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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云迹 [打印本页]

作者: 霜辰月 时间: 2010-2-18 16:01 标题: 云迹

十年前，金国军队长驱直入，进逼淮河。淮河的北岸，一位二十几岁的青年率领着二百名驻守的军士。他们的营寨很快被金军潮水般的突击冲破，在这个危急关头，他指挥剩余士兵乘两条战船逃回了南岸。整个南宋军队都无心恋战，淮河的驻军仿佛形同虚设。他主动向主将请罪，而主将却完全没有深究这次战败——就算是整只淮军也不过是螳臂挡车。       说到底，那个青年只是一介书生。他此前一直随父兄居住在临安。金军来袭，宋国面临的是整个汉族王朝的覆灭。他告诉父亲，他要去从军。他的父亲是兵部员外郎，他知道萧佐意志的坚决，便只好安排他到前线做了一名军官。他们家是江南的百年望族，文士世家。所以在军队中，他处处得到照顾。
      半个月后，宋金双方再度议和。宋国增加了两倍的岁银，平息了这场战事。他也回到了临安，寻思着下一步的计划。
      这就是我遇见他之前的情况。每次说到这里，他都会神色黯淡。说实话，那时我真的不理解他。而现在，我却也不知道他是否会赞同我，日后的那些决定。

一

      只能从头讲起。面对你，我的回忆已经破碎。
      正如你所说，在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你只身躲过哨所，神色匆忙的向你的旧都开封奔路。那个夜晚雷雨交加，连哨兵都不愿外出巡逻，所以，你没有周折地就越过了边境；可也正因为大雨，使你从驿道那陡峭而湿滑的路上滑入了深谷，倒在了木屋前那片低矮的树林之中。林叶的“吱呀”声惊醒了我。我推醒了爷爷，我们一起到树林中寻觅，结果发现了已经晕倒的你——你真的只是文弱的书生。
      你不会知道，第一眼看清你的面容时我会多么惊讶。在这之前的十二年，你的父亲作为宋国的特使出使金国。朝会结束后，我的爷爷——完颜雍，当时的金国皇帝，就带着年幼的我去拜访你的父亲。在驿站馆中我第一次见到了你。你的面容和你的名字——萧佐，让我一直铭记到十二年后的再次相见。
      只是十二年后却是物换星移，时过境迁了。爷爷去世，我的同父异母的哥哥继承了王位。我还有一个同母的哥哥，他不能忍受这位新皇帝的骄纵无度，就试图夺回王位。然而，新皇帝早已经在朝野上下培植了自己的势力，轻而易举的就粉碎了他的图谋。他最后被害，我也要被打入监牢。在这个时候，母亲家的人费尽周折把我救了出来。后来，母亲一门抄斩，我那时只有十二岁。母亲家的一位老仆冒着性命的危险带我逃入这处山林，从此避世而居。
      十二年，我还是认出了你，你的面容依旧那样清秀。那时的我还感觉不到十二年的沧桑在人的身上能够留下多么大的印记。这之后的三天里，爷爷外出采药和收集食物，而我就在你的床边守护你。三天，你才醒来。你比我大五岁。或许是十二年前我真的太小的缘故，你醒了，可是直到最后，你都没有认出我来。
      醒来以后，你要感谢我的救命之恩，还准备当天晚上就要启程。你对我说：“我应该早点走了，我有自己的任务在身。而且，我是南方宋国的人，在这里会连累你们。小姑娘，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萧佐怎样做都无以为报。日后如果再次相见，必当相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顽皮地对他说：“不行，萧哥哥不许走。你答应不走我才告诉你我的名字。”
      “别为难萧公子。公子您放心去吧，”爷爷接着我的话说，“我们只是无关紧要的草民罢了。这是我孙女——”
      “爷爷！”我迅疾地打断他的话，“萧哥哥的伤不是还没养好吗？现在去完成任务太危险。所以，萧哥哥先留下来休息几天吧，这也是完成任务嘛。”
      萧佐又说：“何必再劳二位，伤已无碍……”
      “不行！你现在走掉我就不告诉你我的名字！你留下，最少把伤先养好。”
      这句话，让他无言以对，他这才决定留下。之后的几天，他说了一些有关他的事。他告诉我，他的国家被金国侵占，仍然安定的土地只有南方的一点点了。如果没有金国，那说不定我和他现在还是一家人呢。我激动地对他说，真的呀？那这个金国太坏了！以后，我也要到萧哥哥的国家去。他又对我说，大概三到五年后，等萧哥哥的使命完成，他的国家就能派军队来救我们。那时候，他就会带上我返回他的国家，带我去游历他的故乡。我就兴奋地告诉他，那我在这里等你。他沉默了良久，朝着南面的天空点点头。
      至今我都记得，那时他的脸上所挂着的愉快——一种这之后再也未曾相识的神色。
      或许，只有在那一刻他放下了身上的包袱吧。
      半个月后，他的伤好了。他坚持要走，我知道再没有理由去阻拦他了。走之前，他又一次问我：“咱们认识这么久了，现在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了吧！”
      “云迹。萧哥哥，一路走好。”
      “云迹……云儿，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你也多保重，萧哥哥走了。记得约定哦！”
      我狠狠地点头。然后，目送着他离开。

