衣!”衡当面脱下旧破衣服,裸体而立,浑身尽露,孟嘉落帽以傲桓温,祢衡裸衣以辱曹操。奸雄而遇狂士,大有可观。坐客皆掩面。衡乃徐徐着裤,颜色不变。真是目中无人。操叱曰:“庙堂之上,何太无礼!”衡曰:“欺君罔上,乃谓无礼。明明道着老贼。吾露父母之形,以显清白之体耳!”既听“伐鼓渊渊”,又见“白鸟鹤鹤”。操曰:“汝为清白,谁为污浊?”衡曰:“汝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也;不容诸侯,是腹浊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前既力诋其谋臣将士,今却指名独骂曹操。又骂之于伐鼓之后,可谓“鸣鼓而攻之”矣。○孔融荐祢衡一篇文字,十分光彩;祢衡骂曹操一篇言语,十分锋铓:可称双绝。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轻仲尼,臧仓毁孟子耳。索性骂个尽情畅绝。欲成王霸之业,而如此轻人耶?”时孔融在坐,恐操杀衡,乃从容进曰:“祢衡罪同胥靡,不足发明王之梦。”用高宗梦傅说事。古使有罪者充役,谓之“胥靡”;傅说筑墙于傅岩之野,是代罪人役也。操指衡而言曰:“令汝往荆州为使。如刘表来降,便用汝作公卿。”衡不肯往。操教备马三匹,令二人扶挟而行,祢衡崛强之态可掬。却教手下文武整酒于东门外送之。荀彧曰:“如祢衡来,不可起身。”衡至,下马入见,众皆端坐。衡放声大哭。荀彧问曰:“何为而哭?”衡曰:“行于死柩之中,如何不哭!”鼓音之悲,正为此耳。众皆曰:“吾等是死尸,汝乃无头狂鬼耳!”衡曰:“吾乃汉朝之臣,不作曹瞒之党,安得无头?”祢衡以汉帝为头,不似彼众人以曹操为头也。众欲杀之。荀彧急止之曰:“量鼠雀之辈,何足污刀!”衡曰:“吾乃鼠雀,尚有人性,汝等只可谓之蜾虫。”然则其事曹操,不过如蚁中之王,蜂中之长耳。众恨而散。

  衡至荆州见刘表毕,虽颂德,实讥讽,表不喜。表好名士而不喜祢衡,如叶公之好龙,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令去江夏见黄祖。或问表曰:“祢衡戏谑主公,何不杀之?”表曰:“祢衡数辱曹操,操不杀者,恐失人望;故令作使于我,欲借我手杀之,使我受害贤之名也。吾今遣去见黄祖,使曹操知我有识。”刘表使见黄祖,即曹操使见刘表之意,是操借刀于表,而表复乞诸其邻而与之耳。众皆称善。时袁绍亦遣使至。表问众谋士曰:“袁本初又遣使来,曹孟德又差祢衡在此,当从何便?”从事中郎将韩嵩进曰:“今两雄相持,将军若欲有为,乘此破敌可也。如其不然,将择其善者而从之。今曹操善能用兵,贤俊多归,其势必先取袁绍,然后移兵向江东,恐将军不能御。莫若举荆州以附操,操必重待将军矣。”与贾诩劝张绣相同。表曰:“汝且去许都,观其动静,再作商议。”嵩曰:“君臣各有定分。嵩今事将军,虽赴汤蹈火,一唯所命。将军若能上顺天子,下从曹公,使嵩可也;如持疑未定,嵩到京师,天子赐嵩一官,则嵩为天子之臣,不复为将军死矣。”先说在前,后来不得罪之。表曰:“汝且先往观之。吾别有主意。”嵩辞表,到许都见操。操遂拜嵩为侍中,领零陵太守。果应韩嵩之言。荀彧曰:“韩嵩来观动静,未有微功,重加此职,祢衡又无音耗,丞相遣而不问,何也?”荀彧双问韩、祢二人。操曰:“祢衡辱吾太甚,故借刘表手杀之,何必再问?”曹操单答祢衡一人。遂遣韩嵩回荆州说刘表。嵩回见表,称颂朝廷盛德,劝表遣子入侍。表大怒曰:“汝怀二心耶?”欲斩之。嵩大叫曰:“将军负嵩,焉不负将军。”蒯良曰:“嵩未去之前,先有此言矣。”刘表遂赦之。

  人报黄祖斩了祢衡。此事不用实叙,只在使者口中虚写,省笔。表问其故,对曰:“黄祖与祢衡共饮,皆醉。祖问衡曰:‘君在许都有何人物?’衡曰:‘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除此二人,别无人物。’祖曰:‘似我何如?’衡曰:‘汝似庙中之神,虽受祭祀,恨无灵验。’祖大怒曰:‘汝以我为土木偶人耶!’衡之视人,不是死尸,即是木偶,所以取祸。遂斩之。衡至死,骂不绝口。”此非黄祖杀之,而刘表杀之;亦非刘表杀之,而曹操杀之也。刘表闻衡死,亦嗟呀不已,令葬于鹦鹉洲边。后人有诗叹曰:

  黄祖才非长者俦,祢衡丧首此江头。今来鹦鹉洲边过,惟有无情碧水流。

  却说曹操知祢衡受害,笑曰:“腐儒舌剑,反自杀矣!”不说自己杀,又不说别人杀他,反说他自杀,奸雄之极。因不见刘表来降,便欲兴兵问罪。荀彧谏曰:“袁绍未平,刘备未灭,而欲用兵江汉,是犹舍心腹而顾手足也。可先灭袁绍,后灭刘备,江汉可一扫而平矣。”操从之。以上按下荆州一边,以下再叙许都一边。

  且说董承自刘玄德去后,日夜与王子服等商议,无计可施。建安五年元旦朝贺,见曹操骄横愈甚,感愤成疾。将叙元宵饮酒,先叙元旦染病。老泉诗曰:“佳节每从愁里过,壮士犹傍醉中来。”正与此合。帝知国舅染病,令随朝太医前去医治。此医乃洛阳人,姓吉,名太,字称平,人皆呼为吉平,当时名医也。平到董承府用药调治,旦夕不离,常见董承长吁短叹,不敢动问。但知其身病,不知其心病也。时值元宵,吉平辞去,承留住,二人共饮。饮至更余,承觉困倦,就和衣而睡。前二十回中隐几而卧,乃是日里,今和衣而睡,乃是夜间。前因隔夜未眠,此因病后困倦。写得有情有景。忽报王子服等四人至,承出接入。服曰:“大事谐矣!”承曰:“愿闻其说。”服曰:“刘表结连袁绍,起兵五十万,共分十路杀来。快畅之极。马腾结连韩遂,起西凉军七十二万,从北杀来。快畅之极。曹操尽起许昌兵马,分头迎敌,城中空虚。若聚五家僮仆,可得千余人。乘今夜府中大宴,庆赏元宵,将府围住,突入杀之,不可失此机会!”更快畅之极。承大喜,即唤家奴各人收拾兵器,自己披挂绰枪上马,疾至此有起色矣。约会都在内门前相会,同时进兵。夜至一鼓,众兵皆到。董承手提宝剑,徒步直入,见操设宴后堂,大叫:“操贼休走!”一剑剁去,随手而倒。一路看来,竟似真有此快事,何其天从人愿至于如此之易也?霎时觉来,乃南柯一梦,半晌欢喜,读至此句,不觉扫兴。口中犹骂“操贼”不止。吉平向前叫曰:“汝欲害曹公乎?”承惊惧不能答。楚庄王将有所谋,必屏人独寝,恐梦中漏言,正为此也。吉平曰:“国舅休慌。某虽医人,未尝忘汉。某连日见国舅嗟叹,不敢动问。恰才梦中之言,已见真情,幸勿相瞒。倘有用某之处,虽灭九族,亦无后悔!”满朝文武,不及此一医生多矣。承掩面而哭曰:“只恐汝非真心。”平遂咬下一指为誓。献帝刺指写诏,吉平咬指为誓,二指正复应。承乃取出衣带诏,令平视之,且曰:“今之谋望不成者,乃刘玄德、马腾各自去了,无计可施,因此感而成疾。”至此方说出真正病源。平曰:“不消诸公用心。操贼性命,只在某手中。”今日医生之手,皆如此之可畏。承问其故。平曰:“操贼常患头风,痛入骨髓,纔一举发,便召某医治。如早晚有召,只用一服毒药,必然死矣。何必举刀兵乎?”一贴药胜是百万兵。承曰:“若得如此,救汉朝社稷者,皆赖君也!”方是真正良医,不但医董承身病,并医董承心病;不但医承心病,且医献帝心病矣。时吉平辞归,承心中暗喜,步入后堂。忽见家奴秦庆童同侍妾云英,在暗处私语,承大怒,唤左右捉下,欲杀之。夫人劝免其死,夫人大是误事。各人杖脊四十,将庆童锁于冷房。庆童怀恨,夤夜将铁锁扭断,跳墙而出,径入曹操府中,告有机密事。前十回中马宇为家僮所首,此处董承亦同为家僮所首。前略后详,事虽同而文各异。操唤入密室问之。庆童云:“王子服、吴子兰、种辑、吴硕、马腾五人,只说得五人,妙。在家主府中商议机密,必然是谋丞相。家主将出白绢一段,不知写道甚的。近日吉平咬指为誓,我也曾见。”秦庆童口中,妙在说得不明不白。但见白绢,不见血诏;但知写字咬指,不知所议谓何。正如断碑之文,不甚可读,而以意度之,自能猜测而得也。曹操藏匿庆童于府中,董承只道逃往他方去了,也不追寻。

  次日,曹操诈患头风,召吉平用药。平自思曰:“此贼合休!”暗藏毒药入府。操之意是假病,平之医亦是假医。操卧于床上,令平下药。平曰:“此病可一服即愈。”自然不消第二服。教取药罐,当面煎之。药已半干,平已暗下毒药,亲自送上。操知有毒,故意迟延不服。平曰:“乘热服之,少汗即愈。”水二钟,姜三片,滓不再煎。操起曰:“汝既读儒书,必知礼义。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父有疾饮药,子先尝之。汝为我心腹之人,何不先尝而后进?”先尝则不能进矣。平曰:“药以治病,何用人尝?”平知事已泄,纵步向前,扯住操耳而灌之。操推药泼地,砖皆迸裂。操未及言,左右已将吉平执下。事虽未成,而吉平之勇过于鱄诸矣。操曰:“吾岂有疾,特试汝耳!汝果有害我之心!”遂唤二十个精壮狱卒,执平至后园拷问。此是一拷吉平。操坐于亭上,将平缚倒于地。吉平面不改容,略无惧怯。想其怀药入府时,已置死生于度外。操笑曰:“量汝是个医人,安敢下毒害我?必有人唆使你来。你说出那人,我便饶你。”平叱之曰:“汝乃欺君罔上之贼,天下皆欲杀汝,岂独我乎!”绝似施全对秦桧语。操再三磨问,平怒曰:“我自欲杀汝,安有人使我来?先说人皆欲杀,不独是我;又说我自欲杀,更不关人。若论有人指使,则天下人皆使我来;若论无人指使,则更无一人使我来也。今事不成,惟死而已!”操怒,教狱卒痛打。打到两个时辰,皮开肉裂,血流满阶。操恐打死无可对证,令狱卒揪去静处,权且将息。恶极。传令次日设宴,请众大臣饮酒。惟董承托病不来。王子服等皆恐操生疑,只得俱至。一人因恐而不来,数人因恐而皆至。操于后堂设席。酒行数巡,曰:“筵中无可为乐,我有一人,可为众官醒酒。吉平善用表汗汤,今操用他为醒酒汤。教二十个狱卒,与吾牵来!”须臾,只见一长枷钉着吉平,拖至阶下。此是二拷吉平。操曰:“众官不知,此人连结恶党,欲反背朝廷,谋害曹某。今日天败,请听口词。”操教先打一顿,昏绝于地,以水喷面。吉平苏醒,吉平被水喷醒,众官却被曹操吓醒。睁目切齿而骂曰:“操贼!不杀我,更待何时!”操曰:“同谋者先有六人。与汝共七人耶?”足七人之数者,刘玄德也。若添一吉平,则八人矣。乃白绢状上本无吉平,而庆童口中却无玄德,猜测得妙。平只是大骂。王子服等四人面面相觑,如坐针毡。曹操意中八人,认作七人;曹操座上六人,尚欠二人。参差不齐,错落有致。操教一面打,一面喷,平并无求饶之意。硬汉。操见不招,且教牵去。还不许他死,恶极。

  众官席散,操只留王子服等四人夜宴。四人魂不附体,只得留待。操曰:“本不相留,争奈有事相问。汝四人,不知与董承商议何事?”子服曰:“并未商议甚事。”操曰:“白绢中写着何事?”子服等皆隐讳。操教唤出庆童对证。子服曰:“汝于何处见来?”庆童曰:“你回避了众人,六人在一处画字,如何赖得?”庆童只见得六人。子服曰:“此贼与国舅侍妾通奸,被责诬主,不可听也。”操曰:“吉平下毒,非董承所使而谁?”子服等皆言不知。操曰:“今晚自首,尚犹可恕。若待事发,其实难容!”子服等皆言:“并无此事!”操叱左右,将四人拿住监禁。次日,带领众人径投董承家探病,前吉平至曹操府中看病,今曹操至董承家中探病,都是不怀好意。承只得出迎。操曰:“缘何夜来不赴宴?”承曰:“微疾未痊,不敢轻出。”操曰:“此是忧国家病耳。”曹操赚吉平是假病,董承患曹操是真病。承愕然。操曰:“国舅知吉平事乎?”承曰:“不知。”操冷笑曰:“国舅如何不知?”唤左右:“牵来与国舅起病。”意欲以吉平三拷当枚生<七发>。○前日醒酒,得以吉平为汤;今日起病,是又以吉平为酒矣。承举措无地。须臾,二十狱卒推吉平至阶下。此为三拷吉平。吉平大骂:“曹操逆贼!”见曹操便骂,硬汉。操指谓承曰:“此人曾攀下王子服等四人,吾已拏下廷尉。尚有一人,未曾捉获。”曹操只道一人,不知尚有三人。因问平曰:“谁使汝来药我?可速招出!”平曰:“天使我来杀逆贼!”妙。人心所存,即天理也。操怒教打,身上无容刑之处。承在座观之,心如刀割。操又问平曰:“你原有十指,今如何只有九指?”平曰:“嚼以为誓,誓杀国贼!”绝不抵赖,硬汉。操教取刀来,就阶下截去其九指,今之庸医以十指杀人者,亦当以此法杀之。曰:“一发截了,教你为誓!”平曰:“尚有口可以吞贼,有舌可以骂贼!”“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操令割其舌。平曰:“且勿动手。吾今熬刑不过,只得供招,不知者读至此,必以为将供出董承矣。可释吾缚。”意在此句耳。操曰:“释之何碍?”遂命解其缚。平起身,望阙拜曰:“臣不能为国家除贼,乃天数也!”拜毕,撞阶而死。立誓以杀曹操,是其忠也;至死不招董承,是其义也。被祸最惨,性骨最烈,不意医生中乃有此人。操令分其肢体号令。时建安五年正月也。史官有诗曰:

  汉朝无起色,医国有称平。立誓除奸党,捐躯报圣明。极刑词愈烈,惨死气如生。十指淋漓处,千秋仰异名。

  操见吉平已死,教左右牵过秦庆童至面前。操曰:“国舅认得此人否?”承大怒曰:“逃奴在此,即当诛之!”操曰:“他首告谋反,今来对证,谁敢诛之?”承曰:“丞相何故听逃奴一面之说?”操曰:“王子服等吾已擒下,皆招证明白,汝尚抵赖乎?”即唤左右拿下,命从人直入董承卧房内,搜出衣带诏并义状。操看了,笑曰:“鼠辈安敢如此!”曹操一向只知有义状,今日方知有血诏;一向只知有六人,今日方知有七人矣。遂命:“将董承全家良贱尽皆监禁,休教走脱一个。”操回府,以诏状示众谋士商议,要废献帝,更立新君。曹操此时,意欲为董卓所为矣。正是:

  数行丹诏成虚望,一纸盟书惹祸殃。

  未知献帝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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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国贼行凶杀贵妃 皇叔败走投袁绍

  尝咏唐人吊马嵬诗曰:“可怜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其言可谓悲矣。然杨妃之死,死于其兄之误国;董妃之死,死于其兄之爱君。夫以兄之罪而杀杨妃,今人犹为之惋惜;况以兄之忠而杀董妃,能不为之悼叹乎哉!吾以为董妃之冤,冤于太真;则献帝之痛,更痛于玄宗矣。

  以天子之尊,而束缚于权臣,不得已耳;以方伯之重,而牵制于小儿,亦不得已耶?衣带诏之事既闻,董贵妃之事甚惨,正忠臣肝脑涂地之秋、义士发愤立功之日;而乃迁延岁月,坐失机会。天子不能保其嫔妃,诸侯且欲恋其家室。己之幼子有疾,犹然系怀;君之孕嗣遭殃,不为动念:以四世三公代食汉禄者,反不如一医生之尽节,良可叹也!

  读徐文长<四声猿>,有祢衡骂曹操一篇文字,将祢衡死后之事,补骂一番,殊为痛快。今恨不将陈琳檄后之事,再教陈琳补骂一番也。虽然,惟无瑕者可以戮人。袁绍不奉天子之命,而袭取冀州,欺韩馥,又卖公孙瓒,其罪一;傕、泛之乱,不闻勤王,其罪二;袁术僭号而不能讨,及术归帝号而又欲近之,其罪三。为绍计者,恐我尽言以责操,而操亦尽言以责我,故一骂之后,不复更骂耳。昔齐桓公挟天子以令诸侯,行权力而假仁义。聂北之救,坐视邢亡;楚丘之封,直待卫灭。又兄弟姊妹之间多惭德焉。是以其责楚也,不责其僭称王号,吞并诸姬,而但问以包茅不质、昭王不复。舍其大而责其小,舍其近而责其远,其同此意也夫?

  田丰首欲缓战,今欲急战;前则无隙可伺,今则有虚可乘:审时劫而为谋,惜袁绍之不能用耳。然吾怪郭图、审配独无一言,何也?盖二人与田丰不和。故前者丰不欲战,二人以宜战之说争之;今者丰既欲战,二人更不以宜战之说助之:但从自己门户起见,不从国家大事起见,古来朋党之害,往往坐此。唐有牛、李之互持,宋有朔、洛、蜀之角立,朝廷且受其患,况袁绍一隅之主乎?

  为天下者不顾家。玄德前败于吕布,遂弃妻小而不顾;今败于曹操,又弃妻小而不顾。与高祖委吕后于项羽,正复相同。彼袁绍室家情重,恋恋小儿,岂得为成大事之人!

  袁绍与玄德三番相见:第一次在虎牢,第二次在盘河,第三次在冀州。玄德于袁绍三番求救:第一次郑玄作柬,第二次自己致书,第三次单骑亲往。绍则前倨而后恭,备亦昔疏而今密,非绍之贤而纳备,乃备之急而投绍耳。前乎此者,依托吕布,又依托曹操;后乎此者,依托刘表,又依托孙权。茕茕一身,常为客子,然则备之为君,殆在<旅>之六五云。

  操之敌绍,能以寡胜众;备之敌操,不能以寡胜众。是备之用兵,不如操矣。然为将之道,在能用兵;为君之道,不在能用兵,而在能用用兵之人。备之所以败者,以此时未遇诸葛亮耳。未遇诸葛,虽关、张之勇无所用之;既遇诸葛,虽曹操之智不能当之。而诸葛不为操所得,独为备所得,善乎唐太宗之论操曰:“一将之智有余,万乘之才不足。”韩信善将兵,一将之智也;高祖不善将兵,而善将将,万乘之才也。岂非操之用兵则胜于备,而用人则逊于备欤?

  却说曹操见了衣带诏,与众谋士商议,欲废却献帝,更择有德者立之。程昱谏曰:“明公所以能威震四方,号令天下者,以奉汉家名号故也。今诸侯未平,遽行废立之事,必起兵端矣。”操乃止。操贼几为董卓所为,而卒未为者,以自己曾讨董卓故也。只将董承等五人并其全家老小,押送各门处斩。死者共七百余人。城中官民见者,无不下泪。不特当日见者下泪,即今日读者亦为酸鼻。后人有诗叹董承曰:

  密诏传衣带,天言出禁门。当年曾救驾,此日更承恩。忧国成心疾,除奸入梦魂。忠贞千古在,成败复谁论。

  又有叹王子服等四人诗曰:

  书名尺素矢忠谋,慷慨思将君父酬。赤胆可怜捐百口,丹心自是足千秋。

  且说曹操既杀了董承等众人,怒气未消,遂带剑入宫,来弒董贵妃。咄咄怪事。贵妃乃董承之妹,帝幸之,已怀孕五月。补叙贵妃一笔。当日帝在后宫,正与伏皇后私论董承之事至今尚无音耗。点缀,好。忽见曹操带剑入宫,面有怒容,帝大惊失色。宰相面有怒容,而天子大惊失色,岂不奇绝。操曰:“董承谋反,陛下知否?”帝曰:“董卓已诛矣。”操言董承,而帝故意误言董卓,盖操乃今日之董卓也。帝意不在卓,殆暗指操耳。帝亦善于词令。操大声曰:“不是董卓!是董承!”帝战栗曰:“朕实不知。”尝读<左传.周郑交质>篇“王曰无之”句,为之一叹;今献帝“朕实不知”四字,正复相似。○此时宰相俨如问官,天子竟似罪人矣。操曰:“忘了破指修诏耶?”帝不能答。手迹既真,口词难赖。操叱武士擒董妃至。帝告曰:“董妃有五月身孕,望丞相见怜!”帝因孕而欲求免其身。操曰:“若非天败,吾已被害。岂得复留此女为吾后患!”伏后告曰:“贬于冷宫,待分娩了,杀之未迟。”后度不能免其身,但求全其孕。○宰相作色,帝后哀求,皆绝奇之事。操曰:“欲留此逆种为母报仇乎?”天子之嗣,乃曰“逆种”,是何言欤!董妃泣告曰:“乞全尸而死,勿令彰露。”妃度身、孕俱不能免,但泣求全尸矣。可怜可恨,令我不忍注目。操令取白练至面前。因乃兄列名于白绢,遂使其妹毕命于白练。帝泣谓妃曰:“卿于九泉之下,勿怨朕躬!”何言之痛也,读者能不鼻酸而发指否?言讫,泪下如雨。伏后亦大哭。操怒曰:“犹作儿女态耶!”叱武士牵出,勒死于宫门之外。巍巍至尊,不能庇一女子,真天翻地覆时也。后人有诗叹董妃曰:

  春殿承恩亦枉然,伤哉龙种并时捐。堂堂帝主难相救,掩面徒看泪涌泉。

  操谕监宫官曰:“今后但有外戚宗族,不奉吾旨,辄入宫门者,斩,守御不严,与同罪。”为后文伏完事露伏笔。又拨心腹人三千充御林军,令曹洪统领,以为防察。献帝此时如坐牢狱中。

  操谓程昱曰:“今董承等虽诛,尚有马腾、刘备亦在此数,不可不除。”昱曰:“马腾屯军西凉,未可轻取,但当以书慰劳,勿使生疑,诱入京师图之可也。为后诱出马腾伏笔。刘备现在徐州,分布掎角之势,亦不可轻敌。以上将马、刘二人并说。况今袁绍屯兵官渡,常有图许都之心。若我一旦东征,刘备势必求救于绍。绍乘虚来袭,何以当之?”放下马腾,专策刘备;又因刘备,转策袁绍。操曰:“非也。备乃人杰也,今若不击,待其羽翼既成,急难图矣。袁绍虽强,事多怀疑不决,何足忧乎!”操以玄德为英雄,不以本初为英雄,正与青梅煮酒时谈论相合。正议间,郭嘉自外而入。操问曰:“吾欲东征刘备,奈有袁绍之忧,如何?”嘉曰:“绍性迟而多疑,其谋士各相妒忌,比操语又添出谋士一句。不足忧也。刘备新整军兵,众心未服,二语为后张、关部卒降曹,降卒诈投关公袭取下邳等事伏笔。丞相引兵东征,一战可定矣。”操大喜曰:“正合吾意。”遂起二十万大军,分兵五路下徐州。下徐州五路分兵,攻小沛八面遣将。此五路只虚写,后八面却实写,俱妙。

  细作探知,报入徐州。孙干先往下邳报知关公,随至小沛报知玄德。玄德与孙干计议曰:“此必求救于袁绍,方可解危。”于是玄德修书一封,此时玄德竟亲自写书,不必更烦郑康成矣。遣孙干至河北。干乃先见田丰,具言其事,求其引进。前托郑玄致书,今又托田丰引进,不啻先之以子贡、申之以冉有也。丰即引孙干入见绍,呈上书信。只见绍形容憔悴,衣冠不整。却又作怪。丰曰:“今日主公何故如此?”绍曰:“我将死矣!”令人不解。丰曰:“主公何出此言?”绍曰:“吾生五子,惟最幼者极快吾意。妇人爱少子,丈夫亦如是耶?今患疥疮,命已垂绝。绍所患者,不过小儿之病;小儿所患者,又不过疥癣之疾。可发一笑。吾有何心更论他事乎?”可笑。丰曰:“今曹操东征刘玄德,许昌空虚。若以义兵乘虚而入,上可以保天子,下可以救万民。此不易得之机会也,惟明公裁之。”丰前欲缓战,今欲急战,此量时度势之言,与沮授一味言战者不同。绍曰:“吾亦知此最好,奈我心中恍惚,恐有不利。”丰曰:“何恍惚之有?”绍曰:“五子中惟此子生得最异,倘有疏虞,吾命休矣。”遂决意不肯发兵,曹昂死,而曹操只言哭典韦;袁熙病,而袁绍不肯救刘备。袁、曹优劣,又见如此。况前郑玄致书之时,董承未死,血诏未泄;今此事已露,玄德书中必详言之。乃绍见书而不一发愤,可谓无气。乃谓孙干曰:“汝回见玄德,可言其故。倘有不如意,可来相投,吾自有相助之处。”为后刘备投袁绍伏笔。田丰以杖击地曰:“遭此难遇之时,乃以婴儿之病失此机会,大事去矣!可痛惜哉!”跌足长叹而出。真正可惜。○玄德求救于绍,不出程昱所料。袁绍不肯发兵,不出郭嘉所料。孙干见绍不肯发兵,只得星夜回小沛见玄德,具说此事。玄德大惊曰:“似此如之奈何!”张飞曰:“兄长勿忧。曹兵远来,必然困乏,乘其初至,先去劫寨,可破曹操。”此计亦可,但瞒不过曹操耳。玄德曰:“素以汝为一勇夫耳,前者捉刘岱时,颇能用计,又将前事一提。今献此策,亦中兵法。”乃从其言,分兵劫寨。

  且说曹操引军往小沛来。正行间,狂风骤至,忽听一声响亮,将一面牙旗吹折。孙坚之死,有风报应;曹操之胜,亦有风报应。操便令军兵且住,聚众谋士问吉凶。荀彧曰:“风从何方来?吹折甚颜色旗?”操曰:“风自东南方来,吹折角上牙旗,单旗曰角,双旗曰门。旗乃青红二色。”董承之死,祇因红诏一纸,白绢一幅;刘备之败,却因青红牙旗一面。彧曰:“不主别事,今夜刘备必来劫寨。”张飞之计,早被荀文若占出。操点头。忽毛玠入见,曰:“方纔东南风起,吹折青红牙旗一面。主公以为主何吉凶?”操曰:“公意若何?”毛玠曰:“愚意以为今夜必主有人来劫寨。”谋士所见皆同。后人有诗叹曰:

  吁嗟帝冑势孤穷,全仗分兵劫寨功。争奈牙旗折有兆,老天何故纵奸雄?

操曰:“天报应我,当即防之。”遂分兵九队,只留一队向前虚扎营寨,余众八面埋伏。九里山前,十面埋伏;小沛城外,八面埋伏。是夜月色微明,既写风,又写月,忙中偏有此闲笔。玄德在左,张飞在右,分兵两队进发,只留孙干守小沛。

  且说张飞自以为得计,领轻骑在前突入操寨,但见零零落落无多人马,四边火光大起,喊声齐举,飞知中计,急出寨外。正东张辽、正西许褚、正南于禁、正北李典、东南徐晃、西南乐进,东北夏侯惇、西北夏侯渊八处军马杀来。曹操分拨八面之将,前不叙明,至此方点出。张飞左冲右突,前遮后当。所领军兵,原是曹操手下旧军,见事势已急,尽皆投降去了。正是朱灵、路昭及车冑所领之兵也。飞正杀间,逢着徐晃,大杀一阵,后面乐进赶到。飞杀条血路,突围而走,只有数十骑跟定。欲还小沛,去路已断;欲投徐州、下邳,又恐曹军截住。寻思无路,只得望芒砀山而去。按下张飞,下文单叙玄德。

  却说玄德引军劫寨,将近寨门,忽然喊声大震,后面冲出一军,先截去了一半人马。夏侯惇又到,玄德突围而走,夏侯渊又从后追来。玄德回顾,止有三十余骑跟随,急欲奔还小沛,叙张飞处既详,叙玄德处不得不略;然非略也,其详已在张飞劫寨中矣。早望见小沛城中火起,顺笔虚写,便算实叙,妙。只得弃了小沛。欲投徐州、下邳,又见曹军漫山塞野,截住去路。亦虚写一句。玄德自思无路可归,想:“袁绍有言:‘倘不如意,可来相投’,今不若暂往依栖,别作良图。”还记盘河相遇时否?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也。遂望青州路而走,正逢李典拦住。玄德匹马落荒望北而逃,李典掳将从骑去了。李典在正北,夏侯惇在东北,夏侯渊在西北。玄德望北而逃,正当与此三路军相遇:一笔不乱。

  且说玄德匹马投青州,日行三百里,奔至青州城下叫门。门吏问了姓名,来报刺史,刺史乃袁绍长子袁谭。谭素敬玄德,闻知匹马到来,即便开门出迎,袁谭较胜乃翁,而乃翁反爱其少子,何也?接入公廨,细问其故。玄德备言兵败相投之意。谭乃留玄德于馆驿中住下,发书报父袁绍,一面差本州人马,护送玄德至平原界口。袁绍亲自引众,出邺郡三十里迎接玄德。回想虎牢关时,真前倨而后恭也。玄德拜谢,绍忙答礼曰:“昨为小儿抱病,有失救援,于心怏怏不安。今幸得相见,大慰平生渴想之思。”繁礼多仪,虚文无当。玄德曰:“孤穷刘备,玄德此时正剩一身,自称“孤穷刘备”,真不诬也。久欲投于门下,奈机缘未遇。今为曹操所攻,妻子俱陷,天子不能保其一贵妃,董承等不能保其七百余口,玄德又安能保其二夫人乎?想将军容纳四方之士,故不避羞惭,径来相投。望乞收录。誓当图报。”绍大喜,相待甚厚,同居冀州。按下玄德,下文单叙云长。

  且说曹操当夜取了小沛,随即进兵攻徐州。糜竺、简雍守把不住,只得弃城而走。陈登献了徐州。曹操大军入城。安民已毕,随唤众谋士议取下邳。荀彧曰:“云长保护玄德妻小,死守此城。若不速取,恐为袁绍所窃。”彧已知备之必竟投绍矣。操曰:“吾素爱云长武艺人材,欲得之以为己用,不若令人说之使降。”欲说降关公,亦大难事。郭嘉曰:“云长义气深重,必不肯降;曹操但知其武艺人材,郭嘉独知其义气。若使人说之,恐被其害。”帐下一人出曰:“某与关公有一面之交,愿往说之。”众视之,乃张辽也。回想白门楼相救之事,已隔数回,此处忽然照应。程昱曰:“文远虽与云长有旧,吾观此人,非可以言词说也。某有一计,使此人进退无路;然后用文远说之,彼必归丞相矣。”正是:

  整备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未知其计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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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屯土山关公约三事 救白马曹操解重围

  云长本来事汉,何云“降汉”?“降汉”云者,特为“不降曹”三字下一脚注耳。曹操借一“汉”字笼络天下,云长即提一“汉”字压倒曹操。如张绣、张鲁、韩遂等辈,名为降汉,而实则降曹者也。吕布、袁术等辈,不降曹而亦不降汉者也。华歆、王朗、郭嘉、程昱、张辽、许褚等辈,不知有汉而但知有曹者也。荀彧、荀攸,误以为汉即是曹、曹即是汉,而不知汉必非曹、曹必非汉者也。汉是汉,曹是曹,将两下划然分开,较然明白,是云长十分学问,十分见识。非熟读<春秋>,不能到此。

  关公三事之约,先有张辽三罪之说以引起之。张辽三罪,第一是负皇叔,第二是陷二嫂,第三是不能匡扶汉室。关公三事,首言归汉,次言保嫂,末言寻兄;第一辨君臣之分,第二言男女之别,第三明兄弟之义。以张辽所云第三者为第一,以张辽所云第一者为第三,而曹操听之不以第一事为难,独以第三事为难,不知第三事即在第一事中矣。操曰“汉即吾也”,此特奸雄欺人之语。而关公以皇叔为汉,不以曹操为汉,即云“归汉不归曹”,是到底归刘不归操耳。

  刘备与董承同谋,俨然列七人之数。而曹操于董贵妃则杀之,于五家七百口则杀之,独至甘、糜二夫人不惟不杀,又加礼焉,何也?曰:此非爱玄德而独能忘其仇,乃爱关公而以此结其心也。故凡操之不杀甘、糜者,为关公也。使关公而死于土山之围,则甘、糜二夫人,其不同于董贵妃与五家七百口者几希矣。

  观云长秉烛达旦一事,操欲乱其上下内外之礼,设心亦甚恶矣。忌玄德,仇玄德,故欲以此辱玄德;爱关公,敬关公,而又欲以此试关公。奸雄之奸,真是如鬼如蜮。

  关公受袍则内之,受马则拜之,一举一动,处处不忘兄长,何其恩义之笃耶!“乐莫乐于新相知”,凡今之人,喜新而弃旧者多矣。读“我行其野”之篇,讽“习习谷风”之什,令人叹想云长之不置也。

  玄德既在袁绍处,则袁之将即刘之将也。关公而杀袁之将,是即杀刘之将也。使绍因颜良之死而杀玄德,与关公杀之何异?然此不得为关公咎也。绍之纳备,虽有“倘不如意,当来相投”之语,而第一次致书,发兵而不战;第二次致书,并兵亦不发。关公此时,安知备之必投绍、绍之必纳备乎?曹操军中细作料已深知,而奸如曹操,又何难蒙蔽关公之耳目,而不使之知乎?关公曰:“我当立功报曹而后去。”则其杀袁将者,正谓归刘地耳。曹操知之,欲借此以绝其归刘之路;关公不知,欲借此以遂其归刘之心:故曰不得为关公咎也。

  曹操厚待云长,袁绍亦厚待玄德。然曹操则始终不渝,袁绍则忽而加礼,忽而欲杀,主张不定。袁、曹优劣,又见于此。

  却说程昱献计曰:“云长有万人之敌,非智谋不能取之。今可即差刘备手下投降之兵,入下邳见关公,只说是逃回的,伏于城中为内应。却引关公出战,诈败佯输,诱入他处,以精兵截其归路。然后说之可也。”此计亦甚善。操听其谋,即令徐州降兵数十,径投下邳来降关公。关公以为旧兵,留而不疑。程昱所以欲用降卒也。次日,夏侯惇为先锋,领兵五千来搦战。关公不出,惇即使人于城下辱骂。非骂不足以激公。关公大怒,引三千人马出城,与夏侯惇交战。约战十余合,惇拨回马走。关公赶来,惇且战且走。关公约赶二十里,恐下邳有失,提兵便回。公亦见及此,但恨尚迟耳。只听得一声炮响,左有徐晃,右有许褚,两队军截住去路。关公夺路而走,两边伏兵排下硬弩百张,箭如飞蝗,关公不得过。勒兵再回,徐晃、许褚接住交战。关公奋力杀退二人,引军欲回下邳,夏侯惇又截住厮杀。公战至日晚,无路可归,只得到一座土山,引兵屯于山头,权且少歇。曹兵团团将土山围住。此时甘、糜二嫂夫陷城中矣。○前张飞失陷二嫂于徐州,今关公亦失陷二嫂于下邳。一是夜间,一是日里;一是醉后,一是醒时。关公于土山遥望下邳,城中火光冲天,却是那诈降兵卒偷开城门,曹操自提大军杀入城中,只教举火以惑关公之心。不从曹操一边特叙起,却从关公一边带叙出,好。关公见下邳火起,心中惊惶,不特为失下邳着急,更为陷二嫂着急。连夜几番冲下山来,皆被乱箭射回。捱到天晓,再欲整顿下山冲突,忽见一人跑马上山来,视之,乃张辽也。关公迎谓曰:“文远欲来相敌耶?”以己度人,各为其主。是关公语。辽曰:“非也。想故人旧日之情,特来相见。”遂弃刀下马,与关公叙礼毕,坐于山顶。公曰:“文远莫非说关某乎?”不是敌,便是说。关公此时语气,落落难合。辽曰:“不然。昔日蒙兄救弟,今日弟安得不救兄?”又将白门楼事一提。公曰:“然则文远将欲助我乎?”既非敌,又非说,则是助矣。以己度人,朋友情重。又确是关公语。辽曰:“亦非也。”公曰:“既不助我,来此何干?”语气又落落难合。辽曰:“玄德不知存亡,翼德未知生死。昨夜曹公已破下邳,军民尽无伤害,差人护卫玄德家眷,不许惊扰。先言二嫂无恙,以安其心。如此相待,弟特来报兄。”二句又含吐得妙。关公怒曰:“此言特说我也!不是敌,不是助,竟是说矣。吾今虽处绝地,视死如归。汝当速去,吾即下山迎战。”凛凛数语,至今读之,须眉如戟。张辽大笑曰:“兄此言,岂不为天下笑乎?”公曰:“吾仗忠义而死,安得为天下笑?”辽曰:“兄今即死,其罪有三。”凡说英雄人,誉之不动,责之责动;甘言卑词,不若严气正色。此极得说关公法。公曰:“汝且说我那三罪?”辽曰:“当初刘使君与兄结义之时,誓同生死。今使君方败,而兄即战死,倘使君复出,欲求兄相助,而不可复得,岂不负当年之盟誓乎?其罪一也。是玄德若死,关公不得独生;玄德若生,关公安得独死。刘使君以家眷付托于兄,兄今战死,二夫人无所依赖,负却使君依托之重。其罪二也。是公死而使二夫人亦死,是公有憾于死;傥公死而二夫人或未必能死,则公益有憾于死。兄武艺超群,兼通经史,不思共使君匡扶汉室,徒欲赴汤蹈火,以成匹夫之勇,安得为义?其罪三也。关公心存汉室,辽即以汉室二字动之。○关公以死为义,乃张辽偏说不是义,妙。兄有此三罪,弟不得不告。”公沉吟曰:“汝说我有三罪,欲我如何?”辽曰:“今四面皆曹公之兵,兄若不降,则必死;徒死无益,不若且降曹公,却打听刘使君音信,如知何处,即往投之。此二句方刺入关公耳中。一者可以保二夫人,二者不背桃园之约,三者可留有用之身。有此三便,兄宜详之。”三便又以三罪中第二为第一,以三罪中第一为第二,错综得妙。古人本无印板说话,今人奈何有印板文字也?公曰:“兄言三便,吾有三约。若丞相能从,我即当卸甲;如其不允,吾宁受三罪而死。”辽因三罪说出三便,公又因三便说出三约。辽曰:“丞相宽洪大量,何所不容。愿闻三事。”公曰:“一者,吾与皇叔设誓,共扶汉室,吾今只降汉帝,不降曹操。辨君臣之分。二者,二嫂处请给皇叔俸禄养赡,一应上下人等,皆不许到门。严男女之别。三者,但知刘皇叔去向,不管千里万里,便当辞去。明兄弟之义。三者缺一,断不肯降。望文远急急回报。”张辽应诺,遂上马。回见曹操,先说降汉不降曹之事。操笑曰:“吾为汉相,汉即吾也。曹操欺天下,而天下受其欺,正为此语。此可从之。”第一件似难却易。辽又言:“二夫人欲请皇叔俸给,并上下人等不许到门。”操曰:“吾于皇叔俸内,更加倍与之。至于严禁内外,乃是家法,又何疑焉!”第二件直是不难。辽又曰:“但知玄德信息,虽远必往。”操摇首曰:“然则吾养云长何用?此事却难从。”操之所难,正在第三件。辽曰:“岂不闻豫让‘众人’‘国士’之论乎?刘玄德待云长,不过恩厚耳。丞相更施厚恩以结其心,何忧云长之不服也?”为后文赠袍、赠金、赠马诸事张本。操曰:“文远之言甚当,吾愿从此三事。”

  张辽再往山上,回报关公。关公曰:“虽然如此,暂请丞相退军,容我入城见二嫂告知其事,然后投降。”我以三事之后,又请一事。张辽再回,以此言报曹操。操即传令退军三十里。奸雄可爱。荀彧曰:“不可,恐有诈。”操曰:“云长义士,必不失信。”曹操生平以诈待人,独于关公则信之。遂引军退。关公引兵入下邳,见人民安妥不动,应前张辽所云“军民尽无伤害”。竟到府中来见二嫂。甘、糜二夫人听得关公到来,急出迎之。公拜于阶下曰:“使二嫂受惊,某之罪也。”二夫人曰:“皇叔今在何处?”公曰:“不知去向。”二夫人曰:“二叔今将若何?”公曰:“关某出城死战,被困土山,张辽劝我投降,我以三事相约。曹操已皆允从,故特退兵放我入城。我不曾得嫂嫂主意,未敢擅便。”事嫂如事兄,禀命于嫂,如禀命于兄也。二夫人问:“那三事?”关公将上项三事备述一遍。甘夫人曰:“昨日曹军入城,我等皆以为必死,谁想毫发不动,一军不敢入门。应前张辽所云“不许惊扰”。叔叔既已领诺,何必问我二人?只恐日后曹操不容叔叔去寻皇叔。”曹操难在第三事,二夫人亦疑操之难于第三事。公曰:“嫂嫂放心,关某自有主张。”为后文五关斩将伏笔。二夫人曰:“叔叔自家裁处,凡事不必问俺女流。”女流偏要插口,只此二语,可为女流之箴。关公辞退,遂自变量十骑来见曹操。操自出辕门相接。关公下马入拜,操慌忙答礼。关公曰:“败兵之将,深荷不杀之恩。”操曰:“素慕云长忠义,今日幸得相见,足慰平生之望。”与袁绍接玄德之语相似。然绍繁礼虚文,操深心厚貌,各自不同。关公曰:“文远代禀三事,蒙丞相应允,谅不食言。”再而决一句,妙。操曰:“吾言既出,安敢失信?”关公曰:“关某若知皇叔所在,虽陷水火、必往从之。独将第三事再申明一遍。此时恐不及拜辞,伏乞见原。”为后文不辞而去伏笔。操曰:“玄德若在,必从公去;但恐乱军中亡矣。公且宽心,尚容缉听。”缓语,亦妙。关公拜谢。操设宴相待。次日班师还许昌。关公收拾车仗,请二嫂上车,亲自护车而行。于路安歇馆驿,操欲乱其君臣之礼,使关公与二嫂共处一室。关公乃秉烛立于户外,自夜达旦,毫无倦色。操以三事中第二事试之,而公男女之辨凛然不乱。操见公如此,愈加敬服。既到许昌,操拨一府与关公居住。关公分一宅为两院,内门拨老军十人把守,关公自居外宅。操引关公朝见献帝。帝命为偏将军,公谢恩归宅。操次日设大宴,会众谋臣武士,以客礼待关公,延之上座。礼貌不足以结之。又备绫锦及金银器皿相送。关公都送与二嫂收贮。金帛不足以动之。○为后封金伏笔。关公自到许昌,操待之甚厚:小宴三日,大宴五日。又送美女十人,使侍关公,关公尽送入内门,令伏侍二嫂。好色不足以眩之。却又三日一次,于内门外躬身施礼,动问:“二嫂安否?”二夫人回问皇叔之事毕,曰“叔叔自便。”关公方敢退回。今天下有如此悌弟否?操闻之,又叹服关公不已。一日,操见关公所穿绿锦战袍已旧,即度其身品,取异锦作战袍一领相赠。关公受之,穿于衣底,上仍用旧袍罩之。“衣锦尚絅”非恶其文之着,恶其旧之没也。操笑曰:“云长何如此之俭乎?”公曰:“某非俭也。旧袍乃刘皇叔所赐,某穿之如见兄,而不敢以丞相之新赐,而忘兄长之旧赐,故穿于上。”至性至情,读至此令人泪下。操叹曰:“真义士也!”然口虽称羡,心实不悦。

  一日,关公在府,忽报:“内院二夫人哭倒于地,不知为何,请将军速入。”关公乃整衣跪于内门外,问:“二嫂为何悲泣?”甘夫人曰:“我夜梦皇叔身陷于土坑之内,觉来与糜夫人论之,想在九泉之下矣,是以相哭。”董承有梦,甘夫人亦有梦;董之梦似吉反凶,甘之梦似凶反吉。梦长梦短,各自成趣。关公曰:“梦寐之事,不可凭信。此是嫂嫂想念之故。请勿忧愁。”正说间,适曹操命使来请关公赴宴。公辞二嫂,往见操。操见公有泪容,前不叙关公下泪,此于曹操眼中补出。○关公之泪亦自难落。问其故。公曰:“二嫂思兄痛哭,不由某心不悲。”操笑而宽解之,频以酒相劝。公醉,自绰其髯而言曰:“生不能报国家,而背其兄,徒为人也!”酒后心热,乘醉绰髯,写关公如画。操问曰:“云长髯有数乎?”不慰其言中之意,而但问其手中之髯,极力把闲语漾开去,最得为人解闷之法。公曰:“约数百根。每秋月约退三五根。冬月多以皂纱囊裹之,恐其断也。”陆士龙自爱其须,惟公亦然。操以纱锦作囊,与关公护髯。媚其人,并媚其髯,媚人当如是矣。次日早朝见帝,帝见关公一纱锦囊垂于胸次,帝问之。关公奏曰:“臣髯颇长,丞相赐囊贮之。”帝令当殿披拂,过于其腹。帝曰:“真美髯公也!”此须既贮相囊,又经御赏,须之遭际,可谓独奇。因此人皆呼为“美髯公”。闲笔,趣甚。忽一日,操请关公宴。临散,送公出府,见公马瘦,操曰:“公马因何而瘦?”关公曰:“贱躯颇重,马不能载,因此常瘦。”操令左右备一马来,须臾牵至。那马身如火炭,状甚雄伟。操指曰:“公识此马否?”公曰:“莫非吕布所骑赤兔马乎?”自白门楼后此马不知下落,今忽然出现。操曰:“然也。”遂并鞍辔送与关公。人择主,马亦择主。幸哉赤兔,今乃得其主矣。○赤面人骑赤兔马,正如秋水长天。关公再拜称谢。操不悦曰:“吾累送美女金帛,公未尝下拜;公平日之不轻下拜,今在曹操口中补出。今吾赠马,乃喜而再拜:何贱人而贵畜耶?”关公曰:“吾知此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若知兄长下落,可一日而见面矣。”非为马而拜,为兄而拜也。操愕然而悔。关公辞去。后人有诗叹曰:

  威倾三国着英豪,一宅分居义气高。奸相枉将虚礼待,岂知关羽不降曹。

  操问张辽曰:“吾待云长不薄,而彼常怀去心,何也?”辽曰:“容某探其情。”次日,往见关公。礼毕,辽曰:“我荐兄在丞相处,不曾落后。”公曰:“深感丞相厚意。只是吾身虽在此,心念皇叔,未尝去怀。”心口如一,略无隐讳。辽曰:“兄言差矣,处世不分轻重,非丈夫也。玄德待兄,未必过于丞相;兄何故只怀去志?”公曰:“吾固知曹公待吾甚厚。奈吾受刘皇叔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终不留此。要必立效以报曹公,然后去耳。”出言如金石。辽曰:“倘玄德已弃世,公何所归乎?”公曰:“愿从于地下。”不负桃园同死之盟。辽知公终不可留,乃告退。回见曹操,具以实告。操叹曰:“事主不忘其本,乃天下之义士也。”关公之义,能使奸雄心折。荀彧曰:“彼言立功方去,若不教彼立功,未必便去。”操然之。按住云长一边,以下再叙玄德。

  却说玄德在袁绍处,旦夕烦恼。绍曰:“玄德何故常忧?”玄德曰:“二弟不知音耗,妻小陷于曹贼。玄德处处先说兄弟,后及妻小。上不能报国,下不能保家,安得不忧?”绍曰:“吾欲进兵赴许都久矣。方今春暖,正好兴兵。”便商议破曹之策。田丰谏曰:“前操攻徐州,许都空虚,不及此时进兵。今徐州已破,操兵方锐,未可轻敌。不如以久持之,待其有隙而后可动也。”田丰第一次不欲战,第二次欲战,今第三次又不欲战,随时通变,正与沮授不同。绍曰:“待我思之。”因问玄德曰:“田丰劝我固守,何如?”玄德曰:“曹操欺君之贼,明公若不讨之,恐失大义于天下。”玄德只以衣带诏为重。绍曰:“玄德之言甚善。”遂欲兴兵。田丰又谏。绍怒曰:“汝等弄文轻武,使我失大义!”田丰顿首曰:“若不听臣良言,出师不利。”绍大怒,欲斩之。玄德力劝。乃囚于狱中。不听其言,又辱其身。待士如此,安能胜操乎?沮授见田丰下狱,乃会其宗族,尽散家财,与之诀曰:“吾随军而去,胜则威无不加,败则一身不保矣!”众皆下泪送之。与蹇叔哭师相似。

  绍遣大将颜良作先锋,进攻白马。沮授谏曰:“颜良性狭,虽骁勇,不可独任。”绍曰:“吾之上将,非汝等可料。”大军进发至黎阳,东郡太守刘延告急许昌。曹操急议兴兵抵敌。关公闻知,遂入相府见操曰:“闻丞相起兵,某愿为前部。”只为欲去,故急欲立功。操曰:“未敢烦将军。早晚有事,当来相请。”关公乃退。操引兵十五万,分三队而行,于路又连接刘延告急文书。操先提五万军亲临白马,靠土山札住。又是一座土山。遥望山前平川旷野之地,颜良前部精兵十万,排成阵势。操骇然,回顾吕布旧将宋宪曰:“吾闻汝乃吕布部下猛将,今可与颜良一战。”宋宪领诺,绰槍上马,直出阵前。颜良横刀立马于门旗下;见宋宪马至,良大喝一声,纵马来迎。战不三合,手起刀落,斩宋宪于阵前。曹操大惊曰:“真勇将也!”魏续曰:“杀我同伴,愿去报仇!”操许之。续上马持矛,径出阵前,大骂颜良。良更不打话,交马一合,照头一刀,劈魏续于马下。吕布之马,已为关公所骑;吕布之将,又为颜良所杀。操曰:“今谁敢当之?”徐晃应声而出,与颜良战二十合,败归本阵。写得颜良声势,越衬得云长声势。诸将栗然。曹操收军,良亦引军退去。操见连折二将,心中忧闷。程昱曰:“某举一人,可敌颜良。”操问是谁。昱曰:“非关公不可。”操曰:“吾恐他立了功便去。”昱曰:“刘备若在,必投袁绍。今若使云长破袁绍之兵,绍必疑刘备而杀之矣。备既死,云长又安往乎?”是直欲借云长之手以杀玄德也,昱之计亦谲矣哉!操大喜,遂差人去请关公。关公即入辞二嫂。二嫂曰:“叔今此去,可打听皇叔消息。”早为后回伏线。关公领诺而出,提青龙刀,上赤兔马,此关公第一次试马。○青龙、赤兔,正复成对。引从者数人,直至白马来见曹操。操叙说颜良连诛二将:“勇不可当,特请云长商议。”关公曰:“容某观之。”操置酒相待。忽报颜良搦战,操引关公上土山观看。操与关公坐,诸将环立。所谓以客礼相待。曹操指山下颜良排的阵势,旗帜鲜明,枪刀森布,严整有威,乃谓关公曰:“河北人马如此雄壮!”关公曰:“以吾观之,如土鸡瓦犬耳!”语殊趣。○鸡犬矣,又以土瓦为之,轻之殊甚。操又指曰:“麾盖之下,绣袍金甲,持刀立马者,乃颜良也。”关公举目一望,谓操曰:“吾观颜良,如插标卖首耳!”山前颜铺,出卖首级,不误主顾。○关公出语,亦甚风流。然则世之建虚名者,大半皆卖首之标矣。操曰:“未可轻视。”夸奖颜良,正激怒关公。不用请他,却用激他,奸甚。关公起身曰:“某虽不才,愿去万军中取其首级,来献丞相。”张辽曰:“军中无戏言,云长不可忽也。”亦激他一句。关公奋然上马,倒提青龙刀,跑下土山来;凤目圆睁,蚕眉直竖,直冲彼阵。河北军如波开浪裂。关公径奔颜良。颜良正在麾盖下,见关公冲来,方欲问时,关公赤兔马快,早已跑到面前。颜良措手不及,被云长手起一刀,刺于马下。杀得出其不意,所以谓之刺也。忽地下马,割了颜良首级,拴于马项之下。插标卖首,今已被青龙刀买去矣。飞身上马,提刀出阵,如入无人之境。描写神威,真如生龙活虎。河北兵将大惊,不战自乱,曹军乘势攻击,死者不可胜数,马匹器械,抢夺极多。关公纵马上山,众将尽皆称贺。公献首级于操前。操曰:“将军真神人也!”关公曰:“某何足道哉!吾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既念其兄,又夸其弟,公固处处不忘兄弟也。○“探囊取物”与“插标卖首”,正映像成趣。○叙关公一边太热,觉翼德一边太冷,却从关公口中突然一提。操大惊,回顾左右曰:“今后如遇张翼德,不可轻敌。”令写于衣袍襟底以记之。为长板桥伏笔。

  却说颜良败军奔回,半路迎见袁绍,报说被赤面长须使大刀一勇将不知其名,但言其状,在河北军士眼中口中,画出一关公。匹马入阵斩颜良而去,因此大败。绍惊问曰:“此人是谁?”沮授曰:“此必是刘玄德之弟关云长也。”绍大怒,指玄德曰:“汝弟斩吾爱将,汝必通谋,留尔何用!”唤刀斧手推出玄德斩之。使袁绍此时果杀玄德,云长知之,必立誓报仇,务杀袁绍而后死。是既借云长之手以杀玄德,又借云长之手以杀袁绍也。程昱之计,真是可畏。正是:

  初见方为座上客,此日几同阶下囚。

  未知玄德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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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男-离线 慕容剑
(坤恸幽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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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袁本初损兵折将 关云长挂印封金

  今人见关公为汉寿亭侯,遂以“汉”为国号,而直称之曰“寿亭侯”,即博雅家亦时有此。此起于俗本演义之误也。俗本云:“曹瞒铸寿亭侯印贻公而不受,加以汉字而后受。”是齐东野人之语,读者不察,遂为所误。夫汉寿,地名也。亭侯,爵名也。汉有亭侯、乡侯、通侯之名,如孔愉为余不亭侯,钟繇为东武亭侯,玄德为宜城亭侯之类。<蜀志>:“大将军费祎会诸将于汉寿。”则汉寿亭侯犹言汉寿之亭侯耳,岂可去“汉”字而以“寿亭侯”为名耶?鸡笼山关庙内题主曰:“汉前将军汉寿亭侯之神。”本自了然。余则谓当于外额亦加一汉,曰“汉汉寿亭侯之祠”,则人人洞晓矣。俗本之误,今依古本校正。

  曹操弃粮与马以饵敌,损金与印以饵士。同一饵也,欲杀之则饵之,欲用之则亦饵之。然文丑为操所饵,关公必不为操所饵,操亦无可如何耳。

  颜良之死,出其不意;文丑之死,则非出其不意也。使丑亦如龚都之以玄德消息告云长,则必不至于死。故公之刺颜良,或为颜良惜;公之诛文丑,更不得为文丑惜。关公之斩袁将者再,袁绍之欲杀玄德者亦再,玄德此时,其不死也间不容发,而关公陷于不知。直待见孙干、遇龚都,而始知我之所以报曹操者,几至于杀玄德,则安得不流涕北顾、奋然而决去哉!即使曹操追公而杀之,公所不顾也。即袁绍仇公而杀之,亦公所不顾也。前之爱一死,所以全其嫂;今之轻一死,所以报其兄。观其“见兄一面,万死不辞”之语,真一字一血泪矣。

  曹操一生奸伪,如鬼如蜮,忽然遇着堂堂正正、凛凛烈烈、皎若青天、明若白日之一人,亦自有“珠玉在前,觉吾形秽”之愧,遂不觉爱之敬之,不忍杀之。此非曹操之仁有以容纳关公,乃关公之义有以折服曹操耳。虽然,吾奇关公,亦奇曹操。以豪杰折服豪杰不奇,以豪杰折服奸雄则奇;以豪杰敬爱豪杰不奇,以奸雄敬爱豪杰则奇。夫豪杰而至折服奸雄,则是豪杰中有数之豪杰;干雄而能敬爱豪杰,则是奸雄中有数之奸雄也。

  人情未有不爱财与色者也;不爱财与色,未有不重爵与禄者也;不重爵与禄,未有不重人之推心置腹、折节敬礼者也。曹操所以驾驭人才,笼络英俊者,恃此数者已耳。是以张辽旧事吕布,徐晃旧事杨奉,贾诩旧事张绣,文聘旧事刘表,张合乃袁绍之旧臣,庞德乃马超之旧将,无不弃故从新,乐为之死。独至关公,而心恋故主,坚如铁石。金银美女之赐,不足以移之;偏将军、汉寿亭侯之封,不足以动之;分庭抗礼、杯酒交欢之异数,不足以夺之:夫而后奸雄之术穷矣。奸雄之术既穷,始骇天壤间不受驾驭、不受笼络者,乃有如此之一人,即欲不吁嗟、景仰,安可得乎?

  来得明白,去得明白。推斯志也,纵无二嫂之羁绊而孑然一身,亦必不绐曹操而遁去也。明知袁绍为曹操之仇,而致书曹操明明说出,更不隐讳。不知兄在,则斩其将;既知兄在,则归其处:心事无不可对人言者。有人如此,安得不与日月争光。

  却说袁绍欲斩玄德。玄德从容进曰:“明公只听一面之词,而绝向日之情耶?备自徐州失散,二弟云长未知存否。天下同貌者不少,岂赤面长须之人,即为关某也?明公何不察之?”此时云长尚在疑似之间,故玄德只说不是云长以解之。袁绍是个没主张的人,闻玄德之言,责沮授曰:“误听汝言,险杀好人。”第一次欲杀,被玄德躲过。遂仍请玄德上帐坐,议报颜良之仇。帐下一人应声而进曰:“颜良与我如兄弟,今被曹贼所杀,我安得不雪其恨?”玄德视其人,身长八尺,面如獬豸,乃河北名将文丑也。文丑之意,只在报颜良之仇,更不去打听关公消息,故卒为关公所杀也。袁绍大喜曰:“非汝不能报颜良之仇。吾与十万军兵,便渡黄河,追杀曹贼!”沮授曰:“不可。今宜留屯延津,分兵官渡,乃为上策。若轻举渡河,设或有变,众皆不能还矣。”沮授分兵守险之说,亦与田丰相合。绍怒曰:“皆是汝等迟缓军心,迁延日月,有妨大事!岂不闻‘兵贵神速’乎?”既知兵贵神速,何以前番两次不肯速战?沮授出,叹曰:“上盈其志,下务其功;悠悠黄河,吾其济乎!”与田丰以杖击地之言,亦复相同。遂托疾不出议事。玄德曰:“备蒙大恩,无可报效,意欲与文将军同行:一者报明公之德,二者就探云长的实信。”玄德意只重在此句。绍喜,唤文丑与玄德同领前部。文丑曰:“刘玄德屡败之将,于军不利。既主公要他去时,某分三万军,教他为后部。”若使玄德在前,文丑不至于死。于是文丑自领七万军先行,令玄德引三万军随后。

  且说曹操见云长斩了颜良,倍加钦敬,表奏朝廷,封云长为汉寿亭侯,汉寿地名,亭侯爵名。俗本此处多讹,今依古本削去。铸印送关公。为后挂印张本。忽报:“袁绍又使大将文丑渡黄河,已据延津之上。”操乃先使人移徙居民于西河,然后自领兵迎之。传下将令:以后军为前军,以前军为后军,文丑与玄德分前、后军,曹操却以前军、后军互相倒转。粮草先行,军兵在后。谲诈得妙。吕虔曰:“粮草在先,军兵在后,何意也?”操曰:“粮草在后,多被剽掠,故令在前。”此是假话。虔曰:“倘遇敌军劫去,如之奈何?”操曰:“且待敌军到时,却又理会。”只不说明。虔心疑未决。操令粮食辎重沿河堑至延津。操在后军,听得前军发喊,急教人看时,报说:“河北大将文丑兵至,我军皆弃粮草,四散奔走。后军又远,将如之何?”操以鞭指南阜曰:“此可暂避。”谲诈得妙。人马急奔土阜。操令军士皆解衣卸甲少歇,尽放其马。既弃粮,又弃马,真令人不测。文丑军掩至。众将曰:“贼至矣!可急收马匹,退回白马!”荀攸急止之曰:“此正可以饵敌,何故反退?”荀攸独知曹操之意。操急以目视荀攸而笑。攸知其意,不复言。曹操只不要说明。文丑军既得粮草车仗,又来抢马。军士不依队伍,自相杂乱。曹操却令军将一齐下土山击之,文丑军大乱。曹兵围裹将来,文丑挺身独战。军士自相践踏,文丑止遏不住,只得拨马回走。曹操能兵。操在土阜上指曰:“文丑为河北名将,谁可擒之?”张辽、徐晃飞马齐出,大叫:“文丑休走!”文丑回头见二将赶上,遂按住铁槍,拈弓搭箭,正射张辽。徐晃大叫:“贼将休放箭!”张辽低头急躲,一箭射中头盔,将簪缨射去。辽奋力再赶,坐下战马又被文丑一箭射中面颊,那马跪倒前蹄,张辽落地。文丑回马复来,徐晃急轮大斧,截住厮杀。只见文丑后面军马齐到,晃料敌不过,拨马而回,文丑沿河赶来。此亦先写文丑声势,以衬云长声势。忽见十余骑马,旗号翩翻,一将当头提刀飞马而来,乃关云长也。突如其来,与斩颜良时又自一样气色。大喝:“贼将休走!”与文丑交马,战不三合,文丑心怯,拨马绕河而走。关公马快,赶上文丑,脑后一刀,将文丑斩下马来。曹操在土阜上,见关公砍了文丑,大驱人马掩杀。河北军大半落水,沮授言不可渡河,此处方验。粮草马匹仍被曹操夺回。如垂棘之璧,屈产之乘。

  云长自变量骑东冲西突,正杀之间,刘玄德领三万军随后到。读者至此,必谓二人相会矣。前面哨马探知,报与玄德云:“今番又是红面长髯的斩了文丑。”但闻其形,未见其人。玄德慌忙骤马来看,隔河望见一簇人马,往来如飞,旗上写着“汉寿亭侯关云长”七字。但见其旗,不见其面。玄德暗谢天地曰:“原来吾弟果然在曹操处!”知其在曹而反喜者,信其必不降操也。欲待招呼相见,被曹兵大队拥来,只得收兵回去。此时宜必相见矣,而意不相见。方喜在原之近,又恨陟冈之远,咫尺天涯,为之一叹。袁绍接应至官渡,下定寨栅。郭图、审配入见袁绍,说:“今番又是关某杀了文丑,刘备佯推不知。”袁绍大怒,骂曰:“大耳贼!焉敢如此!”少顷,玄德至,绍令推出斩之。读者至此,为玄德吃吓,又代关公吃吓。玄德曰:“某有何罪?”绍曰:“你故使汝弟又坏我一员大将,如何无罪?”玄德曰:“容伸一言而死。曹操素忌备,今知备在明公处,恐备助公,故特使云长诛杀二将。公知必怒。此借公之手以杀刘备也。愿明公思之。”程昱所言,不出玄德之料。袁绍曰:“玄德之言是也。汝等几使我受害贤之名。”第二番欲杀,又被玄德躲过。喝退左右,请玄德上帐而坐。玄德谢曰:“荷明公宽大之恩,无可补报。欲令一心腹人,持密书去见云长,使知刘备消息。彼必星夜来到,辅佐明公,共诛曹操,以报颜良、文丑之仇,若何?”前者云长尚在疑似之间,则玄德只言不是云长以解之;今者云长更无疑惑矣,则又言招来云长以解之。袁绍大喜曰:“吾得云长,胜颜良、文丑十倍也。”还记虎牢关前,盟主高坐而叱之否?玄德修下书札,未有人送去。此时不即寄去,又作一顿,妙。

  绍令退军武阳,连营数十里,按兵不动。又是虎头蛇尾。操乃使夏侯惇领兵守住官渡隘口,自己班师回许都,大宴众官,贺云长之功。因谓吕虔曰:“昔日吾以粮草在前者,乃饵敌之计也。惟荀公达知吾心耳。”此时方纔说明。众皆叹服。正饮宴间,忽报:“汝南有黄巾刘辟、龚都,甚是猖獗。曹洪累战不利,乞遣兵救之。”云长闻言,进曰:“关某愿施犬马之劳,破汝南贼寇。”惟其急欲归刘,故急欲报曹耳。操曰:“云长建立大功,未曾重酬,岂可复劳征进?”公曰:“关某久闲,必生疾病。愿再一行。”英雄语。玄德“髀肉复生”之叹,亦是此意。曹操壮之,点兵五万,使于禁、乐进为副将,次日便行。荀彧密谓操曰:“云长常有归刘之心,倘知消息必去,不可频令出征。”操曰:“今次取功,吾不复教临敌矣。”

  且说云长领兵将近汝南,札住营寨。当夜营外拿了两个细作人来。云长视之,内中认得一人,乃孙干也。来得突兀,出于意外。关公叱退左右,问干曰:“公自溃散之后,一向踪迹不闻,今何为在此处?”干曰:“某自逃难,飘泊汝南,幸得刘辟收留。孙干一向踪迹,只用他口中一句叙出,极省笔。今将军为何在曹操处?未识甘、糜二夫人无恙否?”关公因将上项事细说一遍。干曰:“近闻玄德公在袁绍处,欲往投之,未得其便。今刘、龚二人归顺袁绍,相助攻曹。天幸得将军到此,因特令小军引路,教某为细作,来报将军。来日二人当虚败一阵,公可速引二夫人投袁绍处,与玄德公相见。”玄德寄书未到,孙干相见在前。云长欲知乃兄消息,不从河北知之,却从汝南知之,皆出意外。关公曰:“既兄在袁绍处,吾必星夜而往。但恨吾斩绍二将,恐今事变矣。”恐事变者,非恐袁绍杀己也,恐因此而玄德又不在袁绍处耳。干曰:“吾当先往探彼虚实,再来报将军。”公曰:“吾见兄长一面,虽万死不辞。言兄长果然在袁绍处,则绍虽欲杀我,亦必往也。今回许昌,便辞曹操也。”当夜密送孙干去了。次日,关公引兵出,龚都披挂出阵。关公曰:“汝等何故背反朝廷?”都曰:“汝乃背主之人,何反责我?”关公曰:“我何为背主?”都曰:“刘玄德在袁本初处,汝却从曹操,何也?”孙干在营中密语,龚都在阵上明言。○为后文军士报二夫人张本。关公更不打话,拍马舞刀向前。龚都便走,关公赶上。都回身告关公曰:“故主之恩,不可忘也。公当速进,我让汝南。”让汝南者,欲其立功报曹,以便速去耳。关公会意,驱军掩杀。刘、龚二人佯输诈败,四散去了。云长夺得州县,安民已定,班师回许昌。曹操出郭迎接,赏劳军士。宴罢,云长回家,参拜二嫂于门外。甘夫人曰:“叔叔两番出军,可知皇叔音信否?”公答曰:“未也。”此时不即实告,是精细处。关公退,二夫人于门内痛哭曰:“想皇叔休矣!二叔恐我姊妹烦恼,故隐而不言。”将闻喜信,反先痛哭,叙事至此,又复一顿。正哭间,有一随行老军,听得哭声不绝,于门外告曰:“夫人休哭,主人现在河北袁绍处。”不用关公说知,却用军人报信,事曲而文亦曲。夫人曰:“汝何由知之?”军曰:“跟关将军出征,有人在阵上说来。”应龚都语。夫人急召云长,责之曰:“皇叔未尝负汝,汝今受曹操之恩,顿忘旧日之义,不以实情告我,何也?”关公顿首曰:“兄今委实在河北,未敢教嫂嫂知者,恐有泄漏也。恐有泄漏者,公意曹操不知玄德在河北耳。岂知操固与程昱筹之熟耳。事须缓图,不可欲速。”为欲待孙干回报也,却又不说明,妙。甘夫人曰:“叔宜上紧。”公退,寻思去计,坐立不安。

  原来于禁探知刘备在河北,报与曹操。公则必待孙干报而后知,操岂待于禁报而后知耶?操令张辽来探关公意。关公正闷坐,张辽入贺曰:“闻兄在阵上知玄德音信,特来贺喜。”公方欲秘之,而辽已明言之,妙。关公曰:“故主虽在,未得一见,何喜之有?”辽既明言,公即不隐讳。辽曰:“兄与玄德交,比弟与兄交何如?”公曰:“我与兄,朋友之交也。我与玄德,是朋友而兄弟、兄弟而又主臣者也,岂可共论乎?”看他轻重较然,只二语中,已备五伦之三矣。辽曰:“今玄德在河北,兄往从否?”关公曰:“昔日之言,安肯背之!文远须为我致意丞相。”直心口快。张辽将关公之言,回告曹操,操曰:“吾自有计留之。”恐亦无甚妙计矣。

  且说关公正寻思间,忽报有故人相访。读者至此,必谓孙干有信至矣。及请入,却不相识。关公问曰:“公何人也?”答曰:“某乃袁绍部下南阳陈震也。”关公大惊,急退左右,问曰:“先生此来,必有所为?”震出书一缄,递与关公。公视之,乃玄德书也。玄德寄书人直至此处方来,来得突兀,出人意外。其略云:

  备与足下自桃园缔盟,誓以同死。今何中道相违,割恩断义?君必欲取功名、图富贵,愿献备首级以成全功。两番几被袁绍所杀,故言之激如此。书不尽言,死待来命。

  关公看书毕,大哭曰:不得不哭。“某非不欲寻兄,奈不知所在也。安肯图富贵而背旧盟乎?”既得此书,则知玄德尚在袁绍处,不必待孙干回报。而公之去,更不容缓矣。震曰:“玄德望公甚切,公既不背旧盟,宜速往见。”关公曰:“人生天地间,无终始者,非君子也。吾来时明白,去时不可不明白。明明白白,是公一生过人处。吾今作书,烦公先达知兄长,容某辞却曹操,奉二嫂来相见。”震曰:“倘曹操不允。为之奈何?”陈震之意,公不告而竟去;公为人明白,则必告而后去。公曰:“吾宁死,岂肯久留于此!”言不死则必告,不去则必死也。震曰:“公速作回书,免致刘使君悬望。”关公写书答云:

  窃闻义不负心,忠不顾死。自幼读书,粗知礼义,观羊角哀、左伯桃之事,未尝不三叹而流涕也。前守下邳。内无积粟,外听援兵,欲即效死,奈有二嫂之重,未敢断首捐躯,致负所托,故尔暂且羁身,冀图后会。近至汝南,方知兄信,即当面辞曹公,奉二嫂归。羽但怀异心,神人共戮。披肝沥胆,笔楮难穷。瞻拜有期,伏惟照鉴。玄德来书,从关公眼中看出;关公答书,却从关公笔下写出,叙得参差有致。

陈震得书自回。

  关公入内告知二嫂,随即至相府拜辞曹操。操知来意,乃悬回避牌于门。操所谓有计留之者,别无他计,只是一个不肯相见耳。关公怏怏而回。命旧日跟随人役,收拾车马,早晚伺候;分付宅中所有原赐之物,尽皆留下,分毫不可带去。一尘不染,澄然以清。次日再往相府辞谢,门首又挂回避牌。操此时留公之计亦穷矣。关公一连去了数次,皆不得见。省笔。乃往张辽家相探,欲言其事。辽亦托疾不出。此想亦曹操之故也。关公思曰:“此曹丞相不容我去之意。我去志已决,岂可复留!”即写书一封,辞谢曹操。书略曰:

  羽少事皇叔,誓同生死;皇天后土,实闻斯言。前者下邳失守,所请三事,已蒙恩诺。今探知故主现在袁绍军中,明明说出,更不隐讳。回思昔日之盟,岂容违背?新恩虽厚,旧义难忘。兹特奉书告辞,伏惟照察。其有余恩未报,愿以俟之异日。为后文华容道伏线。

  写毕封固,差人去相府投递;一面将累次所受金银,一一封置库中,悬汉寿亭侯印于堂上,封金挂印,至今传为千古美谈。请二夫人上车。关公上赤兔马,手提青龙刀,率领旧日跟随人役,护送车仗,径出北门。果于去,勇于去,更不踌躇疑沮于其去。门吏挡之。关公怒目横刀,大喝一声,门吏皆退避。先为五关斩将作一引。关公既出门,谓从者曰:“汝等护送车仗先行,但有追赶者,吾自当之,勿得惊动二位夫人。”从者推车,望官道进发。

  却说曹操正论关公之事未定,左右报关公呈书。操即看毕,大惊曰:“云长去矣!”四字有无限爱惜、无限嗟呀之意。○曹操见书是第一段。忽北门守将飞报:“关公夺门而去,车仗鞍马二十余人,人数在北门守将口中补出。皆望北行。”北门守将来报是第二段。又关公宅中人来报说:“关公尽封所赐金银等物。美女十人,另居内室。此句又于关公宅中人口内补出。其汉寿亭侯印,悬于堂上。丞相所拨人役,皆不带去,只带原跟从人及随身行李,出北门去了。”关公宅中人来报是第三段。只关公一去,用三段文字以描写之。来得昂藏,去亦去得英烈。众皆愕然。一将挺身出曰:“某愿将铁骑三千,去生擒关某,献与丞相!”众视之,乃将军蔡阳也。预为后文斩蔡阳伏笔。正是:

  欲离万丈蛟龙穴,又遇三千狼虎兵。

  蔡阳要赶关公,毕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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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2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二十七回 美髯公千里走单骑 汉寿侯五关斩六将

  吾读此回而叹曹操之义,又未尝不叹曹操之奸也。其于关公之去,赠金、赠袍,亲自送行,而独吝一纸文凭,不即给与。使关公而死于卞喜之伏兵,或死于王植之纵火,则操必曰:“非我也,守关将吏也。”己则居爱贤之名,而但责将吏以误杀之罪,斯其奸不已甚欤!以小人而行君子之事,则虽似君子,而终怀小人之心。今人但见“各为其主”之语;便啧啧曹操不置,可谓不知鸟之雌雄矣。

  文有伏线之妙。荥阳城中之事,先于东岭关前伏线,此即伏于一回之内者也。玉泉山顶之事,早于镇国寺中伏线,此伏于数十回之前者也。其间一传家信,一叙乡情,闲闲冷冷,极没要紧处却是极要紧处。如此叙事,虽龙门复生,无以过之。

  关公斩蔡阳在后回,而此回先有蔡阳欲赶关公一段文字;廖化归关尚隔十数回,而此回先有廖化救二夫人一段文字:皆所谓隔年下种者也。至于关公,行色匆匆,途中所历,忽然遇一少年,忽然遇一老人,忽然遇一强盗,忽然遇一和尚:点缀生波,殊不寂寞。天然有此妙事,助成此等妙文。若但过一关杀一将,五处关隘一味杀去,有何意趣?

  自二十五回至此,皆为云长立传,而玄德、翼德两边,未免冷淡。乃于白马之役,忽有翼德探囊取物一语,文中虽无翼德,而翼德之威灵如见。至于玄德行藏,或在袁绍一边玫书,或在关公一边接柬,或在龚都阵上口传,或在孙干途中备述:处处提照出来,更不疏漏。真叙事妙品。

  关公此行,其难有三。保二嫂车仗而行,必须缓辔相随,非比独行可以驰骋,虽有千里马,无所用之,一难也。自许昌而出,关隘重重,非止一处两处,可以侥幸而越,二难也。又所投之处乃曹操之 仇,守关将士防御甚严,非比别处可以通融,三难也。有此三难,卒能脱然而去,虽邀天幸,实仗神威。总之,志不决,虽易者亦难;志既决,虽难者亦易耳。

  五关斩将,非关公之意也,观其不杀刘延可见矣。延虽不肯借,而不敢拒公,则公竟舍之而不杀。推此而论,使胡班救公之后,王植不追,公亦何必索植而杀之乎。其余或以力敌,或以计害,皆不得已而杀之耳。故曰非公意也。

  却说曹操部下诸将中,自张辽而外,只有徐晃与云长交厚,其余亦皆敬服。独蔡阳不服关公,故今日闻其去,欲往追之。操曰:“不忘故主,来去明白,真丈夫也。汝等皆当效之。”操视诸将中未尝有此人。遂叱退蔡阳,不令去赶。程昱曰:“丞相待关某甚厚,今彼不辞而去,乱言片楮,冒渎钧威,其罪大矣。若纵之使归袁绍,是与虎添翼也。不若追而杀之,以绝后患。”又是一个要赶的。操曰:“吾昔已许之,岂可失信!彼各为其主,勿追也。”袁绍欲杀玄德,而曹操不追关公。有始有终,是曹操高袁绍一头地。因谓张辽曰:“云长封金挂印,财贿不以动其心,爵禄不以移其志,此等人吾深敬之。操所以饵人者,不过财贿、爵禄耳。今二者不足以动关公,操安得不敬。想他去此不远,我一发结识他做个人情。汝可先去请住他,待我与他送行,更以路费征袍赠之,使为后日记念。”既不追之,则必饯之,索性加厚一倍。有心人算计,往往如此。张辽领命,单骑先往。曹操自变量十骑随后而来。却说云长所骑赤兔马,日行千里,本是赶不上;因欲护送车仗,不敢纵马,按辔徐行。忽听背后有人大叫:“云长且慢行!”公此时必谓追兵至矣。回头视之,见张辽拍马而至。尊恙已愈乎?关公教车仗从人,只管望大路紧行,为后被劫伏笔。自己勒住赤兔马,按定青龙刀,问曰:“文远莫非欲追我回乎?”辽曰:“非也。丞相知兄远行,欲来相送,特先使我请住台驾,别无他意。”关公曰:“便是丞相铁骑来,吾愿决一死战!”其言刚甚。遂立马于桥上望之。见曹操自变量十骑,飞奔前来,背后乃是许褚、徐晃、于禁、李典之辈。操见关公横刀立马于桥上,此时何不挂回避牌?恐关公此时,反急欲回避矣。令诸将勒住马匹,左右排开。关公见众人手中皆无军器,方始放心。操曰:“云长行何太速?”关公于马上欠身答曰:“关某前曾禀过丞相,今故主在河北,不由某不急去。累次造府,不得参见,故拜书告辞,封金挂印纳还丞相。望丞相勿忘昔日之言。”言简而意尽。操曰:“吾欲取信于天下,安肯有负前言。恐将军途中乏用,特具路资相送。”一将便从马上托过黄金一盘。关公曰:“累蒙恩赐,尚有余资。留此黄金,以赏将士。”其人光明,其言磊落。操曰:“特以少酬大功于万一,何必推辞?”关公曰:“区区微劳,何足挂齿。”操笑曰:“云长天下义士,恨吾福薄,不得相留。自叹缘悭分浅,乃爱极慕极之语。锦袍一领,略表寸心。”令一将下马,双手捧袍过来。云长恐有他变,不敢下马,精细。用青龙刀尖挑锦袍披于身上,勒马回头称谢曰:“蒙丞相赐袍,异日更得相会。”须贾以绨袍而得以不死,则曹操袍可留异日华容道一命矣。遂下桥望北而去。许褚曰:“此人无礼太甚,何不擒之?”操曰:“彼一人一骑,吾数十余人,安得不疑?代为之解。吾言既出,不可追也。”又自为解。曹操自引众将回城,于路叹想云长不已。见如此人,安得不惜别?

