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信玄-火之卷 信虎使者 ? 信玄回到踯躅崎馆之后,衣装不解地立即接见北条氏康的使者--大导寺义继。 大导寺义继首先祝贺川中岛大会战的奏捷,紧接着传达氏康的口谕。 「越军在川中岛损失惨重,一时不能进击关东。此刻,正是合力将敌人逐出关东的大好时机。」 向上杉政虎出兵,趁越军尚未进入关东之前,先行抢攻垂涎已久的关东诸城。 「他的意思是,率兵越过关口,进攻关东?」 「是的。只要北条军和武田军携手合作,进攻上野,必定所向无敌。」 「所向无敌……?」 大导寺注意着信玄的反应。这一次,他把武田军放在前面。 「是的。只要武田军和北条军同心协力,不出两个月,必能平定关东。」 信玄并不立即回答。越军虽然在川中岛大会战中大受打击,但是甲军的损失也不小。为了收容伤兵,目前正在甲信内的温泉,紧急增设澡堂。若在此刻再次出兵,必定遭人怨恨。 「我军虽然大胜,您当然还有您的顾虑。不过,机会难得,希望能权衡轻重。」 信玄看着大导寺义继。这个人的思想真是敏捷,竟然能洞悉我的心事。千万不能大意。 「我才从战场归来,无法立即答复。麻烦转告氏康公,就说我会在数日内,派遣使者前往。」 「数日内?」 「就说是二、三天内吧!」 「那么,我们敬候佳音。」 信玄瞥了大导寺一眼。从大导寺身上,仿佛看到了北条氏康。 次日,召开军事会议。信玄认为,保守派和行动派必定会各持己见。孰知,竟然无人反对出兵关东。 「反正早晚总要越过碓冰峠,不如就趁现在试一试吧。」马场民部说道。 饭富兵部表示:「出兵上野,炫耀我武田军队的威风。」太郎义信的意见更为激动:「干脆一口气攻向桥(现在的前桥市),夺下上杉。」 信玄以询问的眼神,看着逍遥轩。逍遥轩还是一副「战争与我何干」的沉默态度。 逍遥轩武田信廉(信纲)这个人,不仅在军事会议上,就平日也毫无表情,几乎看不出喜怒哀乐。能诗善绘,却从不为战争、政治等烦人的事儿操心。但是,这并不代表他非将才。如有必要,他仍然能坐镇指挥,有大将之风。川中岛大会战中,他便是奉信玄之命,奋勇作战。有一度,敌军追至身边,他依旧泰然自若地在马上指挥。 「您认为呢?」信玄问逍遥轩。 弟弟信繁战死之后,而今只有逍遥轩信廉可以托付。但是,在军事会议中,逍遥轩极少开口。信玄不免又催促起来。 「越过碓冰峠、进入上野之后,就看得到富士吗?」 这和军事会议有什么关系?部将们全部都看着逍遥轩。逍遥轩和信玄长得很像。同一个父母所生,这是当然不过的事。但是,为何两人在性格上有如此大的差异呢?部将们看看信玄,再看看逍遥轩。 「进入上野,还要登高山才能见富士……,这和出兵上野有什么关系?」信玄脸色沉了下来。 「得见富士,甲军必胜;不见富士,唯有苦战。」好玄的话。 「这次的川中岛大会战,没有看到富士,不是也战胜了吗?」 「但是,你失去了信繁。」逍遥轩伸一伸筋骨。「出兵上野,我反对;前往,我赞成。」 信玄问,出兵和前往,有何不同。 「前往,是慢慢地去,再回来。出兵,是前去作战。」逍遥轩回答。 部将们强忍住笑声。慢慢地去,再回来,这是什么话嘛。 只有一个人笑出声——穴山信君(后来的穴山梅雪)。穴山信友在去年死亡之后,信君便继其位,在这次的川中岛会战中,率领千余骑兵出战。穴山家和武田家之间,有深浓的血缘关系。这几位几乎代代都和武田家结亲。信君的母亲,是信虎的次女;信君的正室,是信玄的女儿。其家世,堪与武田家并立。但是,在军事会议上纵声而笑,也未免太大意了。信君年二十七,是在座部将中最年轻的。 信君的笑声,吸引了部将们的视线。 「信君,你倒说说看,有什么好笑的?」信玄说道。 「因为逍遥轩公的『慢慢地去,再回来』的确好笑。战争期间,偶尔来个『慢慢地去,再回来』也不错啊。」 「不!作战,绝不可掉以轻心。岂可慢慢地打仗!进入上野,就得取下一、两个城。」太郎义信推翻信君的发言。 一般而言,出兵上野,并非一定得奏捷而归。正当上杉和北条相争之际,是否从中切入,揩一些油水,尚无具体方案。眼前的题目是,如何对付北条要求出兵之事。逍遥轩的这一番趣词,获得大部分部将的认同。 「我想,就到此结束吧。」信玄扫视众部将一圈。「我决定十月底出兵上野,以没有参加这次川中岛会战的人为主干。」 信玄似乎了解慢慢出兵的用意。 十月底,甲信军三千人,朝碓冰峠出发。小田原方面,北条氏康、氏政父子,率军前往上野。一月五日,甲信军三千人抵达轻井泽。甲信军曾经到过峠口,但从未越过峠口,进入上野国。峠口之后,一向是个未知的世界。 轻井泽贞光率领六名骑兵来到信玄营中,自愿担任领路之职。 甲信军的旗帜,散布到碓冰峠对面。进攻一个未知的国度,即使是慢慢行进,也必须格外谨慎。 碓冰峠没有敌军守备。 「箕轮城主长野信浓守业正,于上个月病死。其子业成(也有人记载为业盛),还年少。」轻井泽贞光向信玄报告。 「城内无人守备吗?」 「不。箕轮城内约有二百名精勇之士,其中十一人尤其勇猛:上泉伊势守秀纲(后神阴流之祖)、多比良守友、高山满重、白左卫门宗任、上田又次郎政广、仓贺野淡路守照时、和田业繁、和田兵部介、后闲信纯、长根左马介、大户丰后守。据说,个个可以抵一、二十个人用,劝降不易。」 信玄想了一下。 「围城呢?」 轻井泽贞光低头沉思,并未回答。 「仓贺野城方面呢?」 「仓贺野城有仓贺野手下三百人镇守,固若金汤,兵粮充足。和箕轮城比较起来,只是个小城。」 轻井泽贞光似乎有意进攻仓贺野城。 「明天我们越过碓冰峠,一举攻下箕轮城。甲信军宁可和强敌作战。」信玄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若是平日,信玄绝不可能在轻井泽贞光面前泄露如此重大的方针。待贞光退下之后,饭富三郎兵卫,忧心地提醒信玄。 「别担心,我是故意这么说的。轻井泽贞光这个人对箕轮城似乎十分了解,难免有通敌之嫌。严密监视他的行动。住在国境的土豪富绅,经常没有确切的立场,为了生存,两边都摆笑脸。」 信玄所言,果真不假。 当夜,轻井泽贞光派使者前往箕轮城。 情报传来:「箕轮城从昨夜开始,加紧戒备。米粮频频运入城内。」 信玄听后,笑一笑。 次日,甲信军越过碓冰峠。站在峠顶,可见南方有一奇峰——妙义山。 「国家有变,山形亦变。」信玄说道。 越过山顶后,望见榛名山。 箕轮城位于榛名山山脚,但是此刻烟雾弥漫,视野模糊。 有三千士兵的甲信联军在前后举起旗帜,穿过街道,朝上野平原行进。虽然心无战意,但身处敌境,不能不防备随时可能遭受的攻击。逍遥轩所说的「慢慢地去,再回来」,当然不可能。漫长的途中,必然会有狙击兵躲在草丛中,以洋槍瞄准信玄。军队出发时,信玄的影子替身便扮演信玄的角色。 信玄的军队,并没有朝箕轮城出发,只是四处看看,检查城池的守备。信玄对各部队发出不得扰民的严令。看到三千大军突然越岭而来,以为战事一触即发而准备逃亡的居民,眼见甲信军的军纪严正,也就停止了逃亡。 甲信军有辎重队相随。 傍晚,各部队向辎重队领取粮食之后,各自分宿民家。旧历十一月,也就是现在的十二月,是不易露营的。 一如往日,颁布了向居民购物,必须付钱的命令。守望的篝火,烧了一夜。 十一月七日,甲信军包围仓贺野城。北条氏康也在此时率军围攻上野国。 上杉方面的部将,成田长康、佐野昌纲、小山、小田等等,陆续归向北条。 十二月,上杉政虎率领三千兵马,进入关东,死守厩桥城。 得知上杉政虎进入关东之后,武田军和北条军都退出关东。而今,信浓已在武田的势力范围之下,没有必要和上杉政虎展开冲突。北条和武田,占尽了称霸关东的地理优势,即便不和上杉军正面作战,关东也将由北条和武田所瓜分。 信玄回到古府中不久,便全身发烧。他在上州受了风寒。老侍医立木仙元在二年前去世,由御宿监物代侍医一职。御宿监物曾从立木仙元处得知信玄的身体状况。担心发烧会演变成肺痨。接二连三的作战疲劳,一旦再次引发肺痨就糟了。 「主公,您绝对要保持安静。养身,必先静心。另外,须先做志磨温泉浴。」 「又是温泉浴?」 信玄一脸的厌恶。他可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平定信浓之后,还有东海道。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挡他由东海道直进京都的计画。 「再怎么不愿意,还是得静养。如果病情转重,可是后悔莫及的。」御宿监物竭力劝说。他也向饭富三郎兵卫报告了信玄的病况。 「热度一直持续不退。早上较低,下午就升高,有一点像肺痨的症状。」 饭富三郎兵卫召集重臣讨论,决定劝信玄去志磨温泉。为了防止消息外泄,便在信玄寝室安排替身,并时时骑马巡视,表示信玄仍在。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信玄在养病。 永禄五年三月,上杉政虎取将军义辉的一字,改名为辉虎的消息传来。改名,似乎是去年的事。 信玄在志磨温泉得知后,表示:「顶着有名无实将军的名字,有什么意思?名字改来改去的,说定马上又要换了。 信玄把上杉政虎的「政」字,改为「辉」之后,用二条线划去上杉辉虎这四个字。上杉辉虎已经不是一个值得担忧的问题。 五月,上杉辉虎带着他幽灵公方,关白近卫前嗣、前管领上杉宪政,回到越后。 古河,有着关东诸将拥戴的足利藤氏,再加上关白近卫前嗣和上杉宪政纠纷连连,因此上杉辉虎知道关东诸将绝不可能接受关白前嗣为公方,于是,带着前嗣回到越后。古河公方,似乎非足利藤氏莫属。 「辉虎不得不放弃关白前嗣了。」信玄说道。 上杉辉虎身为关东管领,如果关东诸将漠视前嗣,就等于不把关东管领放在眼里。如此一来,想拉关东诸将对抗北条武田联军之事,根本不可行。 信玄得知辉虎携前嗣回越后的消息之后,并未定下心来。还有多的事要解决。 四月,饭富三郎兵卫来到志磨温泉。 「有女人拜访主公。」 「女人?」 「她宣称是松平的使者。」 饭富三郎兵卫问是否接见。 这名女子身着参拜服,在饭富三郎兵卫的宅前,要求面见。 家臣询问来意时,她表示:「我有重要事情想直接面见饭富三郎兵卫公。」说完,行李就搁在地上。 见她着参拜服,不是什么坏女人,便替她传了话。她自称是三河松平的使者。要求提示证据时,她表示只能呈给信玄。她是受命拜访饭富三郎兵卫,而非踯躅崎馆。家臣检查她携带的物品,发现柱杖中暗藏一把小刀,立即报告上去。三郎兵卫心想,或许这名女子是一名忍者。 三郎兵卫考量片刻之后,命女眷检查她身上确实没有携带武器,便乘轿一起来到志磨温泉。 「侯爷意下如何?」三郎兵卫问道。 「好吧,叫她进来。」 信玄似乎毫无警戒之心。三郎兵卫提醒他曾受大井信广之女多津刺杀之事,当时驹井高白斋以身替死,要求信玄提高警觉,以防不测。 「请辞退左右。」女子说道。很显然,她所要说的,连三郎兵卫也不能知道。 「没有关系,三郎兵卫不是外人。」 但是,女子朱唇紧闭,似乎决意若有三郎兵卫在场,便不说出支字半句。这名女子大概十七、八岁吧,既非美人也非丑女。只见她全身紧绷,凛然不可侵犯。完全以任务为要,忘了她的女儿身。 「三郎兵卫,你先回避一下。」 熬不过她执着的眼神,信玄只得让三郎兵卫退到隔壁房间。 「我不是松平的使者。我是信虎先生的使者,阿茜。」 说完,她左手掩口,以右手入口拔出臼齿,用怀纸擦干净,取出藏在里面的纸片。这个看似臼齿的东西,竟然是用骨头磨出形状,里面凿空的义齿。信玄一生从未见过此种藏匿方式,自然是惊异万分。 纸片上盖有信虎的印鉴,证明了她是信虎的使者。 「虽然有这张纸片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以口述传信。」说完之后,阿茜以低沉有力的声音,开始传述信虎的口信。 「得知于川中岛会战中奏捷,欣喜之情,犹若己胜。量越军今后不敢思犯信浓。于此,余有一议欲报。阻越后,进骏河。今川之主,今川氏真,乃一愚夫,臣下亦无能者,不足为虑。若率甲信军进出骏河,骏河便在股掌之间。然,今川、武田、北条之三国同盟,若一日不破,西上之举,便遥遥无期。望早做决定。又,今川氏真,似对你有所怀疑,并蠢信织田信长乃受山本勘助之言,征讨今川义元。今川氏真亦闻,今川义元之从军僧权阿弥,于临死前对僧友宗阿弥,数说山本勘助。真相如何,尚不可知。但今川氏真怀疑武田之事不假,从今川义元死后,便对余设下重重警戒之事,足以证明。阿茜,乃吾人之友,志村右近和五月之子。其余事项,可径问阿茜。」 阿茜到此停住。这就是信虎的口信。 信玄垂问阿茜的身世。天文十年(一五四一),信虎被儿晴信放逐到骏河时的随从人员志村右近,就是阿茜的父亲。五月,是他的妻子。 「志村右近还好吗?」 家父于去年亡故。家母改仕信虎。当时,信虎身边有三十多名侍仆,现在男女总数减至十人。」 信玄心中暗骂氏真这个老匹夫。