二

      他走以后，时序又开始没有线索的行进。
      两年后的一天清早，我去山上采药。当我中午回去时，看到木屋的周围站满了士兵。爷爷看到我回来，大声向我叫道：“云迹，快跑！不要让他们抓住你，使我愧对老主人！”
      两旁的士兵看到我，便向我追来。我这才注意到，爷爷已满身是血。我十分恐惧地向山谷深处的树林跑去。最后，精疲力竭之中我倒在了路旁，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时我感到混身发颤，冷如彻骨，原来全身都已经湿透了。真不知道他们已经洒了多少盆冷水。我眯着眼睛，看到前方是军营大门。原来，我已经被抓到了军寨。
      他们注意到我苏醒后，便带我去见一位将军。进了军帐，四周坐满了军官。正中央是一位年老的将军，他向我问话：“你就是那位忤逆皇子的妹妹吧。”我十分恐惧，精神也恍惚起来。我听不清他问了什么，只知道我那时不停地说：“不，我是云迹……不，我是云迹……”
      之后，我被关进了牢房。心中充满了恐惧，那段时间的事完全没有了印象。不久，我就昏睡了过去。醒来时，精神好了些，我才发现我竟然已经到了室外。太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使我良久才发现眼前站着一位穿着甲胄的军士。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在军帐中的左排第二个人，不是萧哥哥吗？
      那名军士走过来，为我又披了一层披风，然后恭敬地说：“云姑娘还好吗？小生萧佐有礼。”
      我又像军房中那样呆滞起来，但这次却是因为惊讶。待我缓过来时，心头涌上了无言的欣喜。
      “咱们要赶快离开这里。想必现在主帅已经察觉了。”
      “是你救我出来的吗？”
      “现在没有时间说了。你刚受过伤，我背你走好吗？”
      我点着头，虽然心中万分的害羞，可是我实在掌控不了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他主动背起我，并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如此的依赖过一个人。原来，依赖是这样的感觉——很轻的接触，却是心里最深的留恋。
      他带我到了小镇上的一家客栈。安顿下来后，他说明天一早就向南赶路。那一晚上，他都坐在我的床边守护着我。就像一开始，我守护者跌落山崖的的他一样。我问他，你是怎样救我的，他就对我讲了这两年里他的经历。
      当初宋国在战争中又一次失利时，他在临安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前往金国。他决心在金国全力奋斗，努力争取，在将来，使自己成为一名金国的上层军官。当下一次宋金开战时，他就前往金国京城盗取兵印，指挥金国军队撤离战场，从而让宋军轻松北上，一路收复失地。当宋军攻破金国都城时，他就率军倒戈。即使是最坏的情况，就算得不到兵印，也可以带领一部分士兵在战场上协助南宋作战，击溃金军。我救他的那天，他正要赶往金国。后来，他到开封城向兵部递了一篇议论军事的文章，希望得到金国的任命。他的才干得到了兵部的认可，就安排他到开封的戍防部队当了一名参谋。他曾经到西夏跟随部队进行征讨，也曾经到北部的边境防御游牧民族的侵扰。到现在，他已经晋升为一名参将，与部队驻扎在淮河以北，随时准备调遣。现在，他的部队因为特殊任务暂时停下了。
      “那你为什么还会救我？既然你是军官，这就是私放犯人啊！更何况，你只是书生，根本手不能缚鸡嘛。”
      “我也算是有些地位的军官了。那天我发现你被抓到了牢房，就决定救你。这支军营里我还有些威望，说得上话。那天我支走了守卫的士兵，打开牢房把你带到了这里。”
      “那你什么时候回军队呢？”我的语气充满着天真。
      他笑着告诉我：“我不回去了。我要带你返回江南。”
      我还是不懂，“那你以后怎么帮助你的国家呢？”
      “萧哥哥不能帮助自己的国家了。萧哥哥救了你，他们肯定要抓咱们回去坐牢的。”
      沉默了一会儿，我才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我怯怯地问他：“我是不是连累了你？萧哥哥很伤心吧。对不起……你把我送回去吧，这样他们也许会原谅你。”
      “云儿，不要说了。这怎么可以？是你救了我的命，现在我才能够去救自己的国家。连命都没了，还说什么国家大义？现在，就算为了救你萧哥哥不能去救国，萧哥哥也愿意。或许上天要灭亡我们宋国，我也没有办法呀。”
      “可是这两年……”
      “云儿，咱们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
      “萧哥哥，谢谢你。”
      “我才应该谢你的。不早了，云儿早些休息吧。”
      我躺在床上，看到你脱下了铠甲。你依旧，还是当初那样的文弱书生。