  不说曹操自回。且说关公来赶车仗。约行三十里,却只不见。不知读者至此,必疑是曹操使人截去矣。云长心慌,纵马四下寻之。忽见山头一人,高叫:“关将军且住!”与张辽背后相呼正复相似,不知者读自此,又疑是曹操使人来留公矣。云长举目视之,只见一少年,黄巾锦衣,持枪跨马,马项下悬着首级一颗,引百余步卒,飞奔前来。奇。公问曰:“汝何人也?”少年弃枪下马,拜伏于地。云长恐是诈,精细。勒马持刀问曰:“壮士愿通姓名。”答曰:“吾本襄阳人,姓廖,名化,字符俭。因世乱流落江湖,聚众五百余人,劫掠为生。恰纔同伴杜远下山巡哨,误将两夫人劫掠上山。吾问从者,知是大汉刘皇叔夫人,且闻将军护送在此,吾即欲送下山来。杜远出言不逊,被某杀之。今献头与将军请罪。”此事只在廖化口中叙出,省笔。关公曰:“二夫人何在?”化曰:“现在山中。”关公教急取下山。不移时,百余人簇拥车仗前来。关公下马停刀,叉手于车前问候曰:“二嫂受惊否?”二夫人曰:“若非廖将军保全,已被杜远所辱。”又在二夫人口中略述一遍。关公问左右曰:“廖化怎生救夫人?”左右曰:“杜远劫上山去,就要与廖化各分一人为妻。廖化问起根由,好生拜敬,杜远不从,已被廖化杀了。”又在左右口中详述一遍。关公听言,乃拜谢廖化。廖化欲以部下人送关公,关公寻思:“此人终是黄巾余党,未可作伴。”乃谢却之。精细。廖化又拜送金帛,关公亦不受。丞相之金且不受,何况强盗之金乎?然不受丞相之金、亦不受强盗之金者,其视丞相之金与强盗之金,无以异也。廖化拜别,自引人伴投山谷中去了。廖化终从关公,而此处不即相从合而暂离,遥为后文伏线,妙。云长将曹操赠袍事,告知二嫂,催促车仗前行。至天晚,投一村庄安歇。庄主出迎,须发皆白,问曰:“将军姓甚名谁?”关公施礼曰:“吾乃刘玄德之弟关某也。”老人曰:“莫非斩颜良、文丑的关公否?”二人为河北名将,而公能杀之,则杀名将者之为名将,其名更着矣。○前卷事又从老人口中一提。公曰:“便是。”老人大喜,便请入庄。关公曰:“车上还有二位夫人。”老人便唤妻女出迎。二夫人至草堂上,关公叉手立于二夫人之侧。老人请公坐,公曰:“尊嫂在上,安敢就坐!”极似范蠡在石室中光景。老人乃令妻女请二夫人入内室款待,自于草堂款待关公。关公问老人姓名。老人曰:“吾姓胡,名华。桓帝时曾为议郎,致仕归乡。今有小儿胡班,在荣阳太守王植部下为从事。将军若从此处经过,某有一书寄与小儿。”未至第一关,先为第四关脱难伏线,妙。关公允诺。次日早膳毕,请二嫂上车,取了胡华书信,相别而行,取路投洛阳来。

  前至一关,名东岭关。第一关。把关将姓孔,名秀,引五百军兵在岭上把守。当日关公押车仗上岭,军士报知孔秀,秀出关来迎。关公下马,与孔秀施礼。秀曰:“将军何往?”公曰:“某辞丞相,特往河北寻兄。”秀曰:“河北袁绍,正是丞相对头。将军此去,必有丞相文凭。”前曹操送行,赠金、赠袍,而不与以文凭,是不留而留,送而不送也。公曰:“因行期慌迫,不曾讨得。”不说曹操不给,只说自己不讨。秀曰:“既无文凭,待我差人禀过丞相,方可放行。”关公曰:“待去禀时,须误了我行程。”秀曰:“法度所拘,不得不如此。”关公曰:“汝不容我过关乎?”其语渐硬。秀曰:“汝要过去,留下老小为质。”此言无礼。关公大怒,不得不怒。举刀就杀孔秀。秀退入关去,鸣鼓聚军,披挂上马,杀下关来,大喝曰:“汝敢过去么?”关公约退车仗,纵马提刀,竟不打话,直取孔秀,秀挺枪来迎。两马相交,只一合,钢刀起处,孔秀尸横马下。孔秀前恭后倨,关公亦先礼后兵。○斩却一将。众军便走。关公曰:“军士休走。吾杀孔秀,不得已也,可见五关斩将,原非关本意。与汝等无干。借汝众军之口,传语曹丞相,言孔秀欲害我,我故杀之。”恺切周至之及。众军俱拜于马前。关公即请二夫人车仗出关,望洛阳进发。第二关。

  早有军士报知洛阳太守韩福。韩福急聚众将商议。牙将孟坦曰:“既无丞相文凭,即系私行。若不阻挡,必有罪责。”畏曹操,故不畏关公。韩福曰:“关公勇猛,颜良、文丑俱为所杀。又将杀颜良、文丑一提。今不可力敌,只须设计擒之。”孟坦曰:“吾有一计:先将鹿角拦定关口,待他到时,小将引兵和他交锋,佯败诱他来追。公可用暗箭射之。若关某坠马,即擒解许都,必得重赏。”既欲免罪,又伏贪赏。商议停当,人报关公车仗已到。韩福弯弓插箭,引一千人马摆列关口,问:“来者何人?”关公马上欠身言曰:“吾汉寿亭侯关某,敢借过路。”韩福曰:“有曹丞相文凭否?”已知其无,却又假问。关公曰:“事冗不曾讨得。”韩福曰:“吾奉承相钧命,镇守此地,专一盘诘往来奸细。若无文凭,即系逃窜。”关公怒曰:“东岭孔秀,已被吾杀。汝亦欲寻死耶?”韩福曰:“谁人与我擒之?”孟坦出马,轮双刀来取关公。关公约退车仗,拍马来迎。孟坦战不三合,拨回马便走。关公赶来。孟坦只指望引诱关公,不想关公马快,早已赶上,只一刀砍为两段。关公勒马回来,韩福闪在门首,尽力放了一箭,正射中关公左臂。公用口拔出箭,血流不住,飞马径奔韩福,冲散众军,韩福急走不迭,关公手起刀落,带头连肩斩于马下。此头与肩,足以报吾臂之恨矣。○斩却三将。杀散众军,保护车仗。

  关公割帛束住箭伤,于路恐人暗算,不敢久住,连夜投沂水关来。第三关。把关将乃并州人氏,姓卞,名喜,善使流星锤,原是黄巾余党,廖化是强盗余党,卞喜亦是强盗余党。乃既做官之强盗,反不若未做官之强盗能识好人也。后投曹操,拨来守关。当下闻知关公将到,寻思一计,就关前镇国寺中,埋伏下刀斧手二百余人,诱关公至寺,约击盏为号,欲图相害。在佛地上谋杀好人,是强盗所为,然未必非和尚所为也。安排已定,出关迎接关公。公见卞喜来迎,便下马相见。喜曰:“将军名震天下,谁不敬仰!今归皇叔,足见忠义!”小人欺君子,偏能为君子之言。关公诉说斩孔秀、韩福之事。卞喜曰:“将军杀之是也。某见丞相,代禀衷曲。”言之太甘,其中必苦。关公甚喜,同上马过了沂水关,到镇国寺前下马。众僧鸣钟出迎。原来那镇国寺乃汉明帝御前香火院,本寺有僧三十余人。内有一僧,却是关公同乡人,法名普净。当下普净已知其意,向前与关公问讯,胡班救关公,却于胡华家先期伏线;普净救关公,即在镇国寺当日相逢。曰:“将军离蒲东几年矣?”关公曰:“将及二十年矣。”普净曰:“还认得贫僧否?”虽然当日相逢,却叙昔年旧识。然则伏线又在二十年之前。公曰:“离乡多年,不能相识。”普净曰:“贫僧家与将军家只隔一条河。”离乡人好与同乡人言乡,出家人亦与俗家人言家。卞喜见普净叙出乡里之情,恐有走泄,乃叱之曰:“吾欲请将军赴宴,汝僧人何得多言!”关公曰:“不然。乡人相遇,安得不叙旧情耶?”不是“逢僧话”,却是叙乡情;不是“浮生半日闲”,却是旅况几年阔。如借<西湘>曲者,不是“随喜到”,却是“望蒲东”耳。普净请关公方丈待茶。关公曰:“二位夫人在车上,可先献茶。”普净教取茶先奉夫人,然后请关公入方丈。普净以手举所佩戒刀,以目视关公,此僧大通,是慧明不是法聪。公会意,命左右持刀紧随。卞喜请关公于法堂筵席。关公曰:“卞君请关某,是好意,还是歹意?”卞喜未及回言,关公早望见壁衣中有刀斧手,乃大喝卞喜曰:“吾以汝为好人,安敢如此!”卞喜知事泄,大叫:“左右下手!”左右方欲动手,皆被关公拔剑砍之。卞喜下堂,繞廊而走,关公弃剑,执大刀来赶。卞喜暗取飞锤,掷打关公。关公用刀隔开锤,赶将入去,一刀劈卞喜为两段。要在佛地上杀好人是真强盗,能在佛地上杀歹人是真菩萨。○斩却四将。随即回身来看二嫂,早有军人围住,见关公来,四下奔走。关公赶散,谢普净曰:“若非吾师,已被此贼害矣。”救关公者普净,杀卞喜者亦普净。杀之而当,杀即生也。普净曰:“贫僧此处难容,收拾衣钵,亦往他处云游也。后会有期,将军保重。”早为玉泉山伏线。关公称谢,护送车仗,往荥阳进发。第四关。

  荥阳太守王植,却与韩福是两亲家。闻得关公杀了韩福,商议欲暗害关公,关公念兄恩,王植重姻谊,闲闲相对。乃使人守住关口。待关公到时,王植出关,喜笑相迎。关公诉说寻兄之事。植曰:“将军于路驱驰,夫人车上劳困,且请入城,馆驿中暂歇一宵,来日登途未迟。”与卞喜一样弱法。关公见王植意甚殷勤,遂请二嫂入城。馆驿中皆铺陈了当。王植请公赴宴,公辞不往;前赴卞喜席,今遂不赴王植席,足见精细。植使人送筵席至馆驿。关公因于路辛苦,请二嫂晚膳毕,就正房歇定。遂吩咐从者各自安歇,饱喂马匹。关公亦解甲憩息。却说王植密唤从事胡班听令曰:“关某背丞相而逃,又于路杀太守并守关将校,死罪不轻!此人武勇难敌。汝今晚点一千军围住馆驿,一人一个火把,待三更时分,一齐放火,不问是谁,尽皆烧死。不用壁中刀斧,却用门外火把。一在日里,一在夜间。吾亦自引军接应。”胡班领命,便点起军士,密将干柴引火之物搬于馆驿门首,约时举事。胡班寻思:“我久闻关云长之名,不识如何模样,试往窥之。”乃至驿中,问驿吏曰:“关将军在何处?”答曰:“正厅上观书者是也。”胡班潜至厅前,见关公左手绰髯,于灯下凭几看书。写得如画。班见了,失声叹曰:“真天人也!”公问何人,胡班入拜曰:“荥阳太守部下从事胡班。”关公曰:“莫非许都城外胡华之子否?”班曰:“然也。”公唤从者于行李中取书付班。普净叙乡情,胡班见家信,又闲闲相对。班看毕,叹曰:“险些误杀忠良!”遂密告曰:“王植心怀不仁,欲害将军,暗令人四面围住馆驿,约于三更放火。今某当先去开了城门,将军急收拾出城。”方信胡华寄书不是闲文。关公大惊,忙披挂提刀上马,请二嫂上车,尽出馆驿。果见军士各执火把听候。关公急来到城边,只见城门已开。关公催车仗急急出城。胡班还去放火。前是王植赚关公,此则胡班赚王植矣。关公行不到数里,背后火把照耀,人马赶来。来送命了。当先王植大叫:“关某休走!”关公勒马,大骂:“匹夫!我与你无仇,如何令人放火烧我?”王植拍马挺枪,径奔关公,被关公拦腰一刀,砍为两段,斩却五将。人马都赶散。关公催车仗速行,于路感胡班不已。为后文胡班归蜀伏笔。

  行至滑州界首,有人报与刘延,延自变量十骑出郭而迎。关公马上欠身而言曰:“太守别来无恙!”照应白马之役。延曰:“公今欲何往?”公曰:“辞了丞相,去寻家兄。”延曰:“玄德在袁绍处,绍乃丞相仇人,如何容公去?”公曰:“昔日曾言定来。”延曰:“今黄河渡口关隘,夏侯惇部将秦琪据守,恐不容将军过渡。”先报一信。公曰:“太守应付船只若何?”延曰:“船只虽有,不敢应付。”无用之人。公曰:“我前者诛颜良、文丑,亦曾与足下解厄,又在关公口中将前事一提。今日求一渡船而不与,何也?”延曰:“只恐夏侯惇知之,必然罪我。”无用之人。关公知刘延无用之人,遂自催车仗前进。有杀有不杀,妙甚。若逢人便杀,便不成关公矣。到黄河渡口,第五关。秦琪引军出问:“来者何人?”关公曰:“汉寿亭侯关某也。”琪曰:“今欲何往?”关公曰:“欲投河北去寻兄长刘玄德,敬来借渡。”琪曰:“丞相公文何在?”公曰:“吾不受丞相节制,有甚公文!”前托言事冗行忙,此则竟说不受节制,更是直捷痛快。琪曰:“吾奉夏侯将军将令,守把关隘,你便插翅,也飞不过去!”关公大怒曰:“你知我于路斩戮拦截者乎?”琪曰:“你只杀得无名下将,敢杀我么?”关公怒曰:“汝比颜良、文丑若何?”又将前事一提。秦琪大怒,纵马提刀,直取关公。二马相交,只一合,关公刀起,秦琪头落。斩却六将。关公曰:“当吾者已死,余人不必惊走。速备船只,送我渡河。”军士急撑舟傍岸。关公请二嫂上船渡河。渡过黄河,便是袁绍地方。关公所历关隘五处,斩将六员。将行程图总结一笔,斩将账总算一盘。后人有诗叹曰:

  挂印封金辞汉相,寻兄遥望远途还。马骑赤兔行千里,刀偃青龙出五关。忠义慨然冲宇宙,英雄从此震江山。独行斩将应无敌,今古留题翰墨间。

  关公于马上自叹曰:“吾非欲沿途杀人,奈事不得已也。曹公知之,必以我为负恩之人矣。”观公此语,知后日华容道相遇,定然不杀。 

  正行间,忽见一骑自北而来,大叫:“云长少住!”关公勒马视之,乃孙干也。关公曰:“自汝南相别,一向消息若何?”干曰:“刘辟、龚都自将军回兵之后,复夺了汝南,此事只在孙干口中补出,好。遣某往河北结好袁绍,请玄德同谋破曹之计。不想河北将士,各相妒忌。田丰尚囚狱中,沮授黜退不用,审配、郭图各自争权,袁绍多疑,主持不定。某与刘皇叔商议,先求脱身之计。今皇叔已往汝南会合刘辟去了。此回叙关公一边,十分热闹;放下玄德一边,未免冷落。今就孙干口中,将河北事细述一遍,笔法又密又省。恐将军不知,反到袁绍处,或为所害,特遣某于路迎接将来。幸于此得见!将军可速往汝南,与皇叔相会。”陈震致书,在孙干未知之前;孙干报信,又在关公已行之后。叙得参差历落。关公教孙干拜见夫人。写得周至。夫人问其动静,孙干备说:“袁绍二次欲斩皇叔,前孙干在汝南时未说此事,故至此方言。今幸脱身往汝南去了。夫人可与云长到此相会。”二夫人皆掩面垂泪。写得入情。关公依言,不投河北去,径取汝南来。本赴河北,忽转汝南。只因古人踪迹无常,遂使后人文字变幻。正行之间,背后尘埃起处,一彪人马赶来,当先夏侯惇大叫:“关某休走!”正是:

  六将阻关徒受死,一军拦路复争锋。

  毕竟关公怎生脱身,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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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2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二十八回 斩蔡阳兄弟释疑 会古城主臣聚义

  曹操于关公之行,不使人导之出疆者,阳美其大义而阴忌其归刘,故听彼自往。若其于路阻截而复回,则是不留之留也;若其中途为人所害而死,则是不杀之杀也。迨至斩关而出,渡过黄河,当此之时,留之不可,杀之不得也;于是又恐不见了自己人情,然后令人赍送文凭以示恩厚。斯其设心,不大可见乎?文凭之送,不送于而用文凭之时,而送于不必用文凭之后。读者读至此,慎勿被曹操瞒过也。

  关公既遇廖化,又遇周仓。廖化是黄巾,周仓亦是黄巾。化之从公后于仓,而仓之慕公切于化。夫使仓而不与公遇,不过绿林一豪客耳。今日立厢绘像,仓得捧大刀立于公之侧,竟附公以并垂不朽。可见人贵改图,士贵择主。虽失足雈苻,未尝不可以更新;而单身作仆,胜似拥喽啰称大王也。

  人但知“降汉不降曹”为云长大节,而不知大节如翼德殆视云长而更烈也。云长辨汉与曹甚明,翼德辨汉与曹又甚明。操为汉贼,则从汉贼者亦汉贼;彼误以关公为降曹,故骂曹操并骂关公,而桃园旧好所以不暇顾矣。盖有君臣,然后有兄弟。君臣之义乖,即兄弟之义亦绝。衣带诏之公愤为重,而桃园之私盟为轻。推斯志也,使翼德而处土山之围,宁蹈白刃而死,岂肯权宜变通,姑与曹操周旋乎哉!翼德生平最怒吕布,以其灭伦绝理,故一见便呼为“三姓家奴”,而嗣后屡欲杀之,其怒曹操,亦犹是耳。恶吕布以正父子之伦,恶曹操以正君臣之礼,如翼德者,斯可谓之真孝子,斯可谓之真忠臣。

  翼德失徐州,而云长责之;云长寄许都,而翼德责之。能如此以义相责,方是好兄弟。每怪今人好立朋党;一缔私盟,便互相遮护,虽有大过,不嫌其非。此以水济水耳,岂所称“和而不同”之君子乎?

  玄德之于关公也,隔河望见旗帜而以手加额;翼德之于关公也,古城觌面相逢而绰槍欲战,一兄一弟,何其不同如此哉?曰:既不降曹,而何以在曹?此翼德所以责关公者也。知其身虽在曹,而必不降曹,此玄德所以信关公者也。观弟之责其兄,则能为翼德之兄者,固自不易;观兄之信其弟,则能为云长之主者,大非偶然矣。

  只因关公以弟寻兄、以叔保嫂,遂引出一派亲戚来:胡华与胡班为父子;韩福与王植为姻家;蔡阳与秦琪为甥舅。不唯各主其主,又复各亲其亲矣。至于不杀郭常之子,以存人祀;收养关定之子,以立己嗣:关公父子是初相见,桃园兄弟是重会合,玄德夫妇是再团圆。合前回与此回,殆共成一篇亲亲文字云。

  玄德在许都听满宠报信,但知公孙瓒下落,不知赵子龙下落,令人郁郁不快。关公在汝南见孙干报信,但知玄德下落,并不提起张翼德下落,又令人郁郁不快。今至此回,不约而同,不期而会,不特当日见者快然,即今日读者亦为之快然矣。由前而观,则桃园为初聚义,古城为再聚义;由后而观,则南阳会诸葛方为大聚义,古城合子龙为小聚义也。

  刘、关、张三人两番聚散:一散于吕布之攻小沛,再散于曹操之攻徐州。而玄德则前投曹操,后投袁绍;关公则前在东海,后在许都;翼德则两次俱在芒砀山中。乃叙事者于前之散也,略关、张而独详玄德;于后之散也,则略翼德,稍详玄德,而独甚详关公。所以然者,三面之事,不能并时同叙,故取其事之长者而备载焉,取其事之短者而简括焉。史迁笔法,往往如此。

  前回埋伏后文,此回收拾前文。如胡班、廖化、普净辈,俱于前回埋伏。糜竺、糜芳、简雍、赵云等,俱于此回收拾。

  却说关公同孙干保二嫂向汝南进发,不想夏侯惇领三百余骑,从后追来。孙干保车仗前行。关公回身勒马按刀问曰:“汝来赶我,有失丞相大度。”夏侯惇曰:“丞相无明文传报,汝于路杀人,又斩吾部将,无礼太甚!我特来擒你,献与丞相发落!”言讫,便拍马挺槍欲斗。只见后面一骑飞来,大叫:“不可与云长交战!”关公按辔不动。来使于怀中取出公文,谓夏侯惇曰:“丞相敬爱关将军忠义,恐于路关隘拦截,故遣某特赍公文,遍行诸处。”直在渡河之后公文方到,此曹操奸猾处。惇曰:“关某于路杀把关将士,丞相知否?”来使曰:“此却未知。”第一次斩关之时,关吏必己飞报许都矣。岂有五关俱斩,而操犹未知者乎?其“未知”者,曹操教之也,恐知之而后发使,不见了自己人情耳。惇曰:“我只活捉他去见丞相,待丞相自放他。”关公怒曰:“吾岂惧汝耶!”拍马持刀,直取夏侯惇。惇挺槍来迎。两马相交,战不十合,忽又一骑飞至,大叫:“二将军少歇!”惇停槍问来使曰:“丞相叫擒关某乎?”此句问得更妙。惇意亦以斩关之事操必知之矣。使者曰:“非也。丞相恐守关诸将阻挡关将军,故又差某驰公文来放行。”未渡河前一纸公文不见,既渡河后公文连片而至,曹操大是奸猾。惇曰:“丞相知其于路杀人否?”使者曰:“未知。”第二番使命犹云“未知”,一发是诈。惇曰:“既未知其杀人,不可放去。”指挥手下军士,将关公围住。关公大怒,舞刀来迎。两个正欲交锋,阵后一人飞马而来,大叫:“云长、元让,休得争战!”众视之,乃张辽也。二人各勒住马。张辽近前言曰:“奉丞相钧旨:因闻知云长斩关杀将,恐于路有阻,特差我传谕各处关隘,任便放行。”前两次言不知者,恐知其斩关而后发使,不见了人情。此直言已知者,见得知其斩关而并不怒,索性再卖个人情也。皆是曹操奸猾处。惇曰:“秦琪是蔡阳之甥。他将秦琪托付我处,今被关某所杀,怎肯干休?”伏后蔡阳厮杀事。辽曰:“我见蔡将军,自有分解。既丞相大度,教放云长去,公等不可废丞相之意。”夏侯惇只得将军马约退。五关俱已斩过,一夏侯惇何足阻之,此时亦落得做个人情矣。辽曰:“云长今欲何往?”关公曰:“闻兄长又不在袁绍处,吾今将遍天下寻之。”辽曰:“既未知玄德下落,且再回见丞相,若何?”本为放行而来,却转出挽留一语,趣甚。关公笑曰:“安有是理!文远回见丞相,幸为我谢罪。”说毕,与张辽拱手而别。公之来以辽终,公之去亦以辽终。于是张辽与夏侯惇领军自回。

  关公赶上车仗,与孙干说知此事。二人并马而行。行了数日,忽值大雨滂沱,行装尽湿。出路人每有如此苦事。遥望山冈边有一所庄院,关公引着车仗,到彼借宿。庄内一老人出迎。又遇一老人。关公具言来意。老人曰:“某姓郭,名常,世居于此。久闻大名,幸得瞻拜。”遂宰羊置酒相待,请二夫人于后堂暂歇。郭常陪关公、孙干于草堂饮酒,此老之待客与胡华相似。一边烘焙行李,照上“行装尽湿”句,细甚。一边喂养马匹。闲中带出马匹二字,为后偷马一逗,细甚。至黄昏时候,忽见一少年又遇一少年。自变量人入庄,径上草堂。郭常唤曰:“吾儿来拜将军。”因谓关公曰:“此愚男也。”关公问何来。常曰:“射猎方回。”代答。少年见过关公,即下堂去了。写得闪闪忽忽。常流泪言曰:“老夫耕读传家,止生此子,不务本业,惟以游猎为事。是家门不幸也!”胡华之子贤,郭常之子不肖,闲闲相对。关公曰:“方今乱世,若武艺精熟,亦可以取功名,何云不幸?”常曰:“他若肯习武艺,便是有志之人。今专务游荡,无所不为,伏偷马事。老夫所以忧耳!”关公亦为叹息。至更深,郭常辞出。关公与孙干方欲就寝,忽闻后院马嘶人叫。读者至此,疑又有卞喜伏兵,王值纵火之事。关公急唤从人,却都不应,乃与孙干提剑往视之。只见郭常之子倒在地上叫唤,从人正与庄客厮打。好看。公问其故。从人曰:“此人来盗赤兔马,前有劫车仗之盗,此又有偷马匹之贼,亦闲闲相对。被马踢倒。我等闻叫唤之声,起来巡看,庄客们反来厮闹。”公怒曰:“鼠贼焉敢盗吾马!”恰待发作,郭常奔至,告曰:“不肖子为此歹事,罪合万死!奈老妻最怜爱此子,人情多爱独子,而妇人之情,又每怜不肖之子。则此子之不肖,未必非怜爱酿成之也。乞将军仁慈宽恕!”关公曰:“此子果然不肖,适才老翁所言,真知子莫若父也。不知子者又莫若母。我看翁面,且姑恕之。”遂分付从人看好了马,喝散庄客,与孙干回草堂歇息。次日,郭常夫妇出拜于堂前,谢曰:“犬子冒渎虎威,深感将军恩恕。”关公令唤出:“我以正言教之。”常曰:“他于四更时分,又自变量个无赖之徒,不知何处去了。”为后劫马伏笔。关公谢别郭常,奉二嫂上车,出了庄院,与孙干并马,护着车仗,取山路而行。不及三十里,只见山背后拥出百余人,为首两骑马,本为盗一匹马,却引出两骑马来。前面那人头裹黄巾,身穿战袍,后面乃郭常之子也。奇绝。此子两番忽伏忽见。黄巾者曰:“我乃天公将军张角部将也!来者快留下赤兔马,放你过去!”关公大笑曰:“无知狂贼!汝既从张角为盗,亦知刘、关、张兄弟三人名字否?”第一回中事忽于此一提。○于关公口中补照刘、张,妙甚。黄巾者曰:“我只闻赤面长髯者名关云长,此人口中却放下刘、张,独问关公,又妙。却未识其面。现对赤面,何云未识?汝何人也?”公乃停刀立马,解开须囊,出长髯令视之。此人所以舍刘、张而独问关公者,盖已疑公之赤面,未见有长髯耳。故公即开出示之。其人滚鞍下马,脑揪郭常之子,拜献于马前。前有杀杜远之廖化,今有擒常子之裴元绍,又遥遥相对。关公问其姓名。告曰:“某姓裴,名元绍。自张角死后,一向无主,啸聚山林,权于此处藏伏。今早这厮来报:‘有一客人,更不问此客姓名,这厮可谓卤莽。骑一匹千里马,在我家投宿。’特邀某来劫夺此马。不想却遇将军。”前杜远事只在廖化口中虚述,今郭子事亦只在元绍口中虚述,皆省笔之法。郭常之子拜伏乞命。关公曰:“吾看汝父之面,饶你性命!”郭子抱头鼠窜而去。

  公谓元绍曰:“汝不识吾面,何以知吾名?”元绍曰:“离此三十里,有一卧牛山。山上有一关西人,姓周,名仓,两臂有千斤之力,板肋虬髯,形容甚伟。原在黄巾张宝部下为将,张宝死,啸聚山林。他多曾与某说将军盛名,恨无门路相见。”因郭常引出郭常之子,因郭常之子引出裴元绍,又因裴元绍引出周仓,方知郭常相见一段文字并非闲笔。郭常为周仓引头,亦如胡华为胡班伏线耳。关公曰:“绿林中非豪杰托足之处。公等今后可各去邪归正,勿自陷其身。”元绍拜谢。正说话间,遥望一彪人马来到。元绍曰:“此必周仓也。”关公乃立马待之。果见一人,黑面长身,持槍乘马,引众而至。周仓形状,前在元绍田中叙出,今又在关公眼中看出。见了关公,惊喜曰:“此关将军也!”疾忙下马,俯伏道傍,曰:“周仓参拜。”画出惊喜之状。关公曰:“壮士何处曾识关某来?”仓曰:“旧随黄巾张宝时,曾识尊颜。元绍但闻公名,周仓已识公面。恨失身贼党,不得相随。今日幸得拜见。愿将军不弃,收为步卒,早晚执鞭随镫,死亦甘心!”勇于从义,诚于慕贤,仓亦人杰矣哉!公见其意甚诚,乃谓曰:“汝若随我,汝手下人伴若何?”仓曰:“愿从则俱从,不愿从者听之可也。”于是众人皆曰:“愿从。”关公乃下马,至车前禀问二嫂。禀命而行,俨然有父兄在。甘夫人曰:“叔叔自离许都,于路独行,至此历过多少艰难,未尝要军马相随。前廖化欲相投,叔既却之,夫人口中,又将廖化事一提,照应前文。今何独容周仓之众耶?我辈女流浅见,叔自斟酌。”公曰:“嫂嫂之言是也。”遂谓周仓曰:“非关某寡情,奈二夫人不从。汝等且回山中,待我寻见兄长,必来相招。”周仓顿首告曰:“仓乃一粗莽之夫,失身为盗,今遇将军,如重见天日,岂忍复错过!若以众人相随为不便,可令其尽跟裴元绍去。仓只身步行跟随将军,虽万里不辞也!”有匹马寻兄之主人,自有只身随主之从者。○仓之诚于从公如此,宜其与公同享血食于千秋也。关公再以此言告二嫂。甘夫人曰:“一二人相从,无妨于事。”公乃令周仓拨人伴随裴元绍去。元绍曰:“我亦愿随关将军。”周仓曰:“汝若去时,人伴皆散。且当权时统领,我随关将军去,但有住扎处,便来取你。”伏一笔。元绍怏怏而别。元绍之不得从公,亦有幸有不幸也。周仓跟着关公,往汝南进发。行了数日,遥见一座山城。公问土人:“此何处也?”土人曰:“此名古城。数月前有一将军,姓张,名飞,自变量十骑到此,将县官逐去,逐县官,正与鞭督邮遥望。占住古城,招军买马,积草屯粮。今聚有三五千人马,四远无人敢敌。”芒砀一去,令人想杀。至此忽然出现,为之色喜。关公喜曰:“吾弟自徐州失散,一向不知下落,谁想却在此!”本为寻兄,却先遇弟,奇文幻事。乃令孙干先入城通报,教来迎接二嫂。本为寻常家数耳,不料下文幻出绝奇之事。

  却说张飞在芒砀山中,住了月余。因出外探听玄德消息,又是一位寻兄的。偶过古城。入县借粮;县官不肯,此土人所未述。○这县官大不晓事。飞怒,因就逐去县官,夺了县印,将军权署知县印。占住城池,权且安身。补述张飞事,断不可少。当日孙干领关公命,入城见飞。施礼毕,具言:“玄德离了袁绍处,投汝南去了。今云长直从许都送二位夫人至此,请将军出迎。”张飞听罢,更不回言,随即披挂持矛上马,引一千余人,径出北门。奇绝怪绝,不解其故。孙干惊讶,又不敢问,只得随出城来。关公望见张飞到来,喜不自胜,付刀与周仓接了,拍马来迎。只见张飞圆睁环眼,倒竖虎须,吼声如雷,挥矛向关公便搠。奇绝怪绝。一路胡华、郭常、廖化、周仓等辈,无不出庄拜迎、下马拜伏,至此爱弟相见,忽然挺矛便搠,真惊杀人。关公大惊,连忙闪过,便叫:“贤弟何故如此?岂忘了桃园结义耶?”首卷中事,公忽一提。飞喝曰:“你既无义,有何面目来与我相见!”前此称兄道弟,今忽作你我之呼。盖你我之为兄弟,本以义合也;你既无义,则你是你、我是我,你是做你的人,我是做我的人,你无面目见我,我亦无面目见你矣。说得字字愤,声声激。○前回极力写云长,此回极力写翼德。关公曰:“我如何无义?”飞曰:“你背了兄长,降了曹操,封侯赐爵。今又来赚我,竟说来赚我,冤屈得好。我今与你拼个死活!”桃园之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今你既背义,则你死我活,方为快也。字字愤,声声激。关公曰:“你原来不知!我也难说。现放着二位嫂嫂在此,贤弟请自问。”公不自说,推二嫂说,情景逼真。二夫人听得,揭帘而呼曰:“三叔何故如此?”飞曰:“嫂嫂住着。且看我杀了负义的人,然后请嫂嫂入城。”嫂犹兄也,杀负兄之人于嫂之前,犹杀之于兄前也。字字愤,声声激。○降曹即是负刘,负刘即是负义;义则兄之,负义则人之:翼德真圣人也。甘夫人曰:“二叔因不知你等下落,故暂时栖身曹氏。今知你哥哥在汝南,特不避险阻,送我们到此。三叔休错见了。”糜夫人曰:“二叔向在许都,原出于无奈。”前翼德失陷二嫂于吕布,则云长责之,而玄德解之;今云长失陷二嫂于曹操,则翼德责之,而二嫂解之。前后亦遥遥相对。飞曰:“嫂嫂休要被他瞒过了。忠臣宁死而不辱,大丈夫岂有事二主之理!”可知云长之事,翼德所不能为,亦不肯为。关公曰:“贤弟休屈了我。”孙干曰:“云长特来寻将军。”夹孙干语,更妙。飞喝曰:“如何你也胡说?他那里有好心,必是来捉我!”真认云长为曹操心腹,故作此等语。关公曰:“我若捉你,须带军马来。”借此一语,带起下文,如针引线,极叙法之妙。○幸是不曾带得廖化、裴元绍等一班人伴来,不然真是没得辨。飞把手指曰:“兀的不是军马来也!”来得突兀。叙事妙品。关公回顾,果见尘埃起处,一彪人马来到。风吹旗号,正是曹军。关公此时,真浑身是口难分说矣。张飞大怒曰:“今还敢支吾么?”不特翼德心疑,即关公亦心疑,读者至此亦心疑。挺丈八蛇矛便搠将来。

  关公急止之曰:“贤弟且住。你看我斩此来将,以表我真心。”绝妙辨冤法。飞曰:“你果有真心,我这里三通鼓罢。便要你斩来将!”祢衡之鼓三通,其节悲;张飞之鼓三通,其声壮。关公应诺。须臾,曹军至。为首一将,乃是蔡阳,挺刀纵马大喝曰:“你杀吾外甥秦琪,却原来逃在此!吾奉丞相命,特来拿你!”关公更不打话,举刀便砍。张飞亲自擂鼓。只见一通鼓未尽,关公刀起处,蔡阳头已落地。关公事借蔡阳头为辨揭,蔡阳头以张飞鼓为邀帖。众军士俱走。关公活捉执认旗的小卒过来,问取来由。小卒告说:“蔡阳闻将军杀了他外甥,十分忿怒,要来河北与将军交战。丞相不肯,因差他往汝南攻刘辟。不想在这里遇着将军。”曹操一边事在军人口中补出,省笔。关公闻言,教去张飞前告说其事。飞将关公在许都时事细问小卒,小卒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飞方纔信。既借曹将头辨心迹于目前,又借曹军口证往事于前日,张飞又不得不信服矣。正说间,忽城中军士来报:“城南门外,有十数骑来的甚紧,不知是甚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读者至此,又疑是曹兵至矣。张飞心中疑虑,便转出南门看时,果见十数骑轻弓短箭而来。见了张飞,滚鞍下马。视之,乃糜竺、糜芳也。张飞在古城遇二糜,与关公在汝南遇孙干,一样出人意外。飞亦下马相见。竺曰:“自徐州失散,我兄弟二人逃难回乡。使人远近打听,知云长降了曹操,主公在于河北;又闻简雍亦投河北去了。又在二糜口中带表简雍下落,妙。只不知将军在此。昨于路上遇见一伙客人,说有一姓张的将军如此模样,今据古城。我兄弟度量必是将军,故来寻访。幸得相见!”二糜踪迹,亦只借他口中叙出,省笔。飞曰:“云长兄与孙干送二嫂方到,已知哥哥下落。”二糜大喜,同来见关公,并参见二夫人。飞遂迎请二嫂入城。至衙中坐定,二夫人诉说关公历过之事,张飞方才大哭,参拜云长。不知则大怒欲杀,知之则大哭下拜,英雄血性,固应尔尔。二糜亦俱伤感。张飞亦自诉别后之事,叙事简到。一面设宴贺喜。

  次日,张飞欲与关公同赴汝南见玄德。写张飞。关公曰:“贤弟可保护二嫂暂住此城,待我与孙干先去探听兄长消息。”保嫂寻兄之事,前此关公独任之,今则与翼德分任之矣。飞允诺。关公与孙干自变量骑奔汝南来。刘辟、龚都接着,关公便问:“皇叔何在?”刘辟曰:“皇叔到此住了数日,为见军少,复往河北袁本初处商议去了。”前赴河北,却在汝南;今至汝南,又在河北。古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散而求复聚,如此之难,可发一叹。关公怏怏不乐。孙干曰:“不必忧虑。再苦一番驱驰,仍往河北去报知皇叔,同至古城便了。”关公依言,辞了刘辟、龚都,回至古城,与张飞说知此事。张飞便欲同至河北。写张飞。关公曰:“有此一城,便是我等安身之处,未可轻弃。我还与孙干同往袁绍处,寻见兄长,来此相会。贤弟可坚守此城。”飞曰:“兄斩他颜良、文丑,如何去得?”斩颜良、文丑事,又在张飞口中一提。关公曰:“不妨。我到彼,当见机而变。”为后不入境伏笔。遂唤周仓问曰:“卧牛山裴元绍处共有多少人马?”仓曰:“约有四五百。”关公曰:“我今抄近路去寻兄长。汝可往卧牛山招此一枝人马,从大路上接来。”欲使彼接应,以防不虞,不意后文又殊不然。仓领命而去。关公与孙干只带二十余骑投河北来。将至界首,干曰:“将军未可轻入,只在此间暂歇。孙干甚精细。○千里寻兄,及至兄所,却不即入见,变幻之极。待某先入见皇叔,别作商议。”关公依言,先打发孙干去了。遥望前村有一所庄院,便与从人到彼投宿。庄内一老翁携杖而出,又遇一老人。与关公施礼。公具以实告。老翁曰:“某亦姓关,名定。久闻大名,幸得瞻谒。”遂命二子出见,又遇两少年。○此处且不叙明二子,妙。款留关公,并从人俱留于庄内。胡华之后有郭常,郭常之后有关定。一样蹊径,各自出奇。

  且说孙干匹马入冀州,见玄德,具言前事。玄德曰:“简雍亦在此间,先有二糜报信,此处便不突然。可暗请来同议。”少顷,简雍至,与孙干相见毕,共议脱身之计。雍曰:“主公明日见袁绍,只说要往荆州说刘表共破曹操,便可乘机而去。”前在许都脱身,托言攻袁术;今在河北脱身,托言说刘表:一样骗法。玄德曰:“此计大妙!但公能随我去否?”雍曰:“某亦自有脱身之计。”此计且不说出。商议已定。次日,玄德入见袁绍,告曰:“刘景升镇守荆襄九郡,兵精粮足,宜与相约,共攻曹操。”绍曰:“吾尝遣使约之,奈彼未肯相从。”玄德曰:“此人是备同宗,备往说之,必无推阻。”绍曰:“若得刘表,胜刘辟多矣。”遂命玄德行。绍又曰:“近闻关云长已离了曹操,欲来河北。吾当杀之,以雪颜良、文丑之恨!”孙干不与关公同入,确有主见。玄德曰:“明公前欲用之,吾故召之。又将前事一提。今何又欲杀之耶?且颜良、文丑比之,二鹿耳;云长乃一虎也。失二鹿而得一虎,何恨之有?”若绍之优柔无断,直一羊耳。羊安能用虎乎?绍笑曰:“吾实爱之,故戏言耳。公可再使人召之,令其速来。”玄德曰:“即遣孙干往召之可也。”玄德脱身之计,简雍预先画定;孙干脱身之计,玄德随机化出。绍大喜,从之。玄德出,简雍进曰:“玄德此去,必不回矣。某愿与偕往:一则同说刘表,二则监住玄德。”妙人妙计。绍然其言,便命简雍与玄德同行。玄德请攻袁术,曹操使朱灵、路昭监之;玄德请约刘表,袁绍即使简雍监之:袁、曹愚智又别于此。郭图谏绍曰:“刘备前去说刘辟,未见成事;此事不实叙,只用虚笔点缀。今又使与简雍同往荆州,必不返矣。”绍曰:“汝勿多疑,简雍自有见识。”可发一笑。郭图嗟呀而出。

  却说玄德先命孙干出城回报关公,一面与简雍辞了袁绍,上马出城。行至界首,孙干接着,同往关定庄上。关公迎门接拜,执手啼哭不止。刘、关至此方纔相见。○“啼哭”二字,宛然孺慕之诚。关定领二子拜于草堂之前。玄德问其姓名。关公曰:“此人与弟同姓,有二子:长子关宁,学文;次子关平,学武。”二子姓名学业,至此方补叙,却用关公代说,妙。○郭常之子不肖,关定之子又贤,又复闲闲相对。关定曰:“今愚意欲遣次子跟随关将军,未识肯容纳否?”郭子不肖,而郭常欲留之;关子贤,而关定欲遣之。毕竟郭常不脱常情,关定自有定见。玄德曰:“年几何矣?”定曰:“十八岁矣。”玄德曰:“既蒙长者厚意,吾弟尚未有子,今即以贤郎为子,若何?”此从同姓上想出。异姓者既为兄弟,同姓者岂不当为父子耶?关定大喜,便命关平拜关公为父,呼玄德为伯父。关公本为寻兄,忽然得子;玄德方见一弟,又认一侄,奇文奇事。○前玄德于途中,遇杀妻为食之刘安;今关公于途中,遇遗子为嗣之关定:亦遥相映照。玄德恐袁绍追之,急收拾起行。关平随着关公,一齐起身。关定送了一程自回。

  关公教取路往卧牛山来。正行间,忽见周仓自变量十人带伤而来。奇文奇事,杂沓而来。关公引他见了玄德,细。问其何故受伤,仓曰:“某未至卧牛山之前,先有一将单骑而来,与裴元绍交锋,只一合,刺死裴元绍,关平为养子,有不必随行之关宁以陪之;周仓为前将,有不得随行之裴元绍以陪之。一虚一实,天然奇妙。尽数招降人伴,占住山寨。周仓到彼招诱人伴时,止有这几个过来,余者俱惧怕不敢擅离。仓不忿,与那将交战,被他连胜数次,身中三槍。因此来报主公。”玄德曰:“此人怎生模样?姓甚名谁?”仓曰:“极其雄壮,不知姓名。”关公遇张飞,妙在先知姓名;周仓见赵云,妙在不知姓名。于是关公纵马当先,玄德在后,径投卧牛山来。周仓在山下叫骂,只见那将全副披挂,持槍骤马,引众下山。玄德早挥鞭出马,大叫曰:“来者莫非子龙否?”意外出奇。那将见了玄德,滚鞍下马,拜伏道旁。原来果然是赵子龙。徐州一别,令人想杀。今此处忽然出现,又为之色喜。玄德、关公俱下马相见,问其何由至此。云曰:“云自别使君,不想公孙瓒不听人言,以致兵败自焚。遥应第二十一回中语。袁绍屡次招云,云想绍亦非用人之人,因此未往。有见识。后欲至徐州投使君,是其生平一片之心。又闻徐州失守,云长已归曹操,使君又在袁绍处。云几番欲来相投,只恐袁绍见怪。又精细。四海飘零,无容身之地。前偶过此处,适遇裴元绍下山来欲夺吾马,莫非又被郭常之子所误?云因杀之,借此安身。近闻翼德在古城,欲往投之,未知真实。今幸得遇使君!”子龙一向踪迹,即借他口中历历叙出,又周至,又省笔,又妙在夹带刘、关、张三人事。玄德大喜,诉说从前之事。关公亦诉前事。“柬书欲寄何由达,旧事凄凉不可听。”玄德曰:“吾初见子龙,便有留恋不舍之情。遥应第七回中事。今幸得相遇!”云曰:“云奔走四方,择主而事,未有如使君者。今得相随,大称平生。虽肝脑涂地无恨矣!”剖心沥胆之言。当日就烧毁山寨,率领人众,尽随玄德前赴古城。张飞、糜竺、糜芳迎接入城,各相拜诉。二夫人具言云长之事,玄德感叹不已。前刘、关相见时,云长但执手啼哭,并无一语自明。今二夫人代为言之。○云长心事,光明磊落,玄德已深信之;虽微二夫人言,固将感叹不已也。

  于是杀牛宰马,先拜谢天地,宛如桃园结义之时。然后遍劳诸军。玄德见兄弟重聚,将佐无缺,又新得了赵云;关公又得了关平、周仓二人,欢喜无限,连饮数日。其实可喜。后人有诗赞之曰:

  当时手足似瓜分,信断音稀杳不闻。今日君臣重聚义,正如龙虎会风云。

  时玄德、关、张、赵云、孙干、简雍、糜竺、糜芳、关平、周仓部领马步军校,共四五千人。上已将前事一总,此时又总叙一笔,老甚。○上文单叙将,此兼叙兵。玄德欲弃了古城,去守汝南,究竟古城只作得书过文。恰好刘辟、龚都差人来请。省却多少笔墨,叙事妙品。于是遂起军往汝南驻札,招军买马,徐图征进,不在话下。放下玄德一边。

  且说袁绍见玄德不回,大怒,欲起兵伐之。郭图曰:“刘备不足虑。曹操乃劲敌也,不可不除。刘表虽据荆州,不足为强。江东孙伯符威镇三江,地连六郡,谋臣武士极多,可使人结之,共攻曹操。”放下刘备,专重曹操,又放下刘表,转出孙策:此文字过枝接叶处。绍从其言,即修书,遣陈震为使,来会孙策。正是:

  只因河北英雄去,引出江东豪杰来。

  未知其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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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恸幽珏)

白衣伯爵中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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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小霸王怒斩于吉 碧眼儿坐领江东

  前孙坚以三十骑轻出,而至于死;今孙策以单骑轻出,而至于伤。轻而无备,此吴子寿梦之所以卒于巢也。万乘之重,壮者虑轻,坚与策之不得为帝王者在此。

  智伯之客只一,许贡之客有三。未知许贡之待此三人,亦能如智伯之待豫让否也?又未知此三人之事许贡,其先亦如豫让之曾事他人否也?乃豫让伏桥入厕,吞炭漆身,未尝损赵襄子分毫,但能斩其衣袍而已。若三人之箭射槍搠,孙策皆以身亲受之,其事比豫让为尤快,其人亦比豫让为更烈。虽其姓名不传,固当表而出之,以愧后世之为臣而忘君者。

  孙策不信于神仙,是孙策英雄处。英明如汉武,犹且惑神仙、好方士,而孙策不然,此其识见诚有大过人者。其死也,亦运数当绝、适逢其会耳,非于吉之能杀之也。世人不察,以为孙策死于于吉,然则张角所云“南华老仙授以<太平要术>”,亦将谓其有是事否?若于吉能杀孙策,何以南华老仙不能救张角乎?

  孙策之怒,非怒于吉,怒士大夫之群然拜之也。至今吴下风俗,最好延僧礼道,并信诸巫祝鬼神之事,盖自昔日而已然矣。席间耳语,纷纷下楼,此等光景实不可耐。孙策见之,安得不怒乎?若于吉果系神仙,杀亦不死,何索命之有?其索命者,或孙策将亡,别有妖孽托言,必非于吉。正史但曰:“孙策为许贡之客所刺,伤重而殒。”并不载于吉一事,所以破世人之惑也。予今存而辨之,亦以破世人之惑云。

  有父创业以遗其子者矣,未有兄创业以遗其弟者也。策无年而权有年,策无嗣而权有嗣;策也竭蹶而取之,权也安坐而享之。所以然者,何也?良由策之为策,冲锋陷阵,克敌之勇有余;雅俗坐镇,君人之度未足耳。孙策死而以帝业让之孙权,亦犹刘演死而以帝业让之刘秀。策于举事之初,便梦光武,此其应已在孙权矣。

  鲁肃之济周瑜,是笃友,不是市恩。周瑜之举鲁肃,是荐贤,不是酬惠。试观鲁肃初见孙权数语,与孔明隆中所见略同。人但知其为谨厚,而不知其慷慨;但知其为诚实,而不知其英敏。岂得为知子敬者耶!

  人谓管仲不如鲍叔,以鲍叔能荐贤,而管仲不能荐贤也。今周瑜荐鲁肃,鲁肃又荐诸葛瑾,张纮亦荐顾雍,其转相汲引如此。彼管仲于临终时,力短宾须无、宁越等诸人,而未尝荐一贤士以自代。然则如瑜、如肃、如纮者,贤于管仲远矣。

  使刘表截孙坚者,袁绍也。使曹仁婚孙匡者,曹操也。孙策欲结袁绍以拒曹操,则合者忽离,离者忽合;孙权又却袁绍而顺曹操,则合者将离而终合,离者将合而终离。事之变幻,何其不可捉摸乃尔乎!前回正叙刘备脱离袁绍之事,后回将叙袁绍再攻曹操之事,而此回忽然夹叙东吴,如天外奇峰横插入来。事既变,叙事之文亦变。<三国>一书,诚非他书所能及。

  却说孙策自霸江东,兵精粮足。建安四年,袭取庐江,败刘勋。庐江太守。使虞翻驰檄豫章,豫章太守华歆投降。后孙权使华歆至许昌,先于此处伏笔。○王朗不降孙策而归曹操,华歆则既降孙策而又归曹操。华歆人品,又在王朗之下。自此声势大振,乃遣张纮往许昌上表献捷。曹操知孙策强盛,叹曰:“狮儿难与争锋也!”刘景升之儿如豚犬,孙文台之儿如狮子。遂以曹仁之女许配孙策幼弟孙匡,两家结婚。曹操结婚孙策,与袁术求婚吕布一样主意。留张纮在许昌。伏笔。孙策求为大司马,曹操不许。策恨之,常有袭许都之心。吕与袁以绝婚而不睦,孙与曹以结婚而亦不睦,两样局面。于是吴郡太守许贡,乃暗遣使赴许都,上书于曹操。其略曰:

  孙策骁勇,与项籍相似。小霸王。朝廷宜外示荣宠,召在京师;不可使居外镇,以为后患。

使者赍书渡江,被防江将士所获,解赴孙策处。吕布获着刘备书是答书,孙策获着许贡书是送书。答书犹可原,送书不可耐。策观书大怒,斩其使,遣人假意请许贡议事。贡至,策出书示之,叱曰:“汝欲送我于死地耶!”命武士绞杀之。孙曹之交至此愈离。贡家属皆逃散。借家属衬出家客,妙。有家客三人,欲为许贡报仇,恨无其便。此三客惜不传其姓名。一日,孙策引军会猎于丹徒之西山,赶起一大鹿,策纵马上山逐之。曹操许田射鹿,何其严整;孙策丹徒逐鹿,何其轻率。正赶之间,只见树林之内,有三个人持槍带弓面立。比豫让伏桥更觉闪忽。策勒马问曰:“汝等何人?”答曰:“乃韩当军士也。在此射鹿。”策方举辔欲行,一人拈槍望策左腿便刺。写得突兀。策大惊,急取佩剑从马上砍去,剑刃忽坠,止存剑靶在手,一人早拈弓搭箭射来,正中孙策面颊。不是射鹿,却是射狮。策就拔面上箭,取弓回射,放箭之人应弦面倒。狮儿甚能。那二人举槍向孙策乱搠,大叫曰:“我等是许贡家客,特来为主人报仇!”即在家客口中说明,省笔。○三人来所,却在两人口中说出,更妙。策别无器械,只以弓拒之,前太史慈以一盔抵一戟,今孙策以一弓抵二槍,前后映像。且拒且走。二人死战不退。策身被数槍,马亦带伤。前周泰以保护孙权而被槍,今孙策以无人保护而被伤,又前后映像。正危急之时,程普自变量人至。孙策大叫:“杀贼!”程普引众齐上,将许贡家客砍为肉泥。义哉三客,胜徐晃、张辽辈多矣!看孙策时,血流满面,被伤至重,乃以刀割抱,裹其伤处,救回吴会养病。后人有诗赞许家三客曰:

  孙郎智勇冠江湄,射猎山中受困危。许客三人能死义,杀身豫让未为奇。

  却说孙策受伤而回,使人寻请华陀医治。不想华陀已往中原去了,华陀前医周泰,后医关公,故于此处更为一提。止有徒弟在吴。命其治疗,其徒曰:“箭头有药,毒已入骨。须静养百日,方可无虞;若怒气冲激,其疮难治。”先伏一笔。孙策为人最是性急,恨不得即日便愈。将息到二十余日,忽闻张纮有使者自许昌回。策唤问之。使者曰:“曹操甚惧主公,其帐下谋士亦俱敬服。惟有郭嘉不服。”此在使者口中补叙,省甚。策曰:“郭嘉曾有何说?”使者不敢言。策怒,固问之。使者只得从实告曰:“郭嘉曾对曹操言主公不足惧也:‘轻而无备,性急少谋,乃匹夫之勇也,他日必死于小人之手。’”正与射猎受伤相照。嘉之料策,不于射猎知之,早于战太史慈知之矣。策闻言大怒曰:“匹夫安敢料吾!吾誓取许昌!”遂不待疮愈,便欲商议出兵。张昭谏曰:“医者戒主公百日休动,今何因一时之忿,自轻万金之躯?”正话间,忽报袁绍遣使陈震至。接引前卷。○陈震此来,恰中机会。策唤入问之。震具言袁绍欲结东吴为外应,共攻曹操。正中下怀。策大喜,即日会诸将于城楼上,设宴款待陈震。

  饮酒之间,忽见诸将互相耳语,纷纷下楼。此等光景,其实可笑可恶。策怪问何故,左右曰:“有于神仙者,今从楼下过,诸将欲往拜之耳。”此时不即说明于神仙来历,留俟后文叙出,有情景。策起身凭栏观之,见一道人,身披鹤氅,手携藜杖,立于当道,百姓俱焚香伏道而拜。吴人风俗,往往如此。策怒曰:“是何妖人?快与我擒来!”左右告曰:“此人姓于,名吉,寓居东方,往来吴会,普施符水,救人万病,无有不验。当世呼为神仙,未可轻渎。”华陀是医中之仙,于吉又是仙中之医。然则孙策被伤,诸将何不即荐于吉疗之,而必求华陀之徒也。策愈怒,喝令:“速速擒来!违者斩!”左右不得已,只得下楼,拥于吉至楼上。策叱曰:“狂道怎敢煽惑人心!”于吉曰:“贫道乃琅琊宫道士,顺帝时曾入山采药,得神书于曲阳泉水上,号曰<太平青领道>,凡百余卷,皆治人疾病方术。此与张角得<太平要术>,俱是自说,无人看见。贫道得之,惟务代天宣化,普救万人,未曾取人毫厘之物。不取人物,则与今之方士不同。安得煽惑人心?”策曰:“汝毫不取人,衣服饮食,从何而得?汝即黄巾张角之流,张角事已隔二十余回,忽又于此提动。今若不诛,必为后患!”叱左右斩之。张昭谏曰:“于道人在江东数十年,并无过犯,不可杀害。”策曰:“此等妖人,吾杀之何异屠猪狗!”俗呼之为神仙,策乃骂之为猪狗,快绝。众官皆苦谏,陈震亦劝。策怒未息,命且囚于狱中。众官俱散。陈震自归馆驿安歇。

  孙策归府,早有内侍传说此事与策母吴太夫人知道。男子或有不信僧道者,却又拗妇人不过。夫人唤孙策入后堂,谓曰:“吾闻汝将于神仙下于缧绁。此人多曾医人疾病,军民敬仰,不可加害。”策曰:“此乃妖人,能以妖术惑众,不可不除!”夫人再三劝解。策曰:“母亲勿听外人妄言,儿自有区处。”乃出唤狱吏取于吉来问。原来狱吏皆敬信于吉,吉在狱中时,尽去其枷锁;及策唤取,方带枷锁而出。策访知大怒,痛责狱吏,仍将于吉械系下狱。策之杀吉,皆众人之激也。张昭等数十人,连名作状,拜求孙策,乞保于神仙。今有写连名保状为病人拜神仙而求保者矣,未有代神仙拜托人而求保者也。可发一笑。策曰:“公等皆读书人,何不达理?昔交州刺史张津,听信邪教,鼓瑟焚香,常以红帕裹头,自称可助出军之威,后竟为敌军所杀。百忙中又于张角之前远引一故事。张角用黄巾,张津用红帕;张角是黄天当立,张津是赤地当兴矣。两下映像成趣。此等事甚无益,诸君自未悟耳。吾欲杀于吉,正思禁邪觉迷也。”吕范曰:“某素知于道人能祈风祷雨。方今天旱,何不令其祈雨以赎罪?”前言治病,此忽转出祈雨,幻甚。策曰:“吾且看此妖人若何。”遂命于狱中取出于吉,开其枷锁,令登坛求雨。吉领命,即沐浴更衣,取绳自缚于烈日之中。前孙策欲拘囚于吉,则狱吏私开其枷锁;今孙策命开其枷锁,则于吉反取绳自缚。映像成趣。百姓观者,填街塞巷。夹写百姓一句,好。于吉谓众人曰:“吾求三尺甘霖,以救万民,然我终不免一死。”神仙不死,死者必非神仙。众人曰:“若有灵验,主公必然敬服。”于吉曰:“气数至此,恐不能逃。”极似郭璞语。既知气数难逃,便不当怼孙策矣。王敦之死,未闻郭璞作祟,然则孙策之死,安得谓是于吉作祟耶?少顷,孙策亲至坛中下令:“若午时无雨,即焚死于吉。”先令人堆积干柴伺候。亦是一祈雨法。将及午时,狂风骤起。风过处,四下阴云渐合。不便写下雨,妙有顿折。○前者“不速之客三人来”,此则“密云不雨,自我西郊”。策曰:“时已近午,空有阴云,而无甘雨,正是妖人!”叱左右将于吉扛上柴堆,四下举火,焰随风起,偏有此一折,妙甚。忽见黑烟一道,冲上空中,一声响亮,雷电齐发,大雨如注。顷刻之间,街市成河,溪涧皆满,足有三尺甘雨。遇雨之吉,群疑亡也。于吉仰卧于柴堆之上,大喝一声,云收雨住,复见太阳。看他一时写出风、云、烟、火、雷、电、雨、日,令读者惊心悦目。于是众官及百姓共将于吉扶下柴堆,解去绳索,再拜称谢。孙策见官民俱罗拜于水中,不顾衣服,乃勃然大怒,此时众人不罗拜,孙策或未必杀吉。使策果于杀吉者,皆众人之过也。叱曰:“晴雨乃天地之定数,妖人偶乘其便,你等何得如此惑乱!”若果能欲雨而雨,欲晴而晴,则亦可欲死而死,欲生而生矣。今死生既云有定数,则晴雨安得无定数。掣宝剑令左右速斩于吉。众官力谏,策怒曰:“尔等皆欲从于吉造反耶!”众官乃不敢复言。策叱武士将于吉一刀斩头落地。能避火劫,不能避刀兵劫,毕竟不成神仙。只见一道青气,太平青领道。投东北去了。琅琊山在东北。策命将其尸号令于市,以正妖妄之罪。

  是夜风雨交作,及晓,不见了于吉尸首。能于既死之后摄去其尸,何不先于未死之前遁去其身乎?守尸军士报知孙策。策怒,欲杀守尸军士。忽见一人,从堂前徐步而来,视之却是于吉。既往东北,何又来西南?策大怒,正欲拔剑砍之,忽然昏倒于地。左右急救入卧内,半晌方苏。吴太夫人来视疾,谓策曰:“吾儿屈杀神仙,四字好笑。故招此祸。”策笑曰:“儿自幼随父出征,杀人如麻,何曾有为祸之理?今杀妖人,正绝大祸,安得反为我祸?”孙策明理,毕竟英雄。夫人曰:“因汝不信,以致如此。今可作好事以禳之。”确是妇人声口。今日吴下,此风尤甚。○若云作好事,是将迫荐神仙矣。岂有神仙而望人追荐者乎?好笑。策曰:“吾命在天,妖人决不能为祸。何必禳耶?”夫人料劝不信,乃自令左右暗修善事禳解。妇人信鬼之事,慈母爱子之情。○何不并禳许贡及其家客三人?岂鬼不为祟,而神仙反为祟乎?是夜二更,策卧于内宅,忽然阴风骤起,灯灭而复明。灯影之下,见于吉立于床前。人之将死,而鬼物侮之,非真于吉之能为祸也。策大喝曰:“吾平生誓诛妖妄,以靖天下!汝既为阴鬼,何敢近我!”取床头剑掷之,忽然不见。吴太夫人闻之,转生忧闷。策乃扶病强行,以宽母心。孙策事母至孝,岂有神仙而害孝子者?母谓策曰:“圣人云:‘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又云:‘祷尔于上下神祇。’鬼神之事,不可不信。今之信佛信仙者,偏会引孔孟之言为证,不独一吴太夫人也。汝屈杀于先生,岂无报应?吾已令人设醮于郡之玉清观内,设醮玉清,前不叙明,至此借吴太夫人口中说出,好。汝可亲往拜祷,自然安妥。”策不敢违母命,只得勉强乘轿至玉清观。孙策不得已而从母命,与今之信妇言而拜仙佛者不同。道士接入,请策焚香。策焚香而不谢,毕竟是强汉。忽然炉中烟起不散,结成一座华盖,上面端坐着于吉。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策怒,唾骂之,走离殿宇,又见于吉立于殿门首,怒目视策。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策顾左右曰:“汝等见妖鬼否?”左右皆云:“未见。”策愈怒,拔佩剑望于吉掷去,一人中剑而倒;众视之,乃前日动手杀于吉之小卒,被剑斫入脑袋,七窍流血而死。小卒动手杀于吉,非小卒之意;吉若恨而杀之,亦不成神仙矣。策命扛出葬之。比及出观,又见于吉走入观门来。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策曰:“此观亦藏妖之所也!”直以玉清观与琅琊宫一例看。遂坐于观前,命武士五百人拆毁之。武士方上屋揭瓦,却见于吉立于屋上,飞瓦掷地。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不能禁其拆毁,只得反助其揭瓦,亦甚着乖。策大怒,传令逐出本观道士,放火烧毁殿宇。火起处,又见于吉立于火光之中。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此时何不更求甘雨以灭火耶?策怒归府,又见于吉立于府门前。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策乃不入府,随点起三军,出城外下寨,传唤众将商议,欲起兵助袁绍夹攻曹操。忙中回顾陈震通好一事,妙甚。众将俱曰:“主公玉体违和,未可轻动。且待平愈出兵未迟。”是夜,孙策宿于寨内,又见于吉披发而来。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彼发而来”,一发像鬼,不像神仙。策于帐中叱喝不绝。

  次日,吴太夫人传命召策回府。策乃归见其母。夫人见策形容憔悴,泣曰:“儿失形矣!”策即引镜自照,果见形容十分瘦损,不觉失惊,顾左右曰:“吾奈何憔悴至此耶!”言未已,忽见于吉立于镜中。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闻神仙有照妖镜,不意凡人又有照神仙之镜。策拍镜大叫一声,金疮迸裂,昏绝于地。曰“金疮迸裂”,则孙策仍死于许贡之客,非死于于吉也。夫人令扶入卧内。须臾苏醒,自叹曰:“吾不能复生矣!”随召张昭等诸人及弟孙权至卧榻前,嘱咐曰:“天下方乱,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大可有为。子布等幸善相吾弟。”乃取印绶与孙权曰:“若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使各尽力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孙策深自知,亦深知其弟。卿宜念父兄创业之艰难,善自图之!”权大哭,拜受印绶。策告母曰:“儿天年已尽,不能奉慈母。今将印绶付弟,望母朝夕训之。父兄旧人,慎勿轻怠。”孙策可谓孝于父母,友于兄弟。母哭曰:“恐汝弟年幼不能任大事,当复如何?”策曰:“弟才胜儿十倍,足当大任。倘内事不决,可问张昭;外事不决,可问周瑜。内事、外事分得妙。恨周瑜不在此,不得面嘱之也!”此句补得妙。又唤诸弟嘱曰:“吾死之后,汝等并辅仲谋。宗族中敢有生异心者,众共诛之。骨肉为逆,不得入祖坟安葬。”早为后文孙峻、孙琳伏线。诸弟泣受命。又唤妻乔夫人谓曰:“吾与汝不幸中途相分,汝须孝养尊姑。早晚汝妹入见,可嘱其转致周郎,尽心辅佐吾弟,休负我平日相知之雅。”周郎之于孙策,犹樊哙之于汉高,皆两姨之亲也。○此处将二乔点叙一笔,为后文伏线。言讫,瞑目而逝。年止二十六岁。此是孙策当死,切勿认作于吉有灵。若于吉果能捉杀孙策,则后文左慈何不捉杀曹操耶?后人有诗赞曰:

  独战东南地,人称小霸王。运筹如虎踞,决策似鹰扬。威镇三江靖,名闻四海香。临终遗大事,专意属周郎。

  孙策既死,孙权哭倒于床前。张昭曰:“此非将军哭时也。语亦壮。宜一面治丧事,一面理军国大事。”权乃收泪。张昭令孙静理会丧事,请孙权出堂,受众文武谒贺。孙权生得方颐大口,碧眼紫髯。曹操有黄须儿,孙坚有紫须儿,紫须胜黄须多矣。昔汉使刘琬入吴,见孙家诸昆仲,因语人曰:“吾遍观孙氏兄弟,虽各才气秀达,然皆禄祚不终。惟仲谋形貌奇伟,骨格非常,乃大贵之表,又亨高寿,众皆不及也。”百忙中忽补叙刘琬善相,是闲笔,却又是紧笔。且说当时孙权承孙策遗命,掌江东之事。经理未定,人报周瑜自巴丘提兵回吴。权曰:“公瑾已回,吾无忧矣。”原来周瑜守御巴丘。闻知孙策中箭被伤,因此回来问候。将至吴郡,闻策已亡,故星夜来奔丧。看他补叙处何等周致。当下周瑜哭拜于孙策灵柩之前。吴太夫人出,以遗嘱之语告瑜。瑜拜伏于地曰:“敢不效犬马之力,继之以死!”少顷,孙权入。周瑜拜见毕,权曰:“愿公无忘先兄遗命。”孙策不能面嘱周瑜,而特自嘱其妻,以转嘱其妻之妹;周瑜亦不能面见孙策,而但闻其母与弟述策之言。与白帝城托孤者,又是一样局面。瑜顿首曰:“愿以肝脑涂地,报知己之恩。”权曰:“今承父兄之业,将何策以守之?”瑜曰:“自古得人者昌,失人者亡。为今之计,须求高明远见之人为辅,然后江东可定也。”权曰:“先兄遗言:内事托子布,外事全赖公瑾。”瑜曰:“子布贤达之士,足当大任。瑜不才,恐负倚托之重,愿荐一人以辅将军。”才如周郎,而能推贤让能,是其大过人处。权问何人。瑜曰:“姓鲁,名肃,字子敬,临淮东川人也。周瑜始荐张昭于孙策,今又荐鲁肃于孙权,始终以荐人为主,妙。此人胸怀韬略,腹隐机谋。早年丧父,事母至孝。其家极富,尝散财以济贫乏。瑜为居巢长之时,将数百人过临淮,因乏粮,闻鲁肃家有两囷米,各三千斛,因往求助。肃即指一囷相赠,其慷慨如此。孝亲笃友,轻财好施,此等人岂易于富翁中求之?○能孝亲笃友,则必能忠君矣。平生好击剑骑射,寓居曲阿。祖母亡,还葬东城。其友刘子扬欲约彼往巢湖投郑宝,肃尚踌躇未往。今主公可速召之。”权大喜,即命周瑜往聘。

  瑜奉命亲往,见肃叙礼毕,具道孙权相慕之意。肃曰:“近刘子扬约某往巢湖,某将就之。”瑜曰:“昔马援对光武云:‘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马援舍隗嚣而从光武,鲁肃亦当舍郑宝而从孙权。今吾孙将军亲贤礼士,纳奇录异,世所罕有。足下不须他计,只同我往投东吴为是。”肃从其言,遂同周瑜来见孙权。权甚敬之,与之谈论,终日不倦。一日,众官皆散,权留鲁肃共饮,至晚同榻抵足而卧。极似李邺侯见唐肃宗时。夜半,权问肃曰:“方今汉室倾危,四方纷扰。孤承父兄余业,思为桓、文之事,君将何以教我?”肃曰:“昔汉高祖欲尊事义帝而不获者,以项羽为害也。今之曹操可比项羽,许贡以孙策比项羽,是言其骁勇;鲁肃以曹操比项羽,是言其跋扈。将军何由得为桓、文乎?肃窃料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今乘北方多务,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而据守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祖之业也。”天下大势已了然胸中,其识见不在孔明以下。权闻言大喜,披衣起谢。次日,厚赠鲁肃,并将衣服帏帐等物赐肃之母。君能推其孝以及臣,则臣必将推其孝以及君。肃又荐一人见孙权:此人博学多才,事母至孝,君能孝,则所用之臣亦孝:臣能孝,则所荐之人亦孝。覆姓诸葛,名瑾,字子瑜,琅琊南阳人也。权拜之为上宾。瑾劝权勿通袁绍,且顺曹操,然后乘便图之。权依言,乃遣陈震回,以书绝袁绍。了前案。○孙策本欲通绍而攻曹,今权乃通曹而绝绍,机谋转变,倏忽不同。

  却说曹操闻孙策已死,欲起兵下江南。侍御史张纮谏曰:用张纮谏,妙。“乘人之丧而伐之,既非义举,若其不克,弃好成仇。不如因而善遇之。”操然其说,乃即奏封孙权为将军,兼领会稽太守;即令张纮为会稽都尉,赍印往江东。后文曹操独留华歆,而此处不留张纮者,以纮之兄弟久事东吴,终不为操用耳。孙权大喜,又得张纮回吴,即命与张昭同理政事。张纮又荐一人于孙权:此人姓顾,名雍,字符叹,乃中郎蔡邕之徒,又是一孝子之徒。其为人少言语,不饮酒,严厉正大。雍性不饮酒,孙权尝曰:“顾公在座,使人不乐。”其人之严正可知。权以为丞,行太守事。自是孙权威震江东,深得民心。

  且说陈震回见袁绍,具说:“孙策已亡,孙权继立;曹操封之为将军,结为外应矣。”袁绍大怒,遂起冀、青、幽、并等处人马七十余万,复来攻取许昌。正是:

  江南兵革方休息,冀北干戈又复兴。

  未知胜负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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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29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十回 战官渡本初败绩 劫乌巢孟德烧粮

  当曹操攻吕布之时,袁绍可以全师袭许都而不袭,一失也。当曹操攻刘备之时,袁绍又可以全师袭许都而不袭,是再失也。迨吕布已灭,刘备已败,然后争之,斯已晚矣。然苟能以全师屯官渡而拒其前,以偏师袭许都而断其后,未尝不可以取胜,而绍又不为,是三失也。既已失之于始,谅不能得之于终,此田丰之所以知其必败耳。

  项羽与高帝约割鸿沟以王,而高帝欲归;若非张良劝之勿归,楚、汉之胜负,未可知也。今袁绍与曹操相拒于官渡,而操以乏粮而欲归;若非荀彧劝之勿归,袁、曹之胜负,亦未可知也。读书至此,正是大关目处。如布棋者,满盘局势,所争只在一着而已。袁绍善疑,曹操亦善疑。然曹操之疑,荀彧决之而不疑,所以胜也;袁绍之疑,沮授决之而仍疑,许攸决之而愈疑,所以败也。曹操疑所疑,亦能信所信。韩猛之粮,不疑其诱敌;许攸之来,不疑其诈降,所以胜也。袁绍疑所不当疑,又信所不当信。见曹操致荀彧之书,则疑其虚;见审配罪许攸之书,则信其实;听许攸袭许都之语,则疑其诈;听郭图谮张合之语,则信其真:所以败也。一败于白马而颜良死,再败于延津而文丑亡,犹小败耳。至三败,而七十万大军止存八百余骑。前者“十胜”“十败”之说,不于此大验乎哉!

  凡用兵之法,以粮为重。然于己之粮,有弃之者矣;于人之粮,亦有弃之者矣。或两军相当,我弃我粮以诱敌,敌争取我粮则必乱,敌乱则我胜,我胜则粮仍归我,是弃未尝弃也。或大敌猝至,我欲坚壁,坚壁则必清野,清野则必自焚其积,不焚则粮为敌资,焚之则敌无所取,是非弃我粮,实断寇粮也。若夫粮之在敌,可劫则劫之,劫之而我因粮于敌,是敌粮皆我粮也。不可劫则焚之;劫之不尽,则我小受其利,而敌未必大损,焚之则敌之大损,即我之大利,是焚胜于劫也。总之以少攻多,以弱攻强,非用奇不能取胜。故高帝有给汉粮之萧何,不可无烧楚粮之彭越。曹操有能应粮之荀彧,不可无请烧粮之许攸。

  高帝踞床跣足而见英布,是过为傲慢,以挫其气;曹操披衣跣足而迎许攸,是过为殷勤,以悦其心。一则善驾驭,一则善结纳。其术不同,而其能用人则同也。光武焚书以安反侧,是恕之于人心既定之后;曹操焚书以靖众疑,是忍之于人心未定之时。一则有度量,一则有权谋。其事同,而其所以用心不同也。帝王有帝王气象,奸雄有奸雄心事,真是好看。

  袁绍兵多,可分之以袭许昌;曹操兵少,安能分之以袭邺郡,并取黎阳乎?故许攸之献计袁绍,是欲以实计破曹操,使曹操不及知之;荀攸之献计曹操,是欲以虚声恐袁绍,正欲使袁绍知之。此兵家虚虚实实之大不同者。<三国>一书,直可作<武经七书>读。

  韩信、陈平,初皆在楚,而项羽驱之入汉;许攸、张合,初皆事袁,而本初驱之归曹。良可叹也。其驱之不动者,在楚唯有范增,在袁惟有沮授而已。呜呼,如增、如授,能有几人哉!

  却说袁绍兴兵望官渡进发。夏侯惇发书告急。曹操起军七万,前往迎敌,留荀彧守许都。绍兵临发,田丰从狱中上书谏曰:“今且宜静守以待天时,不可妄兴大兵,恐有不利。”田丰第一次请缓战,第二次请急战,今第三、第四次皆请勿战,确有斟酌。逢纪谮曰:“主公兴仁义之师,田丰何得出此不祥之语!”绍因怒,欲斩田丰。没主意。众官告免。绍恨曰:“待吾破了曹操,明正其罪!”若破了曹操,倒未必杀。正与后文反照。遂催军进发,旌旗遍野,刀剑如林。行至阳武,下定寨栅。沮授曰:“我军虽众,而勇猛不及彼军;彼军虽精,而粮草不如我军。彼军无粮,利在急战;我军有粮,宜且缓守。若能旷以日月,则彼军不战自败矣。”知彼知我。此即贾诩劝李傕拒马腾之计也。绍怒曰:“田丰慢我军心,吾回日必斩之。汝安敢又如此!”叱左右:“将沮授锁禁军中,待我破曹之后,与田丰一体治罪!”田丰意在不战,沮授意在缓战。不战但可免败,缓战实可致胜。乃皆不见用而反见罪,惜哉!于是下令,将大军七十万,东西南北,周围安营,连络九十余里。

  细作探知虚实,报至官渡,曹军新到,闻之皆惧。曹操与众谋士商议。荀攸曰:“绍军虽多,不足惧也。我军俱精锐之士,无不一以当十。但利在急战。若迁延日月,粮草不敷,事可忧矣。”所见与沮授同。此用而彼不用者,所遇之主异耳。操曰:“所言正合吾意。”遂传令军将鼓噪而进。绍军来迎,两边排成阵势。审配拨弩手一万,伏于两翼;弓箭手五千,伏于门旗内:约炮响齐发。三通鼓罢,袁绍金盔金甲,锦袍玉带,立马阵前。左右排列着张合、高览、韩猛、淳于琼等诸将,旌旗节钺,甚是严整。曹阵上门旗开处,曹操出马。许诸、张辽、徐晃、李典等,各持兵器,前后拥卫。前写二人交战,俱未亲身对垒。此番方是大决雌雄。曹操以鞭指袁绍曰:“吾于天子之前,保奏你为大将军,今何故谋反?”绍怒曰:“汝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恶罪弥天,甚于莽、卓,乃反诬人造反耶!”操曰:“吾今奉诏讨汝!”绍曰:“吾奉衣带诏讨贼!”只此七字,抵得一篇陈琳檄文。操怒,使张辽出战。张邰跃马来迎。二将斗了四五十合,不分胜负,曹操见了暗暗称奇。为后收用张合伏笔。许褚挥刀纵马,直出助战,高览挺枪接住。四员将捉对儿厮杀。曹操令夏侯惇、曹洪,各引三千军,齐冲彼阵。审配见曹军来冲阵,便令放起号炮:两下万弩并发,中军内弓箭手一齐拥出阵前乱射。袁军惯以箭取胜,此北人长技也。曹军如何抵敌,望南急走。袁绍驱兵掩杀,曹军大败,尽退至官渡。

  袁绍移军逼近官渡下寨。审配曰:“今可拨兵十万守官渡,就曹操寨前筑起土山,令军人下视寨中放箭。操若弃此而去,吾得此隘口,许昌可破矣。”亦是好计。绍从之,于各寨内选精壮军人,用铁锹土担,齐来曹操寨边垒土成山。曹营内见袁军堆筑土山,欲待出去冲突,被审配弓弩手当住咽喉要路,不能前进。十日之内,筑成土山五十余座,上立高橹,分拨弓弩手于其上射箭。曹军大惧,皆顶着遮箭牌守御。土山上一声梆子响处,箭下如雨,前之箭自北而南,今之箭则自上而下。曹军皆蒙楯伏地,袁军吶喊而笑。吶喊与笑相连,此等军声从来未有。曹操见军慌乱,集众谋士问计。刘晔进曰:“可作发石车以破之。”以石御箭,妙计。操令晔进车式,连夜造发石车数百乘,分布营墙内,正对着土山上云梯,候弓箭手射箭时,营内一齐拽动石车,炮石飞空,往上乱打。人无躲处,弓箭手死者无数。袁军皆号其车为“霹雳车”,箭自上而下,则谓之雨;石自下而上,则谓之雷。雨从天降,雷自地起。由是袁军不敢登高射箭。审配又献一计:令军人用铁锹暗打地道,直透曹营内,号为“掘子军”。霹雳车是震,为雷;掘子军又是坤,为地矣。曹兵望见袁军于山后掘土坑,报知曹操,操又问计于刘晔。晔曰:“此袁军不能攻明而攻暗,发掘伏道,欲从地下透营而入耳。”不能自上而下,又将自下而上。操曰:“何以御之?”晔曰:“可绕营掘长堑,则彼伏道无用也。”兵在山上,御之以石;兵在地中,御之以水,计更妙。操连夜差军掘堑。袁军掘伏道到堑边,果不能入,空费军力。

  却说曹操守官渡,自八月起,至九月终,军力渐乏,粮草不继。意欲弃官渡退回许昌,迟疑未决,乃作书遣人赴许昌问荀彧。彧以书报之。此袁、曹成败关头。书略曰:

  承尊命,使决进退之疑。愚以袁绍悉众聚于官渡,欲与明公决胜负,公以至弱当至强,若不能制,必为所乘:是天下之大机也。绍军虽众,而不能用;以公之神武明哲,何向而不济?今军实虽少,未若楚、汉在荥阳、成皋间也。公今画地而守,扼其喉而使不能进,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断不可失。惟明公裁察焉。

  曹操得书大喜,令将士效力死守。绍军约退三十余里,操遣将出营巡哨。有徐晃部将史涣获得袁军细作,解见徐晃。晃问其军中虚实。答曰:“早晚大将韩猛运粮至军前接济,先令我等探路。”徐晃便将此事报知曹操。荀攸曰:“韩猛匹夫之勇耳。若遣一人引轻骑数千,从半路击之,断其粮草,绍军自乱。”我军缺粮,则必断敌之粮,自是军家要着。操曰:“谁人可往?”攸曰:“即遣徐晃可也。”操遂差徐晃将带史涣并所部兵先出,后使张辽、许褚引兵救应。当夜韩猛押粮车数千辆,解赴绍寨。正走之间,山谷内徐晃、史涣引军截住去路。韩猛飞马来战,徐晃接住厮杀,史涣便杀散人夫,放火焚烧粮车。此是第一次烧粮,小试其法。韩猛抵当不住,拨回马走。徐晃催军烧尽辎重。袁绍军中望见西北上火起,正惊疑间,败军报来粮草被劫,绍急遣张邰、高览去截大路。正遇徐晃烧粮而回,恰欲交锋,背后张辽、许诸军到。两下夹攻,杀散袁军,四将合兵一处,回官渡寨中。曹操大喜,重加赏劳。又分军于寨前结营,为掎角之势。

  却说韩猛败军还营,绍大怒,欲斩韩猛,众官劝免。审配曰:“行军以粮食为重,不可不用心提防。乌巢乃屯粮之处,必得重兵守之。”韩猛所运是行粮,乌巢所积是坐粮。一是粮之小者,一是粮之大者。因失小,故思防大。袁绍曰:“吾筹策已定。汝可回邺都监督粮草,休教缺乏。”审配领命而去。袁绍遣大将淳于琼,部领督将眭元进、韩莒子、吕威璜、赵睿等,引二万人马守乌巢。那淳于琼性刚好酒,军士多畏之;既至乌巢,终日与诸将聚饮。楚国子反以饮酒误事,淳于琼者将毋同?