信虎每年的生活费不在少数,竟敢减短侍仆。信玄真想质问氏真 「家父身体可好?」 阿茜表示每天早上吃三碗饭,下午一定骑马,身体状况极佳。算一算信虎的年龄,该有六十九岁了。这把年纪还能每天骑马,真令人羡慕。 「晚上有人照顾他吗?」 阿茜似乎听出话里的含意,只见她红着脸,低声回答。 六十九岁的信虎还有女人侍候,令信玄十分惊讶。同时,他发现羞红的阿茜,也挺可爱的。 「是谁教你在柱杖中藏小刀、在义齿内夹密函?」 「是一位伊贺人士,名叫小岛孚城。信虎公要我学忍术。」 仍想称霸天下的信虎,仿佛就出现在眼前。父亲信虎一定是想让阿茜当忍者,才叫她学习忍术。 「你说你学过忍术,如果父亲要你取下我的首级,你能吗?」 信玄对这位女忍者产生了兴趣。 「不可能。忍者若能任意摘取首级,那么,所有大将将在一日内失去他们的首级。忍者,只不过是行动轻巧敏捷。」她谦虚地回答。 「麻烦转告家父,就说我自有打算。」说完,信玄击掌唤来饭富三郎兵卫,告知阿茜不是松平家康(以前是松平元康,后来称德川家康)的使者,而是父亲信虎派来的。 「好好招呼她。」 饭富三郎兵卫把阿茜带回府中。次日,阿茜离开时,身后多了三名跟踪人员,为的是看看阿茜是否真的是信虎的使者。分布在骏河的谍报机关,相继报告阿茜为信虎传话之事,并对信虎随从减少以外之事,展开调查。 阿茜究竟是信虎派来的,还是氏真、北条或松平的人呢?推测无用,唯有速速派人跟踪。 数日后,传来报告结果。阿茜,是信虎的忍者。信虎的随从人员,确实只剩十人。另外,信虎身边早晚都有一名十六岁的女子随侍在侧。 「原来如此。」信玄叹了一口气。 信虎放逐骏河 ? 永禄五年(一五六二)。甲州盆地的秋栌,红如火焰。信玄的身体状况,进步很快。经过将近一年的休养,他比去年秋天刚从川中岛战毕归来时,胖了许多。 但是,他还没有完全恢复。到了午後,仍然会微微发烧。 「再休养二、三年,一定可以完全康复。何不再多留一会儿?」侍医御宿监物,希望信玄能够专心休养。 「我当然也希望如此。但是,生在战国,只有认命了。如果我卧病在床的消息传出去,甲信二国必定会遭邻国侵犯。」 不仅是侍医御宿监物,连每天前来报告的饭富三郎兵卫,也一再劝说。 「这怎么是卧病在床呢。您还是和过去一样地指挥大军,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在志磨温泉拥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在这裏的事情一旦传了出去,总是不好。」 「这一点,请您放心,古府中安排了替身。我来这裏,是以探望在这裏洗温泉的母亲为名。家母因为身体不适,在此洗温泉。连她也不知道您在这裏。」 信玄来到志磨温泉之後,饭富三郎兵卫表示志磨的温泉能治疗腰脚酸痛,便把母亲送来这裏。於是,饭富三郎兵卫每日拜访志磨温泉,表面上成了一桩孝行。 除了重臣之外,所有部将都不知道信玄在志磨温泉养病之事。 信玄必定出席每月一、二次的军议或评议大会,有些重臣因而认为信玄已经康复。 军议或评议大会大部分在早上举行,且下超过一刻。重臣们事前对议题已有充分的检讨,因而节省许多不必要的时间。 「北条公派来使者。」饭富三郎兵卫递上一封书信。 「约定的季节快到了,大概是催促出兵上野。」 还没有拆阅,信玄已经知道书信内容。速速看完之後,把信递给饭富三郎兵卫,说道:「给他回信,就说我知道了。」 「莫非您……」 「你们会让我出门吗?放心,我会留在这裏的。让替身代替我去,全军就交给逍遥轩指挥。虽然他沉默寡言,但是在必要的时候,颇有分寸。上野一、二个小城,有他就足够应付了。对了,上次派出的望月甚八郎的先遣队,情况如何?」 信玄想知道结果。 这是信玄安排出兵上野的事前策略。九月初,他让望月甚八郎率领一千兵马,越过碓冰峠,进入西上野,收割快要秋收的稻田,结果惹来反感。虽然只割了一町步和二町步的稻,但是那些稻田被收割的百姓怎会沉默。他们各自向箕轮城主和仓贺野城主要求逐出望月军。 望月队等待著。等著箕轮城、仓贺野城中的兵将,出城决一死战。届时可以先行撤退,再一举歼灭;或是在出城时包围,攻击城池。 可是,箕轮城和仓贺野城各个城门紧闭,似乎无意出击。他们大概担心出城时,遭到甲信伏兵的袭击。 「看来此计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三郎兵卫说道。 「没想到这么难缠。」信玄喃喃自语。 信玄过去不曾使用过农作物战,因为他认为这种肤浅的农作物战效果不大。在进攻信浓的路上,他相信这些地方不久将成为自己的领土,如果破坏农作物,恐遭百姓怨恨。 但是,信玄在越过碓冰峠、进攻关东时,却采用此战略,原本,信玄对关东并无太大的野心,他的目的是出东海道,西上。首先,必须掌握信浓,巩固後方,充实人力与物力。 拉拢北条进攻上野,是为减削越後的力量,牵制上杉辉虎,让他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关东管领,向信浓炫耀一番。基於此种念头,信玄才采行农作物战。 「原本,农作物战的目的,只是在激怒敌人。如果敌方将领理智冷静,此策略就失去效用。」 信玄自言自语似地说著。「从这一点看来,他们似乎打算死守城池,等待越军的救援部队。和这种人作战,恐怕会损失许多兵马。」 信玄看出了西上野诸城主的拒战策略。 十月中,在踯躅崎馆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出兵西上野之事。 「我认为应该兵分二路,一路攻取箕轮城,另一路进攻仓贺野城。此外,也可以看看谁先攻下城池。」 「不,分散兵力是不智之举。照常理来说,应该先攻箕轮城,再取仓贺野城。」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谁知道在讨论攻击方式的时候,还会节外生枝。信玄依然如往常般,保持沉默。约过了一刻,信玄说话了。 「拿笔来。」 侍臣立即端来笔墨盒和卷纸。 信玄将笔润饱了墨,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前,用笔圈起武藏国的松山城,再从碓冰峠经过箕轮、仓贺野附近,一笔冲向松山城。 他不理会上野的箕轮、仓贺野等小城,打算一举攻入武藏的要冲——松山城。 部将们鸦雀无声。 「箕轮城、仓贺野城等小城,日後不攻自破。若要进关东一战,唯有攻下武藏国,才能显示我甲信军的气势。逍遥轩为统帅,你们要当我也在阵营中般地行动。松山城并非等闲之城,攻下它可能需要三、四个月。松山城危急,上杉辉虎就会出面。届时,不可应战。无论发生什么状况,一定要撤退,不可迎战。在座每一个人都要牢记在心。」 信玄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最後在太郎义信的脸上停下。 「义信,你明白吗?」 逍遥轩武田信廉代表大家,回答道:「谨遵主公令谕。」 ? 是年十一月,甲信军一行一万五千人,越过碓冰峠,进入上野,各拨两千人对付箕轮城和仓贺野城,其余的一万一千人的主力军,则自安中口一路南下,包围武藏国的松山城。就在甲信军到达的同时,北条军也依约抵达。 松山城位在丘陵之上,西侧是荒川的支流市川,丘陵整体像一个自然城,相当於现在琦玉县东松山市、东松山车站的东方二公里处。 此城固若金汤。扇谷上杉朝定被北条氏纲逐出河越城时,便是死守此城。城主,是上杉政宪的最小儿子——上杉宪胜。勇将难波田弹正,也在城内。 甲信军进入关东的核心时,感慨万千。从东朝南望去,只见一片连绵不绝的平原,毫无山的踪影。好一片关东平原啊!更令人惊讶的是,有人在此居住耕作。 「这里没有石头。」甲信士兵握著田裏的土,高声喊道。 「是真的!田裏面没有石头。」 真是难以想像。自有农业以来,除去田裏的石头,是一项必经的工作。田裏面应该有石头的啊。但是,关东为亚黏土层覆盖,没有石头。这对甲信两国士兵而言,是不可思议的。 攻击松山城的部署,已经决定了。从城南朝西,也就是甲信军从面对市川的方向进攻,北条的一万大军则取道城东。 战争,在寒风刺骨的十一月中展开。 甲信军利用强劲的西风,向城内投射火箭,焚烧端曲轮的一、二座建筑物。但是,范围有限。敌军缩小守备圈,坚守城池。 城内守兵三千,由五百名士兵守夜。 此城地形险要。纵使能越过市川,但是险峭的断崖,仅能供数人攀登。东侧多沼泽池,过後仍是红土断崖。只有少数部队能够行动。北方,是以「吉见百穴」著称的高丘,丘後有沟渠,再过去又是断崖。 北条军首先开始填埋沟渠,甲信军则著手崩落西侧的部分断崖。攻城战,由土木工程开始。城的四周被层层包围,蚂蚁也无法通行。 十二月下旬,北条军和甲信军都完成突袭路线,准备探视城兵的行动和抵抗程度。 城兵毫无出城之意。无论攻城军如何哄闹挑衅,城内依然平静。不过,一、二名攻城军上前还无反应,如果人数到达五十、一百,一旦进入射程范围,城内便发出如雨点般的枪弹。撤退後,枪弹显著减少。北条军和甲信军的死伤,共数十人。 这一天,甲信军的先锋大将是甘利左卫门尉。他推测会遭洋枪攻击,便令士兵扎竹栅,竖立数层,躲在後面,慢慢前进。根据过去的种种作战经验显示,这是躲避枪弹的最好方法。因此,在决定进攻松山城的时候,他就准备许多竹栅。至於数十人的死伤,是因为部分人员对枪弹的轻视,以及善水战的将领日向大和守是吉的部队没有使用竹栅。 日向是吉是和甘利左卫门尉并称的将领。他原本希望当先锋大将,却被甘利左卫门尉所夺,自己则奉命由水路攻击。日向是吉因好大喜功,才成为敌人洋枪的饵食。日向是吉之子藤九郎,率先展开水攻,不幸中弹而亡。 枪声响起,攻击部队昂奋激动。倒下的战友,刺激了他们同仇敌忾的情绪。城上枪口的弹烟,激起心中的怒火,让人恨不得想一举攻城,把火炬扔入城内,打破城门,一拥而上,宰了射击的士兵。 甘利队的一些士兵,就在这种情绪下,跃出竹栅,成为枪弹的目标。 甘利左卫门尉的部卒头领米仓丹後的长子,米仓彦次郎晴继,也是其中之一。 米仓晴继率领二十多名家兵,欲迫近城门时,子弹穿过腹部。 当天夜裏,晴继开始发烧。次日,腹部肿胀如鼓。 「腹部积满污血和浊气,一定要把它排出来。这个药水不太好喝,但是可以排出毒血毒气。」 军医须野原典斋拿著药水,劝他喝下。 「喝下就会好吗?」 「会的。很多人就是这样治愈的。」 米仓晴继皱著眉,把药水移向口边。突然,一阵马尿味扑来。 「这不是马尿吗?」 「是的。这是用马尿煮的。」 「说什么药,明明是马尿。可恶,竟敢愚弄我。我宰了你!」 说完,米仓晴继便欲拔刀。众人急忙拉住,表示马尿也能治病,还是喝吧。 「若是被人讥笑我是靠马尿才保得一命,岂不有损我武门威名。我宁可一死。」说完,就闭上眼睛。 後来,父亲米仓丹後前来劝说,亦是无效。米仓丹後将此事告诉甘利左卫门尉,表示真不知应该如何帮助儿子是好。 甘利左卫门尉立刻来到米仓晴继身旁。 「米仓晴继,你真是愚蠢啊!论善战,是甲信第一;论愚蠢,你可是甲信第一。管他是马尿还是人尿,只要是能够治病,只要还能为主公效命,谁会拘泥於这种小节而白白失去自己宝贵的生命?虽然是马尿,但也是须野原典斋用心煎熬出来的药水。那个笨蛋说不能喝?我来尝一尝。」 甘利左卫门尉拿起药壶,咕噜一口,再用手擦了擦嘴角,说道:「味道还不错嘛。」 米仓晴继坐起身子,拿起药壶,二话不说地一口饮尽。 约莫一刻後,果然排血放屁,腹肿消去,高烧也退了。 米仓晴继和其他伤患,一起被送回古府中。途中,遭敌兵伏袭时,他奋勇持枪应战,勇不可当。 甘利左卫门尉亲自喝马尿,救助米仓晴继之事传人在志磨温泉的信玄耳中时,信玄对饭富三郎兵卫说道:「甘利左卫门尉,强过他的父亲甘利虎泰。」 ? 永禄六年的一月二十日,骏河方面派来信虎的使者阿茜。 和上次一样,阿茜先来到饭富三郎兵卫的住宅,再乘轿到别处,换轿之後才前往志磨温泉。 「父亲怎么了?」信玄从阿茜的眼神,就能看出她的心事。 「信虎老爷不在府中。」阿茜泪眼模糊地说道。 「到哪裏去了?为什么这种事……」 「他现在躲在远州挂川的满愿寺,预定这几天进京都。」阿茜道出结果之後,从和服衣襟内侧取出信虎密函,交给信玄。密函的字迹潦草,似乎是仓促成书。 「武田盟友如下」 开头语之後,紧接著几个人名:濑名骏河守、关口兵部少辅亲永、葛山备中守、朝比奈兵太夫、三浦与一等五人;这些都是今川氏真的重臣。 「他有没有口信?」 密函的体积不能太大,否则不好隐藏。最好的方法是写下重点,其余以口讯传递。 信虎得知儿子信玄在川中岛大会战中获胜,平定了信浓,正朝关东出兵,心中怎按捺得住?他多么希望信玄能早日进入京都。战国时代的武将,谁没有雄心大志?现在只能盼望信玄为他达成这个梦。因此,他迫不及待地想离开骏河。今川氏真是一个昏君,永远不可能取得骏远两国。 