三

      第二天还是清晨的时候，我们便上了路。过了那一晚，我的身体恢复了许多，可以自己走路了。到了城外的村落，萧佐租了一匹马，准备到了边境，再想办法南进。       在离边境仅剩十里的村落中，我们被一队士兵拦住。我看到萧佐的脸上浮现出许多无奈。他主动上前打招呼，苦笑着说：“拓跋兄，别来无恙。”那边的一个首领走上来，拍着他的肩：“幸会。萧兄何至此地？”萧佐对他说：“我不忍这位姑娘在监牢受辱。我要把她安顿到南方，再来效力。”
      “将军是南方人吧。”那人接着说。萧佐带着焦急的语调慌乱的恳求：“念在你我的情分上，放她走吧。我随你去复命。”
      那人没有再说。她走到我面前，轻声告诉我：“郡主，恕在下无礼。纵使我有心放过你和大哥，可跟来的士兵，却不会领命。我一定会替你们向主将求情！”
      我再一次恐慌起来。萧佐抓紧我，并问那个人：“真的没有余地吗？”
      那人却突然朝萧佐跪下，泪水沾湿了衣襟。最后，他说：“您救了我的命。可这次，小人无能为力……对不起！”说完，他站起来一个人离开了那里。于是，剩下的士兵迅速抓住了我和萧佐。
      之后，在严密地看守下，我们被带向了开封。萧哥哥激动地问旁边的士卒：“不是回淮北营寨吗？怎么走的是开封的官道？”一名士卒回答他：“陛下专门去行在处理郡主的事。明天你们就会见到陛下。”
      经历了这些曲折，我的心已经平静了。我很淡定地问萧佐：“刚才那位军官和你是朋友吗？”
      萧佐告诉我：“就像你救过我的命一样，我也救过他的命。在战场上，我帮他挡了一箭。他和你一样，也是皇族的一员。”
      “那他为什么要给你跪下呢？”
      “如果哪一天你就站在我的面前，可我却救不了你，那我也会像他一样伤心。”
      “我不懂。救命的恩人，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吗？”
      “等你大一些你就会懂了。”
      我点着头。可事实上，我认为我不会再长大了。我清楚，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人能救了我。可我没有对他说。因为我不能再平添他的愁绪。
      那天的午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萧佐给我披上了他的披风。而他愁怨的神色连同单薄的衣衫，共同形成了我的记忆中萧佐永远不能变动的、最原始的形象。
      路走了很远。第二天的午后，我们才到了开封。那天晚上，我们便见到了我的哥哥——当时的皇帝。他在偏殿专门等候我们。进大殿的那一瞬，我的心中充满了不安。我想着，这一定就是我最后的一次旅行。
      或许正是因为这最后一次，让我也少了一层躁动。这也算是我生命里重要的一次会面吧。在整个过程中，我没有说一句话。只要萧佐——萧哥哥替我抵挡着和完颜璟对峙时的刀光剑雨。那晚的会面，让我几乎忘了他只是一介书生，手不能缚鸡。
      我的哥哥——完颜璟，看到我们上了殿，便对萧哥哥说：“萧将军，这几年您功劳卓著，一直努力为国出力。可是，您难道不怕只因这件小事，使您的前功尽失吗？”
      萧哥哥行礼后，镇定地说：“对于功名，臣下并不在意。臣下只是不愿让我的恩人无故被害。即使是兄弟有过错，何必株连其妹？望陛下明察。”
      我清楚地看到，完颜璟的脸上现出了鄙夷的笑。他这时对我说：“完颜云迹，对吗？你我兄妹一别数年，可发现朕有什么变化？”
      萧哥哥马上对答：“本为骨肉。可惜事殊事异，君臣之上，陛下会想起骨肉之情吗？”
      完颜璟仍旧用那种眼神看着他，这一句发问声震庙堂：“萧将军深明大义。只是将军何必委身于皇室纷争！”
      萧哥哥马上回应：“郡主与臣有救命之恩。知恩图报，无关乎皇室或是平民。”
      完颜璟又一次发问：“朕必将与云迹郡主将旧事了结。公复何言？”
      萧哥哥坚定地说：“那陛下先取臣的性命吧。这样，臣就不失于报恩，不失于做人的原则。”说完，他便站在我的身前，护着我。完颜璟这时却突然大声地说：“萧将军对郡主情有独钟嘛。舍妹如今朕也不变照料，朕便将郡主赐予将军为奴，望将军笑纳！哈哈……”
      正当我不知所措之时，完颜璟又说：“萧将军，回营后望再做准备。来年春后，还要与将军一同南征！”
      这就是政治吗？原来，我成了完颜璟手中的一个筹码。对他而言，我并不算作人，只能是一个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障碍。我没有被他除掉。好吧，我只能成为他拉拢臣下的工具。不知道哪一天，我明白了这一点。或许，这便是为日后许多事而设的伏线吧。