  且说曹操军粮告竭,急发使往许昌,教荀彧作速措办粮草,星夜解赴军前接济。使者赍书而往,行不上三十里,被袁军捉住,缚见谋士许攸。袁家细作为徐晃所获,曹家使者为许攸所获,正复相似。乃操能用晃,而绍不能用攸,为之一叹。那许攸字子远,少时曾与曹操为友,此时却在袁绍处为谋士。先叙明许攸来历。当下搜得使者所赍曹操催粮书信,径来见绍曰:“曹操屯军官渡,与我相持已久,许昌必空虚。若分一军星夜掩袭许昌,则许昌可拔,而操可擒也。今操粮草已尽,正可乘此机会,两路击之。”此计若行,操无葬身之地矣。绍曰:“曹操诡计极多,此书乃诱敌之计也。”与吕布不用陈宫之谋前后一辙。攸曰:“今若不取,后将反受其害。”正话间,忽有使者自邺郡来,呈上审配书。荀彧答书于曹操,审配致书于袁绍,亦复相似。书中先说运粮事,后言:“许攸在冀州时,尝滥受民间财物,且纵令子侄辈多科税,钱粮入己。今已收其子侄下狱矣。”因运粮便借钱粮事寻出罪案,而又加以滥受民财一款,恶甚。绍见书大怒曰:“滥行匹夫!尚有面目于吾前献计耶!善用人者,使贪使诈,即攸果滥行,其计自是可用。独不闻陈平有受金之谤,而高祖捐金以予之乎?汝与曹操有旧,想今亦受他财贿,为他作奸细啜赚吾军耳!此疑所不当疑,是教之投操也。本当斩首,今权且寄头在项。可速退出,今后不许相见!”许攸出,仰天叹曰:“忠言逆耳,竖子不足与谋!吾子侄已遭审配之害,吾何颜复见冀州之人乎!”遂欲拔剑自刎。此处不即写投操,又作一曲折,妙。左右夺剑劝曰:“公何轻生至此?袁绍不纳直言,后必为曹操所擒。公既与曹公有旧,何不弃暗投明?”投操之计,反出自左右,写得曲折。只这两句言语,点醒许攸,于是许攸径投曹操。后人有诗叹曰:

  本初豪气盖中华,官渡相持枉叹嗟。若使许攸谋见用,山河争得属曹家?

  却说许攸暗步出营,径投曹寨,伏路军人拿住。攸曰:“我是曹丞相故友,快与我通报,说南阳许攸来见。”军士忙报入寨中。时操方解衣歇息,闻说许攸私奔到寨,大喜,不及穿履,跣足出迎。荀彧所谓体任自然,与绍繁礼多仪者异也。遥见许攸,抚掌欢笑,携手共入。操先拜于地,看老奸何等殷勤。攸慌扶起曰:“公乃汉相,吾乃布衣,何谦恭如此!”操曰:“公乃操故友,岂敢以名爵相上下乎!”袁绍怒骂之,而曹操敬礼之,许攸安得不堕其术中耶?攸曰:“某不能择主,屈身袁绍,言不听,计不从。今特弃之,来见故人,愿赐收录。”操曰:“子远肯来,吾事济矣!愿即教我以破绍之计。”攸曰:“吾曾教袁绍以轻骑乘虚袭许都,首尾相攻。”操欲求破绍之计,攸乃先说明破操之计,妙妙。操大惊曰:“若袁绍用子言,吾事败矣。”攸曰:“公今军粮尚有几何?”问得妙。操曰:“可支一年。”诞得妙。攸笑曰:“恐未必。”冷,妙。操曰:“有半年耳。”渐减,妙。攸拂袖而起,趋步出帐曰:“吾以诚相投,而公见欺如是,岂吾所望哉!”文势至此又一曲折。操挽留曰:“子远勿嗔,尚容实诉:军中粮实可支三月耳。”既云实诉,仍是虚言,妙甚。攸笑曰:“世人皆言孟德奸雄,今果然也。”又冷,妙。操亦笑曰:“岂不闻‘兵不厌诈’!”却又道“朋友有信”。遂附耳低言曰:好做作。“军中止有此月之粮。”曹操口中渐渐减来,凡作四番跌顿。攸大声曰:“休瞒我!粮已尽矣!”大声说破,正对附耳低言,妙。操愕然曰:“何以知之?”攸乃出操与荀彧之书以示之曰:“此书何人所写?”摹写逼真。操惊问曰:“何处得之?”攸以获使之事相告。先问粮,然后出书;先出书,然后说得书缘故:亦作两番跌顿。操执其手曰:“子远既念旧交而来,愿即有以教我。”攸曰:“明公以孤军抗大敌,而不求急胜之方,此取死之道也。与荀彧书中之意略同。攸有一策,不过三日,使袁绍百万之众,不战自破。明公还肯听否?”妙在不即说出何策。操喜曰:“愿闻良策。”攸曰:“袁绍军粮辎重,尽积乌巢,今拨淳于琼守把。琼嗜酒无备。公可选精兵,诈称袁将蒋奇领兵到彼护粮,乘间烧其粮草辎重,则绍军不三日将自乱矣。”烧韩猛所运之粮,不如烧乌巢所屯之粮。操大喜,重待许攸,留于寨中。留许攸于寨中,是曹操精细处。

  次日,操自选马步军士五千,准备往乌巢劫粮。张辽曰:“袁绍屯粮之所,安得无备?丞相未可轻往,恐许攸有诈。”以张辽衬出曹操之知人。文势至此,又作一曲。操曰:“不然,许攸此来,天败袁绍。今吾军粮不给,难以久持,若不用许攸之计,是坐而待困也。善于料己。彼若有诈,安肯留我寨中?善于料人。○然则操之留攸于寨,正所以试之也。且吾亦欲劫寨久矣。又为后文伏笔。今劫粮之举,计在必行,君请勿疑。”辽曰:“亦须防袁绍乘虚来袭。”将欲劫人,先防人来劫我,亦是兵家要着。操笑曰:“吾已筹之熟矣。”便教荀攸、贾诩、曹洪同许攸守大寨,同许攸守寨,又是精细处。夏侯惇、夏侯渊领一军伏于左,曹仁、李典领一军伏于右,以备不虞。教张辽、许褚在前,徐晃、于禁在后,操自引诸将居中,居者分左右,行者分前后,有法。共五千人马,打着袁军旗号。军士皆束草负薪,人衔枚,马勒口,黄昏时望乌巢进发。是夜星光满天。忙中偏有此闲笔。

  且说沮授被袁绍拘禁在军中,是夜因见众星朗列,乃命监者引出中庭,仰观天象。忽见太白逆行,侵犯牛、斗之分,正欲叙曹操烧粮,却忽叙沮授观星,奇妙。大惊曰:“祸将至矣!”遂连夜求见袁绍。时绍已醉卧,听说沮授有密事启报,唤入问之。授曰:“适观天象,见太白逆行于柳、鬼之间,流光射入牛、斗之分,恐有贼兵劫掠之害。乌巢屯粮之所,不可不提备。宜速遣精兵猛将,于间道山路巡哨,免为曹操所算。”前若用许攸之言,则绍可以胜;今若用沮授之言,则绍犹不至于败。文势至此,又作一曲。绍怒叱曰:“汝乃得罪之人,何敢妄言惑众!”因叱监者曰:“吾令汝拘囚之,何敢放出!”遂命斩监者,别唤人监押沮授。袁绍一误再误,天下事能堪几误耶!授出,掩泪叹曰:“我军亡在旦夕,我尸骸不知落何处也!”为后曹操殡葬沮授作反照。后人有诗叹曰:

  逆耳忠言反见仇,独夫袁绍少机谋。乌巢粮尽根基拔,犹欲区区守冀州。

  却说曹操领兵夜行,前过袁绍别寨,寨兵问是何处军马。操使人应曰:“蒋奇奉命往乌巢护粮。”此是假蒋奇大赚真淳于。袁军见是自家旗号,遂不疑惑。凡过数处,皆诈称蒋奇之兵,并无阻碍。略得妙。及到乌巢,四更已尽。操教军士将束草周围举火,众将校鼓噪直入。时淳于琼方与众将饮了酒醉卧帐中,绍醉卧,琼亦醉卧,是君是臣。闻鼓噪之声,连忙跳起问:“何故喧闹?”言未已,早被挠钩拖翻。醉汉倒了。眭元进、赵睿运粮方回,见屯上火起,急来救应。曹军飞报曹操,说:“贼兵在后,请分军拒之。”操大喝曰:“诸将只顾奋力向前,待贼至背后,方可回战!”有进无退,真善用兵。于是众军将无不争先掩杀,一霎时,火焰四起,烟迷太空。眭、赵二将驱兵来救,操勒马回战。二将抵敌不住,皆被曹军所杀,粮草尽行烧绝。前后两番烧粮,前是小粮,此是大粮。淳于琼被擒见操,操命割去其耳鼻手指,缚于马上,放回绍营以辱之。醉汉此时想已醒矣。

  却说袁绍在帐中,闻报正北上火光满天,不信星光,遂有火光。知是乌巢有失,急出帐召文武各官,商议遣兵往救。此时何不放出沮授耶?此时不放沮授,则知后日必杀田丰。张合曰:“某与高览同往救之。”郭图曰:“不可。曹军劫粮,曹操必然亲往;操既自出,寨必空虚,可纵兵先击曹操之寨,操闻之必速还。此孙膑‘围魏救韩’之计也。”计非不佳,惜已为张辽所料。张邰曰:“非也。曹操多谋,外出必为内备,以防不虞。合之言正与辽之计相合。今若攻操营而不拔,琼等见获,吾属皆被擒矣。”郭图曰:“曹操只顾劫粮,岂留兵在寨耶!”再三请劫曹营。绍乃遣张合、高览引军五千,往官渡击曹营;遣蒋奇领兵一万,往救乌巢。使真蒋奇去敌假蒋奇。○若此时并力尽去救乌巢,则粮或不至尽烧。绍不听合言,是一误、再误而又三误矣。且说曹操杀散淳于琼部率,尽夺其衣甲旗帜,伪作淳于琼部下败军回寨。至山僻小路,正遇蒋奇军马。奇军问之,称是乌巢败军奔回,前是假蒋奇去赚真淳于,此又是假淳于来赚真蒋奇,妙。奇遂不疑,驱马径过。张辽、许褚忽至,大喝:“蒋奇休走!”奇措手不及,被张辽斩于马下,尽杀蒋奇之兵。又使人当先伪报云:“蒋奇已自杀散乌巢兵了。”袁绍因不复遣人接应乌巢,只添兵往官渡。既以假淳于赚真蒋奇,又以死蒋奇赚活袁绍,愈出愈幻。

  却说张合、高览攻打曹营,左边夏侯惇、右边曹仁,中路曹洪,一齐冲出:三下攻击,袁军大败。比及接应军到,曹操又从背后杀来,四下围住掩杀。张邰、高览夺路走脱。袁绍收得乌巢败残军马归寨,见淳于琼耳鼻皆无,手足尽落。绍问:“如何失了乌巢?”败军告说:“淳于琼醉卧,因此不能抵敌。”绍怒,立斩之。郭图恐张邰、高览回寨证对是非,先于袁绍前谮曰:“张邰、高览见主公兵败,心中必喜。”绍曰:“何出此言?”图曰:“二人素有降曹之意,今遣击寨,故意不肯用力,以致损折士卒。”审配之书,是驱谋士以资敌;郭图之谮,又驱猛将以资敌矣。绍大怒,遂遣使急召二人归寨问罪。郭图先使人报二人云:“主公将杀汝矣。”极力驱之。及绍使至,高览问曰:“主公唤我等为何?”使者曰:“不知何故。”览遂拔剑斩来使。邰大惊。览曰:“袁绍听信谗言,必为曹操所擒,吾等岂可坐而待死?不如去投曹操。”邰曰:“吾亦有此心久矣。”于是二人领本部兵马,往曹操寨中投降。曹操既得许攸,又得二将,非曹得之,乃绍弃之耳。夏侯惇曰:“张、高二人来降,未知虚实。”操曰:“吾以恩遇之,虽有异心,亦可变矣。”老奸。遂开营门命二人入。二人倒戈卸甲,拜伏于地。操曰:“若使袁绍肯从二将军之言,不至有败。今二将军肯来相投,如微子去殷,韩信归汉也。”纯用甘言抚慰,是老奸惯家。遂封张邰为偏将军、都亭侯,高览为偏将军、东莱侯,二人大喜。既慰以甘言,又縻以好爵,二人安得不堕其术中?

  却说袁绍既去了许攸,又去了张邰、高览,又失了乌巢粮,军心皇皇。许攸又劝曹操作速进兵,张邰、高览请为先锋,袁家人都为曹家用,可发一叹。操从之。即令张邰、高览领兵往劫绍寨。以敌攻敌。○应前“吾久欲劫寨”句。当夜三更时分,出军三路劫寨,混战到明,各自收兵,绍军折其大半。略得好。荀攸献计曰:“今可扬言调拨人马,一路取酸枣、攻邺郡;一路取黎阳,断袁兵归路。袁绍闻之,必然惊惶,分兵拒我。我乘其兵动时击之,绍可破也。”许攸劝绍袭许昌是实话,荀攸劝操袭邺郡、黎阳是虚话,一实一虚,各是妙策。○先乱其心、分其势,然后乘其动而击之,此以少胜多之法。操用其计,使大小三军,四远扬言。绍军闻此信,来寨中报说:“曹操分兵两路:一路取邺郡,一路取黎阳去也。”绍大惊,急遣袁谭分兵五万救邺郡,辛明分兵五万救黎阳,连夜起行。不出所料。曹操探知袁绍兵动,便分大队军马,八路齐出,直冲绍营。袁军俱无斗志,四散奔走,遂大溃。袁绍披甲不迭,单衣幅巾上马;与前“金盔金甲、锦袍玉带,立马阵前”,相映成趣。幼子袁尚后随。张辽、许褚、徐晃、于禁四员将引军追赶袁绍,绍急渡河,尽弃图书、车仗、金帛,止引随行八百余骑而去。袁绍官渡之败,与曹操赤壁之败,一样狼狈之极。操军追之不及,尽获遗下之物。所杀八万余人,血流盈沟;溺水死者,不计其数。操获全胜,将所得金宝缎匹,给赏军士。于图书中检出书信一束,皆许都及军中诸人与绍暗通之书。左右曰:“可逐一点对姓名,收而杀之。”操曰:“当绍之强,孤亦不能自保,况他人乎?”奸雄可爱。遂命尽焚之,更不再问。光武尝焚书,使反侧于自安,曹操颇学此法。

  却说袁绍兵败而奔,沮授因被囚禁,急走不脱,为曹军所获,擒见曹操。操素与授相识。授见操,大呼曰:“授不降也!”沮授与许攸皆为操故人,乃攸降而授不降,人品特绝。操曰:“本初无谋,不用君言,君何尚执迷耶?吾若早得足下,天下不足虑也。”因厚待之,留于军中。授乃于营中盗马,欲归袁氏。操怒,乃杀之。授至死,神色不变。有人如此,可谓群空冀北。操叹曰:“吾误杀忠义之士也!”命厚礼殡殓,为建坟安葬于黄河渡口,题其墓曰:“忠烈沮君之墓”。袁绍不能识而曹操识之,为之一叹。后人有诗赞曰:

  河北多名士,忠贞推沮君:凝眸知阵法,仰面识天文。至死心如铁,临危气似云。曹公钦义烈,特与建孤坟。

  操下令攻冀州。正是:

  势弱只因多算胜,兵强却为寡谋亡。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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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30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十一回 曹操仓亭破本初 玄德荆州依刘表

  前陈琳檄中未及衣带诏一事,以尔时董承谋未泄,故诏未宣布尔。及官渡之战,袁绍声言曰:“吾奉衣带诏讨贼!”此语差强人意,不劳陈琳再作檄文一篇矣。然犹未诵此诏于军前也。至玄德在军前将此诏朗诵一番,尤为痛快。<易>曰:“孚号有厉。”玄德有焉。大义所在,岂可以成败论之耶!

  苏老泉读书至此而叹曰:此孟德、本初之所以兴亡乎!孟德既胜乌桓,曰:“吾所以胜者,幸也。前谏吾者,乃万全之策也。”遂赏谏者,曰:“后勿难言。”本初败于官渡,曰:“诸人闻吾败必相哀,惟田别驾不然,幸其言之中也。”乃杀田丰。为明主谋而忠,其言虽不验而见褒;为庸主谋而忠,其言虽已验而见罪。何其不同如此哉!玄德势小,曹操不敢小觑之;本初势大,曹操偏能小觑之。然徐州之役,八面埋伏,是小题大做,固不敢小视玄德也;仓亭之战,十面埋伏,是大题大做,亦不敢小视本初也。狮子搏兔搏象,皆用全力,曹操可谓能兵矣。

  刘备之于曹操,初与之为交而后与之为仇者也。刘备之于袁绍,初与之为敌而后托之为援者也。刘备之于吕布,初与之为敌而后与之为交,既与之为交而又与之为敌者也。刘备之于孙权,初托之为援而后与之为敌,既与之为敌而终托之为援者也。在徐州则先为主而后为客,在西川则先为客而后为主。惟其于刘表可谓始终如一,惜表之不足与有为耳。

  刘备与诸将聚饮沙滩之时,惜众人,遣众人,正所以留众人也;亦如舅犯从重耳归晋国之时,辞公子,别公子,正所以要公子也。遣之而其心愈坚,辞之而其心愈固。一是患难方深,一是安乐将至;一是以君怼臣,一是以臣结主。虽是两样局面,却是一样方法。

  此回有伏笔,有补笔,有转笔,有换笔。如袁氏谭、尚相争尚在后面,而在郭图口中先伏一笔;刘备投托孙权尚隔数卷,而在孙干口中先伏一笔;檀溪跃马逃难亦在后文,而于蔡瑁口中先伏一笔:此伏笔之法也。黄星垂象本桓帝时事,而于此方补一笔;袁绍爱幼子已见前回,尚未说明何人,而于此方补一笔;袁谭守青州已见前文,若袁熙、高干之守幽、并,未经叙明,而于此方补一笔:此补笔之法也。袁绍兵败心灰,正议后嗣,忽因二子一甥来助,复与曹操相持,是忽转一笔;操欲乘势攻绍,忽因秋成在即,又因刘备来袭,回救许昌,是忽转一笔;刘备既投荆州,曹操欲攻刘表,忽因程昱之谏,置表而图绍,又忽转一笔:此转笔之法也。仓亭之战,曹操设计,袁绍中计,前后详叙两番,至汝南之袭,但叙刘备中计,不叙曹操设计,前隐后现,又换一样笔法;袁绍授剑,田丰伏剑,刘备投表,刘表接备,皆详叙两边,至刘备之败,则用实写,龚都之死,却用虚写,又换一样笔法:此换笔之法也。诸如此类,妙不可言。

  却说曹操乘袁绍之败,整顿军马,迤逦追袭。袁绍幅巾单衣,引八百余骑,奔至黎阳北岸,大将蒋义渠出寨迎接。绍以前事诉与义渠。义渠乃招谕离散之众,众闻绍在,又皆蚁聚,军势复振,议还冀州。军行之次,夜宿荒山。绍于帐中闻远远有哭声,军中闻夜哭,抵得唐人<塞上行>数篇。遂私往听之。却是败军相聚,诉说丧兄失弟,弃伴亡亲之苦,各各捶胸大哭,李华<吊古战场文>是闻鬼哭,袁绍此夜是闻人哭。皆曰:“若听田丰之言,我等怎遭此祸!”不骂袁照,只哭想田丰,袁绍愈觉难堪。绍大悔曰:“吾不听田丰之言,兵败将亡,今回去,有何面目见之耶!”不因其言验而敬信之,乃因其言验而羞见之,谗人之言自此得入也。次日,上马正行间,逢纪引军来接。绍对逢纪曰:“吾不听田丰之言,致有此败。吾今归去,羞见此人。”开之以谮端。逢纪因谮曰:“丰在狱中闻主公兵败,抚掌大笑曰:‘果不出吾之料!’”哭是耳闻,笑是传说;哭是实,笑是虚。袁绍大怒曰:“竖儒怎敢笑我!我必杀之!”逢纪之谮田丰,亦如郭图之谮张合、高览,而绍皆信之,是当疑而不疑也。遂命使者赍宝剑先往冀州狱中杀田丰。晋惠公杀庆郑而后入,庆郑固有可死之罪也。袁绍杀田丰而后归,田丰有何可死之罪乎?

  却说田丰在狱中。一日,狱吏来见丰曰:“与别驾贺喜。”用反击法,妙。丰曰:“何喜可贺?”狱吏曰:“袁将军大败而回,君必见重矣。”纯用反笔。丰笑曰:“吾今死矣!”奇。狱吏问曰:“人皆为君喜,君何言死也?”丰曰:“袁将军外宽而内忌,不念忠诚。若胜而喜,犹能赦我;贺得袁绍喜,方可贺得田丰喜。今战败则羞,吾不望生矣。”知人必败,又知其必羞,田丰真知人哉!狱吏未信。忽使者赍剑至,传袁绍命,欲取田丰之首,狱吏方惊。丰曰:“吾固知必死也。”狱吏皆流泪。军士夜哭,是思活田丰;狱吏流泪,是惜死田丰。丰曰:“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识其主而事之,是无智也。今日受死,夫何足惜!”此绍不识丰,非丰不识绍也。然丰不怨绍,只怨自己;怨自己,真深于怨绍也。乃自刎于狱中。后人有诗曰:

  昨朝沮授军中失,今日田丰狱内亡。河北栋梁皆折断,本初焉不丧家邦!

  田丰既死,闻者皆为叹惜。

  袁绍回冀州,心烦意乱,不理政事。其妻刘氏劝立后嗣。兵败之后,忽然劝立后嗣,正为后文伏笔。绍所生三子:长子袁谭,字显思,出守青州;次子袁熙,字显奕,出守幽州;三子袁尚,字显甫,是绍后妻刘氏所出,生得形貌俊伟,绍甚爱之,因此留在身边。方知前日因幼子患病而不肯发兵,正是此人。自官渡兵败之后,刘氏劝立尚为后嗣,绍乃与审配、逢纪、辛评、郭图四人商议。原来审、逢二人,向辅袁尚;辛、郭二人,向辅袁谭。四人各为其主。一家之中,又分二党。当下袁绍谓四人曰:“今外患未息,内事不可不早定,吾将议立后嗣:长子谭,为人性刚好杀;次子熙,为人柔懦难成;三子尚,有英雄之表,礼贤敬士,吾欲立之。公等之意若何?”袁绍与刘表正是一流人。郭图曰:“三子之中,谭为长,今又居外;主公若废长立幼,此乱萌也。今军威稍挫,敌兵压境,岂可复使父子兄弟自相争乱耶?下回事早伏在此。主公且理会拒敌之策,立嗣之事,毋容多议。”言亦侃侃。袁绍踌躇未决。忽报袁熙引兵六万自幽州来;袁谭引兵五万自青州来;外甥高干亦引兵五万自并州来,各至冀州助战。绍喜,再整人马来战曹操。立嗣之事,至此忽然放下,文势一顿。

  时操引得胜之兵,陈列于河上,有土人箪食壶浆以迎之。操见父老数人,须发尽白,乃命入帐中赐坐,问之曰:“老丈多少年纪?”答曰:“皆近百岁矣。”操曰:“吾军士惊扰汝乡,吾甚不安。”父老曰:“桓帝时,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辽东人殷馗善晓天文,夜宿于此,对老汉等言:‘黄星见于干象,正照此间。后五十年,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前回于百忙中,忽叙沮授夜观天象;此回于百忙中,忽叙殷馗预卜星文。今以年计之,整整五十年。袁本初重敛于民,民皆怨之。丞相兴仁义之兵,吊民伐罪,官渡一战,破袁绍百万之众,正应当时殷馗之言,兆民可望太平矣。”操笑曰:“何敢当老丈所言?”遂取酒食绢帛赐老人而遣之。号令三军,如有下乡杀人家鸡犬者,如杀人之罪。有时贱人如鸡犬,有时贵鸡犬如人,皆老奸权变处。于是军民震服。操亦心中暗喜。喜得恶。

  人报袁绍聚四州之兵,得二三十万,前至仓亭下寨。操提兵前进,下寨已定。次日,两军相对,各布成阵势。操引诸将出阵,绍亦引三子一甥及文官武将出到阵前。操曰:“本初计穷力尽,何尚不思投降?直待刀临项上,悔无及矣!”绍大怒,回顾众将曰:“谁敢出马?”袁尚欲于父前逞能,便舞双刀飞马出阵,来往奔驰。操指问众将曰:“此何人?”有识者答曰:“此袁绍三子袁尚也。”言未毕,一将挺槍早出。操视之,乃徐晃部将史涣也。两骑相交,不三合,尚拨马刺斜而走。史涣赶来,袁尚拈弓搭箭,翻身背射,正中史涣左目,坠马而死。袁绍见子得胜,挥鞭一指,大队人马拥将过来混战。大杀一场,各鸣金收军还寨。叙战处亦先作一顿。操与诸将商议破绍之策。程昱献十面埋伏之计,劝操:“退军于河上,伏兵十队,诱绍追至河上;我军无退路,必将死战,可胜绍矣。”十面埋伏,是韩信破项羽之计;背水为阵,是韩信破陈余之计。今抄两篇旧文字,合成一篇新文字。操然其计。左右各分五队。分左右妙。左:一队夏侯惇,二队张辽,三队李典,四队乐进,五队夏侯渊;右:一队曹洪,二队张合,三队徐晃,四队于禁,五队高览。中军许褚为先锋。名为十面,却是十一队,名为十一队,却只是左右中三队。变化之极。次日,十队先进,埋伏左右已定。至半夜,操令许褚引兵前进,中军先进。伪作劫寨之势。好。袁绍五寨人马一齐俱起。五寨十队,彼此相对。许褚回军便走,袁绍引军赶来,喊声不绝。比及天明,赶至河上,曹军无去路。操大呼曰:“前无去路,诸军何不死战!”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众军回身奋力向前,许褚飞马当先,力斩十数将,袁军大乱。袁绍退军急回,背后曹军赶来。正行间:一声鼓响,左边夏侯渊,右边高览,两军冲出。第五队为第一。袁绍聚三子一甥,死冲血路奔走。又行不到十里,左边乐进,右边于禁杀出,第四队为第二。杀得袁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又行不到数里,左边李典,右边徐晃,两军截杀一阵。第三队为第三。袁绍父子胆丧心惊,奔入旧寨,令三军造饭。方欲待食,左边张辽,右边张合,径来冲寨。第二队为第四。绍慌上马,前奔仓亭,人马困乏,欲待歇息,后面曹操大军赶来,忽说曹操大军,几疑忘却一队,不知其正是作顿跌也。袁绍舍命而走。正行之间,右边曹洪,左边夏侯惇,挡住去路。第一队为第五。○以上队队分明,前用顺叙,后用倒出,不惟阵法纵横,笔法亦甚错落。绍大呼曰:“若不决死战,必为所擒矣!”奋力冲突,得脱重围,袁熙、高干皆被箭伤。军马死亡殆尽。绍抱三子痛哭一场,不觉昏倒,众人急救,绍口吐鲜血不止,此时袁绍不即死,又作一顿。叹曰:“吾自历战数十场,不意今日狼狈至此!此天丧吾也!汝等各回本州,誓与曹贼一决雌雄!”便教辛评、郭图火急随袁谭前往青州整顿,恐曹操犯境;令袁熙仍回幽州,高干仍回并州,各去收拾人马以备调用。袁绍引袁尚等入冀州养病,令尚与审配、逢纪暂掌军事。此时立尚之意已决。

  却说曹操自仓亭大胜,重赏三军;令人探察冀州虚实。细作回报,绍卧病在床。袁尚、审配紧守城池。袁谭,袁熙、高干皆回本州。众皆劝操急攻之。操曰:“冀州粮食极广,审配又有机谋,未可急拔。现今禾稼在田,恐废民业,姑待秋成后取之未晚。”前与吕布相持,以岁荒解兵;今与袁绍相持,以秋成解兵。前此为军食计,今却为民食计:此皆老人拜迎之力也。正议间,忽荀彧有书到,报说:“刘备在汝南得刘辟、龚都数万之众。闻丞相提军出征河北,乃令刘辟守汝南,备亲自引兵乘虚来攻许昌。丞相可速回军御之。”忽然接入刘玄德。操大惊,留曹洪屯兵河上,虚张声势,操自提大兵往汝南来迎刘备。前使刘岱、王忠当刘备而自当袁绍,今使曹洪当袁绍而自当刘备,又与前异。

  却说玄德与关、张、赵云等,引兵欲袭许都,行近穰山地面,正遇曹兵杀来,玄德便于穰山下寨。军分三队:云长屯兵于东南角上,张飞屯兵于西南角上,玄德与赵云于正南立寨。前曹兵分左右十队,今刘兵分东南、西南、正南三队,相对成趣。曹操兵至,玄德鼓噪而出。操布成阵势,叫玄德打话。玄德出马于门旗下,操以鞭指骂曰:“吾待汝为上宾,汝何背义忘恩?”玄德曰:“汝托名汉相,实为国贼。吾乃汉室宗亲,奉天子密诏,来讨反贼!”遂于马上朗诵衣带诏。读至此为之一快。操大怒,教许褚出战。玄德背后赵云挺槍出马。二将相交三十合,不分胜负。忽然喊声大震,东南角上云长冲突而来,西南角上张飞引军冲突而来,三处一齐掩杀。曹军远来疲困,不能抵当,大败而走。玄德得胜回营。不是以少胜多,实是以逸待劳。

  次日,又使赵云搦战。操兵旬日不出。玄德再使张飞搦战,操兵亦不出。玄德愈疑。此正曹操遣兵截都、袭汝南时也。于此却不叙明,令人测摸不出。忽报龚都运粮至,被曹军围住,玄德急令张飞去救。忽又报夏侯惇引军抄背后径取汝南,不叙曹操一边发兵,单叙玄德一边闻报,省笔之法。玄德大惊曰:“若如此,吾前后受敌,无所归矣!”急遣云长救之。两军皆去。不一日,飞马来报,夏侯惇已打破汝南,刘辟弃城而走,云长现今被围。玄德大惊。又报张飞去救龚都,也被围住了。俱用虚笔,不用实叙。妙甚。玄德急欲回兵,又恐操兵后袭。忽报寨外许褚搦战,玄德不敢出战。候至天明,教军士饱餐,步军先起,马军后随,寨中虚传更点。玄德等离寨约行数里,转过土山,火把齐明,山头上大呼曰:“休教走了刘备!丞相在此专等!”来得突兀。玄德慌寻走路。赵云曰:“主公勿忧,但跟某来。”赵云挺槍跃马,杀开条路,玄德掣双股剑后随。正战间,许褚追至,与赵云力战。背后于禁、李典又至。玄德见势危,落荒而走。听得背后喊声渐远,玄德望深山僻路,单马逃生。捱到天明,侧首一彪军冲出,读至此为之一急。玄德大惊,视之,乃刘辟引败军千余骑,护送玄德家小前来,孙干,简雍,糜芳亦至,读至此为之一宽。诉说:“夏侯惇军势甚锐,因此弃城而走。曹兵赶来,幸得云长挡住,因此得脱。”只在刘辟口中一叙,省却无数笔墨。玄德曰:“不知云长今在何处?”急问云长,妙。刘辟曰:“将军且行,却再理会。”不直说云长被围,最得慰人之法。行到数里,一棒鼓响,前面拥出一彪人马。当先大将,乃是张邰,大叫:“刘备快下马受降!”玄德方欲退后,只见山头上红旗麾动,一军从山坞内拥出,为首大将乃高览也。玄德两头无路,仰天大呼曰:“天何使我受此窘极耶!事势至此,不如就死!”欲拔剑自刎。读至此为之一急。刘辟急止之曰:“容某死战,夺路救君。”读至此为之一宽。言讫,便来与高览交锋。战不三合,被高览一刀砍于马下。先写刘辟之死,以衬赵云之勇。玄德正慌,方欲自战,高览后军忽然自乱,一将冲阵而来,槍起处,高览翻身落马。视之,乃赵云也。读至此又为一宽。玄德大喜。云纵马挺槍,杀散后队,又来前军独战张邰。邰与云战三十余合,拨马败走。云乘势冲杀,却被邰兵守住山隘,路窄不得出。读至此又为一急。正夺路间,只见云长、关平、周仓引三百军到。两下相攻,杀退张邰,各出隘口,占住山险下寨。读至此又为一宽。玄德使云长寻觅张飞。急寻张飞,妙。原来张飞去救龚都,龚都已被夏侯渊所杀。飞奋力杀退夏侯渊,迤逦赶去,却被乐进引军围住。云长路逢败军,寻踪而去,杀退乐进,与飞同回见玄德。叙得简净。人报曹军大队赶来,玄德教孙干等保护老小先行,玄德与关、张、赵云在后,且战且走。操见玄德去远,收军不赶。

  玄德败军不满一千,狼狈而奔。前至一江,唤土人问之,乃汉江也。玄德权且安营。土人知是玄德,奉献羊酒,前老人献酒于曹操,是畏其胜;今土人献酒于玄德,是怜其败。胜时之酒易得,败时之酒难当。乃聚饮于沙滩之上。玄德叹曰:“诸君皆有王佐之才,不幸跟随刘备。备之命窘,累及诸君。今日身无立锥,诚恐有误诸君。君等何不弃备而投明主,以取功名乎?”数语呜咽慷慨,令人泣数行下。众皆掩面而哭。云长曰:“兄言差矣。昔日高祖与项羽争天下,数败于羽,后九里山一战成功,而开四百年基业。胜负兵家之常,何可自隳其志?”玄德此时不灭高祖睢水、荥阳时矣。孙干曰:“成败有时,不可丧志。此离荆州不远。刘景升坐镇九郡,兵强粮足,更且与公皆汉室宗亲,何不往投之?”此处突然接入刘表,妙。玄德曰:“但恐不容耳。”干曰:“某愿先往说之,使景升出境而迎主公。”不用备自往,却使表来迎,妙甚。玄德大喜,便令孙干星夜往荆州。到郡,入见刘表,礼毕,刘表问曰:“公从玄德,何故至此?”干曰:“刘使君天下英雄,虽兵微将寡,而志欲匡扶社稷。汝南刘辟、龚都素无亲故,亦以死报之。明公与使君同为汉室之冑,今使君新败,欲往江东投孙仲谋,此句只是虚话,不意后文却成实事。干僭言曰:‘不可背亲而向疏。荆州刘将军礼贤下士,士归之如水之投东,何况同宗也!’因此使君特使干先来拜白。惟明公命之。”干亦善为说词。表大喜曰:“玄德,吾弟也。久欲相会而不可得;今肯惠顾,实为幸甚!”蔡瑁谮曰:“不可。刘备先从吕布,后事曹操,近投袁绍,皆不克终,足可见其为人。今若纳之,曹操必加兵于我,枉动干戈。不如斩孙干之首以献曹操,操必重待主公也。”先言刘备不可纳,次言曹操不可忤,后言杀孙干以媚曹操,其言甚毒。孙干正色曰:“干非惧死之人也。刘使君忠心为国,非曹操、袁绍、吕布等比。前此相从,不得已也。今闻刘将军汉朝苗裔,谊切同宗,故千里相投。尔何献谗而妒贤如此耶?”刘表闻言,乃叱蔡瑁曰:“吾主意已定,汝勿多言。”蔡瑁惭恨而出。便伏后文谋害刘备事。刘表遂命孙干先往报玄德,一面亲自出郭三十里迎接。玄德见表,执礼甚恭。表亦相待甚厚。玄德引关、张等拜见刘表,表遂与玄德等同入荆州,分拨院宅居住。表之迎备,与绍之迎备相同。然备之依绍,止是一人,今则与云长等同依刘表,比前又不同。

  却说曹操探知玄德已往荆州投奔刘表,便欲引兵攻之。程昱曰:“袁绍未除,而遽攻荆襄,傥袁绍从北而起,胜负未可知矣。不如还兵许都,养军蓄锐。待来年春暖,然后引兵先破袁绍,后取荆襄,南北之利,一举可收也。”前放下袁绍,转出刘备、刘表;今又放下二刘,仍转入袁绍,俱其妙处。操然其言,遂提兵回许都。至建安八年春正月,操复商议兴师。先差夏侯惇、满宠镇守汝南,以拒刘表;留曹仁、荀彧守许都;亲统大军前赴官渡屯扎。

  且说袁绍自旧岁感冒吐血症候,今方稍愈,商议欲攻许都。审配谏曰:“旧岁官渡,仓亭之败,军心未振,尚当深沟高垒,以养军民之力。”前谏战者,田丰、沮授也;劝战者,郭图、审配也。今审配亦谏,大势可知。正议间,忽报曹操进兵官渡,来攻冀州。绍曰:“若候兵临城下,将至壕边,然后拒敌,事已迟矣。吾当自领大军出迎。”袁尚曰:“父亲病体未痊,不可远征。儿愿提兵前去迎敌。”绍许之,遂使人往青州取袁谭,幽州取袁熙,并州取高干:四路同破曹操。正是:

  才向汝南鸣战鼓,又从冀北动征鼙。

  未知胜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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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夺冀州袁尚争锋 决漳河许攸献计

   君子观于袁氏之乱,而信古来图大事者,未有兄弟不协而能有济者也。桃园兄弟,以异姓而如骨肉,固无论已;他如权之据吴,则有“汝不如我,我不如汝”之兄;操之开魏,则有“宁可无洪,不可无公”之弟:同心同德,是以能成帝业。彼袁氏者,绍与术既相左于前,谭与尚复相争于后,各自矛盾,以贻敌人之利,岂不重可惜哉!

  善处人骨肉之间者,其惟王修乎!若执从父之见,则当以袁尚为嗣;若执立长之说,则当以袁谭为嗣。然使谭而能为泰伯,则尚可受之;谭而不能为泰伯,则尚不宜受之矣。使尚而能为叔齐,则谭可取之;尚而不能为叔齐,则谭不宜争之矣。故审配之助弟以攻兄者,非也;郭图之助兄以攻弟者,亦非也;惟王修之言,为金玉之论云。

  甚矣,朋党之为祸烈也!以袁氏观之,初则众谋士立党,后则两公子亦立党。初则田丰、沮授为一党,审配、郭图为一党;后则郭图与审配又因谭、尚而分为二党,于是逢纪党审配,辛评又党郭图。甚至审配之侄,背其叔而党其友,辛评之弟,背其兄而党其 仇。然则谓袁氏之亡,亡于朋党可也。

  曹操决漳河以淹冀州,与决泗水以淹下邳,前后两篇大约相类。然用水于南境不奇,用水于北境为奇;淹下邳之计出于曹操之谋士不奇,淹冀州之策即出于袁氏之旧臣为奇。且下邳之淹,止一水耳;若淹冀州,则先遏一水,通一水以运粮,然后决一水以破敌,是有三水矣。下邳之水,所以报濮阳之火,两家各用其一耳;若淹冀州,则先有却韩猛、烧乌巢之火于前,而乃有通白沟、决漳河之水于后,是一家兼用其两矣。

  侯成以献酒被责而降曹,冯礼亦以饮酒被责而降曹。降曹同也,而一降于决水之后而不死,一降于决水之后而随死,则大异。魏续为友人抱愤而献门,审荣亦为友人抱愤而献门。献门同也,而吕布在城中而被执,袁尚在城外而未擒,则又异。就其极相类处,却有极不相类处,若有特特犯之而又特特避之者,真是绝妙文章。

  观乌巢之焚,令人追念易京楼之焚;观审配之死,令人追念耿武、关纪之死。一冀州耳,韩忽变而为袁,袁忽变而为曹。其始也,馥失之,瓒争之,而绍取之;其既也,谭失之,尚争之,而操取之。兴亡弹指,得丧转盼,夺人者,曾几何时而为人所夺。读书至此,为之三叹。

  陈琳之檄,骂曹嵩,又骂曹腾,其骂也胜似杀矣。陶谦杀操之父,而操欲报仇;陈琳骂操之祖父,胜于杀操之祖父,而操不报仇,何也?曰:琳为袁绍而骂,则非琳骂之,而绍骂之也。绍为主而琳为从,不罪陈琳而归罪于袁绍,犹之不罪张闿而归罪于陶谦耳。虽然,使琳为曹操骂绍而为绍所获,则绍必杀琳。绍不能为此度外之事,而操独能为此度外之事,君子于此益识袁、曹之优劣矣。

  此回叙袁、曹相攻,各有三层转变:袁尚始欲救谭,既而不救,终而复救;袁谭始欲降曹,既而合尚,终复降曹;曹操始攻冀州,既攻荆州,后复仍攻冀州。诸如此类,皆不测之极。

  却说袁尚自斩史涣之后,自负其勇,不待袁谭等兵至,自引兵数万出黎阳,与曹军前队相迎。张辽当先出马,袁尚挺槍来战,不三合,架隔遮拦不住,大败而走。张辽乘势掩杀,袁尚不能主张,急急引军奔回冀州。袁绍闻袁尚败回,又受了一惊,旧病复发,吐血数斗,昏倒在地。尚之败,袁绍实纵之;绍之死,袁尚实速之也。刘夫人慌救入卧内,病势渐危。刘夫人急请审配、逢纪,直至袁绍榻前,商议后事。绍但以手指而不能言。刘夫人曰:“尚可继后嗣否?”绍点头。袁绍此时即不点头,亦不容不立尚矣。审配便就榻前写了遗嘱。绍翻身大叫一声,又吐血斗余而死。孙策死得磊磊落落,袁绍死得昏昏闷闷。后人有诗曰:

  累世公卿立大名,少年意气自纵横。空招俊杰三千客,漫有英雄百万兵。羊质虎皮功不就,凤毛鸡胆事难成。更怜一种伤心处,家难徒延两弟兄。

  袁绍既死,审配等主持丧事。刘夫人便将袁绍所爱宠妾五人,尽行杀害;妒性猖獗矣。又恐其阴魂于九泉之下再与绍相见,痴极,可发一笑!乃髡其发,刺其面,毁其尸:其妒恶如此。妒至于鬼,妒亦奇矣。妒其生,故欲其死;如又妒其死,则何不亦从之死耶?我为人,而人终不能防鬼;不若我亦为鬼,而鬼庶可以防鬼耳。袁尚恐宠妾家属为害,并收而杀之。惠帝见人彘而泣,今袁尚助母为虐,毋乃太甚。审配、逢纪立袁尚为大司马将军,领冀、青、幽、并四州牧,遣书报丧。此时袁谭已发兵离青州,知父死,便与郭图、辛评商议。图曰:“主公不在冀州,审配、逢纪必立显甫为主矣。当速行。”辛评曰:“审、逢二人必预定机谋。今若速往,必遭其祸。”袁谭曰:“若此当何如?”郭图曰:“可屯兵城外,观其动静。某当亲往察之。”谭依言。郭图遂入冀州,见袁尚,礼毕,尚问:“兄何不至?”图曰:“因抱病在军中,不能相见。”尚既僭立,谭不奔丧;尚固不弟,谭亦不子。尚曰:“吾受父亲遗命,立我为主,加兄为车骑将军。目下曹军压境,请兄为前部,吾随后便调兵接应也。”图曰:“军中无人商议良策,愿乞审正南、逢元图二人为辅。”郭图索二谋士,欲去尚之左右手也。独不思谭而谋尚,乃自去其手足耶!尚曰:“吾亦欲仗此二人早晚画策,如何离得!”图曰:“然则于二人内遣一人去,何如?”尚不得已,乃令二人拈阄,拈著者便去。逢纪拈着,尚即命逢纪赍印绶,同郭图赴袁谭军中。纪随图至谭军,见谭无病,心中不安,献上印绶。谭大怒,欲斩逢纪。郭图密谏曰:“今曹军压境,且只款留逢纪在此,以安尚心。待破曹之后,却来争冀州不迟。”谭从其言,实时拔寨起行,前至黎阳,与曹军相抵。谭遣大将汪昭出战,操遣徐晃迎敌。二将战不数合,徐晃一刀斩汪昭于马下。曹军乘势掩杀,谭军大败。谭收败军入黎阳,遣人求救于尚。原隰裒矣,兄弟求矣。尚与审配计议,只发兵五千余人相助。曹操探知救军已到,遣乐进、李典引兵于半路接着,两头围住,尽杀之。救如无救。袁谭知尚止拨兵五千,又被半路坑杀,大怒,乃唤逢纪责骂。纪曰:“容某作书致主公,求其亲自来救。”谭即令纪作书,遣人到冀州致袁尚,与审配共议。配曰:“郭图多谋,前次不争而去者,为曹军在境也。今若破曹,必来争冀州矣。不如不发救兵,借操之力以除之。”是何言语?尚从其言,不肯发兵。前止少发兵,后竟不发兵,计愈左矣。使者回报,谭大怒,立斩逢纪,谮田丰之报。议欲降曹。

  早有细作密报袁尚。尚与审配议曰:“使谭降曹,并力来攻,则冀州危矣。”乃留审配并大将苏由固守冀州,自领大军来黎阳救谭。第一次少发兵,第二次不发兵,第三次亲自领:其反复无常,酷肖其父。尚问军中:“谁敢为前部?”大将吕旷、吕翔兄弟二人愿去。亦是兄弟二人,正与谭、尚映像。尚点兵三万,使为先锋,先至黎阳。谭闻尚自来,大喜,遂罢降曹之议。阋墙则阋,御侮则御,固兄弟之常理也。谭屯兵城中,尚屯兵城外,为掎角之势。不一日,袁熙、高干皆领军到城外,屯兵三处,每日出兵与操相持。尚屡败,操兵屡胜。至建安八年春二月,操分路攻打,袁谭、袁熙、袁尚、高干皆大败,叙四路兵交战,却甚省笔。弃黎阳而走。操引兵追至冀州,谭与尚入城坚守;熙与干离城三十里下寨,虚张声势。四路合成一路。操兵连日攻打不下。郭嘉进曰:“袁氏废长立幼,而兄弟之间权力相并,各自树党,急之则相救,缓之则相争。后来遗计定辽东,亦是此意。不如举兵南向荆州,征讨刘表,以候袁氏兄弟之变;变成而后击之,可一举而定也。”正攻冀州,忽作一顿,匪夷所思。操善其言,命贾诩为太守,守黎阳;曹洪引兵守官渡。操引大军向荆州进兵。

  谭、尚听知曹军自退,遂相庆贺。袁熙、高干各自辞去。袁谭与郭图、辛评议曰:“我为长子,反不能承父业;尚乃继母所生,反承大爵。心实不甘。”不出郭嘉所料。图曰:“主公可勒兵城外,只做请显甫、审配饮酒,伏刀斧手杀之,大事定矣。”谭从其言。适别驾王修自青州来,谭将此计告之。修曰:“兄弟者,左右手也。今与他人争斗,断其右手,而曰我必胜,安可得乎?夫弃兄弟而不亲,天下其谁亲之?彼谗人离间骨肉,以求一朝之利,愿塞耳勿听也!”数语抵得一篇<棠棣>之诗。谭怒,叱退王修,使人去请袁尚。尚与审配商议,配曰:“此必郭图之计也。主公若往,必遭奸计;不如乘势攻之。”袁尚依言,便披挂上马,引兵五万出城。未有带五万人赴席者,为之一笑。袁谭见袁尚引军来,情知事泄,亦即披挂上马,与尚交锋。尚见谭大骂。谭亦骂曰:“汝药死父亲,劈空造出一罪案。凡兄弟相争者,往往如此。篡夺爵位,今又来杀兄耶!”二人亲自交锋,岂复成兄弟也。袁谭大败。尚亲冒矢石,冲突掩杀。战操何其怯,追兄何其猛。谭引败军奔平原,尚收兵还。袁谭与郭图再议进兵,令岑璧为将,领兵前来。尚自引兵出冀州,两阵对圆,旗鼓相望。璧出骂阵,尚欲自战,大将吕旷拍马舞刀,来战岑璧。二将战无数合,旷斩岑璧于马下。谭兵又败,再奔平原。审配劝尚进兵,追至平原。谭抵挡不住,退入平原,坚守不出。尚三面围城攻打。谭与郭图计议。图曰:“今城中粮少,彼军方锐,势不相敌。愚意可遣人投降曹操,使操将兵攻冀州,尚必还救。将军引兵夹击之,尚可擒矣。若操击破尚军,我因而敛其军实以拒操。操军远来,粮食不继,必自退去;我可以仍据冀州,以图进取也。”一袁尚且不能胜,乃欲胜既破袁尚之曹操,恐无是理,但说得好听耳。谭从其言,始议降曹,既而合尚,今复从降曹之议:其没主意,亦酷肖其父。问曰:“何人可为使?”图曰:“辛评之弟辛毗,又是兄弟二人,映像成趣。字佐治,见为平原令。此人乃能言之士,可命为使。”谭即召辛毗,毗欣然而至。谭修书付毗,使三千军送毗出境。毗星夜赍书往见曹操。

  时操屯军西平伐刘表,表遣玄德引兵为前部以迎之。未及交锋,辛毗到操寨。见操礼毕,操问其来意,毗具言袁谭相求之意,呈上书信。操看书毕,留辛毗于寨中,聚文武计议。程昱曰:“袁谭被袁尚攻击太急,不得已而来降,不可准信。”吕虔、满宠亦曰:“丞相既引兵至此,安可复舍表而助谭?”荀攸曰:“三公之言未善。以愚意度之:天下方有事,而刘表坐保江、汉之间,不敢展足,其无四方之志可知矣;料刘表如见。袁氏据四州之地,带甲数十万,若二子和睦,共守成业,天下事未可知也。今乘其兄弟相攻,势穷而投我;我提兵先除袁尚,后观其变,并灭袁谭,天下定矣。此机会不可失也。”荀攸欲先灭尚而后灭谭,后来却先灭谭而后灭尚,变化不同。若说一句是一句,便是今日印板文字矣。操大喜,便邀辛毗饮酒,谓之曰:“袁谭之降,真耶诈耶?袁尚之兵,果可必胜耶?”毗对曰:“明公勿问真与诈也,只论其势可耳。袁氏连年丧败,兵革疲于外,谋臣诛于内;兄弟谗隙,国分为二;加之饥馑并臻,天灾人困:无问智愚,皆知土崩瓦解。此乃天灭袁氏之时也。今明公提兵攻邺,袁尚不还救,则失巢穴;若还救,则谭踵袭其后。以明公之威,击疲惫之众,如迅风之扫秋叶也。舍此之图而伐荆州。荆州丰乐之地,国和民顺,未可摇动。况四方之患,莫大于河北。河北既平,则霸业成矣。愿明公详之。”其言全不为袁谭,竟是为曹操。辛氏兄弟各怀一心,与袁氏兄弟正复相似。操大喜曰:“恨与辛佐治相见之晚也!”即日督军还取冀州。玄德恐操有谋,不跟追袭,引兵自回荆州。正攻荆州,又忽作一顿,匪夷所思。

  却说袁尚知曹军渡河,急急引军还邺,命吕旷、吕翔断后。袁谭见尚退军,乃大起平原军马,随后赶来。行不到数十里,一声炮响,两军齐出:左边吕旷,右边吕翔,兄弟二人截住袁谭。谭勒马告二将曰:“吾父在日,吾并未慢待二将军,今何从吾弟而见逼耶?”二将闻言,乃下马降谭。谭曰:“勿降我,可降曹承相。”二将因随谭归营。谭候操军至,引二将见操。操大喜,以女许谭为妻,即令吕旷、吕翔为媒。人谓袁谭此时失却一弟,得却一妻,背却一父,得却一翁矣。孰知后来皆成画饼耶?谭请操攻取冀州。操曰:“方今粮草不接,搬运劳苦,我由济河,遏淇水入白沟,以通粮道,然后进兵。”运粮用水,后来攻城亦用水。遏淇水入白沟,先为决漳河伏线。令谭且居平原。操引军退屯黎阳,封吕旷、吕翔为列侯,随军听用。郭图谓袁谭曰:“曹操以女许婚,恐非真意。今又封赏吕旷、吕翔,带去军中,此乃牢笼河北人心,后必终为我祸。主公可刻将军印二颗,暗使人送与二吕,令作内应。待操破了袁尚,可乘便图之。”孰知二吕之不复为袁氏用乎?谭依言,遂刻将军印二颗,暗送与二吕。二印只算谢媒。二吕受讫,径将印来禀曹操。操大笑曰:“谭暗送印者,欲汝等为内助,待我破袁尚之后,就中取事耳。汝等且权受之,我自有主张。”自此曹操便有杀谭之心。曹操许女之意,既是假非真;郭图刻印之谋,亦弄巧成拙。

  且说袁尚与审配商议:“今曹兵运粮入白沟,必来攻冀州,如之奈何?”配曰:“可发檄使武安长尹楷屯毛城,通上党运粮道;令沮授之子沮鹄守邯郸,遥为声援。主公可进兵平原,急攻袁谭,先绝袁谭,然后破曹。”不急攻 仇而先攻兄,为计亦左。袁尚大喜,留审配与陈琳守冀州,使马延、张顗二将为先锋,连夜起兵攻打平原。谭知尚兵来近,告急于操。操曰:“吾今番必得冀州矣!”正说间,适许攸自许昌来,闻尚又攻谭,入见操曰:“丞相坐守于此,岂欲待天雷击杀二袁乎?”不用震为雷,将用坎为水。操笑曰:“吾已料定矣。”遂令曹洪先进兵攻邺,操自引一军来攻尹楷。兵临本境,楷引军来迎。楷出马,操曰:“许仲康安在?”许褚应声而出,纵马直取尹楷。楷措手不及,被许褚一刀斩于马下。叙许褚战功,为后杀许攸伏线。余众奔溃,操尽招降之,完却尹楷。即勒兵取邯郸。沮鹄进兵来迎。张辽出马与鹄交锋。战不三合,鹄大败,辽从后追赶。两马相离不远,辽急取弓射之,应弦落马。操指挥军马掩杀,众皆奔散。完却沮鹄。于是操引大军前抵冀州。曹洪已近城下。操令三军绕城筑起土山,又暗掘地道以攻之。前官渡之战,袁绍用土山地道;今冀州之攻,曹操亦用土山地道。孰知艮为山,坤为地,总不如坎为水也。审配设计坚守,法令甚严。东门守将冯礼,因酒醉有误巡警,淳于琼以酒失事,今冯礼又以酒失事,何袁将之善饮也。配痛责之。冯礼怀恨,潜地出城降操。操问破城之策,礼曰:“突门内土厚,可掘地道而入。”操便命冯礼引三百壮士,夤夜掘地道而入。

  却说审配自冯礼出降之后,每夜亲自登城点视军马。当夜在突门阁上,望见城外无灯火。配曰:“冯礼必引兵从地道而入也。”急唤精兵运石击突闸门,门闭,冯礼及三百壮士皆死于土内。操折了这一场,遂罢地道之计,袁绍掘地道,曹操当之以堑;曹操掘地道,袁兵拒之以闸:前后遥映。退军于洹水之上,以候袁尚回兵。袁尚攻平原,闻曹操已破尹楷、沮鹄,大军围困冀州,乃掣兵回救。部将马延曰:“从大路去,曹操必有伏兵。可取小路,从西山出滏水口去劫曹营,必解围也。”尚从其言,自领大军先行,令马延与张顗断后。早有细作去报曹操。操曰:“彼若从大路上来,吾当避之;若从西山小路而来,一战可擒也。吾料袁尚必举火为号,袁尚之火,不如曹操之水。令城中接应。吾可分兵击之。”于是分拨已定。

  却说袁尚出滏水界口,东至阳平,屯军阳平亭,离冀州十七里,一边靠着滏水。尚令军士堆积柴薪干草,至夜焚烧为号。遣主簿李孚扮作曹军都督,直至城下,大叫:“开门!”审配认得是李孚声音,放入城中,说:“袁尚已陈兵在阳平亭,等候接应,若城中兵出,亦举火为号。”配教城中堆草放火,以通音信。屡用火字,引出下文水来。孚曰:“城中无粮,可发老弱残兵并妇人出降;彼必不为备,我即以兵继百姓之后出攻之。”尔时冀州百姓,未死于水而先死于兵矣。配从其论。次日,城上竖起白旗,上写“冀州百姓投降。”操曰:“此是城中无粮,教老弱百姓出降,后必有兵出也。”又早猜破。操教张辽、徐晃各引三千军来,伏于两边。操自乘马、张麾盖至城下,果见城门开处,百姓扶老携幼,手持白旛而出。百姓纔出尽,城中兵突出。操教将红旗一招,白旗、红旗,映像成趣。张辽、徐晃两路兵齐出乱杀,城中兵只得复回。操自飞马赶来,到吊桥边,城中弩箭如雨,射中操盔,险透其顶。前在下邳城下,射中麾盖;今在冀州城下,射中头盔。两番用水之前,其被射亦复相似。众将急救回阵。操更衣换马,引众将来攻尚寨。尚自迎敌。时各路军马一齐杀至,两军混战,袁尚大败。尚引败兵退往西山下寨,令人催取马延、张顗军来。不知曹操已使吕旷、吕翔去招安二将;二将随二吕来降,操亦封为列侯。叙法甚省笔。即日进兵攻打西山,先使二吕、马延、张顗截断袁尚粮道。谭、尚相攻,是以袁攻袁;操即用袁氏之将,以截袁氏之粮,亦是以袁攻袁。尚情知西山守不住,夜走隘口,安营未定,四下火光并起,伏兵齐出,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尚军大溃,退走五十里。势穷力极,只得遣豫州刺史阴夔至操营请降。操佯许之,却连夜使张辽、徐晃去劫寨,操于谭之降,则纳之;于尚之降,则劫之。又是一样做法。尚尽弃印绶、节钺、衣甲、辎重,望中山而逃。

  操回军攻冀州。许攸献计曰:“何不决漳河之水以淹之?”前下邳之淹,其计出于曹操之谋士郭嘉;今漳河之决,其计出于袁氏之客许攸,是亦以袁攻袁也。操然其计,先差军于城外掘壕堑,周围四十里。审配在城上见操军在城外掘堑,却掘得甚浅。妙。配暗笑曰:“此欲决漳河之水以灌城耳。壕深可灌,如此之浅,有何用哉?”遂不为备。当夜曹操添十倍军士,并力发掘。比及天明,广深二丈,引漳水灌之,城中水深数尺;操之掘堑,先浅后深,诡谲可喜。更兼粮绝,军士皆饿死。辛毗在城外,用槍挑袁尚印绶衣服,招安城内之人。审配大怒,将辛毗家属老小八十余口,就于城上斩之,将头掷下。辛毗号哭不已。审配之侄审荣,素与辛毗相厚,见辛毗家属被害,心中怀忿,乃密写献门之书,拴于箭上,射下城来。审配前收捕许攸子侄,今又诛杀辛毗家属,而不能自禁其侄,可发一叹。军士拾献辛毗,毗将书献操。操先下令:如入冀州,休得杀害袁氏一门老小;军民降者免死。次日天明,审荣大开西门,放曹兵入。前淹下邳,有献门之未宪、魏续;今淹冀州,有献门之审荣。前后亦复相似。辛毗跃马先入,军将随后,杀入冀州。审配在东南城楼上,见操军已入城中,自变量骑下城死战。正迎徐晃交马,晃生擒审配,绑出城来。路逢辛毗,毗咬牙切齿,以鞭鞭配首曰:“贼杀才!今日死矣!”配大骂辛毗:“贼徒!引曹操破我冀州,我恨不杀汝也!”徐晃解配见操。操曰:“汝知献门接我者乎?”配曰:“不知。”操曰:“此汝侄审荣所献也。”配怒曰:“小儿不行,乃至于此!”袁氏兄弟相左,审氏叔侄亦相左,俱是骨肉之变。操曰:“昨孤至城下,何城中弩箭之多耶?”配曰:“恨少!恨少!”与张辽答濮阳之火语气相似。操曰:“卿忠于袁氏,不容不如此。今肯降吾否?”配曰:“不降!不降!”辛毗哭拜于地曰:“家属八十余口,尽遭此贼杀害。愿丞相戮之,以雪此恨!”配曰:“吾生为袁氏臣,死为袁氏鬼,不似汝辈谗谄阿谀之贼,可速斩我!”操教牵出。临受刑,叱行刑者曰:“吾主在北,不可使我面南而死!”乃向北跪,引颈就刃。审正南缘何正北而死?一笑。后人有诗叹曰:

  河北多名士,谁如审正南!命因昏主丧,心与古人参。忠直言无隐,廉能志不贪。临亡犹北面,降者尽羞惭。

  审配既死,操怜其忠义,命葬于城北。众将请曹操入城。操方欲起行,只见刀斧手拥一人至,操视之,乃陈琳也。操谓之曰:“汝前为本初作檄,但罪状孤可也,何乃辱及祖、父耶?”陈琳作檄事已隔数卷,至此忽然一提。琳答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以箭自比,以弦比袁绍。箭非自发,乃弦发之也。操若能为琳之弦,琳亦愿为操之箭矣。左右劝操杀之。操怜其才,乃赦之,命为从事。杀审配极似杀陈宫,赦陈琳极似赦张辽,与淹下邳一篇文字遥遥相对。○曹操头风亏得陈琳医治,此时不杀,只算谢医。

  却说操长子曹丕,字子桓,时年十八岁。丕初生时,有云气一片,其色青紫,圆如车盖,覆于其室,终日不散。有望气者密谓操曰:“此天子气也。令嗣贵不可言!”丕八岁能属文,有逸才,博古通今,善骑射,好击剑。百忙中忽入曹丕一小传,早为后文曹丕称帝伏线。○叙袁家儿子将完,忽接入曹家儿子事,妙笔。时操破冀州,丕随父在军中,先领随身军,径投袁绍家下马,拔剑而入。有一将当之曰:“丞相有命,诸人不许入绍府。”丕叱退,提剑入后堂。见两个妇人相抱而哭,丕向前欲杀之。正是:

  四世公侯已成梦,一家骨肉又遭殃。

  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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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曹丕乘乱纳甄氏 郭嘉遗计定辽东

  袁尚母刘氏之妒,其酷烈也甚矣。乃城破之后,不能死节,而献甄氏于曹丕,以图苟全,又何其无烈性至此乎!可见妇之贞者必不妒,妇之妒者必不贞。吕氏为项羽所得而不死,所以有人彘之刑;飞燕曾事射鸟儿,所以多杀皇嗣;武曌有聚麀之耻,所以弒王后、杀萧妃:岂非妒妇之明验哉?

  袁谭不得娶曹操之女,曹丕反得娶袁绍之妇,是曹操失一婿而得一妇,袁绍失一妇而又失一妇也。曹操之女未嫁而已寡,犹当悼其死婿;袁熙之妻未寡而再嫁,毋乃负其生夫乎!婚可绝,婿可易,曹操不妨舍谭求后婿;婿可续,儿不可续,刘氏亦将认丕为继儿乎?绍妾毁既死之容,熙妻何不毁欲生之面?为绍妻者,妒及于既死之夫;为熙母者,何不念及于未死之子?总只因兄弟之变,遂引出夫妇之变、母子之变、翁婿之变、姑媳之变。君子读书至此,盖深有感于骨肉之间矣。

  沮授不屈,审配亦不屈。同一不屈也,而沮授则一于事袁,审配则知有袁尚而不知有袁谭,审配不如沮授多矣。许攸降操,王修亦降操。同一降也,而许攸则助曹谋袁,王修则不忍助曹谋袁,王修贤于许攸远矣。是不可以无辨。

  杀许攸者,曹操也,非许褚也。许攸数侮曹操,操欲杀攸久矣。欲自杀之,而恐有杀故人、杀功臣之名,特假手于许褚耳。昔颠颉焚僖负羁之家,而重耳杀颠颉以旬于军;今许褚杀攸而操曾不之罪,故曰非许褚杀之,而曹操杀之也。曹操资许攸之力以得冀州,刘备资法正之力以得西川。而法正恃功而横,未闻见杀于关、张;许攸恃功而骄,遂乃见杀于许褚。君子以是知刘备之厚而曹操之薄。

  王修和解二袁之言,是真语、激语、熟语。刘表和解二袁之言,是假语、缓语、冷语。然则刘表不过自解其不发兵之故,而在二袁听之,则当以表之言为良言也。董卓尝和解袁绍与公孙瓒矣,曹操尝和解刘备与吕布矣。仇敌相争,犹可暂时和解,况兄弟耶?而二袁不能听,悲夫!

  曹操有时而仁,有时而暴。免百姓秋租,仁矣;而使百姓敲冰拽船,何其暴也。不杀逃民而纵之,仁矣;又戒令勿为君士所获,仍不禁军之杀民,何其暴也。其暴处多是真,其仁处多是假。盖曹操待冀州之民,与其待袁绍无以异耳。杀其子,夺其妇,取其地,而乃哭其墓;然则其哭也,真为慈悲乎,假为慈悲乎?奸雄之奸,非复常人意量所及。

  “急之则合,缓之则争”,此郭嘉所以策冀州者也;其策辽东亦犹是矣。曹操进军攻北,而谭与尚相和;及其回兵向南,而谭与尚遂相斗。观谭之与尚,而熙、尚之与公孙康,岂异此哉!但操之于谭则两之,于熙、尚与康则一存而一灭之;于冀州则待其乱而我灭之,于辽东则听其自灭而更不烦我灭之:此则微有不同者尔。

  却说曹丕见二妇人啼哭,拔剑欲斩之。忽见红光满目,为甄氏立皇后伏笔。○曹操有黄星之应,曹丕有青云紫云之祥,正与红光相映成趣。遂按剑而问曰:“汝何人也?”一妇人告曰:“妾乃袁将军之妻刘氏也。”丕曰:“此女何人?”刘氏曰:“此次男袁熙之妻甄氏也。因熙出镇幽州,甄氏不肯远行,故留于此。”丕拖此女近前,见披发垢面。丕以衫袖拭其面而观之,见甄氏玉肌花貌,有倾国之色。二语包着一篇<洛神赋>。遂对刘氏曰:“吾乃曹丞相之子也。愿保汝家,汝勿忧虑。”遂按剑坐于堂上。

  却说曹操统领众将入冀州城,将入城门,许攸纵马近前,以鞭指城门而呼操曰:“阿瞒,汝不得我,安能入此门?”骄甚,浅甚。操大笑。奸甚。众将闻言,俱怀不平。为后许褚杀许攸张本。操至绍府门下,问曰:“谁曾入此门来?”守将对曰:“世子在内。”操唤出责之。刘氏出拜曰:“非世子不能保全妾家,愿就甄氏为世子执箕帚。”妒妇此时何无烈性?操教唤出,甄氏拜于前。操视之曰:“真吾儿妇也!”遂令曹丕纳之。本谓袁谭得妻,却弄出袁熙失妻;本是袁氏欲娶曹氏之女,却弄出曹氏娶袁氏之妇。奇绝,幻绝。操既定冀州,亲往袁绍墓下设祭,再拜而哭,甚哀。奸雄身段。顾谓众官曰:“昔日吾与本初共起兵时,本初问吾曰:‘若事不辑,方面何所可据?’吾问之曰:‘足下意欲若何?’本初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沙漠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吾答曰:‘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虎牢关以前之语,却从此处补出。此言如昨,而今本初已丧,吾不能不为流涕也!”众皆叹息。操以金帛粮米赐绍妻刘氏。刘氏受赐,不羞愧否?乃下令曰:“河北居民遭兵革之难,尽免今年租赋。”此奸雄收拾民心处。一面写表申朝,操自领冀州牧。

  一日许褚走马入东门,正迎许攸,攸唤褚曰:“汝等无我,安能出入此门乎?”褚怒曰:“吾等千生万死,身冒血战,夺得城池,汝安敢夸口?”攸骂曰:“汝等皆匹夫耳,何足道哉!”褚大怒,拔剑杀攸,攸之当死,不在此时,早在呼阿瞒之时矣。提头来见曹操,说“许攸如此无礼,某杀之矣。”操曰:“子远与吾旧交,故相戏耳,何故杀之?”此奸雄假话。深责许褚,令厚葬许攸。都是奸雄欺人之处。乃令人遍访冀州贤士。冀民曰:“骑都尉崔琰,字季珪,清河东武城人也。数曾献计于袁绍,绍不从,因此托疾在家。”操即召琰为本州别驾从事,此奸雄收拾士心处。因谓曰:“昨按本州户籍,共计三十万众,可谓大州。”琰曰:“今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相争,冀民暴骨原野,丞相不急存问风俗,救其涂炭,而先计校户籍,岂本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曹操方夸其众多,崔琰却惜其匮乏,贤士之名洵不虚传。操闻言,改容谢之,待为上宾。

  操已定冀州,使人探袁谭消息。时谭引兵劫掠甘陵、安平、渤海、河间等处,闻袁尚败走中山,乃统军攻之。尚无心战斗,径奔幽州投袁熙。谭尽降其众,欲复图冀州。操使人召之,谭不至。操大怒,驰书绝其婚,吕布与袁氏既绝婚而又送女,曹操与袁氏既许女而又绝婚,前后遥遥相对。自统大军征之,直抵平原。谭闻操自统军来,遣人求救于刘表。表请玄德商议。玄德曰:“今操已破冀州,兵势正盛,袁氏兄弟不久必为操擒,救之无益;况操常有窥荆、襄之意,我只养兵自守,未可妄动。”表曰:“然则何以谢之?”玄德曰:“可作书与袁氏兄弟,以和解为名,婉词谢之。”正叙谭、操相攻,忽夹叙备、表共议,文势至此又作一顿。表然其言,先遣人以书遗谭。书略曰:

  君子违难,不适仇国。日前闻君屈膝降曹,则是忘先人之仇,弃手足之谊,而遗同盟之耻矣。若冀州不弟,当降心相从。待事定之后,使天下平其曲直,不亦高义耶?先责其降操,后劝其睦尚。

  又与袁尚书曰:

  青州天性峭急,迷于曲直。君当先除曹操,以卒先公之恨。事定之后,乃计曲直,不亦善乎?若迷而不返,则是韩卢、东郭自困于前,而遗田父之获也。先言睦谭之利,后言攻谭之害。○本为袁谭求救,而书并致袁尚,可见善和事人,不止劝一边也。

  谭得表书,知表无发兵之意,又自料不能敌操,遂弃平原,走保南皮。曹操追至南皮,时天气寒肃,河道尽冻,粮船不能行动。操令本处百姓敲冰拽船,百姓闻令而逃。操大怒,欲捕斩之。露出奸雄本相。百姓闻得,乃亲往营中投首。操曰:“若不杀汝等,则吾号令不行;若杀汝等,吾又不忍:汝等快往山中藏避,休被我军士擒获。”己则方之,而复使军士获之,则曰:杀人者军士也,非我也。奸雄之极。百姓皆垂泪而去。

  袁谭引兵出城,与曹军相敌。两阵对圆,操出马以鞭指谭而骂曰:“吾厚待汝,汝何生异心?”谭曰:“汝犯吾境界,夺吾城池,赖吾妻子,照应前言,文法趣甚。反说我有异心!”操大怒,使徐晃出马。谭使彭安接战。两马相交,不数合,晃斩彭安于马下。谭军败走,退入南皮。操遣军四面围住。谭着慌,使辛评见操约降。此时何不仍与袁尚相和,求救于袁尚耶?操曰:“袁谭小子,反复无常,吾难准信。汝弟辛毗,吾已重用,汝亦留此可也。”评曰:“丞相差矣。某闻主贵臣荣,主忧臣辱。某久事袁氏,岂可背之!”袁谭不与弟合是为私,辛评不与弟合是为公。操知其不可留,乃遣回。评回见谭,言操不准投降。谭叱曰:“汝弟现事曹操,汝怀二心耶?”评闻言,气满填胸,昏绝于地。谭令扶出,须臾而死。辛评之死,胜辛毗之生。谭亦悔之。郭图谓谭曰:“来日尽驱百姓当先,以军继其后,与曹操决一死战。”不惜百姓者,能惜土地乎?谭从其言。当夜尽驱南皮百姓,皆执刀枪听令。次日平明,大开四门,军在后,驱百姓在前,喊声大举,一齐拥出,直抵曹寨。两军混战,自辰至午,胜负未分,杀人遍地。操见未获全胜,弃马上山,亲自击鼓。将士见之,奋力向前,谭军大败。百姓被杀者无数。此时北方百姓大是当灾。曹洪奋威突阵,正迎袁谭,举刀乱砍,谭竟被曹洪杀于阵中。杀袁谭者,乃是曹操之弟。何曹氏有兄弟,而袁氏无兄弟耶?○曹洪杀袁谭,是叔翁杀侄婿矣。郭图见阵大乱,急驰入城中。乐进望见,拈弓搭箭,射下城壕,人马俱死。郭图驱民为兵,宜其死也。操引兵入南皮,安抚百姓。忽有一彪军来到,乃袁熙部将焦触、张南也。操自引军迎之。二将倒戈卸甲,特来投降。操封为列侯。又黑山贼张燕引军十万来降,操封为平北将军。下令将袁谭首级号令,敢有哭者斩。头挂北门外。一人布冠衰衣,哭于头下。左右拿来见操。操问之,乃青州别驾王修也,王修哭袁谭之首,极似栾布哭彭越之头。因谏袁谭被逐,应前。今知谭死,故来哭之。操曰:“汝知吾令否?”修曰:“知之。”操曰:“汝不怕死耶?”修曰:“我生受其辟命,亡而不哭,非义也。畏死忘义,何以立世乎!若得收葬谭尸,受戮无恨。”语从血性中流出,读之可以作忠。操曰:“河北义士,何其如此之多也!可惜袁氏不能用;若能用,则吾安敢正眼觑此地哉!”连前沮授、审配、辛评等,总赞一句。遂命收葬谭尸,礼修为上宾,以为司金中郎将。因问之曰:“今袁尚已投袁熙,取之当用何策?”修不答。好王修。操曰:“忠臣也。”明于兄弟之义者,必知君臣之分。问郭嘉,嘉曰:“可使袁氏降将焦触、张南等自攻之。”操用其言,随差焦触、张南、吕旷、吕翔、马延、张顗各引本部兵,分三路进攻幽州。数人皆袁氏旧将,正与王修反照。一面使李典、乐进会合张燕,打并州,攻高干。前止策熙、尚,今忽带补高干。

  且说袁尚、袁熙知曹兵将至,料难迎敌,乃弃城引兵,星夜奔辽西投乌桓去了。幽州刺史乌桓触聚幽州众官,歃血为盟,共议背袁向曹之事。乌桓触先言曰:“吾知曹丞相当世英雄,今往投降,有不遵令者斩!”依次歃血,循至别驾韩珩。珩乃掷剑于地,大呼曰:“吾受袁公父子厚恩,今主败亡,智不能救,勇不能死,于义缺矣!若北面而降操,吾不为也!”韩珩自是奇士。众皆失色。乌桓触曰:“夫兴大事,当立大义。事之济否,不待一人。韩珩既有志如此,听其自便。”推珩而出。乌桓不杀韩珩,亦是奇士。乌桓触乃出城迎接三路军马,径来降操。操大喜,加为镇北将军。

  忽探马来报:“乐进、李典、张燕攻打并州,高干守住壶关口,不能下。”叙事甚省。操自勒兵前往。三将接着,说干拒关难过。操集众将共议破干之计。荀攸曰:“若破干,须用诈降计方可。”操然之。唤降将吕旷、吕翔,附耳低言如此如此。方叙韩珩不降,接叙二吕诈降,又与韩珩反照。吕旷等引军数十,直抵关下,叫曰:“吾等原系袁氏旧将,不得已而降曹。曹操为人诡谲,薄待吾等。吾今还扶旧主。可疾开关相纳。”高干未信,只教二将自上关说话。二将卸甲弃马而入,谓干曰:“曹军新到,可乘其军心未定,今夜劫寨。某等愿当先。”干喜从其言,二吕舍尚而降谭,又舍谭而降曹,今复舍曹而降干。即使真降,亦当虑其反复矣。干乃信而不疑,宜其败也。是夜教二吕当先,引万余军前去。将至曹寨,背后喊声大震,伏兵四起。高干知是中计,急回壶关城,乐进、李典已夺了关。叙事又省笔。高干夺路走脱,往投单于。操领兵拒住关口,使人追袭高干。干到单于界,正迎北番左贤王。干下马拜伏于地,言:“曹操吞并疆土,今欲犯王子地面,万乞救援,同力克复,以保北方。”左贤王曰:“吾与曹操无仇,岂有侵我土地?汝欲使我结怨于曹氏耶!”叱退高干。后有公孙康不敢纳二袁,此先有左贤王不肯纳高干作引。干寻思无路,只得投刘表。行至上洛,被都尉王琰所杀,将头解送曹操。后有公孙康送二袁之头,此先有王琰送高干之头作引。操封琰为列侯。

  并州既定,先取青州,次取冀州,又次取幽州,今又定并州,四州于此一结。操商议西击乌桓。曹洪等曰:“袁熙、袁尚兵败将亡,势穷力尽,远投沙漠。我今引兵西击,倘刘备、刘表乘虚袭许都,我救应不及,为祸不浅矣。请回师勿进为上。”此言二袁投乌桓不足患,而刘备投刘表为足患。郭嘉曰:“诸公所言错矣。主公虽威震天下,沙漠之人,恃其边远,必不设备。乘其无备,卒然击之,必可破也。先说乌桓可击。且袁绍与乌桓有恩,而尚与熙兄弟犹存,不可不除。次说乌桓不可不击。刘表坐谈之客耳,先言刘表不足虑。自知才不足以御刘备,重任之则恐不能制,轻任之则备不为用。虽虚国远征,公无忧也。”次言刘备可虑而不足虑。操曰:“奉孝之言极是。”遂率大小三军,车数千辆,望前进发。但见黄沙漠漠,狂风四起,道路崎岖,人马难行。四语抵得一篇<塞上行>。操有回军之心,问于郭嘉。嘉此时不伏水土,卧病车上。操泣曰:“因我欲平沙漠,使公远涉艰辛,以至染病,吾心何安?”嘉曰:“某感丞相大恩,虽死不能报万一。”操曰:“吾见北地崎岖,意欲回军,若何?”嘉曰:“兵贵神速。今千里袭人,辎重多而难以趋利,不如轻兵兼道以出,掩其不备。但须得识径路者为引导耳。”病人能作如此壮健语,毋怪今之壮健人反奄奄如作病中语也。遂留郭嘉于易州养病,求向导官以引路。人荐袁绍旧将田畴深知此境,操召而问之,畴曰:“此道秋夏间有水,浅不通车马,深不载舟楫,最难行动。不如回军,从卢龙口越白檀之险,出空虚之地,前近柳城,掩其不备,冒顿可一战而擒也。”地势如在指掌。操从其言,封田畴为靖北将军,作向导官,为前驱。张辽为次,操自押后,倍道轻骑而进。田畴引张辽前至白狼山,正遇袁熙、袁尚会合冒顿等数万骑前来。张辽飞报曹操。操自勒马登高望之,见冒顿兵无队伍,参差不整。操谓张辽曰:“敌兵不整,便可击之。”乃以麾授辽。辽引许褚、于禁、徐晃分四路下山,奋力急攻,冒顿大乱。辽拍马斩冒顿于马下,余众皆降。袁熙、袁尚自变量千骑投辽东去了。

  操收军入柳城,封田畴为柳亭侯,以守柳城。畴涕泣曰:“某负义逃窜之人耳,蒙厚恩全活,为幸多矣;岂可卖卢龙之寨以邀赏禄哉!死不敢受侯爵。”田畴为操设谋,虽不及王修之不答;而不受侯爵,则高于吕旷等多矣。操义之,乃拜畴为议郎。操抚慰单于人等,收得骏马万匹,即日回兵。时天气寒且旱,二百里无水,军又乏粮,杀马为食,凿地三四十丈方得水。回想决漳河、通白沟之时,何水之多;而今何水之少也。湿则极湿,干则极干,前后映像成趣。操回至易州,重赏先曾谏者,因谓众将曰:“孤前者乘危远征,侥幸成功。虽得胜,天所佑也,不可以为法。诸君之谏,乃万安之计,是以相赏。后勿难言。”与袁绍之杀田丰,真霄壤之隔。操到易州时,郭嘉已死数日,停柩在公廨。操往祭之,大哭曰:“奉孝死,乃天丧吾也!”回顾众官曰:“诸君年齿,皆孤等辈,惟奉孝最少,吾欲托以后事。不期中年夭折,使吾心肠崩裂矣!”前哭袁绍是假哭,后哭郭嘉是真哭。嘉之左右,将嘉临死所封之书呈上,曰:“郭公临亡,亲笔书此,嘱曰:‘丞相若从书中所言,辽东事定矣。’”先微露一句,却不叙明,妙。操拆书视之,点头嗟叹。诸人皆不知其意。此处更不说明,妙甚。次日,夏侯惇引众人禀曰:“辽东太守公孙康久不宾服。此处诸将口中点出,妙甚。今袁熙、袁尚又往投之,必为后患。不如乘其未动,速往征之,辽东可得也。”操笑曰:“不烦诸公虎威。数日之后,公孙康自送二袁之首至矣。”奇语,疑惑煞人。诸将皆不肯信。不独当时诸将不肯信,即今读者亦不可信。

  却说袁熙、袁尚自变量千骑奔辽东。辽东太守公孙康,本襄平人,武威将军公孙度之子也。当日知袁熙、袁尚来投,遂聚本部属官商议此事。公孙恭曰:“袁绍在日,尝有吞辽东之心。今袁熙,袁尚兵败将亡,无处依栖,来此相投,是鸠夺鹊巢之意也。若容纳之,后必相图。不如赚入城中杀之,献头与曹公,曹公必重待我。”所言亦大是,然使公孙康此时即听其言,又不足为奇。康曰:“只怕曹操引兵下辽东,又不如纳二袁使为我助。”有此一折,方见郭嘉遗计之为奇。恭曰:“可使人探听。如曹兵来攻,则留二袁;如其不动,则杀二袁,送与曹公。”皆在郭嘉料中。康从之,使人去探消息。

  却说袁熙、袁尚至辽东,二人密议曰:“辽东军兵数万骑,足可与曹操争衡。今暂投之,后当杀公孙康而夺其地,养成气力而抗中原,可复河北也。”不出公孙恭之料。商议已定,乃入见公孙康。康留于馆驿,只推有病,不即相见。不一日,细作回报:“曹公兵屯易州,并无下辽东之意。”公孙康大喜,乃先伏刀斧手于壁衣中,使二袁入。皆在郭嘉料中。相见礼毕,命坐。时天气严寒,尚见床榻上无裀褥,谓康曰:“愿铺坐席。”康瞋目言曰:“汝二人之头,将行万里,何席之有!”写得突兀惊人。尚大惊。康叱曰:“左右何不下手!”刀斧手拥出,就坐席上砍下二人之头,用木匣盛贮,使人送到易州来见曹操。皆在郭嘉料中。时操在易州,按兵不动。夏侯惇、张辽入禀曰:“如不下辽东,可回许都。恐刘表生心。”操曰:“待二袁首级至,即便回兵。”便不说明缘故,正不知葫芦里卖甚药。众皆暗笑。忽报辽东公孙康遣人送袁熙、袁尚首级至,众皆大惊。使者呈上书信,操大笑曰:“不出奉孝之料!”重赏来使,封公孙康为襄平侯、左将军。众官问曰:“何为不出奉孝之所料?”操遂出郭嘉书以示之。一路隐隐跃跃,至此方出书相示,文势绝妙。书略曰:

  今闻袁熙、袁尚往投辽东,明公切不可加兵。公孙康久畏袁氏吞并,二袁往投必疑。若以兵击之,必并力迎敌,急不可下;若缓之,公孙康、袁氏必自相图:其势然也。郭嘉遗书在众人眼中看出,妙。

  众皆踊跃称善。操引众官复设祭于郭嘉灵前。亡年三十八岁,从征十有一年,多立奇勋。此处又补郭嘉行状。后人有诗赞曰:

  天生郭奉孝,豪杰冠群英。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运谋如范蠡,决策似陈平。可惜身先丧,中原梁栋倾。

  操领兵还冀州,使人先扶郭嘉灵柩于许都安葬。

  程昱等请曰:“北方既定,今还许都,可早建下江南之策。”操笑曰:“吾有此志久矣!诸君所言,正合吾意。”早为后文赤壁鏖兵伏线。是夜宿于冀州城东角楼上,凭栏仰观天文。将叙地下金光,先叙天上星文。时荀攸在侧,操指曰:“南方旺气依然,恐未可图也。”又为后文赤壁兵败伏线。攸曰:“以丞相天威,何所不服?”正看间,忽见一道金光,从地而起。攸曰:“此必有宝于地下”。操下楼令人随光掘之。正是:

  星文方向南中指,金宝旋从北地生。

  不知所得何物,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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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31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十四回 蔡夫人隔屏听密语 刘皇叔跃马过檀溪

  管仲之有三归,或云是台,或云是女。以今度之,意者管仲喜得三归之女,而即以此名其台,未可知也。然则是台亦是女,非有两三归也。若铜雀之二桥则不然:曹植所欲建者,玉龙、金凤所接之二桥;曹操所欲得者,乃孙策、周瑜所娶之二乔。桥之与乔,则有辨矣。

  此回以雀始,以马终。有曹操得雀,却远引舜母梦雀;有舜母梦雀,却便有禅母梦斗。又因铜雀生出金凤,又因金凤生出玉龙。前有凤与龙,后有鹤与马。将有的卢之跃,先有白鹤之鸣。至于张武丧马、赵云夺马、刘备送马、刘表还马、蒯越相马、伊籍谏马,种种波澜,无不层折入妙,此文中佳境。

  前回百忙中忽叙曹丕生时之异,此回百忙中忽叙刘禅生时之祥,皆为后日称帝张本也。然叙曹丕于入冀州之时,是追叙已往;此叙刘禅于屯新野之日,是现叙目前,又是一样笔叙法。

  袁绍昵后妻,刘表亦昵后妻;袁绍爱幼子,刘表亦爱幼子;袁绍优柔不断,刘表亦优柔不断;二人性情何其相似至于如此之甚也!一则以家世自矜,大而无当;一则以虚名自爱,文而无用:虽冑美三公,名高八俊,亦何益哉!然刘表亦有过于袁绍者:绍以逢纪之谮而杀田丰,表不以蔡瑁之谮而杀玄德;毕竟声望中人,犹较胜于阀阅中人。

  曹操攻冀州之时,备不勤表袭许都;至操击乌桓之时,备乃勤表袭许都:其故何也?从冀州回救许都也近,近则不可袭;从乌桓回救许都也远,远则可袭:势不同也。且有不救袁谭以示怯于前,操必轻表而不设备;乘其不备而袭之,此所谓始如处女,后若脱兔,真兵家之妙算也。刘表不用备言,失此机会,可胜叹哉!

