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Z_Artemis

2008-10-21 00:51
牛肉汤续集之羊肉汤

上回说到了在城西的咖啡座的猪什汤与牛肉汤,今次再次路过,想试一试其他的口味。

说到这一间咖啡座,算算不过是第二次来,不过上次在品猪杂汤与牛肉汤之间的闲暇,瞥到了另一户招牌的羊肉汤,多少留下了一点遗憾。今次一决定要在这里完成晚餐的内容,脑子里便立刻浮现出了羊肉汤来——上次没能吃到,多少是心里的一个芥蒂。

羊肉汤并不是一囫囵尽是呆肉,反倒也各式各样,别出心裁,分成了“羊脚筋”,“羊肉”和“羊肚”三种。本来想要点一碗大杂烩一过嘴瘾,不料老板居然说羊肉卖完,于是只好退居其次,一碗“羊肉汤”敷衍了事。

自站在门面前点餐,空气中便放纵了羊肉的香气,待到装得碗来,我双手一接,这香味便更加如影随形了起来,引得肚里的虫儿像是发情的公猫上蹿下跳。无他,盖因我对这羊肉汤已经久未染指,一闻得似曾相识的味道,久旱的草儿也不禁将纤腰挺直了起,准备迎接甘霖的灌溉。

这味道是极似曾相识的,却偏偏一时间想不起来。

我先品尝那羊肉,第一箸入口,我便顿时想起了我的阿公。

阿公是广东潮州府人士,这“阿公”便是承自南粤地方的叫法。粤菜以炖品尤佳,阿公虽然定居到长沙,却时时炖些久炼的汤品给幼时的我开胃。且不说猪、牛、羊、鸡,时辅以木耳,或香菇,或寒菌,或草菇,自不必说鱿鱼、墨鱼,却还有广东独有的鱼粥、虾粥、蟹粥,真个是山珍海味,一应俱全。

自幼生在湘土,吃惯了辣椒炒菜的阿婆是不以为然的,总觉得这东西费时费力费功夫,不如下碗面来的爽利。阿公不善言辞,只说我小孩子长身体,这些东西对我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营养,不论阿婆如何念叨,他还是累月累月地做着。

我自然是不懂这些滋补营养之类的,只觉得这呆头呆脑的高压锅,怎么能炖出如此人间美味。每次吃完了,嘴巴也来不及抹,就拉着阿公的手央着他再做,还不忘了具体材料如何如何。尽管听着我给他布置任务,阿公却看得出很开心,一面笑着,一面摸着头向我说,你这次考试考得好,阿公再给你做……

我怎么就想起这些了呢!我把玩这手里的塑料勺子,默默地想着。

这羊肉汤比起小时阿公的鼎食,实在是差了不少。如果是不想起回忆中沉淀的美味,或许还勉勉强强,一比较下来,才高下立现。人们太过不满现在的生活而回首过去,却因为过去的美好回忆更增添对现实生活的厌恶。这悖论显得讽刺而无奈。

跟随着一菜碗的羊肉汤,还有一小碗米饭。我挑起一勺来尝,竟忍不住连米饭都要计较起来。

阿公的高压锅的确是神奇的物事,从我对厨房的一切开始有意识时,似乎就已经在服役,很久很久了。这锅是既可以炖汤,又可以煮饭的。阿公煮的饭很难说“晶莹剔透”,更遑论“清香醉人”,不啻因那个年代家境不佳,买米也只能买次便宜——不是最最便宜——的那种。便宜的米大约是一块多一斤,而贵的如同泰国米、珍珠米却要到三块。印象中仍然勾勒出阿婆关于米价又从一块几角涨到了一块几角的念叨,还有阿婆就着过道的自然光择米的形象。

但阿公煮的米饭也决不令人厌倦。从小到大,我每餐都要吃一大碗——我家里从来用的是装菜的那种碗。这样的饭,吃了很多年,直到搬家、出国,才发现,尽管难免未脱榖的颗粒与黄曲霉变的米粒,这样的米饭在心底却是雕镌一般的存在,更如同阿公的爱。