四

      那之后不久，萧佐便带我去了他的住所。那所宅院并不大，内部陈设也比较简单。但是，设计上却处处体现了文人对典雅的追求。我就住在院落的后厢房。房门正对面是一处湖水，湖水旁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的交界处有一个观景亭。由竹林步入其中，仰面便是壮阔的湖面。竹湖相绕，很是有意趣。萧佐处理的事物相当繁忙。但他每天都会用很多时间陪我。而且，一旦我有事找他，无论他多忙都会先帮助我。那段时间，我还学会了围棋。他不厌其烦地为我指点方圆中的一招一式。在指点时，还会以棋艺为例为我讲许多他从自己人生中得到的经验。我了解了许多人世间人们的景况，我们常会走一起唏嘘和感叹。       那一段日子持续了一年多。对我而言，是愉快而轻松的。我经历过不知多少次的生离死别，所以这次虽然抚养我的爷爷被害了，但我不久便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可是对于萧佐，那段时间我却并不了解。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段时间其实是他实施计划最后的准备阶段。他孤注一掷，在金国——我本应该叫作祖国的地方，建立了良好的人际关系网。他已经被王朝的上流社会接纳。同时，他四处奔波，推动金国的再次南征。如果他的计划成功了，这次南征将成为金国自掘的坟场；纵使计划失败了，他相信宋的国民也会趁着这场战乱重新建立一个强盛的国家。那一年不久就过去了。他依靠这一年卓越的功劳做到了金国镇南副元帅的位置。我想，他是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吧。金国的南方，已是剑拔弩张，一场侵略战争蓄势待发。
      但是当时，我并没有了解到这些。我总以为那场“计划中的战争”还是很久的以后。
      有一天，他对我说他要行动了。一切都很顺利。现在人事已定，剩下的就看天意了。军队十日后就要启动，他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去中都盗取调兵符印。他已经练了一年多的剑术和偷盗的本领。此次，势在必得。
      那是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夜晚。他正准备起身的一刹那，我上前问他：“如果萧哥哥成功了，是不是会死很多人？”他回答我：“是的。宋金都会死很多人。但这是保全我们国家的唯一办法。金国皇帝不是杀害了你母亲一家人吗？他是暴君，杀死他对天下人都有好处。”
      我踌躇了一下，又问他：“那对那些死去的人呢？如果放弃这个计划，如果金国和平地统一了天下，那许多人不是至少不会死吗？”
      我从他的眼眸中读出了悲伤。那一刻，他的目光仿佛是逃避。
      最后，他只留下一句话，便匆匆地离去。“这是我的使命……”
      我从小巷中迂回，不久就到了皇城的外面。以正常的速度，他已经进入了皇城。我没有勇气去阻止他，我只是想看看结果，或许，也是祝福他平安吧。
      没想到，他却在不久之后，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步伐相当缓慢。眼光看着前方，却飘移不定。看到我，他并没有太多的惊异。
      “你还是来了。”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能答。我的想法很简单。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我只是不希望诀别被一遍遍重演。尤其，我不希望萧佐离去——我有一种预感，他走上的是一条没有终点的绝路。
      “云儿，对不起。南征在即，我的决定事关民族生死。不论结果如何，我没有退路。我萧佐败不起！”
      他又一次要走，但这一次的步伐是坚决的。我用力握住他的衣袖，最后一次渴求他停下这一切。我强忍着泪水，感觉到世界即将陷入灰暗。他镇定地对我说：“云姑娘，停手吧。萧佐已经无能为力。”他要挣脱，可显然不舍得用力。最后那一刻，他用配剑指着我，可我仍然不愿松手。他一剑刺下，正中我的右肩……
      我恍惚间记得，我瘫倒在地，泪水散开了浑身的血迹。在双眼闭上的那一刻，泪水再也无法抑制……
      “你为什么没有躲开？”

