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辽太郎作品—真说宫本武藏 《真说宫本武藏》司马辽太郎 (一)   坐落于现今东京文京区大塚地方,由五代将军纲吉之母桂昌院发愿营建的护国寺,在元禄年间落成。一说护国寺乃模仿京都清水寺而键,所以门前的街道命名为“音羽”,因为清水寺南方的悬崖上挂着一条水质清澄而自古闻名的“音羽瀑布”。时至今日,京都的茶道之士仍会特意前往该地汲水泡茶。   当时大塚一带丘陵起伏,宛如京都的御堂。加上山樱繁茂,深受久居市内的骚人墨客所喜爱,春日前往赏花者颇多。或许是因为近似于仍残留乡村风味的武藏野吧!   元禄之后数年的宝永年间,护国寺门前有一个高龄一百零八岁的老人在此结庵闲居。这位老人叫渡边幸庵,据说他在天正十年,织田信长在京都本能寺被明智光秀刺杀之日诞生于骏河。算来年寿高的惊人,当时必是江户市内的热门话题。   这位老人的历史更是不凡。他本是家康赏识的旗本,历仕二代将军秀忠,庆长年间驻守于伏见城。后因参加大阪冬、夏之战并立有军功,战后叙爵山城守。后来又担任骏河大纳言忠长的首席家老,领受一万石的高禄。但主人忠长在三代将军家光(忠长的亲哥哥)的密令下被杀,骏河德川家灭亡,幸庵也因此成为浪人。据他自己说,曾渡海到中国,三十年间游遍各州,归国后就在护国寺门前隐居。   老人死于宝永八年。在他死之前两年的宝永六年,加贺太守前田纲纪听到有关幸庵的传说,认为他是活生生的历史,便派近侍杉木三之丞前去采访记录。   杉木三之丞初次拜访幸庵时,颇惊讶幸庵的年轻相貌,看起来仿佛只有七十几岁左右,牙齿、耳朵都与壮年人没有什麽不同,只有双腿不太灵活,走路的时候傴着腰。   直到幸庵去世为止的两年间,杉木三之丞与他常相往返,记录下约一百张每张四百字左右的见闻。那就是流传至今的《渡边幸庵对话》。   《渡边幸庵对话》的内容是幸庵在一个多世纪生命历程中的所见所闻,既有史谈,也有战阵之间的事迹。心血来潮时,幸庵也会愉快的说:“权现大人的字跟不会写字的人一样差”之类的逸事。   幸庵说:“权现大人曾在三河的宝藏寺习字,但他写出来的字连最基本的平假名都不成样子,自然花押也很丑。”——这是家康死后九十多年的事。幸庵常把旧主公说的非常拙劣,也许对一个已经一百多岁的老人来说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任何的保留和顾虑了。   这位渡边幸庵比武藏大两岁,在武藏死后又活了近半个世纪。在他漫长的生涯中,曾亲眼见过宫本武藏。《对话》一书中就有相关的记载。   以上用这麽长的篇幅介绍渡边幸庵,是以为笔者认为要决定如今已变的朦胧暧昧的剑客宫本武藏的“映像”,这位幸庵的“实际见闻”是值得参考的。此外,关于武藏的种种传闻,除了他本人所写的文章(《五轮书》)及养子宫本伊织撰写的“二天居士碑”以外,后人也添加了不少。根据这些材料来看,武藏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麽高强,而这种说法目前也有很多人同意。   武藏本人在《五轮书》中是这样描述自己的剑历:“余自幼钻研剑法,编游各地,遇各派剑客,比试六十余次,不曾失利。”自己的事情自己说了算。不过,他所谓的“剑客”除了京都吉冈一门之外,全是梦想权之助、大濑户隼人、遇风某某等二、三流的剑客。而武藏活跃的江户初期正是日本剑术史上的黄金时代,江户府内名人荟萃。那时,不是有个柳生但马守宗矩的吗?为什麽不去找他?   不错,宗矩在幕府中身居要职,担任武士总监察官,是一万两千五百石的诸侯,又居于将军武术指导的地位。即使有浪人、剑客前来挑战,也不会接受。纵然如此,柳生门下还是有木村助九郎、庄田喜左卫门等天下公认的名人,此外还有新阴流五世神谷传心、一刀流的小野次郎右卫门等高手。武藏多次踏入江户,却不曾向拜访过这些名人。这是为什麽?正是因为这个疑问,民间才有“武藏并非高手”的说法。可是,武藏又为什麽不向这些人挑战,以便使自己留下明确的记录呢?这问题只能去问地底下的武藏本人了。   但是,我们不能以为缺乏公认的记录,就抹煞了武藏那不世出的剑法。在此提出的与武藏同时代的渡边幸庵,便是因为幸庵曾随但马守宗矩学习剑法,是得到新阴流真传的高手。而且在武藏和宗矩都已经逝去的宝永年间,幸庵以不必再顾虑任何人了,所以他的评语应该可信。老人对前往采访的杉木三之丞说:“余曾为柳生但马守宗矩之弟子,且取得秘传许可。然有竹村武藏者,自我磨练剑法之名人也。与但马相比,譬如围棋,让九个黑子亦武藏较强。”   让九子仍是武藏较强!他把武藏的地位置于师父柳生但马守宗矩之上。   可是,幸庵又说。恐怕是皱着眉说到:“唯厌恶洗足擦澡,一生不曾沐浴。”从其他资料上也可以看到武藏不喜欢洗澡,所以这应该是事实吧。   武藏只是偶尔用湿毛巾擦擦身体。不分寒暑,常年穿着麻布衣服,且为了掩饰污垢而特别选择了红色。晚年也罕见他添置新衣,即使弄脏了也毫不在乎,由于裙子耐穿,便穿着破旧的皮裙,再披上他喜欢的无袖大褂。同时他也不理发,小时侯因头上长疮,所以也没有剃发,保留了全发。壮年时头发垂的腰带以下,老年时则垂到肩膀。而且武藏的眼珠略黄,身高五尺七、八寸。由此可以想象武藏实在长的不太好。而幸庵在说到武藏时也提到:“因是之故,疏远不近高官显宦”。   难道只因为自己的长相和衣着就不和江户第一流的剑法家交锋,而只与乡下剑客比武吗?那又不尽然,简而言之。年轻时不接近权贵之门,不与那些所谓名门高手交锋,恐怕是因为武藏本身那种近乎偏执的孤傲的个性使然吧。   另外,幸庵把宫本武藏叫成“竹村武藏”,是老人的记忆偏差,还是进入江户的武藏有一段时间使用“竹村”的假姓呢?   姓名这个东西在当时并不像今天一样严谨。在当时,为了家谱的方便和各种理由,同一个人拥有许多姓氏的例子非常多。武藏家谱上的姓氏是藤原(一说是菅原),姓则有平田、新免、宫本、平尾四种。这些都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姓。名字叫政名,后来该为玄信。所以出现了武藏是好几个人的奇论。所谓的奇论就是有平田武藏、竹村武藏、新免宫本武藏以及武藏政名、武藏玄信等相似人物的存在。他们遍走诸国,在各地比武,后来的世人就把这些人综合起来,统称宫本武藏。更稀奇说法的是,武藏的出生地——“美作”的刀匠,曾经派好几个剑客顶着“武藏”的名字到全国各地推销刀子。   其实这些都不能采信,幸庵也说过:“武藏非仅精于武艺,更擅长诗歌、茶道、围棋、将棋等技艺”。事实上,以画家、雕刻家而言,武藏(雅号:二天)也是日本美术史上不可忽视的人物。武藏留下的作品不少,仅从被指为重要美术品的《枯木鸣贝鸟图》(左边是繁体的“贝”,右边是繁体的“鸟”。这字俺不认识……)《芦雁图》、《野鸭图》、《达摩图》等等作品就不是半瓶子醋画家的作品。这种天才不可能很多。   武藏的著作《五轮书》在当时是崭新、通达的名文,富于理论性,排斥文饰,一言一语都很严谨,与现代文章的感觉相通。在明治以前的散文家中,平易通达的优秀作家除了作者不明的《叹异抄》、莲如上人(《白骨的文章》)和宫本武藏以外,别无他人。因此,这样的天才理所当然的只有一个。 (二)                 这位漂泊的剑法家在天正十二年三月,出生于美作国吉野郡讚甘村宫本乡。父亲是新免无二斋。   无二斋似乎是个怪人。有一天,四十岁已过的无二斋在自己的房间削牙签时,年幼的武藏(幼名弁之助)从纸门外进来,不停的嘲笑父亲使用小刀的方式,到后来甚至开始诋毁父亲的剑法。由此看来,武藏小时侯(不,长大以后也一样)并不是可爱的孩子。   虽然是自己的儿子,无二斋却好像很讨厌弁之助似的。