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冥放廢
在清代材料上寻找到一位长至百岁的前明故老,不晓得那些大方家们有没有做过这样的工作。至少我是没有做过,也是没有能力担当此任的。这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没有明确线索指向的情况下,盲目投身于卷帙浩繁的史料中,基本等于慢性自杀。这百岁老人我是没有办法拿出来了,但大变活人或许可以试试。
如此展开推论,有这样一位人,他能够与曹雪芹有材料上的直接接触,那么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他同样是曹寅的老朋友,至少是曹寅当时可以接触范围之内,因为只有这样的渊源才会产生如此的关系。
周汝昌先生《红楼梦新证》里引述了,王朝𤩽所作《楝亭词钞序》记载了“寅与明遗士交游事”。无独有偶,就在《史事稽年》里,康熙朝前段出现了大量的曹寅与明遗士的交游记录。康熙十七年,开博学宏词科,曹寅与陈维崧等和唱,与王士禛有往来。康熙二十四年条下记述,杜芥与曹寅交游事。 杜芥是不与清廷合作的遗民,与陈维崧等人又有不同。孙静庵作《明遗民录》有收,并收录了其兄杜浚。说芥与浚虽然是兄弟,但品性不同,芥比其兄更加慎谨,所谓“退然自同于众人。”但仍存魏晋遗渍“所居室漏且穿,木榻敝帷,数十年未尝易。室中终岁不扫除,每日中不得食,儿女啼号,客至无酒浆,意色间无几微不适者。”
待检查到杜浚,更让人觉得有意思,“(杜浚)既有花冢,因拾残茗聚封之,谓之茶丘。”
接着往下找,在《新证》康熙二十四年条里,“杜芥,号些山,与兄杜浚(茶村)、周蓼恤、黄周星,有‘湖广四强’之名,皆明遗民,孤介峻厉之士。”这里面提到了黄周星。 黄周星,号九烟道人,明亡后,变姓名曰黄人,字略似,号半非,又号圃庵。“即遭九六之厄,沉冥放废,隐居不出三十余年。”康熙十九年,五月初五,自沉死国。
一九七四年,香港大公报刊出一篇罗慷烈《记曹雪芹黄蜡石小笔山》文,后周汝昌得友人投递照片,以得观。笔山长三寸,质地系黄蜡石,有旧紫檀座,笔山本身略呈新月型。镌刻双行十四字,
高山流水诗千首,明月清风酒一船
有印记,刻字为“曹沾”。周汝昌考语为若“当是曹雪芹遗物”,则“很值得一表”。
这双行十四字就是黄周星的诗句,《明遗民录》有收。周说,“或其祖父得之,后来才加镌名印,或系曹雪芹喜欢这两句诗而铭镌于自己的笔山。”不管哪种情况,曹雪芹与黄周星已然“扯上关系”了,在材料上,出现了直接证据。
后我检阅各家著述,发现有意识无意识之间,早已有人详细得论述了黄曹二人的共同之处,如黄曹二人的曲词风格、二人的园林见解等等,然此非本文重点,略去不论。
在寻检材料的过程中,我还发现了几首黄氏的诗作。很值得说说,一首叫《楚州酒人歌》把酒鬼称颂一番,比起李白把“陈思王”请出来,他更加大胆“尧舜为酒帝,羲农为酒皇,淳于为酒伯,仲尼为酒王,陶潜、李白坐两庑,糟粕余子蹲其旁。”徐柯在《清稗类钞》中评价说,“感愤怨怼,一寓之于诗。”
另一首《西湖竹枝词》说,“山川不改仗英雄,浩气能排岱麓松。岳少保同于少保,南高峰对北高峰。”把岳飞和于谦并提而赞,有古有今,用意昭然。
易代风气下的汉人,在六十年变乱中,忍住了痛苦,却未获得新生。就像黄周星一样,“明亡后,变姓名曰黄人,字略似,号半非”,我不知道典出何处,但却隐隐所感,易名为“人”,却只是“略似”,终究“半人非人”。此中的苦楚,旁人又如何知之。
而易代风气下的《红楼梦》中,这种痛苦,已然更加沉郁了。
丙戌八月廿九
结于荔园,时几有月
丁亥四月初二
修订毕
[ 本帖最后由 悼红狐 于 2007-7-8 13:4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