  蔡夫人从屏风后窃听,大是怕人,玄德襄阳赴会,几乎丧命,皆此一听所致。不独景升害怕,玄德亦当害怕;不独玄德害怕,即读者至此亦为之寒心咋舌也。今日惧内之家,多有此风。凡宾客至堂中叙话者,切宜仔细,不可妄言,恐惊动屏风后窃听之人,不是耍处。

  天下怕老婆之人,未有不缘于爱老婆者也。爱极生怕,怕则不敢,爱则不忍。不忍与不敢之心合,而于是妻之旨不可违,妻之锋不可犯,而妻党之权遂牢固而不可破矣。虽然,今天下岂少刘景升哉!笑景升者复为景升,吾正恐景升笑人耳。

  光武过滹沱之马,安行水上;昭烈过檀溪之马,几陷水中。李世民过涧之马,却有三跪;刘玄德过溪之马,只是一跃。金太祖混同江之马,按辔而行;刘先主檀溪之马,超越而过。宋高宗渡江之马,死马当活马骑;汉昭烈过溪之马,劣马作神马用。读书至此,真千古奇观。

  范增欲杀沛公,而项羽不忍;蔡瑁欲杀玄德,而刘表不忍。然鸿门之宴,项羽在,故范增不能为政;襄阳之宴,刘表不在,则蔡瑁为政:由此言之,襄阳一会,其更险于鸿门哉!

  却说曹操于金光处掘出一铜雀,间荀攸曰:“此何兆也?”攸曰:“昔舜母梦玉雀入怀而生舜;今得铜雀,亦吉祥之兆也。”后曹丕欲学舜之禅尧,于此先伏一笔。操大喜,遂命作高台以庆之。乃即日破土断木,烧瓦磨砖,筑铜雀台于漳河之上。约计一年而工毕。大兵之后,又兴大役,爱民者如是乎?少子曹植进曰:“若建层台,必立三座:中间高者,名为铜雀;左边一座,名为玉龙;右边一座,名为金凤。又生出玉龙、金凤以配铜雀,更觉分外生色。更作两条飞桥,横空而上,乃为壮观。”此所云二桥,乃“桥”也,非“乔”也。操曰:“吾儿所言甚善。他日台成,足可娱吾老矣!”为后大宴铜雀台及临终时遗命伏线。原来曹操有五子,惟植性敏慧,善文章,为后七步成章伏线。曹操平日最爱之。前文叙袁绍爱少子,后文叙刘表爱少子,此又叙曹操爱少子,正与前后相映像。于是留曹植与曹丕在邺郡造台,使张燕守北寨。操将所得袁绍之兵共五六十万,班师回许都,大封功臣。又表赠郭嘉为贞侯,养其子炎于府中。以上了却北方事,以下专叙南方事。复聚众谋士商议,欲南征刘表。荀彧曰:“大军方北征而回,未可复动。且待半年,养精蓄锐,刘表、孙权,可一鼓而下也。”带说孙权,早为后文伏线。操从之,遂分兵屯田,以候调用。

  却说玄德自到荆州,刘表待之甚厚。一日,正相聚饮酒,忽报降将张武、陈孙在江夏掳掠人民,共谋造反。表惊曰:“二贼又反,为祸不小!”玄德曰:“不须兄长忧虑,备亲往讨之。”表大喜,即点三万军与玄德前去。玄德领命即行,不一日来到江夏。张武、陈孙引兵来迎。玄德与关、张、赵云出马在门旗下,望见张武所骑之马,极其雄骏。玄德曰:“此必千里马也。”曹操喜得死雀,刘备却爱活马。言未毕,赵云挺枪而出,径冲彼阵。张武纵马来迎,不三合,被赵云一槍刺落马下,随手扯住辔头,牵马回阵。子龙凑趣。陈孙见了,随赶来夺。张飞大喝一声,挺矛直出,将陈孙刺死。众皆溃散。玄德招安余党,平复江夏诸县,班师而回。此段事为得马而叙,为檀溪张本。○此番为得马而叙,而夺马杀将,偏用子龙、翼德,不用骑赤兔马之人,是其用笔闲处幻处。表出郭迎接入城,设宴庆功。酒至半酣,表曰:“吾弟如此雄才,荆州有倚赖也。但忧南越不时来寇,张鲁、孙权皆足虑也。”但虑南越、张鲁、孙权,而独不虑及曹操,可谓知近不知远矣。玄德曰:“弟有三将,足可委用:使张飞巡南越之境;云长拒固子城以镇张鲁,赵云拒三江以当孙权。何足虑哉!”玄德所虑只在曹操耳。表喜,欲从其言。蔡瑁告其姊蔡夫人曰:不告姊丈而告其姊,其姊之为姊可知,而姊丈之为姊丈亦可知矣。“刘备遣三将居外,而自居荆州,久必为患。”蔡夫人乃夜对刘表曰:夜对妙,谮得其时矣。“我闻荆州人多与刘备往来,不可不防之。今容其居住城中,无益,不若遣使他往。”表曰:“玄德仁人也。”蔡氏曰:“只恐他人不似汝心。”呼夫曰汝,夫人之尊如此。表沉吟不答。此时不即遣玄德,又作一顿,是刘表缓处,是文字曲处。

  次日出城,见玄德所乘之马极骏,问之,知是张武之马。表称赞不已,玄德遂将此马送与刘表。刘备赞马,赵云凑趣夺来;刘表赞马,玄德又凑趣送去。表大喜,骑回城中。蒯越见而问之。表曰:“此玄德所送也。”越曰:“昔先兄蒯良,蒯良之死,只在蒯越口中带出。最善相马,越亦颇晓。此马眼下有泪槽,额边生白点,名为‘的卢’,骑则妨主。张武为此马而亡,主公不可乘之。”若云亡张武者是的卢,则亡吕布者岂赤兔马耶?恐马不任咎也。表听其言。次日请玄德饮宴,因言曰:“昨承惠良马,深感厚意。但贤弟不时征进,可以用之。敬当送还。”玄德起谢。表又曰:“贤弟久居此间,恐废武事。襄阳属邑新野县,颇有钱粮。弟可引本部军马于本县屯扎,何如?”数语已在前沉吟不语时算定矣。玄德领诺。次日谢别刘表,引本部军马径往新野。从荆州移屯新野,与前从徐州移屯小沛,同一局面。方出城门,只见一人在马前长揖曰:“公所骑马,不可乘也。”玄德视之,乃荆州幕宾伊籍,字机伯,山阳人也。玄德忙下马问之,籍曰:“昨闻蒯异度对刘荆州云:‘此马名的卢,乘则妨主。’因此还公。公岂可复乘之?”蒯越学蒯良之相马以告刘表,伊籍又述蒯越之相马以告玄德。只一马耳,却生出无数曲折。玄德曰:“深感先生见爱。但凡人死生有命,岂马所能妨哉!”刘表惧怕,玄德不惧怕,即此可见两人高下。籍服其高见,自此常与玄德往来。为后伊籍两番救玄德伏线。

  玄德自到新野,军民皆喜,政治一新。建安十二年春,甘夫人生刘禅。是夜有白鹤一只,飞来县衙屋上,雀从地出,鹤从天来,前后闲闲映像。高鸣四十余声,望西飞去。应后刘禅称帝西川四十余年。临分娩时,异香满室。甘夫人尝夜梦仰吞北斗,因而怀孕,故乳名阿斗。前见黄星,此梦北斗,又闲闲映像。○忙中忽夹叙阿斗降生事,却又并非闲笔。此时曹操正统兵北征。玄德乃往荆州,说刘表曰:“今曹操悉兵北征,许昌空虚,若以荆襄之众,乘间袭之,大事可就也。”读前回曹操北征乌桓之时,深怪刘备在荆州何处睡着;今观此处,方知英雄谋略。表曰:“吾坐据九州足矣,岂可别图?”不出前回郭嘉所料。玄德默然。表邀入后堂饮酒。酒至半酣,表忽然长叹,玄德曰:“兄长何故长叹?”表曰:“吾有心事,未易明言。”此时不即说出缘故,是刘表缓处,是文字曲处。玄德再欲问时,蔡夫人出立屏后,刘表乃垂头不语。写尽悍妇妨察之严,暗夫畏忌之状。○先写蔡夫人此番窃听,却无所闻,妙甚。须臾席散,玄德自归新野。至是年冬,闻曹操自柳城回,玄德甚叹表之不用其言。

  忽一日,刘表遣使至,请玄德赴荆州相会。玄德随使而往,刘表接着,叙礼毕,请入后堂饮宴,因谓玄德曰:“近闻曹操提兵回许都,势日强盛,必有吞并荆、襄之心。昔日悔不听贤弟之言,失此好机会。”九州铁铸不成此一大错。玄德曰:“今天下分裂,干戈日起,机会岂有尽乎?若能应之于后,未足为恨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表曰:“吾弟之言甚当。”相与对饮。酒酣,表忽潸然泪下。前止长叹,此写下泪,文势纡徐有致。玄德问其故,表曰:“吾有心事,前者欲诉与贤弟,未得其便。”玄德曰:“兄长有何难决之事?倘有用弟之处,弟虽死不辞。”表曰:“前妻陈氏所生长子琦,为人虽贤,而柔懦不足立事;后妻蔡氏所生少子琮,颇聪明。此在刘表口叙出,省笔。吾欲废长立幼,恐碍于礼法;欲立长子,争奈蔡氏族中皆掌军务,后必生乱:因此委决不下。”前不说明,此方说出,文势纡徐有致。○既爱少子,又怜长子;既爱长子,又畏蔡氏;活画一没主意无决断人。玄德曰:“自古废长立幼,取乱之道。若忧蔡氏权重,可徐徐削之,不可溺爱而立少子也。”自是正论。表默然。原来蔡夫人素疑玄德,凡遇玄德与表叙论,必来窃听。前既先写蔡夫人出立屏后,此处所叙便不突然。是时正在屏风后,闻玄德此言,心甚恨之。后文孔明不对刘琦之问,直至登楼去梯,而后言者,正恐此属垣之有耳也。玄德自知语失,遂起身如厕。因见己身髀肉复生,亦不觉潸然流涕。刘表下泪是儿女态,玄德下泪是英雄气。少顷复入席。表见玄德有泪容,怪问之。玄德长叹曰:“备往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散;今久不骑,髀里肉生。日月磋跎,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刘表为家庭系情,玄德为天下发愤。表曰:“吾闻贤弟在许昌,与曹操青梅煮酒,共论英雄,贤弟尽举当世名士,操皆不许,而独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青梅煮酒事已隔数回,忽于此处一提。以曹操之权力,犹不敢居吾弟之先,何虑功业不建乎?”玄德乘着酒兴,失口答曰:“备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虑也。”前于曹操面前,假作愚人身分;今在刘表面前,却露出英雄本色。表闻言默然。玄德自知语失,托醉而起,归馆舍安歇。前写玄德默然,后写刘表默然;前写刘表长叹,后写玄德长叹;前写刘表下泪,后写玄德下泪;前云玄德自知失语,起身如厕,后又云玄德自知失语,托醉而起:皆故意作此两两相对之笔,闲甚,妙甚。后人有诗赞玄德曰:

  曹公屈指从头数,天下英雄独使君。髀肉复生犹感叹,争教寰字不三分?

  却说刘表闻玄德语,口虽不言,心怀不足,别了玄德,退入内宅。蔡夫人曰:“适间我于屏后听得玄德之言,甚轻觑人,足见其有吞并荆州之意。今若不除,必为后患。”屏后所闻,着怒只在前语;今激刘表,却只说他后语。妇人狡猾。表不答,但摇头而已。活画刘表。蔡氏乃密召蔡瑁入,商议此事。瑁曰:“请先就馆舍杀之,然后告知主公。”读至此,为玄德捏一把汗。蔡氏然其言。瑁出,便连夜点军。蔡瑁不奉刘表之命,便欲点军杀玄德,想见蔡瑁之横,蔡夫人之专,而刘表之弱。

  却说玄德在馆舍中秉烛而坐,三更之后,方欲就寝,忽一人叩门而入,视之乃伊籍也。来得闪忽。原来伊籍探知蔡瑁欲害玄德,特夤夜来报。此伊籍第一番救玄德。当下伊籍将蔡瑁之谋,报知玄德,催促玄德速速起身。玄德曰:“未辞景升,如何便去?”籍曰:“公若辞,必遭蔡瑁之害矣。”玄德乃谢别伊籍,急唤从者,一齐上马,不待天明,星夜奔回新野。比及蔡瑁领军到馆舍时,玄德已去远矣。瑁悔恨无及,乃写诗一首于壁间,幻想。径入见表曰:“刘备有反叛之意,题反诗于壁上,不辞而去矣。”玄德谏刘表是几句真话,蔡瑁陷玄德是一首假诗。表不信,亲诣馆舍观之,果有诗四句。诗曰:

  数年徒守困,空对旧山川。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龙跃池中,正应马跃溪中。假诗之句,已预为之谶矣。

  刘表见诗大怒,拔剑言曰:“誓杀此无义之徒!”行数步,猛省曰:“吾与玄德相处许多时,不曾见他作诗。此必外人离间之计也。”遂回步入馆舍,用剑尖削去此诗,弃剑上马。忽而大怒,忽而猛省,忽而拔剑,忽而弃剑,如潮起潮落,是刘表好处,是文字曲处。蔡瑁请曰:“军士已点齐,可就往新野擒刘备。”表曰:“未可造次,容徐图之。”既识破假诗,不即说明,乃作此葫芦提语,是刘表缓处,是文字曲处。蔡瑁见表持疑不决,乃暗与蔡夫人商议,即日大会众官于襄阳,就彼处谋之。次日,瑁禀表曰:“近年丰熟,合聚众官于襄阳,以示抚劝之意。请主公一行。”表曰:“吾近日气疾作,实不能行。可令二子为主待客。”瑁曰:“公子年幼,恐失于礼节。”表曰:“可往新野请玄德待客。”请玄德赴会,不用蔡瑁说,却用刘表说。妙甚。瑁暗喜正中其计,便差人请玄德赴襄阳。

  却说玄德奔回新野,自知失言取祸,未对众人言之。忽使者至,请赴襄阳。孙干曰:“昨见主公匆匆而回,意甚不乐,愚意度之,在荆州必有事故。今忽请赴会,不可轻往。”一个说不该去。玄德方将前项事诉与诸人。归时不说,至此方说,曲甚。云长曰:“兄自疑心语失。刘荆州并无嗔责之意。外人之言,未可轻信。襄阳离此不远,若不去,则荆州反生疑矣。”一个说不该不去。玄德曰:“云长之言是也。”张飞曰:“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不如不去。”又一个说不该去。赵云曰:“某将马步军三百人同往,可保主公无事矣。”一个愿领兵随去。玄德曰:“如此甚好。”遂与赵云即日赴襄阳。

  蔡瑁出郭迎接,意甚谦谨。写蔡瑁之诈。随后刘琦、刘琮二子,引一班文武官僚出迎。玄德见二公子俱在,并不疑忌。是日请玄德于馆舍暂歇。赵云引三百军围绕保护。云披甲挂剑,行坐不离左右。写赵云之忠。刘琦告玄德曰:“父亲气疾作,不能行动,特请叔父待客,抚劝各处守收之官。”玄德曰:“吾本不敢当此,既有兄命,不敢不从。”次日,人报九郡四十二州官员俱已到齐。蔡瑁预请蒯越计议曰:“刘备世之枭雄,久留于此,后必为害,可就今日除之。”越曰:“恐失士民之望。”瑁曰:“吾已密领刘荆州言语在此。”蔡瑁欺刘表既用假诗,欺蒯越又传假命。越曰:“既如此,可预作准备。”瑁曰:“东门岘山大路,已使吾弟蔡和引军把守;南门外已使蔡中守把;北门外已使蔡勋守把。三蔡伏兵只在蔡瑁口中叙出,最省笔。只有西门不必守把,前有檀溪阻隔,虽有数万之众,不易过也。”先说得如此之险,方见后文脱难之奇。越曰:“吾见赵云行坐不离玄德,恐难下手。”瑁曰:“吾伏五百军在城内准备。”越曰:“可使文聘、王威二人另设一席于外厅,以待武将。先请住赵云,然后可行事。”与张绣欲谋曹操,先使人灌醉典韦,同一方法。瑁从其言。当日杀牛宰马,大张筵席。玄德乘的卢马至州衙,命牵入后园拴系。此处写马、写后园,极似闲笔,却俱暗为后文伏线。妙。众官皆至堂中。玄德主席,二公子两边分坐,其余各依次而坐。赵云带剑立于玄德之侧。文聘、王威入请赵云赴席。云推辞不去,极写赵云精细。玄德令云就席,云勉强应命而出。蔡瑁在外收拾得铁桶相似,将玄德带来三百军,都遣归馆舍,只待半酣号起下手。读至此,又为玄德捏一把汗。酒至三巡,伊籍起把盏,至玄德前,以目视玄德,低声谓曰:“请更衣。”玄德会意,即起如厕。伊籍把盏毕,疾入后园,接着玄德,附耳报曰:“蔡瑁设计害君,城外东、南、北三处,皆有军马守把,惟西门可走,公宜速逃!”此伊籍第二番救玄德,写得又闪忽,又精微。玄德大惊,急解的卢马,开后园门牵出,飞身上马,不顾从者,匹马望西门而走。门吏问之,玄德不答,加鞭而出。门吏当之不住,飞报蔡瑁。瑁即上马,引五百军随后追赶。前云伏兵五百在城,正为此句伏线。

  却说玄德撞出西门,行无数里,前有大溪拦住去路。读至此,又为玄德捏一把汗。那檀溪阔数丈,水通湘江,其波甚紧。极言其险,愈见后文脱难之奇。玄德到溪边,见不可渡,勒马再回。若此时便写跃马,则无步骤矣。勒马再回,情势逼真。遥望城西,尘头大起,追兵将至。玄德曰:“今番死矣!”遂回马到溪边。回头看时,追兵近矣,急极矣,险极矣。玄德着慌,纵马下溪。纵马下溪,是慌极举动,情势是逼真。行不数步,马前蹄忽陷,浸湿衣袍。不便写跃马,偏有此一折。愈出愈奇,愈险愈妙。玄德乃加鞭大呼曰:“的卢,的卢!今日妨吾!”急到没去处,险到没去处,读者以为必无生路矣。下文忽然死里逃生,真乃出人意表。言毕,那马忽从水中涌身而起,一跃三丈,飞上西岸。玄德如从云雾中起。文不险不奇,事不急不快。急绝险绝之际,忽翻出奇绝快绝之事,可惊可喜。后来苏学士有古风一篇,单咏跃马檀溪事。诗曰:

  老去花残春日暮,宦游偶至檀溪路;停骖遥望独徘徊,眼前零落飘红絮。暗想咸阳火德衰,龙争虎斗交相持。襄阳会上王孙饮,坐中玄德身将危。逃生独出西门道,背后追兵复将到。一川烟水是檀溪,急叱征骑往前跳。马蹄踏碎青玻璃,天风响处金鞭挥。耳畔但闻千骑走,波中忽见双龙飞。西川独霸真英主,坐下龙驹两相遇。檀溪溪水自东流,龙驹英主今何处?临流三叹心欲酸,斜阳寂寂照空山。三分鼎足浑如梦,踪迹空留在世间。

  玄德跃过溪西,顾望东岸,蔡瑁已引军赶到溪边,大叫:“使君何故逃席而去?”本是逃死,乃云逃席。玄德曰:“吾与汝无仇,何故欲相害?”瑁曰:“吾并无此心。使君休听人言!”玄德见瑁手将拈弓取箭,乃急拨马望西南而去。写蔡瑁尚有余势,玄德尚有余慌。瑁谓左右曰:“是何神助也?”不特蔡瑁吃惊,即读者至今犹未信。方欲收军回城,只见西门内赵云引三百军赶来。前频写赵云随身保护,读者以为玄德全仗此人矣。不谓报信者乃伊籍,跃溪者乃的卢,赵云竟未及相助。今玄德已去,蔡瑁将归,而赵云忽然劈面赶来,读者又疑后文赵云必杀蔡瑁也。正是:

  跃去龙驹能救主,追来虎将欲诛仇。

  未知蔡瑁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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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玄德南漳逢隐沦 单福新野遇英主

  此回为玄德访孔明,孔明见玄德作一引子耳。将有南阳诸葛庐,先有南漳水镜庄以引之;将有孔明为军师,先有单福为军师以引之。不特此也,前回有玉龙金凤,此回乃有伏龙凤雏;前回有一雀一马,此回乃有一凤一龙:是前回又为此回作引也。究竟一凤一龙未曾明指其为谁,不但水镜不肯说龙凤姓名,即单福亦不肯自道其真姓名。庞统二子,在童子口中轻轻逗出,而玄德却不知此人之即为凤雏;元直二字,在水镜夜间轻轻逗出,而玄德却不知此人之即为单福。隐隐跃跃,如帘内美人,不露全身,只露半面,令人心神恍惚,猜测不定。至于诸葛亮三字,通篇更不一露,又如隔墙闻环佩声,并半面亦不得见。纯用虚笔,真绝世妙文。

  赵云在襄阳城外,檀溪水边,接连几个转身,不见玄德,可谓急矣。若使翼德处此,必杀蔡瑁;若使云长处此,纵不杀蔡瑁,必要拿住蔡瑁,要在他身上寻还我兄:安肯将蔡瑁轻轻放过,却自寻到新野,又寻到南漳乎?三人忠勇一般,而子龙为人又精细而极安顿,一人有一人性格,各各不同,写来真是好看。

  前玄德以髀肉复生而悲,何其壮也;今至南漳,道中见牧童吹笛而来,乃有吾不如也之叹,顿使英雄气尽。盖马蹄甚危,牛背甚稳;长鞭甚急,短笛甚闲。碌碌半生,征鞍劳苦,岂若散发林间,行吟泽畔,为足逍遥而适志耶!非但玄德不如,即效死之庞统,尽瘁之孔明,皆不如也。水镜先生宁老于南漳而不出,有以夫!

  玄德于波翻浪滚之后,忽闻童子吹笛,先生鼓琴;于电走风驰之后,忽见石案香清,松轩茶熟;正在心惊胆战,俄而气定神闲。真如过弱水而访蓬莱,脱苦海而游阆苑,恍疑身在神仙境界矣。至于夜半听水镜与元直共语,仿佛王积薪听妇姑弈棋,虽极分明,却费揣度,可闻而不可知,可听而不可见,尤神妙之至。

  水镜述襄阳童谣曰:“泥中蟠龙向天飞”,是以玄德比龙也;前蔡瑁捏造玄德反诗曰“龙岂池中物”,亦以玄德比龙也;苏子瞻檀溪古风一篇,有“波中忽见双龙飞”之句,是又谓真主一龙,骏马亦一龙也。然人但知如龙之主,自有如龙之马以救之;不知如龙之主,不可无如龙之士以佐之。泥中龙、池中龙、波中龙,凡写无数龙字,总只为引起伏龙一人而已。

  水镜之荐伏龙、凤雏,不肯明指其人,是荐而犹未荐也;然不便说出,正深于荐者也。何也?其人郑重,而言之不甚郑重,则听者不知其为郑重矣;唯郑重言之,使知其人之重,说且不可轻说,见又不可轻见,用又何可轻用耶?此三顾之勤所以不敢后,而百里之任所以不敢辱也。

  袁绍之信逢纪,不知其恶也;其杀田丰,囚沮授,不知其善也。若刘表既知玄德之贤而不能用,既知蔡瑁之恶而不能去,是好贤不如<缁衣>,与不知贤者等;恶恶不如<巷伯>,与不知恶者等耳。元直之辞之也,宜哉!

  观玄德遇元直一段文字,何其纡徐而曲折也。在水镜庄上,彼此各不相见。水镜与元直语,并不出说玄德;明日与玄德语,并不说出元直。及玄德归新野,元直亦更不造谒;直待市上行歌,马前邂逅,然后邀入县衙。读者至此,以为此时方得遇合矣,而不知其犹未即合也,又借相马作一波澜。一则将欲事之,乃先试之;一则将欲用之,忽欲拒之:迨说明相试之故,然后彼此欢洽。可见人之轻率径遂者,必非妙人;文之轻率径遂者,必非妙文。今人作稗官,每到两人相合处,便急欲其就,唯恐其不就,有如此之纡徐曲折者乎?故读稗官,愈思<三国>一书之妙也。

  却说蔡瑁方欲回城,赵云引军赶出城来。原来赵云正饮酒间,忽见人马动,急入内观之,席上不见了玄德。前先叙蔡瑁路上见赵云,此方补叙赵云席上不见玄德,叙事妙品。云大惊,出投馆舍,听得人说:“蔡瑁引军望西赶去了。”云火急绰枪上马,引着原带来三百军,奔出西门,正迎着蔡瑁,急问曰:“吾主何在?”瑁曰:“使君逃席而去,不知何往。”赵云是谨细之人,不肯造次,此时不杀蔡瑁,是子龙精细处,然实读者所不测。即策马前行,遥望大溪。别无去路,乃复回马,喝问蔡瑁曰:“汝请吾主赴宴,何故引着军马追来?”瑁曰:“九郡四十二州县官僚俱在此,吾为上将,岂可不防护?”云曰:“汝逼吾主何处去了?”问语一句紧一句。瑁曰:“闻使君匹马出西门,到此却又不见。”云惊疑不定,直来溪边看时,只见隔岸一带水迹。写到隔岸水迹,闲甚、细甚。云暗忖曰:“难道连马跳过了溪去?”以为必无之事。令三百军四散观望,并不见踪迹。先远望,次近看,次令众人四散观望,写得情景逼真。云再回马时,蔡瑁已入城去了。云乃拿守门军士追问,皆说刘使君飞马出西门而去。云再欲入城,又恐有埋伏,遂急引军归新野。写子龙四番盘问,两度到溪,两次回马:极慌张又极精细。

  却说玄德跃马过溪,似醉如痴,想此阔涧一跃而过,岂非天意!非惟读者不信,即玄德当日亦自不信。迤逦望南漳策马而行。日将沉西,正行之间,见一牧童跨于牛背上,口吹短笛而来,忽然别出奇境。玄德叹曰:“吾不如也!”马背何如牛背稳,谁云骑马胜骑牛?遂立马观之。牧童亦停牛罢笛,熟视玄德,曰:“将军莫非破黄巾刘玄德否?”奇绝,幻绝。玄德惊问曰:“汝乃村僻小童,何以知吾姓字?”马背上人不识牛背上人,牛背上人却偏识马背上人。牧童曰:“我本不知,因常侍师父,有客到日,多曾说有一刘玄德,身长七尺五寸,垂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乃当世之英雄。今观将军如此模样,想必是也。”借牧童口中画出一玄德。玄德曰:“汝师何人也?”牧童曰:“吾师覆姓司马,名徽,字德操,颍川人也。道号水镜先生。”能识英雄,不愧水镜之目。玄德曰:“汝师与谁为友?”不知其人视其友;亦以其自号水镜,故有此问也。小童曰:“与襄阳庞德公、庞统为友。”此卷叙玄德见司马徽,正为见诸葛亮伏线耳。乃童子口中不说诸葛,只说庞统,又添出一庞德公以陪之,奇妙。玄德曰:“庞德公乃庞统何人?”童子曰:“叔侄也。庞德公字山民,长俺师父十岁;庞统字士元,少俺师父五岁。一日,我师父在树上采桑,适庞统来相访,坐于树下,共相议论,终日不倦。吾师甚爱庞统,呼之为弟。”详叙庞统,略叙德公,俱妙。玄德曰:“汝师今居何处?”牧童遥指曰:“前面林中,便是庄院。”玄德曰:“吾正是刘玄德。汝可引我去拜见你师父。”童子便引玄德,行二里余,到庄前下马,入至中门,忽闻琴声甚美。玄德教童子且休通报,侧耳听之。既闻笛声,又听琴声,与从前马蹄声、波涛声大不相同矣。琴声忽住而不弹,一人笑而出曰:“琴韵清幽,音中忽起高抗之调。必有英雄窃听。”前不必玄德通名,而童子先知;今亦不必童子通报,而先生先出。是童子眼中看出一玄德,先生耳中又听出一玄德。童子指谓玄德曰:“此即吾师水镜先生也。”玄德视其人,松形鹤骨,器宇不凡,慌忙进前施礼,衣襟尚湿。点逗闲细。水镜曰:“公今日幸免大难!”仙乎,仙乎!玄德惊讶不已。小童曰:“此刘玄德也。”水镜请入草堂,分宾主坐定。玄德见架上满堆书卷,窗外盛栽松竹,横琴于石床之上,清气飘然。隐然为诸葛草庐先写一样子。水镜问曰:“明公何来?”玄德曰:“偶尔经由此地,因小童相指,得拜尊颜,不胜万幸!”水镜笑曰:“公不必隐讳。公今必逃难至此。”玄德遂以襄阳一事告之。至此方说出,曲折之甚。水镜曰:“吾观公气色,已知之矣。”因问玄德曰:“吾久闻明公大名,何故至今犹落魄不偶耶?”玄德曰:“命途多蹇,所以至此。”水镜曰:“不然。盖因将军左右不得其人耳。”将欲荐出两人,先说他左右无人,是作一跌。玄德曰:“备虽不才,文有孙干、糜竺、简雍之辈,武有关、张、赵云之流,竭忠辅相,颇赖其力。”盖说左右有人,并不向水镜求人,又作一顿。水镜曰:“关、张、赵云乃万人敌,惜无善用之之人。若孙干、糜竺辈,乃白面书生,非经纶济世之才也。”隐然说他左右之人不及我意中之人,又作一跌。玄德曰:“备亦尝侧身以求山谷之遗贤,奈未遇其人何!”竟说山谷无人,更不向水镜求人,又作一顿。水镜曰:“岂不闻孔子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何谓无人?”不说我意中有人,只说天下未尝无人,又作一跌。玄德曰:“备愚昧不识,愿赐指教。”直待水镜说未尝无人,然后玄德请问其人。至此方是极力一纵。水镜曰:“公闻荆襄诸郡小儿谣言乎?其谣曰:‘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到头天命有所归,泥中蟠龙向天飞。’谣言大奇。此谣始于建安初。建安八年,刘景升丧却前妻,便生家乱,此所谓‘始欲衰’也。‘无孑遗’者,不久则景升将逝,文武零落无孑遗矣。‘天命有归’,‘龙向天飞’,盖应在将军也。”且不答所问之人,忽自述所闻之谣,又极力一纵。○蔡瑁题假诗,以龙比玄德;水镜解童谣,亦以龙比玄德。玄德闻言,惊谢曰:“备安敢当此!”不问所求之人,且谢所解之语,又极力一纵。水镜曰:“今天下之奇才尽在于此,公当往求之。”彼方惊谢所解之谣,此则隐示以当求之人,亦极力一迎。玄德急问曰:“奇才安在?果系何人?”直待说出此间有人,然后急问何人,又极力一迎。水镜曰:“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只伏龙凤雏四字,凡作如许跌顿,如许迎纵,方纔说出。何等曲折,何等郑重。玄德曰:“伏龙、凤雏何人也?”水镜抚掌大笑曰:“好!好!”如此一番跌顿迎纵,说出伏龙凤雏四字,却又不明指其姓名,只言“好好”,真绝世妙文。玄德再问时,水镜曰:“天色已晚,将军可于此暂宿一宵,明日当言之。”此时宜说出姓名矣,乃又欲迟至明日。逼近之至,又复漾开去。妙绝。即命小童具饮馔相待,马牵入后院喂养。此等句,俗笔几忘之。玄德饮膳毕,即宿于草堂之侧。早为后文宿诸葛庐中作一引子。

  玄德因思水镜之言,寝不成寐。约至更深,忽听一人叩门而入。写得隐隐跃跃,闪闪忽忽。水镜曰:“元直何来?”将从市上相见,先在庐中听得,此伏笔之妙。玄德起床密听之,闻其人答曰:“久闻刘景升善善恶恶,特往谒之。及至相见,徒有虚名,盖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者也。此郭公之所以亡。故遗书别之,而来至此。”水镜曰:“公怀王佐之才,宜择人而事,奈何轻身往见景升乎?且英雄豪杰,只在眼前,公自不识耳。”隐隐道着起床密听之人。其人曰:“先生之言是也。”玄德闻之大喜,暗忖此人必是伏龙、凤雏,妙在并不是伏龙、凤雏。即欲出见,又恐造次。妙在不即相见。候至天晓,玄德求见水镜,问曰:“昨夜来者是谁?”水镜曰:“此吾友也。”玄德求与相见。水镜曰:“此人欲往投明主,已到他处去了。”妙在不说出将投玄德。玄德请问其姓名。水镜笑曰:“好!好!”妙在不说出姓名。玄德再问:“伏龙、凤雏,果系何人?”水镜亦只笑曰:“好!好!”昨夜不语,待至明日;及至明日,只是不说。妙妙。玄德拜请水镜出山相助,同扶汉室。水镜曰:“山野闲散之人,不堪世用。自有胜吾十倍者来助公,公宜访之。”自己不出,只是荐人;及至荐人,又待其自访。妙妙。

  正谈论间,忽闻庄外人喊马嘶,小童来报:“有一将军,自变量百人到庄来也。”读者至此,疑是蔡瑁追兵至矣。玄德大惊,急出视之,乃赵云也。玄德大喜。云下马入见曰:“某夜来回县,寻不见主公,连夜跟问到此。极写赵云之忠。主公可作速回县。只恐有人来县中厮杀。”此时只恐蔡瑁兵来,后文却是曹仁兵来。玄德辞了水镜,与赵云上马,投新野来。行不数里,一彪人马来到,视之,乃云长、翼德也。前写赵云,此写关、张。相见大喜。玄德诉说跃马檀溪之事,共相嗟讶。到县中,与孙干等商议。干曰:“可先致书于景升,诉告此事。”玄德从其言,即令孙干赍书至荆州。刘表唤入问曰:“吾请玄德襄阳赴会,缘何逃席而去?”孙干呈上书札,具言蔡瑁设谋相害,赖跃马檀溪得脱。表大怒,急唤蔡瑁责骂曰:“汝焉敢害吾弟!”命推出斩之。蔡夫人出,哭求免死,表怒犹未息。孙干告曰:“若杀蔡瑁,恐皇叔不能安居于此矣。”语中有刺,少在隐而不露。表乃责而释之,所谓恶恶而不能去。使长子刘琦同孙干至玄德处请罪。

  琦奉命赴新野,玄德接着,设宴相待。酒酣,琦忽然堕泪。刘表席间堕泪,是爱心难割;刘琦席间堕泪,是忧心未安。玄德问其故。琦曰:“继母蔡氏,常怀谋害之心,侄无计免祸,幸叔父指教。”先为后文求计诸葛作一引。玄德劝以“小心尽孝,自然无祸”。是叔父语。次日,琦泣别。玄德乘马送琦出郭,因指马谓琦曰:“若非此马,吾已为泉下之人矣。”点逗檀溪事,有情景。琦曰:“此非马之力,乃叔父之洪福也。”说罢相别,刘琦泣涕而去。玄德回马入城,忽见市上一人,葛巾布袍,皂绦注:纟字旁绦。乌履,长歌而来。一人泣而去,一人歌而来,接应成趣。歌曰:

  天地反复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山谷有贤兮欲投明主,明主求贤兮却不知吾。

  玄德闻歌,暗思:“此人莫非水镜所言伏龙、凤雏乎?”玄德自闻伏龙、凤雏之后,不知伏龙、凤雏为谁,刻刻以此关心,处处以此猜测。妙,妙。遂下马相见,邀入县衙。问其姓名,答曰:“某乃颍上人也,姓单名福。妙在不说出真姓名。久闻使君纳士招贤,欲来投托,未敢辄造,故行歌于市,以动尊听耳。”孰知市上行歌之人,即庄上叩门之人乎?玄德大喜,待为上宾。单福曰:“适使君所乘之马,再乞一观。”玄德方喜得人,单福却先却看马。奇妙。玄德命去鞍牵于堂下。单福曰:“此非的卢马乎?虽是千里马,却只妨主,不可乘也。”又与蒯越相马、伊藉谏马相应。玄德曰:“已应之矣。”遂具言跃檀溪之事。妨主当应在张武之死,不应在檀溪之奔。福曰:“此乃救主,非妨主也。终必妨一主。某有一法可禳。”蒯越相马,伊藉谏马,单福禳马,真乃妙妙。玄德曰:“愿闻禳法。”福曰:“公意中有仇怨之人,可将此马赐之;待妨过了此人,然后乘之,自然无事。”借禳马作波澜,逆折而入,妙甚。○前回既详叙马,此处不好便住,亦即借此一段作收科。玄德闻言变色曰:“公初至此,不教吾以正道,便教作利己妨人之事,备不敢闻教!”本欲相合,忽若相离,曲折之甚。福笑谢曰:“向闻使君仁德,未敢便信,故以此言相试耳。”本欲相投,忽先相试,曲折之甚。玄德亦改容起谢曰:“备安能有仁德及人,惟先生教之。”几欲相离,然后相合,曲折之极。福曰:“吾自颍上来此,闻新野之人歌曰:‘新野牧,刘皇叔。自到此,民丰足。’可见使君之仁德及人也。”水镜述襄阳之谣,单福述新野之歌,前后正相对。玄德乃拜单福为军师,调练本部人马。

  却说曹操自冀州回许都,常有取荆州之意,特差曹仁、李典并降将吕旷、吕翔等领兵三万屯樊城,虎视襄阳,就探看虚实。此处补叙曹操一边,最是省笔。时吕旷、吕翔禀曹仁曰:“今刘备屯兵新野,招军买马,积草储粮,其志不小,不可不早图之。吾二人自降丞相之后,未有寸功,愿请精兵五千,取刘备之头,以献丞相。”没用人偏会说大话。曹仁大喜,与二吕兵五千,前往新野厮杀。不想子龙所云厮杀,却应在此。探马飞报玄德。玄德请单福商议,福曰:“既有敌兵,不可令其入境。便是胜算。可使关公引一军从左面出,以敌来军中路;张飞引一军从右而出,以敌来军后路;公自引赵云出兵前路相迎:敌可破矣。”左军右军中军,却分作中路后路前路,大有变化。玄德从其言,即差关、张二人去讫;然后与单福、赵云等,共引二千人马,出关相迎。行不数里,只见山后尘头大起,吕旷、吕翔引军来到。两边各射住阵角。玄德出马于旗门下,大呼曰:“来者何人,敢犯吾境?”吕旷出马曰:“吾乃大将吕旷也。奉丞相命,特来擒汝!”玄德大怒,使赵云出马。二将交战,不数合,赵云一槍刺吕旷于马下。如此不耐杀之人,何苦无事讨事做。玄德麾军掩杀,吕翔抵敌不住,引军便走。正行间,路傍一军突出,为首大将,乃关云长也。冲杀一阵,吕翔折兵大半,夺路走脱。行不到十里,又一军拦住去路,为首大将挺矛大叫:“张翼德在此!”叙法与前变。直取吕翔。翔措手不及,被张飞一矛刺中,翻身落马而死。不耐杀。余众四散奔走。玄德合军追赶,大半多被擒获。此番得胜,是单福第一功。玄德班师回县,重待单福,稿赏三军。

  却说败军回见曹仁,报说二吕被杀,军士多被活捉。曹仁大惊,与李典商议。典曰:“二将欺敌而亡,今只宜按兵不动,申报丞相,起大兵来征剿,乃为上策。”早为后文伏线。仁曰:“不然。今二将阵亡,又折许多军马,此仇不可不急报。量新野弹丸之地,何劳丞相大军?”曹仁轻视其地。典曰:“刘备人杰也,不可轻视。”李典重视其人。仁曰:“公何怯也!”典曰:“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某非怯战,但恐不能必胜耳。”仁怒曰:“公怀二心耶?吾必欲生擒刘备!”典曰:“将军若去,某守樊城。”为后失樊城反照。仁曰:“汝若不同去,真怀二心矣!”典不得已,只得与曹仁点起二万五千军马,渡河投新野而来。正是:

  偏裨既有舆尸辱,主将重兴雪耻兵。

    未知胜负何如,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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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32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十六回 玄德用计袭樊城 元直走马荐诸葛

  孔明乃<三国志>中第一妙人也。读<三国志>者必贪看孔明之事,乃阅过三十五回,尚不见孔明出现,令人心痒难熬;乃水镜说出伏龙二字,偏不肯便道姓名,愈令人心痒难熬。至此回徐庶既去之后,再回身转来,方纔说出孔明。读者至此,急欲观其与玄德相遇矣;孰意徐庶往见,而孔明作色,却又落落难合。写来如海上仙山,将近忽远。绝世妙人,须此绝世妙文以副之。

  叙单福用兵处,不须几;然设伏料敌,破阵取城之能,已略见一斑矣。后文有孔明无数神机妙算,此先有单福小试其端以引之。如将观名优演名剧,而此回则是副末登场也。

  此回以孔明为主,而单福其宾也,即庞统亦其宾也。水镜双荐伏龙、凤雏,而单福专荐伏龙,带言凤雏。于孔明则详之,于庞统则略之,是又有宾主之别焉。盖主为重,则宾为轻。故玄德既知单福之即是元直,并不提起水镜庄上先曾听见;既知凤雏即是庞统,并不提起牧童口中先曾说出。此非玄德于此有所不暇言,而实作者于此亦有所不暇记。总之注意在正笔,而旁笔皆在所省耳。

  庞统有叔,孔明亦有叔;徐庶有弟,孔明亦有弟。庞统之叔与水镜为友,孔明之叔与刘表为交。徐庶则母在而弟亡,孔明则弟在而父亡。庞统来历在牧童口中叙出,徐庶来历在程昱口中叙出,孔明来历在徐庶口中叙出。叙庞统止及其叔,叙徐庶止及其母与弟,叙孔明则不但及其弟与叔,并及其父与祖。或先或后,或略或详,参差错落,真叙事妙品。

  渐离以筑击秦皇而秦皇杀渐离,徐母以砚击曹操而曹操不敢杀徐母,是徐母之威更烈于渐离矣。张良击秦不中而不见执于秦,徐母击操不中而拼见执于操,是徐母之胆更壮于张良矣。奇妇人胜似奇男子,不独列女传中罕见之,即豪士传中亦罕见之。

  蔡瑁假玄德之诗而刘表疑之,程昱假徐母之书而徐庶信之,岂庶之智不如表哉?情切于母子故也。缓则易于审量,急则不及致详;疏则旁观者清,亲则关心者乱。若徐庶迟疑不赴,不成其为孝子矣。故君子于徐庶无讥焉。

  曹操不强留关公,以全其兄弟之义;玄德不强留徐庶,以全其母子之恩。两人之心同乎?曰:不同。曹操之于关公,佯纵之而阴阻之,及阻之不得而后送之;若玄德之于徐庶,则竟送之而已。且曹操深欲袁绍之杀玄德,而玄德惟恐曹操之杀徐母。一诈一诚,相去何啻天渊。

  观玄德与徐庶作别一段,长亭分手,肠断阳关,“瞻望弗及,伫立以泣”,胜读唐人送别诗数十首,几令人潸然下泪矣。乃忽然荐起一卧龙先生,顿使玄德破涕为欢,回愁作喜。一回之内,半幅之间,而哀乐倏变,奇事奇文。

  却说曹仁忿怒,遂大起本部之兵,星夜渡河,意欲踏平新野。极写曹仁声势,以显单福之能。且说单福得胜回县,谓玄德曰:“曹仁屯兵樊城,今知二将被诛,必起大军来战。”玄德曰:“当何以迎之?”福曰:“彼若尽提兵而来,樊城空虚,可乘间夺之。”写单福宛然一武侯小样。玄德问计。福附耳低言如此如此。此处妙在不叙明白。玄德大喜,预先准备已定。忽报马报说曹仁引大军渡河来了。单福曰:“果不出吾之料!”遂请玄德出军迎敌。两阵对圆,赵云出马,唤彼将答话。曹仁命李典出阵,与赵云交锋。约战十数合,李典料敌不过,拨马回阵。云纵马追赶,两翼军射住,遂各罢兵归寨。李典回见曹仁,言彼军精锐,不可轻敌,不如回樊城。又与下文失樊城相照。曹仁大怒曰:“汝未出军时,已慢吾军心;今又卖阵,罪当斩首!”便喝刀斧手推出李典要斩;众将苦告方免。乃调李典领后军,仁自引军为前部。次日,鸣鼓进军,布成一个阵势,使人问玄德曰:“识吾阵否?”极写曹仁弄巧,以显单福之智。单福便上高处观看毕,谓玄德曰:“此‘八门金锁阵’也。武侯八阵图,陆逊入而不觉;曹仁八阵势,单福一见便知。八门者: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如从生门、景门、开门而入则吉;从伤门、惊门、休门而入则伤;从杜门、死门而入则亡。今八门虽布得整齐,只是中间通欠主将。见笑大方。如从东南角上生门击入,往正西景门而出,其阵必乱。”又写单福宛然一武侯小样。玄德传令,教军士把住阵角,命赵云引五百军从东南而入,径往西出。云得令,挺枪跃马,引兵径投东南角上,吶喊杀入中军。曹仁便投北走,云不追赶,却突出西门,又从西杀转东南角上来。曹仁军大乱。此非写赵云,是写单福。玄德麾军冲击,曹兵大败而退。单福命休追赶,收军自回。

  却说曹仁输了一阵,方信李典之言,因复请典商议,言:“刘备军中必有能者,妙在此时不知是单福。吾阵竟为所破。”李典曰:“吾虽在此,甚忧樊城。”又为后文失樊城反照。曹仁曰:“今晚去劫寨。如得胜,再作计议;如不胜,便退军回樊城。”李典曰:“不可。刘备必有准备。”仁曰:“若如此多疑,何以用兵?”遂不听李典之言。自引军为前队,使李典为后应,当夜二更劫寨。

  却说单福正与玄德在寨中议事,忽信风骤起。福曰:“今夜曹仁必来劫寨。”玄德曰:“何以敌之?”福笑曰:“吾已预算定了。”又宛然一武侯小样。遂密密分拨已毕。至二更,曹仁兵将近寨,只见寨中四围火起,烧着寨栅。曹仁知有准备,急令退军。赵云掩杀将来。仁不及收兵回寨,急望北河而走。将到河边,纔欲寻船渡河,岸上一彪军杀到,为首大将,乃张飞也。此皆在前附耳低言之中,不是写张飞,是写单福。曹仁死战,李典保护曹仁下船渡河。曹军大半淹死水中。曹仁渡过河面,上岸奔至樊城,令人叫门。只见城上一声鼓响,一将引军而出,大喝曰:“吾已取樊城多时矣!”众惊视之,乃关云长也。此亦在前附耳低言之中,不是写云长,是写单福。○写袭樊城不用实叙,最省笔。仁大惊,拨马便走。云长追杀过来。曹仁又折了好些军马,星夜投许昌。于路打听,方知有单福为军师,设谋定计。妙在路上方知,曲折之甚。

  不说曹仁败回许昌。且说玄德大获全胜,引军入樊城,县令刘泌出迎。玄德安民已定。那刘泌乃长沙人,亦汉室宗亲,遂请玄德到家,设宴相待。只见一人侍立于侧。玄德视其人器宇轩昂,因问泌曰:“此何人?”泌曰:“此吾之甥寇封,本罗侯寇氏之子也,因父母双亡,故依于此。”玄德爱之,欲嗣为义子。刘泌欣然从之,遂使寇封拜玄德为父,改名刘封。忙中夹叙刘封承嗣事,却并非闲笔。玄德带回,令拜云长、翼德为叔。云长曰:“兄长既有子,何必用螟蛉?后必生乱。”云长收关平为子,而独不欲玄德收寇封者,臣之子无争立之嫌,君之子则有争立之嫌故也。玄德曰:“吾待之如子,彼必事吾如父,何乱之有!”云长不悦。为后孟达说刘封伏线。玄德与单福计议,令赵云引一千军守樊城。玄德领众自回新野。

  却说曹仁与李典回许都见曹操,泣拜于地请罪,具言损将折兵之事。操曰:“胜负乃军家之常。但不知谁为刘备画策?”问得紧要。曹仁言是单福之计。操曰:“单福何人也?”不但曹操不知其为何人,即玄德此时亦未知其果何人也。程昱笑曰:“此非单福也。奇绝。此人幼好学击剑,中平末年,尝为人报仇杀人,披发涂面而走,为吏所获。问其姓名不答,吏乃缚于车上,击鼓行于市,令市人识之,虽有识者不敢言。而同伴窃解救之,乃更姓名而逃,折节向学,遍访名师。尝与司马徽谈论。始为豪侠,继为名士。此人乃颍川徐庶,字符直。单福乃其托名也。”单福真姓名,直至此处,方借程昱口中叙明。妙甚。操曰:“徐庶之才,比君何如?”昱曰:“十倍于昱。”与后元直赞孔明语相似。操曰:“惜乎贤士归于刘备,羽翼成矣!奈何?”昱曰:“徐庶虽在彼,丞相要用,召来不难。”操曰:“安得彼来归?”昱曰:“徐庶为人至孝。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庶既孝子,即安肯为操用乎?幼丧其父,止有老母在堂。现今其弟徐康已亡,老母无人侍养。丞相可使人赚其母至许昌,令作书召其子,则徐庶必至矣。”不以丞相召之,而以母召之,固知庶之不可召也。操大喜,使人星夜前去取徐庶母。不一日,取至。省笔。操厚待之。因谓之曰:“闻令嗣徐元直,乃天下奇才也。今在新野,助逆臣刘备,背叛朝廷,正犹美玉落于污泥之中,诚为可惜。今烦老母作书,唤回许都,吾于天子之前保奏,必有重赏。”先以助逆肯叛恐之,继以美玉污泥动之,而后复称天子以压之,举重赏以陷之:全是欺妇人语。遂命左右捧过文房四宝,命徐母作书。徐母曰:“刘备何如人也?”不亟发作,先问一句。妙甚。操曰:“沛郡小辈,妄称皇叔,全无信义,所谓外君子而内小人者也。”先说玄德并非宗室,后说玄德并非好人:又全是欺妇人语。徐母厉声曰:“汝何虚诳之甚也!吾久闻玄德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说玄德的是宗亲。屈身下士,恭己待人,仁声素着。世之黄童、白叟、牧子、樵夫皆知其名,真当世之英雄也。说玄德的是好人。吾儿辅之,得其主矣。破“美玉污泥”句。汝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破“天子之前保奏”句。乃反以玄德为逆臣,破“逆臣背叛”句。欲使吾儿背明投暗,岂不自耻乎!”破“作书唤回”句。○先极口赞玄德,后极口骂曹操,比祢衡、吉平尤为痛快。言讫,取石砚便打曹操。此一石砚抵得博浪椎。操大怒,叱武士执徐母出,将斩之。程昱急止之,入谏曰:“徐母触忤丞相者,欲求死也。丞相若杀之,则招不义之名,而成徐母之德。徐母既死,徐庶必死心助刘备以报仇矣。不如留之,使徐庶身心两处,纵使助刘备,亦不尽力也。且留得徐母在,昱自有计赚徐庶至此,以辅丞相。”昱之为操谋诚善。操然其言,遂不杀徐母,送于别室养之。操之不杀徐母者,念于王陵故事也。

  程昱日往问候,诈言曾与徐庶结为兄弟,待徐母如亲母,时常馈送对象,必具手启,徐母因亦作手启答之。程昱赚得徐母笔迹,乃仿其字体,诈修家书一封,甚矣,妇人识字之为累也!为之一叹。差一心腹人,持书径奔新野县,寻问单福行幕。军士引见徐庶。庶知母有家书至,急唤入问之。来人曰:“某乃馆下走卒,奉老夫人言语,有书附达。”云长在曹操处得兄书,徐庶在玄德处得母书。一真一假,遥遥相应。庶拆封视之。书曰:

  近汝弟康丧,举目无亲。正悲凄间,不期曹丞相使人赚至许昌,言汝背反,下我于缧绁,赖程昱等救免。若得汝降,能免我死。如书到日,可念劬劳之恩,星夜前来,以全孝道;然后徐图归耕故园,妙在此句,不教他事曹操,宛似其母声口。免遭大祸。吾今命若悬丝,端望救援!更不多言。

  徐庶览毕,泪如泉涌。持书来见玄德曰:“某本颍川徐庶,字符直;因为逃难,更名单福。直至将去,方说出真名;向来不露真名者,亦正恐曹操知之而收其母耳。前闻刘景升招贤纳士,特往见之。及与论事,方知是无用之人,故作书别之。夤夜至司马水镜庄上,诉说其事。水镜深责庶不识主,因说:‘刘豫州在此,何不事之?’只此句话玄德不曾听得,至此补出。妙甚。庶故作狂歌于市,以动使君;幸蒙不弃,即赐重用。争奈老母今被曹操奸计赚至许昌囚禁,将欲加害。老母手书来唤,庶不容不去。非不欲效犬马之劳,以报使君;奈慈亲被执,不得尽力。今当告归,容图后会。”油油然孝子之言,比绝裾之温峤,不啻天渊矣。玄德闻言大哭曰:“子母乃天性之亲,元直无以备为念。待与老夫人相见之后,或者再得奉教。”玄德更不相留,真善体孝子之情。徐庶便拜谢欲行。玄德曰:“乞再聚一宵,来日饯行。”孙干密谓玄德曰:“元直天下奇才,久在新野,尽知我军中虚实。今若使归曹操,必然重用,我其危矣。主公宜苦留之,切勿放去。操见元直不去,必斩其母。元直知母死,必为母报仇。力攻曹操也。”此计亦妙,但非仁人所忍为。玄德曰:“不可。使人杀其母,而吾用其子,不仁也;留之不使去,以绝其子母之道,不义也。吾宁死,不为不仁不义之事。”玄德谢孙干留庶之计,与谢单福相马之说一样意思。众皆感叹。

  玄德请徐庶饮酒,庶曰:“今闻老母被囚,虽金波玉液,不能下咽矣。”玄德曰:“备闻公将去,如失左右手,虽龙肝凤髓,亦不甘味。”龙凤二字,隐然逗下一龙一凤。二人相对而泣,坐以待旦。诸将已于郭外安排筵席饯行。玄德与徐庶并马出城,至长亭,下马相辞。送别光景,写得凄恻不胜。玄德举杯谓徐庶曰:“备分浅缘薄,不能与先生相聚;望先生善事新主,以成功名。”“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何其言之痛也!庶泣曰:“某才微智浅,深荷使君重用,今不幸半途而别,实为老母故也。纵使曹操相逼,庶亦终身不设一谋。”是血性语。其急归见母,则依依孺子;其誓不佐操,则烈烈丈夫。玄德曰:“先生既去,刘备亦将远遁山林矣。”此句方逼出下文。庶曰:“某所以与使君共图王霸之业者,恃此方寸耳。今以老母之故,方寸乱矣,纵使在此,无益于事。真情实语。使君宜别求高贤辅佐,共图大业,何便灰心如此?”此处但说不宜灰心,尚不提起孔明。玄德曰:“天下高贤,恐无出先生右者。”此句宜逼出孔明矣。庶曰:“某樗栎庸材,何敢当此重誉?”只自谦逊,尚不提起孔明。临别,又顾谓诸将曰:“愿诸公善事使君,以图名垂竹帛,功标青史,切勿效庶之无始终也。”哀痛之词,令人鼻酸。诸将无不伤感。玄德不忍相离,送了一程,又送一程。庶辞曰:“不劳使君远送,庶就此告别。”此时还只辞远送,不提起孔明。玄德就马上执庶之手曰:“先生此去,天各一方,未知相会却在何日?”说罢,泪如雨下。依依不舍,极写玄德爱贤之笃。庶亦涕泣而别。玄德立马于林畔,看徐庶乘马与从者匆匆而去。匆匆而去,极写元直念母之孝。○元直匆匆之状,在玄德眼中看出。妙甚。玄德哭曰:“元直去矣!吾将奈何?”只此二语,抵得江文通<别赋>一篇。凝泪而望,却被一树林隔断。玄德以鞭指曰:“吾欲尽伐此处树木。”众问何故,玄德曰:“因阻吾望徐元直之目也。”<西厢>曲云:“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玄德之望元直也似之。

  正望间,忽见徐庶拍马而回。上文写到徐庶去后,已是水穷山尽,更无他望矣。此处忽然拍马而回,如绝处逢生,真奇妙之笔。玄德曰:“元直复回,莫非无去意乎?”此元直必无之事,玄德必有之想。遂欣然拍马向前迎问曰:“先生此回,必有主意。”庶勒马谓玄德曰:“某因心绪如麻,忘却一语。此间有一奇士,只在襄阳城外二十里隆中。使君何不求之?”此时方说出一句要紧话,荐出一个要紧人,却又不言其名,先言其地。玄德曰:“敢烦元直为备请来相见。”此语正与后文三顾草庐反映成趣。庶曰:“此人不可屈致,使君可亲往求之。若得此人,无异周得吕望、汉得张良矣。”只赞其人,不言其名。玄德曰:“此人比先生才德何如?”玄德亦不问其名,先问其人。庶曰:“以某比之,譬犹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耳。此人每尝自比管仲,乐毅;以吾观之,管、乐殆不及此人。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盖天下一人也。”还只赞其人,不言其名。玄德喜曰:“愿闻此人姓名。”玄德至此方问姓名。庶曰:“此人乃琅琊阳都人,覆姓诸葛,名亮,字孔明。至此方说出孔明姓名,纡徐之极,郑重之极。乃汉司隶校尉诸葛丰之后。其父名珪,字子贡,为泰山郡丞,早卒。亮从其叔玄。玄与荆州刘景升有旧,因往依之,遂家于襄阳。后玄卒,亮与弟诸葛均躬耕于南阳。细叙其家门履历。尝好为<梁父吟>。补叙其生平。所居之地有一冈,名卧龙冈,补叙其住处。因自号为‘卧龙先生’。补叙其别号。○自比管、乐与好为<梁父吟>分作两次叙出;南阳与卧龙冈、姓名与别号,亦都分作两次叙出,妙甚。此人乃绝代奇才,使君急宜枉驾见之。若此人肯相辅佐,何愁天下不定乎!”玄德曰:“昔水镜先生曾为备言:‘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今所云莫非即伏龙、凤雏乎?”因“卧龙”二字忆起伏龙,又因伏龙忆起凤雏,曲甚。庶曰:“凤雏乃襄阳庞统也。伏龙正是诸葛孔明。”水镜双荐两人,却并不曾说出一人;元直单荐一人,却早说出两人。妙极。玄德踊跃曰:半晌涕泣,此时踊跃。悲则极悲,喜则极喜。“今日方知伏龙、凤雏之语,何期大贤只在目前。非先生言,备有眼如盲也!”后人有赞徐庶走马荐诸葛诗曰:

  痛恨高贤不再逢,临歧泣别两情浓。片言却似春雷震,能使南阳起卧龙。

徐庶荐了孔明,再别玄德,策马而去。玄德闻徐庶之语,方悟司马德操之言,似醉方醒,如梦初觉。引众将回至新野,便具厚币,同关、张前去南阳请孔明。写玄德求贤之急。

  且说徐庶既别玄德,感其留恋之情,恐孔明不肯出山辅之,遂乘马直至卧龙冈下,入草庐见孔明。写元直为人之忠。孔明问其来意。庶曰:“庶本欲事刘豫州,奈老母为曹操所囚,驰书来召,只得舍之而往。临行时,将公荐与玄德。玄德即日将来奉谒,望公勿推阻,即展平生之大才以辅之,幸甚!”孔明闻言作色曰:“君以我为享祭之牺牲乎!”说罢,拂袖而入。写孔明处己之高。庶羞惭而退,上马趱程,音瓒,散走也。赴许昌见母。正是:

  嘱友一言因爱主,赴家千里为思亲。

  未知后事若何,下文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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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司马征再荐名士 刘玄德三顾草芦

  徐庶之母与王陵之母,皆贤母也。陵母之死,恐其子之归楚;庶母之死,怒其子之归曹。然庶母不死于曹操召见之初,而死于徐庶既归之日,或恨其死之晚矣。予曰:不然。曹操非项羽比也,羽直而操诈。庶母即欲先死以绝庶之望,而奸诡如操,何难秘之而不使庶知,又何难于母死后假作母书以招庶乎?此不得为庶母咎也。

  水镜之荐孔明,与元直之荐孔明又自不同:元直则相告相嘱,唯恐玄德之无人,唯恐孔明之不出,是极忙极热者也;水镜则自言自语,反以元之荐为多事,反以孔明之出为可惜,是极闲极冷者也。一则特为荐孔明而返,一则偶因访元直而来;一有心,一无意。写来更无一笔相似,而各各入妙。

  玄德望孔明之急,闻水镜而以为孔明,见崔州平而以为孔明,见石广元、孟公威而以为孔明,见诸葛均、黄承彦而又以为孔明。正如永夜望曙者,见灯光而以为曙也,见月光而以为曙也,见星光而又以为曙也;又如旱夜望雨者,听风声而以为雨也,听泉声而以为雨也,听漏声而又以为雨也。<西厢>曲云:“风动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玄德求贤如渴之情,有类此者。孔明即欲不出,安得而不出乎?

  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无论徐庶有始无终,不如不出;即如孔明尽瘁至死,毕竟魏未灭,吴未吞,济得甚事!然使春秋贤士尽学长沮、桀溺、接舆、丈人,而无知其不可而为之仲尼,则谁着尊周之义于万年?使三国名流尽学水镜、州平、广元、公威,而无志决身歼、不计利钝之孔明,则谁传扶汉之心于千古?玄德之言曰:“何敢委之数与命?”孔明其同此心欤!

  淡泊宁静之语,是孔明一生本领。淡泊则其人之冷可知,宁静则其人之闲可知。天下非极闲极冷之人,做不得极忙极热之事。后来自博望烧屯以至六出祁山,无数极忙极热文字,皆从极闲极冷中积蓄得来。

  此回极写孔明,而篇中却无孔明。盖善写妙人者,不于有处写,正于无处写。写其人如闲云野鹤之不可定,而其人始远;写其人如威凤祥麟之不易睹,而其人始尊。且孔明虽未得一遇,而见孔明之居则极其幽秀,见孔明之童则极其古淡,见孔明之友则极其高超,见孔明之弟则极其旷逸,见孔明之丈人则极其清韵,见孔明之题咏则极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欢,而孔明之为孔明,于此领略过半矣。玄德一访再访,已不觉入其玄中,又安能已于三顾耶!

  每到玄德访孔明处,必夹写张翼德几句性急语以衬之。或谓孔明妆腔,玄德做势,一对空头,不若张翼德十分老实。予笑曰:为此言者,以论今人则可,以论玄德、孔明则不可。孔明真正养重,非比今人之本欲求售,只因索价,假意留难;玄德真正慕贤,非比今人之本不爱客,只因好名,虚修礼貌也。

  观水镜“未得其时”之言及州平“徒费心力”之语,令读者眼光直射注五丈原一篇。盖在孔明未起手时,早为他结尾伏下一笔矣。今有作稗官者,往往前不顾后,后不顾前;更有阅稗官者,亦往往前忘其后,后忘其前。或曰:此等人当令其读<三国>。予曰:此等人正未许其读<三国>。

  却说徐庶趱程赴许昌。曹操知徐庶已到,遂命荀彧、程昱等一班谋士往迎之。庶入相府拜见曹操。为亲屈,非为操屈也。操曰:“公乃高明之士,何故屈身而事刘备乎?”庶曰:“某幼逃难,流落江湖,偶至新野,遂与玄德交厚。老母在此,幸蒙慈念,不胜愧感。”人欲杀其母,而反谢其慈念,真万不得已之言。操曰:“公今至此,正可晨昏侍奉令堂,吾亦得听清诲矣。”孰知此后晨昏永不得侍奉,而清诲亦誓不赐教乎!庶拜谢而出。急往见其母,泣拜于堂下。母大惊曰:“汝何故至此?”庶曰:“近于新野事刘豫州,因得母书,故星夜至此。”徐母勃然大怒,拍案骂曰:“辱子!飘荡江湖数年,吾以为汝学业有进,何其反不如初也!元直始不过为侠客,继则居然作名士,本是后胜于初,乃责其反不如初。妙甚。汝既读书,须知忠孝不能两全。岂不识曹操欺君罔上之贼!刘玄德仁义布于四海,况又汉室之冑,汝既事之,得其主矣,今凭一纸伪书,更不详察,遂弃明投暗,自取恶名,真愚夫也!吾有何面目与汝相见?汝玷辱祖宗,空生于天地间耳!”前骂曹操可敬,今骂徐庶更可敬。骂庶深于骂操矣。骂得徐庶拜伏于地,不敢仰视,母自转入屏风后去了。少顷,家人出报曰:“老夫人自缢于梁间。”徐庶慌入救时,母气已绝。本欲全母之生以归,乃归而反速母之死,元直其抱恨终天乎!后人有<徐母赞>曰:

  贤哉徐母,流芳千古。守节无亏,于家有补。教子多方,处身自苦。气若丘山,义出肺腑。赞美豫州,毁触魏武。不畏鼎镬,不惧刀斧。唯恐后嗣,玷辱先祖。伏剑同流,断机堪伍。生得其名,死得其所。贤哉徐母,流芳千古!