被他那可恶的样子激怒了,随手把手中的小刀掷了过去,可恨的是弁之助却灵活的闪开了。无二斋忍无可忍,随即拔出腰间的短刀向弁之助用力掷去。   “这也躲得过吗?”无二斋像对敌人一样大喊道。   真是奇怪的父子。弁之助再次敏捷地闪开了,边拔起插入柱子的短刀,边大声嘲笑自己的父亲。如果这段《丹治峰均笔记》中的记载是事实的话,那麽武藏一家的血管里就可能流着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隅的奇异血液。   根据现存于宫本村及附近城镇的平田家谱图看来,乡下武士新免无二斋是管辖这一带(宫本村、中山村)的当地武士——平田将监的长子。应该是武藏祖父的将监,出仕这一带小领主新免伊贺守则重,并一直升到了家老之职。因受则重赏识,赐以“新免”之姓。宫本家的姓“新免”就是由此而来。   无二斋继父亲将监之后,为新免家服务。据说其骁勇无比,尤精于刀术,中年时开始钻研捕快所用的铁尺,开创了独特的流风。一但对某种技艺发生了兴趣,作官就变的索然无味了。无二斋遂辞去了新免家的职务,定居于宫本村,从此采用村名,通称“宫本”。在武藏的家谱里,“宫本”一姓终于诞生了。   这位无二斋是被足利幕府的末代将军足利义昭赐以“日下无双剑法术者”荣衔的高手。(不,是他自己这样标榜的。)   当时是兵荒马乱的战国时代,京城的足利将军到了义辉、义昭的时期,也不过是虚拥空位,连保护自己的性命都有问题。义辉聘请塚原卜传为师习剑,得其真传。被叛臣三好长庆包围府邸时,将军亲自挥刀,奋战而死。末代将军义昭认为与其自己学剑,不如拉拢各国的剑客,可能的话,最好请他们担任护卫。于是,便召集了各国的剑法家,对他们百般礼遇。那时,无二斋可能也正在京里。所以奉召前去谈论剑法。   “那麽,就和憲法比剑吧。”   憲法是吉冈剑法所的负责人。这个传承京流剑术的家族是西日本的剑法名家,为足利将军的“剑法所”主人,被义昭赐以“扶桑第一剑术”的头衔。“憲法”是这京流传世之家的世袭名字,可能是日后和武藏比剑的吉冈憲法的祖父(直光)或父亲(直贤)。   憲法和无二斋说好以三回合决胜负。木刀一起,憲法立即获胜。   “还没完!”无二斋不肯认输。   继续比试的结果是后面两回合由无二斋获胜。从此,无二斋将这场决斗视为毕生的荣耀,到处宣扬自己是“日下无双剑法术者”。   然而他不曾轰动一时,反而困居美作、播磨交界的山麓小林,为了削牙签而和年幼的武藏发生父子之间的争吵。这是什麽缘故呢?想来“日下无双剑法术者”说不定是他捏造出来的牛皮,或是他那偏激的个性招惹人厌,最后只能蛰伏于乡下呢?   话说回来,这个人的妻子在牙签事件之前不久便逃走了。无二斋的妻子叫率子,是从距离宫本村一个山头的播州佐用郡平福村的土豪分家嫁过来的(率子是武藏的生母)。率子不知是畏惧无二斋的失常举止而逃走,还是被他赶走。总之,会向自己的儿子投掷小刀的男人,可以想象他是如何对待妻子了。两人终究不能白头到老,此时的武藏已经三岁了。而离家出走的率子后来再嫁给播州人田住政久。   日后无二斋由再娶了於政为妻,他们两人的坟墓现存于冈山县苫田郡镜野町川畔,但这是后人考证出来的。武藏自己的文笔那麽好,却一直不谈也不写他幼年的事情,可能因为他是在难以言喻的复杂、冷酷的环境中成长的吧。这在了解武藏的异常性格上是一项重要的资料。 无二斋在天正十八年,死于山间的宫本村,武藏则成为了七岁的孤儿。其后,幼小的武藏在播州的亲戚家转来转去,最后被寄养寺院中。而他那剑法家当罕见的教养,可能是这段期间奠定的基础。但是那所寺院?师父又是谁?均不得而知。   在武藏十三岁那年,村中来了一个叫有马喜兵卫的新当流剑客,全村沸腾般地谈论着这位剑客。新当流是家康在三河时代所流行的一个流派,一个叫有马时贞的剑法家流浪到三河,获得了该流派的真传,并深得家康的倚重。家康出于好奇而亲自从他学剑,得其深意。后来时贞去世,家康不忍他家系断绝,便名一个叫秋重的人当了时贞的养子,赐名“丰前守”,日后成为纪州德川家剑术师父。到了江户中期,这个流派已纪州为中心广为传播。   来到播州的有马喜兵卫可能属于有马丰前守一族。这个人如同当时的剑法家一样,喜欢摆派头,他在村里的岔路口树起一个贴了金箔的木牌,用毛笔黑压压地写着“有意者可前来决斗”几个字,令村里的百姓大为吃惊。   喜兵卫当然是为了武术家的修行,另一方面也兼有宣传流派的意味。不过,在京都、大坂、江户还有话说,在找不道武士的播州乡下树起贴了金箔的木牌,究竟是什麽意思呢?恐怕他真正的目的是在当地露脸,获得村长级人物的赏识吧!那可是战国末期武术修行者的谋生之道呀。   可是喜兵卫很不幸,注意到这块木牌的竟是十三岁的武藏。弁之助是剑法家的儿子,多喜兵卫所引起的骚动感到十分的不快,就用墨把牌子涂黑,并在旁边写了几个字,大意是接受挑战,然后就若无其事的回到了寺院。   不过,有马喜兵卫没想到是十三岁小孩搞的恶作剧,他很快的在木牌的旁边围了一个竹栅栏,当作比武的场地。并派使者到寺里,传达他接受挑战的口信。最吃惊的是寺院的主持,他急忙赶到喜兵卫的住处道歉:“那家伙只是个小孩!请饶恕他吧。”然而喜兵卫却不能说声“算了”就作罢。这个时候要是退却的话,消息传到别的地方,恐怕就会变成“喜兵卫害怕小孩儿的挑战而逃走。”   “和尚,这样一来我会很没有面子的!消息已经在附近传开,会有很多的人来围观。为了我的名声起见,希望他能在众人面前向我当众道歉。”   “这容易,我会揪着他的头发前来向您叩头的。”   比武的日子终于到了。和尚带着弁之助来到有马喜兵卫的面前,把武藏的脖子往下摁,说:“来,快道歉。”弁之助绷着脸,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地瞪着喜兵卫。喜兵卫下不来台,于是说:“小鬼,道歉吧。”   武藏突然挥动手中的橡木棒打了过去,被喜兵卫灵活的躲开了。“这回饶不了你!”喜兵卫一边大喊着,一边抽出长刀。但武藏把木棒一扔,叫道:“扭打。”或许他觉得比剑会输吧,真是天生的打架材料。   “哦!扭打吗?”喜兵卫也丢下了长刀,他觉得对方是小孩所以不太在意。   就在双方扭在一起的一瞬间,弁之助以怪力将喜兵卫举了起来,头朝下往地面掷去,然后用橡木棒棒打想起来的喜兵卫的脑袋,直到打的吐出血团,满地打滚仍不住手,就像打死青蛙一样杀了喜兵卫。全村的人都对他的残忍而战栗不已。在他的《五轮书》中关于这一段的描写只有:“余自幼研习剑法之道,十三岁时初次胜负。对手乃新当流之有马喜兵卫。”   此后可能是在村子里代不下去了。武藏就离开的寺院,到各国流浪。当时是丰臣秀吉侵略朝鲜的末期,天下疲弊,盗贼、浪人横行。武藏或许也是其中之一。十六岁那年在但马露过一面,杀了一个叫秋山某某的剑客。而这次对决并未留下详细的记录,就丛武藏本人连对方的名字都记不得这一点看来,大概也不是什麽高明的剑法家。   这段时期就如幸庵所言,武藏“自我磨练剑术”。而武藏的一生从未学习过任何流派,也从未拜任何人为师,他的剑法是从屠杀出发的。而未经学习就根据实际格斗建立体系的剑法家,大概只有武藏一个吧。   想一想,光是叫得出名字的剑法流派就有几百个,各派都以复杂精妙的招数自夸。但“夸示”只不过是各派的宣传手法。柳生但马守也说过:“一切招数、架势皆无用之物。”毕竟,剑法是以刀剑的速度决定胜负的。快速的剑法需要卓越的运动神经、超人的力量、无畏的胆量三者兼备才能练成,而武藏就是这样一个三者兼备的天才。武藏的剑法也唯有武藏本人适用。自然地,在他的影响之下诞生的武藏流、政名流、圆明流、二天一流等流派,虽都以这位不世出的天才为教祖,但在他死后却也宣告了绝迹,而无法成为日本剑术的主流。这是因为要学习武藏的剑法,除了自己变成武藏之外别无他法。 (三)   武藏晚年一再地替自己的经历贴金,他说:“余年轻时,曾六度上战场。”可是却不曾说明自己追随哪一位诸侯,担任什麽职务,而各个诸侯的武士帐(记载将校以上姓名的职员簿)上也没有记录,恐怕是以无从自豪的卑微的身份出战的吧!最初战役是庆长五年九月的关原之战,那时他十七岁。隶属于后来战败的西军。   为什麽参战呢?当然是想立身扬名。顺利的话,可能成为一军之将,甚至成为一国一城之主。   武藏可能隶属于备前冈山五十七万石的太守宇喜多中纳言秀家。在关原之战时,秀家麾下有一万七千名士兵,是西军最大的军团。武藏并非直属的兵卒,武藏父亲的旧主新免伊贺守隶属于秀家。流浪的武藏经由父祖以来的关系请求加入,但新免的态度却很冷淡,只让他担任步卒。   “步卒吗?”武藏想必满心痛愤吧。   虽是流浪之身,却也是父祖曾经担任新免家家臣之长的子弟。军中也有无二斋的旧识,但无人举荐他。由此可见,先前的无二斋在主人、同僚、后辈的心目之中是多麽令人讨厌。从这时起,武藏被武士社会的“出头”途径摒弃了,可能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下决心要以剑法这种“武艺”来立身吧。   武藏好不容易到达关原战场,但岂不是奉命背行李的身份吗?不过,晚年的武藏好象有点会吹牛。在他受肥后熊本的城主细川忠利招聘时,呈上的履历上写着:“余年轻时曾六度出战,其中四度担任先锋。”后面还附加一句:“此事有实据。”可能是表示当时的战友当中有人知道这间事吧。但他不过是个步卒,没有武士身份,以步卒的身份一个人打前锋也称不上“先锋”的功绩吧。   在新免的部队到达关原之前,在某个地方扎营。武藏和他的步卒伙伴们一起去找木柴。他们来到了悬崖上,悬崖下有一片被砍过的竹林的痕迹,地面上耸立着削过的尖锐的竹根。武藏对他的伙伴说:“怎麽样?有没有从这跳下去的胆量?”   “别说蠢话了!如果跳下去的话,脚会被刺穿的!”   “要是下面有敌军的话,你们就打算在这里傻呼呼的看着吗?”武藏昂着头问到。   “你别吹牛了!有本事你跳下去试试看?”   “好!”武藏大叫一声,人已经到了悬崖下,而他的脚果然受了伤。这不是寻常的勇气,在精神异常的症状中,伤害自己肉体的冲动是最不正常的。或许他是想以此在军中打响自己的知名度吧!武士的名声就是由这类轶事累积而成。   不过,关原的武藏仍没有打出任何名号。哪他吃什麽呢?   当时的练武之人修行的习惯是到寺院投宿。另外就是拜访喜爱剑术的乡下地主、豪农,捞些盘缠。奇怪的是,武藏似乎不曾为钱所困。前面提到的《丹治峰均笔记》中也有:“武藏一生有福力。不乏金银。”的记载。   武藏的筹钱功夫到晚年时已经非常有名。成名之后,他在自家天花板的横梁上挂了好几个装着金银的棉布袋。要用钱时,就说:“把*号布袋卸下来”,于是用竹竿挑下口袋。从这种近乎一丝不苟的理财观念看来,武藏一方面具有跳到尖竹根上的野兽精神,一方面却又不是无赖堕落的人。   武藏并不吝啬。晚年时有住在师家的弟子请求在空闲时到外地修行时,他一定会问:“有没有准备?”,他所谓的“准备”就是指钱财。“没有的话,我给你。不管走到那里,身边没有钱是不会安稳的。来,把*号布袋卸下来”。   ——且说他流浪时期的事。   有一年的夏天,武藏偶然来到备后鞆津,在某个殷勤招待的村长家逗留。而有练武修行之士在家中停留,村长在自卫上也可以壮壮胆。   一天,武藏看到村长家里的人乱哄哄的出出入入,就问村长:“怎麽,在吵架吗?”。   “不是的,听说邻村的人要来打架,所以正在召集人手。你能不能助我们一臂之力?”根据村长的说法,这是因水源而引发的纠纷。不久,邻村的百姓就会蜂拥而至。   “让我来应付吧。”这是无名练武修行者的住宿费。   “不过,我不喜欢暴动。由我一人守住村口就可以了。”武藏拿起了木刀,走出村长家。走了一会,他看到路边有一根木桨,便用左手把木桨捡起来。   村子入口果然聚集了一大帮手持武器准备大打一场的百姓。那些人一看到武藏,吓的肝胆欲裂,因为武藏的外表确实是万人当中都少见的异相。   “你是什麽人?”   “村里的食客。”   “一个人吗?”   “两个”。说着,武藏挥动着木刀和那根刚捡来的木桨。   “废话少说!围起来把他打死!”带头的几个人率先抡起木棒朝武藏打去,武藏用左手的桨挡住,同时用右手的木刀把最前面的男人打死。这样左右操作连续打倒好几个人后,武藏狂喜地叫道:“就是这个!”。   日后武藏自称“二天一流”的刀法,便是由此诞生。   据说二刀流原是他父亲无二斋编出来的,铁尺名手无二斋擅长用左手的铁尺架开对方的长刀,同时右手拔刀砍到对方的技术。另一说是武藏幼年时,在村里的祭奠中看到大人们打鼓,虽然用两把鼓槌敲打,但左右发出的声音一样而有所领悟。   根据武藏本人的说法,使用两把刀的目的是:“用单手挥刀以锻炼自己”。   事实上,武藏剑法的特征与其说是二刀,不如说是单手砍。武藏运用单手长刀的招数,在一生六十余次的决斗中获胜。关于他的单手砍,心形流高手肥前平户侯松蒲静山将它解释为“乱轮刀”。所谓“乱”是“不定型”的意思,“轮”是“像轮子一样旋转”。亦即根据力学的原理,双手握住刀柄时,刀的运转会卡住,要是使用单手的话,便能形成乱轮般变化无穷的运动。不过,这需要相当强的臂力和技巧。历史上以此扬名立万的,终究只有武藏一人而已。   话说武藏仍是二十郎当岁的鲁莽青年时,在游历各地的期间,结交了很多的知己,播州姬路城的富商“赤壁屋”的道斋就是其中之一。武藏本人几乎像个乞丐,但他的佩刀却全是伯耆安纲、武州锻治和泉守兼重或通称“武藏正宗”的传正宗作的宝物。原因可能是他在各地都有这种保护者,亦所谓的“福力”吧。   赤壁屋道斋有个儿子叫道意。武藏受道斋所托,叫道意学剑。有一天,少年问:“师傅,剑法要用什麽知识来修行才会进步?”。   “没什麽大道理”。武藏指着房间的门槛说:“你能在这上面走吗?”   “可以”。   “那麽,如果把门槛上吊八尺高,你走的过去吗?”   “哇!太可怕了。”   “要是把门槛的宽度加宽到三尺呢?”   少年想了一会后说:“走的过去。”   “这就叫做看透。自己判断怎样才是适合自己能力的范围,就叫看透。”   “看透”是武藏独特的术语,这种看透的技巧可以说是武藏剑法的特征。   “如果把这三尺宽的木板像桥一样架在姬路的天守和僧顶山的山顶之间,还走的过去吗?”武藏又问了一句。   “不行”。   武藏意料之中般的点点头,说:“原来三尺宽的木板,不管它的位置是高一尺或高达百丈,应该都一样。但高达百丈时,会因为担心掉下来摔死而感到不安。剑法就是要杀死不安之心。若能看透这点,消除不安,马上就可以成为高手。”   一天,一个外表奇特的男子来到了赤壁屋。   “贵宅有个叫宫本武藏的修行者吗?我想向他讨教一番!”   店里的人问“你是什麽人”时,男子一骨碌转过身子,只见无袖大褂的背上写着“天下无双剑法家梦想权之助”几个大字,店里人大吃一惊。   这种宣传手法普遍为当时的剑法家所采用,武藏的父亲无二斋便到处宣扬自己是“日下无双”。有些剑法家还穿着女人的衣服到处走动,微尘流的根岸菟角甚至穿羽毛衣裳,打扮成天狗的样子四处招摇。   武藏当时正在后面的房间调整弓弦。权之助走进院子里时,武藏仍不停手,口中说:“要比武的话,请你准备。”   “那麽你呢?”权之助问到。   “我就用这个对付你。”说着,武藏拿起没有弦的弓,走进了院子。权之助将此视为莫大的侮辱而勃然大怒,突然抡起木刀。   刀扬起的瞬间,权之助的手也举了起来。武藏的弓紧紧的往对方的手上一搭,吸住不放。乍见之下,武藏仿佛只是轻轻接触了对方一下,权之助却举着木刀,动弹不得。他为了脱身而扭动身体,进进退退,但武藏紧跟着他的脚步不放。