今川氏真的家臣们,都在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信虎便趁机劝诱他们为武田做内应。 「时候一到,你愿不愿意投效武田?」 信虎并不直接地询问,而是先探对方的口气。 「氏真主公也真是的,若是再沉迷歌舞通宵达旦下去,邻国恐怕会有所行动。毕竟这是一个优胜劣败的战国时代啊。我只是随便说一说,如果隔壁的武田军队攻打过来,该怎么办唷。」 如果听者悖然而怒,就笑一笑掩饰过去。如果对方表示:「果真如此,只好背水一战啦。不过,对方乃一强敌,恐怕只有等死的份儿。」便再更进一步地问下去。当然,表面上有如闲话家常一般。 信虎斡旋於今川旧臣之间的事,传人今川氏真的侍臣庵原安房守的耳中。 庵原安房守买通关口兵部少辅亲永身边的茶人——宗哲,要他报告信虎和关口兵部少辅亲永下棋时的谈话内容。 宗哲躲在屋檐下,竖直了耳朵,窃听信虎和关口亲永的谈话。关口亲永的声音听不太清楚,信虎因为上了年纪,耳失聪,说话声音大,几乎都听得到。 宗哲把话传给了庵原安房守。庵原立刻将此事告知氏真,建议逮捕信虎,出兵关口宅。这件事情被氏真身边的仆人清水右近听到,立即告诉关口亲永。由於氏真昏庸,家臣团早已反目相向,各自结党。 关口亲永立即召集八百士兵,武装起来。而後向其他重臣述说庵原的不是,再率五十精锐,要求和氏真面谈。 「信虎下完棋之後,又随便闲聊了一些。他上了年纪,又被迫离开甲斐国,躲藏在这裏,我只好默默地听他说。我只不过是当一个听众,宗哲竟……」 关口亲永率兵到宗哲躲藏的庵原安房守家中,把宗哲抓了回来。 氏真惶恐极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等待第三者出面调停。最後,是濑名骏河守介入这一场纷争,草草收场。那天夜裏,宗哲被刺客刺杀,表面上则宣称是自杀。 这个骚动立即传人信虎耳中。趁氏真追兵未到,信虎带著五名随从——四名男仆和阿茜,离开了骏河宅。他没有带走十六岁的爱妾,毕竟在生命垂危之际,没有心去谈女色。 「那一天,天还没有亮,主公什么也来不及拿就乘轿去了。连送行的人也没有,真是可怜。」 阿茜敍述那天早上的事情。 「挂川的满愿寺,安全吗?」 「暂时应该不成问题。主公说,他在那裏等你派人去。」 「派人去?」 「是的。主公说,您会了解的。」 大概指的是钱吧。进京都要钱,落脚处也要钱,为人子,应该尽一点心。信虎或许是这个意思。 「你呢?」信玄问阿茜。 「主公叫我留在您这裏。」一抹红晕,映在阿茜的面颊。 「留在我这裏?他要你当诸国的使者?」 阿茜摇摇头,脸依然低著。 「他究竟是怎么说的?」 「到了京都之後,唯有等待您进京都的那一天,其余都不重要了。我是一个身家清白的女……」 阿茜说到这裏,停了下来。 「父亲要你当我的侍妾?」 这句话让阿茜羞得连脖子都红了。 可怜的父亲啊!信玄内心这么想著。被逐出甲斐已经有二十年了,父亲一定渴望回到生长的故乡,所以才如此刻意讨好儿子信玄。他认为诱动骏河部将,就是有恩於信玄。 (何必呢!) 了解父亲的动机之後,信玄十分难过。 瓜熟自会落地。骏河已经有这样的徵兆。目前尚不是施展谋略的时候,只要多派间谍监视即可。一旦信玄派出使者,除了信虎带动的部将之外,将有十人呼应,造成时势。 信玄一直注意在骏河觊觎远州的松平家康。这个人不是普通人物。从东海道吹向京都的风,不久也将席卷骏河。阿茜还在等他的话。 父亲把阿茜赐给自己当侍妾,若是要她回到信虎身边,只怕她会死谏。来此之前,她恐怕早做了这样的决定。父亲要她修习忍术,或许是要把她当成送给儿子的特别赠礼。只是,若是在这个时候把野心勃勃的父亲带回甲斐,必定招致灾祸。看来,只有接受父亲的赠礼了。 「阿茜,你愿意留下来吗?」信玄以从未有过的温和语调问道。 「愿、愿意……」阿茜回答的声音极小,却很清楚。 信玄抬头看看饭富三郎兵卫,想徵得他的同意。三郎兵卫迎著信玄的视线,点点头表示赞成。 是夜,信玄拥著阿茜入梦。日行十里,能刀善枪的阿茜,在被中仍然是个女人。不同的是,她比信玄接触过的任何女人,都来得羞怯。信玄为她滑嫩粉红的肌肤而心动。 次日,日向源藤斋带领三名家臣,前往挂川满愿寺。 三月中旬,信虎在京都前左大臣三条公赖(信玄的正室夫人三条氏之父,天主二十年,在大内义隆处,因陶隆房的反叛军而被杀)的外甥三条实纲(三条家的後继者)的协助下,在五条觅得住处。信玄为了父亲,不惜千金。 松山城土龙战法 ? 逍遥轩武田信廉,是一位不像武将的武将。攻击松山城时,他并未积极表示意见,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由部将处理。但也未必是全部放手不管,在军事会议上,他也有中肯的发言。沉默之人金口难开,却言出必中。 逍遥轩在营中经常看书,有时亦执笔作诗绘画,神态悠闲,一点也看不出是代兄远征的统帅。 但是,从未有部将向逍遥轩谏言。部将们似乎认为,主公不在,只有靠他们自己,只要自己振作就行了。况且,和信玄比较起来,逍遥轩宛若云雾,不易捉摸。 偶尔,逍遥轩会突然外出。出入敌人疆界,随时可能遭受袭击。家臣们非常担心,他却满不在乎地任意骑马出游,甚至远至荒川,赏玩冬景。 这一天,逍遥轩从位在营区内的寺庙中出来,见无人跟随,又外出了。家臣们紧张万分,随後跟去。这一点,和年轻时经常骑马奔出踯躅崎馆的晴信,颇为类似。但是,这种在敌方进出,视若无人之境的做法,却叫家臣们百思不解。 逍遥轩沿著市川的道路朝北走。右侧是环绕松山城的丘陵,左侧是田圃。 马儿朝北行,寒冷的西北季风迎面袭来。田圃上覆盖了一层薄冰。 逍遥轩的马迎风嘶叫。来到一个分歧点。左边是沿著市川的道路;右侧的小道通往松山城丘陵的下方。 逍遥轩把马头调向通往丘陵的小道。 (或许,他想观测阵地。) 家臣这么猜测著。果真如此,得立刻通知各阵地,否则事後一定挨骂。想到这裏,立即策马急奔,四处走告:「主公要来巡视阵地,不可疏忽怠惰。」 逍遥轩貌似信玄,一般士兵多半会将他误认为信玄。信玄的替身巡视军营时,没有人知道那是替身。 逍遥轩向阵地方向走了一段路,在丘陵下方勒住马儿。他发现丘陵斜对面有许多洞穴。 「那是什么?」逍遥轩问身边也是一脸疑惑的家臣。 家臣带来当地的居民熊谷五郎藏。此人看起来约五十出头。 「这是百穴。由於为数不少,所以称为百穴。」 「什么时候挖的?有什么用?」 「已经失闻了。我的祖父是从他祖父那儿听来的,至於是何人所挖,就下得而知了。」 「是人挖的吗?」 「是的。从穴裏拿出石器、土器和鹿骨等东西,不像是几千年前的东西。这些洞穴,大概是 以前人的住处吧。」 「有多深?」 「不很深,大约二、三间(注:—间约一·八一八公尺)。好像还有更深的,但是已经倒塌了。」 逍遥轩逐渐产生了兴趣。 「用什么挖的?」逍遥轩突然问道。 「这个嘛……过去还没有铁,应该是用木锄、木棒或是石器吧。」 「用木锄或木棒挖穴?」 「可以啊。这裏没有石头,全都是红土。挖土,并不难。」 熊谷五郎藏说到这裏,逍遥轩突然想起什么,调转马头,从刚才来的路奔去。家臣们莫名其妙地跟了上去。 逍遥轩回到寺庙,召来诸国使者角间七郎兵卫,命令他立刻前往信玄处。 「见到主公,你就这么说。我打算从地下进攻松山城,急需优秀的测量师和挖金山的工头。为了赶时间,工人在当地找……。明白了吗?」 角间七郎兵卫覆诵一遍後,立即上马直奔,在次日傍晚抵达古府中。 信玄在志磨温泉接见角间七郎兵卫。 「什么!从地下进攻松山城?」连信玄也大吃一惊。「信廉从那裏想出这个主意的。你知道吗?」 角间七郎兵卫道出逍遥轩在巡视阵地途中看到吉见的百穴之後,立即令他前来之事。 「原来信廉……」信玄的眼角浮现出笑意。 他唤来饭富三郎兵卫,命令饭富三郎兵卫从黑川金山挑选适当人选,送往松山。 黑川金山的总测量师是百川数右卫门,但是因为上了年纪,便改派他的儿子百川宫内。另外,再挑选十几名工头。一行人从南佐久的余地出发,越过山岭,经过上州的南牧(南目),抵达松山。 逍遥轩把松山城的地图拿给百川宫内看,说明大致的状况之後,便带他到现场观察地形。挖掘工头则奉命利用丘陵的斜面,挖掘洞穴,了解土的性质。 「我打算从三个方向挖掘洞穴,进攻敌城。你认为如何?」逍遥轩在地图上画出三条线。 「主城应该在这裏。在主城下面挖洞,从这裏进入,放火烧城。」 百川宫内以及挖掘工人们,默默地听著。 「明天早上开始挖。挖掘工作由士兵负责。他们平常就拿锹锄什么的,挖土应该难不倒他们。你们负责监督洞穴的方向、沙土的处理,以及用坑木支撑洞穴以防崩塌等工程。」 逍遥轩的要求并不十分艰难,百川宫内和工头们都松了一口气。 「挖到敌军主城下面,大概要多久?」道遥轩问百川宫内。 「约二十五天。」 「时间恐怕来不及。我想在上杉辉虎从越後抵达此地之前,攻下城池。所以,最好能在二十天以内。」 「这就得看挖掘工人了。」百川宫内回答道。 而後,逍遥轩召集军事大会,说明从地下攻击松山城的计画。 「第一坑道是甘利左卫门尉,第二坑道是日向大和守是吉,第三坑道是内藤修理。三人距离主城地下是相同的。主公等著看那一队先抵达主城地上而举起火把。所以,大家好好加油。」逍遥轩严肃地说道。 三人都感到十分意外。谁都想争先进攻,但是这简直是在比赛挖洞嘛。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士兵,他们一定会说,我们是来打仗还是挖洞的。 「或许各位认为,挖洞不是武士该做的。但是,往後的近代战,在战略上,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洋枪,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十年前,没有人相信用洋枪可以取得天下。而今呢?织田信长不就是靠洋枪扩展领地的吗?挖洞也好、用枪也好,都是为了作战。明天早上约卯时(早上六点)起,大家开始挖掘。」 没有人反对,但是甘利左卫门尉、日向大和守是吉和内藤修理三人,都不太高兴。三人各自回队,传达这个新命令。 「父亲,我们绝不能输。主公说得很有道理,这是新的战术。交给我吧,我一定要为哥哥藤九郎雪耻。」 说话的是日向大和守是吉的次子日向吉次郎。他说「主公」,表示认为信玄在营中。吉次郎的哥哥日向藤九郎,在水路攻击时中弹而亡。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另一个原因是,他想和甘利左卫门尉争夺功名。不论是挖洞或其他事项,他绝不愿意输给甘利左卫门尉。 当天,日向吉次郎挑选百名健壮士兵,准备参加明天的挖掘竞赛。他还备妥挖土工具,并向百川宫内和工头们请教要领。第二天早晨,日向吉次郎比预定的卯时早半个时辰开始动工。天还未亮,大伙儿打著灯工作。现场四周,在昨天就以挡风为由,扎起了稻草栅遮掩。所以,不会引起别队的注意。 当甘利队和内藤队发现时,日向队已经挖了三间。 「为了争名,竟然不守规定。」甘利队发言道。 「主公说的是约卯时起。既然是『约』,早半个时辰也没有错啊。」 日向队超前开工,甘利队和内藤队也慌了。如果不理会,只怕功劳都被日向队占去。因此,甘利队和内藤队也迅速投入了挖掘工作。 当洞穴挖到二间左右时,百川宫内带著水平仪(装水的竹筒)、间(计测绳)和标识棒,来决定洞穴的方向。方向定出之後,三名健壮的士兵在前面敲击土墙,落下的土,立即被运出去。挖掘的人累了,立刻换人交替。挖掘工作不断地进行著。到达某种程度,便用坑木支撑,避免坑道崩塌。 起先有些不适应,熟悉之後,工作就进行得非常顺利。 第七天,甘利队遇到水脉,不得已,只得改变方向。甘利队因此落後,内藤队和日向队仍然顺利地进行著。 ? 从松山城的望楼看去,敌军的一举一动,一目了然。用畚箕运出来的沙土,高高地堆在後面。红土山像竞赛般,一天比一天高。 红土山的高度,反映出地下挖掘工作的进行程度。总有一天,会挖到城下面的。城兵的情绪,受到了影响。 「怎么办,总得想一个好方法啊?」城主上杉宪胜召来重要的家臣询问。 「不如趁敌军忙於挖掘的时候,冲出去攻击他们的守卫兵,再趁敌方主要部队回来营救的空档,塞住洞口。」 「这虽然是一个好方法,但是,塞住的洞口,只须半天就能挖通。我们何不从这裏挖掘逆穴。」智多星难波田弹正说道。 何谓逆穴?难波田弹正走到城市地图前。「敌军以主城下面为目标,从三个方向开始挖掘地道。我想,不要多久,就会挖到这边来。」难波田弹正指著城的石墙外侧。「我们从这裏往下挖,也就是说,在敌人的地道上,挖沟等待。当敌穴打通後,从这裏倒下粪尿。通穴一旦布满粪尿,叫他们如何进攻呢?他们满身粪便地爬上来时,就会遇到我们的伏兵。」 城主上杉宪胜采纳了难波田弹正的策略。当天,就从城内开始挖掘逆穴。挖出来的土,就用来铺填中间的曲轮。 