  徐庶见母已死,哭绝于地,良久方苏。曹操使人赍礼吊问,又亲往祭奠。母而有灵,母其吐之!徐庶葬母柩于许昌之南原,居丧守墓。凡曹操所赐,庶俱不受。以上了却徐庶,以下专叙孔明。

  时操欲商议南征。荀彧谏曰:“天寒未可用兵,天寒二字,照后风雪。姑待春暖,方可长驱大进。”操从之,乃引漳河之水作一池,名玄武池,于内教练水军,准备南征。汉武习水战于昆明池,是天子穷兵外国;曹操习水战于玄武池,是权臣黩武中华。○以上按下曹操,以下再叙玄德。

  却说玄德正安排礼物,欲往隆中谒诸葛亮,忽人报:“门外有一先生,峨冠博带,道貌非常,特来相探。”伊何人乎?玄德曰:“此莫非即孔明否?”不独玄德疑是孔明,即读者至此亦疑是孔明矣。然孔明决不如此容易见也。遂整衣出迎。视之,乃司马徽也。突如其来,幻绝。玄德大喜,请入后堂高坐,拜问曰:“备自别仙颜,因军务倥偬,有失拜访。今得光降,大慰仰慕之私。”徽曰:“闻徐元直在此,特来一会。”不是来荐孔明,却是来会徐庶。妙在极闲。玄德曰:“近因曹操囚其母,徐母遣人驰书唤回许昌去矣。”只答还他寻徐庶,尚不提起荐孔明。妙在极闲。徽曰:“此中曹操之计矣!吾素闻徐母最贤,虽为操所囚,必不肯驰书召其子,此书必诈也。元直不去,其母尚存;今若去,母必死矣!”水镜之明于知人,与徐母之勇于死义,可称双绝。玄德惊问其故,徽曰:“徐母高义,必羞见其子也。”其子不知而其友知之,所谓关心者乱,旁观者清。玄德曰:“元直临行,荐南阳诸葛亮,其人若何?”此处方是正文,以上只算闲话。徽笑曰:“元直欲去,自去便了,何又惹他出来呕心血也?”不荐之荐,不赞之赞。妙在极闲极冷。玄德曰:“先生何出此言?”徽曰:“孔明与博陵崔州平、颍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与徐元直四人为密友。本因徐庶知孔明,却又于徐庶之外,闲闲叙出三人。○前者一人姓名不肯道,今则连片说出。奇妙。此四人务于精纯,惟孔明独观其大略。藏精纯于大略之中。尝抱膝长吟,而指四人曰:‘公等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众问孔明之志若何,孔明但笑而不答。既述其言,又述其所不言;其言可知,其所不言不可量。○此补徐庶语中所未及。每常自比管仲、乐毅,其才不可量也。”此申徐庶语中所已及。玄德曰:“何颍川之多贤乎!”徽曰:“昔有殷馗善观天文,尝谓群星聚于颍分,其地必多贤士。”玄德所求,水镜所荐,止一贤耳。乃舍一贤而美多贤,一称地灵,一称天文。妙在极忙中夹此闲语。时云长在侧曰:“某闻管仲、乐毅乃春秋、战国名人,功盖寰宇。孔明自比此二人,毋乃太过?”云长高抬管、乐,将孔明一抑。徽笑曰:“以吾观之,不当比此二人,我欲另以二人比之。”极似顺云长语气。云长问:“那二人?”徽曰:“可比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汉四百年之张子房也。”云长意中必谓于管、乐之下更求其次矣,不想水镜却于管、乐之上请出太公、留侯来,索性抹倒管、乐,将孔明极力一扬。妙极,妙极。众皆愕然。徽下阶相辞欲行,玄德留之不住。徽出门,仰天大笑曰:“卧龙虽得其主,不得其时,惜哉!”言罢,飘然而去。写水镜如闲云野鹤,忽然飞来,忽然飞去,扬洒之极。玄德叹曰:“真隐居贤士也!”次日,玄德同关、张并从人等来隆中。遥望山畔数人,荷锄耕于田间,而作歌曰: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的是好歌。

  玄德闻歌,勒马唤农夫问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乃卧龙先生所作也。”未见其人,先闻其歌。玄德曰:“卧龙先生住何处?”农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带高冈,乃卧龙冈也。冈前疏林内茅庐中,即诸葛先生高卧之地。”玄德谢之,策马前行。不数里,遥望卧龙冈,果然清景异常。未见其人,先观其地。后人有古风一篇,单道卧龙居处。诗曰:

  襄阳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冈枕流水。高冈屈曲压云根,流水潺潺飞石髓。势若困龙石上蟠,形如单凤松阴里。柴门半掩闭茅庐,中有高人卧不起。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时篱落野花馨。床头堆积皆黄卷,座上往来无白丁。叩户苍猿时献果,守门老鹤夜听经。囊里名琴藏古锦,壁间宝剑映松文。庐中先生独幽雅,闲来亲自勤耕稼。专待春雷惊梦回,一声长啸安天下。诗亦不俗。

  玄德来到庄前,下马亲叩柴门,一童出问。玄德曰:“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见先生。”直是一个脚色手本。童子曰:“我记不得许多名字。”每见人家阍奴接着一大字名帖,辄便吃吓。今童子听得如许官衔,竟似不闻也者,真不愧为卧龙先生之童也。玄德曰:“你只说刘备来访。”称名而去其官,则得之矣。童子曰:“先生今早少出。”第一番不遇。玄德曰:“何处去了?”童子曰:“踪迹不定,不知何处去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玄德曰:“几时归?”童子曰:“归期亦不定,或三五日,或十数日。”写童子闲冷之甚。玄德惆怅不已。张飞曰:“既不见,自归去罢了。”玄德曰:“且待片时。”云长曰:“不如且归,再使人来探听。”玄德从其言,嘱付童子:“如先生回,可言刘备拜访。”临行再嘱,极写殷勤。遂上马。

  行数里,勒马回观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鹤相亲,松篁交翠,观之不已。再将卧龙所居之处赏鉴一番,妙在勒马回观。盖玩山色者,宜于遥看;游胜地者,不忍遽别也。忽见一人,容貌轩昂,丰姿俊爽,头戴逍遥巾,身穿皂布袍,杖藜从山僻小路而来。伊何人乎?玄德曰:“此必卧龙先生也!”我亦疑是卧龙先生。急下马向前施礼,问曰:“先生非卧龙否?”其人曰:“将军是谁?”妙在不即答名,先问玄德。玄德曰:“刘备也。”其人曰:“吾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也。”妙在此人不是孔明,使玄德望个空。玄德曰:“久闻大名,幸得相遇。乞即席地权坐,请教一言。”二人对坐于林间石上,关、张侍立于侧。忙中偏有此闲笔。州平曰:“将军何故欲见孔明?”玄德曰:“方今天下大乱,四方云扰,欲见孔明,求安邦定国之策耳。”州平笑曰:“公以定乱为主,虽是仁心,但自古以来,治乱无常:自高祖斩蛇起义,诛无道秦,是由乱而入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又由治而入乱;光武中兴,重整基业,复由乱而入治;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干戈又复四起,此正由治入乱之时,未可猝定也。将军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补缀乾坤,恐不易为,徒费心力耳。岂不闻‘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数之所在,理不得而夺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强之’乎?”妙在极忙极热之时,偏听此极闲极冷之语。○说孔明徒费心力,是于孔明未出山时,早为他临终结局伏下一笔。妙。玄德曰:“先生所言,诚为高见。但备身为汉冑,合当匡扶汉室,何敢委之数与命?”与孔明“成败利钝,非所逆睹”之言一样意思。州平曰:“山野之夫,不足与论天下事,适承明问,故妄言之。”州平更不往复,一作收科。玄德曰:“蒙先生见教。但不知孔明往何处去了?”玄德见话不投机,亦借问孔明作收科。州平曰:“吾亦欲访之,正不知其何往。”愈问愈冷。玄德曰:“请先生同至敝县,若何?”如此闲冷之人,安肯到县?玄德此言,不过了世事语。州平曰:“愚性颇乐闲散,无意功名久矣,容他日再见。”既无意功名,安肯他日再见?州平此言,亦是了世事。言讫长揖而去。去得扬洒,与水镜一般。玄德与关、张上马而行。张飞曰:“孔明又访不着,却遇此腐儒,闲谈许久!”偏是腐儒最喜闲谈,翼德骂之,诚为畅快;但州平非其人耳。玄德曰:“此亦隐者之言也。”昔之隐士,翼德见之犹以为腐儒;若今之腐儒,恐玄德见之必不以为隐士也。

  三人回至新野,过了数日,玄德使人探听孔明。回报曰:“卧龙先生已回矣。”玄德便教备马。张飞曰:“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可使人唤来便了。”有翼德阻挡,愈衬得玄德殷勤。玄德叱曰:“汝岂不闻孟子云:‘欲见贤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孔明当世大贤,岂可召乎!”孔明能比管、乐,玄德能读<孟子>。遂上马再往访孔明。关、张亦乘马相随。时值隆冬,天气严寒,彤云密布。行无数里,忽然朔风凛凛,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银妆。卧龙冈雪景必更可观。张飞曰:“天寒地冻,尚不用兵,正与前荀彧“大寒不可用兵”一语相反而相应。岂宜远见无益之人乎?不如回新野以避风雪。”写翼德愈衬出玄德。玄德曰:“吾正欲使孔明知我殷勤之意。如弟辈怕冷,可先回去。”飞曰:“死且不怕,岂怕冷乎!但恐哥哥空劳神思。”用兵不怕冷,访客却怕冷。一笑。玄德曰:“勿多言,只相随同去。”将近茅庐,忽闻路傍酒店中有人作歌。此何人?玄德立马听之。其歌曰:

  壮士功名尚未成,呜呼久不遇阳春。君不见东海老叟辞荆蓁,后车遂与文王亲。八百诸侯不期会,白鱼入舟涉孟津。牧野一战血流杵,鹰扬伟烈冠武臣。又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楫芒砀隆准公。高谈王霸惊人耳,辍洗延坐钦英风。东下齐城七十二,天下无人能继踪。二人非际圣天子,至今谁肯论英雄?歌中之意,独有取于吕望与郦生者,隐然合着管仲、乐毅也。管仲相于齐,而吕望封于齐;乐毅下齐七十余城,而郦生亦下齐七十余城。孔明自比管、乐,而此作歌之人与孔明相仿佛;故其所歌之人,亦与管、乐相仿佛耳。

  歌罢,又有一人击桌而歌,此又何人?其歌曰:

  吾皇提剑清寰海,创业垂基四百载。桓灵季业火德衰,奸臣贼子调鼎鼐。青蛇飞下御座傍,又见妖虹降玉堂。首回中事,忽于此处一提。群盗四方如蚁聚,奸雄百辈皆鹰扬。吾侪长啸空拍手,闷来村店饮村酒。独善其身尽日安,何须千古名不朽!前歌是吊古,此歌是感今;前歌是嗟遇,此歌是自慰。一唱一和,如相赠答。

  二人歌罢,抚掌大笑。玄德曰:“卧龙其在此间乎?”我亦疑二人中必有一卧龙。遂下马入店。见二人凭桌对饮,上首者白面长须,下首者清奇古貌。先闻其歌,后见其貌。玄德揖而问曰:“二公谁是卧龙先生?”长须者曰:“公何人?欲寻卧龙何干?”亦妙在不即通名,先问玄德。玄德曰:“某乃刘备也。欲访先生,求济世安民之术。”长须者曰:“我等非卧龙,皆卧龙之友也。又妙在两人都不是孔明,使玄德又望一个空。吾乃颍川石广元,此位是汝南孟公威。”水镜说孔明之友,自徐庶而外,更有崔、石、孟三人,今玄德俱不期而会。一则遇于初访孔明之后,一则遇于再访孔明之前;或一人独遇,或两人并遇:参差错落,妙事妙文。玄德喜曰:“备久闻二公大名,幸得邂逅。今有随行马匹在此,敢请二公同往卧龙庄上一谈。”广元曰:“吾等皆山野慵懒之徒,不省治国安民之事,不劳下问。明公请自上马寻访卧龙。”又妙在极闲极冷。

  玄德乃辞二人,上马投卧龙冈来。到庄前下马,扣门问童子曰:“先生今日在庄否?”童子曰:“现在堂上读书。”读者至此,疑其只有两顾,不消三顾矣。玄德大喜,遂跟童子而入。至中门,只见门上大书一联云:“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观此二语,想见其为人。玄德正看间,忽闻吟咏之声,乃立于门侧窥之,不即入见,且窥听之。写得纡徐有致。见草堂之上,一少年拥炉抱膝,歌曰: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疑其人之为龙,而听其歌,则又以凤自况。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玄德待其歌罢,上草堂施礼曰:“备久慕先生,无缘拜会。昨因徐元直称荐,敬至仙庄,不遇空回。今特冒风雪而来,得瞻道貌,实为万幸。”此时玄德意中以为既遇孔明,即今读者意中亦以为既遇孔明矣。那少年慌忙答礼曰:“将军莫非刘豫州,欲见家兄否?”妙在又不是孔明,又使玄德望个空。玄德惊讶曰:“先生又非卧龙耶?”少年曰:“某乃卧龙之弟诸葛均也。愚兄弟三人:长兄诸葛瑾,现在江东孙仲谋处为幕宾;孔明乃二家兄。”前徐庶止叙孔明之弟而未及其兄,今却在诸葛均口中补叙出诸葛瑾。玄德曰:“卧龙今在家否?”均曰:“昨为崔州平相约,出外闲游去矣。”第二番又不遇。○方欲邀石、孟同来,谁知反为州平约去。玄德曰:“何处闲游?”均曰:“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或寻朋友于村落之间,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往来莫测,不知去所。”说出高人韵事,又妙在极闲极冷。玄德曰:“刘备直如此缘分浅薄,两番不遇大贤!”均曰:“少坐献茶。”张飞曰:“那先生既不在,请哥哥上马。”我知翼德此时决耐不得矣。玄德曰:“我既到此间,如何无一语而回?”因问诸葛均曰:“闻令兄卧龙先生熟谙韬略,日看兵书,可得闻乎?”均曰:“不知。”又答得极闲极冷。张飞曰:“问他则甚!风雪甚紧,不如早归。”又借翼德焦燥,衬出玄德谦恭。玄德叱止之。均曰:“家兄不在,不敢久留车骑,容日却来回礼。”玄德曰:“岂敢望先生枉驾。数日之后,备当再至。愿借纸笔作一书,留达令兄,以表刘备殷勤之意。”第一次通名,第二次致书,以次而来,渐渐相近。均遂进文房四宝。玄德呵开冻笔,拂展云笺,写书曰:

  备久慕高名,两次晋谒,不遇空回,惆怅何似!窃念备汉朝苗裔,滥叨名爵,伏睹朝廷陵替,纲纪崩摧,群雄乱国,恶党欺君,备心胆俱裂。虽有匡济之诚,实乏经纶之策。仰望先生仁慈忠义,慨然展吕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鸿略,称吕望、子房,正与司马徽、徐元直所言相应。天下幸甚!社稷幸甚!先此布达,再容斋戒熏沐,特拜尊颜,面倾鄙悃。统希鉴原。

  玄德写罢,递与诸葛均收了,拜辞出门。均送出,玄德再三殷勤致意而别。第一次嘱其童,第二次嘱其弟,以次而来,又渐渐相近。方上马欲行,忽见童子招手篱外,叫曰:“老先生来也!”此必孔明无疑矣。玄德视之,见小桥之西,一人暖帽遮头,狐裘蔽体,骑着一驴,随后一青衣小童,携一葫芦酒,踏雪而来。绝妙一幅画图。转过小桥,口吟诗一首。又写得极闲极冷。诗曰: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雪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堂上之歌有凤,雪中之歌有龙:凤与龙又闲闲相对。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玄德闻歌曰:“此真卧龙矣!”我亦以为此番定然不误。滚鞍下马,向前施礼曰:“先生冒寒不易!刘备等候久矣!”那人慌忙下驴答礼。诸葛均在后曰:“此非卧龙家兄,乃家兄岳父黄承彦也。”妙在又不是孔明,又使玄德望个空。○不用黄承彦通名,却用诸葛均代说,又变一样文法。玄德曰:“适间所吟之句,极其高妙。”承彦曰:“老夫在小婿家观<梁父吟>,记得这一篇。适过小桥,偶见篱落间梅花,故感而诵之。不期为尊客所闻。”宋太祖雪中访赵普,见了<论语>半部;刘玄德雪中访孔明,听了诗歌几篇。然半部致太平,是赵普欺人之语,不若诗歌之足以动听也。玄德曰:“曾见令婿否?”承彦曰:“便是老夫也来看他。”又妙在答得极闲极冷。玄德闻言,辞别承彦,上马而归。正值风雪又大,回望卧龙冈,悒怏不已。前番玩景,此番无心玩景,惟有悒怏。写得有情致。后人有诗,单道玄德风雪访孔明。诗曰:

  一天风雪访贤良,不遇空回意感伤。冻合溪桥山石滑,寒侵鞍马路途长。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回首停鞭遥望处,烂银堆满卧龙冈。

  玄德回新野之后,光阴荏苒,又早新春。冬雪则龙蛰,春雪则龙起。访卧龙者,固当于春时访之。乃令卜者揲蓍,选择吉期,斋戒三日,熏沐更衣,再往卧龙冈谒孔明。明禋休享,成王以敬神之道敬周公;斋戒熏沐,昭烈亦以敬神之道敬孔明。关、张闻之不悦,遂一齐入谏玄德。正是:

  高贤未服英雄志,屈节偏生杰士疑。

  未知其言若何,下文便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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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定三分隆中决策 战长江孙氏报仇

  玄德第三番访孔明,已无阻隔。然使一去便见,一见便允,又径直没趣矣。妙在诸葛均不肯引见,待玄德自去,于此作一曲;及令童子通报,正值先生昼眠,则又一曲;玄德不敢惊动,待其自醒,而先生只是不醒,则又一曲;及半晌方醒,只不起身,却自吟诗,则又一曲;童子不即传言,直待先生问有俗客来否,然后说知,则又一曲;及既知之,却不即见,直待入内更衣,然后出迎,则又一曲:此未见以前之曲折也。及初见时,玄德称誉再三,孔明谦让再三,只不肯赐教,于此作一曲;及玄德又恳,方问其志若何,直待玄德促坐,细陈衷悃,然后为之画策,则又一曲;及孔明既画策,而玄德不忍取二刘,孔明复决言之,而后玄德始谢教,则又一曲;孔明虽代为画策,却不肯出山,直待玄德涕泣以请,然后许诺,则又一曲;既已许诺,却复固辞聘物,直待玄德殷勤致意,然后肯受,则又一曲;及既受聘,却不即行,直待留宿一宵,然后同归新野,则又一曲:此既见以后之曲折也。文之曲折至此,虽九曲武夷,不足拟之。

  孔明既云曹操不可与争锋,而又曰中原可图,其故何哉?盖汉、贼不两立,虽知天时,必尽人事,所以明大义于天下耳。且其言有应有不应:三分鼎足,言之应者也;功成归田,言之不必应者也。其必应者酬三顾之恩,其不必应者念托弧之重。大段规模,固已算定于前;而相理制宜,不妨变通于后。如必说一句定是一句,天下岂有印板事体,古人岂有印板言语,书中岂有印板文章乎?

  或曰:孔明不劝玄德取孙、曹之地,而劝玄德取二刘之地,将欲扶汉而反自剪其宗室,毋乃不可乎?予曰:不然。二刘之地,玄德不取,必为孙、曹所有。故争荆州于孙权,何如受荆州于刘表,此玄德之失计于先也;取西川于刘璋,无异取西川于曹操,此孔明之预规其后也。不得以此为孔明病。

  正叙孔明出草庐之后,读者方欲拭目而观孔明之事,乃忽然舍却新野,夹叙东吴;不但为孙权一边不当冷落,亦将为孔明游说东吴张本也。且其间文字亦有相连而及者:孔明为玄德画策,便有周瑜为孙权画策以配之;孙权为孙坚报仇,便有徐氏为孙翊报仇以配之;又玄德得贤相,孙权亦得良将;孔明欲图荆、益,甘宁亦请图荆、益:凡如此类,皆天然成对,岂非妙文。

  前太子辨与皇子协卧草堆之中,而崔毅有两日之梦;今孙策与孙权领江东之众,而其母亦有一日一月之梦。夫日为君象,民无二君,天无二日。辨既癈而协始立,一日没而后一日升,原无两日并出之理也。若以孙权为日,则是与蜀、魏之君并出而为三日矣。吾以为正统之主则当日之,僭号之主则但当月之。就江东而论,则权为日而策为月;若就天下而论,则宜以刘备为日,而曹丕与孙权皆月耳。

  二乔姊妹,分嫁二婿;二吴姊妹,同归一夫。权母谓权曰:“吾死之后,汝事吾妹如事我。”然则母死之前,权以母姨为庶母;母死之后,权即以母姨为继母矣。以母姨为庶母,与寻常之庶母不同;以母姨为继母,与寻常之继母不同:权即欲不尽孝而不可得矣。虽然,不独孙权宜然也。凡继母之与前母,亦姊妹行也;即庶母之与嫡母,亦姊妹行也。岂必母姨而后为母之姊妹,岂必事母之姊妹而后尽孝哉?

  唐徐世绩起于盗贼之中,而甘宁亦起于盗贼之中;世绩初号“无赖贼”,继号“难当贼”,末号“佳贼”,而甘宁亦号“锦帆贼”。然世绩阿附武后,而甘宁忠事孙权:则世绩之佳不必佳,而甘宁之锦乃真锦也。

  今之学孔明者,不能学其决策草庐,而但学其昼寝;学甘宁者,不能学其改邪归正,而但学其铜铃锦帆;学孙权者,不能学其尊贤礼士,为父报仇,而但学其丧中争战;学徐氏者,不能学其智谋节义,而但学其浓妆艳裹,言笑自若。为之一笑。

  却说玄德访孔明两次不遇,欲再往访之。关公曰:“兄长两次亲往拜谒,其礼太过矣。想诸葛亮有虚名而无实学,故避而不敢见。今有请名士作文、请名医治病而迟迟不赴者,乃当以此诮之。兄何惑于斯人之甚也!”玄德曰:“不然,昔齐桓公欲见东郭野人,五反而方得一面。关公爱读<春秋>,便对他说一春秋故事。况吾欲见大贤耶?”张飞曰:“哥哥差矣。量此村夫,何足为大贤?今番不须哥哥去,他如不来,我只用一条麻绳缚将来!”将欲以麻绳当干旄之素丝耶?将欲以一缚当白驹之系维耶?如此请客,可发一笑。玄德叱曰:“汝岂不闻周文王谒姜子牙之事乎?既引齐桓,又述周文,每况愈高。可见玄德之卑以自牧,正其高于自待也。文王且如此敬贤,汝何太无礼!今番汝休去,我自与云长去。”飞曰:“既两位哥哥都去,小弟如何落后?”玄德曰:“汝若同往,不可失礼。”麻绳一条,不劳带得。飞应诺。

  于是三人乘马引从者往隆中。离草庐半里之外,玄德便下马步行,其恭也如是。正遇诸葛均。玄德忙施礼,问曰:“令兄在庄否?”均曰:“昨暮方归。将军今日可与相见。”言罢,飘然自去。玄德访孔明,必带着两个兄弟同去;孔明见玄德,更不消一个兄弟陪来。劳者自劳,逸者自逸。玄德曰:“今番侥幸,得见先生矣!”张飞曰:“此人无礼!便引我等到庄也不妨,何故竟自去了!”玄德曰:“彼各有事,岂可相强?”若使诸葛均一见玄德,便连忙回转,报出孔明,迎门相揖,则不成其为卧龙兄弟也。三人来到庄前叩门,童子开门出问。玄德曰:“有劳仙童转报,刘备专来拜见先生。”童子曰:“今日先生虽在家,但今在草堂上昼寝未醒。”惟其为卧龙,故不妨昼寝。今有瞌睡汉,不能学孔明,而但学其昼寝,岂得谓之卧龙哉?直是卧牛、卧犬耳。玄德曰:“既如此,且休通报。”吩咐关、张二人,只在门首等着。玄德徐步而入,见先生仰卧于草堂几席之上。玄德拱立阶下。<西厢>记之“伫立闲阶”,是未见其人而候之;玄德之伫立闲阶,是既见其人而候之。半晌,先生未醒。关、张在外立久,不见动静,入见玄德犹然侍立。张飞大怒,谓云长曰:“这先生如何傲慢!见我哥哥侍立阶下,他竟高卧,推睡不起!等我去屋后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先生一生最善火攻,翼德乃欲以此法施之于先生,是班门弄斧矣。一笑。云长再三劝住。玄德仍命二人出门外等候。望堂上时,见先生翻身将起,忽又朝里壁睡着。妙在此时还不便醒。童子欲报。玄德曰:“且勿惊动。”又立了一个时辰,孔明纔醒,口吟诗曰:妙在还不便起,且自吟诗。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或问先生何所梦?予曰:仲尼之梦,是梦周公;孔明之梦,必是梦伊尹。

  孔明吟罢,翻身问童子曰:“有俗客来否?”妙在童子不即通报,待先生先问。○客曰“俗客”,太难为人。能来此地者,其客亦不俗矣。童子曰:“刘皇叔在此立候多时。”孔明乃起身曰:“何不早报!尚容更衣。”还要更衣,妙。遂转入后堂。又半晌,又是半晌,妙。方整衣冠出迎。玄德见孔明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在玄德眼中画出一孔明。玄德下拜曰:“汉室末冑、涿郡愚夫,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昨两次晋谒,不得一见;已书贱名于文几,未审得入览否?”孔明曰:“南阳野人,疏懒性成,屡蒙将军枉临,不胜愧赧。”乍见之时,却用玄德开谈,孔明回答。一述其来情,一谢其过访,都是套话。是第一段。二人叙礼毕,分宾主而坐。童子献茶。茶罢,孔明曰:“昨观书意,足见将军忧民忧国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有误下问。”玄德曰:“司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语,岂虚谈哉?望先生不弃鄙贱,曲赐教诲。”茶罢之后,却用孔明开谈,玄德回答。一自谦才短,一称赞大名,其语尚远。是第二段。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谈天下事?二公谬举矣。将军奈何舍美玉而求顽石乎?”玄德曰:“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愿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念,开备愚鲁而赐教。”第三段是孔明再三推辞,玄德再三请教,其语渐近。孔明笑曰:“愿闻将军之志。”玄德屏人促席而告曰:“汉室倾颓,奸臣窃命,备不量力,欲伸大义于天下;而智术浅短,迄无所就。惟先生开其愚而拯其厄,实为万幸。”第四段是孔明问志,玄德言怀,方是深谈。孔明曰:“自董卓造逆以来,天下豪杰并起。曹操势不及袁绍,而竟能克绍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先说曹操不可取。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此可用为援而不可图也。次说孙权不可取。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是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此言荆州可取。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今刘璋暗弱,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此言益州可取。将军既帝室之冑,信义着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外结孙权,孙权不可取则结之。内修政理,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百姓有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曹操虽不可取,而终当伐之。诚如是,则大业可成,汉室可兴矣。此亮所以为将军谋者也,惟将军图之。”未下棋时,先将一盘局劫算得停停当当,岂非天下第一手。言罢,命童子取出画一轴,挂于中堂,指谓玄德曰:“此西川五十四州之图也。正不知先生几时觅下此一图画,可见其一向高卧,非真正睡着也。将军欲成霸业,北让曹操占天时,南让孙权占地利,将军可占人和。天时、地利、人和,分得奇。先取荆州为家,后即取西川建基业,以成鼎足之势,然后可图中原也。”既曰“成鼎足”,又曰“图中原”。盖成鼎足是顺天时,图中原是尽人事。○孔明画策已尽于此。玄德闻言,避席拱手谢曰:“先生之言,顿开茅塞,使备如拨云雾而睹青天。但荆州刘表、益州刘璋,皆汉室宗亲,备安忍夺之?”孔明曰:“亮夜观天象,刘表不久人世;刘璋非立业之主,久后必归将军。”玄德闻言,顿首拜谢。此孔明重言以决而玄德谢教,乃作一收。只这一席话,乃孔明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真万古之人不及也。后人有诗赞曰:

  豫州当日叹孤穷,何幸南阳有卧龙!欲识他年分鼎处,先生笑指画图中。

  玄德拜请孔明曰:“备虽名微德薄,愿先生不弃鄙贱,出山相助。备当拱听明诲。”孔明曰:“亮久乐耕锄,懒于应世,不能奉命。”此孔明于决策之后忽然不肯出山,又作一折。玄德泣曰:“先生不出,如苍生何!”言毕,泪沾袍袖,衣襟尽湿。前至水镜庄上衣襟尽湿,今在卧龙庄上衣襟亦尽湿。前之湿是水,今之湿是泪。前遇难而不泪,今为求贤而反泪者:前不为一身而落泪,今则为苍生而泪也。孔明见其意甚诚,乃曰:“将军既不相弃,愿效犬马之劳。”玄德大喜,遂命关、张入,拜献金帛礼物。孔明固辞不受。孔明不肯受聘,又作一折。玄德曰:“此非聘大贤之礼,但表刘备寸心耳。”孔明方受。此因玄德又恳而孔明方受,又作一收。于是玄德等在庄中共宿一宵。前宿水镜庄上,为想伏龙、凤雏,一夜睡不着。今此夜与前不同,定然睡着矣。次日,诸葛均回,孔明嘱付曰:“吾受刘皇叔三顾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我功成之日,即当归隐。”方出山便思退步,是真淡泊宁静之人。后人有诗叹曰:

  身未升腾思退步,功成应忆去时言。只因先主丁宁后,星落秋风五丈原。

  又有古风一篇曰:

  高皇手提三尺雪,芒砀白蛇夜流血。平秦灭楚入咸阳,二百年前几断绝。大哉光武兴洛阳,传至桓灵又崩裂。献帝迁都幸许昌,纷纷四海生豪杰。曹操专权得天时,江东孙氏开鸿业。孤穷玄德走天下,独居新野愁民危。南阳卧龙有大志,腹内雄兵分正奇。只因徐庶临行语,茅庐三顾心相知。先生尔时年三九,亮出山时,年方二十七岁。收拾琴书离陇亩。先取荆州后取川,大展经纶补天手。纵横舌上鼓风雷,谈笑胸中换星斗。龙骧虎视安乾坤,万古千秋名不朽!

  玄德等三人别了诸葛均,与孔明同归新野。玄德待孔明如师,食则同桌,寝则同榻,终日共论天下之事,孔明曰:“曹操于冀州作玄武池以练水军,必有侵江南之意。可密令人过江探听虚实。”玄德从之,使人往江东探听。下文将叙东吴事,此乃过枝接叶处。

  却说孙权自孙策死后,据住江东,承父兄基业,广纳贤士,开宾馆于吴会,命顾雍、张纮延接四方宾客。方写玄德求贤,又接写孙权好士。连年以来,你我相荐。时有会稽阚泽字德润、彭城严畯字曼才、沛县薛综字敬文、汝阳程秉字德枢、吴郡朱桓字休穆、陆绩字公纪、吴人张温字惠恕、张温有二:前董卓所杀之张温,乃洛阳张温;此张温则吴郡张温。会稽骆统字公绪、乌程吾粲字孔休:此数人皆至江东,孙权敬礼甚厚。又得良将数人,乃汝南吕蒙字子明、吴郡陆逊字伯言、琅琊徐盛字文向、东郡潘璋字文珪、庐江丁奉字承渊。文武诸人,共相辅佐,由此江东称得人之盛。方写玄德得一贤,接写孙权得多士。○程普、黄盖、周泰、韩当则孙坚所得;周瑜、张绍、张纮、虞翻、太史慈等则孙策所得。若鲁肃、诸葛瑾、顾雍则孙权初立时所得;今阚泽、吕蒙等数人又独后至。前分叙,此总叙,或详或略,笔法各妙。建安七年,曹操破袁绍,遣使往江东,命孙权遣子入朝随驾。袁术欲使吕布质女,曹操欲使孙权质子,一样意思。权犹豫未决。吴太夫人命周瑜、张昭等面议。张昭曰:“操欲令我遣子入朝,是牵制诸侯之法也。然若不令去,恐其兴兵下江东,势必危矣。”既知遣质之为牵制,而又忧不遣质之将危,是首鼠两端之语。周瑜曰:“将军承父兄余资,兼六郡之众,兵精粮足,将士用命,有何逼迫而欲送质于人?质一入,不得不与曹氏连和;彼有命召,不得不往:如此则见制于人也。不如勿遣,徐观其变,别以良策御之。”孔明为玄德画策,只数语决疑;周瑜为孙权画策,亦只数语决疑。吴太夫人曰:“公瑾之言是也。”权遂从其言,谢使者,不遣子。自此曹操有下江南之意;但正值北方未宁,无暇南征。轻按下曹操,再接叙东吴。建安八年十一月,孙权引兵伐黄祖,战于大江之中,祖军败绩。权部将凌操,轻舟当先,杀入夏口,被黄祖部将甘宁一箭射死。凌操子凌统,时年方十五岁,奋力往夺父尸而归。前孙策求父尸,今凌统夺父尸,遥遥相对。权见风色不利,收军还东吴。

  却说孙权弟孙翊,为丹阳太守,翊性刚好酒,醉后尝鞭挞士卒。前则有宋宪、魏续之叛吕布,后则有范疆、张达之刺张飞,皆为此也。丹阳督将妫览、郡丞戴员二人,常有杀翊之心,乃与翊从人边洪结为心腹,共谋杀翊。时诸将县令皆集丹阳,翊设宴相待。翊妻徐氏美而慧,极善卜<易>。女先生起课则有之矣,美夫人起课是所仅见。是日卜一卦,其象大凶,劝翊勿出会客。翊不从,不听妇言,本是好处;不听慧夫人言,却是蠢处。不信卜,只是莽处;不信慧夫人卜,却是俗处。遂与众大会。至晚席散,边洪带刀跟出门外,即抽刀砍死孙翊。妫览、戴员乃归罪边洪,斩之于市。与后文司马昭之归罪成济,正复相同。二人乘势掳翊家资侍妾。妫览见徐氏美貌,乃谓之曰:“吾为汝夫报仇,汝当从我;不从则死。”徐氏曰:“夫死未几,不忍便相从;可待至晦日,设祭除服,然后成亲未迟。”既不从,又不死,权变之极。览从之。徐氏乃密召孙翊心腹旧将孙高、傅婴二人入府,泣告曰:对妫览不泣,对孙、高二人则泣,权变之极。“先夫在日,常言二公忠义。今妫、戴二贼,谋杀我夫,只归罪边洪,将我家资童婢尽皆分去。妫览又欲强占妾身,妾已诈许之,以安其心。二将军可差人星夜报知吴侯,一面设密计以图二贼,雪此仇辱,生死衔恩!”言毕再拜。孙高、傅婴皆泣曰:“我等平日感府君恩遇,今日所以不即死难者,正欲为复仇计耳。此二语即徐氏之意。夫人所命,敢不效力!”于是密遣心腹使者往报孙权。至晦日,徐氏先召孙、傅二人,伏于密室帏幕之中,今之妇人,有丈夫新死而学徐氏之设人于帏幕者矣,吾不知其有何仇之欲报而为此设伏也。然后设祭于堂上。祭毕,即除去孝服,沐浴熏香,浓妆艳裹,言笑自若。今之妇人,有丈夫新死而学徐氏之浓妆艳裹、言笑自若者矣,我不知其有何仇之欲报而为此权诈也。○古之寡妇,浓妆艳裹、言笑自若是假,披麻戴孝、掩面长号是真;今之寡妇,浓妆艳裹、言笑自若是真,披麻戴孝、掩面长号是假。古今之不相及,<柏舟>之诗、<黄鹄>之咏,其不可复作乎!妫览闻之甚喜。至夜,徐氏遗婢妾请览入府,倒先去请,权变之极。设席堂中饮酒。饮既醉,徐氏乃邀览入密室。览喜,乘醉而入。徐氏大呼曰:“孙、傅二将军何在!”二人即从帏幕中持刀跃出。妫览措手不及,被傅婴一刀砍倒在地,孙高再复一刀,登时杀死。不杀之于席间,而杀之于密室者,恐戴员知之而不来故也。精细之极。徐氏复传请戴员赴宴。何等机智。员入府来,至堂中,亦被孙、傅二将所杀。一杀之于密室,一杀之于堂中,各自一样杀法,妙甚。一面使人诛戮二贼家小及其余党。更是快畅。徐氏遂重穿孝服,<周书>曰“王释冕,反丧服。”盖暂时从吉云。将妫览、戴员首级祭于孙翊灵前。此方是真正设祭。不一日,孙权自领军马至丹阳,见徐氏已杀妫、戴二贼,比及孙权兵到,女将早已杀贼矣。其卜<易>则知是女先生,其用兵则是女军师。乃封孙高、傅婴为牙门将,令守丹阳,取徐氏归家养老。江东人无不称徐氏之德。后人有诗赞曰:

  才节双全世所无,奸回一旦受摧锄。庸臣从贼忠臣死,不及东吴女丈夫。

  且说东吴各处山贼,尽皆平复。大江之中,有战船七千余只。孙权拜周瑜为大都督,总统江东水陆军马。为后赤壁鏖兵伏线。建安十二年,冬十月,权母吴太夫人病危,召周瑜、张昭二人至,谓曰:“我本吴人,幼亡父母,与弟吴景徒居越中。后嫁与孙氏,生四子。长子策生时,吾梦月入怀;后生次子权,又梦日入怀。日胜于月,为后孙权称帝伏线。○刘禅之母梦斗,即叙于其母分娩之初;孙权之母梦日,补叙于其母临终之。叙法各变,妙甚。卜者云:‘梦日月入怀者,其子大贵。’不幸策早丧,今将江东基业付权。望公等同心助之,吾死不朽矣!”又嘱权曰:“汝事子布、公瑾以师傅之礼,不可怠慢。吾妹与我共嫁汝父,则亦汝之母也。吾死之后,事吾妹如事我。汝妹亦当恩养,择佳婿以嫁之。”为后玄德入赘伏线。○看他先嘱其臣,后嘱其子;及其嘱子之言,又先嘱其以师傅之礼待臣,而后及其妹与女:盖先公而后私,先尊贤而后亲亲也。何东吴奇女子之多乎!言讫遂终。孙权哀哭,具丧葬之礼,自不必说。

  至来年春,孙权商议欲伐黄祖。张昭曰:“居丧未及期年,不可动兵。”周瑜曰:“报仇雪恨,何待期年?”伐人之丧不可,丧中伐人亦不可;然以报父仇则无不可也。若论报仇,正当服缟素而兴师,何待服除之有!张昭之见,往往不及周瑜。权犹豫未定。适平北都尉吕蒙入见,告权曰:“某把龙湫水口,忽有黄祖部将甘宁来降。某细询之,宁字兴霸,巴郡临江人也,颇通书史,有气力,好游侠。尝招合亡命,纵横于江湖之中,腰悬铜铃,人听铃声,尽皆避之。响马贼有响箭,响船贼亦有响铃。然则贼之不响者,必无用之贼也。又尝以西川锦作帆幔,时人皆称为‘锦帆贼’。贼以“锦帆”为名,其贼甚趣。不唱“大江东”,却唱“锦帆开”矣。后悔前非,改行从善,引众投刘表。见表不能成事,即欲来投东吴,却被黄祖留住在夏口。前东吴破祖时,祖得甘宁之力,救回夏口,乃待宁甚薄。都督苏飞屡荐宁于祖,祖曰:‘宁乃劫江之贼,岂可重用?’周仓起于黄巾,而关公用为亲随,甘宁起于劫江,而黄祖不肯用为心腹。君子用人最是通融,小人用人偏极拘执。宁因此怀恨。为后杀黄祖伏线。苏飞知其意,乃置酒邀宁到家,谓之曰:‘吾荐公数次,奈主公不能用。日月逾迈,人生几何,宜自远图。吾当保公为鄂县长,自作去就之计。’苏飞之荐甘宁于黄祖,为甘宁也,非为黄祖也。若为黄祖,则当告祖曰:“不重用则杀之,勿以资敌国。”何乃导之入吴耶?飞之为友谋则忠矣,为主谋则不忠。宁因此得过夏口,欲投江东,恐江东恨其救黄祖杀凌操之事。某具言主公求贤若渴,不记旧恨;况各为其主,又何恨焉?宁欣然引众渡江,来见主公。乞钧旨定夺。”甘宁一段来历,不向黄祖一边叙去,却向吕蒙口内述来,最是省笔。孙权大喜曰:“吾得兴霸,破黄祖必矣。”遂命吕蒙引甘宁入见。参拜已毕,权曰:“兴霸来此,大获我心,岂有记恨之理?黄祖不录甘宁之力,孙权不记甘宁之怨,彼此正相反。请无怀疑。愿教我以破黄祖之策。”宁曰:“今汉祚日危,曹操终必篡窃。南荆之地操所必争也。刘表无远虑,其子又愚劣,不能承业传基,明公宜早图之;若迟,则操先图之矣。孔明劝玄德取荆州,甘宁亦劝孙权取荆州。今宜先取黄祖。祖今年老昏迈,务于货利;侵求吏民,人心皆怨;战具不修,军无法律。明公若往攻之,其势必破。既破祖军,鼓行而西,据楚关而图巴、蜀,霸业可定也。”孔明劝玄德取巴、蜀,甘宁亦劝孙劝取巴、蜀。○如此见识,岂得以劫江之贼目之耶?孙权曰:“此金玉之论也。”遂命周瑜为大都督,总水陆军兵;吕蒙为前部先锋,董袭与甘宁为副将;权自领大军十万,征讨黄祖。

  细作探知,报至江夏。黄祖急聚众商议,令苏飞为大将,陈就、邓龙为先锋,尽起江夏之兵迎敌。陈就、邓龙各引一队艨艟截住沔口,艨艟上各设强弓硬弩千余张,将大索系定艨艟于水面上。后文曹操之船用连环,此处黄祖之船用贯索。环不可断,索则可断也。东吴兵至,艨艟上鼓响,弓弩齐发,兵不敢进,约退数里水面。甘宁谓董袭曰:“事已至此,不得不进。”乃选小船百余只,每船用精兵五十人,二十人撑船,三十人各披衣甲,手执钢刀。不避矢石,直至艨艟傍边,砍断大索,艨艟遂横。本是贯索勾陈,却遇了天煞白虎;本欲乘风破浪,却做了野渡横舟。为之一笑。甘宁飞上艨艟,将邓龙砍死。陈就弃船而走。吕蒙见了,跳下小船,自举橹棹,直入船队,放火烧船。陈就急待上岸,吕蒙舍命赶到跟前,当胸一刀砍翻。以上写水军战功。比及苏飞引军于岸上接应时,东吴诸将一齐上岸,势不可当。祖军大败。苏飞落荒而走,正遇东吴大将潘璋,两马相交,战不数合,被璋生擒过去,径至船中来见孙权。以上写陆路战功。权命左右以槛车囚之,待活捉黄祖,一并诛戮。催动三军,不分昼夜,攻打夏口。正是:

  只因不用锦帆贼,至令冲开大索船。

  不知黄祖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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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男-离线 慕容剑
(坤恸幽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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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33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三十九回 荆州城公子三求计 博望坡军师初用兵

  文有余波在后者,前有玄德三顾草庐一段奇文,后便有刘琦三求诸葛一段小文是也;文有作波在前者,将有孔明为玄德用兵一段奇文,却先有孔明为刘琦画策一段小文是也。谋人国不可轻,故三顾始出;谋人家亦不可轻,故三请后言。谋国事不可不密,故屏人促坐;谋家事尤不可不密,故登楼去梯。刘琦方惧祸,孔明又惧其漏言之祸;孔明未授计,玄德先授以求计之计。玄德、孔明其真天下有心人也。

  君之适子,所以奉宗庙社稷之粢盛,朝夕视君膳者也。故适子不可以出外,不出外则得立,出外则不得立。然刘琦之求计于孔明者,非求立也,求生而已。不求立而求生,则宜在外,不直在内。若知其不得立而犹勉强以求立,势不至如潘崇之教商臣不止,是岂仁人之所忍为哉!

  或疑申生在内而死,扶苏在外而亦死,似孔明之教刘琦者,犹非万全之策也。予曰:不然。刘表之与始皇,则有间矣。始皇残暴人也,残暴素着,故李斯得假其威以杀扶苏于外;刘表柔懦人也,柔懦素着,则蔡瑁不得矫其旨以杀刘琦于外。势有相反,故事有不同,不可以一类论耳。

  前徐庶在玄德面前夸奖孔明,是正笔、紧笔;今在曹操面前夸奖孔明,是旁笔、闲笔。然无旁笔、闲笔,则不见正笔、紧笔之妙。不但孔明一边愈加渲染,又使徐庶一边亦不冷落,真叙事妙品。

  孔明初出茅庐,第一次用计便是火攻。夫兵犹火也,用兵如用火,用火亦如用兵。兵不足而以火济之,是以火济火也。乃玄德之言曰:“我得孔明,如鱼得水。”翼德亦曰:“何不使水去?”然则以孔明而用火,是犹以水济火矣。以火济火,而火之威烈;以水济火,而火之用神。

  博望一烧,有无数衬染:写云浓月淡,是反衬;写秋飙夜风、林木芦苇,是正衬;写徐庶夸奖,是顺衬;写夏侯轻侮,关张不信,是逆衬。且其间又曲折多端:当赵云诱敌,则有韩浩谏追为一折;玄德诱敌,则有于禁、李典中涂疑沮为再折;人马走发,拦当不住,则又有夏侯猛省,传令勿追为三折。令读者至此,几疑计之不成,烧之不果;而功且终就,而敌且终破。方叹文章之妙,有非猜测之所能及者。若只一味直写,则竟依<纲目>例大书“诸葛亮大破曹兵于博望”,一句可了,又何劳作演义者撰此一篇哉!

  刘表因见黄祖被杀,故欲玄德助我以防孙权;孔明欲留孙权为援,故劝玄德舍权而当曹操:此为后文伏线也。甘宁借江夏为避仇之地,而刘琦复借江夏为避患之地;乃孔明为刘琦谋今日安身之所,而早为玄德谋兵败借援之所:此亦为后文伏线也。不但此也,晋之代魏,尚隔数十回,而司马氏之家世,早详叙于曹操未攻博望之先。正如五月<姤>卦,方当五阳强盛之时,而一阴已伏于下。若必前人去然后有后人,前事毕然后有后事,不独古今无此不相贯之事,亦岂有此不相贯之文乎?

  却说孙权督众攻打夏口,黄祖兵败将亡,情知守把不住,遂弃江夏,望荆州而走。甘宁料得黄祖必走荆州,乃于东门外伏兵等候。黄祖之不用甘宁,犹梁惠王之不用卫鞅也。祖带数十骑突出东门,正走之间,一声喊起,甘宁拦住。祖于马上谓宁曰:“我向日不曾轻待汝,今何相逼耶?”宁叱曰:“吾昔在江夏,多立功绩,汝乃以劫江贼待我,今日尚有何说?”前日劫水路,今日劫陆路。宁不自以为贼,而黄祖待之以贼。今日乃真为黄祖之贼矣。黄祖自知难免,拨马而走。甘宁冲开士卒,直赶将来。只听得后面喊声起处,又有数骑赶来。宁视之,乃程普也。宁恐普来争功,慌忙拈弓搭箭,背射黄祖,祖中箭翻身落马。宁枭其首级,回马与程普合兵一处,回见孙权,献黄祖首级。黄祖之死,不用程普杀之,必用甘宁杀之,可为不能用人之戒。权命以木匣盛贮,待回江东祭献于亡父灵前。应第七回中事,又与前回徐氏祭夫相映像。○前孙策能以活黄祖换死孙坚,今孙权又能以死黄祖祭死孙,坚有子如此,孙坚不死矣。重赏三军,升甘宁为都尉。商议欲分兵守江夏。张昭曰:“孤城不可守,不如且回江东。刘表知我破黄祖,必来报仇;我以逸待劳,必败刘表。表败而后乘势攻之,荆、襄可得也。”意不在江夏,而在荆、襄,是舍小而图大。向来子布画策,唯此差强人意。权从其言,遂弃江夏,班师回江东。

  苏飞在槛车内,密使人告甘宁求救。宁曰:“飞即不言,吾岂忘之?”今之忘恩者,幸其人之不言,甚且恶其人之言之矣。大军既至吴会,权命将苏飞袅首,与黄祖首级一同祭献。甘宁乃入见权,顿首哭告曰:“某向日若不得苏飞,则骨填沟壑矣,安能效命将军麾下哉?今飞罪当诛,某念其昔日之恩,情愿纳还官爵,以赎飞罪。”甘宁非吕蒙无由见孙权,然非苏飞则无由见吕蒙也。追本穷源,知恩报德,是有血性男子,不是无义气丈夫。权曰:“彼既有恩于君,吾为君赦之。但彼若逃去奈何?”宁曰:“飞得免诛戮,感恩无地,岂肯走乎!若飞去,宁愿将首级献于阶下。”既顺以官爵赎之,又愿以首级保之,如此报德,方不负施德之人。权乃赦苏飞,止将黄祖首级祭献。祭毕设宴,大会文武庆功。正饮酒间,忽见座上一人大哭而起,拔剑在手,直取甘宁。宁忙举坐椅以迎之。权惊视其人,乃凌统也,因甘宁在江夏时,射死他父亲凌操,今日相见,故欲报仇。方写孙权报仇,便接写甘宁报恩;方写甘宁报恩,又接写凌统报仇。义士之义,孝子之孝,各各出色。权连忙劝住,谓统曰:“兴霸射死卿父,彼时各为其主,不容不尽力。今既为一家人,岂可复理旧仇?万事皆看吾面。”孙权自欲报仇,却不许凌统报仇,似乎不情;为甘宁而赦苏飞,独不为凌统而杀甘宁,似乎偏向。然为报仇起见,人有恩于为我报仇之人则赦之,人而欲杀为我报仇之人则解之,情也,非偏也。凌统叩头大哭曰:“不共戴天之仇,岂容不报!”权与众官再三劝之,凌统只是怒目而视甘宁。权即日命甘宁领兵五千、战船一百只,往夏口镇守,以避凌统。宁拜谢,领兵自往夏口去了。此处写甘宁往夏口,正为后文刘琦请守夏口伏线。权又加封凌统为承烈都尉。统只得含恨而止。凌统不曾杀得甘宁,固是大仇未报;孙权但杀黄祖,不曾杀刘表,亦止报得一半,不若徐氏之报仇为快也。然则不独凌统含恨,孙权亦尚含恨。东吴自此广造战船,分兵守把江岸;又命孙静引一枝军守吴会,孙权自领大军屯柴桑,周瑜日于鄱阳湖教练水军,以备攻战。读者至此,必谓将来孙权与刘表攻战矣。孰知却为与曹操攻战之地乎?

  话分两头。却说玄德差人打探江东消息,遥接前文。回报东吴已攻杀黄祖,现今屯兵柴桑。玄德便请孔明计议。正话间,忽刘表差人来请玄德赴荆州议事。不写玄德要去,却说刘表来请。妙甚。孔明曰:“此必因江东破了黄祖,故请主公商议报仇之事也。某当与主公同往,相机而行,自有良策。”读者至此,必谓孔明将为刘表画报仇之策矣。孰知后文却偏不与东吴交战。玄德从之,留云长守新野,令张飞引五百人马跟随往荆州来。玄德在马上谓孔明曰:“今见景升,当若何对答?”孔明曰:“当先谢襄阳之事。他若令主公去征讨江东,切不可应允,但说容归新野整顿军马。”此孔明不欲结怨孙权,正为后文投托东吴地步。玄德依言,来到荆州馆驿安下,留张飞屯兵城外,玄德与孔明入城见刘表。礼毕,玄德请罪于阶下。表曰:“吾已悉知贤弟被害之事。当时即欲斩蔡瑁之首以献贤弟,因众人告危,故姑恕之。贤弟幸勿见罪。”玄德曰:“非干蔡将军之事,想皆下人所为耳。”一语将前事轻轻抹过。表曰:“今江夏失守,黄祖遇害,故请贤弟共议报复之策。”玄德曰:“黄祖性暴,不能用人,故至此祸。隐然指着甘宁。然黄祖不能用甘宁,刘表不能杀蔡瑁,正复同病。玄德之意,殆借黄祖以讽刘表乎!今若兴兵南征,倘曹操北来,又当奈何?”表曰:“吾今年老多病,不能理事,贤弟可来助我。我死之后,弟便为荆州之主也。”前有陶谦让徐州,此有刘表让荆州,遥遥相对。玄德曰:“兄何出此言!量备安敢当此重任。”孔明以目视玄德。玄德曰:“容徐思良策。”遂辞出。回至馆驿,孔明曰:“景升欲以荆州付主公,奈何却之?”玄德曰:“景升待我,恩礼交至,安忍乘其危而夺之?”孔明叹曰:“真仁慈之主也!”此时玄德若取了荆州,省却后来无数手脚矣。使非玄仁慈,安得文字曲折。

  正商论间,忽报公子刘琦来见。玄德接入。琦泣拜曰:“继母不能兼容,性命只在旦夕,望叔父怜而救之。”前于徐庶未来之先,已早为此处伏下一笔。玄德曰:“此贤侄家事耳,奈何问我?”孔明微笑。玄德求计于孔明,孔明曰:“此家事,亮不敢与闻。”少时,玄德送琦出,附耳低言曰:“来日我使孔明回拜贤侄,可如此如此,彼定有妙计相告。”此处不即说明求计之法,叙事妙品。琦谢而去。次日,玄德只推腹痛,乃浼孔明代往回拜刘琦。孔明允诺,来至公子宅前,下马入见公子。公子邀入后堂。茶罢,琦曰:“琦不见容于继母,幸先生一言相救。”此刘琦第一番求计。孔明曰:“亮客寄于此,岂敢与人骨肉之事?倘有漏泄,为害不浅。”说罢,起身告辞。此孔明第一次推却。○第一次说所以不敢言之故。琦曰:“既承光顾,安敢漫别?”乃挽留孔明入密室共饮。饮酒之间,琦又曰:“继母不见容,乞先生一言救我。”此刘琦第二番求计。孔明曰:“此非亮所敢谋也。”言讫,又欲辞去。此孔明第二次推却。第二次只一语谢之。琦曰:“先生不言则已,何便欲去?”孔明乃复坐。琦曰:“琦有一古书,请先生一观。”幻甚。乃引孔明登一小楼。自后堂而密室,自密室而小楼,写得曲细。孔明曰:“书在何处?”琦泣拜曰:“继母不见容,琦命在旦夕,先生忍无一言相救乎?”此刘琦第三番求计。孔明作色而起,便欲下楼,此孔明第三次推却。○第三次不答一语。只见楼梯已撤去。此玄德附耳低言之计也,妙在此处写出。琦告曰:“琦欲求教良策,先生恐有泄漏,不肯出言。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赐教矣。”此时并无隔屏窃听之人。孔明曰:“疏不间亲,亮何能为公子谋?”妙在此时还不肯说,又复作难,曲折之甚。琦曰:“先生终不幸教琦乎!琦命固不保矣,请即死于先生之前。”乃掣剑欲自刎。此亦玄德附耳低言之计也,妙在此处写出。孔明止之曰:“已有良策。”至此方说,亦是水穷山尽,绝处逢生。琦拜曰:“愿即赐教。”孔明曰:“公子岂不闻申生、重耳之事乎?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刘琦请孔明观古书,此却是孔明教刘琦观古书。今黄祖新亡,江夏乏人守御,公子何不上言,乞屯兵守江夏,则可以避祸矣。”或笑孔明为刘琦画策,不过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耳,何须如此作难方纔说出?不知走非容易,使人不知是走,方是会走;若使人知其走,便走不成、走不脱矣。琦再拜谢教,乃命人取梯送孔明下楼。今之求人画策者,偏会拔短梯。一笑。孔明辞别,回见玄德,具言其事。玄德大喜。

  次日,刘琦上言欲守江夏,刘表犹豫未决,请玄德共议。玄德曰:“江夏重地,固非他人可守,正须公子自往。东南之事,兄父子当之;西北之事,备愿当之。”使刘表当孙权,而自当曹操,亦孔明所教也。表曰:“近闻曹操于邺郡作玄武池以练水军,必有南征之意,不可不防。”刘表正欲防孙权,因玄德说出曹操,便顺口说防曹操。玄德曰:“备已知之,兄勿忧虑。”遂拜辞回新野。刘表令刘琦引兵三千往江夏镇守。为后玄德走江夏张本。

  却说曹操罢三公之职,自以丞相兼之。以毛玠为东曹掾,崔琰为西曹掾,司马懿为文学掾。懿字仲达,河内温人也。颍川太守司马隽之孙,京兆尹司马防之子,主簿司马朗之弟也。叙司马懿独详其家世,盖在魏未代汉之先,早为晋之代魏伏笔。妙。自是文官大备,乃聚武将商议南征。夏侯惇进曰:“近闻刘备在新野,每日教演士卒,必为后患,可早图之。”操即命夏侯惇为都督,于禁、李典、夏侯兰、韩浩为副将,领兵十万,直抵博望城以窥新野。不窥荆襄而窥新野,操固轻视刘表而重视玄德也。荀彧谏曰:“刘备英雄,今更兼诸葛亮为军师,不可轻敌。”惇曰:“刘备鼠辈耳,吾必擒之。”轻视玄德,与曹操相反。徐庶曰:“将军勿轻视刘玄德。今玄德得诸葛亮为辅,如虎生翼矣。”用徐庶说,妙。徐庶不对曹操说,却对夏侯惇说,又妙。操曰:“诸葛亮何人也?”庶曰:“亮字孔明,道号卧龙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出鬼入神之计,真当世之奇才,非可小觑。”此处徐庶赞孔明,与前程昱赞徐庶遥相对。操曰:“比公若何?”庶曰:“庶安敢比亮?庶如萤火之光,亮乃皓月之明也。”不愧名亮字孔明。夏侯惇曰:“元直之言谬矣。吾看诸葛亮如草芥耳,何足惧哉!吾若不一阵生擒刘备,活捉诸葛,愿将首级献与丞相。”操曰:“汝早报捷书,以慰吾心。”惇奋然辞曹操,引军登程。

  却说玄德自得孔明,以师礼待之。关、张二人不悦,曰:“孔明年幼,有甚才学?兄长待之太过!又未见他真实效验!”玄德曰:“吾得孔明,犹鱼之得水也。徐庶比孔明以月,玄德比孔明以水。月可以无萤,鱼不可以无水。两弟勿复多言。”关、张见说,不言而退。一日,有人送牦牛尾至。玄德取尾亲自结帽。孔明入见,正色曰:“明公无复有远志,但事此而已耶?”玄德投帽于地而谢曰:“吾聊假此以忘忧耳。”种菜所以避祸,结帽所以忘忧,遥遥相对。孔明曰:“明公自度比曹操若何?”玄德曰:“不如也。”孔明曰:“明公之众,不过数千人,万一曹兵至,何以迎之?”玄德曰:“吾正愁此事,未得良策。”孔明曰:“可速招募民兵,亮自教之,可以待敌。”玄德遂招新野之民,得三千人。孔明朝夕教演阵法。此处民兵正为后文诱敌之用。

  忽报曹操差夏侯惇引兵十万,杀奔新野来了。张飞闻知,谓云长曰:“可着孔明前去迎敌便了。”正说之间,玄德召二人入,谓曰:“夏侯惇引兵到来,如何迎敌?”张飞曰:“哥哥何不使‘水’去?”玄德曰:“智赖孔明,勇须二弟,何可推调?”关、张出,玄德请孔明商议。孔明曰:“但恐关、张二人不肯听吾号令。主公若欲亮行兵,乞假剑印。”韩信非挂印登坛不能令樊哙,孔明非取剑印不能令关、张。玄德便以剑印付孔明,孔明遂聚集众将听令。张飞谓云长曰:“且听令去,看他如何调度。”未听令之前,先写翼德要看他如何。孔明令曰:“博望之左有山,名曰豫山;右有林,名曰安林:可以埋伏军马。不识地理者,不可以为军师。云长可引一千军往豫山埋伏,等彼军至,放过休敌,其辎重粮草,必在后面,但看南面火起,可纵兵出击,就焚其粮草。翼德可引一千军去安林背后山谷中埋伏,只看南面火起,便可出,向博望城旧屯粮草处纵火烧之。关平、刘封可引五百军,预备引火之物,于博望坡后两边等候,至初更兵到,便可放火矣。”又命于樊城取回赵云,令为前部,不要赢,只要输。“主公自引一军为后援。各须依计而行,勿使有失。”前叙单福定计取樊城,在后文始见;今叙孔明用计烧博望,在前文说明,又是一样笔法。云长曰:“我等皆出迎敌,未审军师却作何事?”孔明曰:“我只坐守县城。”张飞大笑曰:“我们都去厮杀,你却在家里坐地,好自在!”总为后文作衬染。孔明曰:“剑印在此,违令者斩!”玄德曰:“岂不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二弟不可违令。”张飞冷笑而去。云长曰:“我们且看他的计应也不应,那时却来问他未迟。”既听令之后,又写云长要看他如何。二人去了。众将皆未知孔明韬略,今虽听令,却都疑惑不定。又写众将多未信。○前夏侯惇轻孔明,是敌人不肯信;今众将疑孔明,是自家人亦不肯信:先有此两处不信,愈显得下文奇妙。孔明谓玄德曰:“主公今日可便引兵就博望山下屯住。来日黄昏,敌军必到,主公便弃营而走,但见火起,即回军掩杀。亮与糜竺、糜芳引五百军守县。命孙干、简雍准备庆喜筵席,安排‘功劳簿’伺候。”妙极妙极。○前后调度用两番写,叙事入妙。派拨已毕,玄德亦疑惑不定。不惟众人不信,连玄德亦未信,愈显得下文奇妙。

  却说夏侯惇与于禁等引兵至博望,分一半精兵作前队,其余尽护粮车而行。粮车在后,正应孔明所言。时当秋月,商飙徐起。此非闲笔,正为后文火势衬染。人马趱行之间,望见前面尘头忽起。惇便将人马摆开,问向导官曰:“此间是何处?”答曰:“前面便是博望城,后面是罗川口。”惇令于禁、李典押住阵脚,亲自出马阵前。遥望军马来到,惇忽然大笑。众问:“将军为何而笑?”惇曰:“吾笑徐元直在丞相面前,夸诸葛亮为天人。今观其用兵,乃以此等军马为前部,与吾对敌,正如驱犬羊与虎豹斗耳!此是民兵诱敌之故。吾于丞相前夸口。要活捉刘备、诸葛亮,今必应吾言矣。”极写夏侯惇之骄,以反衬后文之败。遂自纵马向前。赵云出马,惇骂曰:“汝等随刘备,如孤魂随鬼矣!”骄极矣。云大怒,纵马来战。两马相交,不数合,云诈败而走。夏侯惇从后追赶。云约走十余里,回马又战。不数合又走。韩浩拍马向前谏曰:“赵云诱敌,恐有埋伏。”韩浩一谏,文势一曲。惇曰:“敌军如此,虽十面埋伏,吾何惧哉!”遂不听浩言,直赶至博望坡。一声炮响,玄德自引军冲将过来,接应交战。夏侯惇笑谓韩浩曰:“此即埋伏之兵也!谁知此处伏兵亦是诱敌。吾今晚不到新野,誓不罢兵!”乃催军前进,玄德、赵云退后便走。时天色已晚,浓云密布,又无月色,昼风既起,夜风愈大。先写月色之暗,以反衬后文火光之明;先写风力之大,以正衬后文火势之猛。夏侯惇只顾催军赶杀。于禁、李典赶到窄狭处,两边都是芦苇。典谓禁曰:“欺敌者必败。南道路狭,山川相逼。树木丛杂,倘彼用火攻奈何?”禁曰:“君言是也。吾当往前为都督言之;君可止住后军。”前有韩浩之谏,此有于禁、李典之言,文势又一曲。李典便勒回马,大叫:“后军慢行!”人马走发,那里拦当得住?于禁骤马大叫:“前军都督且住!”夏侯惇正走之间,见于禁从后军奔来,便问何故。禁曰:“南道路狭,山川相逼,树木丛杂,可防火攻。”夏侯惇猛省,即回马令军马勿进。前一路写风、写林木、写芦苇,读者至此,急欲观其烧矣;乃复有夏侯惇猛省欲回一段,竟似下文烧不成也者。如此曲折,试掩卷猜之,决猜不着也。言未已,只听背后喊声震起,早望见一派火光烧着,随后两边芦苇亦着。一霎时四面八方,尽皆是火;先写背后,次写两边,然后写四面八方。极忙之中,却有次第。又值风大,火势愈猛。方信前写秋月、商飙,不是闲笔。曹家人马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赵云回军赶杀,夏侯惇冒烟突火而走。

  且说李典见势头不好,急奔回博望城时,火光中一军拦住。当先大将,乃关云长也。李典纵马混战,夺路而走。于禁见粮草车辆,都被火烧,便投小路奔逃去了。夏侯兰、韩浩来救粮草,正遇张飞。前调诸将,此处逐一叙出。前是布棋,此是收着。战不数合,张飞一枪刺夏侯兰于马下。韩浩夺路走脱。直杀到天明,却纔收军。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后人有诗曰:

  博望相持用火攻,指挥如意笑谈中。直须惊破曹公胆,初出茅庐第一功。

  夏侯惇收拾残军,自回许昌。

  却说孔明收军。关、张二人相谓曰:“孔明真英杰也!”唯有前番疑惑,乃有此处称叹。行不数里,见糜竺、糜芳引军簇拥着一辆小车,车中端坐一人,乃孔明也。关、张下马,拜伏于车前。唯有前番轻侮,乃有此处拜伏。须臾,玄德、赵云、刘封、关平等皆至,收聚众军,把所获粮草辎重,分赏将士,班师回新野。新野百姓望尘遮道而拜曰:“吾属生全,皆使君得贤人之力也!”不写玄德褒孔明,却写百姓颂玄德。颂玄德甚于颂孔明也。孔明回至县中,谓玄德曰:“夏侯惇虽败去,曹操必自引大军来。”玄德曰:“似此如之奈何?”孔明曰:“亮有一计,可敌曹军。”正是:

  破敌未堪息战马,避兵又必赖良谋。

  未知其计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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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蔡夫人议献荆州 诸葛亮火烧新野

  前自三顾草庐之后,便当接火烧博望一篇,却夹叙孙权杀黄祖、刘琦屯江夏以间之;至火烧博望之后,便当接火烧新野一篇,却夹叙曹操杀孔融、刘琮献荆州以间之:盖几处同时之事,不得详却一处,略却数处也。看他叙新野,又叙荆州;叙荆州,又叙东吴与许昌:头绪多端,如一线穿,却不见断续之痕。尤妙在叙孔融处,补叙祢衡往事;叙荆州处,详叙王粲生平:偏能于极忙中叙此闲笔。

  刘景升家难,与袁本初家难正自仿佛,而写来却无一笔相类者何也?盖本初始终爱少子,而景升则有临终立长子之命:其不同一也。谭、尚相攻;而刘琮则本有让琦之心,刘琦亦初无伐琮之意:其不同二也。谭之降操,以长子不得立之故;琮之降操,则以幼子僭立之故:其不同三也。谭之降操,其臣教之;琮之降操,虽其臣教之,而实其母成之:其不同四也。冀州为曹操所自夺,而荆州为刘琮所献:其不同五也。本初之死,尚未尝不讣告谭;而景升之死,刘琮竟匿而不发:其不同六也。种种不同,求一笔之相犯而不可得。岂非天然有此变化之事,以成此变化之文哉!

  玄德取荆州于刘表病危之时,则不正;取荆州于刘琮僭立之后,则无不正也。即谓取荆州于刘琮僭立之时,或有不正;而取荆州于刘琮降曹之日,则更无不正也。失此不取,而使荆州为曹操所有之荆州,又为孙权所欲得之荆州,于是借荆州、分荆州、索荆州、还荆州,遂至遗无数葛藤于后,则皆此回中一着之错耳。

  孔融才大名高,意所予夺,天下从之,此曹操之所深忌者。奸雄必去其所忌,而后可以惟我欲为。故称魏王、加九锡之事,必待于融死之后也。当时即无郗虑之谮,而操之欲杀之久矣。<纲目>书操杀融而存其官,盖重予之云。

  或谓文人无行,文如蔡邕,而失身董卓;文如王粲,而劝降曹操:斯固然矣。然如孔融、祢衡之互相称许,则岂非名称其实者哉!两人之志节,实足动义概而忤雄风。然则无行文人之说,其赖此二人而一雪斯言欤!

  凡用计之难,不难在第一次,而难在第二次。当敌人经过一番之后,仍以前法施之,而敌之依旧不觉,则奇莫奇于斯矣。然其前后用法亦微有不同者:前之火纯用火,后之火兼用水。若以卦象论之:前卦只是巽为风,离为火;后卦乃变成水火既济。惜乎曹操出兵之时,不早令管辂卜之也。

  博望之火易料,新野之火难料。何也?博望之火在城外,新野之火在城中;博望之火在林木,新野之火在房屋也。然孔明新野之火是城中房屋之火,吕布濮阳之火亦是城中房屋之火;而吕布伏兵城中,孔明伏兵城外;火中之伏兵可见,火外之伏兵不可知。则新野之烧,更甚于濮阳矣。况火不足而继之以水,下邳之水是白日,白河之水是黑夜;冀州之水是灌城,白河之水是灌军:愈用愈幻,愈出愈奇。今日读者见之,犹目眩神摇;安得当日战者遇之,不魂飞胆落乎!

  却说玄德问孔明求拒曹兵之计。孔明曰:“新野小县,不可久居。近闻刘景升病在危笃,可乘此机会,取彼荆州为安身之地,庶可拒曹操也。”玄德曰:“公言甚善。但备受景升之恩,安忍图之!”孔明曰:“今若不取,后悔何及?”为后文争荆州伏线。玄德曰:“吾宁死不忍作负义之事。”孔明曰:“且再作商议。”

  却说夏侯惇败回许昌,自缚见曹操,伏地请死。操释之。惇曰:“惇遭诸葛亮诡计,用火攻破我军。”操曰:“汝自幼用兵,岂不知狭处须防火攻?”惇曰:“李典、于禁曾言及此,悔之不及。”操乃赏二人。兵败而有赏,曹瞒胜人之处。惇曰:“刘备如此猖狂,真腹心之患也,不可不急除。”操曰:“吾所虑者,刘备、孙权耳,余皆不足介意。今当乘此时扫平江南。”因叙刘备,就势带出孙权,为后文赤壁伏线。便传令起大兵五十万,令曹仁、曹洪为第一队,张辽、张合为第二队。夏侯渊、夏侯惇为第三队,于禁、李典为第四队,仍用夏侯、于、李,如秦穆公之再用三帅。操自领诸将为第五队。每队各引兵十万。又令许褚为折冲将军,引兵三千为先锋。先锋反叙在后,叙法变幻。选定建安十三年秋七月丙午日出师。并记其日,重其事也。

  大中大夫孔融谏曰:“刘备,刘表皆汉室宗亲,不可轻伐。以理言。孙权虎踞六郡,且有大江之险,亦不易取。以势言。○融意重在二刘,带言孙权。今丞相兴此无义之师,恐失天下之望。”操怒曰:“刘备、刘表、孙权皆逆命之臣,岂容不讨!”前操止言刘备、孙权,今亦带言刘表。遂叱退孔融,下令“如有再谏者必斩”。孔融出府,仰天叹曰:“以至不仁伐至仁,安得不败乎!”至仁独指刘备,而表与权又在所轻。时御史大夫郗虑家客闻此言,报知郗虑。虑常被孔融侮慢,心正恨之,乃以此言入告曹操,且曰:“融平日每每狎侮丞相,平日狎侮,却借郗虑口中带叙出来。又与祢衡相善,衡赞融曰‘仲尼不死’,融赞衡曰‘颜回复生’,孔、祢交誉语,亦借郗虑口中叙出。向者祢衡之辱丞相,乃融使之也。”又将祢衡前事一提。操大怒,遂命廷尉捕捉孔融。融有二子,年尚少,时方在家对坐弈棋,左右急报曰:“尊君被廷尉执去,将斩矣!二公子何不急避?”二子曰:“破巢之下,安有完卵乎?”操之残恶,二子早已看透。言未已,廷尉又至,尽收融家小,并二子皆斩之,操之杀祢衡,必假手于他人;今杀孔融,则竟自杀之,更不避杀贤士之名矣。号令融尸于市。京兆脂习伏尸而哭,操闻之大怒,欲杀之。荀彧曰:“彧闻脂习常谏融曰:‘公刚直太过,乃取祸之道。’脂习谏融语,却在荀彧口中补叙出来。今融死而来哭,乃义人也,不可杀。”脂习之哭孔融,与王修之哭袁谭正复相似。操乃止,习收融父子尸首,皆葬之。后人有诗赞孔融曰:

  孔融居北海,豪气贯长虹:坐上客长满,樽中酒不空。此系融幼时语,应第十一回中。文章惊世俗,谈笑侮王公。史笔褒忠直,存官纪“大中”。<纲目>书曰“杀大中大夫孔融”,存其官也。

  曹操既杀孔融,传令五队军马次第起行,只留荀彧等守许昌。

  却说荆州刘表病重,使人请玄德来托孤。玄德引关、张至荆州见刘表。表曰:“我病已入膏肓,不久便死矣,特托孤于贤弟。我子无才,恐不能承父业,我死之后,贤弟可自领荆州。”陶谦三让徐州,刘表可谓再让荆州矣。玄德泣拜曰:“备当竭力以辅贤侄,安敢有他意乎?”正说间,人报曹操自统大兵至。玄德急辞刘表,星夜回新野。刘表病中闻此信,吃惊不小,商议写遗嘱,令玄德辅佐长子刘琦为荆州之主。刘表临死不听妇人言而立少子,虽不能正其始,犹能正其终也。蔡夫人闻之大怒,关上内门,使蔡瑁、张允二人把住外门。时刘琦在江夏,知父病危,来至荆州探病。方到外门,蔡瑁当住曰:“公子奉父命镇守江夏,其任至重;今擅离职守,倘东吴兵至,如之奈何?若入见主公,主公必生嗔怒,病将转增,非孝也。宜速回。”蔡瑁此时但阻琦之见父,而不敢害琦者,畏玄德之在新野耳。刘琦立于门外,大哭一场,上马仍回江夏。刘表病势危笃,望刘琦不来,至八月戊申日,大叫数声而死。刘表欲立刘琦而不能杀蔡瑁,以至于此。后人有诗叹刘表曰:

  昔闻袁氏居河朔,又见刘君霸汉阳。总为牝晨致家累,可怜不久尽销亡。

  刘表既死,蔡夫人与蔡瑁、张允商议,假写遗嘱,令次子刘琮为荆州之主,袁绍之妻立少子,是顺夫之命;刘表之妻立少子,是逆夫之命,蔡氏更劣于刘氏矣。然后举哀报丧。时刘琮年方十四岁,颇聪明,乃聚众言曰:“吾父弃世,吾兄现在江夏,更有叔父玄德在新野。汝等立我为主。倘兄与叔兴兵问罪,如何解释?”刘琮贤于袁尚。众官未及对,幕官李珪答曰:“公子之言甚善。今可急发哀书至江夏,请大公子为荆州之主,就命玄德一同理事。北可以敌曹操,南可以拒孙权。此万全之策也。”刘表有如此之臣,而平日不能重托之,乃使蔡瑁掌兵权,何其用人之舛误也!蔡瑁叱曰:“汝何人?敢乱言以逆主公遗命!”李珪大骂曰:“汝内外朋谋,假称遗命,废长立幼,眼见荆襄九郡,送于蔡氏之手!故主有灵,必当殛汝!”蔡瑁大怒,喝令左右推出斩之。李珪至死大骂不绝。李珪其泄冶之流乎!于是蔡瑁遂立刘琮为主。蔡氏宗族分领荆州之兵。命治中邓义、别驾刘先守荆州。蔡夫人自与刘琮前赴襄阳驻扎,以防刘琦、刘备;就葬刘表之柩于襄阳城东汉阳之原,竟不讣告刘琦与玄德。自死至葬而竟不讣告,妇人作事舛错至此,宜其亡之速也。

  刘琮至襄阳,方纔歇马,忽报曹操引大军径望襄阳而来。琮大惊,遂请蒯越、蔡瑁等商议。东曹掾傅巽进言曰:“不特曹操兵来为可忧。今大公子在江夏,玄德在新野,我皆未往报丧,若彼兴兵问罪,荆襄危矣。巽有一计,可使荆、襄之民,安如泰山,又可保全主公名爵。”不忧曹操而忧玄德、刘琦,则其计可知矣。琮曰:“计将安出?”巽曰:“不如将荆襄九郡,献与曹操,操必重待主公也。”李珪既杀,此饯巽之言所由来也。琮叱曰:“是何言也!孤受先君之基业,坐尚未稳,岂可便弃之也?”刘琮贤于袁谭。蒯越曰:“傅公悌之言是也。夫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今曹操南征北讨,以朝廷为名,主公拒之,其名不顺。且主公新立,外患未宁,内忧将作。荆、襄之民,闻曹兵至,未战而胆先寒,安能与之敌哉?”蒯越尝助蔡瑁谋害玄德,宜其有此论。若蒯良在则必不至此。琮曰:“诸公善言,非我不从,但以先君之业,一旦弃与他人,恐贻笑于天下耳。”言未已,一人昂然而进曰:“傅公悌、蒯异度之言甚善,何不从之?”众视之,乃山阳高平人,姓王,名粲,字仲宣。粲容貌瘦弱,身材短小。幼时往见中郎蔡邕,时邕高朋满座,闻粲至,倒履迎之,宾客皆惊曰:“蔡中郎何独敬此小子耶?”邕曰:“此子有异才,吾不如也。”蔡邕之敬王粲,如孔融之重祢衡。然王、蔡二人不如孔、祢二人多矣。粲博闻强记,人皆不及。尝观道旁碑文一过,便能记诵;观人弈棋,棋局乱,粲复为摆出,不差一子。又善算术。其文词妙绝一时。年十七,辟为黄门侍郎,不就。后因避乱至荆襄,刘表以为上宾。忽叙王粲生平,忙中偏有此闲笔。当日谓刘琮曰:“将军自料比曹公何如?”琮曰:“不如也。”与玄德、孔明问答语相似。一则商议备敌,一则商议降敌,语同而意不同。粲曰:“曹公兵强将勇足智多谋,擒吕布于下邳,摧袁绍于官渡,逐刘备于陇右,破乌桓于白狼:又将曹操前事于此总叙一遍。枭除荡定者,不可胜计。今以大军南下荆襄,势难抵敌。傅、蒯二君之谋,乃长策也。将军不可迟疑,致生后悔。”文人不可与谋国事如此。琮曰:“先生见教极是。但须禀告母亲知道。”只见蔡夫人从屏后转出,惯立屏后窃听人语,此妇人恶态。谓琮曰:“既是仲宣、公悌、异度三人所见相同,何必告我?”我不怪妇人同此三人之见,却怪三人不异妇人之见。于是刘琮意决,便写降书,令宋忠潜地往曹操军前投献。宋忠领命,直至宛城,接着曹操,献上降书。操大喜,重赏宋忠,分付教刘琮出城迎接,便着他永为荆州之主。假语骗小儿。

  宋忠拜辞曹操,取路回荆襄。将欲渡江,忽见一枝人马到来,视之,乃关云长也。宋忠回避不迭,被云长唤住,细问荆州之事。忠初时隐讳,后被云长盘问不过,只得将前后事情一一实告。云长大惊,随捉宋忠至新野见玄德,备言其事。玄德闻之大哭。此哀刘表而哭,非畏曹操而哭也。张飞曰:“事已如此,可先斩宋忠,随起兵渡江,夺了襄阳,杀了蔡氏、刘琮,然后与曹操交战。”快人快语。玄德曰:“你且缄口。我自有斟酌。”乃叱宋忠曰:“你知众人作事,何不早来报我?今虽斩汝,无益于事,可速去。”宋忠且不杀,岂肯杀刘琮母子乎?忠拜谢,抱头鼠窜而去。

  玄德正忧闷间,忽报公子刘琦差伊籍到来。玄德感伊籍昔日相救之恩,降阶迎之,再三称谢。照顾前文。籍曰:“大公子在江夏,闻荆州已故,蔡夫人与蔡瑁等商议,不来报丧,竟立刘琮为主。公子差人往襄阳探听,回说是实。恐使君不知,特差某赍哀书呈报;并求使君尽起麾下精兵,同往襄阳问罪。”刘琦求助于刘备,与袁谭之求助于曹操大不相同。玄德看书毕,谓伊籍曰:“机伯只知刘琮僭立,更不知刘琮已将荆、襄九郡,献与曹操矣!”本是伊籍报玄德信,却反是玄德报伊籍信。籍大惊曰:“使君从何知之?”玄德具言拿获宋忠之事。籍曰:“若如此,使君不如以吊丧为名,前赴襄阳,诱刘琮出迎,就便擒下,诛其党类,则荆州属使君矣。”最是善策。孔明曰:“机伯之言是也。主公可从之。”玄德垂泪曰:“吾兄临危托孤于我,今若执其子而夺其地,异日死于九泉之下,何面目复见吾兄乎?”刘琮既降曹操,则玄德非取荆州于刘琮,而取荆州于曹操也,何尚以刘表为言乎?○前刘表让之而不取,失一机会;今刘琮失之而不取,又失一机会。孔明曰:“如不行此事,今曹兵已至宛城,何以拒敌?”玄德曰:“不如走樊城以避之。”几与屯小沛时同一局面。

  正商议间,探马飞报曹兵已到博望了。玄德慌忙发付伊籍回江夏整顿军马,一面与孔明商议拒敌之计。孔明曰:“主公且宽心。前番一把火,烧了夏侯惇大半人马;今番曹兵又来,必教他中这条计。不说出何计,正使人猜测不着。我等在新野住不得了,不如早到樊城去。”便差人四门张榜,晓谕居民:“无问老幼男女,愿从者,即于今日皆跟我往樊城暂避,不可自误。”挈民同走,又是一番走法。差孙干往河边调拨船只,救济百姓;差糜竺护送各官家眷到樊城。先说百姓,后及各官家眷,足见爱民之至。一面聚诸将听令,先教云长:“引一千军去白河上流头埋伏。各带布袋,多装沙土,遏住白河之水,至来日三更后,只听下流头人喊马嘶,急取起布袋,放水淹之,却顺水杀将下来接应。”前翼德曰:“何不使水去?”今番真是使水去了。又唤张飞:“引一千军去博陵渡口埋伏。此处水势最慢,曹军被淹,必从此逃难,可便乘势杀来接应。”第二次调拨,又在水边。又唤赵云:“引军三千,分为四队:自领一队伏于东门外,其三队分伏西、南、北三门;却先于城内人家屋上,多藏硫黄焰硝引火之物。曹军入城,必安歇民房。来日黄昏后,必有大风。不知天时者,不可以为军师。但看风起,便令西、南、北三门伏军尽将火箭射入城去;待城中火势大作,却于城外吶喊助威。第三次调拨,方用火攻。○既以风力助火势,又以人声助火威,自然分外猛烈。只留东门放他出走。汝却于东门外从后击之。从后击之,妙。赶他到水边去。天明会合关、张二将,收军回樊城。”又先算定收兵时候。再令糜芳、刘封二人:“带二千军,一半红旗,一半青旗,红属火,青属木,木能生火。去新野城外三十里鹊尾坡前屯住。一见曹军到,红旗军走在左,青旗军走在右。他心疑必不敢追,汝二人却去分头埋伏。只望城中火起,便可追杀败兵,然后却来白河上流头接应。”前三次调拨已完,不想又有此一段在后,奇妙。○前一人一拨,此两人同拨。孔明分拨已定,乃与玄德登高瞭望,只候捷书。为下文登高对坐饮酒伏笔。

  却说曹仁、曹洪引军十万为前队,前面已有许褚引三千铁甲军开路,浩浩荡荡,杀奔新野来。是日午牌时分,来到鹊尾坡,午为火位,鹊应朱鹊,正为下文点染。望见坡前一簇人马,尽打青、红旗号,许褚催军向前。刘封、糜芳分为四队,青、红旗各归左右。前于第四次调拨,此却于第一次出现。许褚勒马,教:“且休进,前面必有伏兵。我兵只在此处住下。”许褚一骑马飞报前队曹仁,曹仁曰:“此是疑兵,必无埋伏。可速进兵,我当催军继至。”许褚复回坡前,提兵杀入。至林下追寻时,不见一人。时日已西坠,自午至晚,渐渐叙到夜来,却有次第。许褚方欲前进,只听得山上大吹大擂。抬头看时,只见山顶上一簇旗,旗丛中两把伞盖,左玄德,右孔明,二人对坐饮酒。相对饮酒,不是赏红灯,定是看烟火。许褚大怒,引军寻路上山,山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不能前进;又闻山后喊声大震。欲寻路厮杀,天色已晚。已晚。曹仁领兵到,教且夺新野城歇马。军士至城下时,只见四门大开。曹兵突人,并无阻当,城中亦不见一人,竟是一座空城了。谁知以此空城作炉灶。曹洪曰:“此是势孤计穷,故尽带百姓逃窜去了。我军权且在城安歇,来日平明进兵。”此时各军走乏,都已饥饿,皆去夺房造饭。曹仁、曹洪就在衙内安歇。已入火瓮中矣。初更已后,初更。狂风大作。未写火,先写风。守门军士飞报火起。曹仁曰:“此必军士造饭不小心遗漏之火,不可自惊。”说犹未了,接连几次飞报,西、南、北三门皆火起。不见兵,只见火,奇幻。曹仁急令众将上马时,满县火起,上下通红。是夜之火,更胜前日博望烧屯之火。忽将前事对照以应上文,妙甚。后人有诗叹曰:

  奸雄曹操守中原,九月南征到汉川。风伯怒临新野县,祝融飞下焰摩天。

  曹仁引众将突烟冒火,寻路奔走,闻说东门无火,急急奔出东门。军士自相践踏,死者无数。曹仁等方纔脱得火厄,背后一声喊起,赵云引军赶来混战。前于第三次调拨,此第二次出现。败军各逃性命,谁肯回身厮杀。正奔走间,糜芳引一军至,又冲杀一阵。曹仁大败,夺路而走,刘封又引一军截杀一阵。糜、刘二人前已于第一次出现,今于第三、第四次又出现。前则一起出现,此则次第出现。到四更时分,四更。人困马乏,军士大半焦头烂额,奔至白河边,喜得河水不甚深,上流头有灰布袋故也。人马都下河吃水,人相喧嚷,马尽嘶鸣。

  却说云长在上流用布袋遏住河水。黄昏时分,望见新野火起;补黄昏一句甚妙。至四更,忽听得下流头人语马嘶,急令军士一齐掣起布袋,水势滔天,望下流冲去,曹军人马俱溺于水中,死者极多。前于第一次调拨,今却于第五次出现。○既用火烧,又用水浸,十万之众,不为炭定为泥矣。曹仁引众将望水势慢处夺路而走。行到博陵渡口,只听喊声大起,一军拦路,当先大将,乃张飞也,大叫:“曹贼快来纳命!”前于第二次调拨,今出于第六次出现。○看他叙得前后参差有势,却又一笔不乱。曹军大惊。正是:

  城内纔看红焰吐,水边又遇黑风来。

  未知曹仁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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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3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四十一回 刘玄德携民渡江 赵子龙单骑救主

  前孔明教刘琦,是走为上计;今教玄德,亦是走为上计。然刘琦之走得免于难,玄德之走几不免于难,其故何也?则皆玄德不忍之心为之累耳。若非不忍于刘表,则可以不走;若非不忍于刘琮,则又可以不走。即走矣,若非不忍于百姓,则犹可以轻于走,捷于走,脱然于走。其走而及于难者,乃玄德之过于仁,而非孔明之疏于计也。

  蔡氏之死,天不假手于玄德;刘琮之死,天不假手于刘琦:而杀之者乃是曹操,此造物者之巧也。然操于张绣之降则不杀,于张鲁之降则不杀,即于袁谭之初降而未叛,则亦不遽杀;而独于刘琮母子,则必杀之而后己,其故何居?曰:琮之意在永保荆州,失之则悔,悔则必怨,怨则旧臣之未降者或将嚧枯烬以复燃,则可虑者一;即其臣之已降者见故主尚在,亦将怀二心以图我,则可虑者二;且操方欲下江南,而琮或复与琦合,将结刘备以为我肘腋之患,则可虑者三。操之筹此至熟矣,琮即欲不死,岂可得哉?