最后,权之助脸色苍白,汗水淋漓的说:“我认输了,你是天下第一的剑法家。”   “哦?这样子吗?”,武藏松开了弓。很难得地,他没有将对方杀伤。原因之一对方不值得他费力气,另一方面可能是他喜欢权之助这个人的稚气。事实上,权之助经此以后每到一地即到处歌颂武藏。   可是,使用链子镰的穴户典膳(实际是一个“宀”,下面一个“六”。俺不认识,只好写成“穴”了。)便没有这麽幸运了。穴户典膳来历不明,但穴户是美作、播州、安芸等地常见的姓,可能是武藏往来山阳道的时候,遇到的当地剑客。在元亀天正的战乱期间开创贯心流的穴户司箭家俊就是安芸菊山城的城主。可能典膳和家俊有哪麽一点关系吧。   链子镰是当时逐渐流行的兵器,从这时到江户初期为止,剑术家对这种兵器都感到十分棘手。此次武藏也是生平第一次与使用这种兵器的人决斗,因此他在决斗之前的就进行了仔细的研究,比武的当天除了常用的长刀以外,还带了非常短的腰刀。   武藏一摆出刀向右侧,几乎垂直的姿势,典膳立刻抛出铜鉈,缠住了武藏的长刀。   “中了!”典膳大概这样想,开始慢慢地将链子往自己身边拉,左手那是应该割下武藏首级的镰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此时的武藏心中已有了胜算。他的左手突然放开了刀柄,只用有超人臂力的右手抵挡典膳的拉力。就在此时,他用左手闪电般地拔出腰刀,向典膳的胸部抛去。   “啊!”,可怜的典膳双腿一屈,向下瘫倒。   “觉悟吧!”,武藏大喊一声。长刀从典膳的头顶直劈到心窝,将典膳劈成了血淋淋的肉块儿。   武藏多次进行这种程度的乡下比武,但因为对手全是无名剑客,对扬名立万毫无帮助,依然只是个无名的漂泊青年。既然要以剑法家的身份立身,为了让名声响遍世间,就必须进京,必须向君临关西各剑派的京城吉冈家挑战。对武藏而言,这是博命之斗,而对处在防卫立场的吉冈家而言则是令人头痛的挑战吧!京都郊外莲台野及一乘寺松下的决斗就此诞生了。 (四)   当时,京都民众把在西洞院设立剑法所京流吉冈家称为“宪法之家”,也称为“正直的宪法”。   “宪法”是历代以正直为家训而得来的家号,与伊势屋、备前屋等商号无异。   这一家虽曾是足利将军家的“剑法所”,但京都的民众却不见得特别尊崇。在京都,即使是糖果店老板,只要有办法出入官府就能得到“奥陆大掾”之类的官位,何况吉冈家没有官位,在民众看来,应该是卖剑法的“宪法屋”吧!   吉冈家除了建立“剑法所”之外,还研究明人李三位传授的墨染技术,兼营染坊,人称“吉冈染”,由于色调稳重不易褪色而颇得好评。   从往昔担任足利义持的剑术指导的家祖吉冈直元以来,其后的直光、直贤、直纲等家主都很温厚,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普通的商人。武藏挑战时的门主是源左卫门直纲,袭名宪法。关于这个人,晚年时还曾有过一段逸事。   在德川家光时期,江户和京都地方喜欢炫耀剑法的武士之间非常流行试刀。   宽永年间,美作森家的两名武士到京都,也到处找人试刀,遇到不容易应付的对手就两人联手砍掉对方。这天晚上两人再度分别躲在十字路口的隐蔽处等人经过,远处缓缓走来一个扛着衣箧一般的箱子,穿着雪履,模样像商人的老人。   “来了”两人分别埋伏在十字路口的前后方。   先是一个人跳出来,猛然从背后劈下去。但老人一步也不停,只挥动肩膀上的箱子把刀挡开,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另一个人拔刀砍过去。老人终于停下了脚步,说:“稍等,让我准备一下”。老人郑重其事地脱下雪履,塞在腰带内,把衣服的后襟掖起来,拿出扇子。   “好了,砍过来吧”   森家的武士想:“有什麽大不了”,便抡刀过顶砍下去,但被老人灵活地躲开了,想要再砍时,却好像在糖浆桶中挥刀似的,动弹不得。这时,老人用扇子拍了拍对方的刀背,嘲笑道:“还早,还早”。   那名武士好不容易双手举起了刀,却“砰”地胸部中了一击,晕倒在地。先前的武士赶过来的时候,老人掸着衣服下摆说:“夜间来玩玩儿是可以,但像这样差劲就糟了,还是安安份份地修行之后再来吧。”   “您老是什麽人?”   “宪法”,说着,一边哼歌,一边扬长而去。   这位宪法和武藏比武时的年龄,可能是三十岁左右,时为庆长九年或十年。   当时德川政权刚刚成立,京都所司代板仓伊贺守厉行严政。京都世家吉冈家不愿私斗,便向所司代申报比武之事。   然而伊贺守胜重说:“我要实地监督”。   身为京都市政官的他,唯恐双方因此结下梁子,在市内造成纠纷。比武的地点就在所司代宅邸举行,伊贺守的评判是“平手”。   是否真正平手不得而知。因为伊贺守是僧人出身的文官,不懂剑术。根据《吉冈传》的记载,武藏和宪法的比武仅此一次,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当然更没有《武藏传》中所说的莲台野和一乘寺的决斗。   不过,根据《武藏传》的记载,吉冈家的门主并非源左卫门直纲,而是名叫“清十郎”的人,但在《吉冈传》里却找不到清十郎的名字。有一种说法是,京都的吉冈家分为本家和分家,本家称前吉冈,分家称后吉冈。那麽,武藏是否和本家的宪法比武过后,又杀了分家的清十郎?抑或武藏、吉冈双方运用剑法家之间的惯用伎俩,作虚实搀半的宣传呢?   话说武藏和清十郎的决斗,在洛北莲台野举行,武藏一击之下,清十郎边气绝到地。武藏对吉冈的门人说:“还活着,带他去看医师吧。”根据赛前的约定,武藏没有再次挥动木刀。   清十郎有个弟弟叫传七郎,个性偏激,但本领胜过乃兄,他决心替兄复仇,故向武藏提出决斗的要求。传七郎认为寻常的武器无法杀死武藏,便制造一只五尺长的大木刀,并在刀尖上转了个洞,从洞里穿了一条附有铜鉈的链子。这在当时不是卑劣的行为,而是和链子镰一样,是发明的新武器。   决斗的当天,武藏故意迟到,使对方焦急。传七郎愤怒的说:“武藏,你怕了吗?”   “不是,我稍微睡过了头”武藏微笑着。但笑声尚未敛起,传七郎的五尺木刀便打了过来。   武藏挡住了这一招,但却被飞过来的铜鉈击中了发髻,柿色的棉布缠头巾顿时变色。不过,这个铜鉈并没有打碎武藏那异于常人的头盖骨。事实上,在铜鉈尚未击中武藏之前,武藏单手握住的木刀便向传七郎的面部挥去,在对手受到打击后脚步踉跄的时候,飞快的跳向前去,从对手手中夺过那把五尺长的大木刀,大喊:“看刀!”同时从正面劈了下去。把传七郎的头盖骨顿时打的粉碎,然后把木刀一扔,对吉冈的门人说:“请照顾他”。武藏的话刚说完,传七郎就断气了。   其后便是著名的。洛北一乘寺松下的决斗。   关于这次比武,在武藏的养子宫本伊织用来礼赞武藏的《二天居士碑文》中有这样的记述:“吉冈门生含恨窃语,以武术无法胜敌,故运筹帷幄,吉冈又七郎托言武术,会于洛北松下。彼门生数百人。”   当然,这是宫本伊织赞扬教祖的曲笔。所谓数百人,岂不相当于万石诸侯动员的军队?况且又是天皇所在的京都,若有动静,京都所司代不可能坐视不理。即使秘密行动,事后吉冈剑法所也应受到处分,但其后数十年,剑法所仍安然屹立在京都,毫无获罪的迹象。   吉冈剑法所在多年之后的庆长十九年关闭。这是因为该年之间,宫里举行杂技表演的时候,吉冈门下的清次郎重贤疯狂拔刀杀人造成骚动所致。由于这次杂技事件,吉冈宪法自行关闭道场,携同弟弟投靠有关系的三越宿前守长则。三年后才回到京都,专营染坊,到晚年都皈依佛门,得享天年。吉冈、宫本两派的传说竟然有这麽大的差异,可见剑法流派的兴衰与宣传的巧拙不无关系。   不过,与武藏有关的各种著作若是事实那麽吉冈一门当时可能召集了不会引人注目的范围内的最高人数。   