五

      我完全无法估算到底昏迷了多久。当我苏醒时，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尤其是上身，已经不能控制了。那是种万念俱灰般的痛苦。我想要说话，可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发出声音。我只好抬起手臂，希望有人可以看到我。       不久，一位老先生扶起了我。他告诉我，我是在一家医馆。昨晚一位青年将我送来，要他一定全力医治我。那剑伤几乎致命。我的身体受了很大的损伤，已经不可以再说话了。以后要是过多的劳累，势必会危及生命。
      我用纸条告诉他，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已经死了。然后，我马上烧掉了写字的纸条。
      他问我原因，我并没有理会。我只是写字条告诉他：“就当这是我的遗愿吧。”
      我离开医馆，便向皇城走去。我并没有奢望萧佐哥哥会不知道我清醒了过来。最后留给老大夫的那张纸条，我也有一种言不由衷地期盼——它会被萧佐看到。我希望他停下手，回去找我，期盼老大夫让萧佐看了那张字条，告诉他我还活着。
      但无论如何，我马上都要离开中都了。一切，终将成为记忆。
      我来到了皇城。守卫的士兵认识我是“郡主”，就让我进入了宫门。皇宫里的人们都比较同情我的身世，不少人愿意接纳我。绕过正殿，我径直去了后庭中的庙堂，那里常有一些祭祀祖先的活动。我的祖先们英勇好战，据说把将兵的符印放在祖先的灵位之前，就是希望国家能得到祖先战魂的保佑。步入其中，我发现符印仍然供奉在祖先的灵位之前。原来，萧佐昨晚并没有来。
      我从灵位前拿起兵符，端视良久。那时，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于是，我把符印藏进自己的衣袖，躲在庙堂外的厢房。我有一种预感，今晚他一定会来，一定会。
      和昨晚同样的时间，他又一次来了。确实，他进入了皇宫，进入了庙堂。从窗户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苍白无力的神色。搜寻了半个时辰之后，他还是没能找到藏在我身上的符印。我没有敢再次，或者说最后一次看他的神色。只知道，他在某个时候默默地离开了。
      第二天天亮后，我回到了那家医馆。我写字问老大夫那个人有没有来过。老大夫长叹一声，告诉我昨天我走后不久萧佐就来了。老大夫告诉他我已经死去，现在已经躺在城外的冰窖中。萧佐说：“我没有资格再见她。打扰了，老大夫。”
      九日后，军队启程。萧佐，是钦命的征南副将军。南征的部队有二十万。其中有两万人是萧佐直接统领的亲军。
      他还是去了。这个时代的刀光剑影从来不会为一个人而停留。更何况，他只是一介书生。
      两年后，宋金之间订立了新的盟约。