「敌军的情况很奇怪,似乎太冷静了。」 饭富兵部是逍遥轩身边的部将,非常注意细节事项。进攻松山城的成功与否,和他有密切的关系。饭富兵部不断派出忍者,打听城内的消息。但是,城内警卫森严,无机可乘。於是,饭富兵部又想出捕捉出城士兵之计。他和北条军打个商量,故意放松北条军和甲军的边界防守,并暗设伏兵。夜半出城的敌军触网中计,被带到饭富兵部面前。此人身上带著城主上杉宪胜向上杉辉虎求救的书信。信上写道,城内粮食殆尽,最近甲军在地下挖坑道进攻,松山城如风中残烛,请速派援军。 「你叫什么名字?」 这名男子不理会饭富兵部的问话,似乎已抱著必死的决心。 「拿灯来……」 家仆取得灯来。饭富兵部手持烛台,起身走到俘虏面前。俘虏盘地而坐,闭上眼睛。 「信上写粮食殆尽,不过,看你的气色,不像嘛。」饭富兵部一边说,一边在俘虏身边绕一圈,视线停在沾在草鞋上的新红土。 「带他来的时候,有经过挖出来的红土堆吗?」饭富兵部问侍仆。 「没有。抓到後,就直接送到这裏,没有经过红土堆。」 「这么说,他脚上的新红土是城内的了。」饭富兵部脸色大变。「没错,他们也在城内挖掘。证据确凿,若想活命就老实招出。」 俘虏依然沉默。 当天夜裏,部将们聚集讨论城内逆掘的新情报。 「看来必须改变穴的方向了上百川宫内画一张新图,摊在逍遥军面前说明。「敌方可能是看我们挖掘直通主城下方的坑道,所以也在前方挖掘。现在,中央的日向队还是继续向前挖,欺瞒敌人,一旦遇到敌方,就暂时撤回待机。在左右两侧的甘利队和内藤队,则在中途绕行。日向队要一直等到甘利队和内藤队到达主城下方之後,才向敌方预挖的地方挖去。当敌方全神贯注在这一角落时,甘利队和内藤队则从主城下方入城放火。」 众人一致同意。 这个计画打破了日向吉次郎的竞争野心,但是想一想要担负起诱敌任务,也不坏啊。 红土山仍然逐日增高。 北条军原定和甲军一起进攻松山城,但是在挖掘坑道攻敌的新策略上,却无从参与。 「甲军在地下挖掘坑道,进攻松山城。」 「武田信玄确实高人一筹。松山城一定会在他的坑道进攻下投降的。」 北条兵的这些谈话,传到了大导寺骏河守政繁的耳中。大导寺将此事告诉了家老松田尾张守宪秀。 「我也注意到这件事。」 松田尾张守宪秀,历经北条氏纲、氏康、氏政三代,气度不凡,且有先知卓见。 「再这样下去,武田的名声必定直冲云霄。虽然我们是盟友,还是得准备一下。」大导寺政繁说道。 武田名声高涨的背面,有著另一层含意。关东之战的主导权应归北条。北条为了想称霸关东,不惜与上杉辉虎对峙。此次进攻松山城央求武田援助,是以共同削减上杉辉虎的势力为由,并不是以占领关东为饵。谁知,甲军大队来到关东中心地带之後,抢尽了风头,并不知不觉地夺去进攻松山城的主导权。例如,这一次崭新的地下战术。如果战术成功,松山城陷落,武田信玄当然会接收此城。如此一来,武田的军旗将在武藏国中飘扬。对北条而言,关东又多了一个比越後上杉还棘手的敌人。 「武田是一个朋友,一个令人畏惧的朋友。」松田宪秀叹了一口气。 「只有一个办法。」大导寺政繁靠拢过来,说道:「劝上杉宪胜投降。越军受雪阻挡,一定无法在冬季抵达。我们可以告诉他,如果现在不向北条投降,甲军必定会火烧城池,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他会投降吗?」 「那就要看投降的条件。不妨告诉他,只要现在投降,可以既往不究,并入北条旗下。」 松田宪秀想了一下:「你愿意当使者吗?你认识难波田弹正,又见过上杉宪胜,是最适当的人选。」 大导寺政繁没有料到这个重任会落在自己身上,但是怎能立即拒绝呢? 「既然您这么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松田宪秀立刻将此事告知北条氏政。氏政写了一封致上杉宪胜的劝降书。 当天夜裏,箭文送入了松山城,说明第二天早上辰时,大导寺政繁造访之事。 大导寺手持梅枝,来到松山城。 「这是我在路上采的。」大导寺政繁把梅枝递给上杉宪胜。 「你是指我们将如梅花般地散落吗?」 上杉宪胜十分激动。他眼中布满血丝,大概是睡眠不足吧。 (城内发生了什么事?) 大导寺嗅到异常的气息。进城时,守城兵的举止也异於平日。 「我说你们如梅花般地恒久芬芳。这个城已经作战太久了。如果再继续下去……」 上杉宪胜打断他的话。 「武田的坑道快要迫近主城,所以你来劝降?我告诉你,他们其中一个坑道已经被我们的逆穴堵住,其他二个也快了。武田有什么可怕的!」 「你们堵住的是中间的那一条吧。」大导寺政繁问道。大导寺政繁以北条军使者身分拜访甲军阵地时,曾遇到指挥中央坑道的日向吉次郎。 「你仔细看看这个坑道,不到十天,就能通往主城的地下。」 大导寺政繁突然想到此事,便顺口说了出来。 只见上杉宪胜眼睛一亮。 「原来你们堵住的是中间那一条通往主城的坑道……」 大导寺政紧露出那种——难道你们不知道还有其他二条——的询问眼神。 「另外还有二个坑道。至於通往何处?经过哪裏?我就不太清楚了。这个城,充满了危机。 一旦甲军的二个坑道完成,他们一定会在地下安放弹药,把此地炸得粉碎。此外,您不妨想一想,当甲军掠夺此城时,那会是什么情景:蜂拥入城、强奸妇女、抢夺财物、虐杀男丁等等。被俘虏的男人,送往金山;女人,则在金山当*女。」 上杉宪胜脸色大变,在座的部将也是个个面色铁青。 大导寺政繁继续说道:「北条氏政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所以要我来此转达他的意思,只要你们今天向北条投降,城池和百姓都可归入北条旗下,并且绝对保证妇孺的安全。」 大导寺政繁拿出北条氏政的信函。 「如果无法立即回答,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决定之後,立刻派使者前来通知。还有,最好祈祷坑道别在今晚挖通。」 说完,大导寺政繁便回去交差。 北条军不和友军商量,直接送使者入城的事情,激怒了甲军部将。 「这算什么……」 武田部将一边提防北条军,一边加速地下坑道的挖掘工作。当天後半夜,甘利队和内藤队的坑道,到达主城粮仓的下方。 大导寺留下的那一句话——另外还有二个坑道。至於通往何处?经过哪裏……,促使松山城的部将,全体动员,寻找地下的声音。 黎明时分,发现粮仓下面有声音。甲军迫近了。接下来一定是安置炸药。毫无犹豫地紧急会议立即召开。降军使者於微明时,来到北条军营。 北条军的使者立刻到武田营地,报告松山城已向北条投降。 「会有这种事?」 正当甲军愤怒之际,松山城内的士兵及其家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向北条军投降。他们似乎是因为畏惧甲军,而投向北条。 时为永禄六年二月六日。 「北条太过分了。我们为什么不和他一战!」 当甲军上下为愤怒之火所掩时,来了新的情报。上杉辉虎已越过雪地,出现在关东了。越军到了,自然不能和北条交战。 武田信玄的命令传来: 「松山城落时,後事交给北条,立即撤兵。」 甲军整队离开武藏国。 「这是什么狗屁战争嘛!到头来,松山城竟然成为北条的……」 在回去的路上,日向吉次郎愤愤地说著。 伊势物语 ? 永禄六年春,信玄还在志磨温泉。一方面是喜欢志磨的温泉。另一方面,要想客观地展望天下,这裏是最适合不过的。 「逍遥轩选择绝佳的战略,将士们奋勇而战。只有我信玄,在旁冷坐。」信玄对饭富三郎兵卫说道。 「等您恢复的时候,只怕不出来都不行。」饭富三郎兵卫说道。 他所担心的信玄,身体已称小康,但是侍医御宿监物认为还没有完全康复。信玄在踯躅崎馆工作时间较长或接见宾客时,就会微微发烧。 「如果一年都泡在志磨温泉,大概就能完全康复。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再忍一下吧。就当它是大事之前的小小考验。」 饭富三郎兵卫不明白最後一句话的意思。 「大事,是指主公进京……」侍医御宿监物为他解惑。进出骏河,自东海道入京都,不仅是武田信玄的目标,也是家族的希望。 信玄始终处之泰然。尽管天下如何动荡不安,也不为所动。但是,在收集情报方面,从未松懈。松平家康和今川氏真接近断交之事,引起他的注意。信玄特别强化骏河到三河方面的谍报活动,并严密监视今川重臣们的行动,准备一旦有事,立即与他们连络。今川的家臣中,有和武田互通者,例如濑名骏河守、关口兵部少辅、葛山备中守等人。 在准备进出骏河的同时,後尾也积极展开行动。为了防止上杉辉虎进犯信浓,便出兵上野做为牵制之用,并在靠近信越国境的饭绳山麓,铺设军用道路,威胁越後。身在志磨温泉的信玄,心中早已有了安排。 盛暑渐远、凉风徐来时,三条氏来志磨温泉探望。 三条氏来志磨温泉,不算稀奇事儿。她以正室夫人的心情前来探视,另一方面又在嫉妒心的牵引之下,想看看信玄和新宠阿茜,过著什么样的生活。这让信玄十分头痛。 「主公,您日子过得很悠闲吧?悠闲,是挺不错的。但是,如果和阿茜过得太悠闲,只怕有损您将近痊愈的身体,可要自己保重唷。」 三条氏依旧是讽刺的唇舌,双脚还不停地在四处走动。正室夫人来此,阿茜一直乖乖地坐著,露出皙白的粉颈。 「阿茜。」三条氏眼睛瞥向阿茜。「主公的身子不好,受不起累。你和别的女子不同,练过几天功夫,自己大概不觉得怎么样,但是……」 三条氏指的「练过几天功夫」,大概说的是阿茜曾是信虎的忍者。阿茜依旧处之泰然,倒是信玄不愿再听她说下去。 「你有什么事吗?」信玄问道。 「唷!没有事我就不能来啊!难道我这个武田信玄正室夫人,只是虚有其名?」 三条泫然欲泣的语调,让信玄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看你好像有事情要说才问你。」 「当然有事。看你过得这么清闲,我也想舒服一下。很久以前你从今川义元那儿借了《伊势物语》,这本书还在身边吗?」 「你为什么突然想看《伊势物语》这类书?」 「我要享受生活……」 「好吧。这本书很重要,放在馆裏的书库保存著。既然你要看,我会叫家臣送到你那裏去。」 信玄从三条氏眼中看到说谎的神情。三条氏乃公卿之女,平日就有看书的习惯,绝不会要求别人让她看《伊势物语》。 (她为什么要看《伊势物语》?) 信玄心想,三条氏背後一定有人在作祟。太郎义信的正室夫人於津弥,是今川氏真的妹妹。或许她把今川氏真告诉她有关《伊势物语》的事情都告诉三条氏。 《伊势物语》的作者不明,是一本歌物语,以在原业平咏颂的歌为主。共有三种,古本、朱雀院涂笼本和定家本。 定家本乃藤原定家於天福二年(一二三四)所著。 今川义元以巨资自京都公卿处购得此书,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逢人就炫耀。天文二十三年,此书落入武田家。是年三月,北条氏康正欲进入骏河之际,信玄亦出兵骏河,并在刈屋川大破北条氏康的军队。事後,今川、武田和北条三家之间,缔结攻守同盟。武田信玄就是在这个时候,向今川义元要求《伊势物语》。 (今川只答应借武田抄写。) 今川义元答应借出之後,直到永禄三年,义元死去时,从不曾要求归还,信玄也忘了这件事。 「已经十年了。」信玄悠悠地说道。信玄认为,都过了十年,这本书应该属於武田。 「是啊,的确有十年了。」三条氏说道。似乎地也在数著《伊势物语》在武田家的日子。 三条氏回去後,信玄立即唤来饭富三郎兵卫,要他派人严密监视骏河给新馆(义信的住处)的书信和使者。今川氏真可能利用於津弥和三条氏的感情,探听武田家的内情。 半个月後,消息来报。新馆的於津弥确实有写信给骏河,骏河方面也有回信,但是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的确,和娘家之间往来书信,并无不可。如果仅止於此——」信玄喃喃自语。 一个月後,骏河今川氏真的使者前来。 「今川的使者?」 这名使者大概带来什么特殊的文件吧。信玄在踯躅崎城馆书院接见使者,饭富三郎兵卫在旁。 「请归还过去今川家借给武田家的《伊势物语》。」使者单刀直入地指出。 「今川义元公借给我至今已经十年了。为什么突然急著要回去?」 「不为什么。氏真公想看,所以派我前来索取。」 「若是如此,我自当立即奉还。只可惜这本书在数年前被人盗走,现在已经不在身边。」 信玄装糊涂。其实,他相信,不必编这个理由,对方也不会强行要求归还。 使者回去後数日,太郎义信来到信玄处。 「父亲,您还是把《伊势物语》还给今川吧。说什么被盗走,这不像您平日的为人。」 「义信,是谁告诉你这些的?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你却知道得如此清楚。是不是从今川那儿听来的?你是怎么得到这些消息的?」 