吉冈的门生拥立清十郎之子又七郎担任总指挥,其实又七郎还是个不太通晓刀术的少年。   决斗当天,武藏在天色尚暗时便从京都出发,黎明前就到达了洛北一乘寺。这时吉冈一门还未到达,周围一片漆黑。武藏找了一棵松树,在树下一坐,伸直双腿躺了下去。良久,武藏看到街道那头有多盏灯笼接近,但他抱住刃长三尺八分的真刀,并不起身。   吉冈一门又以为武藏会迟到,所以毫无顾忌地忙着调配人手。当天终于亮的可以看清人脸时,一个吉冈门人发现松树下躺着一个人,便大声问道:“谁在那里?”   “是我,武藏!”松树下的影子终于动了。   在起身的同时,武藏一刀劈倒了又七郎。吉冈的门人中,大部分人由于所在位置的关系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当看到又七郎的尸体时而惊慌起来。决斗就在这瞬间结束了,武藏把眼前的几个人砍倒,杀出一条血路,逃往山下。真是高明的搏斗能手呀!   这时他三十一岁。而在丰前小仓的船岛击毙佐佐木小次郎,则是武藏前办生仅有的一次正式比武,当时武藏三十九岁。   在大阪之战中,武藏应大阪募集浪人的号召而进入大阪城。这时的他仍未从一国一城的梦中醒来。剑法顶多是武艺,当时的用法称为“艺者”或“艺术者”。比起艺术者,武藏宁愿成为大将。然而《二天居士碑文》却颂扬:“于大阪秀赖公兵乱之时,武藏之勇功佳名虽有海口溪舌,亦言之不尽。”但在大阪之战东西两军的资料中,却找不到武藏的名字。所谓勇功佳名,乃其养子伊织出于孝心的曲笔。   不错,有六万多名浪人进入大阪城,武藏可能是这六万人之一。但是,当时的大阪每逢著名的浪人—如毛利胜永、明石全登、后藤又兵卫、塙团右兵卫、三宿勘兵卫等人进城时,都会大肆宣传。武藏即使有进城,也没有大肆宣传。虽说他曾在细川家官员的监督下和佐佐木小次郎正式比武,却不是战场的军功,只不过是打出了艺者的名声。武藏受到轻视的这种不幸一直缠绕着他直到晚年。   大阪城陷落后,武藏再次成为败军之兵,为了躲避世人的耳目,不得不跟随众多的浪人逃出大阪,到处躲藏,好几年不见踪影。   宫本武藏玄信以“名士”身份重回世间,是在其后的十年,此时的武藏已经四十多岁了。中年以后的武藏和青年时期几乎截然不同。 (五)   前述的渡边幸庵仍身为山城守护,担任骏河德川家的家臣之长时,从江户回骏府的途中,经过蒲原宿站附近的七难坡,有一行浪人从背后接近。   幸庵身为万石的家臣之长,随从有三个骑马武士、十个步卒和其他杂役。而他本人则坐在马背上摇晃。   “那个人是修行者吗?”幸庵问身边的一个随从。   “是!”   “去问问他叫什麽名字。”   那就是武藏。幸庵将他误认为是山中的修行者,除了武藏身穿色调不鲜明的旅行装束,拿着五尺木杖,没有剃发而任其凌乱披下之外,更因为他那带着杀气的眼神,很像最近流行的修行者。这种行者带领许多弟子,环游诸国,靠着为武士、民众祈祷念咒维生。而武藏也带着两个看似弟子的人。   后来幸庵抵达蒲原的大本营,便派使者去请武藏过来喝杯酒。   “有什麽事吗?”武藏用出乎意料之外的尊大态度询问使者。使者慑于他的高傲,不禁伏在地上说:“敝主人山城守想听大人讲一些逸闻。”   武藏非常冷淡地拒绝了。虽不是“要听的话,你自己过来”的顽固态度,但自己并非能乐演员、僧侣之流的尊严却溢于言表。武藏以“献给山城守”为理由,拿个一只鹌鹑给使者带了回去,行事意外地圆滑,而幸庵对武藏的心理也颇为感兴趣。   幸庵从少年时代开始参战,担任过士官、指挥官,不仅那刀动枪,还要调配队伍。他曾基于好奇而学习刀术,但即使是对专业的剑客也怀着轻视之心:“还不就是个艺人。”   可是元和偃武以来,各国不再交战,武士成为行政官吏。从那时起,刀术开始流行,各流派的剑法家的社会地位也开始提高,武藏的尊大态度,想来是“时代潮流的关系。”   但幸庵又想:“不,或许另有缘故。”   回到骏府后,幸庵得知武藏在该地逗留,这回他不再把武藏叫到自己的宅邸,而是在临济寺设宴,以对等以上的礼节邀请武藏。武藏果然来了。   学过柳生新阴流的幸庵主要是想刺探武藏的剑术理念,但武藏似乎不喜欢谈论剑法。   临济寺虽地处偏僻,却曾是今川家的菩提寺,所以庭院非常漂亮。武藏突然开始谈论庭院,他对庭院的造诣远非在战乱中长大的幸庵所能理解。   “您似乎很喜欢庭院?”   “不,我对凡事都不会入迷。但设计庭院的妙趣就在于只移动几块石头,便能营造出一番天地。我到现在为止,还只是那些石头当中的一块,以后倒想移动几块石头,试着创造出新天地。”   “天地……”幸庵无法领会武藏话中的含意。那是深富哲理的话。   原来幸庵就对武藏很感兴趣,比别人更希望了解他的来历和种种传说。——其中也包括一些不太好听的谣言。   据幸庵所知,各诸侯听说武藏的名字,还是最近的事。但在不太出名的数年前,他为了扬名立万来到了北九州某藩的城下。武藏带着弟子,乘坐着高级武士才坐的起的高级交通工具,很有气派的来到城下,住在热心招待的藩士家中。   武藏原来就很懂得宣传。大概是为了引人注目吧,当时他的样子很特殊,华丽的麻布夏衣贴着金箔花纹,用带子斜系双肩,在背后交叉,夜复一夜地到附近的松林里练剑。挥剑时不断地在松林间穿梭,像怪鸟般跳来跳去。这段故事足以表现武藏在无名时期的悲哀与忧愁。   这风声很快传遍全城,藩里一些年轻武士纷纷拜他为师。不仅武藏,这是当时大部分剑法家的谋生方法。   但藩里有个剑术指导,是二阶堂流的。他看到全藩的人都关心这来历不明的浪人,心中很是不快,便派使者去找武藏,要求比武。   “这样吗?”武藏也不回答到底要不要接受挑战。几天后,当他看到剑术指导的样子,便悄悄离开了城下。二阶堂流的那人看到这种结果,大为欢喜,到处炫耀:“武藏怕我而逃走了。”不管武藏的理由是什么,若说剑法的一部分在于宣传,那麽这场较量武藏是输了。   武藏三十岁之后就极力避免比武。三十岁之前,在选择比武对象的时候,若无法看透对方是否比自己更弱,是不会和他交锋的。武藏的才华中,最卓越的就是这种“看透”的估计能力。   有一次,武藏在丰前小仓小笠原的家臣岛村十郎左卫门的家中逗留。那天正当他酒酣耳热之剂,主人家的门房走了过来,伏在底上说:“门外有一位叫青木条右卫门的剑法修行者坚持和您见面,请问该如何处置?”   “没关系,叫他进来“武藏难得这麽愉快。他请青木到厢房坐下,看了他的骨格、简历之后,说:“看起来很有本事。这样的话,担任那一位诸侯的教练都不难。”   在青木高兴地告辞时,武藏突然注视着他背后系着红绳的木刀。   “那个红色的是什麽东西?”   “这个……,这是我环游各地,和别人决斗时所用的。”   “决斗?”武藏勃然变色,呼地站了起来。   “愚蠢也要有个限度,我让你见识见识什麽叫真正的剑法。”   武藏请主人唤来一个小仕僮,在小孩前额的结发上放了一粒饭粒,刷地拔出佩刀。   “看吧!”   随着叫声而高举的佩刀,呼呼有声地劈了下去,头上的饭粒被劈成两半。他把饭粒拿给青木看。   “你做的到吗?”   “做……,做不到。”   “即使有这样的身手,也不容易打败敌人。决斗不是那麽简单的东西,有人挑战时赶快离开,才是真正了解剑法精髓的人。”   幸庵再次见到武藏是十年后的事,这期间他不断听到各种关于武藏的传说。   在四十四里外的骏河听到江户的传说,也算颇有意思。江户要人中有很多是和幸庵一起参加过庆长、元和之战,拥立德川天下的旧相识,自然容易听到江户的各种情报。   旗本两千石的土屋缝殿是幸庵的老朋友,在前往美浓的领地的途中,去拜访了幸庵。   “有个叫宫本武藏的人正积极争取旗本的职位。”   “哦?”   据说武藏从前就和幕臣北条安房守氏长有很好的交情,这个运动正是透过氏长进行的。安房守氏长很早就学习了小幡景宪的甲州流军学,是日后开创北条流而风靡一时的人物。