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意此人的作品有年头了。最早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或八十年代初,英国语法学家Randolph Quirk来沪访问的时候,我曾提了一些惯用法方面的问题请教,有些问题,如“The budget was cut and several professors were not renewed”和“The budget was cut and several professors were non-renewed”除了表层结构,深层结构是否有微妙区别,诸如后者从心理构句方面说是否更趋简约,用上前缀显得构词是否更为“摩登”?Quirk教授叫我去问他的学生兼助手David Crystal。于是,与这位“水晶”先生有过几次雁鱼之交,知道他晚我一年生,跟我一样,也是1962年大学毕业。从此,便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位英国同龄人的学术建树。
渐渐地,我发现“水晶”先生近年来的学术“兴奋点”似有向着现代英语(十五世纪中叶至今)的肇始和当下最新发展这两端汇集的趋势。前端研究的成果是莎士比亚。大约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水晶”先生一直为《围绕环球剧场》(Around the Globe)、《泰晤士报教育增刊》(The Times Educational Supplement)等杂志撰稿,首创了“威廉专用语”(Williamisms)一词,而其中不少有趣资料和独特见解,先后晶化在近年来的几部专著中,如《莎士比亚读音》(Pronouncing Shakespeare,2005年)和与其公子合编的《莎士比亚杂抉》(Shakespeare Miscellany,2005年)。更早一些出版的《莎士比亚词综》(Shakespeare's Words,2002年)又是父子合作的成果,收录莎剧、莎诗用词一万四千余,每词至少有一条书证,即便是意义存疑的特定角色在特定场合的呼语,如Turlygod(《李尔王》中埃德迦装疯时用词,朱生豪译作“疯叫花”)也不阙略。全书虽是词典的分析性编法,其中也有综合性的专页,就告别、赌咒之类的特定专题提供讨论,看老莎在不同语境中,针对不同的角色,用语如何发生变化。作为附录,更有各剧的内容提要和首创性的剧中人交流互动附图,应是对莎士比亚大感兴趣却又不太熟悉早期现代英语特点的中国学生极为有用的助读工具。“兴奋点”的末端在于今日各国不同品类的英语以及电脑、手机普及对语言的影响。写此文时正读“水晶”先生2008年的牛津版新书《发短信:大辩论》(txtng: the gr8 db8),若发现真知灼见,容后作文且听下回分解。如此,则首尾两端兼顾了。
但是,单就首端莎士比亚而论,“水晶”先生有点过于自信是“缚虎手”了,以为今人读莎也可化难为易,挫刚成柔。2008年的新作《“想想我的用词”——探究莎士比亚的语言》(“Think on my Words”——Exploring Shakespeare's Language)可能多少也受了后现代“去魅化”的影响,要把莎士比亚从神坛请下,接二连三地破解凡夫俗子编织的神话,似乎读莎本来不难。本文便集中评论此书。
神话之一是“莎士比亚用词之丰无人可及”。“水晶”先生对此调侃说:“倘若每次听人说这神话,即可得一英镑,那么叠加到今天,我手里的钱足可买下一部《第一对开本》了。”试问,多少钱可买册莎剧《第一对开本》呢?这儿有两个数字:一,2004年一位英国家庭主妇突接律师函,说从某远亲处继承了一部《第一对开本》,虽说书已有好几十页的残缺,《暴风雨》全剧佚失,但因是世间私人收藏的仅有的六部之一,越月拍卖时竟售得十七万六千七百五十英镑;二,2001年,在美国,一部品相尚佳的《第一对开本》竟拍得六百万美金的天价。可见神话口口相传之频,恐怕已不下数十百万次了。“水晶”先生这回奇出六合,攘臂而起,断言道:“任何一位现代作家,甚至读完本人这部书的读者,其词汇量都要大于莎士比亚”;他还设计了一个小实验,由他本人和朋友们共同完成,那就是逐条读一部词典,勾出自己能够活用的英语词,再以实验的样本页数乘以词典总页数,从而得出现代人英语积极词汇的总数当在五万左右,比之学界一般接受的底线二万、上限三万的莎翁用词多出一倍左右。“水晶”先生的理据是,英语词汇的总量在十六世纪末期的莎士比亚时代才十五万左右,而时至今日已扩大到几近六十万。说到莎士比亚用词之丰,他认为即便是斯比伐克(Martin Spevack)的莎氏作品共用词八十八万四千六百四十七的统计结论犹可商榷,因为莎士比亚与他人合作的剧本中多少部分应归莎氏笔下,以及最新被人发现“疑似”莎作是否计入,都是问题;而各种莎翁“异词”(即以出现一次为统计根据,复现不计在内)统计法的科学性更可质疑:词尾变化和拼写变体是否计入?专有名词泛用(如以Ethiop指所有黑肤人)、象声杜撰、有意口误算不算“异词”?一时的临机复合词算一个词还是应把参与复合的几个词尽行计入?从先前的演出用“四开本”到“对开本”,因其间编者和排字工匠的篡改加工而形成的词如何判定,要不要另计?因应诗律要求加减音节,如既用vast又用vasty,是不是应分别计算?由于英语从中古阶段处于向现代过渡,加上法国、荷兰等欧陆人在誊抄、印刷时带入的各自母语干扰,以致qu-(代用原来的cw-)和gh-大增,u-v(haue与have并现)i-j相通,排字时手写体“长脚s”跟“f”字母相混而致“wise”抑或“wife”莫辨,结果sheriff一词的拼法至少有七种之多,truly与truly同见,是否都应计入“异词”之列?等等等等。“水晶”先生提出的问题实际上部分就是我们今日阅读莎剧所遭遇的难点,细细咀嚼一下很有好处。至于拿现代人去与莎士比亚比词汇量,混淆历时与共时,笔者自不敢苟同。现代人活用词汇达五万之数的实验结果,恐怕更是貌言华也。其实,要破这个神话,还不如研究一下被莎士比亚屡屡用作故事出处的史学家Holinshed和译家兼诗人Chapman的用词,甚至还有圣公会教士Robert Burton的《忧郁的剖析》(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三位基本上都是莎士比亚的同时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