六

      萧佐最后彻底地输了。他的两万亲军在金国大军的锋芒下显得微不足道。他是一个如此沉着的人。相信在出征前，他就会懂得自己这最后一搏是如何的无力。后来，宋国的官僚还是通过大批的金银去求得了太平。他们也没有给自己的人民强大起来的机会。宋国还是残喘在南方，平民们也依旧顺从的屈服着国内外两方面的压迫。
      我从沿途的驿站得到了一些关于萧佐的消息。金军在淮河北岸总攻时，他带兵进攻金营的主寨。他除掉了金国的主帅，想要控制大局。可是，许多将领出面反抗他，他就带着最亲密的士兵主动帮助宋国烧毁了金国的渡船，并且进攻驻守河岸的金兵。他派人联系宋军希望得到援助，但宋军将领一口回绝了他。他孤军奋战，最后在绝境中战死。金国的新任统帅到来之后，他的遗体被五马分尸。
      面对这些早就预知的结果，泪水已经枯干。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萧佐都没有知道我并没有死去。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救他时，他说给我的话。他会等完成自己的使命后就带我去江南游玩。可是你的故乡没有了你，风色都萧条了。但是，我仍然回去江南。虽然现在，我已经不能说话。而你，也只有在冥界孤独地守望我。相隔两界，沉默不正是最好的语言吗？
      萧哥哥，到了现在，你会恨我吗？我亲手破坏了你复兴家国的计划。你很多年的努力，只为最后一天的结果。或许，如果你真的取得了符印，历史就会改写呢，对吗？
      我知道你也不愿意看到更多人无辜的死去。如果历史如你预想的一样，我一定会痛不欲生。我也知道，你会比我更加的痛苦，因为那些结果本来会是你造成的。这些，你又何尝不知道？只是家国的仇恨，总是暴发在一个瞬间，让人在瞬间迷失了自己。就像当初，为了救我你宁愿放弃拯救家国的计划。可是，在皇城外，家国之痛让你刺下了再也无法弥补的那一剑。是太深的仇恨，太沉重的民族大义，埋葬了你我美好的未来，在你我之间划下了迷茫的天河。
      可是，你明白吗？其实在很久以前，我就放下了那些所谓的民族和对立。否则，在我清楚了自己的身世和你的身份后，就不会仍然和你在一起。可是这个包袱却一直压着你。因为自从救了你以后的分离开始，你就再没有过当初那种愉快的神情。
      或许，没有了这些对立和仇恨，你我本来是会真正在一起的。
      战争的三个月后，我来到了萧佐的故乡。此时，我早已不是金国皇室的郡主了，我是曾经一直隐居的民女云迹。我走遍了你所说的每一处景色，履践着你我曾经的约定。我想，你在那个世界，会很清楚我心中不断激荡的万般感受。
      在临安，我找到了萧佐曾经生活过的家。记得小时候在他父亲的公馆中，他给我讲起过他生活的地方。我用双眼证实了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可是却有一个细节他从未对我说起过——他的家，已是人去楼空。
      暮雨一滴滴细数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落在道路中的，便随着蒸腾的气流消散；滴入湖水中的，就被流水带向永远无法预测的未知世界。万物生而有时，你我也逃避不出那生命有限的尽头。
      面对奔流而来的历史，人类都只是没有根系的浮萍。在那无尽的波涛中，我们互相珍重都来不及，为什么还要去追逐所谓的国家大义呢？

七

十年过去了。现在，我即将要告别那一段叫做青春的时光。现在的年龄，我终于可以正面地叫你一声“萧佐”了。时光会打磨干净那些曾经无法弥补的遗憾；宛如琥珀一样，修补起岁月的棱角。最终的我们，爱与恨都已经不重要了。就像我的名字——云迹。生命在银河中所划过的痕迹，只不过是彩云上那雪白色的青丝，只有当身在其中，才会成全你生命的意义。当离去时，只剩下彩云上那无暇的斑白——人生永远触摸不到的，云迹……

……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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