武藏从四十岁开始对军学产生兴趣,频频与氏长接近。   不过,因为并非战国时代。一介浪人要靠武艺取得旗本的地位,以幕府的体制而言,几乎想都不必想。   柳生家虽担任将军家的剑术指导,但柳生原是大和的小领主,关原之战前后开始为德川家的创业而奋斗;同时以剑仕官的一刀流小野家也是从庆长五年的信州上田之役以来,为德川家转战各地,最初只领俸禄二百石,后来随着功绩的累积才变为四百石、六百石,都不是光靠剑术之类的技艺而繁荣的家门。   “将军的剑术指导?武藏的野心不小吗!”幸庵暗自想着。   “而且他不愿像小野家那样,担任顶多数百石的剑术指导,而是希望像柳生但马守。”   “什麽?希望像但马一样成为诸侯。”幸庵非常吃惊。   “会吗?哎!不过,做不成诸侯的话,成为将军的直属武士也可以。”   原来如此,靠剑法立身,顶多是小野家一样的小旗本。武藏转而研究军学,或许是想籍此和将军拉上亲密关系吧。   幸庵仿佛解开了武藏的“石头”之迷,这个人不会安于只以一个人为对象的剑法教练的位置,他怀着参与天下兵马、政治的野心。   可是,要参与兵马之事,武藏缺乏在战场上指挥兵马的经验;要参与又没有门道。(疯了吗?)   “不过,江户的仕官运动好像失败了”土屋笑着说。   “哦?那是什麽时候的事?”   “就在最近。”   “那麽……”蒲原宿站的相逢,大概正是武藏失望地离开江户的途中。   海路的消息传播的很快,之后不久,武藏想尾张德川家求仕的消息便传到了骏府。既然失去成为将军直属武士的希望,转而向次于将军家的尾张家求仕也是很自然的事。 (六)   在名古屋,受武藏之托斡旋仕官之事的,是武藏滞留江户期间结成知己的大道寺玄蕃头直繁。其实不需要玄蕃头在藩中要人之间周旋,由于下述事件,武藏进入名古屋城之事已广为人知。   藩内原本已有剑术指导,即领有五百石的柳生兵库助利严,是柳生石舟斋的嫡传弟子,继承了新阴流的秘诀,据说道行比江户的叔父柳生但马守宗矩更高深。有一天,在城下的十子路口,武藏与兵库助擦肩而过。双方都不曾正面相识,但武藏一瞥之下,便领悟到对方是兵库助,而兵库助也感觉到世间竟有如此高手。   ——或许是武藏吧?   这段最适合当时剑法家的邂逅,是尾张全家非常高兴,甚至传到藩主义直的耳中。   “那个武藏希望为我服务吗?”年轻的义直纯粹感到高兴,希望能看到武藏的道行。   义直的家康的第九个儿子,也是尾张德川家的第一代。他聪明伶俐,特别留意军备,爱好武术,后来虽然得到兵库助的真传,但仍用平等的态度对待家中的各流派。   当下即挑选两三名近侍作为武藏的对手,场所就是王孙公子练武的铺木板房间。   武藏拿着借来的木刀战立。当然,这种比试是没有所谓胜负的。   对方多次拿着木刀试探,武藏仍保持刀尖指向眼睛的姿势,并不挪动脚步。对方终于无法忍耐,举刀过顶砍了下来。不可思议的是,武藏动也不动而木刀却没有碰到他的身体,也不知使出了什麽功夫,刀尖一直都浮在他的鼻尖前面。对方再度运气一砍,木刀仍然从武藏的面前滑过去,等对方回过神来时,武藏的木刀已经轻轻地摆在了他的头上,真是令人惊叹的闪电手法。   第二个近侍见前一个失败,便摆出刀尖指向眼睛的姿势而不动。武藏苦笑,举刀挥舞威吓似地一步步向前逼近。对方攻不进去,只好后退,最后脸色变的苍白,全身汗水淋漓,肩膀开始发抖,被逼得靠住道场的板壁。   武藏或许认为时机已到,一只脚往后踏了一步,举手抡刀过顶,眼露杀气,大喝一声,对方就失神似地瘫软下去。   周围的观众都沉醉在武藏的绝技中,只有一个人保持清醒,那就是义直。   翌日,义直把大道寺玄蕃头叫过去,说:“我看见了,那个人的剑法在全日本无人能及。可是,除了技术以外,还有运用天生的力气之处。剑法应该是学习它的道理后,即使平凡的人也能达到某种程度的技术才对。武藏的高强已超乎常理。”   义直赞赏无武藏不世出的天才,但若问这种天才在世界上有什麽用途,那又另当别论了。义直在武藏要进入藩内组织的前提下,把武藏的价值估得很低。   第一,如同义直刚才所说,武藏不适合担任技术教练。第二个问题是他的异相。义直认为:“生具异相表示那个人的性格有某种偏差,恐怕武藏无法成为指挥众多士卒的大将。”  第三个问题是武藏所希望的身份。他早已通过玄蕃头转达:“年轻时曾驰骋沙场,并曾研究军学。”强烈表达他想担任藩主的军学、行政顾问的愿望,似乎不愿以一介“剑术教师”的身份告终。但义直并不吃这一套,因为武藏没有实际经历。   “不过,玄蕃头,我并非不聘用武藏,只是身份、俸禄的问题。武藏希望多高的俸禄?”   “这……”玄蕃头擦着汗,吞吞吐吐地说:“他希望千石以上。”   “那就和我的预算不符了。本藩的武艺指导俸禄,新人是五百石以下,连兵库助也如此。不可以为武藏破例。”   对义直而言,剑法师傅终究只是教导一人对一人的格斗技术。但千石以上的高官,军阵之际,需要有监督众多士卒的大将之才;平时,则需要有富民裕国的行政之才。与剑法家是不同的等级。   大道寺玄蕃头出城后立即向武藏传达了义直的旨意。   “这样吗?”说了这句话,武藏就沉默下来。由于他对仕官尾张家抱着很大的期望,脸上露出玄蕃头不忍卒睹的失望之色。这个世界并不像武藏想的那麽甜美。   “没办法,我和令主公无缘。”   “话虽如此,何不接受新人的五百石俸禄?这只是新人的待遇,以后或许会逐渐提高。”   “不”武藏抬起眼睛,“那样就没面子了。”   不久,武藏就带着弟子数人和养子伊织离开名古屋城下,往西而去。   当幸庵在骏府听到这个消息时,仿佛看到了武藏的不幸。武藏太强了,获的名声,也变的高傲。因自尊心而肥大的身躯难以嵌入世间的组织。   其后,武藏来到筑前福冈黑田家的城下,长期逗留。   黑田家是五十余万石的大诸侯,在九州是仅次于岛津家的雄藩,对达不到第一、第二志愿的武藏而言,可能是寄托希望的大藩。而且,此地住起来也很舒服,黑田家是中兴祖官兵卫如水从播州出来兴建的家门,以重臣栗山、菅、母里三家为首,播州人很多。   武藏的母亲的娘家的分家是播州望族,武藏也自称“播州赤松(分家之祖)的后代”,家中的亲族自然很多,远比江户或名古屋更有故乡的感觉。   武藏寄宿在重臣菅家的亲戚船曳刑部的家中,在众人的要求下,教藩内的年轻武士练剑渡日。   这个船曳家也是来自播州的,刑部的祖父木工左卫门曾出仕新免家,与无二斋是同僚,据说也曾跟随无二斋练习剑法,武藏就是基于这种关系而寄居在此。   刑部是个很亲切的人,他看出武藏在此逗留,一定有仕官的意图。有一天,他向武藏询问此事,武藏也并未否认。   “那麽,你想要多高的俸禄?”   “这点请你推察。”武藏微笑着,露出让刑部吓一跳的狡猾的眼神。   “不过,这方面要事先声明才好。”刑部说。   “我本希望担任将军的教练。”   “哦,你吗?”   “是的,但这件事由于某种缘故而没有结果。”   刑部起初认为五、六百石便能摆平的事,没想到身为武艺者的武藏,胃口竟会这麽大。   “后来,尾张大纳言也希望把我留下来,可是我基于某些理由推辞了。”   “原来如此。”   从前面两个例子看来,黑田家是外样,不用相当的俸禄可能无法聘请武藏。刑部想到这里,说:“三千石的话,你觉的怎麽样?”   武藏只是微笑,也不说“好”,刑部被武藏不愿露骨地谈论俸禄的情操所感动。   刑部知道如果和本藩的大臣商量,给予一个新来的剑法家三千石的待遇。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所以就直接面谒藩主忠之。   忠之不像尾张侯义直那麽英明,换言之,是个容易受骗的老实人。说难听一点,刑部要利用忠之的昏庸。   “武藏?”果然,忠之连这个名声响亮的剑客都不知道。