  檀溪之役,子龙以三百人而不能救玄德;长阪之役,子龙以一单骑而独能救阿斗:事之不可知者也。关公之保二夫人,历过五关,而皆得无恙;子龙之保二夫人,止过长阪,而不能两全;又事之不可知者也。或谓檀溪不关龙马之力,当阳亦岂虎将之功,天也,非人也;我谓关公尽事兄之节,子龙竭救主之忠,天也,亦人也。玄德弃荆州,既失其地利,犹幸邀天之佑,得人之助尔。

  孙策之知太史慈,不以新降而疑其诈;玄德之信子龙,不以临难而疑其违:一则投契于一时,一则孚信于平日也。大约文字之妙,多在逆翻处。不有糜芳之告,翼德之疑,则玄德之识不奇,子龙之忠亦不显。<三国>叙事之法,往往善于用逆,所以绝胜他书。

  文有伏线之妙:玄德之取长沙,魏延之救黄忠,尚隔数回,而此处襄阳城外,早有一魏延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在此时初无补于玄德,初无益于襄阳,而孰知预为后日之用,真奇事奇文。

  徐氏以不死报夫仇,糜氏以一死全夫嗣:皆贤妻也。吴夫人临死,托壮子于良臣;糜夫人临死,托幼子于猛将:皆贤母也。然死更难于不死;临难之托子,更难于平时之托子:则糜夫人之贤,又在东吴两妇之上。

  凡叙事之难,不难在聚处,而难在散处。如当阳长阪一篇:玄德与众将及二夫人并阿斗,东三西四,七断八续,详则不能加详,略又不可偏略,庸笔至此,几于束手。今作者将糜芳中箭,在玄德眼中叙出;简雍着槍,糜竺被缚,在赵云眼中叙出;二夫人弃车步行,在简雍口中叙出;简雍报信,在翼德口中叙出;甘夫人下落,则借军士口中详之;糜夫人及阿斗下落,则借百姓口中详之:历落参差,一笔不忙,一笔不漏。又有旁笔,写秋风,写秋夜,写旷野哭声,将数千兵及数万百姓无不点缀描画。予尝读<史记>,至项羽垓下一战,写项羽、写虞姬、写楚歌、写九里山、写八千子弟、写韩信调军、写众将十面埋伏、写乌江自刎,以为文章纪事之妙,莫有奇于此者;及见<三国>当阳长阪之文,不觉叹龙门之复生也。

  却说张飞因关公放了上流水,遂引军从下流杀将来,截住曹仁混杀。忽遇许褚,便与交锋。许褚不敢恋战,夺路走脱。张飞赶来,接着玄德、孔明,一同沿河到上流。刘封、糜芳已安排船只等候,遂一齐渡河,尽望樊城而去,孔明教将船筏放火烧毁。水上之火,又其余事。

  却说曹仁收拾残军,就新野屯住,使曹洪去见曹操,具言失利之事。操大怒曰:“诸葛村夫,安敢如此!”催动三军,漫山塞野,尽至新野下寨。传令军士一面搜山,一面填塞白河。令大军分作八路,一齐去取樊城。前是五队,今变作八路。刘晔曰:“丞相初至襄阳,必须先买民心,今刘备尽迁新野百姓入樊城,若我兵径进,二县为齑粉矣。不如先使人招降刘备。备即不降,亦可见我爱民之心;此句是正意。若其来降,则荆州之地,可不战而定也。”此句是陪说。操从其言,便问:“谁可为使?”刘晔曰:“徐庶与刘备至厚,今现在军中,何不命他一往?”操曰:“他去恐不复来。”晔曰:“他若不来,贻笑于人矣。丞相勿疑。”前者赚徐庶,程昱料其必来;今者遣徐庶,刘晔料其必返:前后相映。操乃召徐庶至,谓曰:“我本欲踏平樊城,奈怜众百姓之命。公可往说刘备,如肯来降,免罪赐爵;若更执迷,军民共戮,玉石俱焚。吾知公忠义,故特使公往。愿勿相负。”明知备之不降而招之,又明知庶之不勤备降而遣之,皆诈也,不过先礼后兵,以示虚惠于百姓耳。徐庶受命而行。至樊城,玄德、孔明接见,共诉旧日之情。庶曰:“曹操使庶来招降使君,乃假买民心也,今彼分兵八路,填白河而进。樊城恐不可守,宜速作行计。”不待徐庶教之行,而孔明之行计已定矣。玄德欲留徐庶。庶谢曰:“某若不还,恐惹人笑。今老母已丧,抱恨终天。身虽在彼,誓不为设一谋,公有卧龙辅佐,何愁大业不成?庶请辞。”若无卧龙辅佐,此时徐庶亦不留乎?或曰:徐庶,孝子也,母虽死而坟墓在焉,故不敢绝操耳。玄德不敢强留。

  徐庶辞回,见了曹操,言玄德并无降意。操大怒,即日进兵。玄德问计于孔明。孔明曰:“可速弃樊城,取襄阳暂歇。”本意在襄阳,孰知下文偏不是襄阳。玄德曰:“奈百姓相随许久,安忍弃之?”孔明曰:“可令人遍告百姓,有愿随者同去,不愿者留下。”先使云长往江岸整顿船只,令孙干、简雍在城中扬声曰:“今曹兵将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愿随者,便同过江。”若使此时不告百姓,潜师宵遁,则后来必不为曹操所追及矣。两县之民,齐声大呼曰:“我等虽死,亦愿随使君!”此之谓人和。即日号泣而行,扶老携幼,将男带女,滚滚渡河,两岸哭声不绝。玄德于船上望见,大哭曰:“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欲投江而死,或曰,玄德之欲投江,与曹操之买民心,一样都是假处。然曹操之假,百姓知之;玄德之假,百姓偏不以为假。虽同一假也,而玄德胜曹操多矣。左右急救止。闻者莫不痛哭。船到傍岸,回顾百姓,有未渡者,望南而哭。玄德急令云长催船渡之,方纔上马。不携百姓则已,既已携之,岂可携其半而弃其半?则催船急渡,乃必然之势也。行至襄阳东门,只见城上遍插旌旗,壕边密布鹿角,玄德勒马大叫曰:“刘琮贤侄,吾但欲救百姓,并无他念。可快开门。”亦以百姓动之。刘琮闻玄德至,惧而不出。蔡瑁、张允径来敌楼上,叱军士乱箭射下。城外百姓,皆望敌楼而哭。刘琮拒玄德则不义,弃百姓则不仁。城中忽有一将,自变量百人径上城楼,大喝:“蔡瑁、张允卖国之贼!刘使君乃仁德之人,今为救民而来投,何得相拒!”突如其来,伊何人哉?众视其人,身长八尺,面如重枣,乃义阳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长。魏延之归玄德,尚在十数回之后,却早于此处出现,妙。当下魏延轮刀砍死守门将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大叫:“刘皇叔快领兵入城,共杀卖国之贼!”读者至此,必谓蔡瑁、张允此时必死,而玄德此时必入襄阳矣。张飞便跃马欲入,玄德急止之曰:“休惊百姓!”处处以百姓为重。魏延只管招呼玄德军马入城。只见城内一将飞马引军而出,大喝:“魏延无名小卒,安敢造乱!认得我大将文聘么?”忽然又遇一阻隔。妙绝。魏延大怒,挺枪跃马,便来交战。两下军兵在城边混杀,喊声大震。玄德曰:“本欲保民,反害民也!吾不愿入襄阳!”处处以百姓为重。孔明曰:“江陵乃荆州要地,不如先取江陵为家。”本要取江陵,谁知后文又不是江陵。玄德曰:“正合吾心。”于是引着百姓,尽离襄阳大路,望江陵而走。襄阳城中百姓,多有乘乱逃出城来,跟玄德而去。此之谓人和。魏延与文聘交战,从巳至未,手下兵卒,皆已折尽。延乃拨马而逃,却寻不见玄德,自投长沙太守韩玄去了。为后救黄忠伏线。

  却说玄德同行军民共数万,大小车数千辆,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路过刘表之墓,玄德率众将拜于墓前,哭告曰:“辱弟备无德无才,负兄寄托之重,罪在备一身,与百姓无干。望兄英灵,垂救荆、襄之民!”言甚悲切,军民无不下泪。曹操哭袁绍之墓是假哭,玄德哭刘表之墓是真哭。○虽为刘表而哭,却为百姓而祝,处处以百姓为重。忽哨马报曰:“曹操大军,已屯樊城,使人收拾船筏,即日渡江赶来也。”众将皆曰:“江陵要地,足可拒守。今拥民众数万,日行十余里,似此几时得至江陵?倘曹兵到,如何迎敌?不如暂弃百姓,先行为上。”玄德泣曰:“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今人归我,奈何弃之?”不携百姓则已,既已携之,岂可携于前而弃于后?到底同行,亦必然之势也。百姓闻玄德此言,莫不伤感。后人有诗赞曰:

  临难仁心存百姓,登舟挥泪动三军。至今凭吊襄江口,父老犹然忆使君。

  却说玄德拥着百姓,缓缓而行。孔明曰:“追兵不久即至。可遣云长往江夏求救于公子刘琦。教他速起兵乘船会于江陵。”方知前日为刘琦画策,已早为今日玄德伏着。玄德从之,即修书令云长同孙干领五百军往江夏求救;令张飞断后;为长阪桥伏线。赵云保护老小;为当阳伏笔。其余俱管顾百姓而行。处处以百姓为重。每日只走十余里便歇。

  却说曹操在樊城,使人渡江至襄阳,召刘琮相见。琮惧怕不敢往见。蔡瑁、张允请行。王威密告琮曰:“将军既降,玄德又走,曹操必懈弛无备。愿将军奋整奇兵,设于险处击之,操可获矣。获操则威震天下,中原虽广,可传檄而定。此难遇之机,不可失也。”王威此计,妙不可言。刘琮若能行之,是一时快事;刘琮即不行之,亦千古快谈。琮以其言告蔡瑁。瑁叱王威曰:“汝不知天命,安敢妄言!”威怒骂曰:“卖国之徒,吾恨不生啖汝肉!”瑁欲杀之,蒯越劝止。李珪死而王威不死,亦侥幸耳。瑁遂与张允同至樊城,拜见曹操。瑁等辞色甚是谄佞。操问:“荆州军马钱粮,今有多少?”瑁曰:“马军五万,步军十五万,水军八万:共二十八万。钱粮大半在江陵,其余各处,亦足供给一载。”既有如此之兵粮,而不修战具,蔡瑁非人哉!操曰:“战船多少?原是何人管领?”瑁曰:“大小战船共七千余只,原是瑁等二人掌管。”操遂加瑁为镇南侯、水军大都督,张允为助顺侯、水军副都督。为赤壁伏线。二人大喜拜谢。狗才。操又曰:“刘景升既死,其子降顺,吾当表奏天子,使永为荆州之主。”连许两番,谁知都是假话。二人大喜而退。荀攸曰:“蔡瑁,张允乃谄佞之徒,主公何遂加以如此显爵,更教都督水军乎?”操笑曰:“吾岂不识人?止因吾所领北地之众,不习水战,故且权用此二人。待成事之后,别有理会。”奸雄用人,全是权诈,可恨可爱。

  却说蔡瑁、张允归见刘琮,具言:“曹操许保奏将军永镇荆、襄。”琮大喜。次日,与母蔡夫人赍捧印绶兵符,亲自渡江拜迎曹操。大事去矣。操抚慰毕,即引随征军将进屯襄阳城外。蔡瑁、张允令襄阳百姓焚香拜接。曹操俱用好言抚谕。百姓焚香是没奈何,曹操抚谕是了世事。入城至府中坐定,即召蒯越近前,抚慰曰:“吾不喜得荆州,喜得异度也。”老奸。遂封蒯越为江陵太守樊城侯,傅巽、王粲等皆为关内侯;三人前劝刘琮降操,正为此耳。而以刘琮为青州刺史,便教起程。两次诈许,今番变卦。恶极。琮闻命大惊,辞曰:“琮不愿为官,愿守父母乡土。”操曰:“青州近帝都,教你随朝为官,免在荆襄被人图害。”琮再三推辞,曹操不准,琮只得与母蔡夫人同赴青州。只有故将王威相随,其余官员俱送至江口而回。刘琮此时行旅之况,更惨于玄德矣。操唤于禁嘱付曰:“你可引轻骑追刘琮母子杀之,以绝后患。”恶极,然亦势所必然。于禁得令,领众赶上,大喝曰:“我奉丞相令,教来杀汝母子,可早纳下首级。”蔡夫人抱刘琮而大哭。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欲再从屏风后窃听宾客之语,岂可得哉!虽然,吕布之妻严氏、袁绍之妻刘氏,皆被曹操取至许都;则蔡夫人之见杀,犹为死得干净也。于禁喝令军士下手,王威忿怒,奋力相斗,竟被众军所杀。冀州死节者有沮授、审配;荆州死节者惟王威一人。军士杀死刘琮及蔡夫人,于禁回报曹操,操重赏于禁。便使人往隆中搜寻孔明妻小,却不知去向,原来孔明先已令人搬送至三江内隐避矣。徐庶之母被执,而孔明之家杳然,毕竟卧龙妙人,胜元直十倍。操深恨之。

  襄阳既定,荀攸进言曰:“江陵乃荆、襄重地,钱粮极广。刘备若据此地,急难动摇。”操曰:“孤岂忘之?”随命于襄阳诸将中选一员引军开道,诸将中却独不见文聘。操使人寻问,方纔来见。操曰:“汝来何迟?”对曰:“为人臣而不能使其主保全境土,心实悲惭,无颜早见耳。”言讫,欷歔流涕。与袁绍之客王修等相类。操曰:“真忠臣也。”除江夏太守,赐爵关内侯,便教引军开道。探马报说:“刘备带领百姓,日行止十数里,计程只有三百余里。”已行过一月矣。操教各部下精选五千铁骑,星夜前进,限一日一夜,赶上刘备。以一日一夜赶一月之程,兵虽锐而亦疲矣。大军陆续随后而进。

  却说玄德引十数万百姓、三千余军马,一程程挨着往江陵进发。赵云保护老小,张飞断后。将二人再点一句,为后文伏线。孔明曰:“云长往江夏去了,绝无回音,不知若何?”玄德曰:“敢烦军师亲自走一遭。刘琦感公昔日之教,今若见公亲至,事必谐矣。”孔明允诺,便同刘封引五百军先往江夏求救去了。关公既去,孔明又行,止剩张、云二将矣。当日玄德自与简雍、糜竺、糜芳同行。正行间,忽然一阵狂风就马前刮起,尘土冲天,平遮红日。未写兵来,先写风报,使人凛凛。玄德惊曰:“此何兆也?”简雍颇明阴阳,袖占一课,失惊曰:“此大凶之兆也。应在今夜。主公可速弃百姓而走。”玄德曰:“百姓从新野相随至此,吾安忍弃之?”处处以百姓为重。雍曰:“主公若恋而不弃,祸不远矣。”玄德问:“前面是何处?”左右答曰:“前面是当阳县。有座山名为景山。”玄德便教就此山扎住。时秋末冬初,凉风透骨;黄昏将近,哭声遍野。尝读李陵书曰:“凉秋九月,时闻悲风萧条之声。”又读李华<吊古战场文>曰:“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未尝不愀然悲也。今此处兼彼二语,倍觉凄凉。○秋末冬初二句,早为后文赤壁借风作衬。至四更时分,只听得西北喊声震地而来。玄德大惊,急上马引本部精兵二千余人迎敌。曹兵掩至,势不可当。玄德死战。正在危迫之际,幸得张飞引军至,杀开一条血路,救玄德望东而走。文聘当先拦住,玄德骂曰:“背主之贼,尚有何面目见人!”文聘羞惭满面,引兵自投东北去了。文聘尚有良心。张飞保着玄德,且战且走。奔至天明,闻喊声渐渐远去,玄德方纔歇马。看手下随行人,止有百余骑;百姓老小并糜竺、糜芳、简雍、赵云等一干人,皆不知下落。此处写得七零八落,后文一一点出。玄德大哭曰:“十数万生灵,皆因恋我,遭此大难,诸将及老小,皆不知存亡:虽土木之人,宁不悲乎!”先言百姓,次言诸将、老小,处处以百姓为重。

  正恓惶时,忽见糜芳面带数箭,踉跄而来,糜芳带箭,在玄德眼中叙出,极省。妙。口言:“赵子龙反投曹操去了也!”将写赵云尽忠,却报赵云降操。是借糜芳口下反衬下文。玄德叱曰:“子龙是我故交,安肯反乎?”玄德之言,是正衬下文。张飞曰:“他今见我等势穷力尽,或者反投曹操,以图富贵耳。”糜芳不知赵云,张飞亦疑赵云,不独反衬玄德之识,正反衬赵云之忠。玄德曰:“子龙从我于患难,心如铁石,非富贵所能动摇也。”知心之语。糜芳曰:“我亲见他投西北去了。”此却何故?张飞曰:“待我亲自寻他去。若撞见时,一槍刺死!”读者至此,为赵云寒心。玄德曰:“休错疑心。岂不见你二兄诛颜良、文丑之事乎?白马解围事已隔数回,至此忽然一提。子龙此去,必有事故。吾料子龙必不弃我也。”张飞那里肯听,引二十余骑,至长阪桥。见桥东有一带树木,飞生一计,教所从二十余骑,都砍下树枝,拴在马尾上,在树林内往来驰骋,冲起尘土,以为疑兵。翼德渐能用智,想为孔明陶镕故也。飞却亲自横矛立马于桥上,向西而望。写得有声势。○此处权按下张飞,以下单叙赵云。

  却说赵云自四更时分与曹军厮杀,往来冲突,杀至天明,寻不见玄德,又失了玄德老小。云自思曰:“主公将甘、糜二夫人与小主人阿斗,托付在我身上。今日军中失散,有何面目去见主人?不如去决一死战,好歹要寻主母与小主人下落。”方叙明不归东南,投转西北之故。回顾左右,只有三四十骑相随。云拍马在乱军中寻觅,二县百姓号哭之声,震天动地;中箭着槍,拋男弃女而走者,不计其数。将写二夫人,先写两县百姓,是以旁笔佐正笔。赵云正走之间,见一人卧在草中,视之,乃简雍也。借赵云眼中叙出简雍,又省笔。云急问曰:“曾见两位主母否?”雍曰:“二主母弃了车仗,抱阿斗而走。我飞马赶去,转过山坡,被一将刺了一槍,跌下马来,马被夺了去。我争斗不得,故卧在此。”云乃将从骑所骑之马,借一匹与简雍骑坐。又着二卒扶护简雍先去,报与主人:“我上天入地,好歹寻主母与小主人来。如寻不见,死在沙场上也!”说罢,拍马望长阪坡而去。妙在不叙简雍一边归报,只叙赵云一面去寻。忽一人大叫:“赵将军那里去?”云勒马问曰:“你是何人?”答曰:“我乃刘使君帐下护送车仗的军士,被箭射倒在此。”赵云便问二夫人消息。军士曰:“恰纔见甘夫人披头跣足,相随一伙百姓妇女,投南而走。”甘夫人下落,借军士口中叙出,又省笔。○简雍说两个夫人,都未有下落;军士只说一个夫人,却有下落。俱妙。云见说,也不顾军士,急纵马望南赶去。写赵云心忙,无暇更救军士,不独简雍与军士轻重有别,且夫人与军士缓急更殊也。只见一伙百姓,男女数百人,相携而走。云大叫曰:“内中有甘夫人否?”夫人在后面望见赵云,放声大哭。云下马插槍而泣曰:“使主母失散,云之罪也。糜夫人与小主人安在?”甘夫人曰:“我与糜夫人被逐,弃了车仗,杂于百姓内步行,与简雍语相应。又撞见一枝军马冲散。糜夫人与阿斗不知何往,我独自逃生至此。”糜夫人失散,借甘夫人口中点出,又省笔。正言间,百姓发喊,又撞出一枝军来。赵云拔槍上马看时,面前马上绑着一人,乃糜竺也。糜竺被缚,借赵云眼中点出,又省笔。○糜芳中箭,简雍着槍,糜竺被缚,写得参差历落。妙。背后一将,手提大刀,引着千余军。乃曹仁部将淳于导,拿住糜竺,正要解去献功。补叙明白,笔法变换。赵云大喝一声,挺槍纵马,直取淳于导。导抵敌不住,被云一槍刺落马下,向前救了糜竺,夺得马二匹。云请甘夫人上马,杀开条大路,直送至长阪坡。只见张飞横矛立马于桥上,大叫:“子龙!你如何反我哥哥?”此时已知不反,又问一句,为前文余波。云曰:“我寻不见主母与小主人,因此落后,何言反耶?”飞曰:“若非简雍先来报信,我今见你,怎肯干休也!”简雍报信,借翼德口中补叙出来,又极省笔。云曰:“主公在何处?”飞曰:“只在前面不远。”云谓糜竺曰:“糜子仲保甘夫人先行,待我仍往寻糜夫人与小主人去。”言罢,自变量骑再回旧路。妙在此时不即见玄德。

  正走之间,见一将手提铁槍,背着一口剑,引十数骑跃马而来。赵云更不打话,直取那将,交马只一合,把那将一槍刺倒,从骑皆走。原来那将乃曹操随身背剑之将夏侯恩也。本为曹操背剑,今为赵云送剑。曹操有宝剑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剑自佩之,青釭剑令夏侯恩佩之。那青釭剑砍铁如泥,锋利无比。补叙宝剑来历,又以倚天陪青釭。急中偏有此缓笔,忙中偏有此闲笔。当时夏侯恩自恃勇力,背着曹操,只顾引人抢夺掳掠。不想撞着赵云,被他一槍刺死,夺了那口剑,看靶上有金嵌“青釭”二字,方知是宝剑也。再补写宝剑一句。云插剑提槍,复杀入重围,回顾手下从骑,已没一人,只剩得孤身。得了宝剑,失了从骑。云并无半点退心,只顾往来寻觅,但逢百姓,便问糜夫人消息。忽一人指曰:“夫人抱着孩儿,左腿上着了槍,行走不得,只在前面墙缺内坐地。”甘夫人下落,用军士报信;糜夫人下落,又用百姓报信。俱省笔。赵云听了,连忙追寻。只见一个人家,被火烧坏土墙,糜夫人抱着阿斗,坐于墙下枯井之傍啼哭。先将土墙枯井于此一逗。妙。云急下马伏地而拜。夫人曰:“妾得见将军,阿斗有命矣。望将军可怜他父亲飘荡半世,只有这点骨血。将军可护持此子,教他得见父面,妾死无恨!”言之伤心,闻之酸鼻。○阿斗乃甘夫人所生,而患难之中,糜夫人能携持付托,胜如己出,更自难得。云曰:“夫人受难,云之罪也。不必多言,请夫人上马。云自步行死战,保夫人透出重围。”糜夫人曰:“不可!将军岂可无马?人知玄德过檀溪不可无马,不知赵云过当阳亦不可无马。此子全赖将军保护。妾已重伤,死何足惜!望将军速抱此子前去,勿以妾为累也。”好夫人。云曰:“喊声将近,追兵已至,请夫人速速上马。”糜夫人曰:“妾身委实难去。休得两误。”乃将阿斗递与赵云曰:“此子性命全在将军身上!”人知昭烈在白帝城托阿斗于孔明,不知糜夫人在长阪坡托阿斗于子龙,一样付托之重。赵云三回五次,请夫人上马,夫人只不肯上马。四边喊声又起。云厉声曰:“夫人不听吾言,追军若至,为之奈何?”势迫事险,心忙语急,写来如画。糜夫人乃弃阿斗于地,翻身投入枯井中而死。人但知赵云不惜死以保其主,不知糜夫人不惜死以保其子。赵云固奇男子,糜夫人亦奇妇人。后人有诗赞之曰:

  战将全凭马力多,步行怎把幼君扶?拚将一死存刘嗣,勇决还亏女丈夫。

  赵云见夫人已死,恐曹军盗尸,便将土墙推倒,掩盖枯井。土墙枯井,前先点出,此处便不突然。可见其用笔闲细。掩讫,解开勒甲绦,放下掩心镜,将阿斗抱护在怀,吕布驮女儿在背,甚是累坠;赵云裹阿斗在怀,颇觉轻便。绰槍上马。早有一将引一队步军至,来得如此危急,愈足见糜夫人一死之妙。乃曹洪部将晏明也,持三尖两刃刀来战赵云。不三合,被赵云一槍刺倒,杀散众军,冲开一条路。正走间,前面又一枝军马拦住,当先一员大将,旗号分明,大书“河间张合”。云更不答话,挺槍便战。约十余合,云不敢恋战,夺路而走。背后张合赶来,云加鞭而行,不想趷跶一声,连马和人,颠入土坑之内。读者至此,必谓赵云不免矣。张合挺枪来刺,忽然一道红光,从土坑中滚起,那匹马平空一跃,跳出坑外。亦大奇事。上是赵云保阿斗,此却是阿斗保赵云矣。○与玄德檀溪跃马仿佛相似。后人有诗曰:

  红光罩体困龙飞,征马冲开长阪围。四十二年真命主,将军因得显神威。

  张合见了,大惊而退。赵云纵马正走,背后忽有二将大叫:“赵云休走!”前面又有二将,使两般军器,截住去路:后面赶的是马延、张顗,前面阻的是焦触、张南,都是袁绍手下降将。袁绍降将正与子龙映像。赵云力战四将,曹军一齐拥至。云乃拔青釭剑乱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杀退众军将,直透重围。玄德逃难赖良马,子龙杀将赖宝剑。一马一剑,正复相当。

  却说曹操在景山顶上,望见一将,所到之处,威不可当,急问左右是谁。曹洪飞马下山大叫曰:“军中战将可留姓名!”云应声曰:“吾乃常山赵子龙也!”曹洪回报曹操。操曰:“真虎将也!吾当生致之。”遂令飞马传报各处:如赵云到,不许放冷箭,只要捉活的。因此赵云得脱此难,此亦阿斗之福所致也。曹操要捉生赵云,却使赵云保得活阿斗。这一场杀,赵云怀抱后主,直透重围,砍倒大旗两面,夺槊三条;前后枪刺剑砍,杀死曹营名将五十余员。总叙一句,省却无数笔墨。后人有诗曰:

  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古来冲阵扶危主,只有常山赵子龙。

    赵云当下杀透重围,已离大阵,血满征袍。正行间,山坡下又撞出两枝军,乃夏侯惇部将钟晋、钟绅兄弟二人,一个使大斧,一个使画戟,大喝:“赵云快下马受缚!”上已作一收,不想此处又起。正是:

  才离虎窟逃生去,又遇龙潭鼓浪来。

  毕竟子龙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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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张翼德大闹长阪桥 刘豫州败走汉津口

  前回写赵云,此回写张飞。写赵云是几番血战,写张飞只是一声叱喝。天下事亦有虚声而可当实际者,然必其人平日之实际足以服人,而后临时之虚声足以耸听:所以张飞之功与赵云等。非若今人之全靠虚声,浑无实际也;人吃尽老力,我只出一张寡嘴也。

  翼德喝退曹军,若非有云长昔日夸奖之语,曹操当时未必如此之惧也。不但此也。翼德棋矛立马于桥上,而曹兵疑为诱敌之计,若非有孔明两番火攻,惊破曹兵之胆,当时曹操又未必如此之疑也。则非翼德之先声夺人,而实则云长之先声足以夺人;又非云长之先声夺人,而实则孔明之先声足以夺人耳。

  玄德将阿斗掷地,亦掷得不差。由后观之:以一英雄之赵云,救一无用之刘禅,诚不如勿救矣。然从来豪杰不遇时,庸人多厚福。禅之智则劣于父,而其福则过于父。玄德劳苦一生,甫登大宝,未几而殂,反不如庸庸之子,安享四十二年南面之福也。长阪之役,本是庸主赖虎将之力而得生,人反谓虎将赖庸主之福而不死,为之一叹。

  文章之妙,妙在猜不着。如玄德本欲投襄阳,忽变而江陵;既欲投江陵,又忽变而汉津:此猜所不及也。唯猜测不及,所以为妙。若观前事便知其有后事,则必非妙事;观前文便知其有后文,则必非妙文。

  读书之乐,不大惊则不大喜,不大疑则不大快,不大急则不大慰。当子龙杀出重围,人困马乏之后,又遇文聘追来,是一急;而及见玄德之时,怀中阿斗不见声息,是一疑;至翼德断桥之后,玄德被曹操追至江边,更无去路,又一急;及云长旱路接应之后,忽见江上战船拦路,不知是刘琦,又一惊;及刘琦同载之后,忽又见战船拦路,不知是孔明,又一疑一急。令读者眼中,如猛电之一去一来,怒涛之一起一落。不意尺幅之内,乃有如此之幻也。

  孔明劝玄德结孙权为援,鲁肃亦劝孙权结玄德为援,所见略同;而孔明巧处,不用我去求人,偏使人来求我。若鲁肃一至,孔明慌忙出迎,便没趣矣;妙在鲁肃求见,然后肯出,此孔明之巧也。一见之后,若孔明先下说词,又没趣矣;妙在孔明并不挑拨鲁肃,鲁肃先来勾搭孔明,又孔明之巧也。鲁肃欲邀孔明同去,而若使孔明欣然应允,又没趣矣;妙在玄德假意作难,孔明勉强一行,又孔明之巧也。求人之意甚急,故作不屑求人之态;胸中十分要紧,口内十分迟疑:写来真是好看煞人。

  前看李肃说吕布杀丁原,偏等吕布自说出来,是一段绝妙文字;又看王允说吕布杀董卓,亦等吕布自说出来,又是一段绝妙文字。今看孔明欲往东吴见孙权,必待鲁肃说出,比前二段文字更是奇妙。前二段止是两人往复,此则夹一玄德在中;前二段一等吕布说出来时,便随口赞成,此则既等肃说出来时,却又诈言不肯。愈出愈幻,愈转愈曲,赏心悦目,蔑以过兹。

  却说钟缙、钟绅二人拦住赵云厮杀。赵云挺槍便刺,钟缙当先挥大斧来迎。两马相交,战不三合,被云一槍刺落马下,夺路便走。背后钟绅持戟赶来,马尾相衔,那枝戟只在赵云后心内弄影。云急拨转马头,恰好两胸相拍。云左手持枪隔过画戟,右手拔出青釭宝剑砍去,带盔连脑,砍去一半,绅落马而死,既写赵云,又写宝剑。○赵云既斩曹营名将五十余员矣,不想五十余员后又有续案。余众奔散。赵云得脱,望长阪桥而走,只闻后面喊声大震,原来文聘引军赶来。赵云到得桥边,人马困乏,人马困乏矣,偏又有追军至,令读者着急。○此处写赵云人困马乏,愈见其适间威勇莫当。见张飞挺矛立马于桥上,云大呼曰:“翼德援我!”飞曰:“子龙速行,追兵我自当之。”本欲杀子龙而来,今反得为子龙之援。妙。云纵马过桥,行二十余里,见玄德与众人憩于树下。云下马伏地而泣。玄德亦泣。几不得见而复见,故不得不泣。相见之泣,悲其前之相失也。写得恻恻入情。云喘息而言曰:此处写赵云喘息,愈见上文劳苦功高。“赵云之罪,万死犹轻。糜夫人身带重伤,不肯上马,投井而死,云只得推土墙掩之。怀抱公子,身突重围,赖主公洪福,幸而得脱。适来公子尚在怀中啼哭,此一会不见动静,多是不能保也。”此处又着此疑人之笔,曲折之甚。遂解视之,原来阿斗正睡着未醒。阿斗一生,只是睡着未醒耳。云喜曰:“幸得公子无恙!”双手递与玄德。玄德接过,掷之于地曰:“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袁绍怜幼子而拒田丰之谏,玄德掷幼子以结赵云之心:一智一愚,相去天壤。赵云忙向地下抱起阿斗,泣拜曰:“云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后人有诗曰:

  曹操军中飞虎出,赵云怀内小龙眠。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

  却说文聘引军追赵云至长阪桥,只见张飞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手绰蛇矛,立马桥上;借文聘眼中写一张飞。○此处按下赵云,只写张飞。又见桥东树林之后,尘头大起,疑有伏兵,便勒住马,不敢近前。可知系树枝于马后,驰骋林间,的是妙计。俄而曹仁、李典、夏侯惇、夏侯渊、乐进、张辽、张合、许褚等都至,见飞怒目横矛,立马于桥上,又描一句,在诸将眼中再写一张飞。又恐是诸葛孔明之计,都不敢近前。正写张飞,又带写孔明。扎住阵脚,一字儿摆在桥西,使人飞报曹操。操闻知,急上马,从阵后来。张飞睁圆环眼,隐隐见后军青罗伞盖、旄钺旌旗来到,料得是曹操心疑,亲自来看。前在诸将眼中写张飞,此又在张飞眼中写曹操。飞乃厉声大喝曰:半日不喝,此时方喝,妙。“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二我字响甚。声如巨雷。曹军闻之,尽皆股栗。不待当时闻者股栗,即今日读之,犹觉其声如在纸上。曹操急令去其伞盖,第一喝早喝去了曹操伞盖。回顾左右曰:“我向曾闻云长言: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忽将白马解围时语于此处提照出来。今日相逢,不可轻敌。”言未已,张飞睁目又喝曰:“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来决死战?”其声愈猛。曹操见张飞如此气概,颇有退心。又在曹操眼中写一张飞。飞望见曹操后军阵脚移动,第二喝又喝退了曹操后军。乃挺矛又喝曰:“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此一喝更极嘲笑。喊声未绝,曹操身边夏侯杰,惊得肝胆碎裂,倒撞于马下。第三喝直喝死了曹操近将。操便回马而走。于是诸军众将一齐望西逃走。正是:黄口孺子,怎闻霹雳之声;病体樵夫,难听虎豹之吼。一时弃枪落盔者不计其数,人如潮涌,马似山崩,自相践踏。前回写赵云死战,有死战之勇;此回写张飞不战,有不战之威。两样文章,一样出色。后人有诗赞曰:

  长阪桥头杀气生,横槍立马眼圆睁。一声好似轰雷震,独退曹家百万兵。

  却说曹操惧张飞之威,骤马望西而走,冠簪尽落,披发奔逃。与袁绍盘河遇关、张时一般光景。张辽、许褚赶上,扯住辔环,曹操仓皇失措。犹疑被翼德追获。张辽曰:“丞相休惊。料张飞一人,何足深惧!今急回军杀去,刘备可擒也。”曹操神色方纔稍定,前写赵云喘息未定,是写赵云余勇;此写曹操神色方定,是写张飞余威。乃令张辽、许褚再至长阪桥探听消息。且说张飞见曹军一拥而退,不敢追赶,速唤回原随二十余骑,摘去马尾树枝,细甚。令将桥梁拆断,失算矣。然后回马来见玄德,具言断桥一事。玄德曰:“吾弟勇则勇矣,惜失于计较。”飞问其故。玄德曰:“曹操多谋。汝不合拆断桥梁,彼必追至矣。”妙在不即说明。飞曰:“他被我一喝,倒退数里,何敢再追?”玄德曰:“若不断桥,彼恐有埋伏,不敢进兵;今拆断了桥,彼料我无军而怯,必来追赶。彼有百万之众,虽涉江、汉,可填而过,岂惧一桥之断耶?”方说明缘故。○马尾树枝,是翼德巧处;拆断桥梁,是翼德拙处。莽人使乖,到底是莽。于是即刻起身,从小路斜投汉津,望沔阳路而走。

  却说曹操使张辽、许褚探长阪桥消息,回报曰:“张飞已拆断桥梁而去矣。”操曰:“彼断桥而去,乃心怯也。”曹操料张飞,玄德料曹操,都各不差。遂传令差一万军,速搭三座浮桥,只今夜就要过。李典曰:“此恐是诸葛亮之诈谋,不可轻进。”操曰:“张飞一勇之夫,岂有诈谋?”李典之疑,是疑孔明;曹操之信,是信张飞。遂传下号令,火速进兵。

  却说玄德行近汉津,忽见后面尘头大起,鼓声连天,喊声震地。玄德曰:“前有大江,后有追兵,如之奈何?”几与檀溪之危相似。急命赵云准备抵敌。曹操下令军中曰:“今刘备釜中之鱼,阱中之虎;若不就此时擒捉,如放鱼入海,纵虎归山矣。众将可努力向前。”众将领命,一个个奋威追赶。有此一逼,更使读者寒心。忽山坡后鼓声响处,一队军马飞出,大叫曰:“我在此等候多时了!”当头那员大将,手执青龙刀,坐下赤兔马,原来是关云长去江夏借得军马一万,探知当阳长阪大战,特地从此路截出。云长一边事于此处方纔补出,正妙在突如其来。曹操一见云长,即勒住马,回顾众将曰:“又中诸葛亮之计也!”与李典之言相照。传令大军速退。云长追赶十数里,即回军保护玄德等到汉津,已有船只伺候,云长请玄德并甘夫人、阿斗至船中坐定。云长问曰:“二嫂嫂如何不见?”玄德诉说当阳之事。叙得一笔不漏。云长叹曰:“曩日猎于许田时,若从吾意,可无今日之患。”第二十回中事,忽于此提照出来。玄德曰:“我于此时亦‘投鼠忌器’耳。”又追解前事。正说之间,忽见江南岸战鼓大鸣,舟船如蚁,顺风扬帆而来。故作惊人之笔。玄德大惊。船来至近,只见一人白袍银铠,立于船头上大呼曰:“叔父别来无恙!小侄得罪。”玄德视之,乃刘琦也。先听其言,后见其人,叙得变化。琦过船哭拜曰:“闻叔父困于曹操,小侄特来接应。”玄德大喜,遂合兵一处,放舟而行。在船中正诉情由,江西南上战船一字儿摆开,乘风呼哨而至。又作惊人之笔,令读者再吃一惊。刘琦惊曰:“江夏之兵,小侄已尽起至此矣。今有战船拦路,非曹操之军,即江东之军也,如之奈何?”不但疑是曹军,且又疑是吴军。此在刘琦眼中想出,正与下文鲁肃至江夏反照。玄德出船头视之,见一人纶巾道服,坐在船头上,乃孔明也,背后立着孙干。只云长、刘琦、孔明三人,分作三次相见,皆故作惊人之笔。玄德慌请过船,问其何故却在此。孔明曰:“亮自至江夏,先令云长于汉津登陆地而接。我料曹操必来追赶,主公必不从江陵来,必斜取汉津矣。故特请公子先来接应,我竟往夏口,尽起军前来相助。”孔明一边事,即借孔明口中补出。极省笔。玄德大悦,合为一处,商议破曹之策。孔明曰:“夏口城险,颇有钱粮,可以久守。请主公且到夏口屯住。公子自回江夏,整顿战船,收拾军器,为犄角之势,可以抵当曹操。若共归江夏,则势反孤矣。”特约刘琦接应,却又不到江夏,变化之极。刘琦曰:“军师之言甚善。但愚意欲请叔父暂至江夏,整顿军马停当,再回夏口不迟。”玄德曰:“贤侄之言亦是。”遂留下云长,引五千军守夏口。玄德、孔明、刘琦共投江夏。既欲往夏口,却又重到江夏。变化之极。

  却说曹操见云长在旱路引军截出,疑有伏兵,不敢来追;又恐水路先被玄德夺了江陵,便星夜提兵赴江陵来。荆州治中邓义、别驾刘先,已备知襄阳之事,料不能抵敌曹操,遂引荆州军民出郭投降。本是玄德欲取江陵,却反是曹操取江陵。变化之极。曹操入城、安民已定,释韩嵩之囚,加为大鸿胪。韩嵩之囚在三十三回中,至此方照应。其余众官,各有封赏。曹操与众将议曰:“今刘备已投江夏,恐结连东吴,是滋蔓也。结连东吴一句,早为下文伏线。当用何计破之?”荀攸曰:“我今大振兵威,遣使驰檄江东,请孙权会猎于江夏,共擒刘备,分荆州之地,永结盟好。孙权必惊疑而来降,则吾事济矣。”此李左车所谓先声而后实者也。操从其计,一面发檄遣使赴东吴;一面计点马步水军共八十三万,诈称一百万,水陆并进,船骑双行,沿江而来,西连荆、峡、东接蕲、黄、寨栅联络三百余里。极写曹操军威,正为下文赤壁衬染。

  话分两头。却说江东孙权,屯兵柴桑郡,闻曹操大军至襄阳,刘琮已降,今又星夜兼道取江陵,乃集众谋士商议御守之策。鲁肃曰:“荆州与国邻接,江山险固,士民殷富。吾若据而有之,此帝王之资也。今刘表新亡,刘备新败,肃请奉命往江夏吊丧,因说刘备使抚刘表众将,同心一意,共破曹操。备若喜而从命,则大事可定矣。”孔明欲得荆州,鲁肃亦欲得荆州;孔明欲合东吴以破曹,鲁肃亦欲合刘备以破曹:是鲁肃识见过人处。权喜从其言,即遣鲁肃赍礼往江夏吊丧。

  却说玄德至江夏,与孔明、刘琦共议良策。孔明曰:“曹操势大,急难抵敌,不如往投东吴孙权,以为应援。正写鲁肃一边要来,却又写孔明一边要去。机括相投,甚妙。使南北相持,吾等于中取利,有何不可?”玄德曰:“江东人物极多,必有远谋,安肯兼容耶?”孔明笑曰:“今操引百万之众,虎踞江汉,江东安得不使人来探听虚实?若有人到此,亮借一帆风,直至江东,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南北两军互相吞并。若南军胜,共诛曹操以取荆州之地;此句是主。若北军胜,则我乘势以取江南可也。”此句是宾。玄德曰:“此论甚高。但如何得江东人到?”正说间,人报江东孙权差鲁肃来吊丧,船已傍岸。孔明笑曰:“大事济矣!”写孔明之智,倍觉出色。遂问刘琦曰:“往日孙策亡时,襄阳曾遣人去吊丧否?”问得筋节。○孙策之死在二十九回中,忽于此处提照。琦曰:“江东与我家有杀父之仇,安得通庆吊之礼?”孙坚之死在第七回中,又忽于此处提照。孔明曰:“然则鲁肃之来,非为吊丧,乃来探听军情也。”以仇家而忽求通礼,是猜测不到之事,然其来意则可猜测矣。遂谓玄德曰:“鲁肃至,若问曹操动静,主公只推不知。再三问时,主公只说可问诸葛亮。”此今俗谚所云门角落里之人也。计会已定,使人迎接鲁肃。

  肃入城吊丧,收过礼物,刘琦请肃与玄德相见。鲁肃此时,非为见刘琦,正为见玄德。礼毕,邀入后堂饮酒,肃曰:“久闻皇叔大名,无缘拜会,今幸得见,实为欣慰。近闻皇叔与曹操会战,必知彼虚实。敢问操军约有几何?”欲问江夏动静,先问北军虚实。玄德曰:“备兵微将寡,一闻操至即走,竟不知彼虚实。”鲁肃曰:“闻皇叔用诸葛孔明之谋,“诸葛孔明”四字,不消玄德说出,却是鲁肃先说。妙甚。两场火烧得曹操魂亡胆落,何言不知耶?”玄德曰:“除非问孔明,便知其详。”肃曰:“孔明安在?愿求一见。”玄德教请孔明出来相见。只刘琦、玄德、孔明,分作三次相见。妙甚。肃见孔明礼毕,问曰:“向慕先生才德,未得拜晤。今幸相遇,愿闻目今安危之事。”孔明曰:“曹操奸计,亮已尽知,但恨力未及,故且避之。”曰“亮已尽知”,隐然要孙权请教;曰“力未及”,隐然要孙权助力:却妙在不直说出来。肃曰:“皇叔今将止于此乎?”鲁肃逼近一句。孔明曰:“使君与苍梧太守吴臣有旧,将往投之。”偏不说要投孙权,偏说要投吴臣。此等说品,今人多有学之者。今之医生遇人相请,本是闲坐在家,只说要到别家看病;今之先生求人荐馆,本是没人聘他,只说又有别家致聘。可发一笑也。肃曰:“吴臣粮少兵微,自不能保,焉能容人?”又逼近一句。孔明曰:“吴臣处虽不足久居,今且暂依之,别有良图。”鲁肃只言吴臣不足依,还未说出孙权来;孔明亦言吴臣只可暂依,亦并不提起孙权。妙甚。肃曰:“孙将军虎踞六郡,兵精粮足,又极敬贤礼士,江表英雄,多归附之。今为君计。莫若遣心腹往结东吴,以共图大事。”鲁肃此时更耐不得,只得自说出孙将军来矣。孔明曰:“刘使君与孙将军自来无旧,恐虚费词说;且别无心腹之人可使。”见他说出孙权来,又故意议开一句,然正是逼近一句。言无心腹之人可使,隐然除却自己,更无人可去矣。妙在只不说出来。肃曰:“先生之兄,现为江东参谋,日望与先生相见。肃不才,愿与公同见孙将军,共议大事。”孔明自己要去,却待鲁肃请他;连诸葛瑾在彼并不提起,亦待鲁肃说出。妙不可言。玄德曰:“孔明是吾之师,顷刻不可相离,安可去也?”半晌只是孔明之语耳,此时玄德从旁会孔明、鲁肃两人往复之意,便来此一句,针锋相凑。肃坚请孔明同去,玄德佯不许。孔明曰:“事急矣,请奉命一行。”玄德方纔许诺。为鲁肃一味老实,孔明、玄德两下会意,妆腔做势,好看之极。鲁肃遂别了玄德、刘琦,与孔明登舟,望柴桑郡来。正是:

  只因诸葛扁舟去,致使曹兵一旦休。

  不知孔明此去毕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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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诸葛亮舌战群儒 鲁子敬力排众议

  孔明将欲以东吴之兵破曹操之兵,而此回则是孔明之以舌为兵也。其战群儒以舌,其激孙权亦以舌。舌如悬河,则以舌为水;言扬属火,则又以舌为火。盖虽赤壁之兵未交,而卧龙先生先有一番水战,先有一番火战矣。

  刘琮之事,即孙权前车之鉴也。琮之臣王粲、蒯越等皆为尊官,而琮独见杀;权而降操,亦犹是耳。善乎鲁肃之言曰:“诸臣皆可降,惟将军不可降。”真金玉之言哉!

  文人之病,患在议论多而成功少。大兵将至,而口中无数之乎者也、诗云子曰,犹刺刺不休,此晋人之言谈、宋儒之讲学,所以无补于国事也。张昭等一班文士,得武人黄盖叱而止之,大是快事。

  玄德客寓荆州,又值荡析,脱身南走,未有所归;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而孔明说权之言曰:“操军破,必北还,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矣。”是以荆州自处,而分画三国也。不几大言乎?曰:此固草庐之所以语先主者也。不但荆州未取,而早为其意中所有;即益州未夺,而亦预为其目中所无。且其时刘表虽亡,而刘璋、张鲁、马腾、韩遂尚在,观其鼎足一语,竟似未尝有此数人者,岂非英雄识见有所先定欤!

  曹操青梅煮酒之日,谓玄德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而孙权亦曰:“非豫州莫能当曹操者。”何其言之不谋而相合欤?盖天下唯英雄能识英雄,不待识之于鼎足之时,而早识之于孤穷之日。每怪今人肉眼,见人赫奕,则畏而重之;见人沦落,则鄙而笑之。异故相非,同必相识。英雄之不遇识者,正为天下更无有英雄如此人者耳。

  此回文字曲处,妙在孔明一至东吴,鲁肃不即引见孙权,且歇馆驿,此一曲也;又妙在孙权不即请见,必待明日,此再曲也;及至明日,又不即见孙权,先见众谋士,此三曲也;及见众谋士,又彼此角辩,议论龃龉,四曲也;孔明言语既触众谋士,又忤孙权,此五曲也;迨孙权作色而起,拂衣而入,读者至此几疑玄德之与孙权终不相合,孔明之至东吴竟成虚往也者:然后下文峰回路转,词洽情投。将欲通之,忽若阻之;将欲近之,忽若远之。令人惊疑不定,真是文章妙境。

  孙权既听鲁肃之说,定吾身之谋;又闻孔明之言,识彼军之势:此时破曹之计决矣。乃复踌躇不断,寝食俱癈者,何哉?盖非此一折,则后文周瑜之略不显,而孔明激周瑜之智不奇。不必孙权之果出于此,而作者特欲为后文取势耳。观此可悟文章之法。

  却说鲁肃、孔明辞了玄德、刘琦,登舟望柴桑郡来。二人在舟中共议。鲁肃谓孔明曰:“先生见孙将军,切不可实言曹操兵多将广。”鲁肃第一次叮嘱。孔明曰:“不须子敬叮咛,亮自有对答之语。”孔明第一次应承。及船到岸,肃请孔明于馆驿中暂歇,先自往见孙权。此时不即引见,便有曲折。权正聚文武于堂上议事,闻鲁肃回,急召入问曰:“子敬往江夏,体探虚实若何?”肃曰:“已知其略,尚容徐禀。”妙在不即说出孔明。权将曹操檄文示肃曰:“操昨遣使赍文至此,孤先发遣来使,现今会众商议未定。”曹操檄文之至,妙在孙权口中叙出。肃接檄文观看,曹操檄文之语,妙在鲁肃眼中看出。其略曰:

  孤近承帝命,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荆襄之民,望风归顺。今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与将军会猎于江夏,共伐刘备,同分土地,永结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

  鲁肃看毕曰:“主公尊意若何?”权曰:“未有定论。”张昭曰:“曹操拥百万之众,借天子之名,以征四方,拒之不顺。此是论理。且主公大势可以拒操者,长江也。今操既得荆州,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势不可敌。此是论势。以愚之计,不如纳降,为万安之策。”张昭第一次劝降。众谋士皆曰:“子布之言,正合天意。”张昭只言地利不可恃,众人又言天意不可违。孙权沉吟不语。孙权第一次不答。张昭又曰:“主公不必多疑。如降操,则东吴民安,江南六郡可保矣。”张昭第二次劝降。孙权低头不语。孙权第二次不答。须臾,权起更衣,鲁肃随于权后。权知肃意,乃执肃手而言曰:“卿欲如何?”肃曰:“恰纔众人所言,深误将军。众人皆可降曹操,惟将军不可降曹操。”二语是至论。权曰:“何以言之?”肃曰:“如肃等降操,当以肃还乡党,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降操,欲安所归乎?位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南面称孤哉!众人之意,各自为己,不可听也。将军宜早定大计。”众人只就东吴全势论,肃只望孙权一人身上说,极其痛快。权叹曰:“诸人议论,大失孤望。子敬开说大计,正与吾见相同。此天以子敬赐我也!张昭为孙策所得士,周瑜亦孙策所得士,惟鲁肃为孙权自得之,故独私为己有。但操新得袁绍之众,近又得荆州之兵,恐势大难以抵敌。”鲁肃嘱孔明,正为此也。肃曰:“肃至江夏,引诸葛瑾之弟诸葛亮在此,主公可问之,便知虚实。”妙在至此方说出孔明。权曰:“卧龙先生在此乎?”肃曰:“现在馆驿中安歇。”权曰:“今日天晚,且未相见。妙在说出孔明,又不相见。来日聚文武于帐下,先教见我江东英俊,然后升堂议事。”此是孙权好胜。至今吴人风俗往往如此。肃领命而去。

  次日至馆驿中见孔明,又嘱曰:“今见我主,切不可言曹操兵多。”鲁肃第二次叮嘱。孔明笑曰:“亮自见机而变,决不有误。”孔明第二次应承。肃乃引孔明至幕下,早见张昭、顾雍等一班文武二十余人,峨冠博带,整衣端坐。“衣裳楚楚”,<蜉蝣>之诗,其为诸名士咏乎!孔明逐一相见,各问姓名,施礼已毕,坐于客位。张昭等见孔明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料道此人必来游说。张昭先以言挑之曰:“昭乃江东微末之士,久闻先生高卧隆中,自比管、乐。此语果有之乎?”张昭之意,即欲借管、乐厌倒孔明。俗谚所谓“借他的拳,撞他的嘴”也。孔明曰:“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小可二字妙,意谓尚不止此。昭曰:“近闻刘豫州三顾先生于草庐之中,幸得先生,以为如鱼得水,思欲席卷荆、襄。今一旦以属曹操,未审是何主见?”亦问得恶,是当面嘲笑。孔明自思张昭乃孙权手下第一个谋士,若不先难倒他,如何说得孙权?意不在张昭,而在孙权。遂答曰:“吾观取汉上之地,易如反掌。我主刘豫州躬行仁义,不忍夺同宗之基业,故力辞之。说得冠冕。刘琮孺子,听信佞言,暗自投降,致使曹操得以猖獗。今我主屯兵江夏,别有良图,非等闲可知也。”亦是实话,并非大言。昭曰:“若此,是先生言行相违也。先生自比管、乐,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乐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齐七十余城:此二人者,真济世之才也。先生在草庐之中,但笑傲风月,抱膝危坐。今既从事刘豫州,当为生灵兴利除害,剿灭乱贼。不责其不降曹,反责其不攻曹,恶极。且刘豫州未得先生之前,尚且纵横寰宇,割据城池。此句更恶。今得先生,人皆仰望。虽三尺童蒙,亦谓彪虎生翼,将见汉室复兴,曹氏即灭矣。朝廷旧臣,山林隐士,无不拭目而待:以为拂高天之云翳,仰日月之光辉,拯民于水火之中,措天下于衽席之上,在此时也。故意先将他极口一赞。何先生自归豫州,曹兵一出,弃甲拋戈,望风而窜。上不能报刘表以安庶民,下不能辅孤子而据疆土,乃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无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后,反不如其初也。将他极口一贬。说玄反不如初,是更进一层,其语尤恶。管仲、乐毅,果如是乎?愚直之言,幸勿见怪!”当面抢白。孔明听罢,哑然而笑曰:“鹏飞万里,其志岂群鸟能识哉?亦是实话,并非大言。譬如人染沉苛注:病字旁可。,当先用糜粥以饮之,和药以服之;待其腑脏调和,形体渐安,然后相肉食以补之,猛药以治之:则病根尽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气脉和缓,便投以猛药厚味,欲求安保,诚为难矣。先生忽然讲医道,隐然笑张昭是庸臣谋国,如庸医杀人也。吾主刘豫州,向日军败于汝南,寄迹刘表,兵不满千,将止关、张、赵云而已:此正如病势尪赢已极之时也。三顾草庐,正是病重时求名医耳。新野山僻小县,人民稀少,粮食鲜薄,豫州不过暂借以容身,岂真将坐守于此耶?夫以甲兵不完,城郭不固,军不经练,粮不继日,然而博望烧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辈心惊胆裂:窃谓管仲、乐毅之用兵,未必过此。公然自赞。至于刘琮降操,豫州实出不知,且又不忍乘乱夺同宗之基业,此真大仁大义也。高抬玄德,美其亲亲之仁。当阳之败,豫州见有数十万赴义之民,扶老携幼相随,不忍弃之,日行十里,不思进取江陵,甘与同败,此亦大仁大义也。又高抬玄德,美其爱民之德。寡不敌众,胜负乃其常事。昔高皇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成功,此非韩信之良谋乎?夫信久事高皇,未尝累胜。隐然以玄德比高皇,自比韩信。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是有主谋。非比夸辩之徒,虚誉欺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天下笑耳!”说尽秀才之病。这一篇言语,说得张昭并无一言回答。战胜了一个。

  座上忽一人抗声问曰:“今曹公兵屯百万,将列千员,龙骧虎视,平吞江夏,公以为何如?”夸称曹操,便低一着,不及子布多矣。孔明视之,乃虞翻也。孔明曰:“曹操收袁绍蚁聚之兵,劫刘表乌合之众,虽数百万不足惧也。”虞翻冷笑曰:“军败于当阳,计穷于夏口,区区求救于人,而犹言不惧,此真大言欺人也!”亦是当面嘲笑。孔明曰:“刘豫州以数千仁义之师,安能敌百万残暴之众?退守夏口,所以待时也。今江东兵精粮足,且有长江之险,犹欲使其主屈膝降贼,不顾天下耻笑。由此论之,刘豫州真不惧操贼者矣!”借赞玄德以鄙薄江东,词令妙品。虞翻不能对。又战胜了一个。

  座间又一人问曰:“孔明欲效仪、秦之舌,游说东吴耶?”此人直是没甚说。孔明视之,乃步骘也。孔明曰:“步子山以苏秦、张仪为辩士,不知苏秦、张仪亦豪杰也。自赞则管、乐犹云小可,骂人则仪、秦亦是豪杰。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国之谋,非比畏强凌弱,惧刀避剑之人也。君等闻曹操虚发诈伪之词,便畏惧请降,敢笑苏秦、张仪乎?”借赞仪、秦以鄙薄江东,词令妙品。步骘默然无语。又战胜了一个。

  忽一人问曰:“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孔明视其人,乃薛综也。孔明答曰:“曹操乃汉贼也,又何必问?”综曰:“公言差矣。汉传世至今,天数将终。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归心。虞翻但夸曹操之强犹可。至薛综乃辩其不是汉贼,丧心蔑理,比虞翻又低一着。刘豫州不识天时,强欲与争,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乎?”孔明厉声曰:“薛敬文安得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乎?称君父二字,喝倒薛综,题目正大。夫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为立身之本。公既为汉臣,则见有不臣之人,当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汉禄,不思报效,反怀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愤。公乃以天数归之,真无父无君之人也!不足与语!请勿复言!”凿凿侃侃,愧杀薛综。薛综满面羞惭,不能对答。又战胜了一个。

  座上又一人应声问曰:“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犹是相国曹参之后。刘豫州虽云中山靖王苗裔,却无可稽考,眼见只是织席贩屦之夫耳,何足与曹操抗衡哉!”对臣骂主,已为失体,况又左袒曹操,更低一着。孔明视之,乃陆绩也。孔明笑曰:“公非袁术座间怀橘之陆郎乎?请安坐,听吾一言。轻薄。曹操既为曹相国之后,则世为汉臣矣。今乃专权肆横,欺凌君父,是不惟无君,亦且蔑祖,不惟汉室之乱臣,亦曹氏之贼子也。犹借曹参骂曹操,词令妙品。刘豫州堂堂帝冑,当今皇帝,按谱赐爵,何云无可稽考?其实冠冕正大。○按谱赐爵二十回中事,忽于此处提照。且高祖起身亭长,而终有天下;织席贩屦,又何足为辱乎?又以高祖比玄德。公小儿之见,不足与高士共语!”骂得畅。陆绩语塞。又战胜了一个。

  座上一人忽曰:“孔明所言,皆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必再言。且请问孔明治何经典?”一发问得没要紧,不济之极。孔明视之,乃严峻也。孔明曰:“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且古耕莘伊尹,钓渭子牙,张良、陈平之流。邓禹、耿弇之辈,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审其生平治何经典;岂亦效书生,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乎?”若使卧龙以文章名世,亦不过蔡邕、王粲、陈琳、杨修等辈耳,何足为重。严峻低头丧气而不能对。又战胜了一个。

  忽又一人大声曰:“公好为大言,未必真有实学,恐适为儒者所笑耳。”亦即是严峻之论,没甚添换。孔明视其人,乃汝南程德枢也。孔明答曰:“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看低天下多少文人学士。且如杨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以扬雄事莽为当出降操者比。程德枢不能对。又战胜了一个。众人见孔明对答如流,尽皆失色。

  时座上张温、骆统二人,又欲问难。忽一人自外而入,厉声言曰:“孔明乃当世奇才,君等以唇舌相难,非敬客之礼也。曹操大军临境,不思退敌之策,乃徒斗口耶!”彼此问难,一往一复,毕竟作何结局?得此人来喝倒,绝妙收科。众视其人,乃零陵人,姓黄名盖,字公覆,现为东吴粮官。为后文伏线。当时黄盖谓孔明曰:“愚闻多言获利,不如默而无言。何不将金石之论为我主言之,乃与众人辩论也?”黄盖说语倒可胜得孔明,众谋士不及也。孔明曰:“诸君不知世务,互相问难,不容不答耳。”未见周郎与曹操战,先见孔明与诸谋士战。周郎之战是舟师水卒,孔明之战是舌剑唇槍。然周郎为应兵,孔明亦为应兵耳。于是黄盖与鲁肃引孔明入。至中门,正遇诸葛瑾,安放诸葛瑾在此处最妙,若与诸谋士一同相见,将以孔明为客乎,抑将不以孔明为客乎?将亦与孔明辩乎,抑独不与孔明辩乎?孔明施礼。瑾曰:“贤弟既到江东,如何不来见我?”孔明曰:“弟既事刘豫州,理宜先公后私。公事未毕,不敢及私。望兄见谅。”瑾曰:“贤弟见过吴侯,却来叙话。”说罢自去。去得妙。若与孔明一同入见孙权,则孙权与孔明坐,诸葛瑾将与诸谋士侍立耶?

  鲁肃曰:“适间所嘱,不可有误。”鲁肃第三次叮嘱。孔明点头应诺。孔明第三次应承。引至堂上,孙权降阶而迎,优礼相待。施礼毕,赐孔明坐。众文武分两行而立。鲁肃立于孔明之侧,只看他讲话。孔明致玄德之意毕,偷眼看孙权,碧眼紫髯,堂堂一表。孔明暗思:“此人相貌非常,只可激,不可说。等他问时,用言激之便了。”先生前讲医道,此又善相法。献茶已毕,孙权曰:“多闻鲁子敬谈足下之才,今幸得相见,敢求教益。”孔明曰:“不才无学,有辱明问。”权曰:“足下近在新野,佐刘豫州与曹操决战,必深知彼军虚实。”孙权之意,专在欲知曹兵虚实。孔明曰:“刘豫州兵微将寡,更兼新野城小无粮,安能与曹操相持?”只说玄德兵少,尚未说出曹兵多少。权曰:“曹兵共有多少?”孔明曰:“马步水军,约有一百余万。”三次应承鲁肃,至此忽然变卦。妙甚。权曰:“莫非诈乎?”孔明曰:“非诈也。曹操就兖州已有青州军二十万;平了袁绍,又得五六十万;中原新招之兵三四十万;今又得荆州之军二三十万:以此计之,不下一百五十万。亮以百万言之,恐惊江东之士也。”索性再说多些,不怕气坏了鲁肃。鲁肃在旁,闻言失色,以目视孔明,孔明只做不见。妙甚。权曰:“曹操部下战将,还有多少?”既问其兵,又问其将者,或兵虽多而将少,犹不足惧也。孔明曰:“足智多谋之士,能征惯战之将,何止一二千人!”既夸其兵,又夸其将,且又夸其谋臣,更不怕气坏了鲁肃。权曰:“今曹操平了荆、楚,复有远图乎?”或兵将虽多而无远志,犹不足惧也。孔明曰:“即今沿江下寨,准备战船,不欲图江东,待取何地?”此句直逼将来。权曰:“若彼有吞并之意,战与不战,请足下为我一决。”孔明曰:“亮有一言,但恐将军不肯依。”劝他投降,颇觉口重,故先着此一句。权曰:“愿闻高论。”孔明曰:“向者宇内大乱,故将军起江东,刘豫州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今操芟除大难,略已平矣。近又新破荆州,威震海内,纵有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愿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此句反是宾。若其不能,何不从众谋士之论,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此句反是主。权未及答。孔明又曰:“将军外托服从之名,内怀疑贰之见,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又逼下句。权曰:“诚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降操?”急问此句,已是不乐。孔明曰:“昔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冑,英才盖世,众士仰慕。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又安能屈处人下乎!”明明说孙权不及玄德,并不及田横。恶甚。○前鲁肃以为诸臣皆降,惟孙权不可降,高待孙权也;今孔明以为玄德皆不可降,唯孙权可降,薄待孙权也。孙权闻之,安得不怒乎?孙权听了孔明此言,不觉勃然变色,拂衣而起,退入后堂。众皆哂笑而散。有此一折,几疑孙刘之好不合矣。而下文忽转出无数奇文奇事。鲁肃责孔明曰:“先生何故出此言?幸是吾主宽洪大度,不即面责。先生之言,藐视吾主甚矣。”孔明仰面笑曰:“何如此不能容物耶!反责孙权,妙。我自有破曹之计,彼不问我,我故不言。”方纔说出真话,然却是不曾说出。肃曰:“果有良策,肃当请主公求教。”孔明曰:“吾视曹操百万之众,如群蚁耳!但我一举手,则皆为齑粉矣!”又说出大话,然却是不曾说出。肃闻言,便入后堂见孙权。权怒气未息,顾谓肃曰:“孔明欺吾太甚!”肃曰:“臣亦以此责孔明,孔明反笑主公不能容物。破曹之策,孔明不肯轻言,主公何不求之?”权回嗔作喜曰:“原来孔明有良谋,故以言词激我。我一时浅见,几误大事。”好孙权。便同鲁肃重复出堂,再请孔明叙话。孔明前在草庐,必待玄德三请;今在江东,亦必待孙权再问。权见孔明,谢曰:“适来冒渎威严,幸勿见罪。”孔明亦谢曰:“亮言语冒犯,望乞恕罪。”权邀孔明入后堂,置酒相待。

  数巡之后,权曰:“曹操平生所恶者:吕布、刘表、袁绍、袁术、豫州与孤耳。今数雄已灭,独豫州与孤尚存。孤不能以全吴之地,受制于人,吾计决矣。有志气。非刘豫州莫与当曹操者,此句是求玄德相助。然豫州新败之后,安能抗此难乎?”此句是恐玄德不能相助。孔明曰:“豫州虽新败,然关云长犹率精兵万人;刘琦领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言玄德之势不为弱。曹操之众,远来疲惫,近追豫州,轻骑一日夜行三百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荆州士民附操者,迫于势耳,非本心也。言曹操之势不足畏。今将军诚能与豫州协力同心,破曹军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则荆、吴之势强,而鼎足之形成矣。隐然以荆州自处,而与吴、魏并列为三。成败之机,在于今日。惟将军裁之。”权大悦曰:“先生之言,顿开茅塞。吾意已决,更无他疑。即日商议起兵,共灭曹操!”遂令鲁肃将此意传谕文武官员,就送孔明于馆驿安歇。

  张昭知孙权欲兴兵,遂与众议曰:“中了孔明之计也!”急入见权曰:“昭等闻主公将兴兵与曹操争锋,主公自思比袁绍若何?说他不如玄德,尚然不乐;说他不如袁绍,一发不喜。曹操向日兵微将寡,尚能一鼓克袁绍;何况今日拥百万之众南征,岂可轻敌?若听诸葛亮之言,妄动甲兵,此所谓负薪救火也。”张昭第三次劝降。孙权只低头不语。孙权第三次不答。顾雍曰:“刘备因为曹操所败,故欲借我江东之兵以拒之,主公奈何为其所用乎?愿听子布之言。”舌战之时,顾雍独无一言,却在此时开口。孙权沉吟未决。孔明已将曹操兵势虚实开说明白矣,何尚沉吟未决耶?作者于此,特欲借此逼出后文周郎耳,不必孙权之果如此也。张昭等出,鲁肃入见曰:“适张子布等,又劝主公休动兵,力主降议,此皆全躯保妻子之臣,为自谋之计耳。愿主公勿听也。”孙权尚在沉吟。都为后文取势。肃曰:“主公若迟疑,必为众人误矣。”权曰:“卿且暂退,容我三思。”都为后文取势。肃乃退出。时武将或有要战的,文官都是要降的,议论纷纷不一。前止写文官,此处又补写武将一句。

  且说孙权退入内宅,寝食不安,犹豫不决。都为后文取势。吴国太见权如此,问曰:“何事在心,寝食俱废?”权曰:“今曹操屯兵于江、汉,有下江南之意。问诸文武,或欲降者,或欲战者。欲待战来,恐寡不敌众;欲待降来,又恐曹操不容。寡不敌众,是惩于刘备;恐操不容,是惩于刘琮。因此犹豫不决。”吴国太曰:“汝何不记吾姐临终之语乎?”忽将权母临终遗命一提。孙权如醉方醒,似梦初觉,想出这句话来。正是:

  追思国母临终语,引得周郎立战功。

  毕竟说着甚的,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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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孔明用智激周瑜 孙权决计破曹操

  孙权破操之计必待周瑜决之者,非决之以周瑜之言,而实决之以孙策临终之言;则谓周瑜之破操,一孙策之破操可也。不但此也,孙策之语,孙权能忆之者,忆之以权母临终之言,而又忆之以母姑忆姊之言也;则谓周瑜之破操,一吴氏两夫人之破操可也。且周瑜破操之计必待孔明激之者,非激之以孔明,而激之以二乔也;则谓周瑜之破操,一大乔、小乔之破操可也。赤壁鏖兵一场大功,得妇人之力居多。妇人真可畏哉!

  张昭有负孙策付托之重。或解之曰“内事不决问张昭”,原不当以外事问之。不知天下未有能谋内事而不能谋外事者,又未有不能谋外事而能谋内事者。攘外乃所以安内,外患至而不能捍,谓之知内,吾不信也。

  前回孙权谓孔明曰:“非豫州莫与当曹操者。”是孔明之激怒孙权,而致孙权之求助于玄德也。此回周瑜谓孔明曰:“望孔明助一臂之力,同破曹贼。”是孔明之激怒周瑜,而致周瑜之求助于孔明也。本是玄德求助于孙权,却能使孙权反求助于玄德;本是孔明求助于周瑜,却能使周瑜反求助于孔明:孔明之智,真妙绝千古。

  周瑜拒操之志,早已决于胸中,而诈言降操者,是以言挑拨孔明,欲使其求助于我也。鲁肃不知其诈,而极力争之;孔明知其诈,而随口顺之。瑜、亮二人各自使乖,各说假话,大家暗暗猜着,大家只做不知;而中间夹着一至诚之鲁肃,时出几句老实语以形之:写来真是好看煞人。

  入门问讳,岂有入其国而不知其国之夫人者乎?或疑孔明二乔之说,乃演义妆点耳,非真有是言也。然吾读杜牧之诗,有“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之句,则使孔明不借风,周郎不纵火,将二乔之为二乔,其不等于张济之妻、袁熙之妇者几希矣!事既非曹操之所无,说何必非孔明之所有?

  <铜雀>旧赋云:“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此言东西有玉龙、金凤之两台,而接之以桥也。以蝃蝀比之,即<阿房赋>所谓“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凌空,不霁何虹”者也。孔明乃将桥字改作乔字,将西字改作南字,将连字改作揽字,而下句钊全改之,遂轻轻划在二乔身上去,可谓善改文章者矣。刘贡父患疯疾,苏子瞻戏改<大风歌>以嘲之曰:“大疯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其殆学孔明之改赋乎!