有时候我也会调皮任性不吃饭,但阿公总不肯我少吃了一口饭。在老一代人的心目中,饭吃得多就能长身体。这个理论甚至不需要科学的支持,因为他们都已经经历了足够的没饭吃的日子。因此,阿公总是端着我未完成的饭碗,苦口婆心地劝。我被劝得烦了,便不安于手在饭桌旁,而是满屋子到处跑。阿公又端着碗微微瘸着(阿公年轻时出过车祸)前后屋地追我,追到了,便一把将我攫住,继续劝我。阿公在长沙生活了几十年,仍然未改掉潮汕的乡音。我再听得烦,就干脆学着他的蹩脚的普通话,大声说:“我不要吃了的!”阿公便要继续念:“要吃的,要吃的……”

当然,最后我通常都会乖乖把饭吃完,家里通常都没有剩饭。以至于很久以后,我都养成了把什么事情都做完整的习惯。现在想来,我若是当时真的耍性子不吃饭,现在只怕会多么的后悔呵!

阿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很不善于把自己解释清楚,但却把最好的奉献出来。

阿公的炖品中还有一样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便是阿公偶尔一做的田七炖鸡。大约每一个季度能吃上一回,盖因田七和童子鸡都属“名贵”之物。我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田七难吃,阿公却逼着我要我全部吃将下去。一锅田七炖一只子鸡,全叫我一个人吃。我常把鸡吃完,留下一堆碎田七,推说苦涩难吃,得到的答案却是一万个不许,直到我咬牙吃得一粒都不胜才算完。小的时候自然是不懂,甚至连它的名字也是混沌迷糊,只听得阿公叫它什么“田三七”。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叫做“田七”或者“三七”的一种药。至于有什么药效,为什么要吃,则是到现在还不甚了了。前几天吃“人参鸡汤”,还纳闷这人参的味道怎的这么像小时吃过的“田七”。回来一Google才知道,居然田七正是人参一属,专利补血!想起小时候事故,差点亡命在车轮之下,顿时豁然开朗:阿公正是怕我当时失血,而专门买这名贵药材来叫我滋补养血。这种种好处,阿公自然未能尽言,但想起当时厌田七味苦,每每吃得,便紧皱眉头大呼小叫如同断锥刺股一般,实在糊涂的可笑!

阿公退休前是数学老师,可惜却因为口音故,在学校不招人待见,总是郁郁。我读小学那几年,阿公便将当年他任教的初中课本交付与我,让我做其中的练习。我那时恐怕求知欲甚强,只捧着泛黄的旧书就仔细修炼了起来。读到解二次方程与配完全平方一般妙处,犹然手舞足蹈。后来,阿公有时提起,仍然乐得掩不住喜悦与自豪:“那时你看数学书看得津津有味,一章看完了,就要拉着我的手,一面说,‘阿公,考我吧!你快出题目考我吧!’我教了这么多年书,从没见到有学生主动要求老师给考试,真是我的好孙子!”可惜后来,少得阿公的督促,这样的欲望却早已收拾残缺,消弭无形了。如今我数学泯然,想起当时种种“辉煌”,仍然悔之不已。

一碗羊肉汤,却拔生出这许多烦恼,实在是始料未及。

我慢慢品味着羊肉汤,只觉得中药味浓郁,似乎满嘴都是山花野草。羊肉本身腥膻,做羊肉的,要是不去了其中膻味,便是失败。然而,像它这般中草药泛滥,以致于药味大盛,李代桃僵,也不免矫枉过正。阿公炖的羊肉汤,常辅以桂皮、八角、乃至甘草,当归、冰片、玄参,看似琳琅满目,吃却一点不坏其味。当中积淀的依然是羊肉的鲜美,经过这几味药的穿针引线,协和调理,更加高屋建瓴,如同河图洛书所绘,太极两仪在其中,而八卦周始,环侍左右;又如同拜占庭式的建筑艺术,将古希腊、罗马的艺术精华糅合以东方阿拉伯、伊斯兰的文化色彩,呈现出焕然一新的古典主义风格。

这些年来,岁月蠹蚀,阿公已渐渐老迈迟钝,比之从前更难表达自己,而整日庸庸不知何事。却不知何时,再有机会尝他老人家的羊肉汤,抑或是田七炖鸡。

这时我才猛然发现,阿公的爱,不正如他老人家羊肉汤中的几味香料一般,沉郁柔和,润物细无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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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葛李子龙 2008-10-23 13:47 +88 先按字数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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