但刑部不厌其烦地说明武藏是日本最高强的剑法家,聘用这个人是本藩的荣誉,接着又说:“让他担任幼主槌万的剑法教师如何?”   宠爱子女的忠之眼睛一亮,正中刑部的妙计。   “妙极了!”忠之一拍膝盖,很快地召集众臣,发布了这道命令。   然而群臣都保持沉默。三千石,自如水以来,多少在战场上博命拼杀的谱代也很少享有这麽高的俸禄。不管武藏的名气有多大,毕竟只是个对本家毫无贡献的区区剑法家,如果给予这麽高的俸禄,对今后的统治会有不良的影响。但任何人都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他们知道忠之的脾气,违抗他的话,立刻会把他激怒。   众臣退出后便互相商量,其中一人特别请求谒见忠之。   “卑职来庆贺聘用武藏之事。”   “你觉的如何?”   “嗯……,主公见过武藏本人吗?”   “没有。他是怎麽样的人?”忠之感到很好奇。   “看他的外表,两眼像被拳头揍下去一样低窪,三角眼,颧骨高,胡须也不整理,虬卷成涡状,平常也不洗澡,所以很臭,指甲也不剪,头发也不梳,只是拢在一起,而且头很大,身高六尺,是个异人。”   “…………“忠之露出屏息的表情,可能在想象厉鬼的模样。   “由于这副异相,一般的女子都不感接近。”   “槌万也会害怕吗?”   “幼主可能不至于这样,但年纪尚小,可能不会和这种人亲近,这样一来,不管武藏有多麽高强也没有什麽意义了。”   “有道理。”忠之连连点头。   忠之立刻改变了主意。那时武藏已经听到受聘的好消息,正在刑部家接受弟子们的祝贺,不久又知道这间事被推翻,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被摆道了吗?”刑部擦着汗赔罪。武藏立刻露出笑容,感谢刑部的努力。不过,他可能非常不高兴,随即匆匆离开城下。从此以后,即使来到筑前也不去福冈,而在一水之隔的幕府直辖地博多停留。这也成了武藏的习惯。   之后不久,他来到播州的明石,城主小笠原忠真非常敬仰武藏,殷切请求他留下来作官,但武藏坚决地推辞。地方太小,不合他的意,转而推荐了一个叫八五郎的人。   武藏终生不进女色,所以没有子女,收养了两、三个养子,八五郎就是其中之一。八五郎是武藏的亲戚—播州印南郡米田村的富农冈本堪兵卫的次子,武藏喜爱他的才气,便把他要过来当养子。   八五郎长大后,吏才受到赏识,小笠原改封为丰前十七万石之后,改名为宫本伊织,因功累升为家老,最终的俸禄是四千石。讽刺的是,养父武藏始终得不到的高禄,养子伊织却不靠剑法,而以吏才获得。   其后,武藏经常在小仓的伊织宅邸寄身,当时他的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这段时间,武藏把不容于世间的郁闷感情寄托在绘画、木雕、金属雕刻上,甚至制作武具、马鞍之类的东西。他的作品比起专家都毫不逊色,但风格是不丰满、带着使人心灵震动的劲道。武藏本人的风采也随着年龄而益发苍劲。   不过,在中央不得志的武藏由于定居九州而名闻九州各城。以丰前小仓的小笠原忠真为首,肥后熊本的细川忠利、日向延冈的有马直纯等诸侯都争相邀请武藏到城下一游,武藏也欣然前往。他成了地方上的名士。   那时,《渡边幸庵对话》的叙述者幸庵则从骏河德川家家老变成了浪人。幸庵的主人骏河大纳言忠长幼名国千代,自幼就比哥哥(家光)更受父亲的宠爱,因而有越过哥哥成为嗣子的传言。长大后成为骏河、远江两国五十五万石的太守,但忠长言行粗暴,经常肆意妄为,后来竟传出他计划叛变的流言,而被贬到甲斐隐居。这恐怕是家光的亲信所散布的谣言。但以忠长的个性,篡夺将军之位也不是没有可能。为了附带监视,幸庵被从有数的几个人中挑选出来,以家老的身份驻守骏河。此时他的地位可谓即尴尬又复杂。   忠长后来被贬到上野的高崎城接受管束。不久,在高崎的大进寺自杀,时年二十九岁。   骏河德川家灭亡后,幕阁大臣奉将军的密旨暗中指示他:“回去当将军的直属武士。”   幸庵一笑置之。对于这位经历战国乱世而生存下来的男人而言,官僚体制已经令他厌烦了。他对江户的使者说:“请向大树(家光)禀告,我要供养峰严院(忠长)大人,渡过残生。”   此时的幸庵已经五十二岁,年轻时成为家康的近侍,后来又受封为领有一万石俸禄的山城守,成为骏河德川家的家老。对一个武士而言,他的前半生可谓毫无遗憾。幸庵自己剃发,但并未正式受戒成为领有度牒的僧侣,只是个沙弥。后来他周游列国时,幕府可能暗中赈济,使他终生不为生计发愁。   宽永十四年晚秋,九州爆发的“岛原之乱”。此时幸庵恰好正在九州。   这场战乱是肥前的基督徒为了抵抗领主松仓重次对基督徒的镇压,把关原之役被灭亡的小西行长的遗臣组织起来,形成两万人据守岛原城对抗幕府的事件。幕府方面则派出三河额田城城主松仓内膳正重昌负责平定此事。   幸庵听到重昌来到肥前,不禁怀念起旧情,遂于宽永十四年十二月前往岛原的军营探视。   重昌憔悴得令他不敢相信,幸庵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忍错了人。   重昌是大阪冬之阵谈和之际,以廿七岁的年龄担任军使,与秀赖对谈,接受秀赖血誓的能干人物。从以前那麽英俊的容貌,不止是否营中灯火昏暗的关系,变的像满怀猜疑的老太婆那麽丑陋。幸庵很同情他,认为是苦战的缘故。事实上,重昌率领九州诸藩的两万余兵马,多次强攻岛原城,却屡次死伤累累地败退。目前陷于苦战,费劲了全力好不容易包围了岛原城,勉强将战事维持到现在这种地步。   重昌看到这位意想不到的老友来说,非常高兴,便置酒谈心。可是出自重昌口中的并非是战斗的严酷,而是对幕府的作法发牢骚。他抱怨江户的大臣不了解岛原的实情,以这麽少的兵力根本无法攻陷岛原城。   幸庵安慰他:“攻城是需要耐心的。”   “不是的。”   重昌泫然欲泣,似乎这才是他憔悴的原因。江户的要员认为重昌无能,老中松平伊豆守信纲亲自担任统帅前往九州,至重昌颜面扫地。重昌与其说是武将,不如说是良吏的典型,所以对后方的看法比对敌人更在意。   “幸庵,真羡慕你呀!”   “哪里。”   幸庵摇头。事实上,以前他没想过脱离组织的自己会这样幸福。   幸庵在重昌的营地停留期间拜访了许多故交。没想到的是在小笠原家的军营中遇到了武藏。这是骏河相逢以来,两人的第二次邂逅。   那一天虽天空晴朗,但非常寒冷,幸庵他看到军营的栅栏为有几名兵卒在烧火,于是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取暖。幸庵身着破衣,手持拐杖,依然是乞食和尚的模样。   就在这时,栅栏内突然传来讲话的声音,大约十几名全副披挂的年轻武士走出来。唯独走在最前面身材高大的男子身穿便服,没有带刀,手里拿着马鞭,皮裙上面是一件无袖大褂。那群年轻武士以信徒般的态度跟随着前头的男子。那就是武藏。   “喂!”幸庵不胜怀念地站起来。武藏以刺人的目光看着路旁的乞食和尚。   “和尚,你太无礼了!”一名年轻武士把幸庵拦住,幸庵没有反抗。   武藏似乎想不出这个乞食和尚是谁,最后还是幸庵略带谐谑地说明自己是曾任骏河大纳言家老的渡边山城守。武藏听了,表情变的十分冷淡。幸庵不自觉地感受到武藏态度上的威严,用略带卑屈的声调说:“想起来了吗?”   武藏默默地点头,态度十分倨傲,但幸庵却十分高兴。成为浪人后,他对故人出奇地眷恋。   “如你所见,现在变成了乞食的和尚。”   “我听说了这件事。”   语气颇为淡漠。喜爱权贵的武藏对变成乞食和尚的幸庵,可能毫无兴趣。但幸庵不以为然,用热情的语气说:“在骏河的时候,你送我一只鹌鹑,非回礼不可。我去找一些酒,拿到你的营帐共饮,好吗?”   “不必,这是军中。