「这些事情一定要一一向您报告吗?就算我是从今川家听来的,又有什么关系。今川家和武田家不仅是同盟国,更有亲戚关系,某种程度的沟通,是必然的。」 「你这么认为吗?」 「难道您不赞同?」 「义信,现在是战国时代。一言一行,务必在看清天下形势之後,方能为之。再亲近的邻国,随时可能成为敌人。绝不可有一厢情愿的想法。」 义信似乎无法接受信玄的教诲。 「正因为身处战国时代,才更要注意与邻国的往来。尽管外面对今川氏真的风评不少,但是,当氏真公无力时,武田应该伸手援助才对啊。」 信玄默默看著义信。义信已经不再是小孩了,他有他的思想,是强逼不得的。 「义信替今川氏真说话,该怎么处理呢?」信玄问饭富三郎兵卫。 「似乎是於津弥在控制义信。义信也像您一样,渐渐对女人产生兴趣。只是,除了於津弥之外,他似乎从不正眼看别的女人。」 「义信和於津弥有这么要好?」信玄想起了於津弥。一个皮肤皙白的倔强女子。除此之外,别无印象。义信为何独独锺情於她?一个男人为何只迷恋一个女人?信玄百思不解。 「我得多了解这个叫於津弥的女人。」信玄喃喃地说道。也可能是期待饭富三郎兵卫早已调查於津弥,能给他提供一些资料吧。 「於津弥继承了今川义元的一切性格。她善长诗歌、博览群书,虽不曾骑马弄刀,但熟知《战记》、《军记》、《六韬》等兵法书籍。」 「这么说,她还有点墨水喽?」 「有学问的女人,未必能吸引男人。於津弥的女性魅力,在常人之上。」 饭富三郎兵卫意味深长地说道。 「如果於津弥怀孕了,义信总会看看别的女人吧?」信玄半开玩笑地说道:「有人说,结婚也十二年了,能生的早生了。」 信玄来到志磨温泉的第三年。今川家再度派遣使者前来。那是家臣庵原安房守的弟弟庵原备前。他表明是为《伊势物语》之事而来,看来,这次可不是轻易就能打发的。信玄心中有了决定,准备接见庵原备前。重臣们皆出席。 「请归还《伊势物语》。」庵原备前说道。 「我上次说过,《伊势物语》被人盗走了。」 庵原备前对信玄的回答表示摇头。只见他挺起胸膛,斗胆说道:「看来,我必须搬出阁下身边的人。」 他威胁著要说出知道《伊势物语》在武田之家的人名。这身边之人是谁,自是不难想像。 庵原备前胆敢道出此人,可见他对这身边人有几分了解。 此人若是义信,信玄就是被自己的儿子出卖了。 「我看,此刻最好把《伊势物语》还给他们。」饭富三郎兵卫在耳边轻声说道。 或许是对谏言的反感吧,信玄故做镇静地说道:「你倒是说说看,此人是谁。」 只有孤注一掷了。信玄料使者不敢搬出义信之名,当面羞辱他。 庵原备前被信玄的强硬态度激怒了。 「那么恕我直言了。据於津弥所言,最近。三条夫人正在阅读《伊势物语》。怎么说是被盗呢?」 没有提出义信的名字。信玄松了一口气。他心想,女人的话,算得了什么。 「哦,那个啊!那是抄本。和原本很像,但毕竟只是个抄本。」 「用抄本归还也可以。」 「庵原备前,你说这话就不对了。抄本,是我们用手誊写的,为我们所有,怎么能给你们。不过,你若愿意,我们倒是可以再抄一本给你。」 庵原备前为之语塞。於津弥的信函,也失去了用途。 庵原备前退出後,信玄对在座的义信说道:「於津弥的所做所为,无异於与今川家私通。你打算怎么做?」 「於津弥没有错。不对的是您。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诈取《伊势物语》定家本的原本?」 义信眼光灼灼地看著信玄。 「巧取今川家的家宝,有什么光荣。」 在座的还有饭富三郎兵卫、饭富兵部、马场民部、内藤修理和小山田信茂等重臣:有的脸色发白,有的屏住气息。 ? 信玄由志磨温泉回到踯躅崎馆後不久,三条氏再度来访。 正是樱花飘散、菖蒲绽放的季节。 「听说您近日就要搬回踯躅崎馆,是真的吗?」 「御宿监物也认为可以,我正打算这么做,在这裏总是有许多不便。」 「我问过御宿监物,他说你已经不发烧,脸色也好多了,但是身体稍胖,还是得小心注意。多亏了这一年的休养。想不想再多留一段日子啊?虽然不方便,但是有阿茜在啊……」依然是讽刺一阵後才回去。 这个女人真奇怪。原意是来探视他的身体状况,最後却留下一团云雾。上次是当於津弥的先锋,询问《伊势物语》的所在;这一次为的又是什么呢? 「阿茜,据说忍者能从表情看出一个人的内心。你能吗?」 「虽然我学过忍术,但只限於一些基本的……至於读心术,倒是学过。所谓读心术,并不困难,就是利用相由心生的道理,掌握住显现於外的。」 「那么,三条来探望的真正用意何在?」 「我只能猜……」 「但说无妨。」 「但是您不能生气……」 「为什么?」 「我不愿意您认为我是出於嫉妒心。」 「不会的,你就直说吧。」信玄半命令式地说道。 「三条夫人希望您再留在志磨温泉一段日子,但并不是挂心您的健康,好像是受到谁的委托……」 「你是怎么判断的?」 「三条夫人的语调异於往日,较为高昂。上次,她看我的眼神中有著嫉妒之光;这一次,却畏於接触我的眼神。从两次的举止来比较,这一次显得不安。短短的时间裏,手就在膝盖放上放下的来回三次。眼中也流露出愧疚之色。」 「愧疚之色?」 「这是忍者使用的话语。当心中有愧时,自然会形诸於眼,称之为愧疚之色。」 「难道三条有愧於我?」 「可能。」阿茜肯定的回答。 「你有什么建议吗?」信玄不安地问道。 「有变则有兆,有兆则需备。您务必加强身边的警卫。我愿意以死守护内殿,但是如果志磨温泉为军队包围,这就不是我所能抵挡的了。」阿茜说出了最糟的打算。 「我该立刻回府吗?」 「千万不能慌。不妨向侍医、三条夫人等人表示,要继续在志磨温泉停留一年。如此一来,必定会有动静。」 信玄不愿意相信阿茜的分析。如果三条氏确实有所企图,也不得不考虑背後的义信。义信究竟想干什么呢? 信玄表示要在志磨温泉再留一年时,御宿监物十分惊讶,但也表示:「这才是真正的养生。」 对饭富三郎兵卫,则嘱其看守志磨温泉四周。十数名暗桩放了出去,明显处则是增加警备。遇有窥视者,一律抓来问话。 梅雨季节开始不久,暗桩便抓来僧侣和卖货郎。他们每日乔装易服,在志磨温泉四周张望。 僧侣身上持有骏河善得寺的身分证。卖货郎身上只有货品,他不愿吐露出生地和姓名,摆出一副准备受刑的姿态。最後,将其绑示於街口,出告示重金悬赏认识此人的人。 当天,这名男子咬舌自尽。後来,得知这名男子是饭富兵部的属下,曾在川中岛大会战中,因斥堠立功。 「他的确是我的部下。不过,一个月前他因盗用公款逃跑,我正在暗地裏找他呢。」饭富兵部说道。 唤来饭富兵部的兵头调查,证明确实如此。 不久,僧侣的身分也查明了,他是今川的间谍。 信玄并未深究这名间谍的身分,只是命令暗桩严密监视义信和饭富兵部。暗桩,也就是现代所谓的宪兵组织,为一独立机构,归属领主,监督家臣的行动。 永禄八年七月十六日早晨,暗桩坂本武兵卫和荻原丰前来到信玄处。 信玄摒退左右,听取二人的报告。 「义信少主於昨天夜裏,以到城下观赏盆灯笼为由,溜了出去。跟随的人,只有长坂源五郎和曾根周防。但是,他们并没有到排列盆灯笼的城下,而是到饭富兵部住宅,直到深夜才悄悄返回。」 信玄十分重视这个报告。看盆灯笼并无不可,但是以此为藉口,却与饭富兵部谈到深夜。就不能不重视了。饭富兵部是义信的师傅,从义信小时就在身边,当然,义信有什么事都会向他请教。但是,有事尽可请他到家裏来,何必特别前往呢?再者,又何必要拿看灯笼做幌子。 信玄再一次命令严密监视义信和饭富兵部的动静。仅是暗桩还不够,信玄又唤来诸国使者驹泽七郎,令其刺探义信和饭富兵部之间的任何可疑处。 山本勘助亡後,驹泽七郎带著信玄的秘令前往诸国。这些诸国使者,是信玄的触角。 「饭富公方面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新馆方面就难了,恐怕不容易有满意的成果。」驹泽七郎似乎不太有信心。 「为什么?」 「骏河使者经常带信给新馆的於津弥,而新馆也有使者前往骏河。他们乃使者之身,我们不易动手。这样大的一个漏洞,恐怕不易调查。」 信玄点点头。 「能不能中途夺信或偷看?以前,大月平左卫门曾在中途偷偷阅读小笠原长时寄给小县弥津里美的信。」 大月平左卫门是诸国使者之祖。提出大月之名,驹泽七郎自是不能沉默。 「就试试看吧。」 驹泽七郎在中途埋伏,抢夺新馆於津弥寄给今川氏真的信。除了信匣之外,连使者的衣领、发髻都翻遍了,就是没有密函之类的书信。驹泽七郎带著信函回来。是於津弥写给哥哥氏真的信,除了抱怨天气酷热之外,还敍说了今年可望丰收,大概不会有战争等家常话。在最後,则写道: ? 最近,府内可能发生令您惊讶之事。此事与我无关,只求能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 会发生什么令人惊讶之事呢?信玄低头思索。 驹泽七郎手下发现饭富兵部的家臣野泽全造悄悄离府之事,便立即向信玄报告。 信玄立刻将此事告诉暗桩坂本武兵卫。 坂本武兵卫等十人,在鳅泽附近逮捕了野泽全造。 「你要去那裏?做什么?」他们以暗桩的职权调查,但是野泽全造根本不放在眼裏。 「我是饭富兵部公的心腹,要去那裏,是我的自由。」 坂本武兵卫使眼色逮捕他时,野泽全造拔刀相向。野泽全造奋勇抵抗,後来因身负重伤被捕,但是也因流血过多而死。他的身上,没有密函。 「一次还没有什么关系,如果同样的事情再发生,饭富兵部一定会怀疑的。」坂本武兵卫说道。 「饭富兵部他……」信玄无法相信。 「无论如何,还是请您回踯躅崎馆吧!」坂本武兵卫说道。 信玄陷入沉思,默不回答。 义信逆心 ? 踯躅崎馆,并不是一个建筑物,而是以苍郁古木隔开的几栋建筑物组成。太郎义信的新馆,便是其中之一。新馆,是天文二十一年为迎接今川义元的女儿於津弥而建立的。 信玄从未造访过新馆,他的驾临,令义信和於津弥大吃一惊。 「您从志磨温泉搬回来了吗?」只剩两人时,义信先行开口问道。 「不,还没有。我打算听御宿监物的话,留在那裏,直到完全恢复为止。」 信玄一边打量新馆的内部和庭院,一边说一些家常话,诸如,再整理一下会更好等等。 「义信,你带於津弥到志磨温泉住一阵子,如何?志磨温泉又称子授温泉,应该对你很有帮助。」 信玄指的是於津弥尚未生子之事。 「温泉疗养吗?我现在没有这种心情。」 「哦?现在,上野方面正是战得最激烈的时候吧。不过,人总是需要温泉的。不是一、二个月,只要五、六天就行了。况且,我们父子也该谈谈心。」 最後,信玄像在喃喃自语一般。想和儿子谈心之事,颇让义信感到意外。在民间,父子谈心是很普通的事情,但是,领主之子在出生後便离开父母,独立教育,有若外人。 信玄这么一提,不禁令义信回忆过往,有过这样的事吗?没有啊!曾经剖心而谈的,只有饭富兵部一人。 脑海中浮现出饭富兵部的影子。义信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沉默不语。 「你不必立刻回答,去和於津弥商量一下吧。最好是能来。」 温柔的命令。信玄眼光如炬。说完後,便乘轿回志磨温泉。 义信立即和於津弥商量此事。於津弥默默地听著,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会有什么目的呢?」 「父亲嘛……不会吧!」 「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他看我们时的眼光,确实有怀疑之色。」 於津弥道出了送信使者在前往哥哥今川氏真处的路上被杀之事。 「或许是因为发生这件事,父亲才想和我谈一谈。」 「何不去找饭富兵部公讨论一下,我也和三条夫人谈一谈。」 「叫兵部来吗?他被父亲监视了。」 义信有所顾虑。他知道有暗桩在监视他和兵部;也知道赏灯之夜被跟踪之事。 「只要不做亏心事,召来兵部公又何妨?您不继承武田家吗?何需顾虑这许多。」 义信认为於津祸说得很有道理,便立即差人请饭富兵部前来。 饭富兵部的脸色有几分苍白。最近,他有失眠的毛病。 「既然主公要您到志磨温泉,我想,最好还是带著於津弥一块儿去吧。不论会有什么事,总是先谈一谈。」说完,兵部低下头。 一股冷流,流过兵部心头。兵部是信玄的重臣,也是义信的傅役。自小把太郎义信拉拔长大,与其说是师傅,实则如义父。当大部分的武田部将主张进攻骏河时,唯有兵部站在义信这一边,主张与今川家维持恒久的和平。当义信以赏灯为由,前来饭富兵部的住处,表示: (父亲信玄的做法无道,应该学他放逐祖父信虎到骏河一般地,把他放逐到骏河。) 这时候,兵部大吃一惊,整夜劝说这么做是不对的。最後,他同意义信的要求,派间谍到志磨温泉,并派使者前往今川氏真处。 (义信是武田家的嫡子,武勇卓越。而今,义信谋叛,却连一个跟随的人都没有。此事若是泄露出去,只怕一定会传到主公耳中。) 兵部沉思不语。义信的想法太天真。如果他不肯听劝,该如何是好呢? (义信还在做梦。) 除了等他梦醒,别无他法。 