  以桥作乔,此读别字也。孔明欲欺周郎,故有意为之。奈何近世孔明之多乎!弄璋而以为弄騿注:鹿上章下。,伏腊而以为伏猎矣,芋而以为羊、金根而以为金银矣,吾不知其将赚何人,将施何计,而亦学孔明之改别字也。为之一笑。

  周瑜非忌孔明也,忌玄德也。孔明为玄德所有则忌之,使孔明而为东吴所有,则不忌也,观其使诸葛瑾招之之意可见矣;非若庞涓之忌孙膑,同事一君而必欲杀之而后快也。一则在异国而招之使入我国,一则在我国而驱之使入异国。试以庞涓较周瑜,则周瑜真爱孔明之至耳。

  却说吴国太见孙权疑惑不决,乃谓之曰:“先姊遗言云:‘伯符临终有言: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今何不请公瑾问之?”国太述先姊遗言,先姊却又是述伯符遗言。○孙策遗命是二十九回中事,忽于此提照。权大喜,即遣使往鄱阳请周瑜议事。可知前文写孙权沉吟犹豫,不过欲逼出周瑜。原来周瑜在鄱阳湖训练水师,闻曹操大军至汉上,便星夜回柴桑郡议军机事。使者未发,周瑜已先到。不待孙权去请,却写周瑜自来,是极写周瑜。鲁肃与瑜最厚,先来接着,将前项事细述一番。不待周瑜问鲁肃,先写鲁肃告周瑜,是极写鲁肃。周瑜曰:“子敬休忧,瑜自有主张。与孔明答应鲁肃一般。今可速请孔明来相见。”鲁肃上马去了。

  周瑜方纔歇息,忽报张昭、顾雍、张纮、步骘四人来相探。瑜接入堂中坐定,叙寒温毕。张昭曰:“都督知江东之利害否?”问得惊惶之极。瑜曰:“未知也。”假胡涂。妙。昭曰:“曹操拥众百万,屯于汉上,昨传檄文至此,欲请主公会猎于江夏。虽有相吞之意,尚未露其形。昭等劝主公且降之,庶免江东之祸。不想鲁子敬从江夏带刘备军师诸葛亮至此,彼因自欲雪愤,特下说词以激主公,子敬却执迷不悟。正欲待都督一决。”瑜曰:“公等之见皆同否?”顾雍等曰:“所议皆同。”瑜曰:“吾亦欲降久矣。公等请回。明早见主公,自有定议。”只用顺口答应。妙。昭等辞去。少顷,又报程普、黄盖、韩当等一班战将来见。瑜迎入,各问慰讫。程普曰:“都督知江东早晚属他人否?”问得愤懑之极。瑜曰:“未知也。”普曰:“吾等自随孙将军开基创业,大小数百战,方纔战得六郡城池。今主公听谋士之言,欲降曹操,此真可耻可惜之事!吾等宁死不辱。望都督劝主公决计兴兵,吾等愿效死战。”写武将如寿。○前已写过黄盖,此处却写程普。瑜曰:“将军等所见皆同否?”黄盖忿然而起,以手拍额曰:“吾头可断,誓不降曹!”又独写黄盖。众人皆曰:“吾等都不愿降。”带表众人。瑜曰:“吾正欲与曹操决战,安肯投降?将军等请回。瑜见主公,自有定议。”亦只顺口答应。妙。程普等别去。又未几,诸葛瑾、吕范一班儿文官相候。瑜迎入,讲礼方毕,诸葛瑾曰:“舍弟诸葛亮自汉上来,言刘豫州欲结东吴共伐曹操,文武商议未定。因舍弟为使,瑾不敢多言,是避嫌疑之语。专候都督来决此事。”瑜曰:“以公论之若何?”瑾曰:“降者易安,战者难保。”二语妙甚,明明说文官欲保身,武官不惜死。周瑜笑曰:“瑜自有主张。来日同至府下定议。”与对鲁肃语一般。瑾等辞退。忽又报吕蒙、甘宁等一班儿来见。瑜请入,亦叙谈此事。有要战者,有要降者,互相争论。前是要降者与要战者分作两处相见,今并作一起相见。前详此略,笔法各异。瑜曰:“不必多言,来日都到府下公议。”妙在不置可否。众乃辞去。周瑜冷笑不止。不知他葫芦里卖甚药。

  至晚,人报鲁子敬引孔明来拜。瑜出中门迎入,叙礼毕,分宾主而坐。肃先问瑜曰:“今曹操驱众南侵,和与战二策,主公不能决,一听于将军。将军之意若何?”是老实人先开口。瑜曰:“曹操以天子为名,其师不可拒;且其势大,未可轻敌。战则必败,降则易安。吾意已决,来日见主公,便当遣使纳降。”此是周郎假话,所以急孔明、试孔明也。鲁肃愕然曰:“君言差矣!江东基业,已历三世,岂可一旦弃于他人?伯符遗言,外事付托将军。今正欲仗将军保全国家,为泰山之靠,奈何从懦夫之议耶?”周瑜过欲挑拨孔明开口,却妙在孔明不言,只在鲁肃回答。瑜曰:“江东六郡,主灵无限;若罹兵革之祸,必有归怨于我,故决计请降耳。”孙权欲求助于豫州,周瑜却欲孔明求助于我,故又反言以挑拨之。肃曰:“不然。以将军之英雄,东吴之险固,操未必便能得志也。”又妙在孔明不言,让鲁肃回答。二人互相争辩,孔明只袖手冷笑。前写周瑜冷笑,此又写孔明冷笑矣。都是满腹春秋。瑜曰:“先生何故哂笑?”孔明曰:“亮不笑别人,笑子敬不识时务耳。”恶极,妙极。肃曰:“先生如何反笑我不识时务?”孔明曰:“公瑾主意欲降操,甚为合理。”恶极,妙极。瑜曰:“孔明乃识时务之士,必与吾有同心。”大家说假语,好看煞人。肃曰:“孔明,你也如何说此?”夹着鲁肃一句老实话以衬之。妙。孔明曰:“操极善用兵,天下莫敢当。向只有吕布、袁绍、袁术、刘表敢与对敌;今数人皆被操灭,天下无人矣。句句奚落孙权,又句句奚落周瑜。恶极,妙极。独有刘豫州不识时务,强与争衡;今孤身江夏,存亡未保。将军决计降曹,可以保妻子,可以全富贵。国祚迁移,付之天命,何足惜哉!”恶极,妙极。鲁肃大怒曰:“汝教吾主屈膝受辱于国贼乎!”又夹着鲁肃一句老实话。

  孔明曰:“愚有一计:并不劳牵羊担酒,纳土献印;亦不须亲自渡江;只须遣一介之使,扁舟送两个人到江上。操一得此两人,百万之众,皆卸甲卷旗而退矣。”说到此处,更奇极、妙极。瑜曰:“用何二人,可退操兵?”孔明曰:“江东去此两人,如大木飘一叶,太仓减一粟耳。而操得之,必大喜而去。”且不便说是何人,偏要待他再问。妙极。瑜又问:“果用何二人?”孔明曰:“亮居隆中时,即闻操于漳河新造一台,名曰‘铜雀’,极其壮丽。广选天下美女以实其中。先有此一句为实。操本好色之徒,久闻江东乔公有二女,长曰大乔,次曰小乔,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方说出要他妻子及其主人之嫂。操曾发誓曰:‘吾一愿扫平四海,以成帝业。又先有一句为实。一愿得江东二乔,置之铜雀台,以乐晚年,虽死无恨矣。’恶极矣,妙极矣。今虽引百万之众,虎视江南,其实为此二女也。恶极,妙极。将军何不去寻乔公,以千金买此二女,佯作不知。妙。差人送与曹操。操得二女,称心满意,必班师矣。恶极,妙极。此范蠡献西施之计,何不速为之?”妙在又借故事为证。瑜曰:“操欲得二乔,有何证验?”周瑜不即怒骂,又核实一句。文势甚曲。孔明曰:“曹操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笔成文。操尝命作一赋,名曰<铜雀台赋>。赋中之意,单道他家合为天子,又先有一句为实。誓取二乔。”有赋为证,竟似千真万真。瑜曰:“此赋公能记否?”又核实一句,不即发怒。妙甚。孔明曰:“吾爱其文华美,尝窃记之。”瑜曰:“试请一诵。”又核实一句,不即发怒。妙甚。孔明实时诵<铜雀台赋>云:

  从明后以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旧赋云:“连二乔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此“桥”也,非“乔”也。今孔明易此二语,便轻轻划在二乔身上去。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云天垣其既立兮,家愿得乎双逞,扬仁化于宇宙兮,尽肃恭于上京。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御龙旗以遨游兮,回鸾驾而周章。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周瑜听罢,勃然大怒,离座指北而骂曰:“老贼欺吾太甚!”至此不得不怒,不得不急。孔明急起止之曰:“昔单于屡侵疆界,汉天子许以公主和亲;今何惜民间二女乎?”偏说“民间”二字,佯为不知。恶极矣,妙极矣。瑜曰:“公有所不知,知之久矣。大乔是孙伯符将军主妇,小乔乃瑜之妻也。”孔明佯作惶恐之状,曰:“亮实不知。失口乱言,死罪!死罪!”恶极,妙极。瑜曰:“吾与老贼誓不两立!”孔明曰:“事须三思,免致后悔。”既知是他妻子及其主之嫂矣,又故意说此两句。愈恶,愈妙。瑜曰:“吾承伯符寄托,安有屈身降操之理?适来所言,故相试耳。方说出真话。吾自离鄱阳湖,便有北伐之心,虽刀斧加头,不易其志也。望孔明助一臂之力,同破曹贼。”前此说假话,本欲孔明来求我;今却是我求孔明。孔明曰:“若蒙不弃,愿效犬马之劳,早晚拱听驱策。”瑜曰:“来日入见主公,便议兴兵。”孔明与鲁肃辞出,相别而去。

  次日清晨,孙权升堂。左边文官张昭、顾雍等三十余人,右边武官程普、黄盖等三十余人,衣冠济济,剑佩锵锵,分班侍立。前孔明入见,止列着文官;今周瑜入见,兼列着武官。两番写来,各自好看。少顷,周瑜入见。礼毕,孙权问慰罢。瑜曰:“近闻曹操引兵屯汉上,驰书至此,主公尊意若何?”权即取檄文与周瑜看。瑜看毕,笑曰:“老贼以我江东无人,敢如此相侮耶!”听赋则怒,见檄则笑;怒极而笑,笑正其怒也。权曰:“君之意若何?”瑜曰:“主公曾与众文武商议否?”权曰:“连日议此事:有劝我降者,有劝我战者。吾意未定,故请公瑾一决。”瑜曰:“谁劝主公降?”问得懊恼之极,如见其词色。权曰:“张子布等皆主其意。”瑜即问张昭曰:“愿闻先生所以主降之意。”昨日随口答应,此时忽然盘问。昭曰:“曹操挟天子而征四方,动以朝廷为名;近又得荆州,威势越大。吾江东可以拒操者,长江耳。今操艨艟战舰,何止千百?水陆并进,何可当之?不如且降,更图后计。”不知图甚后计。瑜曰:“此迂儒之论也!一句骂倒张昭。周瑜骂胜似孔明骂。江东自开国以来,今历三世,安忍一旦废弃?”权曰:“若此,计将安出?”瑜曰:“操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将军以神武雄才,仗父兄余业,据有江东,兵精粮足,正当横行天下,为国家除残去暴,奈何降贼耶?以大义论之,则不当降操。且操今此来,多犯兵家之忌:北土未平,马腾、韩遂为其后患,而操久于南征,一忌也;此处忽提马腾,为前文董承义状照应,为后文徐庶流言伏笔。北军不熟水战,操舍鞍马,仗舟楫,与东吴争衡,二忌也;为后计杀蔡瑁、张允伏笔。又时值隆冬盛寒,马无蒿草,三忌也;时值隆冬,为后借东风伏笔。驱中国士卒,远涉江湖,不服水土,多生疾病,四忌也。为后献连环计伏笔。操兵犯此数忌,虽多必败。将军擒操,正在今日。以大势论之,则又不必降操。瑜请得精兵数万人,进屯夏口,为将军破之!”其言甚壮。权矍然起曰:“老贼欲废汉自立久矣,所惧二袁、吕布、刘表与孤耳。今数雄已灭,惟孤尚存。与对孔明语一般。孤与老贼,誓不两立!卿言当伐,甚合孤意。此天以卿授我也。”与对鲁肃语一般。瑜曰:“臣为将军决一血战,万死不辞。只恐将军狐疑不定。”又反激孙权一句以决之。权拔佩剑砍面前奏案一角曰:“诸官将有再言降操者,与此案同!”张昭此时大难为情。言罢,便将此剑赐周瑜,即封瑜为大都督,程普为副都督,鲁肃为赞军校尉。如文武官将有不听号令者,即以此剑诛之。写得孙权出色。瑜受了剑,对众言曰:“吾奉主公之命,率众破曹。诸将官吏来日俱于江畔行营听令。如迟误者,依七禁令、五十四斩施行。”写得周瑜声势。言罢,辞了孙权,起身出府。众文武各无言而散。

  周瑜回到下处,便请孔明议事。孔明至。瑜曰:“今日府下公议已定,愿求破曹良策。”孔明曰:“孙将军心尚未稳,不可以决策也。”拔剑砍案之后,又说他心未稳,不是孔明看不出。瑜曰:“何谓心不稳?”孔明曰:“心怯曹兵之多,怀寡不敌众之意。将军能以军数开解,使其了然无疑,然后大事可成。”孙权屡以曹兵多寡为问,孔明便从此看出他心未稳。瑜曰:“先生之论甚善。”乃复入见孙权。权曰:“公瑾夜至,必有事故。”瑜曰:“来日调拨军马,主公心有疑否?”权曰:“但忧曹操兵多,寡不敌众耳。他无所疑。”卧龙先生料事如此。瑜笑曰:“瑜特为此,特来开解主公。主公因见操檄文言水陆大军百万,故怀疑惧,不复料其虚实。今以实较之:彼将中国之兵,不过十五六万,且已久疲;所得袁氏之众,亦止七八万耳,尚多怀疑未服。将北来军兵平白地开销了无数。夫以久疲之卒,御狐疑之众,其数虽多,不足畏也。瑜得五万兵,自足破之。其言甚壮。愿主公勿以为虑。”权抚瑜背曰:“公瑾此言,足释吾疑。子布无谋,深失孤望。独卿及子敬与孤同心耳。又带骂张昭,带表鲁肃。卿可与子敬、程普即日选军前进。孤当续发人马,多载资粮,为卿后应。卿前军倘不如意,便还就孤。不算胜,先算败,其志愈坚。孤当亲与操贼决战,更无他疑。”其言亦甚壮。周瑜谢出,暗忖曰:“孔明早已料着吴侯之心,其计画又高我一头,久必为江东之患,不如杀之。”周郎欲杀孔明,正是孔明知己。乃令人连夜请鲁肃入帐,言欲杀孔明之事。肃曰:“不可。今操贼未破,先杀贤士,是自去其助也。”周瑜患孔明,子敬只患曹操。瑜曰:“此人助刘备,必为江东之患。”不是患孔明,乃患玄德之得孔明耳。肃曰:“诸葛瑾乃其亲兄,可令招此人同事东吴,岂不妙哉?”瑜善其言。可见周郎非忌胜己者,特忌胜己者之为敌用耳。

  次日平明,瑜赴行营,升中军帐高坐,左右立刀斧手,聚集文官武将听令。原来程普年长于瑜,今瑜爵居其上,心中不乐,是日乃托病不出,令长子程咨自代。周郎初点兵时,程普以年少轻周郎;与孔明初点兵时,关、张以年少轻孔明正复相似。瑜令众将曰:“王法无亲,诸君各守乃职。方今曹操弄权,甚于董卓:囚天子于许昌,屯暴兵于境上。吾今奉命讨之,诸君幸皆努力向前。大军到处,不得扰民;赏劳罚罪,并不徇纵。”誓师之言,先明大义,周郎大是可儿。令毕,即差韩当、黄盖为前部先锋,领本部战船,即日起行,前至三江口下寨,别听将令;蒋钦、周泰为第二队;凌统、潘璋为第三队;太史慈、吕蒙为第四队;陆逊、董袭为第五队;吕范、朱治为四方巡警使,催督六郡官军,水陆并进,克期取齐。只五万兵;观其调拨,却有数十万之势。调拨已毕,诸将各自收拾船只军器起行。程咨回见父程普,说周瑜调兵,动止有法。普大惊曰:“吾素欺周郎懦弱不足为将,今能如此,真将才也!我如何不服?”遂亲诣行营谢罪。关、张之服孔明,在奏捷之后;程普之服周郎,即在调兵之时:又不同。瑜亦逊谢。

  次日,瑜请诸葛瑾,谓曰:“令弟孔明有王佐之才,如何屈身事刘备?今幸至江东,欲烦先生不惜齿牙余论,使令弟弃刘备而事东吴,则主公既得良辅,此句为孙权,是周郎本意。而先生兄弟又得相见,此句为诸葛,是周郎傍意。岂不美哉?先生幸即一行。”瑾曰:“瑾自至江东,愧无寸功。今都督有命,敢不效力。”实时上马径投驿亭来见孔明。孔明接入,哭拜各诉阔情。瑾泣曰:“弟知伯夷、叔齐乎?”孔明暗思:“此必周郎教来说我也。”开口便见雌雄。遂答曰:“夷、齐古之圣贤也。”闲闲答应。瑾曰:“夷、齐虽至饿死首阳山下,兄弟二人亦在一处。我今与你同胞共乳,乃各事其主,不能旦暮相聚。视夷、齐之为人,能无愧乎?”亦善于词令。孔明曰:“兄所言者,情也;弟所守者,义也。此言弟不能从兄。弟与兄皆汉人;今刘皇叔乃汉室之冑,兄若能去东吴而与弟同事刘皇叔,则上不愧为汉臣,而骨肉又得相聚,此情义两全之策也。此言兄可以来从弟。不识兄意以为何如?”瑾思曰:“我来说他,反被他说了我也。”真可笑矣。遂无言回答,起身辞去。回见周瑜,细述孔明之言。瑜曰:“公意若何?”问得妙。瑾曰:“吾受孙将军厚恩,安肯相背!”瑜曰:“公既忠心事主,不必多言。吾自有伏孔明之计。”在他阿兄面前,不好说得要杀耳。正是:

  智与智逢宜必合,才和才角又难容。

  毕竟周瑜定何计伏孔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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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三江口曹操折兵 群英会蒋干中计

  凡大功之将成,必有其端之先见。而所谓端者,又有顺有逆:敌方疑我,而我先小败以骄其志,此端之逆见者也;敌方轻我,而我先小胜以挫其锐,此端之顺见者也。曹操当刘琮新降,豫州新败之后,席卷荆、襄,气吞吴、会,骄盈极矣,是不可不先有以挫之。周郎以江口之小胜,预为赤壁之端,殆不用逆而用顺者乎?

  玄德有檀溪跃马一事在前,可谓险矣;而此处江口劳军之事则愈险。云长有单刀赴会一事在后,可谓奇矣;而此处江口相从之事则愈奇。险莫险于不知,奇莫奇于不露。蔡瑁追之,而仓皇出奔,是知其险者也;周瑜送之,而从容作别,是不知其险者也。却荆州之请,而以言折鲁肃,是露其奇者也;立玄德之后,而以不言慑周瑜,是不露其奇者也。前后两番,极其相类,又极其相反,真妙不可言。

  文有正衬,有反衬。写鲁肃老实以衬孔明之乖巧,是反衬也;有周瑜乖巧以衬孔明之加倍乖巧,是正衬也。譬如写国色者,以丑女形之而美,不若以美女形之而觉其更美;写虎将者,以懦夫形之而勇,不若以勇夫形之而觉其更勇。读此可悟文章相衬之法。

  孔明未出草庐之时,即曰“外结孙权”。故荆州之守,关公欲分兵拒吴,则孔明止之;关公之殁,玄德欲兴兵伐吴,则孔明谏之。至白帝托孤以后,终孔明之世,未尝与吴相恶,盖欲结之以共讨汉贼也。惟鲁肃之见与孔明合,而周瑜之见独与鲁肃殊:肃方引孔明以相助,而瑜则欲杀孔明;肃方引玄德以相助,而瑜又欲杀玄德。是瑜不及鲁肃远矣。虽然,肃知玄德与孔明之为人杰,故欲得之以为援;周瑜亦知玄德、孔明为人杰,故必欲杀之以绝患。天下非人杰不能知人杰。呜呼,瑜亦人杰矣哉!

  玄德在水镜庄上听元直之语,妙在句句明白;蒋干在周瑜帐中听军士之语,妙在不甚明白。玄德耳中虽甚明白,心中不知元直为谁,却是不明白;蒋干耳中虽不明白,眼中已见张、蔡降书,却是极明白。两样听法,亦作两样猜法。前后各各入妙。

  陈宫在路上拾得玄德与曹操书,妙在千真万真;蒋干在帐中拾得张、蔡与周瑜书,妙在疑真疑假。吕布见书,更无不信;曹操见书,初信后疑。陈宫所拾之书,并非曹操所作;蒋干所拾之书,却是周瑜所为。一样拾法,两样来历。前后又各各入妙。

  秦庆童述董承私语,只一句两句,秒在庆童不解;蒋干述周瑜私语,亦只一句两句,妙在蒋干先知。庆童所听,有义状为证,却是曹操搜出;蒋干所听,有降书为证,却是蒋干带来。一样述法,两样详法。前后又各各入妙。

  周瑜诈睡,是骗蒋干;蒋干诈睡,又骗周瑜。周瑜假呼蒋干,是明知其诈睡;蒋干不应周瑜,是不知其诈呼。周瑜之醉,醉却是醒;蒋干之醒,醒却是梦。妙在先说破他是说客,使他开口不得;又妙在说他不是说客,一发使他开口不得。妙在梦中呼子翼、骂操贼,使他十分疑惑;又妙在醒来忘却呼子翼、骂操贼,一发使他十分疑惑。周瑜假做极疏,却步步是密;蒋干自道极乖,却步步是呆。写来真是好看。

  却说周瑜闻诸葛瑾之言,转恨孔明,存心欲谋杀之。次日,点齐军将,入辞孙权。权曰:“卿先行,孤即起兵继后。”瑜辞出,与程普、鲁肃领兵起行,便邀孔明同往。邀孔明不是好意。孔明欣然从之。一同登舟,驾起帆樯,迤逦望夏口而进。离三江口五六十里,船依次第歇定。周瑜在中央下寨,岸上依西山结营,周围屯住。孔明只在一叶小舟内安身。孔明之舟如一叶,孔明之身亦如一叶。以一叶之身寄于东吴,而安如泰山,真神人也。周瑜分拨已定,使人请孔明议事。孔明至中军帐,叙礼毕。瑜曰:“昔曹操兵少,袁绍兵多,而操反胜绍者,因用许攸之谋,先断乌巢之粮也。三十回中事,于此处提照。今操兵八十三万,我兵只五六万,安能拒之?亦必须先断操之粮,然后可破。我已探知操军粮草俱屯于聚铁山。先生久居汉上,熟知地理。敢烦先生与关、张、子龙辈,吾亦助兵千人,星夜往聚铁山断操粮道。彼此各为主人之事,幸勿推调。”天下唯不怀好意人最会说好话。孔明暗思:“此因说我不动,设计害我。我若推调,必为所笑;不如应之,别有计议。”乃欣然领诺。写孔明乖觉,只是不露出来。瑜大喜。孔明辞出。鲁肃密谓瑜曰:“公使孔明劫粮,是何意见?”瑜曰:“吾欲杀孔明,恐惹人笑,故借曹操之手杀之,以绝后患耳。”写周瑜使乖,便自己说出来。肃闻言,乃往见孔明,看他知也不知。只见孔明略无难色,整点军马要行。妙人乖觉全不露。肃不忍,以言挑之曰:“先生此去,可成功否?”写鲁肃忠厚,以反衬周瑜。孔明笑曰:“吾水战、步战、马战、车战,各尽其妙,何愁功绩不成?非比江东公与周郎辈止一能也。”又用反激语。先生惯行此法。肃曰:“吾与公瑾何谓一能?”孔明曰:“吾闻江南小儿谣言云:‘伏路把关饶子敬,临江水战有周郎。’公等于陆地但能伏路把关;此句是宾。周公瑾但堪水战,不能陆战耳。”此句是主。肃乃以此言告知周瑜。瑜怒曰:“何欺我不能陆战耶!不用他去!我自引一万马军,往聚铁山断操粮道。”写孔明耐得,写周瑜耐不得。肃又将此言告孔明。孔明笑曰:“公瑾令吾断粮者,实欲使曹操杀吾耳。吾故以片言戏之,公瑾便容纳不下。目今用人之际,只愿吴侯与刘使君同心,则功可成;如各相谋害,大事休矣。此以正言教之,止其害我之谋。操贼多谋,他平生惯断人粮道,今如何不以重兵提备?公瑾若去,必为所擒。此以忠言告之,平其好胜之气。今只当先决水战,挫动北军锐气,别寻妙计破之。为下文伏笔。望子敬善言以告公瑾为幸。”鲁肃遂连夜回见周瑜,备述孔明之言。瑜摇首顿足曰:“此人见识胜吾十倍,今不除之,后必为我国之祸!”愈敬之,愈服之,愈欲杀之。肃曰:“今用人之际,望以国家为重。此句是主。且待破曹之后,图之未晚。”此句是宾。○处处写鲁肃忠厚,以反衬周瑜。瑜然其说。

  却说玄德分付刘琦守江夏,自领众将引兵往夏口。遥望江南岸旗幡隐隐,戈戟重重,料是东吴已动兵矣,乃尽移江夏之兵,至樊口屯扎。玄德聚众曰:“孔明一去东吴,杳无音信,不知事体如何。谁人可去探听虚实回报?”鱼久脱水,毋乃涸乎?糜竺曰:“竺愿往。”玄德乃备羊酒礼物,令糜竺至东吴,以犒军为名,探听虚实。竺领命,驾小舟顺流而下,径至周瑜大寨前。军士入报周瑜,瑜召入。竺再拜,致玄德相敬之意,献上酒礼。瑜受讫,设宴款待糜竺。竺曰:“孔明在此已久,今愿与同回。”瑜曰:“孔明方与我同谋破曹,岂可便去?既不放去,又不令与糜竺相见。写周瑜不怀好意。吾亦欲见刘豫州,共议良策;奈身统大军,不可暂离。若豫州肯枉驾来临,深慰所望。”不放孔明去,反欲赚玄德来,写周瑜一发不怀好意了。竺应诺,拜辞而回。肃问瑜曰:“公欲见玄德,有何计议?”又夹写鲁肃老实,以衬周瑜。瑜曰:“玄德世之枭雄,不可不除。吾今乘机诱至杀之,实为国家除一后患。”既欲杀孔明,又欲杀玄德,何其狠也?鲁肃再三劝谏,又写鲁肃忠厚,以衬周瑜。瑜只不听,遂传密令:“如玄德至,先埋伏刀斧手五十人于壁衣中,看吾掷杯为号,便出下手。”读至此为玄德担忧。却说糜竺回见玄德,具言周瑜欲请主公到彼面会,别有商议。玄德便教收拾快船一只,只今便行。又写玄德坦直,以衬周瑜。云长谏曰:“周瑜多谋之士,又无孔明书信,精细之极。恐其中有诈,不可轻去。”前襄阳赴会,是关公劝行;今周郎相邀,却是关公谏阻。与前文相类又相反。玄德曰:“我今结东吴以共破曹操,周郎欲见我,我若不往,非同盟之意。两相猜忌,事不谐矣。”玄德只防曹操,不防周瑜。云长曰:“兄长若坚意要去,弟愿同往。”写云长。张飞曰:“我也跟去。”写翼德。玄德曰:“只云长随我去。翼德与子龙守寨。简雍固守鄂县。我去便回。”吩咐毕,即与云长乘小舟,并从者二十余人,飞棹赴江东。前往襄阳,是子龙随去;今往江东,是关公随去。前是三百步卒,今只二十从人。又相类而相反。玄德观看江东艨艟战舰、旌旗甲兵,左右分布整齐,心中甚喜。又写玄德忠厚,以衬周瑜。军士飞报周瑜:“刘豫州来了。”瑜问:“带多少船只来?”军士答曰:“只有一只船,二十余从人。”瑜笑曰:“此人命合休矣!”读至此,又为玄德担忧。乃命刀斧手先埋伏定,然后出寨迎接。玄德引云长等二十余人直到中军帐,叙礼毕,瑜请玄德上坐。天下惟不怀好意人最会虚恭敬。玄德曰:“将军名传天下,备不才,何烦将军重礼?”乃分宾主而坐。周瑜设宴相待。

  且说孔明偶来江边,闻说玄德来此与都督相会,吃了一惊,此一惊不小。急入中军帐窃看动静。只见周瑜面有杀气,两边壁衣中密排刀斧。孔明大惊曰:“似此如之奈何!”读者至此,必疑下文定是孔明设计,然后玄德得脱矣。回视玄德,谈笑自若。履危而不知,使旁观者愈着急。却见玄德背后一人,按剑而立,乃云长也。在孔明眼中写一云长。孔明喜曰:“吾主无危矣。”遂不复入,仍回身至江边等候。妙在此时不即与玄德相见。周瑜与玄德饮宴,酒行数巡,瑜起身把盏,猛见云长按剑立于玄德背后,再在周瑜眼中写一云长。忙问何人。玄德曰:“吾弟关云长也。”瑜惊曰:“非向日斩颜良、文丑者乎?”二十五回中事,忽于此处一提。玄德曰:“然也。”瑜大惊,汗流满背,便斟酒与云长把盏。不是写周瑜,正是写云长。少顷,鲁肃入。玄德曰:“孔明何在?烦子敬请来一会。”瑜曰:“且待破了曹操,与孔明相会未迟。”又不肯教孔明相见。写周瑜不怀好意。玄德不敢再言。云长以目视玄德。写云长。玄德会意,即起身辞瑜曰:“备暂告别。即日破敌收功之后,专当叩贺。”瑜亦不留,送出辕门。玄德别了周瑜,与云长等来至江边,只见孔明已在舟中。写孔明真是可爱。玄德大喜。孔明曰:“主公知今日之危乎?”玄德愕然曰:“不知也。”孔明曰:“若无云长,主公几为周郎所害矣。”玄德方纔省悟,极写玄德忠厚老实。便请孔明同回樊口。孔明曰:“亮虽居虎口,安如泰山。唯龙能制虎。今主公但收拾船只军马候用。以十一月二十甲子日后为期,可令子龙驾小舟来南岸边等候。切勿有误。”为后文伏笔。写孔明真是可爱。玄德问其意。孔明曰:“但看东南风起,亮必还矣。”预先算定,真是奇绝妙绝。玄德再欲问时,孔明催促玄德作速开船。言讫自回。玄德与云长及从人开船,行不数里,忽见上流头放下五六十只船来。船头上一员大将,横矛而立,乃张飞也。因恐玄德有失,云长独力难支,特来接应。前已写过云长,此却极写张飞。于是三人一同回寨,不在话下。

  却说周瑜送了玄德,回至寨中,鲁肃入问曰:“公既诱玄德至此,为何又不下手?”瑜曰:“关云长,世之虎将也,与玄德行坐相随,吾若下手,他必来害我。”此处方纔说明。肃愕然。忽报曹操遣使送书至。瑜唤入。使者呈上书看时,封面上判云“汉大丞相付周都督开拆”。瑜大怒,更不开看,将书扯碎,掷于地下,此封书亦可作<铜崔台赋>观。喝斩来使。肃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瑜曰:“斩使以示威!”遂斩使者,将首级付从人持回。此人头回而身不回矣,当赠诗一句曰:“头在曹军身在吴矣。”随令甘宁为先锋,韩当为左翼,蒋钦为右翼,前分六队起身,每队二人;今遣三队迎敌出,每队只一人,与前甚是变换:此之谓小试其端也。瑜自部领诸将接应。来日四更造饭,五更开船,鸣鼓吶喊而进。

  却说曹操知周瑜毁书斩使,大怒,便唤蔡瑁、张允等一班荆州降将为前部,操自为后军,催督战船。到三江口,早见东吴船只,蔽江而来。为首一员大将,坐在船头上大呼曰:“吾乃甘宁也!谁敢来与我决战?”蔡瑁令弟蔡勋前进。两船将近,甘宁拈弓搭箭,望蔡勋射来,应弦而倒。先写先锋立功。宁驱船大进,万弩齐发,曹军不能抵当。右边蒋钦,左边韩当,直冲入曹军队中。次写左右翼。曹军大半是青、徐之兵,素不习水战,大江面上,战船一摆,早立脚不住。甘宁等三路战船,纵横水面。总写一句。周瑜又催船助战。曹军中箭着炮者不计其数,从巳时直杀到未时,周瑜虽得利,只恐寡不敌众,遂下令鸣金,收住船只。此孔明所谓“先挫北军锐气”者,虽是周瑜之功,亦即孔明之所教。曹军败回。操登旱寨,再整军士,唤蔡瑁、张允责之曰:“东吴兵少,反为所败,是汝等不用心耳!”为下文曹操误杀二人张本。蔡瑁曰:“荆州水军,久不操练;青、徐之军,又素不习水战:故尔致败。今当先立水寨,令青、徐军在中,荆州军在外,每日教习精熟,方可用之。”操曰:“汝既为水军都督,可以便宜从事,又何必禀我?”于是张、蔡二人,自去训练水军。沿江一带分二十四座水门,以大船居于外为城郭,小船居于内,可通往来。为周瑜计杀二人张本。至晚点上灯火,照得天心水面通红。旱寨三百余里,烟火不绝。将写周瑜所放之火,先写曹操军中之火。衬染绝妙。

  却说周瑜得胜回寨,犒赏三军,一面差人到吴侯处报捷。当夜瑜登高观望,只见西边火光接天。左右告曰:“此皆北军灯火之光也。”又写火光,预为下文赤壁火光衬染。瑜亦心惊。次日,瑜欲亲往探看曹军水寨,乃命收拾楼船一只,带着鼓乐,随行健将数员,各带强弓硬弩,一齐上船,迤逦前进。至操寨边,瑜命下了丁注:石字旁丁。石,楼船上鼓乐齐奏。瑜暗窥他水寨,大惊曰:“此深得水军之妙也!”问:“水军都督是谁?”左右曰:“蔡瑁、张允。”瑜思曰:“二人久居江东,谙绝水战,吾必设计先除此二人,然后可以破曹。”为下文赚蒋干张本。正窥看间,早有曹军飞报曹操,说:“周瑜偷看吾寨。”操命纵船擒捉。瑜见水寨中旗号动,急教收起丁注:石字旁丁。石,两边四下一齐轮转橹棹,望江面上如飞而去。极写南船轻捷。比及曹寨中船出时,周瑜的楼船,已离了十数里远,追之不及,回报曹操。

  操问众将曰:“昨日输了一阵,挫动锐气;今又被他深窥吾寨。吾当作何计破之?”言未毕,忽帐下一人出曰:“某自幼与周郎同窗交契,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往江东说此人来降。”周瑜既观水寨之后,正欲使人渡江离间蔡瑁、张允,而蒋干请往江东,适中机会,恰好凑着周瑜也。曹操大喜,视之,乃九江人,姓蒋,名干,字子翼,现为帐下幕宾。操问曰:“子翼与周公瑾相厚乎?”干曰:“丞相放心。干到江左,必要成功。”谁知此处倒使周瑜成功。操问:“要将何物去?”干曰:“只消一童随往,二仆驾舟,其余不用。”操甚喜,置酒与蒋干送行。干葛巾布袍,驾一只小舟,径到周瑜寨中,命传报:“故人蒋干相访。”周瑜正在帐中议事,闻干至,笑谓诸将曰:“说客至矣!”遂与众将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妙在不叙明所授何计,直待下文方见。众皆应命而去。

  瑜整衣冠,引从者数百,皆锦衣花帽,前后簇拥而出。葛巾布袍,极其淡素;锦衣花帽,极其瑄赫:相形之下,甚是好看。蒋干引一青衣小童,昂然而来。瑜拜迎之。干曰:“公瑾别来无恙?”瑜曰:“子翼良苦:远涉江湖,为曹氏作说客耶?”妙在开口便说破他。干愕然曰:“吾久别足下,特来叙旧,奈何疑我作说客也?”瑜笑曰:“吾虽不及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趣甚,不愧称顾曲周郎。干曰:“足下待故人如此,便请告退。”瑜笑而挽其臂曰:“吾但恐兄为曹氏作说客耳。既无此心,何速去也?”遂同入帐。叙礼毕,坐定,即传令悉召江左英杰与子翼相见。夸耀江东人物。须臾,文官武将,各穿锦衣;帐下偏裨将校,都披银铠:分两行而入。夸耀江东殷富。瑜都教相见毕,就列于两傍而坐。大张筵席,奏军中得胜之乐,轮换行酒。瑜告众官曰:“此吾同窗契友也。虽从江北到此,却不是曹家说客。公等勿疑。”前妙在说破他是说客,此又妙在说他并不是客,使他开口不得。遂解佩剑付太史慈曰:“公可佩我剑作监酒:今日宴饮,但叙朋友交情;如有提起曹操与东吴军旅之事者,即斩之!”一发使他开口不得。妙甚,恶甚。太史慈应诺,按剑坐于席上。朱虚侯监酒,是禁人逃席;今太史慈监酒,是戒言公事:此等令官,真是怕人。蒋干惊愕,不敢多言。直是开口不得。周瑜曰:“吾自领军以来,滴酒不饮;今日见了故人,又无疑忌,当饮一醉。”说罢,大笑畅饮。为下文诈醉张本。座上觥筹交错。饮至半醋,瑜携干手,同步出帐外。左右军士,皆全装惯带,持戈执戟而立。夸耀江东军威。瑜曰:“吾之军士,颇雄壮否?”干曰:“真熊虎之士也。”瑜又引干到帐后一望,粮草堆如山积。又夸耀江东军粮。瑜曰:“吾之粮草,颇足备否?”干曰:“兵精粮足,名不虚传。”瑜佯醉大笑曰:“想周瑜与子翼同学业时,不曾望有今日。”干曰:“以吾兄高才,实不为过。”瑜执干手曰:“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假使苏秦、张仪、陆贾、郦生复出,口似悬河,舌如利刃,安能动我心哉!”说得风流慷慨,一发使他开口不得。言罢大笑。蒋干面如土色。瑜复携干入帐,会诸将再饮,因指诸将曰:“此皆江东之英杰。今日此会,可名‘群英会’。”盛称江东得士,非独夸示蒋干,正以夸示曹操也。饮至天晚,点上灯烛,瑜自起舞剑作歌。歌曰: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歌罢,满座欢笑。至夜深,干辞曰:“不胜酒力矣。”瑜命撤席,诸将辞出。瑜曰:“久不与子翼同榻,今宵抵足而眠。”于是佯作大醉之状,携干入帐共寝。瑜和衣卧倒,呕吐狼藉。蒋干如何睡得着?妙在搅得他不能稳睡。伏枕听时,军中鼓打二更,起视残灯尚明。看周瑜时,鼻息如雷。干见帐内桌上,堆着一卷文书,乃起床偷视之,却都是往来书信。内有一封,上写“蔡瑁张允谨封”。恶极,妙极。干大惊,暗读之。书略曰:

  某等降曹,非图仕禄,迫于势耳。今已赚北军困于寨中,但得其便,即将操贼之首,献于麾下。早晚人到,便有关报。幸勿见疑。先此敬覆。

  干思曰:“原来蔡瑁、张允结连东吴!”遂将书暗藏于衣内。再欲检看他书时,床上周瑜翻身,干急灭灯就寝。瑜口内含糊曰:“子翼,我数日之内,教你看操贼之首!”既驱之以桌上来书,又骗之以帐中醉语。骗法愈妙。干勉强应之。瑜又曰:“子翼,且住!教你看操贼之首!”又复叠一句,宛然是醉人声口。及干问之,瑜又睡着。妙绝。干伏于床上,将近四更,只听得有人入帐唤曰:“都督醒否?”周瑜梦中做忽觉之状,妙绝。故问那人曰:“床上睡着何人?”又宛然是醉人情状。妆来逼真。答曰:“都督请子翼同寝,何故忘却?”瑜懊悔曰:“吾平日未尝饮醉;昨日醉后失事,不知可曾说甚言语?”既诈醉,又诈醒;既诈说,又诈忘。妆来逼真。那人曰:“江北有人到此。”瑜喝:“低声!”妙绝。便唤:“子翼。”妙绝。蒋干只妆睡着。前是周瑜假睡,此又是蒋干假睡。干受人骗,又要骗人。瑜潜出帐。干窃听之,只闻有人在外曰:“张、蔡二都督道:‘急切不得下手。’”既骗之以帐中醉话,又骗之以帐外人语。骗法愈妙。后面言语颇低,听不真实。只一句勾了,正不消多听。少顷,瑜入帐,又唤:“子翼。”妙绝。蒋干只是不应,蒙头假睡。蒋干只道自己骗人,不料已受人骗。瑜亦解衣就寝。计策已完,可以解衣矣。干寻思:“周瑜是个精细人,天明寻书不见,必然害我。”睡至五更,干起唤周瑜,瑜却睡着。几番诈醉,又几番诈睡,可谓神于骗矣。干戴上巾帻,潜步出帐,唤了小童,径出辕门。军士问:“先生那里去?”干曰:“吾在此恐误都督事,权且告别。”军士亦不阻当。皆是周瑜之计。

  干下船,飞棹回见曹操。操问:“子翼干事若何?”干曰:“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词所能动也。”操怒曰:“事又不济,反为所笑!”干曰:“虽不能说周瑜,却与丞相打听得一件事。乞退左右。”干取出书信,将上项事逐一说与曹操。操大怒曰:“二贼如此无礼耶!”前只是蒋干中计,今曹操亦中计。即便唤蔡瑁、张允到帐下。操曰:“我欲使汝二人进兵。”瑁曰:“军尚未曾练熟,不可轻进。”操怒曰:“军若练熟,吾首级献于周郎矣!”蔡、张二人不知其意,惊慌不能回答。若使曹操出书示之,责以谋反,而蔡、张二人犹可辨,操亦不至于杀二人矣。正妙在不说明白,致二人惊惶失语,宛然是机谋已泄,不能抵对。操喝武士推出斩之。须臾,献头帐下,操方省悟曰:“吾中计矣!”聪明人只好愚弄他一时。后人有诗叹曰:

  曹操奸雄不可当,一时诡计中周郎。蔡张卖主求生计,谁料今朝剑下亡!

  众将见杀了张、蔡二人,入问其故。操虽心知中计,却不肯认错,聪明人吃骗,往往一肯认错,不独曹操为然也。乃谓众将曰:“二人怠慢军法,吾故斩之。”众皆嗟呀不已。操于众将内选毛玠、于禁为水军都督,以代蔡、张二人之职。思二人火星进命矣。

  细作探知,报过江东。周瑜大喜曰:“吾所患者,此二人耳。今既剿除,吾无忧矣。”肃曰:“都督用兵如此,何愁曹贼不破乎!”瑜曰:“吾料诸将不知此计,独有诸葛亮识见胜我,想此谋亦不能瞒也。瞒过蒋干,瞒过曹操,安能瞒过孔明?子敬试以言挑之,看他知也不知,便当回报。”正是:

  还将反间成功事,去试从旁冷眼人。

  未知肃去问孔明还是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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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用奇谋孔明借箭 献密计黄盖受刑

  周瑜欲断北军之粮,明知其断不成,智也;孔明欲造江东之箭,明知其造不成,亦智也。乃周瑜不断粮,不能使北军无粮;而孔明不造箭,却能使江东有箭:则孔明之智为奇矣。周瑜欲借曹操之刀以杀孔明,早被孔明识破;而孔明借曹操之箭以与周瑜,却使周瑜不知,则孔明之智为尤奇矣。十日之限已可畏,偏要缩至三日;三日之限已甚危,偏又放过两日。令读者阅至第三日之夜,为孔明十分着急,十分担忧,几于水尽山穷,径断路绝;而火意奏功俄顷,报命一朝。真乃妙事妙文。

  借箭之计,其利有三:使东吴得十万箭之用,一利也。既得十万箭之用,而又省造十万箭之费,是以二十万箭之利与江东也。我有所得,则利在我;我纵无所得,而能使敌有所失,则利亦在我。今我得十万箭之用,省造十万箭之费,而又令曹军有十余万箭之失,是以三十余万箭之利与江东也,三利也。在孔明不过施一小耳,而其利至于如此,真不愧军师之称哉!

  孔明用计之妙,善于用借。破北军者,既借江东之兵;而助江东者,即借北军之箭:是借于东又借于北也。取箭者,既借鲁肃之舟;而疑操者,复借一江之雾:是借于人又借于天也。兵可借,箭可借,于是乎东风亦可借,荆州亦无不可借矣。

  周瑜以蔡瑁、张允之假书赚曹操,而曹操即以蔡中、蔡和之假降赚周瑜,此相报之巧也;曹操以二蔡之诈降赚周瑜,而周瑜即假二蔡之诈降以赚曹操,又相报之巧也。乃蔡瑁、张允实实未尝叛曹操,而操误信其事;蔡中、蔡和明明是来降周瑜,而瑜已知其非,则操之巧不如瑜。操使游说之客于敌国,适以杀吾军得力之人;瑜纳诈降之将于彼军,遂借以通我将诈降之信:则瑜之巧过于操。两智相欺,两诈相敌,写来真足动心悦目。

  孔明掌中之字,与周瑜掌中之字,不约而同,此合掌文字也;又参之以黄盖之言,是三人之文,皆为合掌矣。孔明新野之火,与博望之火,大同小异,此重复文字也;又将继之以赤壁之火,是一人之文而三番重复矣。然必文如公瑾,方许其合掌;文如孔明,方不厌其重复。每怪今人作文,动手便合,落笔便重,彼此只是一般,前后更无添换,即何不取周瑜、孔明之文而读之耶?

  黄盖苦肉之计,苟非黄盖之所自愿,此岂周瑜之所能使哉!周瑜深欲用此计,而恨未得黄盖之一人;唯黄盖真能舍此身,而后可行苦肉之一计耳。作者于此,不是写周瑜之智,正是写黄盖之忠;亦只是写黄盖之忠,不是写黄盖之智。

  周瑜反间之谋,只好黑夜里骗蒋干;黄盖苦肉之计,偏要竹日里瞒众人;盖不瞒众人,恐瞒不得曹操也。曹操之杀蔡瑁是真,周瑜偏识二蔡之降为假;黄盖之忤周瑜是假,二蔡已信周瑜之怒为真:盖欲瞒曹操,又必须先瞒二蔡也。乃众人可瞒,二蔡可瞒,曹操可瞒,而孔明必不可瞒;不但公瑾不能瞒孔明,而孔明反嘱子敬以瞒公瑾:则孔明之智又高公瑾数头。

  吾尝观黄盖苦肉之计,而叹其计之行,亦有天意焉。盖此计之可虑者有三:使黄盖受棒太毒而至于死,虽捐躯而无尚于国事,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一可虑也;使众将不知,有愤激而生变者,则弄假成真,未图彼军,而先致我军之叛,二可虑也;又使曹操惩于蒋干之被欺,拒盖之降而不纳,则黄盖徒然受刑,周瑜枉自妆乔,适为曹操所笑,三可虑也。乃黄盖不死,诸将不叛,曹操不疑,而周郎竟以此成功,岂非天哉!

  却说鲁肃领了周瑜言语,径来舟中相探孔明。孔明接入小舟对坐。肃曰:“连日措办军务,有失听教。”孔明曰:“便是亮亦未与都督贺喜。”奇妙。肃曰:“何喜?”孔明曰:“公瑾使先生来探亮知也不知,便是这件事可贺喜耳。”妙在不等他开口,竟自说出,不想黑夜之事,孔明早已知之矣。諕得鲁肃失色问曰:“先生何由知之?”孔明曰:“这条计只好弄蒋干。曹操、虽被一时瞒过,必然便省悟,只是不肯认错耳。隔江之事,孔明又已知之矣。今蔡、张两人既死,江东无患矣,如何不贺喜!吾闻曹操换毛玠、于禁为水军都督,则这两个手里,好歹送了水军性命。”为后文赤壁伏线。鲁肃听了,开口不得,蒋干见周瑜开口不得,鲁肃见孔明亦开口不得。把些言语支吾了半晌,别孔明而回。孔明嘱曰:“望子敬在公瑾面前,勿言亮先知此事。公瑾要瞒孔明,孔明又要瞒公墐,妙甚。恐公瑾心怀妒忌,又要寻事害亮。”为下文造箭伏笔。鲁肃应诺而去,回见周瑜,把上项事只得实说了。写鲁肃老实。瑜大惊曰:“此人决不可留!吾决意斩之!”肃劝曰:“若杀孔明,却被曹操笑也。”写鲁肃忠厚。瑜曰:“吾自有公道斩之,教他死而无怨。”前欲使曹操杀之,此直欲自杀之。肃曰:“何以公道斩之?”瑜曰:“子敬休问,来日便见。”妙在不即说出。

  次日,聚众将于帐下,教请孔明议事,孔明欣然而至。坐定,瑜问孔明曰:“即日将与曹军交战,水路交兵,当以何兵器为先?”孔明曰:“大江之上,以弓箭为先。”此语反是孔明说出,妙。瑜曰:“先生之言,甚合愚意。但今军中正缺箭用,敢烦先生监造十万枝箭,以为应敌之具。此系公事,先生幸勿推却。”前使断粮,今使造箭。前要断粮,是周瑜自说;今要用箭,却待孔明先说。妙甚。孔明曰:“都督见委,自当效劳。敢问十万枝箭,何时要用?”瑜曰:“十日之内,可完办否?”限期已促矣。孔明曰:“操军即日将至,若候十日,必误大事。”不以为促,反以为缓。奇妙。瑜曰:“先生料几日可完办?”孔明曰:“只消三日,便可拜纳十万枝箭。”不唯不请宽期,反欲自己立限。真奇绝,妙绝。瑜曰:“军中无戏言。”孔明曰:“怎敢戏都督?愿纳军令状,三日不办,甘当重罚。”受罚不待周瑜说,偏是孔明自说。妙,妙。瑜大喜,唤军政司当面取了文书,置酒相待,曰:“待军事毕后,自有酬劳。”孔明曰:“今日已不及,来日造起。至第三日,可差五百小军到江边搬箭。”已算定江边。饮了数杯,辞去。鲁肃曰:“此人莫非诈乎?”是惊怪语。瑜曰:“他自送死,非我逼他。今明白对众要了文书,他便两胁生翅,也飞不去。谁知乃是“万苦凌霄一羽毛”耶!我只分付军匠人等,教他故意迟延,凡应用对象,都不与齐备。如此,必然误了日期。那时定罪,有何理说?恶极。读者至此当为孔明着急。公今可去探他虚实,却来回报。”肃领命来见孔明。孔明曰:“吾曾告子敬,休对公瑾说,他必要害我。不想子敬不肯为我隐讳,今日果然又弄出事来。三日内如何造得十万箭?子敬只得救我!”不知者读至此,又为孔明急矣。肃曰:“公自取其祸,我如何救得你?”孔明曰:“望子敬借我二十只船,每船要军士三十人,船上皆用青布为帐,各束草千余个,分布两边。吾别有妙用。箭料甚奇,不知如何造法。第三日包管有十万枝箭。奇妙。只不可又教公瑾得知,若彼知之,吾计败矣。”此却是切嘱。肃允诺,却不解其意,回报周瑜,果然不提起借船之事;前不瞒周瑜,是老实处;今不忍不瞒肚瑜,是忠厚处。只言孔明并不用箭竹、翎毛、胶漆等物,自有道理。瑜大疑曰:“且看他三日后如何回复我?”

  却说鲁肃私自拨轻快船二十只,各船三十余人,并布幔、束草等物,尽皆齐备,候孔明调用。第一日却不见孔明动静,放过第一日。第二日亦只不动。又放过第二日。至第三日四更时分,放过两日,至第三日,又到四更时分,险到没去处矣。孔明密请鲁肃到船中。肃问曰:“公召我来何意?”孔明曰:“特请子敬同往取箭。”正不知箭在何处。奇甚。肃曰:“何处去取?”孔明曰:“子敬休问,前去便见。”与周瑜对子敬语同。遂命将二十只船,用长索相连,径望北岸进发。是夜大雾漫天,长江之中,雾气更甚,对面不相见。此是预先算定。孔明促舟前进,果然是好大雾!前人有篇《大雾垂江赋》曰:

  大哉长江!西接岷、峨,南控三吴,北带九河。汇百川而入海,历万古以扬波。至若龙伯、海若,江妃、水母,长鲸千丈,天蜈九首,鬼怪异类,咸集而有。盖夫鬼神之所凭依,英雄之所战守也。

  时也阴阳既乱,昧爽不分。讶长空之一色,忽大雾之四屯。虽舆薪而莫睹,惟金鼓之可闻。初若溟蒙,纔隐南山之豹;渐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鲲。然后上接高天,下垂厚地。渺乎苍茫,浩乎无际。鲸鲵出水而腾波,蛟龙潜渊而吐气。又如梅霖收溽,春阴酿寒,溟溟漠漠,浩浩漫漫。东失柴桑之岸,南无夏口之山。战船千艘,俱沉沦于岩壑;渔舟一叶,惊出没于波澜。甚则穹昊无光,朝阳失色,返白昼为昏黄,变丹山为水碧。虽大禹之智,不能测其浅深;离娄之明,焉能辨乎咫尺?

  于是冯夷息浪,屏翳收功,鱼鳖遁迹,鸟兽潜踪。隔断蓬莱之岛,暗围阊阖之宫。恍惚奔腾,如骤雨之将至;纷纭杂沓,若寒云之欲同。乃能中隐毒蛇,因之而为瘴疠;内藏妖魅,凭之而为祸害。降疾厄于人间,起风尘于塞外。小民遇之夭伤,大人观之感慨。盖将返元气于洪荒,混天地为大块。

  当夜五更时候,三日之限已满。船已近曹操水寨。孔明教把船只头西尾东,一带摆开,就船上擂鼓吶喊。取箭之法甚奇。鲁肃惊曰:“倘曹兵齐出,如之奈何?”孔明笑曰:“吾料曹操于重雾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顾酌酒取乐,待雾散便回。”酌酒是贺箭,亦是赏雾。

  却说曹寨中听得擂鼓吶喊,毛玠、于禁二人慌忙飞报曹操。操传令曰:“重雾迷江,彼军忽至,必有埋伏,切不可轻动。可拨水军弓弩手乱箭射之。”又差人往旱寨内唤张辽、徐晃各带弓弩军三千,火速到江边助射。胜东吴工匠多矣。比及号令到来,毛玠、于禁怕南军抢入水寨,已差弓弩手在寨前放箭;先是一起送箭的。少顷,旱寨内弓弩手亦到,又是一起送箭的。约一万余人,尽皆向江中放箭,箭如雨发。孔明教把船吊回,头东尾西,逼近水寨受箭,彼送来,我受之。一面擂鼓吶喊。待至日高雾散,孔明令收船急回。二十只船两边束草上,排满箭枝。不消胶漆、翎毛,箭已完办。孔明令各船上军士齐声叫曰:“谢丞相箭!”曹操谨具奉申,孔明则写领谢帖矣。比及曹军寨内报知曹操时,这里船轻水急,已放回二十余里,追之不及。曹操懊悔不已。

  却说孔明回船谓鲁肃曰:“每船上箭约五六千矣。不费江东半分之力,已得十万余箭。明日即将来射曹军,却不甚便?”此时权领,后即送还。肃曰:“先生真神人也!何以知今日如此大雾?”孔明曰:“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利,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天文”一句是主,下几句陪说。亮于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大雾,因此敢任三日之限。曹操正堕在孔明云雾中。公瑾教我十日完办,工匠料物,都不应手,将这一件风流罪过,明白要杀我。我命系于天,公瑾焉能害我哉!”此时方纔说破。鲁肃拜服。船到岸时,周瑜已差五百军在江边等候搬箭。孔明教于船上取之,可得十余万枝,都搬入中军帐交纳。鲁肃入见周瑜,备说孔明取箭之事。瑜大惊,慨然叹曰:“孔明神机妙算,吾不如也!”后人有诗赞曰:

  一天浓雾满长江,远近难分水渺茫。骤雨飞蝗来战舰,孔明今日伏周郎。

  少顷,孔明入寨见周瑜。瑜下帐迎之,称羡曰:“先生神算,使人敬服。”孔明曰:“诡谲小计,何足为奇?”自谦处正是自负。瑜邀孔明入帐共饮。瑜曰:“昨吾主遣使来催督进军,瑜未有奇计,愿先生教我。”前问用何兵器是假问,今问用何奇策是真问。孔明曰:“亮乃碌碌庸才,安有妙计?”瑜曰:“某昨观曹操水寨,极是严整有法,非等闲可攻。思得一计,不知可否,先生幸为我一决之。”孔明曰:“都督且休言,各自写于手内,看同也不同。”瑜大喜,教取笔砚来,先自暗写了,却送与孔明,孔明亦暗写了。两个移近坐榻,各出掌中之字,互相观看,皆大笑。八十三万大军已尽于两人掌中矣。原来周瑜掌中字,乃一“火”字,孔明掌中,亦一“火”字。以箭射船,是金克木;以火烧兵,是火克金。○二火相合,明成<离>卦。离者,丽也。周郎正当与孔明相附丽而成功。瑜曰:“既我两人所见相同,更无疑矣。幸勿漏泄。”孔明曰:“两家公事,岂有漏泄之理?吾料曹操虽两番经我这条计,又将博望、新野事一提。然必不为备。今都督尽行之可也。”操能料之于陆,不能料之于水。饮罢分散,诸将皆不知其事。

  却说曹操平白折了十五六万箭,江东得箭十余,曹操失箭十五六万,盖大半射在船上,小半射落水中矣。若曹操亦整整只失得十万箭,不唯无此等文,亦无此等事也。心中气闷。荀攸进计曰:“江东有周瑜、诸葛亮二人用计,急切难破。可差人去东吴诈降,为奸细内应,以通消息,方可图也。”操曰:“此言正合吾意。汝料军中谁可行此计?”攸曰:“蔡瑁被诛,蔡氏宗族,皆在军中。瑁之族弟蔡中、蔡和现为副将。丞相可以恩结之,差往诈降东吴,必不见疑。”二蔡诈降,以杀兄为名,易使人信。操从之,当夜密唤二人入帐,嘱咐曰:“汝二人可引些少军士,去东吴诈降。但有动静,使人密报,事成之后,重加封赏。休怀二心!”二人曰:“吾等妻子俱在荆州,安敢怀二心?丞相勿疑。曹操之不疑者在此,周瑜之不信者亦在此。某二人必取周瑜、诸葛亮之首,献于麾下。”正与前文“取操贼之首”相应。操厚赏之。次日,二人带五百军士,蒋干作说客,只带一小童;二蔡为细作,乃有五百军士。驾船数只,顺风望着南岸来。

  且说周瑜正理会进兵之事,忽报江北有船来到江口,称是蔡瑁之弟蔡和、蔡中,特来投降。瑜唤入。二人哭拜曰:“吾兄无罪,被操贼所杀。吾二人欲报兄仇,特来投降。杀蔡瑁者周瑜也;欲报兄仇,则不当投降矣。望赐收录,愿为前部。”瑜大喜,大喜者,非喜其真降,正喜其诈降也。重赏二人,即命与甘宁引军为前部。二人拜谢,以为中计。瑜密唤甘宁吩咐曰:“此二人不带家小,非真投降,正与二蔡对曹操语相应。乃曹操使来为奸细者。吾今欲将计就计,教他通报消息。为黄盖伏线。汝可殷勤相待,就里提防。至出兵之日,先要杀他两个祭旗。后文事先伏于此。汝切须小心,不可有误。”甘宁领命而去。鲁肃入见周瑜曰:“蔡中、蔡和之降,多应是诈,不可收用。”此非写鲁肃乖觉,正是写鲁肃老实。瑜叱曰:“彼因曹操杀其兄,欲报仇而来降,何诈之有!你若如此多疑,安能容天下之士乎?”二蔡诈,周瑜更诈。肃默然而退,乃往告孔明。孔明笑而不言。周郎乖,孔明更乖。肃曰:“孔明何故哂笑?”孔明曰:“吾笑子敬不识公瑾用计耳。大江隔远,细作极难往来。操使蔡中、蔡和诈降,刺探我军中事,公瑾将计就计,正要他通报消息。一一都被看破,妙。兵不厌诈,公瑾之谋是也。”并瞒着鲁肃,所谓兵不厌诈。肃方纔省悟。

  却说周瑜夜坐帐中,忽见黄盖潜入中军来见周瑜。来得突兀。瑜问曰:“公覆夜至,必有良谋见教。”盖曰:“彼众我寡,不宜久持,何不用火攻之?”孔明、公瑾掌中之字,已在黄盖意中。瑜曰:“谁教公献此计?”前戒孔明勿漏泄,今问此一句,正疑掌中“火”字漏泄也。盖曰:“某出自己意,非他人之所教也。”虽非学古,却已合掌。瑜曰:“吾正欲如此,故留蔡中、蔡和诈降之人,以通消息;但恨无一人为我行诈降计耳。”自欲使人诈降,故深喜敌人来诈降;及有敌人来诈降,却恨无自家人去诈降。盖曰:“某愿行此计。”瑜曰:“不受些苦,彼如何肯信?”炎上作苦,欲用火攻,安得不苦?盖曰:“某受孙氏厚恩,虽肝脑涂地,亦无怨悔。”瑜拜而谢之曰:“君若肯行此苦肉计,则江东之万幸也。”周瑜苦心,黄盖苦肉。苦心不易,苦肉更难。盖曰:“某死亦无怨。”遂谢而出。

  次日,周瑜鸣鼓大会诸将于帐下,孔明亦在座。周瑜曰:“操引百万之众,连络三百余里,非一日可破。今令诸将各领三个月粮草,准备御敌。”下文破敌只在一月之内,诈言三月,反衬下文。言未讫,黄盖进曰:“莫说三个月,便支三十个月粮草,也不济事。若是这个月破的,便破;若是这个月破不的,只可依张子布之言,弃甲倒戈,北面而降之耳!”先说要降,为诈降张本。○又将前文张昭语一提。周瑜勃然变色,大怒曰:“吾奉主公之命,督兵破曹,敢有再言降者必斩。将前文砍案事一提。今两军相敌之际,汝敢出此言慢我军心,不斩汝首,难以服众!”喝左右将黄盖斩讫报来。明知众将必劝,故意妆此花面。黄盖亦怒曰:“吾自随破虏将军,纵横东南,已历三世,那有你来?”前说要降,与张昭相应;此以年少轻周郎,又与程普相应。瑜大怒,喝令速斩。越妆越像。甘宁进前告曰:“公覆乃东吴旧臣,望宽恕之。”瑜喝曰:“汝何敢多言,乱吾法度!”先叱左右将甘宁乱棒打出。前收二蔡是假喜,今打黄盖定是假怒,想甘宁早已心照矣。众官皆跪告曰:“黄盖罪固当诛,但于军不利。望都督宽恕,权且记罪。破曹之后,斩亦未迟。”瑜怒未息。越妆越像。众官苦苦告求。瑜曰:“若不看众官面皮,决须斩首!今且免死!”命左右拖翻,打一百脊杖,以正其罪。隔夜商量,主意正在于此。众官又告免。瑜推翻案桌,叱退众官,喝教行杖。越妆越像。将黄盖剥了衣服,拖翻在地,打了五十脊杖。众官又复苦苦求免。瑜跃起指盖曰:“汝敢小觑我耶!正对“那有你来”一语。真乃越妆越像。且寄下五十棍。再有怠慢,二罪俱罚!”恨声不绝而入帐中。此时苦肉计已毕,若不有此余怒,恐露出破绽来。真越妆越像。

  众官扶起黄盖,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扶归本寨,昏绝几次。动问之人,无不下泪。鲁肃也往看问了,来至孔明船中,谓孔明曰:“今日公瑾怒责公覆,我等皆是他部下,不敢犯颜苦谏;先生是客,何故袖手旁观,不发一语?”在鲁肃口中补写孔明适间光景。孔明笑曰:“子敬欺我。”不以老实待子敬,却以乖觉待子敬,早疑是周郎使来相试也。肃曰:“肃与先生渡江以来,未尝一事相欺。今何出此言?”孔明曰:“子敬岂不知公瑾今日毒打黄公覆,乃其计耶?如何要我劝他?”甘宁知之而劝,劝亦是诈;孔明知之而不劝,不劝是真。肃方悟。孔明曰:“不用苦肉计,何能瞒过曹操?今必令黄公覆去诈降,却教蔡中、蔡和报知其事矣。如见。子敬见公瑾时,切勿言亮先知其事,只说亮也埋怨都督便了。”公瑾瞒不得孔明,孔明又要瞒公瑾,妙。肃辞去,入帐见周瑜。瑜邀入帐后。肃曰:“今日何故痛责黄公覆?”瑜曰:“诸将怨否?”肃曰:“多有心中不安者。”瑜曰:“孔明之意若何?”肃曰:“他也埋怨都督忒情薄。”瑜笑曰:“今番须瞒过他也。”谁知反被他所瞒。肃曰:“何谓也?”瑜曰:“今日痛打黄盖,乃计也。吾欲令他诈降,先须用苦肉计,瞒过曹操,就中用火攻之,可以取胜。”前言二蔡之降非诈,是欺子敬;今言黄盖之打非真打,却不瞒子敬。肃乃暗思孔明之高见,却不敢明言。周郎不瞒子敬,那知子敬反瞒周郎。

  且说黄盖卧于帐中,诸将皆来动问,盖不言语,但长吁而已。忽报参谋阚泽来问,盖令请入卧内,叱退左右。阚泽曰:“将军莫非与都督有仇?”盖曰:“非也。”泽曰:“然则公之受责,莫非苦肉计乎?”不用黄盖说明,先是阚泽猜破。妙。盖曰:“何以知之?”泽曰:“某观公瑾举动,已料着八九分。”唯孔明便识得十分。盖曰:“某受吴侯三世厚恩,无以为报,故献此计以破曹操。吾虽受苦,亦无所恨。吾遍观军中,无一人可为心腹者。惟公素有忠义之心,敢以心腹相告。”泽曰:“公之告我,无非要我献诈降书耳。”又不用黄盖说明,先是阚泽猜破。妙甚。盖曰:“实有此意。未知肯否?”阚泽欣然领诺。正是:

  勇将轻身思报主,谋臣为国有同心。

  未知阚泽所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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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阙泽密献诈降书 庞统巧授连环计

  欺庸人易,欺奸雄难。黄盖受杖,犹可不死于杖;阚泽献书,宜其必死于书。而卒能不死而成功者,以得说奸雄之法也。说奸雄之法与说英雄之法,皆不当用顺,而当用逆。英雄所自负者义耳,张辽之说关公,妙在责其轻死之非义;奸雄所自负者智耳,阚泽之说曹操,妙在笑其料事之不明:所谓用逆而不用顺者也。若使辽而甘言卑说,则公之拒愈峻;若使泽而伏地陈乞,则泽之死愈速矣。

  前回写甘宁,此回写阚泽。而极写阚泽,必先极写曹操;不写曹操之奸,不显阚泽之巧。若彼不知为苦肉计而欺之不难,惟彼既知为苦肉计而欺之之为难也。彼不知为诈降书而中之不足奇,惟彼既知为诈降书而我终能中之之为奇也。计虽巧,而无行计之人则亦拙;计虽庸,而有行计之人则不庸耳。

  蔡和、蔡中之诈降,两人同来者也;黄、阚二人之诈降,妙在一来而一未来。二蔡之诈降,竟以身来而不必先以书来者也;黄盖之诈降,妙在身不来而书来。二蔡之诈降,来而不返者也;阚泽之诈降,妙在速返,又妙在初时不肯复返,而次后乃欲速返,一似速返则得返,不速返则不得返者。一般是降,却有几样降法;一般是诈,却有几样诈法。愈出愈幻,非复读者意计之所及。

  文章之妙,有各不相照者:二蔡现在,而黄盖之降书,初不烦二蔡为通;阚泽渡江,而二蔡之报信,不即使阚泽为奇。文章之妙,又有各不相照而暗暗相照者:黄盖但以其谋告阚泽〔而阚泽〕献降书之后,比然添出一甘宁;阚泽未以其谋告甘宁,而甘宁欺二蔡之言,有如关会乎阚泽。写来真是变幻可喜。

  御战船之法,有彼方连而我利其断者,有彼方断而我利其连者。黄祖之舟,以大索相连,冲之不能入,甘宁以刀断之,而艨艟遂横,此则利其断也;曹操之舟,散而不聚,烧之不能尽,庞统以环连之,而火攻始便,此则利其连也。兵法变化无常,孙膑以减灶胜,而虞诩又以增灶胜,随机而应,岂可执一论哉!

  连环计一见于王允,再见于庞统。前之环虚名也,后之环实事也。王允以貂蝉双锁董、吕二人,如环之交互相连,故名连环耳。每见近日演<连环记>者,乃作吕布以玉连环赠与貂蝉,此又是传奇平空妆点出来,岂连环命名之意乎?若庞统则不然,实实以铁环连锁操船,与取名连环者不同。前以貂蝉为环,止有一环;后以铁环为环,乃有无数连环。前虚后实,前少后多,各极其妙。

  北兵多病,而庞统以连环之方治之,此药毋乃太毒乎!虽然,卖毒药者不独一庞统也,黄盖、阚泽皆是也。盖之药甚苦,泽之药甚甘,统之药甚辣,合苦者、甘者、辣者金成一剂毒药;然后周郎煎之以火,孔明扇之以风:而八十三万大军,遂无一人有起色矣。

  却说阚泽字德润,会稽山阴人也;家贫好学,尝借人书来看,看过一遍,更不遗忘。口才辨给,少有胆气。胆气从读书得来。孙权召为参谋,与黄盖最相善。百忙中略述阚泽生平,不烦不略。盖知其能言有胆,故欲使献诈降书。泽欣然应诺曰:“大丈夫处世,不能立功建业,不几与草木同腐乎?公既捐躯报主,泽又何惜微生!”其言大有胆气。可见无胆气者,必不是能读书人。黄盖滚下床来,拜而谢之。黄盖拜阚泽,正与周瑜拜黄盖相对。泽曰:“事不可缓,即今便行。”盖曰:“书已修下了。”极写黄盖,而文字又省笔。

  泽领了书,只就当夜扮作渔翁,以书作钩,以身作线,而以八十三万大军为鱼也。驾小舟望北岸而行。是夜寒星满天。闲笔点缀得妙。三更时候,半夜扁舟,机密之至。早到曹军水寨。巡江军士拿住,连夜报知曹操。操曰:“莫非是奸细么?”军士曰:“只一渔翁,自称是东吴参谋阚泽,有机密事来见。”操便教引将入来。军士引阚泽至,只见帐上灯烛辉煌,曹操凭几危坐,问曰:“汝既是东吴参谋,来此何干?”泽曰:“人言曹丞相求贤若渴,今观此问,甚不相合。黄公覆,汝又错寻思了也!”开口便用反激语。操曰:“吾与东吴旦夕交兵,汝私行到此,如何不问?”泽曰:“黄公覆乃东吴三世旧臣,今被周瑜于众将之前,无端毒打,不胜忿恨。因欲投降丞相,为报仇之计,特谋之于我。我与公覆情同骨肉,径来为献密书。未知丞相肯容纳否?”操曰:“书在何处?”阚泽取书呈上。操拆书,就灯下观看。书略曰:

  盖受孙氏厚恩,本不当怀二心。妙在先说此二句。然以今日事势论之:用江东六郡之卒,当中国百万之师,众寡不敌,海内所共见也。东吴将吏,无有智愚,皆知其不可。周瑜小子,偏怀浅戆,自负其能,辄欲以卵敌石;兼之擅作威福,无罪受刑,有功不赏。盖系旧臣,无端为所摧辱,心实恨之!伏闻丞相诚心待物,虚怀纳士,盖愿率众归降,以图建功雪耻。粮草军仗,随船献纳。用计专在此二句。泣血拜白,万勿见疑。

  曹操于几案上翻覆将书看了十余次,忽然拍案张目大怒曰:“黄盖用苦肉计,令汝下诈降书,就中取事,却敢来戏侮我耶!”二人机谋被他明明道破。读者至此,为黄盖惜,又为阚泽忧矣。便教左右推出斩之。左右将阚泽簇下。令读者急杀。泽面不改容,仰天大笑。写阚泽真是有胆。操教牵回,叱曰:“吾已识破奸计,汝何故哂笑?”泽曰:“吾不笑你。吾笑黄公覆不识人耳。”笑黄公覆,正是笑你;却偏说不笑你,笑黄公覆。写阚泽真是能言。操曰:“何不识人?”泽曰:“杀便杀,何必多问!”写阚泽真是有胆。操曰:“吾自幼熟读兵书,深知奸伪之道。汝这条计,只好瞒别人,如何瞒得我?”奸雄自负语。泽曰:“你且说书中那件事是奸计?”操曰:“我说出你那破绽,教你死而无怨:你既是真心献书投降,如何不明约几时?你今有何理说?”阚泽待曹操问而后言,曹操亦待阚泽问而后说。顿跌有势。阚泽听罢,大笑曰:“亏汝不惶恐,敢自夸熟读兵书!还不及早收兵回去!傥若交战,必被周瑜擒矣!无学之辈!可惜吾屈死汝手!”自负有智,偏要笑他无学,纯用反激语。妙。操曰:“何谓我无学?”泽曰:“汝不识机谋,不明道理,岂非无学?”妙在不即说。操曰:“你且说我那几般不是处?”泽曰:“汝无待贤之礼,吾何必言!但有死而已。”妙在不肯说。操曰:“汝若说得有理,我自然敬服。”正要逼他说此一句,然后说耳。泽曰:“岂不闻‘背主作窃,不可定期’?傥今约定日期,急切下不得手,这里反来接应,事必泄漏。但可觑便而行,岂可预期相订乎?汝不明此理,欲屈杀好人,真无学之辈也!”写阚泽真是能读书人。○方见孔明激孙权、激周瑜,又见阚泽激曹操。愈出愈奇。操闻言,改容下席而谢曰:“某见事不明,误犯尊威,幸勿挂怀。”惟聪明人能权变,亦惟聪明人偏着骗耳。既已道破,又被瞒过。泽曰:“吾与黄公覆倾心投降,如婴儿之望父母,岂有诈乎?”操大喜曰:“若二人能建大功,他日受爵,必在诸人之上。”泽曰:“某等非为爵禄而来,实应天顺人耳。”先骂后谀。骂则极其骂,谀则极其谀。操取酒待之。少顷,有人入帐,于操耳边私语。操曰:“将书来看。”其人以密书呈上。操观之,颜色颇喜。阚泽暗思:“此必蔡中、蔡和来报黄盖受刑消息,操故喜我投降之事为真实也。”妙在曹操不说,阚泽亦不问,大家心里明白。如蒋干在周瑜帐中听帐外人语,一假一真,各各入妙。操曰:“烦先生再回江东,与黄公覆约定,先通消息过江,吾以兵接应。”可见不书时日之妙。泽曰:“某已离江东,不可复还。望丞相别遣机密人去。”妙在不肯去,竟似千真万真。操曰:“若他人去,事恐泄漏。”泽再三推辞,良久乃曰:“若去则不敢久停,便当行矣。”妙在欲速去,又似千真万真。

  操赐以金帛,泽不受。辞别出营,再驾扁舟,重回江东,来见黄盖,细说前事。盖曰:“非公能辩,则盖徒受苦矣。”黄盖舍身,阚泽掉舌。然阚泽亦惟能舍身,故能掉舌耳;不似今人之不肯舍身,但能掉舌也。泽曰:“吾今去甘宁寨中,探蔡中、蔡和消息。”先在曹操坐中识得,再向甘宁寨里看来,前后紧紧相接。盖曰:“甚善。”泽至宁寨,宁接入。泽曰:“将军昨为救黄公覆,被周公瑾所辱,吾甚不平。”妙在反言以试之。宁笑而不答。写甘宁是解人。笑者,与阚泽会意也;不答者,瞒者二蔡也。正话间,蔡和、蔡中至。泽以目送甘宁,甘宁以笑,阚泽以目。一笑一目,如相问答。宁会意,乃曰:“周公瑾只自恃其能,全不以我等为念。我今被辱,羞见江左诸人!”说罢,咬牙切齿,拍案大叫。妆一个,像一个。泽乃虚与宁耳边低语。宁低头不言,长叹数声。两个妆模做样,好看杀人。蔡和、蔡中见宁、泽皆有反意,以言挑之曰:“将军何故烦恼?先生有何不平?”来了。泽曰:“吾等腹中之苦,汝岂知耶?”妙在假意不言。蔡和曰:“莫非欲背吴投曹耶?”蔡和此时更忍一住。阚泽失色,甘宁拔剑而起曰:“吾事已为窥破,不可不杀之以灭口!”一个失惊,一个佯怒,各妆一样,竟似千真万真。蔡和、蔡中慌曰:“二公勿忧。吾亦当以心腹之事相告。”又来了。宁曰:“可速言之!”蔡和曰:“吾二人乃曹公使来诈降者。二公若有归顺之心,吾当引进。”骗他两个自说出来。恶甚,妙甚。宁曰:“汝言果真?”妙在诈作不信。二人齐声曰:“安敢相欺?”宁佯喜曰:“若如此,是天赐其便也!”前已写过阚泽,此处单写甘宁,故一路只用甘宁说话。二蔡曰:“黄公覆与将军被辱之事,吾已报知丞相矣。”不打自招,正与阚泽于曹操席上所见照应。泽曰:“吾已为黄公覆献书丞相,今特来见兴霸,相约同降耳。”此处方用阚泽说话。宁曰:“大丈夫既遇明主,自当倾心相投。”前既假报周瑜,此又假谀曹操,越妆越像。于是四人共饮,同论心事。二蔡实时写书,密报曹操,说甘宁与某同为内应。阚泽另自修书,遣人密报曹操。妙在各不关会。书中具言黄盖欲来,未得其便,但看船头插青牙旗而来者,即是也。为后文赤壁伏线。

  却说曹操连得二书,心中疑惑不定,聚众谋士商议曰:“江左甘宁,被周瑜所辱,愿为内应;黄盖受责,令阚泽来纳降:俱未可深信。写曹操奸猾。谁敢直入周瑜寨中探听实信?”不是又使一个人去,那得又引一个人来?蒋干进曰:“某前日空往东吴,未得成功,深怀惭愧。今愿舍身再往,务得实信回报丞相。”操大喜,即时令蒋干上船。干驾小舟,径到江南水寨边,蒋干第一番渡江,只送两个水军都督;第二番渡江,却送了八十三万大军。便使人传报。周瑜听得干又到,大喜曰:“吾之成功,只在此人身上!”遂嘱咐鲁肃:“请庞士元来,为我如此如此。”前番送去一封假书,今番又要送去一个假人。原来襄阳庞统,字士元,因避乱寓居江东,鲁肃曾荐之于周瑜,统未及往见,瑜先使肃问计于统曰:“破曹当用何策?”统密谓肃曰:“欲破曹兵,须用火攻。伏龙、凤雏所见略同,又是一篇合掌文字矣。但大江面上,一船着火,余船四散,除非献连环计,教他钉作一处,然后功可成也。”昔操作池练兵,取名玄武;谁知遇着连环,则为勾陈;遇着火攻,则为朱雀乎?肃以告瑜,瑜深服其论,因谓肃曰:“为我行此计者,非庞士元不可。”肃曰:“只怕曹操奸猾,如何去得?”周瑜沉吟未决,正寻思没个机会,忽报蒋干又来。来得凑巧,蒋干之功不小。瑜大喜,一面分付庞统用计,一面坐于帐上,使人请干。干见不来接,心中疑虑,教把船于僻静岸口缆系,乃入寨见周瑜。瑜作色曰:“子翼何故欺吾太甚!”前番尽欢,有尽欢之妙;今番变面,有变面之妙。写得周瑜真是可爱。蒋干笑曰:“吾想与你乃旧日弟兄,特来吐心腹事,何言相欺也?”瑜曰:“汝要说我降,除非海枯石烂!前番吾念旧日交情,请你痛饮一醉,留你共榻;你却盗吾私书,不辞而去,归报曹操,杀了蔡瑁、张允,致使吾事不成。正该谢他,反去责他,不当人子。今日无故又来,必不怀好意!吾不看旧日之情,一刀两段!正要用他,反谓要杀他,不当人子。本待送你过去,争奈吾一二日间,便要破曹贼;待留你在军中,又必有泄漏。”便教左右:“送子翼往西山庵中歇息。待吾破了曹操,那时渡你过江未迟。”若不是他渡江,怎能勾破曹操。蒋干再欲开言,周瑜已入帐后去了。左右取马与蒋干乘坐,送到西山背后小庵歇息,拨两个军人伏侍。

  干在庵内,心中忧闷,寝食不安。是夜星露满天,与阚泽渡江时一般景致。一在水边,一在山边,各有闲趣。独步出庵后,只听得读书之声。信步寻去,见山岩畔有草屋数椽,内射灯光。又写灯光,与后文赤壁火光衬染。干往窥之,只见一人挂剑灯前,诵孙、吴兵书。干思此必异人也,叩户请见。其人开门出迎,仪表非俗。干问姓名,答曰:“姓庞,名统,字士元。”干曰:“莫非凤雏先生否?”统曰:“然也。”在三十四回出名,却于此处方纔出现。干喜曰:“久闻大名,今何僻居此地?”答曰:“周瑜自恃才高,不能容物,吾故隐居于此。庞统灯下之语,与周瑜帐中之言,一是醉里骂曹操,一是醒时骂周瑜。公乃何人?”干曰:“吾蒋干也。”统乃邀入草庵,共坐谈心。干曰:“以公之才,何往不利?如肯归曹,干当引进。”统曰:“吾亦欲离江东久矣。公既有引进之心,即今便当一行。如迟则周瑜闻之,必将见害。”甘宁、阚泽骗二蔡,庞统又骗蒋干,都是一片假语,前后正复相对。于是与干连夜下山,至江边寻着原来船只,飞棹投江北。

  既至操寨,干先入见,备述前事。操闻凤雏先生来,只道凤雏飞来,那知却是火老鸦。亲自出帐迎入,分宾主坐定,问曰:“周瑜年幼,恃才欺众,不用良谋。操久闻先生大名,今得惠顾,乞不吝教诲。”曹操见阚泽则前倨而后恭,见庞统则前后俱恭。统曰:“某素闻丞相用兵有法,今愿一睹军容。”闲闲而来。操教备马,先邀统同观旱寨。统与操并马登高而望。统曰:“傍山依林,前后顾盼,出入有门,进退曲折,虽孙、吴再生,穰苴复出,亦不过此矣。”先以美言谀之,似更无计之可献。前看旱寨是宾,此看水寨是主。操曰:“先生勿得过誉,尚望指教。”于是又与同观水寨。见向南分二十四座门,皆有艨艟战舰,列为城郭,中藏小船,往来有巷,起伏有序,统笑曰:“丞相用兵如此,名不虚传!”因指江南而言曰:“周郎,周郎!克期必亡!”操大喜。回寨,请入帐中,置酒共饮,同说兵机。统高谈雄辩,应答如流。操深敬服,殷勤相待。妙在尚不献计,只说闲话。统佯醉曰:“敢问军中有良医否?”然后以微言挑之。却妙在一句便住,不即说明。操问何用。统曰:“水军多疾,须用良医治之。”方纔说明其意,却妙在尚不即说连环。时操军因不服水土,俱生呕吐之疾,多有死者,操正虑此事,忽闻统言,如何不问。统曰:“丞相教练水军之法甚妙,但可惜不全。”阚泽见曹操,先激而后谀;庞统见曹操,先谀而后讽。又妙在相类而相反。操再三请问,统曰:“某有一策,使大小水军,并无疾病,安稳成功。”庞统特来行医,特来用药;但恐疾虽愈而人则死耳。操大喜,请问妙策。统曰:“大江之中,潮生潮落,风浪不息。北兵不惯乘舟,受此颠播,便生疾病。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三十为一排,或五十为一排,首尾用铁环连锁,上铺阔板,休言人可渡,马亦可走矣,乘此而行,任他风浪潮水上下,复何惧哉?”风浪虽不怕,只恐还怕一件东西。○士元此来,添油乎?增灰乎?惜乎老瞒竟不解也。曹操下席而谢曰:“非先生良谋,安能破东吴耶?”非先生良谋,安能烧北军耶?统曰:“愚浅之见,丞相自裁之。”操实时传令,唤军中铁匠,连夜打造连环大钉,锁住船只。诸军闻之,俱各喜悦。后人有诗曰:

  赤壁鏖兵用火攻,运筹决策尽皆同。若非庞统连环计,公瑾安能立大功?

  庞统又谓操曰:“某观江左豪杰,多有怨周瑜者。某凭三寸舌为丞相说之,使皆来降。借此为脱身之计。既下了火种,不得不为避火地也。周瑜孤立无援,必为丞相所擒。瑜既破,则刘备无所用矣。”又带照刘备一句,妙。操曰:“先生果能成大功,操请奏闻天子,封为三公之列。”统曰:“某非为富贵,但欲救万民耳。丞相渡江,慎勿杀害。”又以美言骄之,使之不疑。妙。操曰:“吾替天行道,安忍杀戮人民?”统拜求榜文,以安宗族。妙。操曰:“先生家属,现居何处?”统曰:“只在江边。若得此榜,可保全矣。”操命写榜佥押付统。阚泽递黄盖书,是送去一张火票;庞统讨曹操榜,是销缴一面火牌。统拜谢曰:“别后可速进兵,休待周郎知觉。”庞统临别偏有许多言语。阚泽妙在速行,庞统妙在缓行。操然之。统拜别,至江边正欲下船,忽见岸上一人,道袍竹冠,一把扯住统曰:“你好大胆!黄盖用苦肉计,阚泽下诈降书,你又来献连环计,只恐烧不尽绝!你们把出这等毒手来,只好瞒曹操,也须瞒我不得。”諕得庞统魂飞魄散。每于终篇故作惊人之笔,令人疑惑不定。正是:

  莫道东南能制胜,谁云西北独无人?

  毕竟此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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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3 12:37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看全部作者 QQ
第四十八回 宴长江曹操赋诗 锁战船北军用武

  前于阚泽赚曹操一段正文之后,又有赚二蔡一段旁文以缀之;今于庞统献连环一段正文之后,又有救徐庶一段旁文以缀之。所重在正文,而旁文不重也。然以赚二蔡带写甘宁,不但甘宁一边不冷落,而又使黄盖一边加渲染;以救徐庶照出马腾,不但徐庶一边不疏漏,而又使马腾一边不遗忘。有此天然妙事,凑成天然妙文,固今日作稗官者构思之所不能到也。

  天下有最失意之事,必有一最快意之事以为之前焉。将写赤壁之败,则先写其轴轳千里,旌旗蔽空;将写华容之奔,则先写其东望武昌,西望夏口。盖志不得意不满,趾不高气不扬,则害不甚而祸不速也。写吴王者极写采莲之乐,非为采莲写也,为甬东写耳;写霸王者极写夜宴之乐,非写夜宴写也,为乌江写耳。然则曹操之横槊赋诗,其夫差之采莲、项羽之夜宴乎!