忙乱之际就不要客气了。”   武藏用权威的口吻强调“军中”两个字。最后他轻轻点了个头,就领着那群年轻武士离开了。   武藏的态度带着剑法家和山中修行僧同样的傲慢,但幸庵认为不止那样。(也许他讨厌我。)   幸庵自有他的自尊心,用贬低武藏的想法来安慰自己。武藏为了千石、两千石的地位奋力争取,但始终无法如愿。幸庵毫无天赋,只是身为武士就可以享有万石的俸禄,而且毫不珍惜地舍弃那份幸运。在运气不好的武藏看来,或许是个可恨的奢侈者。(不过,武藏为什麽在军中呢?)   幸庵后来询问熟人,才知道武藏是以仕官小笠原家的养子伊织的“监护人”的身份来到军中。当然,他的身份依然是浪人。(这样看来,不是和我一样吗?)   但深入一想,武藏是名士,自有他的好处。事实上,有人传说武藏虽是浪人,但却受几个崇敬他的九州诸侯的暗中赈济。   武藏对自己的崇敬者采取的是“宾师”的高姿态。他是荣誉感很强的人。   所以在小笠原家的阵营中,武藏并非以剑法家,而是以“军学者”的身份加入的。“军学者”似乎可以答复藩主的咨询,带领年轻的藩士接近敌际,现场指导。   不过,令幸庵感到不解的是,武藏为什麽要拿军学这种“虚学”当作自己的招牌。在这个年代,曾经转战沙场的武士一概轻视军学这种新兴的“学问”,并以怀疑的眼光来看待。   据幸庵所知,武藏曾不止一次地表明他曾多次上战场参加实战。既然这样又为什麽去炫耀那种“虚学”呢?   所谓军学是天下太平,亦“元和偃武”以后兴起的一种似是而非的学问。开山鼻祖是名叫小幡勘兵卫景宪的吹牛大王。他自称学习了武田信玄的军法,创立了甲州流军学。而武藏的好友北条安房守氏长也是创立北条流的人物。当时还有奉楠木正成、上杉谦信等名将为鼻祖的各种流派。   各诸侯之所以争相接纳这些吹牛大王,只是因为家臣中有实战经验的已经太少了,万一天下大乱,除了去依赖这些玩意儿以外也别无他法。实际上这些所谓的军学家几乎没有一个人具备实战经验,但却个个都是纸上谈兵的“高手”。   曾经有这样一个传说。家康是从少年时期到七十三岁的大阪之战为止,拥有半世纪以上实战经验的武将。晚年时他曾问小幡景宪:“你在讲述什麽甲州流军学,那麽信玄所用的兵器是什麽样子?”   “我很快就会打造出来。”景宪信心十足般地回答。   景宪立刻叫刀匠制造。所用的材料是铁,上面用金银嵌出日月,并涂上红漆,作工相当讲究。而家康勉强用一只手把这个东西举了起来。   “这麽重的武器怎麽拿?”,哐啷一声把它扔掉了。   “武藏呢……“可能他还怀着对”大将“的憧憬,所以才要依靠那种骗人的玩意儿。他到了晚年,一定是发现刀术毕竟只是步卒的技术。所以不再想凭刀术晋身权贵。   时至岁末,新司令松平伊豆守已来到了九州,重昌的焦躁达到了极点。他召集诸将,下令进行决死的总攻击。幸庵想:这个人存心自杀。立刻在当天晚上前往重昌的帐篷,重昌上尉就寝。   “我这麽说也许很奇怪,不过从城里的炊烟四起看来,城中的士气并未低落,而且粮食也还很充足。目前不是暂时和对方耗下去才是上策吗?”   重昌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迸出一句:“豆州来了。”   新年了。元旦哪天从早晨就云层低垂,日落之后开始刮起强风。   重昌把这种天气视为天佑,下令发起总攻,他自己一马当先,疯狂地朝城墙冲去。   幸庵当然留在后方,他没有理由参加,也没有疯狂。但他听说武藏以浪人的身份向前冲锋,不禁大吃一惊。此时的武藏冲在小笠原家部队的最前面,骑着马,垂到背脊的长发在风中飞扬……。   这次总攻以攻方的惨败告终。军使板仓重昌中弹身亡,两万士卒中,阵亡六百人,负伤三千二百人。而武藏则再一次置身于败军之中,不过这个倒霉的人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体会战胜滋味的日子就要到了。   重昌阵亡四天后,新的总大将松平伊豆守信纲和副将户田采女正氏铁(大垣藩主)即抵达阵地。随后在新统帅的领导下开始强力封锁,以等待城中的粮食耗尽。这段期间又从海上用荷兰船的大炮轰击岛原城。到了二月,城中的士气开始衰弱,信纲认为机不可失,便在廿六日命令发起总攻。   这时的武藏身先士卒冲向敌阵,可是敌人出奇地顽强,攻击方遇到了顽强的阻击而裹足不前。杀红了眼的武藏对担任小笠原家先锋的伊织大喊到:“伊织,就是此刻,军人就是在这种时候冲锋的人。”   武藏背着刀,把长矛丢掉,朝石墙冲去,士卒们受到他的感染,纷纷爬上石墙。   伊织不愧是武藏所培育的勇士,他一口气爬上了石墙。突然,他发现武藏不见了。   “父亲,父亲,您在那里?”说着他左右张望,接着又向下方寻找。   当他的视线扫到石墙的底部时,发现武藏中了落石,凄惨地倒在草上。但他学过舍父前进的战场规则,而且一旦爬上石墙,除了被打下去,否则是不能后退的。伊织很快爬到石垒上面,一刀将扑过来的教徒杀死。   小笠原家的士兵成群地跟在伊织后面冲了上去,一个个跳进墙内。此时别家的部队也突破了防线涌进了城里,一天之内,城就被攻陷了。   根据武藏后来写给日向延冈城主——有马左卫门佐直的信得知,当天他的胫骨被落石砸中。由于年纪大了,伤势以外地严重。   此时幸庵已经离开岛原,没看到一瘸一拐的武藏。但他知道,武藏的刀法始终没能用在战场上。   幸庵后来到了唐津,接着往肥前的长崎去了。   在长崎的时候,他听说武藏已被肥后熊本五十四万石的细川家聘用了。据说,武藏在细川家的待遇的贵宾,有使七名侍从和三百石白米的津贴。   熊本藩主细川少将忠利的年龄与武藏相仿。他很欣赏武藏那种瘦硬雄劲的巨岩般的风采,以迎接贵客之礼聘用他。忠利先派家臣岩间角兵卫去问武藏所希望的地位和俸禄。武藏的态度是他想要“宾客”的地位,这样一来,俸禄多少就不会影响他的名声了。   “这样吗?‘中立很能谅解。关于赐给武藏的白米,他又说:“给剑法定价是间恶事。”   于是,特别命令负责的官员,给武藏的白米要冠以“堪忍分的合力米”,这是该藩行政上从没有用过的术语,意思是“尚请容忍的捐助米”。   另外,为了表示尊敬武藏的身份,也允许他如同家老一样可以放鹰狩猎。同时又把熊本城下的旧千叶城整修一新,赐给武藏当作宅邸。武藏在流浪了大半生以后,终于在五十岁过半的时候拥有了自己的住宅。   武藏对忠利的知遇之恩非常感激,然而幸福并未持续多久,忠利在武藏仕官的次年—宽永十八年的春天突然患病去世了。武藏必定独自痛哭吧。   不过,此时的幸庵已从长崎上了一条中国船,不顾幕府的锁国令,悄悄地去了中国。所以他对武藏此后的情况完全不了解。幸庵在中国一住就是三十年,当他游遍中国,再度回到九州时,已经是四代将军家纲掌政的宽文年间了。   幸庵抵达平户后,已是早春季节,此时的忠利和武藏早已成为了历史人物。   他在熊本城下歇了一夜,为了赶回江户一大早就出城了。当走到刀削村附近时,突然看到路旁有块长满苔藓的石碑。他走过去看了看碑铭,原来是:“新免武藏居士之塔。”   “武藏在这里吗?”   在八十三岁的幸庵早已消失的记忆中,那位高傲的剑客的形象以鲜明的色彩重新浮现。他把正在耕田的农夫叫过来询问,的确是武藏的坟墓。   “二天大人在这坟墓里,身穿铠甲,头戴战盔,配长刀,朝街道叩头。”   “啊!为什麽?”   “二天大人怀念城主的恩德,想在代代城主到江户觐见时,能全副武装,手持大将的武器,守在路旁加以保护,所以遗言交代替尸体穿上甲胄。”   “甲胄…………”   云雀飞舞。   幸庵移动脚步。他想:武藏毕生的愿望就在这里。武藏只有死后,才能以大将的装束埋于地下。想到这个男人意愿之强烈,浑身的血液都为之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