「义信,我也希望你去志磨温泉和你父亲好好谈一谈。」兵部再次叮咛。 当天,於津弥也和三条氏碰面,讨论前往志磨温泉之事。 「义信去的话,还没有关系,但是你最好不要去。有阿茜那个狐狸精在,谁知道会使出什么花样。」三条氏劝阻於津弥。 「她能对我怎么样?」 「这很难说。主公对你并无好感,如果那个狐狸精嘀咕两句,你可就完了。」 於津弥没有见过阿茜,但是光听说她是一名忍者,就够吓人的。於津弥拒绝了志磨温泉之行。理由是最近身体不适,经过骏河医生的诊断,认为不宜温泉,安静休养最为重要。 武田家的宿将们,无不向志磨温泉祈祷。永禄四年的川中岛大会战之後,信玄便前往志磨温泉静养。当时,仅有数名重臣知道。三年後,从重臣到侍大将,皆已知晓。家臣中,有人认为信玄是为根治肺痨,有的人则认为是隐居退身,好把职务交给义信。信玄和义信在对骏河的政策上,持不同的意见,即使是连战皆捷的武田将领,也对未来抱持著一份隐忧。当然,这种心情,绝对不可显现出来,否则只会自误。日子一久,武田的家臣们开始对义信身边的重臣饭富兵部,产生怀疑。路上见到饭富兵部就改道而行的人,不在少数。 家臣们无不祈盼义信和信玄的志磨温泉谈话能够进行顺利,且有完满的结局——义信听从信玄的安排。松平家康已经席卷远江,若再不采取行动,只怕远江即将为松平所有。织田信长方面,更是不能大意。 织田信长一年进贡七次,行为有若属国,态度亦是殷勤备至,并暗示有进京的意图。 除了武田的家臣之外,连今川的家臣们也希望信玄进入骏河。信玄在信浓争霸中显示的武略和治世才能,充分证明他也能使骏河一国安定。与其受愚昧的氏真治理,不如追随一个将来可能称霸天下的诸侯。 (义信啊!您要听信玄的话。) 只可惜部将们的心愿,并未传给义信。 信玄和义信谈了三天三夜,任何人不得接近。除了吃饭时间之外,两人闭门交谈,声音高昂旋又转低,不一会再度扬起,但又随即降低下来。 义信说道:「不顾信义,焉能称霸天下。只怕届时众叛亲离,连今川、北条都变成敌人。一旦背腹受北条氏政和上杉辉虎等大军的牵制,将是一场苦战。」 信玄的看法则是:「战国时代根本没有信义这玩意儿。优胜劣败,一直是战国的传统。现在不入骏河,骏河终将被松平和北条瓜分。进攻骏河,或许会和北条交恶,但也可能促成北条和上杉和睦相处。不过,目前北条和上杉自顾不暇,无力进攻甲信。义信,不要被这种小义局限住。等称霸天下之後,再来消弭战争;这才是真正的大义,才是流有源氏血缘的武田家该做的事。」 无论任信玄如何游说,义信仍如一颗顽石。到了第五天的晚上,信玄见两人意见无法一致,只好发出最後通牒。 「就算你的看法和我不同,你也该走你必须走的道路。我身为领主,指引你,这是我的责任。」 「我知道您令出如山,但是却不能强迫我同意您的看法。如果您一定要出兵骏河,就先杀了我。」 义信脸色铁青。 信玄和义信的会谈,就此结束。信玄深深叹了一口气。 信玄和义信会谈破裂之事,立即在家臣间传开。义信离开志磨温泉时的那一脸愤慨之色,是最好的回答。 回到新馆,义信立即召来饭富兵部,道出与父亲会谈的结果。 「父亲没有一点常识,简直像疯了一般。我看只有采取最後手段了。」 「什么?」 「出兵志磨温泉。活抓父亲,送往骏河。兵部,你立刻开始准备,若是等到父亲回踯躅崎馆就麻烦了。」 「一定要我这么做吗?」饭富兵部眼中含著泪。 「除了你,我还能交给谁呢?麻烦你了。父亲放逐祖父信虎时,也是有板垣信方协助。去做就是了——。」 此一时,彼一时啊。当年,是家臣央求信玄放逐信虎。而今,支持义信的,只有饭富兵部一人。但是,兵部怎能告诉义信这些! 「拜托嘛,爷!」义信向兵部行礼央求。 爷,是义信小时候对任师傅的兵部的称呼。兵部,是从多位家臣中选拔出来,任嫡子义信的师傅。他教义信武术、兵法和忠孝之道。而今,义信却要他背叛信玄。 (是我没有把义信教好。) 兵部流下泪来。原本想以武田家嫡子的荣耀,来建立义信的自信心,孰料,竟流於任性。当兵部发觉时,已无力挽回。川中岛大会战中,义信违反信玄的命令,独自行动,造成我方重大损失;这也是义信任性惹的祸。兵部过度的保护,养成义信自大的心理。 「你就帮帮忙嘛。」 「好吧,我答应。但是,不是现在。我家附近埋伏了许多暗桩,这裏的外围也有二、三名监视人员。若就此召集兵马,一定会传入主公耳中。杀一、二十个人有什么用,况且,志磨温泉少说也有一百三十名武士固守。」 「难道没有办法了?」 「有。不久就要出兵上野的箕轮城,那将是个好机会。我想,大概就在这几天吧。目前若没有大事,最好不要派使者。」 ? 饭富兵部抱著必死的决心。唯有一死,才能保护义信。 走出新馆,腿前一片火红般的栌叶。或许,这将是他最後一次看到栌叶。 饭富兵部以为数日後会下令出兵,但事实不然。栌叶落尽,冬景渐去,踯躅崎馆中攻击箕轮城的军事会议仍在举行。最後,终於决定统帅为武田逍遥轩,军队约五千人。饭富兵部也率领一个军团出战。统帅为武田逍遥轩,对外却宣称是信玄出兵。 军事会议结束,各部将准备回去时,饭富兵部走到信玄跟前。 「明後天是家母三周年忌,要举行法事。」 冠婚葬祭,需经上司许可,方能集结群众。兵部是来请信玄批准。 「已经三年了吗?」信玄感慨地说道,并派饭富三郎兵卫前去参加。自从义信和信玄意见不合以来,三郎兵卫感到十分为难。哥哥兵部的行为,引起信玄不满。信玄对三郎兵卫和哥哥兵部会面之事,有所顾忌,但是母亲的法会,焉有下参加的道理。 (哥哥为什么在出兵之前举行法事……) 三郎兵卫相信兵部一定另有企图。 法事遵照古礼进行。法事结束後,兵部将三郎兵卫唤入内房。 「三郎兵卫……」兵部欲言又止,只是看著三郎兵卫,眼中泛著泪光。三郎兵卫,此次,我只怕难有归期。如果我发生什么事,麻烦你转告义信,就说,人,应该死得其所。我,认为是时候了。」 「哥哥,武将出战,谁能预知归期?你怎么……?」三郎兵卫凝视著兵部。「莫非你有什么打算。有什么事不能敞开来谈,我们是兄弟啊。」 「我决心一死,死在这次的战场上。做一个轰轰烈烈的烈士。」兵部的态度十分冷静。 「哥哥,我了解你的立场非常艰苦,但是还不至於以死解决。时候到了,主公自然会尽弃前嫌的。」 「不会的。」 「难道你……」三郎兵卫的神色严肃起来。 「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就过去的,即便在我死後……。只要有人能了解我的苦心就够了,那怕是十年、五十年、百年、数百年後。」 「你打算做什么?」 「我只想死。我是武田家的第一重臣,不会做出任何有损武田家的事。」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死後,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义信。麻烦你替我照顾他。」 兵部在三郎兵卫面前跪下。而後,不管三郎兵卫问什么,他都不回答。 「快回去吧!待久了,会让暗桩起疑的。」兵部以兄长的口吻说道。但是,兵部并没有送三郎兵卫到玄关。 三郎兵卫很替兵部担心,却又无计可施。 (哥哥想死。什么时候?在那裏?) 马儿慢慢前行,三郎兵卫陷入沉思。古府中的街道,增加了许多来来往往的人马。快出兵时,都是这个样子。 地方上的武士,或五人,或十人,带著二、三十名士兵,来到古府中,各自投效心中的理想军团。 「哥哥是明後日的早上出兵。」三郎兵卫在马上喃喃自语著。 哥哥说他想死。死,只有病死、战死或自杀。依目前来看,他没有生病。自杀,就没有必要说什么这次战争恐怕难有归期之类的话。 (战死吗?) 实在难以勾画出兵部骑马持枪冲入敌阵的景象。兵部已经过了驰骋疆场的年龄。若想有此举动,必定会被家臣制止。所以,战死,应该是不可能的。 三郎兵卫拉住马头。从这裏向左走,通往志磨温泉。正想策马前行时,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 (莫非哥哥想在出兵那一天,调兵直驱志磨温泉?是义信的意思吗?哥哥身为师傅,不宜违命,但是又不愿背叛主公,所以才想以死明志?要我照顾义信,莫非是想一人顶罪?) 三郎兵卫细细分析著。兵部若想叛乱,只有利用出兵那一天早上。(哥哥是在暗示我吗?) 三郎兵卫彻夜思索兵部的那一番话。次日,天气晴朗却寒冷。明天,就是兵部率军出发的日子。真让人坐立难安啊! 三郎兵卫乘轿来到志磨温泉。这件事,实在令他放心不下。 「三郎兵卫,怎么啦?瞧你脸色苍白的。」信玄看著三郎兵卫。 三郎兵卫把兵部的一番话,以及自己的看法,都说了出来。 「只好暂时回府。」信玄听完三郎兵卫的敍述,悠悠地说道。 等到夜晚来临,信玄乘轿回踯躅崎馆,并下令不让任何人知道。同时,令暗桩包围义信的新馆,检查所有接近的人与物。所住之处,也先行调查。 第二天,永禄八年十一月七日。天未亮,古府中的武田家部将大门,响起了敲门声。 「有急事,请快开门。」使者大声喊道。 门开,持信的武士交过信函之後,匆匆离去。 是饭富兵部写给这家主人的信。 ? 主人近日的行为怪异,例如,与今川家断绝关系、出兵骏河等等,危害到宗族的安全。前循信虎退位之例,定今晨举兵,盼共襄盛举。义信不知此事,此乃我饭富兵部一人之意。特此告知。 ? 收到此信的部将,无不脸色大变,并立郎率兵前往志磨温泉,保护信玄。 当天早上,最早来到现场的是穴山信君。他率领三十名士兵,来到已经包围志磨温泉的饭富兵部军队面前。 「叛逆必死。快快离去者,饶你们不死。」 信玄的家兵们也跟著喊起来。饭富兵部的家兵原本不知为何来此,但是,当他们被当成信玄的叛徒时,内心立即开始动摇。信玄,是他们心中的偶像。信玄所到之处皆无敌手,只要跟著信玄,就能获得地位、名誉和土地。而现在却说是为讨伐信玄而来,顿时失去了战斗意志。兵部的士兵们骚动起来。骑兵队来了。第二队是以饭富三郎兵卫为首的五十名骑兵,人人手持朱房枪。 饭富三郎兵卫一言不发地走过穴山信君,直入饭富兵部的部队。 饭富兵部的军队先是受信君呐喊的影响,现在眼见同族的三郎兵卫率队前来,更是大惊失色。 志磨温泉附近的道路并不十分宽广,兵部军队曾一度退至志磨温泉後面的桑田,但都不战而逃。 饭富兵部召集士兵回府固守。一切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神色毫不惊慌。 饭富兵部军队败走之後,武田部将率领军队陆续在志磨温泉集合,再朝饭富兵部府出发。 夜已散尽,天空泛白,马场民部、内藤修理和武田逍遥轩等武田重臣们,向饭富兵部劝降。 但是,饭富兵部已切腹自杀了。 他留有遗书。书中表明此次叛举完全是他一人之意,与义信无关。 饭富兵部的破晓叛变,也成为武田部将的试金石。大部分的部将在接到饭富兵部的书信後,立即发兵直奔志磨温泉,只有极少数的人是坐观局势的投机分子。这一次事件更强化了甲军对武田信玄的归向之心。 信玄了解饭富兵部的用心。饭富兵部的用心良苦,使信玄不知该如何处置义信。 永禄八年十一月七日,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饭富兵部的家臣之首被捕。新馆被包围。 义信得知饭富兵部叛变失败自杀之後,已经了解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他和於津弥共处一室,等待父亲的命令。 胜赖公的喜事 ? 志磨温泉之变的第二天,十一月八日,织田信长的家臣织田扫部忠宽(爱知郡日置城主织田丹波守宽维之子),以织田信长使者的身分,前来古府中拜访。 织田扫部向信玄行礼。 「自从四郎胜赖和雪姬订亲之後,已经过了三个月了。婚期将近,不知有何效劳之处。」 织田扫部看起来较为年轻,与织田的使者赤泽七郎左卫门和佐佐权左卫门的一头白发比较起来,他的黑发自然衬托出年龄的差异。 「不敢当。」信玄打量这位使者。 (莫非他是来探听武田的内讧?) 武田信玄和嫡子太郎义信意见不合,已经不是秘密。邻国皆有静待其变的念头,更有人巴望趁虚而入。纵使武田对往来人物调查甚严,但是只要有道路、只要和他国有贸易往来,就难掩间谍之耳目。 (他在志磨事变的第二天前来,一定有什么企图,不能不提防。) 细细打量织田扫部,只见两眼细小,称不上风采二字,但是目光却敏锐有神。多半是在附近听得古府中有变,特来探听。 「您什么时候到的?」信玄声东击西。 「上个月中。」 「哦!上个月中。每个月都麻烦您了……」信玄说著,看了看赤泽七郎左卫门和佐佐权左卫门。 话中含著讽刺。织田信长几乎每隔一个月就送东西给武田信玄,由织田扫部、赤泽七郎左卫门、佐佐权左卫门等轮流担任使者。九月,赤泽七郎左卫门带来的礼物单有: ? 酒????三十樽 肴(海产)????三车 布疋(小袖)????五件 夹袄、夏衣????七件 信玄公用小袖????二件 ? 