  曹操当舞槊作歌之时,正志得意满之时也。而歌乃曰“忧思难忘”,又曰“何以解忧”,又曰“忧从中来”,何其宜乐而忧耶?盖乐者忧之所伏。《檀弓》之言曰:“桨斯陶,陶斯咏,咏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矣。”淳于之讽齐王,亦曰:“乐不可极,乐极生悲。”是不独“乌鹊南飞”为南征失利之兆,而即其酾酒临江,固知其忧必及之耳。

  古人亦有善用古人之文者。棋槊之歌,多引《风》、《雅》之句;而坡公《赤壁赋》一篇,亦取曹操歌中之意而用之。其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即所谓“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也;其曰“哀吾生之须臾”,即所谓“譬若朝露,去日无多”也;其曰“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即所谓“皎皎如月,何时可辍”也。取古人之文以为我文,亦视其用之何如耳;苟其善用,岂必如今人之杜撰哉!

  凡计之妙,欲使敌用我计而败,必有不用我计而败者以坚敌之心,则焦触、张南之败是也。吴所以愚操者,连环之计耳。焦触、张南败于无环之舟,使操知不用连环之不利,而用连环之志愈决矣。凡计之妙,我欲行此计而胜,必有不用此计而亦胜者以杜敌之疑,则韩当、周泰之胜是也。吴所欲用者,火攻之计耳。韩当、周泰胜以不火之舟,使操知东吴之不必用火,而从之用火乃为操所不及料矢。人但知前回之献连环、后回之烧赤壁为周郎破曹之事,而此回则似乎闲文之无当于前后者也,孰知乃前后之关目也耶?

  火攻之策,不但孔明、公瑾、庞统、黄盖所知,而徐庶、程昱、荀攸之所知也。徐庶不为操言之,而攸与昱则为操言矣;为操言之,而操未尝不知矣;知之而终不免于犯之,其故何哉?盖操知风之不东,而不知风之可借;知火之不利于南,而不知火之可转于北。有回天之人,而天亦不可知;有助人之天,而人亦不可知耳。

  事有与下文相反者,又有与下文相引者。如操之临江而歌,瑜之触风而倒,此与下文相反者也;刘馥以乌鹊之咏为不祥,周瑜以黄旗之折为预兆,此与下文相引者也。不相反则下文之事不奇,不相引则下文之事不现。可见事之幻文之变者,出人意外,未尝不在人意中。

  却说庞统闻言,吃了一惊,急回视其人,原来却是徐庶。徐庶一向冷落,至此忽然出现。统见是故人,心下方定。回顾左右无人,乃曰:“你若说破我计,可惜江南八十一州百姓,皆是你送了也!”庶笑曰:“此间八十三万人马,性命如何?”真是两位菩萨说法。统曰:“元直真欲破我计耶?”庶曰:“吾感刘皇叔厚恩,未尝忘报。曹操送死吾母,吾已说过终身不设一谋,又将三十一回中事一提。今安肯破兄良策?只是我亦随军在此,兵败之后,玉石不分,岂能免难?君当教我脱身之术,我即缄口远避矣。”前以几十万生灵为言,今只图逃却一身矣。统笑曰:“元直如此高见远识,谅此有何难哉!”庶曰:“愿先生赐教。”统去徐庶耳边略说数句。妙在不叙明白。庶大喜拜谢。庞统别却徐庶,下船自回江东。

  且说徐庶当晚密使近人去各寨中暗布谣言。附耳低言之计于此始见。次日,寨中三三五五,交头接耳而说。早有探事人报知曹操,说军中传言西凉州韩遂、马腾谋反,杀奔许都来。二人一向冷落,妙于此处提照。果有此事,真是快事;即无此事,亦是快文。操大惊,急聚众谋士商议曰:“吾引兵南征,心中所忧者,韩遂、马腾耳。军中谣言,虽未辨虚实,然不可不防。”不便信,又不得不信。言未毕,徐庶进曰:“庶蒙丞相收录,恨无寸功报效。请得三千人马,星夜往散关把住隘口;如有紧急,再行告报。”不是防兵,却是避火。操喜曰:“若得元直去,吾无忧矣!散关之上,亦有军兵,公统领之。目下拨三千马步军,命臧霸为先锋,星夜前去,不可稽迟。”带挈了三千人,又带挈了一个臧霸,想是火星不照命耳。徐庶辞了曹操,与臧霸便行。此便是庞统救徐庶之计。此处明写一句,以结上文。后人有诗曰:

  曹操征南日日忧,马腾韩遂起戈矛。凤雏一语教徐庶,正似游鱼脱钓钩。

  曹操自遣徐庶去后,心中稍安,遂上马先看沿江旱寨,次看水寨。乘大船一只,于中央上建帅字旗号,两傍皆列水寨,船上埋伏弓弩千张,操居于上。时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十五日,天气晴明,平风静浪。写一风字,为下文借风相映。操令:“置酒设乐于大船之上,吾今夕欲会诸将。”天色向晚,东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长江一带,如横素练。如读《赤壁赋》。操坐大船之上,左右侍御者数百人,皆锦衣绣袄,荷戈执戟。文武众官,各依次而坐。操见南屏山色如画,东视柴桑之境,西观夏口之江,南望樊山,北觑乌林,四顾空阔。写江景如画。心中欢喜,谓众官曰:“吾自起义兵以来,与国家除凶去害,誓愿扫清四海,削平天下,所未得者江南也。今吾有百万雄师,更赖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耶!收服江南之后,天下无事,与诸公共享富贵,以乐太平。”写曹操骄盈之甚。文武皆起谢曰:“愿得早奏凯歌!我等终身皆赖丞相福荫。”操大喜,命左右行酒。饮至半夜,操酒酣,遥指南岸曰:“周瑜、鲁肃,不识天时!今幸有投降之人,为彼心腹之患,此天助吾也。”写曹操骄盈之甚。荀攸曰:“丞相勿言,恐有泄漏。”写荀攸精细,以形曹操骄盈。操大笑曰:“座上诸公,与近侍左右,皆吾心腹之人也,言之何碍?”不是写其坦易,正是写其骄盈。又指夏口曰:“刘备、诸葛亮,汝不料蝼蚁之力,欲撼泰山,何其愚耶!”既笑江东,又笑夏口,写曹操骄盈之甚。顾谓诸将曰:“吾今年五十四岁矣,如得江南,窃有所喜。昔日乔公与吾至契,吾知其二女皆有国色。后不料为孙策、周瑜所娶。吾今新构铜雀台于漳水之上,如得江南,当娶二乔置之台上,以娱暮年,吾愿足矣!”须知孔明之言不是说谎,周瑜之怒亦不是错怪。言罢大笑。唐人杜牧之有诗曰:

  折戟沈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曹操正笑谈间,忽闻鸦声望南飞鸣而去。只怕是火老鸦。操问曰:“此鸦缘何夜鸣?”左右答曰:“鸦见月明,疑是天晓,故离树而鸣也。”鹊噪未为吉,鸦鸣岂是凶。操又大笑。时操已醉,乃取槊立于船头上,以酒奠于江中,满饮三爵,横槊谓诸将曰:“我持此槊,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深入塞北,直抵辽东,纵横天下,颇不负大丈夫之志也。历数往事,略述生平,趾高气扬,志得意满,写曹操骄盈之甚。今对此景,甚有慷慨。吾当作歌,汝等和之。”歌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当歌“当”字,多有莫解之者。如云“对酒宜歌”,则非也。“当”非该当之当,乃临当之当耳。如当风、当起、当场之类。言人生对酒临歌之时有几时哉!即“人生几见月当头”之意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忽着一个“忧”字。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又着一个“忧”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皎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又一个“忧”字。篇中忽着无数“忧”字,盖乐极生悲,已为后文预兆矣。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燕,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繞树三匝,无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自比周公,骄盈极矣。

  歌罢,众和之,共皆欢笑。忽座间一人进曰:“大军相当之际,将士用命之时,丞相何故出此不吉之言?”操视之,乃扬州刺史,沛国相人,姓刘,名馥,字符颖。馥起自合淝,创立州治,聚逃散之民,立学校,广屯田,兴治教,久事曹操,多立功绩。夹叙刘馥生平,闲笔为妙。当下操横槊问曰:“吾言有何不吉?”馥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繞树三匝,无枝可依。’此不吉之言也。”苏子瞻《赤壁赋》亦引此四句,以为孟德之困于周郎,盖南飞而无可依,主应其南征而无所得耳。操大怒曰:“汝安敢败吾兴!”手起一槊,刺死刘馥。醉后骄盈愈甚。众皆惊骇,遂罢宴。次日,操酒醒,懊恨不已。馥子刘熙,告请父尸归葬。操泣曰:“吾昨因醉误伤汝父,悔之无及。可以三公厚礼葬之。”又拨军士护送灵柩,即日回葬。临江饮酒,横槊赋诗,忽然刺杀一人,大是杀风景。况隔夜则歌,明日则泣,亦是不吉之兆。

  次日,水军都督毛玠、于禁诣帐下请曰:“大小船只,俱已配搭连锁停当。旌旗战具,一一齐备。请丞相调遣,克日进兵。”极写北军壮盛。操至水军中央大战船上坐定,唤集诸将,各各听令。水旱二军,俱分五色旗号:青、黄、赤、黑、白,按水、火、金、木、土,正与后文无数火字映像。水军中央黄旗毛玠、于禁,前军红旗张合,后军皂旗吕虔,左军青旗文聘,右军白旗吕通;极写水军严整。马步前军红旗徐晃,后军皂旗李典,左军青旗乐进,右军白旗夏侯渊。极写旱军严整。○以水军为主,故中央有黄旗,而旱路则无之。其余各分前后左右者,按东西南北也。乃前军皆用红旗,正与火攻相映像。水陆路都接应使:夏侯惇、曹洪;护卫往来监战使:许褚、张辽。九旗之后,又有二队,严整之极。其余骁将,各依队伍。令毕,水军寨中发擂三通,各队伍战船,分门而出。是日西北风骤起,写西北风,正与后文东风反照。各船拽起风帆,冲波激浪,稳如平地。北军在船上,踊跃施勇,刺枪使刀。前后左右各军,旗幡不杂。又有小船五十余只,往来巡警催督。为下文曹操下小船逃命张本。操立于将台之上,观看调练,心中大喜,以为必胜之法。骄盈之甚。教且收住帆幔,各依次序回寨。操升帐谓众谋士曰:“若非天命助吾,安得凤雏妙计?铁索连舟,果然渡江如履平地。”程昱曰:“船皆连锁,固是平稳;但彼若用火攻,难以回避。不可不防。”北军未尝无人。操大笑曰:“程仲德虽有远虑,却还有见不到处。”荀攸曰:“仲德之言甚是。丞相何故笑之?”北军未尝无人。操曰:“凡用火攻,必藉风力。方今隆冬之际,但有西风北风,安有东风南风耶?吾居于西北之上,彼兵皆在南岸,彼若用火,是烧自己之兵也,吾何惧哉?正与后文周瑜发病、孔明写方张本。若是十月小春之时,吾早已提备矣。”老贼未尝不奸猾。诸将皆拜伏曰:“丞相高见,众人不及。”操顾诸将曰:“青、徐、燕、代之众,不惯乘舟。今非此计,安能涉大江之险!”曹操前因作歌赋诗,送了一个人;今因夸环耀武,又送了两个人。只见班部中二将挺身出曰:“小将虽幽、燕之人,也能乘舟。今愿借巡船二十只,直至江口,夺旗鼓而还,以显北军亦能乘舟也。”二人舍其所长而争其所短,不亦病乎!操视之,乃袁绍手下旧将焦触、张南也。操曰:“汝等皆生长北方,恐乘舟不便。江南之兵,往来水上,习练精熟,汝勿轻以性命为儿戏也。”焦触、张南大叫曰:“如其不胜,甘受军法!”操曰:“战船尽已连锁,惟有小舟。每舟可容二十人,只恐未便接战。”触曰:“若用大船,何足为奇?乞付小舟二十余只,某与张南各引一半,只今日直抵江南水寨,须要夺旗斩将而还。”多大言者少成事。操曰:“吾与汝二十只船,差拨精锐军五百人,皆长枪硬弩。到来日天明,将大寨船出到江面上,远为之势。更差文聘亦领三十只巡船接应汝回。”写曹操亦甚周密。焦触、张南欣喜而退。次日四更造饭,五更结束已定,早听得水寨中擂鼓鸣金。船皆出寨,分布水面,长江一带,青红旗号交杂。焦触、张南领哨船二十只,穿寨而出,望江南进发。

  却说南岸隔夜听得鼓声喧震,遥望曹操调练水军,探事人报知周瑜。瑜往山顶观之,操军已收回。补叙隔日,一笔不漏。次日,忽又闻鼓声震天,军士急登高观望,见有小船冲波而来,飞报中军。周瑜问帐下:“谁敢先出?”韩当、周泰二人齐出曰:“某当权为先锋破敌。”因黄盖病,故二人权为先锋,与前后文相应。瑜喜,传令各寨严加守御,不可轻动。韩当、周泰各引哨船五只,分左右而出。却说焦触、张南凭一勇之气,飞棹小船而来。韩当独披掩心,手执长枪,立于船头。焦触船先到,便命军士乱箭望韩当船上射来。当用牌遮隔。焦触捻长枪与韩当交锋。当手起一枪,刺死焦触。张南随后大叫赶来。隔斜里周泰船出。张南挺枪立于船头,两边弓矢乱射。周泰一臂挽牌,一手提刀,两船相离七八尺,泰即飞身一跃,直跃过张南船上,手起刀落,砍张南于水中,有此二人之死,愈令操信连环计之妙,而更不疑连环之不可用也。乱杀驾舟军士。众船飞棹急回。韩当、周泰催船追赶,到半江中,恰与文聘船相迎,两边便摆定船厮杀。

  却说周瑜引众将立于山顶,遥望江北水面,艨艟战船排合江上,旗帜号带皆有次序。回看文聘与韩当、周泰相持,韩当、周泰奋力攻击,文聘抵敌不住,回船而走。文聘之败,又在周瑜眼中望见。叙法变换。韩、周二人,急催船追赶。周瑜恐二人深入重地,便将白旗招飐,令众鸣金,二人乃挥棹而回。此写南军第二次小胜,亦是预为之兆。周瑜于山顶看隔江战船,尽入水寨。瑜顾谓众将曰:“江北战船如芦苇之密,操又多谋,当用何计以破之?”众未及对,忽见曹军寨中,被风吹折中央黄旗,飘入江中。曹军折旗,却在周瑜眼中望见。叙法变换。○将写周瑜旗角拂面,先写曹操军中折旗。衬染绝佳。瑜大笑曰:“此不祥之兆也!”写周瑜大笑,反衬下文大叫。正观之际,忽狂风大作,江中波涛拍岸。一阵风过,刮起旗角于周瑜脸上拂过。瑜猛然想起一事在心,试思猛想是何想?一事是何事?解人必已辨之。大叫一声,往后便倒,口吐鲜血。诸将急救起时,却早不省人事。终篇又忽作惊人之笔,令人疑惑不定。正是:

  一时忽笑又忽叫,难使南军破北军。

  毕竟周瑜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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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七星坛诸葛祭风 三江口周瑜纵火

  曹操假病,吉平以药药之而不死,不知其假也;周郎真病,孔明以不药药之而得生,独识其真也。北军之病,病在畏水,庞统镇以金而平其水,至水症平而火症发,则水不能制矣;周郎之病,病在畏风,孔明顺其气而疏其风,使寒风息而温风生,则风适为用矣。病若周郎,人所莫识;医如孔明,亦世所罕闻。

  吾尝读《易》,观风火之为《家人》,火风之为《鼎》,窃以为可与赤壁之战相况也。惟孙、刘合为一家,而鼎足之形成。孙之合于刘,亦如火之合于风,风因火力而风愈扬,火藉风力而火乃烈。瑜之不可无亮,犹亮之不可无瑜耳。

  孔明之祭风,其孔明之用兵乎?杖剑登坛,号令严肃,仿佛与命将相似;按二十八宿与六十四卦,仿佛与布阵相似;下一层以青红黑白分列四方旗帜,仿佛与四路奇兵相似;中一层又以五色间杂分布八方,仿佛与八路奇兵相似;上一层以四人分左右两翼,又仿佛与两阵奇兵相似。虽未用兵,而有同于用兵者:只一百二十人,不异千军万马之势。其视彼八十三万大军,不啻如腐草败苇,继而折之,真不费力矣。

  写周郎用兵,不于既战时写之,正于将战未战时写之:一写其东风未发之前,各处打点,各人准备,秣马厉兵,治舟束甲,未战而已勃勃乎有欲战之势;一写其东风既发之后,诸将听令,各军赴敌,按部分班,星驰电走,将战而已森森然有必战之形。盖用兵之胜,决之于将战未战之时,而不待于既战之后也。若但观其战,不过某人射某人于水中,某人砍某人于马下而已,又何以见江东士气之壮,周郎兵略之善哉!

  周郎赤壁一战,未调破曹操之兵,而先调取孔明之兵;以水陆十二队分取八十三万人,而独以两队当孔明一人,盖以孔明一人为大敌,又在八十三万人之上也。乃八十三万人可胜,而孔明终不可胜。知其不可胜而欲杀之,人以病周郎之刻;知其不可胜而强欲杀之,吾以笑周郎之愚。

  赤壁之火,不自赤壁始也,其下种在二回之前矣。以大江为灶,而黄盖其担柴者也,阚泽其送炭者也,庞统其添油者也;况更有蒋干之乞薪于人以佐其炊,二蔡之采樵于外以资其爨者乎!迨乎孔明执扇而从之,周瑜因人而热之,而风伯施威,祝融凭怒,殆又其后事云。

  周郎调兵分作两段,诸葛调兵亦分作两段,如周郎于调兵之先另取孔明,而孔明亦于调兵之后别命云长是也。然周郎既不知玄德之当结,又不知孔明之不死,则不知人而亦不知天;孔明既知曹操之不死,而又知云长之必释,则能知天而更能知人:由是观之,则周郎之不及孔明也远甚。

  写风写火,此回可谓奇矣。而定谋之初,则机密之至。周郎命各书一字于掌中,孔明亦暗写一方于纸上。而不知纸上之风,风之始也;掌中之火,火之原也。从来燎灭之威,必始于炎炎之细;土囊之口,必始于青苹之末,其犹此夫!

  此回写风之将来,有无数曲折;写风之既至,又有无数点染。所云曲折者:如孔明上坛三次,下坛三次,并无动静是也;又如等到天晚,不见风起,周瑜疑惑,言此时安得有东风是也;又如等到三更,先听风声响,出帐视之,旗带忽飘西北是也;又如周瑜叹诧为奇,而曹操一边见之,又以为一阳初生,偶亦有之,不足为奇是也。所云点染者:如丁奉、徐盛迎风而走,守坛将士当风而立是也;又如赵云扯篷,其船如飞,小校望见远帆,忽而孔明已到是也;又如曹操见月射波浪,金蛇万道是也;又如黄盖隔二里放火;又如风声正大,不听得弓弦响是也。至于此回有风,却于前回先写雾,于后回又写雨;其余写月、写星、写云,不一而足:俱与风相映像。吾尝叹今之薣画者,能画花、画云、画月,而独不能画风;今读七星坛一篇,而如见乎丹青矣。

  却说周瑜立于山顶,观望良久,忽然望后而倒,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左右救回帐中。诸将皆来动问,尽皆愕然相顾曰:“江北百万之众虎踞鲸吞。不争都督如此,倘曹兵一至,如之奈何?”慌忙差人申报吴侯,一面求医调治。北军求医,周瑜又求医。

  却说鲁肃见周瑜卧病,心中忧闷,来见孔明,言周瑜卒病之事。孔明曰:“公以为何如?”肃曰:“此乃曹操之福,江东之祸也。”孔明笑曰:“公瑾之病,亮亦能医。”北军之病,庞统医之;周瑜之病,必须孔明治之。肃曰:“诚如此,则国家万幸!”即请孔明同去看病。肃先入见周瑜。瑜以被蒙头而卧。肃曰:“都督病势若何?”鲁肃是真问病。周瑜曰:“心腹搅痛,时复昏迷。”肃曰:“曾服何药饵?”瑜曰:“心中呕逆,药不能下。”肃曰:“适来去望孔明,言能医都督之病。现在帐外,烦来医治,何如?”瑜命请入,教左右扶起,坐于床上。孔明曰:“连日不晤君颜,何期贵体不安!”孔明是假问病。瑜曰:“‘人有旦夕祸福’,岂能自保?”孔明笑曰:“‘天有不测风云’,人又岂能料乎?”一语道着心病。巧绝,妙绝。瑜闻失色,乃作呻吟之声。孔明曰:“都督心中似觉烦积否?”瑜曰:“然。”孔明曰:“必须用凉药以解之。”瑜曰:“已服凉药,全然无效。”孔明曰:“须先理其气;气若顺,则呼吸之间,自然痊可。”都是隐语、妙语。瑜料孔明必知其意,乃以言挑之曰:“欲得顺气,当服何药?”大家借病说哑谜,写来真是好看。孔明笑曰:“亮有一方,便教都督气顺。”此等顺气方,谅用不着陈皮几分,乌药几钱也。瑜曰:“愿先生赐教。”孔明索纸笔,屏退左右,密书十六字曰: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直是四句药性歌,恐《难经》、《脉诀》,万病回春,未必有此奇方。

  写毕,递与周瑜曰:“此都督病源也。”此等病源,近世医家写不出。瑜见了大惊,暗思:“孔明真神人也!早已知我心事!只索以实情告之。”乃笑曰:“先生已知我病源,将用何药治之?事在危急,望即赐教。”特求急救良方。孔明曰:“亮虽不才,曾遇异人,传授奇门遁甲天书,可以呼风唤雨。云从龙,风从虎。孔明为卧龙,又为啸虎矣。都督若要东南风时,可于南屏山建一台,名曰七星坛,高九尺,作三层,用一百二十人手执旗幡围绕。亮于台上作法,借三日三夜东南大风,助都督用兵,何如?”病贵驱风,今反以风治病,盖三日之风,胜于七年之艾矣。瑜曰:“休道三日三夜,只一夜大风,大事可成矣。只是事在目前,不可迟缓。”不欲迟而多,但愿速而少,今人服药,往往如此。孔明曰:“十一月二十日甲子祭风,至二十二日丙寅风息,如何?”周以甲子兴,纣以甲子亡;赤壁之战,几同牧野之师。瑜闻言大喜,矍然而起。只因“其风肆好”,遂尔“勿药有喜”。便传令差五百精壮军士,往南屏山筑坛;拨一百二十人执旗守坛,听候使令。

  孔明辞别出帐,与鲁肃上马,来南屏山相度地势,令军士取东南方赤土筑坛,东南巽地,与风相取;色尚其赤,与火相照。方圆二十四丈,每一层高三尺,共是九尺。下一层插二十八宿旗:东方七面青旗,按角、亢、氐、房、心、尾、箕,布苍龙之形;北方七面皂旗,按斗、牛、女、虚、危、室、壁,作玄武之势;西方七面白旗,按奎、娄、胃、昴、毕、觜、参,踞白虎之威;南方七面红旗,按井、鬼、柳、星、张、翼、轸,成朱雀之状。前回曹操用兵,用五色旗号以按五方;今孔明祭风,亦用四方旗号以按列宿:前后正相映像。第二层周围黄旗六十四面,按六十四卦,分八位而立。曹操调兵,以黑、白、青、红列前后左右,而以黄旗立于中央;孔明祭风,以黑、白、青、红列台下四面,而以黄旗立于中层:前后又复映像。上一层用四人,各人戴束发冠,穿皂罗袍,凤衣博带,朱履方裾。前左立一人,手执长竿,竿尖上用鸡羽为葆。以招风信;前右立一人,手执长竿,竿上系七星号带,以表风色;后左立一人,捧宝剑;后右立一人,捧香炉。曹操调兵,分水陆二处;孔明祭风,分上中下三层。曹操于水军五队、旱军四队之外,又添设两队;孔明于二十八宿、六十四卦之上,又设立四人。前后又相映像。坛下二十四人,各持旌旗、宝盖、大戟、长戈、黄旄、白钺、朱幡、皂纛,环绕四面。第一层用四人,第二层六十四人,第三层二十八人,今又加以二十四人,恰好是一百二十人之数。看他调度,井然不乱,参差有法,或按八方,或按七星,虽一百二十人,如有千军万马之势。孔明于十一月二十日甲子吉辰,沐浴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发,来到坛前。吩咐鲁肃曰:“子敬自往军中相助公瑾调兵。倘亮所祈无应,不可有怪。”反说一句,愈衬下文之奇。鲁肃别去。孔明嘱咐守坛将士:“不许擅离方位,嗄。不许交头接耳,嗄。不许失口乱言,嗄。不许失惊打怪。嗄。如违令者斩!”嗄。○孔明筑坛祭风,与韩信登坛点将一样声势。众皆领命。孔明缓步登坛,观瞻方位已定,焚香于炉,注水于盂,仰天暗祝。下坛入帐中少歇,令军士更替吃饭。孔明一日上坛三次,下坛三次。却并不见有东南风。先反写一句,妙。

  且说周瑜请程普、鲁肃一班军官,在帐中伺候,只等东南风起,便调兵出;写周瑜一面等候,十分声势。一面关报孙权接应。好。黄盖已自准备火船二十只,船头密布大钉,船内装载芦苇干柴,灌以鱼油,上铺硫黄、焰硝引火之物,各用青布油单遮盖。船头上插青龙牙旗,船尾各系走舸。在帐下听候,只等周瑜号令。又写黄盖一面准备,又十分声势。甘宁、阚泽窝盘蔡和、蔡中在水寨中,每日饮酒,不放一卒登岸。妙。周围尽是东吴军马,把得水泄不通:只等帐上号令下来。又写甘宁、阚泽一面打点,十分周密,十分声势。周瑜正在帐中坐议,探子来报:“吴侯船只离寨八十五里停泊,只等都督好音。”又写孙权一面等候,更觉十分声势。瑜即差鲁肃遍告各部下官兵将士:“俱各收拾船只、军器、帆橹等物。号令一出,时刻休违。倘有违误,即按军法。”又写鲁肃传令遍告,又是十分声势。众兵将得令,一个个磨拳擦掌,准备厮杀。又写众兵将一句,加倍声势。

  是日看看近夜,天色清明,微风不动。再反写一句,以见下文之奇。近日道士祈雨,反祈出晴来,此不能学七星坛上下半夜之孔明,只学得上半日之孔明也。瑜谓鲁肃曰:“孔明之言谬矣。隆冬之时,怎得东南风乎?”再借周瑜口中极力反写一句,以见下文之奇。○万一此时无风奈何?或笑曰:从来南风极盛,必不虑也。肃曰:“吾料孔明必不谬谈。”将近三更时分,忽听风声响,旗幡转动。瑜出帐看时,旗脚竟飘西北,霎时间东南风大起。将写风起,先写声响,次写旗脚,以渐而来,妙甚。瑜骇然曰:“此人有夺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测之术!若留此人,乃东吴祸根也。及早杀却,免生他日之忧。”纔借得风来,便欲杀借风之人,周郎可谓狠矣。不知风尚能借,杀岂不能远乎?急唤帐前护军校尉丁奉、徐盛二将:“各带一百人。徐盛从江内去,丁奉从旱路去,都到南屏山七星坛前,休问长短,拿住诸葛亮便行斩首,将首级来请功。”未调各路破曹操之兵,先调两路杀孔明之兵,周郎之视孔明,重于曹操,重于八十三万大兵也。○今日道士求得雨,便要谢将;孔明借得风来,周郎却以斩首为谢将:可发一大笑。二将领命。徐盛下船,一百刀斧手荡开棹桨;丁奉上马,一百弓弩手各跨征驹:往南屏山来。读书至此,为孔明捏一把汗。于路正迎着东南风起。但于有火处写风,不于无火处写风,则疏矣。今去杀孔明,初不赖风力,而于此处闲写一句,正见叙事笔法之密。后人有诗曰:

  七星坛上卧龙登,一夜东风江水腾。不是孔明施妙计,周郎安得逞才能?

  丁奉马军先到,见坛上执旗将士,当风而立。又写一句风,妙甚。丁奉下马提剑上坛,不见孔明,慌问守坛将士。答曰:“恰纔下坛去了。”周瑜旱路一军无用。丁奉忙下坛寻时,徐盛船已到。二人聚于江边。小卒报曰:“昨晚一只快船停在前面滩口。适间却见孔明披发下船,那船望上水去了。”周瑜水路一军无用。丁奉、徐盛便分水陆两路追袭。徐盛教拽起满帆,抢风而使。遥望前船不远,徐盛在船头上高声大叫:“军师休去!都督有请!”读书至此,又为孔明一急。只见孔明立于船尾大笑曰:“上覆都督:好好用兵;诸葛亮暂回夏口,异日再容相见。”写得孔明从容不迫,的是妙人。徐盛曰:“请暂少住,有紧话说。”孔明曰:“吾已料定都督不能容我,必来加害,预先教赵子龙来相接。将军不必追赶。”第一次不说破,第二次方纔说破。妙甚。徐盛见前船无篷,妙。只顾赶去。看看至近,赵云拈弓搭箭,立于船尾大叫曰:“吾乃常山赵子龙也!奉令特来接军师。你如何来追赶?本待一箭射死你来,显得两家失了和气。教你知我手段!”孔明妙在第二次方说破,赵子龙妙在第三次方说出来。言讫,箭到处,射断徐盛船上篷索。那篷堕落下水,其船便横。赵云却教自己船上拽起满帆,更妙。乘顺风而去。其船如飞,追之不及。不是写篷,是写风。既借风破曹兵,又借风归夏口,可谓一事两得。岸上丁奉唤徐盛船近岸,言曰:“诸葛亮神机妙算,人不可及。更兼赵云有万夫不当之勇,汝知他当阳长阪时否?又将前事一提。吾等只索回报便了。”于是二人回见周瑜,言孔明预先约赵云迎接去了。周瑜大惊曰:“此人如此多谋,使我晓夜不安矣!”周瑜第一次调拨两路军出去,而丁、徐二人空身来见,竟无成功。是曹操可胜,八十三万大兵可胜,而孔明一人必不可胜也。鲁肃曰:“且待破曹之后,却再图之。”

  瑜从其言,此处按下孔明一边,以下单叙周郎调拨之事。唤集诸将听令。先教甘宁:“带了蔡中妙甚。并降卒沿南岸而走,只打北军旗号,直取乌林地面,正当曹操屯粮之所。深入军中,举火为号。第一队旱路火军。只留下蔡和一人在帐下,我有用处。”只蔡和、蔡中二人,分作两处用之。妙甚。第二唤太史慈吩咐:“你可领三千兵,直奔黄州地界,断曹操合淝接应之兵,就逼曹兵,放火为号。只看红旗,便是吴侯接应之兵。”第二队旱路火军。这两队兵最远,先发。又总叙一句,做一顿。第三唤吕蒙领三千兵去乌林接应甘宁,焚烧曹操寨栅。第三队旱路火军。第四唤凌统领三千兵,直截彝陵界首,只看乌林火起,以兵应之。第四队旱路火军。第五唤董袭领三千兵,直取汉阳,从汉川杀奔曹操案中,看白旗接应。第五队旱路火军。第六唤潘璋领三千兵,尽打白旗,往汉阳接应董袭。第六队旱路火军。六队船只各自分路去了。又总叙一句,做一顿。却令黄盖安排火船,使小卒驰书约曹操,今夜来降。以上先调旱路放火之军,此处却是水路先锋,第一个放火的。一面拨战船四只,随于黄盖船后接应。为下文黄盖下小船捉曹操张本。第一队领兵军官韩当,第二队领兵军官周泰,第三队领兵军官蒋钦,第四队领兵军官陈武:四队各引战船三百只,前面各摆列火船二十只。将水路火军四队一齐叙出,又换一样笔法。周瑜自与程普在大艨艟上督战,徐盛、丁奉为左右护卫。以上旱军六队。水军连黄盖与周瑜亦是六队,共是十二队;与前回曹操水军五队、旱军六队,正复相对。只留鲁肃共阚泽及众谋士守寨。程普见周瑜调军有法,甚相敬服。忙中又与前文映合。

  却说孙权差使命持兵符至,说已差陆逊为先锋,直抵蕲、黄地面进兵,吴侯自为后应。此处写孙权又是两队。只五六万兵,叙得严整有法,隐然有百万之势。瑜又差人西山放火炮,南屏山举号旗。各各准备停当,只等黄昏举动。甲子日夜半有风,至乙丑日黄昏发火。黄昏以前,却是周瑜一一调拨。

  话分两头。且说刘玄德在夏口专候孔明回来,忽见一队船到,乃是公子刘琦自来探听消息。玄德请上敌楼坐定,说:“东南风起多时,子龙去接孔明,至今不见到,吾心甚忧。”小校遥指樊口港上:“一帆风送扁舟来到,必军师也。”遥指而便到,是写风之顺也。玄德与刘琦下楼迎接。须臾船到,须臾亦是风顺。孔明、子龙登岸。玄德大喜。问候毕,孔明曰:“且无暇告诉别事。前者所约军马战船,皆已办否?”不说上项事,正作者补点上项事也。妙甚。玄德曰:“收拾久矣,只候军师调用。”孔明便与玄德、刘琦升帐坐定,谓赵云曰:“子龙可带三千军马,渡江径取乌林小路,拣树木芦苇密处埋伏。第一队亦取乌林,与周瑜相合。今夜四更已后,曹操必然从那条路奔走。算定四更,则非周瑜之所及也。等他军马过,就半中间放起火来。虽然不杀他尽绝,也杀一半。”第一队旱路火军。○说捉不得曹操,正为下文关公伏笔。云曰:“乌林有两条路:一条通南郡,一条取荆州。不知向那条路来?”孔明曰:“南郡势迫,曹操不敢往;必来荆州,然后大军投许昌而去。”料如指掌。云领计去了。又唤张飞曰:“翼德可领三千兵渡江,截断彝陵这条路,去葫芦谷口埋伏。第二队亦取彝陵,与周瑜相合。曹操不敢走南彝陵,必望北彝陵去。来日雨过,必然来埋锅造饭。预知有雨,更非周瑜之所及也。只看烟起,便就山边放起火来。虽然不捉得曹操,翼德这场功料也不小。”第二队旱路火军。○又说捉不得曹操,正为下文关公伏笔。飞领计去了。又唤糜竺、糜芳、刘封三人各驾船只,繞江剿擒败军,夺取器械。第一队水军。三人领计去了。孔明起身,谓公子刘琦曰:“武昌一望之地。最为紧要。公子便请回,率领所部之兵,陈于岸口。操一败,必有逃来者,就而擒之,却不可轻离城郭。”第二队水军。刘琦便辞玄德、孔明去了。孔明谓玄德曰:“主公可于樊口屯兵,凭高而望,坐看今夜周郎成大功也。”前遣过两路旱军,两路水军,却于此处故作一顿,独留一队旱军在后,与前周瑜调拨大是不同。

  时云长在侧,孔明全然不睬。本要重用他,却反不睬他。妙甚。云长忍耐不住,乃高声曰:“关某自随兄长征战,许多年来未尝落后。今日逢大敌,军师却不委用,此是何意?”待关公自问,妙甚。无此愤激,不见后文之奇。孔明笑曰:“云长勿怪!某本欲烦足下把一个最紧要的隘口,怎奈有些违碍,不敢教去。”不即一口说出,妙甚。然无此留难,却不见后文之奇。云长曰:“有何违碍?愿即见谕。”孔明曰:“昔日曹操待足下甚厚,足下当有以报之。今日操兵败,必走华容道。若令足下去时,必然放他过去。因此不敢教去。”言公必放者,不是激之使不放,正料定其必不肯不放也。云长曰:“军师好心多!当日曹操果是重待某,某已斩颜良,诛文丑,解白马之围,报过他了。今日撞见,岂肯放过!”前既愤激,此又辨白,愈显后文之奇。孔明曰:“倘若放了时,却如何?”云长曰:“愿依军法!”孔明曰:“如此,立下文书。”云长便与了军令状。此写关公之决。云长曰:“若曹操不从那条路上来,如何?”孔明曰:“我亦与你军令状。”此写孔明之智。云长大喜。孔明曰:“云长可于华容小路高山之处,堆积柴草,放起一把火烟,引曹操来。”周郎既以火逐之,孔明又以火迎之。周郎善于用火,孔明更工于用火也。云长曰:“曹操望见烟,知有埋伏,如何肯来?”孔明笑曰:“岂不闻兵法虚虚实实之论?操虽能用兵,只此可以瞒过他也。他见烟起,将谓虚张声势,必然投这条路来。奇绝,妙绝。将军休得容情。”前既留难,此又切嘱,愈显后文之奇。云长领了将令,引关平、周仓并五百校刀手,投华容道埋伏去了。前写周瑜调拨,后写孔明调拨,至此方完。玄德曰:“吾弟义气深重,若曹操果然投华容道去时,只恐端的放了。”不惟孔明料之,玄德已料之矣。孔明曰:“亮夜观干象,操贼未合身亡。留这人情,教云长做了,亦是美事。”孔明既知人,又知天。玄德曰:“先生神算,世所罕及!”孔明遂与玄德往樊口,看周瑜用兵,留孙干、简雍守城。此俗谚所云“云端里看厮杀”也。

  却说曹操在大寨中,与众将商议,只等黄盖消息。当日东南风起甚紧。程昱入告曹操曰:“今日东南风起,宜预提防。”程昱亦甚精细。操笑曰:“冬至一阳生。来复之时,安得无东南风?何足为怪。”若曹操见风而惊,便不奇矣。正妙在处之泰然,乃见后文之出其不意也。军士忽报江东一只小船来到,说有黄盖密书。操急唤入。其人呈上书。书中诉说:“周瑜关防得紧,因此无计脱身。今有鄱阳湖新运到粮,周瑜差盖巡哨,已有方便。好歹杀江东名将,献首来降。只在今晚二更,船上插青龙牙旗者,即粮船也。”火军当插红旗,而用青旗者何也?曰:水生火也。曹军黄旗居中,而以青旗胜之,木克土也。操大喜,遂与众将来水寨中大船上,观望黄盖船到。

  且说江东。天色向晚,周瑜唤出蔡和,令军士缚倒。和叫:“无罪!”瑜曰:“汝是何等人,敢来诈降!吾今缺少福物祭旗,愿借你首级。”送箭人情,已令江东拜赐;祭旗福物,又承曹操馈来。和抵赖不过,大叫曰:“汝家阚泽、甘宁亦曾与谋!”可发一笑。瑜曰:“此乃吾之所使也。”蔡和悔之无及。瑜令捉至江边皂纛旗下,奠酒烧纸,一刀斩了蔡和,用血祭旗毕,便令开船。黄盖在第三只火船上,独披掩心,手提利刃,旗上大书“先锋黄盖”。盖乘一天顺风,望赤壁进发。周瑜既献了活三牲,黄盖便去烧顺风纸矣。是时东风大作,波浪汹涌。操在中军,遥望隔江,看看月上,照耀江水,如万道金蛇,翻波戏浪。偏有闲笔写月、写波,以点染风势。操迎风大笑,自以为得志。此时老奸尚在梦中。忽一军指说:“江南隐隐一簇帆幔,使风而来。”操凭高望之。报称:“皆插青龙牙旗。内中有大旗,上书先锋黄盖名字。”操笑曰:“公覆来降,此天助我也!”来船渐近。程昱观望良久,谓操曰:“来船必诈。且休教近寨。”北军未尝无人。操曰:“何以知之?”程昱曰:“粮在船中,船必稳重;今观来船,轻而且浮。更兼今夜东南风甚紧,倘有诈谋,何以当之?”可惜知觉得迟了。操省悟,有曹操大笑,乃见下文之奇;有曹操省悟,更见下文之奇。便问:“谁去止之?”文聘曰:“某在水上颇熟,愿请一往。”言毕,跳下小船,用手一指,十数只巡船随文聘船出。聘立于船头,大叫:“丞相钧旨:南船且休近寨,就江心抛住。”众军齐喝:“快下了篷!”言未绝,弓弦响处,文聘被箭射中左臂,倒在船中。受了十万枝箭后,先有此一箭回礼。船上大乱,各自奔回。南船距操寨止隔二里水面。黄盖用刀一招,前船一齐发火。火趁风威,风助火势,船如箭发,烟焰涨天。二十只火船,撞入水寨,写火猛、风猛、船猛、人猛,十分声势。曹寨中船只一时尽着;又被铁环锁住,无处逃避。方见连环计之好。隔江炮响,四下火船齐到,但见三江面上,火逐风飞,一派通红,漫天彻地。适纔见万道金蛇,此时却变作千条火龙矣。曹操回观岸上营寨,几处烟火。黄盖跳在小船上,背后数人驾舟,冒烟突火,来寻曹操。操见势急,方欲跳上岸,忽张辽驾一小脚船,扶操下得船时,那只大船,已自着了。前以五十只小船为往来巡警之用,至此却为曹操救命之用。张辽与十数人保护曹操,飞奔岸口。黄盖望见穿绛红袍者下船,料是曹操,乃催船速进,手提利刃,高声大叫:“曹贼休走!黄盖在此!”操叫苦连声。张辽拈弓搭箭,觑着黄盖较近,一箭射去。此时风声正大,黄盖在火光中,那里听得弓弦响,正中肩窝,翻身落水。正写曹操被火,忽写黄盖落水。正快意时,又见此不快意事,令人阅至此,不得不急欲看后文也。正是:

  火厄盛时遭水厄,棒疮愈后患金疮。

  未知黄盖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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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诸葛亮智算华容 关云长义释曹操

  凡计中之人,必度彼之为何如人而后中之,则未有不中者也;又度彼之料我为何如人而后中之,则未有不中者也。盖彼方自以为智,而我即中之以其智,则正迎乎彼之意中;彼方料我之智,而我反中之以我之愚,则又出乎彼之意外:如孔明之料曹操于华容是也。夫举火于此而伏兵于彼,则智人之所为,而为彼之所知;举火在此而伏兵即在此,此愚人之匠为,而为彼之不及料。操固熟知有兵家虚实之法,而又熟知孔明之知有兵家虚实之法,此其所以为孔明所中欤!

  或疑关公之于操,何以欲杀之于许田,而不杀之于华容?曰:吾为朝廷斩贼,忠也;华容之不杀,义也。顺逆不分,不可以为忠;恩怨不明,不可以为义。如关公者,忠可千霄,义亦贯日,真千古一人。怀惠者,小人之情;报德者,烈士之志。虽其人之大奸大恶,得罪朝廷,得罪天下,而后能不害我,是即我之知己也。我杀我之知己,此在无意气丈夫则然,岂血性男子所肯为乎?使关公当日以公义灭私恩,曰:吾为朝廷斩贼,吾为天下除凶,其谁曰不宜?而公之心,以为他人杀之则义,独我杀之则不义,故宁死而有所不忍耳。曹操可以释陈宫而不释,关公可以杀曹操而不杀,是关公之仁异于曹操。蔡邕哭董卓而王允罪之,关公释曹操而孔明谅之,则孔明之见高于王允矣。

  孔明既知关公之不杀操,则华容之役,何不以翼德、子龙当之?曰:孔明知天者也。天未欲杀操,则虽当之以翼德、子龙,必无成功。故孔明之使关公者,所以成关公之义;而其不使翼德、子龙者,亦以掩翼德、子龙之短也。然则关公之释操,非公释之,而孔明释之;又非孔明释之,而实天释之耳。

  前回写江中之火,此回写岸上之火;前回止写周郎之火,此回续写孔明之火。前回是写帆橹之风,此回是写林木之风;前回是写孔明之以风助火,此回是写孔明之以火继风。而至于风止火息之后,又有风之余势、火之余威以点缀之。于风之后而遇雨,火之后而见烟,烟与雨正风与火之余也。且其后文又有与前文相反者:衣甲尽湿,又当燥之以风;军士乏食,又当炊之以火。盖即一回之中,而前之风为害,后之风为利;前之火为仇,后之火又为恩云。

  操之习水战而凿池于北方,其名则玄武也,其象则习坎也。而庞统进之以勾陈,周郎则应之以朱雀;孔明当之以重巽,周郎则应之以重离。至于走彝陵、奔华容,则又为螣蛇之惊,白虎之凶,明夷之于行不食,旅人之先笑后号矣。

  曹操于舟中舞槊之时,既大笑;今在华容败走之前,又大笑。前之笑是得意,后之笑是强颜;前之笑是适己,后之笑是骂人;前之笑既乐极生悲,后之笑又非苦中得乐。前之笑与后之笑都无是处,千古而下,又当笑其所笑。

  曹操前哭典韦,而后哭郭嘉,哭虽同而所以哭则异。哭典韦之哭,所以感众将士也;哭郭嘉之哭,所以愧众谋士也。前之哭胜似赏,后之哭胜似打。不谓奸雄眼泪,既可作钱帛用,又可作梃杖用。奸雄之〔奸〕,真是奸得可爱。

  却说当夜张辽一箭射黄盖下水,救得曹操登岸,寻着马匹走时,军已大乱。舍大舟就小舟,又舍水路奔旱路,写一时仓忙之甚。韩当冒烟突火来攻水寨,忽听得士卒报道:“后梢舵上一人,高叫将军表字。”韩当细听,但闻高叫:“义公救我!”当曰:“此黄公覆也!”急教救起。见黄盖负箭着伤,咬出箭杆,箭头陷在肉内。韩当急为脱去湿衣,用刀剜出箭头,扯旗束之,脱自己战袍与黄盖穿了,先令别船送回大寨医治。原来黄盖深知水性,故大寒之时,和甲堕江,也逃得性命。黄盖苦肉于前,又苦肉于后,勇不避难,极写其忠。

  却说当日满江火滚,喊声震地。左边是韩当、蒋钦两军从赤壁西边杀来,右边是周泰、陈武两军从赤壁东边杀来,先锋已去,将四队水军合作两队。正中是周瑜、程普、徐盛、丁奉大队船只都到。此是中军一队。火须兵应,兵仗火威。此正是三江水战,赤壁鏖兵。曹军着枪中箭、火焚水溺者,不计其数。后人有诗曰:

  魏吴争斗决雌雄,赤壁楼船一扫空。烈火初张照云海,周郎曾此破曹公。

  又有一绝云:

  山高月小水茫茫,追叹前朝割据忙。南士无心迎魏武,东风有意便周郎。

  不说江中鏖兵。且说甘宁令蔡中引入曹寨深处,宁将蔡中一刀砍于马下,只蔡中、蔡和两人,却有样杀法。妙。就草上放起火来。第一队旱军出现。吕蒙遥望中军火起,也放十数处火接应甘宁。第三队旱军出现。潘璋、董袭分头放火呐喊。第五队、第六队旱军出现。四下里鼓声大震。前已写过水军,此处写旱军,却又先写四队。曹操与张辽引百余骑,在火林内走,火林二字甚新。看前面无一处不着。正走之间,毛玠救得文聘,引十数骑到。韩当救黄盖,即叙在前;毛玠救文聘,补叙在后:笔法甚变。操令军寻路。张辽指道:“只有乌林,地面空阔可走。”操径奔乌林。正走间,背后一军赶到,大叫:“曹贼休走!”火光中现出吕蒙旗号。在曹操眼中看出,带写火光之盛。操催军马向前,留张辽断后,抵敌吕蒙。却见前面火把又起,从山谷中拥出一军,大叫:“凌统在此!”第四队旱军出现,却在凌统口中叫出。曹操肝胆皆裂。忽刺斜里一彪军到,大叫:“丞相休慌!徐晃在此!”彼此混战一场,夺路望北而走。忽见一队军马屯在山坡前,徐晃出问,乃是袁绍手下降将马延、张顗,有三千北地军马,列寨在彼;当夜见满天火起,未敢转动,恰好接着曹操。两个替死鬼来了。操教二将引一千军马开路,其余留着护身。操得这枝生力军马,心中稍安。马延、张顗二将飞骑前行。不到十里,喊声起处,一彪军出。为首一将,大呼曰:“吾乃东吴甘兴霸也!”甘宁忽没忽现,分两番写,极其声势。马延正欲交锋,早被甘宁一刀斩于马下。张顗挺枪来迎,宁大喝一声,顗措手不及,被宁手起一刀,翻身落马。后军飞报曹操。操此时指望合淝有兵救应,不想孙权在合淝路口,望见江中火光,知是我军得胜,便教陆逊举火为号;太史慈见了,与陆逊合兵一处,冲杀将来。又是两路旱军。○周瑜调拨第二队是太史慈,今却于末后出现。叙得参差有致。操只得望彝陵而走。路上撞见张合,操令断后。

  纵马加鞭,走至五更,回望火光渐远,操心方定,不是写曹操脱火,正是写火势猛烈。问曰:“此是何处?”左右曰:“此是乌林之西,宜都之北。”操见树木丛杂,山川险峻,乃于马上仰面大笑不止。且不要笑,理会哭着。诸将问曰:“丞相何故大笑?”操曰:“吾不笑别人,单笑周瑜无谋,诸葛亮少智。若是吾用兵之时,预先在这里伏下一军,如之奈何?”不要忙,孔明已先合着你意了。说犹未了,两边鼓声震响,火光竟天而起,前是周郎之火,此是孔明之火。前是孔明以风助火,此是孔明以火继风。惊得曹操几乎坠马。吓杀。刺斜里一彪军杀出,大叫:“我赵子龙奉军师将令,在此等候多时了!”前孔明所拨第一队于此出现。操教徐晃、张合双敌赵云,自己冒烟突火而去。子龙不来追赶,只顾抢夺旗帜。曹操得脱。

  天色微明,黑云罩地,东南风尚不息。前写风是在有火处写,此写风又在无火处写。忽然大雨倾盆,湿透衣甲。可谓“水火既济”。操与军士冒雨而行,诸军皆有饥色。操令军士往村落中劫掠粮食,寻觅火种。火能为利,亦能为害。方脱其害,又求其利。前则遍地是火,此处却要寻觅,亦火之有盛必有衰也。方欲造饭,后面一军赶到。操心甚慌。原来却是李典、许褚保护着众谋士来到。写曹军七零八落,陆续凑合。叙法绝佳。操大喜,令军马且行,问:“前面是那里地面?”人报:“一边是南彝陵大路,一边是北彝陵山路。”操问:“那里投南郡江陵去近?”军士禀曰:“取南彝陵过葫芦口去最便。”操教走南彝陵。行至葫芦口,军皆饥馁,行走不上;马亦困乏,多有倒于路者。操教前面暂歇。马上有带得锣锅的,也有村中掠得粮米的,便就山边拣干处埋锅造饭,割马肉烧吃。回思横槊赋诗之时,真所谓昨日今朝大不同。尽皆脱去湿衣,于风头吹晒。马皆摘鞍野放,咽咬草根。操坐于疏林之下,仰面大笑。宜哭又笑,想亦哭不得而笑耳。众官问曰:“适来丞相笑周瑜、诸葛亮,引惹出赵子龙来,又折了许多人马。恰像笑出来的。如今为何又笑?”操曰:“吾笑诸葛亮、周瑜毕竟智谋不足。若是我用兵时,就这个去处,也埋伏一彪军马,以逸待劳;我等纵然脱得性命,也不免重伤矣。彼见不到此,我是以笑之。”不要忙,孔明又合着你意了。正说间,前军后军一齐发喊。又笑出一个来了。操大惊,弃甲上马。众军多有不及收马者。早见四下火烟布合,山口又是孔明之火。此时不消寻觅火种矣。一军摆开,为首乃燕人张翼德,横矛立马,大叫:“操贼走那里去!”此是孔明所拨第二队出现。诸军众将见了张飞,尽皆胆寒。许褚骑无鞍马来战张飞。张辽、徐晃二将,纵马也来夹攻。两边军马混战做一团。操先拨马走脱,诸将各自脱身。张飞从后赶来。操迤逦奔逃,追兵渐远,回顾众将多已带伤。

  正行间,军士禀曰:“前面有两条路,请问丞相从那条路去?”操问:“那条近?”军士曰:“大路稍平,却远五十余里。小路投华容道,却近五十余里;只是地窄路险,坑坎难行。”操令人上山观望,回报:“小路山边有数处烟起;大路并无动静。”操教前军便走华容道小路。不向无火处走,反向有烟处走,想尚烧得不快活也。诸将曰:“烽烟起处,必有军马,何故反走这条路?”操曰:“岂不闻兵书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诸葛亮多谋,故使人于山僻烧烟,使我军不敢从这条山路走,他却伏兵在大路等着。吾料已定,偏不教中他计!”不要忙,却已中他计了。诸将皆曰:“丞相妙算,人不可及。”且慢赞着。遂勒兵走华容道。此时人皆饥倒,马尽困乏,焦头烂额者扶策而行,中箭着枪者勉强而走。衣甲湿透,个个不全;此时又巴不得以火烘之矣。军器旗幡,纷纷不整。大半皆是彝陵道上被赶得慌,只骑得秃马,鞍辔衣服,尽皆抛弃。正值隆冬严寒之时,其苦何可胜言。极写曹操狼狈,以衬关公释放之义。操见前军停马不进,问是何故。回报曰:“前面山僻路小,因早晨下雨,坑堑内积水不流,泥陷马蹄,不能前进。”前苦于火,今苦于水。操大怒,前大笑,笑得不情;此大怒,怒得无理。叱曰:“军旅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岂有泥泞不堪行之理!”传下号令,教老弱中伤军士在后慢行,强壮者担土束柴,搬草运芦,填塞道路;务要实时行动,如违令者斩。众军只得都下马,就路傍砍伐竹木,填塞山路。操恐后军来赶,令张辽、许褚、徐晃引百骑执刀在手,但迟慢者便斩之。既死于敌之火,又死于我之刀,操军几无孑遗矣。此时军已饥乏,众皆倒地,操喝令人马践踏而行,死者不可胜数,号哭之声,于路不绝。操怒曰:“生死有命,何哭之有?如再哭者立斩!”只许自己笑,不许别人哭。三停人马:一停落后,一停填了沟壑,一停跟随曹操。过了险峻,路稍平坦。操回顾止有三百余骑随后,并无衣甲袍铠整齐者。八十三万大军,只剩得三百余骑。操催速行,众将曰:“马乏矣,只好少歇。”操曰:“赶到荆州将息未迟。”又行不到数里,操在马上扬鞭大笑。第三番又笑。一发笑得可笑。众将问:“丞相何又大笑?”操曰:“人皆言周瑜、诸葛亮足智多谋,以吾观之,到底是无能之辈。若使此处伏一旅之师,吾等皆束手受缚矣。”有此一句,乃见下文关公之义。

  言未毕,一声炮响,两边五百校刀手摆开,为首大将关云长,提青龙刀,跨赤兔马,截住去路。又笑出一个来了。今番出此人来,一但笑不得,哭亦哭不得矣。操军见了,亡魂丧胆,面面相觑。操曰:“既到此处,只得决一死战!”众将曰:“人纵然不怯,马力已乏,安能复战?”程昱曰:“某素知云长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义素着。丞相旧日有恩于彼,今只亲自告之,可脱此难。”不但孔明能料云长,程昱亦能料之。操从其说,即纵马向前,欠身谓云长曰:“将军别来无恙?”云长亦欠身答曰:“关某奉军师将令,等候丞相多时。”不骂操贼,而称丞相,便有不杀之意。操曰:“曹操兵败势危,到此无路,望将军以昔日之情为重。”可谓哀鸣。云长曰:“昔日关某虽蒙丞相厚恩,然已斩颜良,诛文丑,解白马之围,以奉报矣。今日之事,岂敢以私废公?”今日之事,君事也。此庾公对孺子之语耳,关公效之,便有不杀之意。操曰:“五关斩将之时,还能记否?此事在白马解围之后,则公之未及报也。大丈夫以信义为重。将军深明《春秋》,岂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乎?”公明《春秋》,即以《春秋》动之。小人之乞怜于君子,必不以小人之情动君子,而必以君子之道望君子也。云长是个义重如山之人,想起当日曹操许多恩义,与后来五关斩将之事,如何不动心?又见曹军惶惶皆欲垂泪,一发心中不忍。妙在不言处写。于是把马头勒回,谓众军曰:“四散摆开。”这个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思。操见云长回马,便和众将一齐冲将过去。云长回身时,曹操已与众将过去了。云长大喝一声,众军皆下马,哭拜于地。云长愈加不忍。正犹豫间,张辽纵马而至。云长见了,又动故旧之情,张辽无言,关公亦无言,都妙在不言处写。长叹一声,并皆放去。一喝一叹,写得有势有情。后人有诗曰:

  曹瞒兵败走华容,正与关公狭路逢。只为当初恩义重,放开金锁走蛟龙。

  曹操既脱华容之难,行至谷口,回顾所随军兵,止有二十七骑。三百余骑残兵,又只剩得二十七人。比及天晚,已近南郡,火把齐明,一簇人马拦路。此处尚有火之余威。操大惊曰:“吾命休矣!”操之见火而惊,如牛之望月而喘也。只见一群哨马冲到,方认得是曹仁军马,操纔安心。曹仁接着,言:“虽知兵败,不敢远离,只得在附近迎接。”操曰:“几与汝不相见也!”于是引众入南郡安歇。随后张辽也到,说云长之德。操点将校,中伤者极多,操皆令将息。曹仁置酒与操解闷,众谋士俱在座。操忽仰天大恸,宜哭反笑,宜笑反哭,奸雄哭笑,与人不同。众谋士曰:“丞相于虎窟中逃难之时,全无惧怯;今到城中,人已得食,马已得料,正须整顿军马复仇,何反痛哭?”操曰:“吾哭郭奉孝耳!若奉孝在,决不使吾有此大失也!”遂捶胸大哭曰:“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哭死的与活的看,奸甚。○周郎知二蔡之诈,并非有人往江北探来;曲操信黄盖之真,自是有人到江东报去。拾伪书之蒋干,有谁请到江东?献连环之士元,问孰引归江北?不当哭郭嘉,还该笑自己。众谋士皆默然自惭。次日,操唤曹仁曰:“吾今暂回许都收拾军马,必来报仇。汝可保全南郡。吾有一计,密留在此,非急休开,急则开之。依计而行,使东吴不敢正视南郡。”为后文周瑜中箭伏线。仁曰:“合淝、襄阳,谁可保守?”操曰:“荆州托汝管领;襄阳吾已拨夏侯惇守把;合淝最为紧要之地,吾令张辽为主将,乐进、李典为副将,保守此地。但有缓急,飞报将来。”为后文孙权战张辽伏线。操分拨已定,遂上马引众奔回许昌。荆州原降文武各官,依旧带回许昌调用。曹仁自遣曹洪据守彝陵、南郡,以防周瑜。以上放下曹操,以下接叙关公。

  却说关云长放了曹操,引军自回。此时诸路军马,皆得马匹、器械、钱粮,已回夏口;独云长不获一人一骑,空身回见玄德。关公无所得,其所得者义耳。孔明正与玄德作贺,忽报云长至。孔明忙离坐席,执杯相迎曰:“且喜将军立此盖世之功,与普天下除大害,合宜远接庆贺!”若果然杀得曹操,真当酌酒相贺矣。虽未有此事,然不可无此文。云长默然。孔明曰:“将军莫非因吾等不曾远接,故尔不乐?”回顾左右曰:“汝等缘何不先报?”虽孔明未必如此之诈,而作文者不可无如此之曲。云长曰:“关某特来请死。”孔明曰:“莫非曹操不曾投华容道上来?”若不肯释曹操,便不是关公;若操不走华容,必不是孔明。云长曰:“是从那里来。关某无能,因此被他走脱。”孔明曰:“拿得甚将士来?”云长曰:“皆不曾拏。”既失其主,何问其从。孔明曰:“此是云长想曹操昔日之恩,故意放了。但既有军令状在此,不得不按军法。”遂叱武士推出斩之。好做作。正是:

  拚将一死酬知己,致令千秋仰义名。

  未知云长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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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曹仁大战东吴兵 孔明一气周公瑾

  君子观于南郡之战,而叹兵家胜负之不可知也。曹操于赤壁大败之后,而遗计于曹仁,遂使周郎于赤壁大胜之后,而中箭于南郡。以八十三万之众不能胜瑜,而一曹仁足以胜之;以江口、乌林之兵未尝失利,而一南郡则失之:斯已奇矣。更可异者,由前而观,则黄盖之中箭,为大胜中之小挫;周瑜之中箭,又为大胜后之小挫。由后而观,则曹操之算周瑜,为大挫后之小胜;曹仁之失南郡,又为小胜后之大挫。夫事之难料至于如此,用兵者其何得以败而沮、胜而骄乎?

  读前回而见孙、刘之合,读此回而见孙、刘之离。盖同患则相恤,同利则相争,凡人之情,大抵然矣。当曹操之来,气吞吴会;赤壁之战,吴非为刘,实以自为耳。迨乎曹操已破,北军已还,而荆州九郡,刘备欲之,孙权又欲之;孔明欲为玄德取之,周郎、鲁肃又欲为孙权取之。于是乃以破曹而德色于刘,因以索谢而取偿于荆,遂致孙与刘终不得为好相识,良可叹也。

  荆州之地,孔明让吴先攻,而玄德患之;周瑜许刘后取,而鲁肃又患之。盖玄德之不欲夺刘表,不欲夺刘琮,与鲁肃之不欲杀玄德、不欲杀孔明,同一仁人之心;而其不欲以荆州让人,则皆忠厚人乖觉,极乖觉处正是极忠厚处;老实人使心,极使心处正是极老实处。

  吕布在濮阳开城赚曹操,曹仁在南郡亦开城赚周瑜。同一赚也,一刖赚使入城而烧之,一则赚使入城而射之;一则使人诈降而赚之,一则以诈走而赚之:斯则其不同者矣。乃吕布使人诈降,其后乃至于真降;曹仁诈走,其后乃至于真走:是不同中又有相同处。真妙事妙文。

  曹仁以诈走赚周瑜,周瑜即以诈死赚曹仁。同一诈也,而曹仁之诈,是曹操之所教;周瑜之诈,则是周瑜之所自为:斯则其不同者矣。且周瑜以诈死赚曹仁,曹操亦曾以诈死赚吕布,则曹仁之智不及周瑜,而周瑜之智同于曹操耳。乃曹操诈死,未便真死;而周瑜之诈死,则若有预兆焉。周瑜假作堕马,金疮假裂,其后至于真角马,金疮真裂;其初佯怒、佯病、佯死,后户至于真怒、真病、真死:是相同中更有不同处。真妙事妙文。

  观孔明之袭南郡,其即吕蒙袭荆州之事所由伏乎!周瑜力战而任其劳,孔明安坐而享其利,瑜即欲不怒,安得而不怒?吴即欲不报,安得而不报?然而孔明则已有辞矣。孔明袭之于曹氏,非袭之于东吴;取东吴之所将取,非取东吴之所既取:则虽同一袭,而孔明之袭,又大异于吕蒙之袭矣。

  周瑜之失南郡,不当怒孔明,当自怨其计之疏耳。昔赵人空壁逐韩信,而信先使人立赤帜于赵城;今瑜当曹仁劫寨之时,预伏一军于南郡之侧,则何至为子龙所袭乎?始之中箭,既轻进于前;继之失地,又迟发于后:是瑜之智殆出韩信之下。

  当周瑜战曹仁之时,正孔明遣将取三城之时。妙在周瑜一边实写,孔明一边虚写;又妙在赵子龙一边在周瑜眼中实写,云长、翼德两边在周瑜耳中虚写:此叙事虚实之法。

  却说孔明欲斩云长,玄德曰:“昔吾三人结义时,誓同生死。又将首卷中事一提。今云长虽犯法,不忍违却前盟。望权记过,容将功赎罪。”孔明方纔饶了。两人先自说通,此时却一个做好,一个做恶。

  且说周瑜收军点将,各各叙功,申报吴侯。所得降卒,尽行发付渡江。大犒三军,遂进兵攻取南郡。前队临江下寨,前后分五营,周瑜居中。瑜正与众商议征进之策,忽报:“刘玄德使孙干来与都督作贺。”瑜命请入。干施礼毕,言:“主公特命干拜谢都督大德,有薄礼上献。”刘谢孙,孙亦当谢刘。瑜问曰:“玄德在何处?”干答曰:“现移兵屯油江口。”瑜惊曰:“孔明亦在油江否?”此时吃惊,谁知后来还吃惊。干曰:“孔明与主公同在油江。”瑜曰:“足下先回,某亲来相谢也。”刘谢孙,当谢周郎之火;孙谢刘,当谢孔明之风。瑜收了礼物,发付孙干先回。肃曰:“却纔都督为何失惊?”瑜曰:“刘备屯兵油江,必有取南郡之意。我等费了许多精神,军马用了许多钱粮,目下南郡反手可得。彼等心怀不仁,要就现成,须放着周瑜不死!”谁知后来就见成,偏在公活时。肃曰:“当用何策退之?”瑜曰:“吾自去和他说话。好便好;不好时,不等他取南郡,先结果了刘备!”须放着孔明不死。肃曰:“某愿同往。”于是瑜与鲁肃引三千轻骑,径投油江口来。

  先说孙干回见玄德,言周瑜将亲来相谢。玄德乃问孔明曰:“来意若何?”孔明笑曰:“那里为这些薄礼肯来相谢?止为南郡而来。”一个乖似一个。玄德曰:“他若提兵来,何以待之?”孔明曰:“他来便可如此如此应答。”须知下文玄德之言,皆是孔明之言。遂于油江口摆开战船,岸上列着军马。人报周瑜、鲁肃引兵到来,孔明使赵云领数骑来接。瑜见军势雄壮,心甚不安。须结果刘备不得。行至营门外,玄德、孔明迎入帐中,各叙礼毕,设宴相待。玄德举酒致谢鏖兵之事。酒至数巡,瑜曰:“豫州移兵在此,莫非有取南郡之意否?”只得直说出来。玄德曰:“闻都督欲取南郡,故来相助。谁知乃是玄德欲取南郡,周郎来相助乎?若都督不取,备必取之。”妙甚。瑜笑曰:“吾东吴久欲吞并汉江,今南郡已在掌中,如何不取?”只怕捏不牢。玄德曰:“胜负不可预定。曹操临归,令曹仁守南郡等处,必有奇计;暗照锦囊。更兼曹仁勇不可当,但恐都督不能取耳。”反激一句。恶甚,妙甚。瑜曰:“吾若取不得,那时任从公取。”玄德曰:“子敬、孔明在此为证,都督休悔。”妙在又决绝一句。鲁肃踌躇未对。瑜曰:“大丈夫一言既出,何悔之有?”孔明曰:“都督此言,甚是公论。先让东吴去取;若不下,主公取之,有何不可?”恶甚,妙甚。瑜与肃辞别玄德、孔明,上马而去。玄德问孔明曰:“却纔先生教备如此回答,虽一时说了,展转寻思,于理未然。我今孤穷一身,无置足之地,欲得南郡,权且容身;若先教周瑜取了,城池已属东吴矣,却如何得住?”一向不要荆州,此时却说出实话来。孔明大笑曰:“当初亮劝主公取荆州,主公不听,照应刘表病时,刘琮降时之事。今日却想耶?”趣甚。玄德曰:“前为景升之地,故不忍取;今为曹操之地,理合取之。”孔明曰:“不须主公忧虑。尽着周瑜去厮杀,早晚教主公在南郡城中高坐。”玄德是让曹操先取而后取之,孔明是让周郎先取而后取之。第未识如何早晚便得高坐,令人不测。玄德曰:“计将安出?”孔明曰:“只须如此如此。”妙在此处不叙明,却于后文始见。玄德大喜,只在江口屯扎,按兵不动。

  却说周瑜、鲁肃回寨。肃曰:“都督如何亦许玄德取南郡?”毕竟鲁肃是实心。瑜曰:“吾弹指可得南郡,不要忒稳了。落得虚做人情。”谁知后来却实做了人情。随问帐下将士:“谁敢先取南郡?”一人应声而出,乃蒋钦也。瑜曰:“汝为先锋,徐盛、丁奉为副将,拨五千精锐军马,先渡江。吾随后引兵接应。”

  且说曹仁在南郡,分付曹洪守彝陵,以为掎角之势。人报吴兵已渡汉江;仁曰:“坚守勿战为上。”若终能坚守,则不至于失矣。骁将牛金奋然进曰:“兵临城下而不出战,是怯也。况吾兵新败,正当重振锐气。照应赤壁之事。某愿借精兵五百,决一死战。”仁从之,令牛金引五百军出战。丁奉纵马来迎。约战四五合,奉诈败,牛金引军追赶入阵,奉指挥众军一裹,围牛金于阵中。金左右冲突,不能得出。曹仁在城上望见牛金困在垓心,遂披甲上马,引麾下壮士数百骑出城,奋力挥刀,杀入吴阵。徐盛迎战,不能抵挡。曹仁杀到垓心,救出牛金,回顾尚有数十骑在阵,不能得出,遂复翻身杀入,救出重围。写曹仁如此之勇,以见下文周瑜之胜不易。正遇蒋钦拦路,曹仁与牛金奋力冲散。丁奉、徐盛、蒋钦三人,点次错落。仁弟曹纯,亦引兵接应,混杀一阵,吴军败走,曹仁得胜而回。蒋钦兵败,回见周瑜,瑜怒欲斩之,写周瑜第一次失利,为下文怒孔明张本。众将告免。

  瑜即点兵,要亲与曹仁决战。甘宁曰:“都督未可造次。今曹仁令曹洪据守彝陵,为掎角之势。某愿以精兵三千,径取彝陵,都督然后可取南郡。”计亦甚善。瑜服其论,先教甘宁领三千兵攻打彝陵。写周瑜分兵如此之劳,以见下文之胜不易。早有细作报知曹仁,仁与陈矫商议。矫曰:“彝陵有失,南郡亦不可守矣。宜速救之。”仁遂令曹纯与牛金暗地引兵救曹洪。曹纯先使人报知曹洪,令洪出城诱敌。将写南郡弃城诱敌,先有彝陵出城诱敌为之作引。甘宁引兵至彝陵,洪出与甘宁交锋。战有二十余合,洪败走。宁夺了彝陵。至黄昏时,曹纯、牛金兵到,两下相合,围了彝陵。写周瑜第二次失利,为下文怒孔明张本。探马飞报周瑜,说甘宁困于彝陵城中,瑜大惊。程普曰:“可急分兵救之。”瑜曰:“此地正当冲要之处,若分兵去救,倘曹仁引兵来袭,奈何?”吕蒙曰:“甘兴霸乃江东大将,岂可不救?”瑜曰:“吾欲自往救之,但留何人在此,代当吾任?”蒙曰:“留凌公绩当之。蒙为前驱,都督断后;不须十日,必奏凯歌。”瑜曰:“未知凌公绩肯暂代吾任否?”凌统曰:“若十日为期,可当之;十日之外,不胜其任矣。”又写周瑜分兵如此之难,以见下文之胜不易。瑜大喜,遂留兵万余,付与凌统;即日起大兵投彝陵来。蒙谓瑜曰:“彝陵南僻小路,取南郡极便。可差五百军去砍倒树木,以断其路。彼军若败,必走此路;马不能行,必弃马而走,吾可得其马也。”得马之利,恐不足偿后文失地之辱。瑜从之,差军去讫。大兵将至彝陵,瑜问:“谁可突围而入,以救甘宁?”周泰愿往,实时绰刀纵马,直杀入曹军之中,径到城下。甘宁望见周泰至,自出城迎之。泰言:“都督自提兵至。”宁传令教军士严装饱食,准备内应。又写周瑜分兵如此之劳,以见下文之胜不易。却说曹洪、曹纯、牛金闻周瑜兵将至,先使人往南郡报知曹仁,一面分兵拒敌。及吴兵至,曹兵迎之。比及交锋,甘宁、周泰分两路杀出,曹兵大乱,吴兵四下掩杀。曹洪、曹纯、牛金果然投小路而走,却被乱柴塞道,马不能行,尽皆弃马而走。吴兵得马五百余匹。两次失利,纔得一胜。周瑜驱兵星夜赶到南郡,正遇曹仁军来救彝陵。两军接着,混战一场。天色已晚,各自收兵。曹仁回城中,与众商议。曹洪曰:“目今失了彝陵,势已危急,何不拆丞相遗计观之,以解此危?”此处妙在暗写。曹仁曰:“汝言正合吾意。”遂拆书观之,大喜,便传令,教五更造饭。平明,大小军马尽皆弃城,城上遍插旌旗,虚张声势,军分三门而出。

  却说周瑜救出甘宁,陈兵于南郡城外。见曹兵分三门而出。瑜上将台观看,只见女墙边虚搠旌旗,无人守护;又见军士腰下各束缚包裹。此是曹操锦囊之计,以诈走赚周瑜也。方在赤壁真走之后,又教曹仁诈走之法;有赤壁之真,故不疑南郡之诈耳。瑜暗忖曹仁必先准备走路,遂下将台号令,分布两军为左右翼,如前军得胜,只顾向前追赶,直待鸣金,方许退步。命程普督后军,瑜亲自引军取城。对阵鼓声响处,曹洪出马搦战,瑜自至门旗下,使韩当出马,与曹洪交锋。战到三十余合,洪败走。曹仁自出接战,周泰纵马相迎;斗十余合,仁败走。阵势错乱。诈败以诱之。周瑜麾两翼军杀出,曹军大败。瑜自引军马追至南郡城下,曹军皆不入城,望西北面走。妙!竟似真败者。韩当、周泰引前部尽力追赶。瑜见城门大开,城上又无人,遂令众军抢城。数十骑当先而入。瑜在背后纵马加鞭,直入瓮城。陈矫在敌楼上,望见周瑜亲自入城来,暗暗喝采道:“丞相妙策如神!”一声梆子响,两边弓弩齐发,势如骤雨。争先入城的,都颠入陷坑内。周瑜急勒马回时,被一弩箭,正射中左肋,翻身落马。前受他十万枝箭,此一箭却受得不好。牛金从城中杀出,来捉周瑜;徐盛、丁奉二人舍命救去。城中曹兵突出,吴兵自相践踏,落堑坑者无数。程普急收军时,曹仁、曹洪分兵两路杀回,吴兵大败。幸得凌统引一军从刺斜里杀来,敌住曹兵。曹仁引得胜兵进城,程普收败军回寨。写周瑜第三次失利,愈见下文之胜不易。丁、徐二将救得周瑜到帐中,唤行军医者用铁钳子拔出箭头,将金疮药敷掩疮口,疼不可当,饮食俱废。写周瑜受如此之险,又为下文怒孔明张本。医者曰:“此箭头上有毒,急切不能痊可。若怒气冲激,其疮复发。”伏后文。程普令三军紧守各寨,不许轻出。三日后,牛金引军来搦战,程普按兵不动,牛金骂至日暮方回。次日又来骂战,程普恐瑜生气,不敢报知。至第三日,牛金直至寨门外叫骂,声声只道要捉周瑜。既被射,又被骂,以见下文之胜不易。程普与众商议,欲暂且退兵,回见吴侯,却再理会。此处文势作一顿,正应孔明取不得南郡之语。

  却说周瑜虽患疮痛,心中自有主张,已知曹兵常来寨前叫骂,却不见众将来禀。一日,曹仁自引大军,擂鼓呐喊,前来搦战,程普拒住不出。周瑜唤众将入帐问曰:“何处鼓噪呐喊?”众将曰:“军中教演士卒。”瑜怒曰:“何欺我也!吾已知曹兵常来寨前辱骂。程德谋既同掌兵权,何故坐视?”遂命人请程普入帐问之。普曰:“吾见公瑾病疮,医者言勿触怒,故曹兵搦战,不敢报知。”瑜曰:“公等不战,主意若何?”普曰:“众将皆欲收兵暂回江东。待公箭疮平复,再作区处。”瑜听罢,于床上奋然跃起曰:“大丈夫既食君禄,当死于战场,以马革裹尸还,幸也!岂可为我一人,而废国家大事乎?”语亦甚壮。言讫,即披甲上马。写周瑜如此之勇,以见下文之胜不易。诸军众将,无不骇然。遂自变量百骑出营前,望见曹兵已布成阵势,曹仁自立马于门旗下,扬鞭大骂曰:“周瑜孺子,料必横夭,再不敢正觑我兵!”骂犹未绝,瑜从群骑内突然出曰:“曹仁匹夫!见周郎否!”妙甚,趣甚。曹军看见,尽皆惊骇。曹仁回顾众将曰:“可大骂之!”众军厉声大骂。周瑜大怒,使潘璋出战。未及交锋,周瑜忽大叫一声,口中喷血,坠于马下。有此假怒,以引下文真怒。曹兵冲来,众将向前抵住,混战一场,救起周瑜,回到帐中。程普问曰:“都督贵体若何?”瑜密谓普曰:“此吾之计也。”普曰:“计将安出?”瑜曰:“吾身本无甚痛楚;吾所以为此者,欲令曹兵知我病危,必然欺敌。可使心腹军士去城中诈降,说吾已死,今夜曹仁必来劫寨。吾却于四下埋伏以应之,则曹仁可一鼓而擒也。”写周瑜费如此之计,为下文怒孔明张本。程普曰:“此计大妙!”随就帐下举起哀声。众军大惊,尽传言都督箭疮大发而死,各寨尽皆挂孝。赤壁江边一片红,南郡城外一片白,真红假白,正复相对。

  却说曹仁在城中与众商议,言周瑜怒气冲发,金疮崩裂,以致口中喷血,坠于马下,不久必亡。正论间,忽报吴寨内有十数个军士来降,中间亦有二人,原是曹兵被掳过去的。妙在即用其人。曹仁忙唤入问之,军士曰:“今日周瑜阵前金疮碎裂,归寨即死。今众将皆已挂孝举哀。我等皆受程普之辱,故特归降,便报此事。”曹仁大喜,随即商议今晚便去劫寨,夺周瑜之尸,斩其首级,送赴许都。不能杀活周郎,却欲杀死周郎。一笑。陈矫曰:“此计速行,不可迟误。”曹仁遂令牛金为先锋,自为中军,曹洪、曹纯为合后,只留陈矫领些少军士守城,其余军兵尽起。为下文孔明拿住陈矫伏线。初更后出城,径投周瑜大寨。来到寨门,不见一人,但见虚插旗槍而已。情知中计,急忙退军。四下炮声齐发,东边韩当、蒋钦杀来,西边周泰、潘璋杀来,南边徐盛、丁奉杀来,北边陈武、吕蒙杀来。曹兵大败,三路军皆被冲散,以四面敌三路。写诸将如此劳苦功高,又为下文怒孔明张本。首尾不能相救。曹仁引十数骑杀出重围,正遇曹洪,遂引败残军马一同奔走。杀到五更,离南郡不远,一声鼓响,凌统又引一军拦住去路,截杀一阵。曹仁引军刺斜而走,又遇甘宁,大杀一阵。四路之后,又有两路。写诸将如此劳苦功高,又为下文怒孔明张本。曹仁不敢回南郡,径投襄阳大路而行。吴军赶了一程自回。

  周瑜、程普收住众军,径到南郡城下,见旌旗布满,敌楼上一将叫曰:“都督少罪!吾奉军师将令,已取城了。吾乃常山赵子龙也。”一向忙了这几时,都为孔明出力。周瑜大怒,便命攻城。城上乱箭射下。瑜命且回军,商议使甘宁自变量千军马,径取荆州;凌统自变量千军马,径取襄阳;然后却再取南郡未迟。正分拨间,忽然探马急来报说:“诸葛亮自得了南郡,遂用兵符,星夜诈调荆州守城军马来救,却教张飞袭了荆州。”荆州一路用虚写。又一探马飞来报说:“夏侯惇在襄阳,被诸葛亮差人赍兵符,诈称曹仁求救,诱惇引兵出,却教云长袭取了襄阳。”襄阳一路亦用虚写。二处城池,全不费力,皆属刘玄德矣。又总叙一句。取者不费力,叙者亦不费笔。周瑜曰:“诸葛亮怎得兵符?”程普曰:“他拿住陈矫,兵符自然尽属之矣。”探马口中不叙陈矫,却在程普口中补出。妙事妙品。周瑜大叫一声,金疮迸裂。前是诈骗曹仁,此番却弄出真来了。正是:

  几郡城池无我分,一场辛苦为谁忙!

  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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