小袖,装在画有武田菱的大箱子裏,上面还绑著红线。织田信长以属国的礼节献礼,实在是为了深恐信玄出兵东海道,因而在注意信玄动静的同时,使出赠礼战术。 (信玄这个大土绅看到这些礼物,多半会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吧。) 织田信长这么认为,但是信玄有他自己的想法: (信长也未免太天真了,竟想用这些东西来遮我的眼睛。门儿都没有!) 尽管如此,礼貌上的寒喧还是有的。织田扫部於今年春天前来时,表示: (信长有意和武田家结亲家。信长的孩子都还年幼,尚不到论婚年龄。不过,信长之妹夫苗木城主远山勘太郎友胜,有一女叫雪姬,自幼给信长做养女,不知是否和四郎胜赖有缘份结为夫妻?) 信玄表示会考虑,请使者先行回去。第二个月,使者再来,信玄仍以「是啊,胜赖也二十岁了,该是结婚的年龄」含糊过去。 九月过後,信玄终於答应雪姬和胜赖的婚事。 「雪姬的婚礼事宜大至就绪,昨天,行列和伊那高远来的迎接队伍一起从尾张出发了。」织田扫部再次强调道:「伊那的群众也去了。」 信玄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在武田後继者太郎义信叛变之後,胜赖成为接任的後继者。胜赖的配偶,亦即武田家继承者的正室夫人,必须门户相当。虽然雪姬是信长的侄女,但是远山勘太郎之女的家世,实在差距太大了。这个人必须有更好的家世。信玄心中突然闪出这样的念头。 「伊那的迎接使者,有迹部右卫门尉重政、小田桐(切)孙右卫门、向山出云、小原忠国和小原忠次等三十八人。」 「哦!」信玄依旧是漫不经心。 婚礼定在十一月十三日,迎亲自然是必行之事。况且,是信玄亲自命令迹部右卫门尉重政前去迎接,此话听来也就显得多余。 「雪姬一定长得不错吧。」信玄堆出笑容,改变话题。 「信长兄妹相貌出众,浅井长政夫人也是绝世美人,远山夫人更是不落其後。雪姬貌承母亲,是个倾国美女。」 「倾国美女?」信玄露出怀疑的态度。 「我这只是一个比喻,总而言之是个美人胚子。」 「若真是如此貌美,胜赖可得考虑一下。」 「什么?」 「美人多半自视甚高。女人当有德,而非以容为傲。」 「雪姬娴淑稳静,不是郡种虚荣的女人。」 「好了,好了。我会在宴会中仔细瞧瞧的。」信玄笑著说道,有意安抚织田家的使者们。 当织田扫部喻雪姬为倾国美女,信玄表示胜赖可得考虑一下时,实乃心中别有思绪。 胜赖於弘治三年(一五五七)以十二岁之龄当上高远城主,此後一直留在高远。他面貌皙白,酷似母亲湖衣姬,但是,岁月增长,当他十六岁时,已经高大得没有人敢欺负他。他喜好武术,常与家仆较技,马术更是一流。潜意识中,有著不肯输给家臣和信玄的意念。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曾远至伊那谷的饭田城,饭田城主秋山信友以茶会款待。当时,胜赖脸部发红,似乎有些热度。回去时,秋山信友向师傅迹部右卫门尉重政询问,胜赖是不是感冒了。迹部右卫门尉不以为意,但是到了下午,确实发现胜赖脸部发红且情绪昂奋。连秋山信友这个外人都注意到,可不能等闲视之。据说肺痨会遗传,迹部开始注意这件事了。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胜赖的母亲死於肺痨,信玄亦为此病所苦。胜赖极可能也有肺痨。 迹部重政差人到古府中向医师御宿监物报告此事,御宿监物回信表示将前来探视。表面上的理由是探访迹部重政母亲的病,而非胜赖的病。 御宿监物在高远停留十日,细细观察胜赖。第十天下午,胜赖在练枪时受了轻伤。御宿监物在为他处理伤口时问道:「您脸部发红,有没有发热的感觉?」 「没有啊,脸也不觉得热。」 「大概没有发烧。让我来看一看。」说著,伸出手摸摸胜赖的额头。只有医生才能这么做。御宿监物感觉到热度。这不是运动後的发红发热,而是发烧式的发热。 御宿监物回去後,向信玄报告此事,表示这种病只有静养才能治愈,并且要快,千万拖不得,同时,不能浪费精力,且不宜接近女色。 信玄自己十分清楚这种病的麻烦性,因而派京都医生中条奎斋前去高远,并函胜赖,要他听从医生的指示。 起初,胜赖十分反感,後来明白这么做只会对健康不利,也就乖乖听家仆和医生的话。 「殿下,忍耐一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迹部重政总是这么劝他。 胜赖也和武将之子一样,希望早一日上战场。但是,对有病缠身的胜赖而言,却是一个不易达成的心愿。他脸色苍白、瘦弱、眼中湿润,每到下午就发热轻咳,甚而必须卧床休息。 信玄十分担心胜赖的病况,时时派医生去高远,不断送上昂贵的药材。 十九岁之後,胜赖终於康复,能够骑马奔驰。若说是年轻战胜病魔,不如归功於彻底的养生。接著,就是配偶的问题。因为涉及健康,迹部右卫门尉重政尽量不让胜赖看到年轻女子,但是骑马外出,就非他能力所及。每当胜赖骑马外出,看到路旁农家女子的皙白粉颈、洗萝卜女子的大腿等时,不禁担心胜赖会不会提出要求。然而,胜赖一直为和织田信长家的这一门亲事保持童贞。生病使他迟迟无法接近女人,但是他是一个律己甚严的人。这一点和遇到女人便无法克制欲望的信玄和信虎,大不相同。 信玄所说的「胜赖可得考虑一下」,乃是担心禁欲到二十岁的胜赖在初次便面对一位绝世美女,会有什么反应。 (或许胜赖就此离不开她……)信玄想像著瘦弱的胜赖抱著雪姬不肯放的情景。 「备马!」信玄站了起来。 别胡思乱想了,先管自己的事吧!信玄对自己说道。在志磨温泉逗留的这一段时间,总算驱逐病魔。今後,有太多事情要做。先从何处著手呢? 不是军事会议,不是评议,也不是评定。开这种会议,原本就唐突。是否参加四郎胜赖婚礼之事,何需询问臣下。不过,信玄还是做了这不必要的事情,但不是特意召开会议,而是在攻击上野箕轮城的讨论会议中,顺带谈到胜赖婚礼之事。 这次会议的讨论重点在志磨温泉事件的处置方法,但表面上宣称为攻击箕轮城的作战会议,召来主要部将。 可确信的是,志磨温泉之变的主因出自太郎义信和父亲信玄的意见相左。饭富兵部身为太郎义信的师傅,为救义信,慷慨牺牲自己;此事明如青天,因而对参加叛乱的饭富兵部家将,施以最轻的惩罚。对於兵部的亲信、遗物等交由弟弟饭富三郎兵卫来接管之事,无人反对。 席间,饭富三郎兵卫始终一言不发。原因是,哥哥是叛乱之首乃不可争辩的事实,做弟弟的面子自然挂不住。饭富兵部一党的处置告一段落之後,紧接著是太郎义信的发落问题。 「只要能够像目前这般地谨慎行事,时日一久,他的观念自然会有所改变。目前局势当危,不宜做太激烈的处置。」 武田部将似乎认为太郎义信是未来武田家不可缺少的人物。 太郎义信确实有些任性,偶尔也有傲慢的态度。在川中岛大会战中,就因为他不遵从信玄的命令,擅自行动,折损了诸角丰後守和典厩信繁等大将。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他有相当的勇气。年轻时的失败经验,或许可以使他在继承年龄时,成为足以号令天下之人。这是家臣们的期待。 胜赖虽然康复,但是到了二十岁仍无作战经验,况且,多病之身,焉能有所作为。四郎胜赖的下面有五郎盛信,但是年龄尚幼,看下出是否能成大器。选来选去,只有太郎义信堪当武田大任。 (太郎义信原本对信玄并无恨意,只是在政策上意见不同。) 这是家臣们的想法。 「好罢,就处以申诫。」 信玄下了决定,部将伏礼谢恩。有些人放下心中的悬石,因为,甲斐国得以安泰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想徵求大家的意见。这个月十三日,是高远胜赖和远山勘太郎之女雪姬的婚礼之日。我想参加婚礼,你们认为如何?」 信玄环视在座的部将们。原本以为大家会异口同声地赞成并表祝贺之意。孰知,竟是一片沉寂。过了好一会儿,穴山玄蕃头信君说话了。 「当此之时,恐怕有欠妥当。志磨温泉之变虽然一再隐瞒,仍有疏漏之处。织田使者第二天前来,多半是想一窥究竟。他回去了,但也看到士兵包围新馆的状况。一来有人认为武田家的内部纷争,是为了争夺继承权。在这种情况下,您若特地前往高远,岂不表示您心属高远。所以,我认为此刻不宜前去高远。」 穴山玄蕃头今年三十岁,比太郎义信长四岁。他是信玄的外甥,也是信玄的女婿。穴山家和武田家源於同宗,联姻数代。父亲信友的光芒,使他无从表现。永禄三年,信友死後,终能有所施展。志磨温泉之变,他最先率兵直奔,表现忠诚之意。 穴山信君年轻时长疱疮,面容变形,尤其是笑容,令妇孺为之色变。信玄将女儿奈津许配给他,为正室夫人。婚礼完毕,洞房床沿,奈津惊见信君的面容,几乎惊叫出声。以往总是羞容低垂,洞房花烛才得正视。在当时,亲事乃双方父母决定,夫妻洞房初见,毫不怪异。 「是不是被我的脸吓到了?」信君笑一笑。 灯光下,笑容更加怪异。奈津昏了过去。 信君等待了一年。他决定只要奈津心有厌恶,绝不近她。经过了一年多,奈津想通了。在礼教下长大的她,决定嫁夫从夫,无论是喜是厌,只要信君要求,不再拒绝。信君知道奈津不喜欢自己,但并不特意避开她。只要见了面,总会展现骇人的笑容。丑是丑,久了也就习惯。再加上信君的乳娘一再表示,在没有长疱疮之前,他还是个美男子呢。於是,奈津对信君的笑容,不再有强烈的反应;对丑陋的排斥,也渐渐淡了。 结婚後一年半,信君和奈津才成为真正的夫妇,而且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神仙伴侣。 信玄听闻後,说道:「信君是一个奇特的人。」 他所谓的奇特,含赞许之意。 信玄未料到女婿穴山信君会反对此事,倒真让他意外。信君的发言一向具有权威性,只要立场稳固,其他人必定跟进赞同。这倒有些麻烦了。 「我和信君公的意见大致相同。姑且不谈他国,义信的处境岂不太可怜了。在义信情绪尚未平息之前,我认为暂时不宜前往高远。」内藤修理说道。 「什么!义信做了什么事,你还认为他可怜?」信玄睁大眼睛瞪著内藤修理。 太郎义信意图放逐信玄,论罪当死,此刻竟表同情,自是令人不解。若是认为值得同情,便表示赞成太郎义信反对攻打骏河的消极论。 「修理,你反对攻打骏河吗?」 此话令内藤修理脸色大变。 「没有的事!我还盼望能打先锋呢。此事和同情义信之事,不可混为一谈。」 正当内藤修理想极力辩解时,小山田信茂大声说道:「父亲参加儿子婚礼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何需顾虑他国的想法。我认为主公本就应当参加婚礼。」 小山田信茂看著穴山信君,一字一句地说出,挑战之情,表露无遗。 接著,长坂长闲开口说话了。 「信茂所言甚是。雪姬乃远山勘太郎之女,此次更是以织田信长养女之名出阁。据闻,织田公对婚礼事宜极为重视。织田公依礼而来,我方自当以礼还之。高远距此不算太远。我认为,主公应该开始为婚礼准备了。」 家臣之间产生两种意见,讨论於是展开。 信玄在旁静听不语。真是难啊!国家扩大之後,只是去高远,就有这许多麻烦事儿。反对前往高远的穴山信君,以及举手赞成的小山田信茂,都是年轻一辈的部将。 (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了。)信玄心中突然生起这样的念头。 信玄接著听取马场民部的意见。马场民部乃重臣元老,大家应该会听从他的看法。信玄内心做此打算。 马场民部如长者般冷静地说道: 「婚礼,是两家之间的事,有时,也代表两国的结合。去是不去,应该由主公自行判断,不是臣下所能干涉的。」 四座一片沉静。马场所言不差,家臣们面面相视,好似自讨没趣一场。他们甚至怀疑,信玄这么做是为了测试家臣们的团结。 「去不去高远,以後再谈。同行的人,也是届时再视情况裁定。」说完,信玄起身离座。 第二天早晨,信玄差人请正室三条夫人前来。传话的侍女过不久回来报告。 「夫人感冒,恐怕三、四日无法下床。」 这必定是三条氏的推托之词。她大概察觉出信玄唤她的目的。胜赖乃湖衣姬所生,要三条氏参加胜赖的婚礼,却让义信受罪,心里当然有一百个不愿意。 「夫人躺在床上吗?」信玄瞪著侍女,眼珠差一点就要进出来。侍女急忙低下头来。 「拾起头来!说,夫人是不是躺在床上?」 侍女抬起头,却是一脸惨白。三条氏命令她说是卧病在床,信玄要她说实话。脸上尽是为难之色。 「罢了,你下去吧。」信玄的语气缓和下来。侍女犹豫不答,已经显见三条氏是装病。 「三条氏多半猜出我是要她去高远的吧。) 或许她已耳闻昨日会议的内容。想必有人告诉她,信玄可能会去高远,既然参加婚礼,正室夫人当然应该同行前往。若确实如此,那就不妙。重臣会议的内容外泄,表示重臣中有人心向三条氏,当然也就同情太郎义信。家臣们的意见,产生了分歧。 当天,信玄谢绝一切访客,闭门沉思。第二天——永禄八年十一月十一日早晨,信玄告诉近臣,他打算只带几名侍仆前往高远。但是家臣们担心人数太少,万一在路上遭到不测就糟了。最後,信玄只得表示: 「那么,就让土屋丰前和他的部下陪我去吧。」 土屋乃信玄旗下的优秀武士,家臣们这才放心。 於是,信玄出发了。到达杖突峠,诹访湖清晰可见。信玄想起年轻早逝的湖衣姬。她若还活著,今天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想著想著,差一点流下泪来。湖衣姬垂危之时要求让胜赖继嗣之事,犹若昨日。 信玄调过马头,抖落对湖衣姬的思忆。 「主公,请稍待。」身後传来土屋丰前的声音。 回头只见向出的旗帜缓缓升起接近。 向出在信玄前面下马,单膝跪地: 「约有三千大军拥向上野仓贺野城,我方陷入苦战。」 上野仓贺野城於当年六月攻下,若此刻被敌人夺去,将威胁甲信军在上野扎下的势力。攻击箕轮城等,只得日後再谈。信玄心想,敌人必定是知道武田内纷之事。 「丰前,你立刻直奔古府中,要他们立刻出兵上野。」信玄把马调向来时路。 (胜赖,对不起!)信玄暗自说道。 ? 信长父弹正忠存生前招美浓国苗木勘太郎和云侍为婿,亦即信长之妹婿。居於美浓国苗木城。其女自幼归信长收养,称侄女,视若己出。信长表示,待其二十岁,许配四郎殿下为妻。乙丑霜月(永禄八年十一月)十三日,信长侄女苗木女以养女名,出阁伊奈高远,四郎胜赖公成为尾州织田信长之婿。(《甲阳军鉴》) 榛名山 ? 永禄九年五月,武田逍遥轩之三千军队与信浓军联合越过碓冰峠,包围箕轮城。 箕轮城原由长野信浓守业正负责守护,但自从於永禄四年病死之後,便由其子右京进业成接任城主。右京进业年少,由上泉、多比良、高山、白仓、上田、仓贺野、和田、後闲、长根、大户等诸将辅佐。 箕轮城将士料知甲信联军将大举进攻,早巳深掘沟渠、修石墙、储兵粮,做好守城的充分准备。当五千大军围城时,城内毫不惊慌。 箕轮城位於榛名山山麓,正当榛名山块突於关东平原的尾根前端。不到二十公尺的倾斜山丘,便是箕轮城的台地,称不上是平城,也没有险峻山上的山城气势。攀上此丘对面的台地,则箕轮城的规模,清晰可见。 「这个城大概适合力攻……」逍遥轩站在了望台上看著远处的箕轮城时,喃喃地说道。 逍遥轩语词含蓄,却显现出不凡的眼力。他总在兄长信玄之後,不露声名,但这并不表示他不懂战争。逍遥轩熟知战争的进退,但不热衷此道。眼前不是讨论好恶的时候,只能遵照兄长之令指挥大军,尽量避免流血。 「若采力攻,只怕我方也会有相当的损伤。」内藤在一旁说道。他似乎认为要攻下箕轮城并非一件简单的事。 人有人相,城有城相。无论建筑在如何险要之地,只要能抓住弱点,亦能使之陷落。反之,无险无障的平城,也有世代平安的例子。箕轮城,属於後者。表面上是一座不甚起眼的城池,一旦进攻,反遭痛击。别看它的结构平凡无奇,实际上却具有惊人的防御力量。 逍遥轩看看四周,不见水田的踪影。 「他们如何取水?」逍遥轩问内藤修理。 修理观察城的主楼: 「嗯……大概是挖深井吧。」 此处离榛名山块不远,应该有丰富的地下水。如果城内有水井,就无法断其水源。若是强攻,敌方必定以死抵抗,我方损害亦不可免。甲军在川中岛大会战中的损失惨重,现在已是一兵值千金。 断水不成,其次是劫兵粮。 「能够完全包围吗?」 这一句问话,内藤便能猜出逍遥轩的意图。 「可以。不过,等到敌方粮尽,只怕已是冬天了。」内藤修理沮丧地回答。 「哦……那么……」 逍遥轩如今只剩一个法宝,那就是谋略。正欲开口,却早被修理看穿。 「若想用谋略,只怕城裏都是无法通融的老顽固。」 谋略的成功机会,在於敌人畏惧战败或唯利是图。箕轮城人深信越後军队必定前来援助,毫不畏惧败战,反而对武田军队有著强烈反感,若想以利相诱,只怕是难如登天。 「看来只有力攻了。」逍遥轩说道。 但是,逍遥轩并未立即出兵,只是加强包围,严密监视敌人举动。趁夜深偷溜出城向越後告急的人,被抓了起来。有的人夹带书信,有的背记口信。从这些人口中得知,城内约有半年的兵粮,士气高昂。 「还不到进攻的时候。」逍遥轩对内藤修理说道。 在箕轮城被围的第二个月,自越後返回的使者在暴风雨中准备溜入城内时,被警戒士兵逮著。身上有书函。是上杉辉虎写给箕轮城主长野业成的信,裏面提到越後内有一向宗徒叛乱,无法前来救援。逍遥轩释放俘虏,让他带信进城。情势开始好转了。 上杉辉虎受一向宗徒叛乱、京都的三好和松永刺杀将军足利义辉等事所扰,无法顾及关东。背後有信玄做梗,再加上一向宗徒,确实麻烦。越军无法前来的消息,足以打击期盼上杉辉虎支援的城兵的战斗意志,因此城内将领认为必须竭力防止情报外泄。但是,真相迟早看得出来。第一,包围箕轮城的甲军迟迟不发动战争,仿佛在等待城内兵粮耗尽。这怎么能令人不怀疑越军无救兵。 八月,仓贺野孙太郎以甲军使者的身分进入箕轮城,传达逍遥轩的意思。老套的说词:停止无谓的抗战,举旗投降吧。如此,可尽弃前嫌,保护领土的安全。若仍执意一战,长野家恐将就此没落。不如珍惜名家存续,向武田投降吧。 仓贺野孙太郎是仓贺野族人,在仓贺野城陷落时,臣服於武田。他认识箕轮城的部将,是最好的劝降使者。仓贺野孙太郎说明武田有充足的军备,以及上杉辉虎为一向宗徒所扰,却仍有意进京都。 「现在在上杉辉虎心中,京都比关东重要。不可否认的,京都方面的朝廷、寺社等,频频派遣使者催促辉虎进京,大觉寺门迹义俊更是亲自前往越後,要带辉虎进京。越後有佐渡金山,黄金予取予求,他的人缘是建立在黄金上。您不妨仔细想一想,究竟是追随黄金堆成的气势,还是信服於信玄其人。」 尽管仓贺野孙太郎巧舌善辩,箕轮城的将领仍不为所动。 这是有原因的。天文十六年闰七月,武田晴信攻击北佐久郡的志贺城。城将笠原清繁向上野甘乐郡的高田宪赖父子求援。高田宪赖发文上野诸将领,邀约共同作战。箕轮城主长野业正率领数百士兵越过碓冰峠进入信浓,在浅间山麓的小田井原与武田一战,不幸落败。时间是八月六日。 晴信将在此战役中斩获之三千首级挂在志贺城上,以示庆贺。若说上野将士对武田信玄有什么不满,恐怕就是二十年前晴信那一椿不人道的行为。人死成佛,上野将士痛恨将佛首悬挂城前之事,并以此警惕後代。 「不错,或许辉虎确实把京都看得比上野重要。他们有充分的黄金,却不愿支援洋枪,解决我们受武田侵扰的困境。辉虎只为大义名分而战,比较起来,武田信玄方面或许有较光明的未来。但是,我们不会一弹不发地向武田低头。战争有其时运,二十年前的小田井原战役中,我们落败,而这一次是我们自己的战争,绝不会轻易认输的。总而言之,不和甲州人一战,难消心中多年的积怨。就算败了,也不後悔。」多比良守友说道。 高山满重、白仓左卫门宗任等部将也表示同意。 仓贺野孙太郎只得离去。这遥轩将此事报告兄长信玄。 「您必须亲自出马了。」使者传达逍遥轩的口信。 谁都知道信玄的病已经在志磨温泉的这一段期间完全康复,可以上战场。 ? 八月底,信玄命令胜赖整兵,准备攻击箕轮城。这是胜赖的第一次作战。二十一岁才打第一战,的确太迟,但是胜赖一向体弱,也是无奈。胜赖和雪姬结婚,已有十个月。雪姬怀孕了。有人担心结婚会影响胜赖的健康,但是事实显示这一层顾虑是多余的。婚後,胜赖胖了,也不再像过去那般地神经质,更没有信玄担心的整天黏在雪姬身边,有空的时候,仍会骑马溜溜。 攻击箕轮城的讯息传到高远城时,胜赖唤来近臣迹部右卫门尉重政、向山出云、小田桐孙右卫门等,吩咐立刻准备出兵。胜赖自己则到菩提寺建福寺的母亲湖衣姬墓前,报告初阵的消息。 「胜赖刚刚接到主公的初阵命令,请您保佑我吧。」胜赖双手合掌地跪在母亲墓前。 湖衣姬的墓位在宁静的杉树林中,偶有蝉鸣。 伊奈四郎胜赖率领三千伊那军,跨过杖突峠,进入诹访,等待与父亲的军队会合。 约一刻後,信玄的三千兵马也到达诹访。父子在上原城会面。 「你胖喽!」看到胜赖健康的气色,信玄高兴极了。 「您也很健壮。」胜赖公式化地打招呼。 虽是父子,但是长久以来异地而居,久未见面,打起招呼自然显得尴尬生涩。二人心裏都有说不完的话。胜赖想知道哥哥太郎义信的近况。蛰居已久的义信今後有何打算;这是他最关心的。如果太郎义信继续隐居下去,胜赖将是武田家的继承者;如果义信解禁复出,胜赖终止一身只是个伊那谷诸侯。胜赖今年二十一岁,若说心中没有这一份欲望,那是骗人。 「胜赖,在进入战场之前,我有一句话告诉你:身为大将,不必自己卷入战场。他必须观察整体的情势,下达适切的命令。唯有战败时,才亲自拿起武器与敌人交兵。所以,你绝对不可逞一时之勇,与敌人相搏。」 信玄对胜赖的这一番话,其实是说给身旁的人听。初阵,是建立功勋的时候。他不希望任何人要奇计、冒危险地让胜赖在初阵建立功劳。 「我的初阵,是海口城平贺入道之战。先是後退,让敌人松懈,再猛然回攻歼敌。那不是我的功劳。是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为我设计的计谋,而且成功了。现在想起来,只能归诸於运气好。如果当时敌人从内攻,只怕我也没有今天。谁不想在初阵建功,这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但是未必适用於现代。」 信玄一边说著一边环视胜赖身边的安部五郎左卫门、竹内与五左卫门、小原忠国、小原忠次等人。他特别注意竹内与五左卫门,并问道: 「是不是啊?」 竹内与五左卫门是信浓平贺氏的直系,和信玄初阵时的平贺入道有所渊缘。熟悉军书,教导胜赖军书方面的知识。 「是,谨遵教谕。」竹内与五左卫门被信玄一问,内心就打起千面鼓。胜赖的近臣们深知信玄对胜赖的关切之情,也就遵重信玄的意愿。 武田信玄和伊奈四郎胜赖的六千大军,越过碓冰峠,於九月十日和包围箕轮城的五千士兵会合。 信玄在到达当天便发布命令通知附近的名主,表示大军等到秋收後才攻击箕轮城,请他们速速收割。显然他不希望百姓受战争之害,而自己更是以此地的领主自居,把损害减到最小程度。 信玄悠然的态度令箕轮城将兵为之心寒。被甲军包围已经五个月了,而越後的援兵仍不见踪影,外面又有数倍於己方的敌军包围,怎能让人不绝望。 原本斗志昂扬的人,听到信玄出现,都像泄了气的汽球。虽然没有人说出口,但不少人心想,已是没有胜算的战争了,何不向信玄低头。箕轮城的部将,也看清这个情势。 接连开了几天的军事会议。 原本热络的抗战论调,在信玄出现之後,沉寂下来。没有人提到求和二字,但是败战已摆在眼前,谁没有求生的欲望? 信玄派仓贺野孙太郎以军使的身分前来。想必还是为劝降而来,但还是听听仓贺野孙太郎提出的条件。 「甲军明早开始攻击。在此之前,还是希望你们仔细考虑一下。胜败已定,何必流无谓的鲜血。不如降服於武田,为有希望、有未来的战争而战。」 但是,以城主为主的评议大会仍然决定抗战到底,似乎成了为抗战而战的一场战争。 「敌人还是不肯屈服。有没有什么办法?」 信玄问逍遥轩和内藤修理,其实也是说给现在是信玄身边副将的胜赖听。 「围城的五个月间,究竟做了些什么?」语气尖锐了一些。「五个月的时间,大可运用谋略使城内动摇。说是谁为敌方做内应也好、谁和敌人私通也罢,只要让他们互相争吵就是了。你们做了那一项?」 信玄偌大的眼睛瞄著逍遥轩,讽刺地说道:「你还在画画吗?」 信玄知道逍遥轩在营中偶尔提笔作画,但是逍遥轩对信玄的斥责毫不在意,一副战争与我何干的模样。 「胜赖,现在开始要观察敌阵。看图、了望敌阵等等,都比不上实际接近敌城、了解敌军士气来得重要。这是身为大将的首要任务。」 「敌军士气?」 「不错。敌军士气,代表著作战意愿。去,你现在就去了解敌军的士气。」 信玄派勇将甘利左卫门尉和原加贺守胤元二名侍大将随同前往。加上胜赖的军队,构成三百骑兵的队伍。 胜赖接到出征箕轮城的命令时,就让家臣取来箕轮城地图,脑中盘算著作战情况。现在来到现场,发现与凭地图想像的情形完全不同。地形相当复杂,位在丘陵之上的城池似乎固若金汤。 甘利左卫门尉的约五十名骑兵,在前面带路。 城池位在西北跨东南约五丁、东北横西南约三丁的丘陵之上。树林茂密地遮去城池的部分容貌,从隐约可见的石垣、黑门、了望台等位置来看,建筑物分散在很广的范围上。构成城池的建筑物和地图所见的大致相同,差距最大的是在城池周围挖掘的壕沟,分二重和三重。另外,还有许多阻马栅。这些都是地图上没有的。 当以胜赖为主的三百名部队接近城池时,城内士兵纷纷探出头来,严密监视。胜赖不时停下队伍,观察城内情形。 「少主,请不要停下来,否则会成为洋枪的目标。」甘利左卫门尉提醒道。 胜赖点点头,促马前行。他的心跳加速,或许是初阵的缘故吧。 绕敌城一周回来时,部将们正在等著胜赖。信玄考问他敌军的防备状况。胜赖把他观察所得,画在地图上,并详细注明沟的数量和长度,以及阻马栅等等。 「如果是你,你会从那裏进攻?」信玄突然问道。 胜赖未料有此一问,狼狈地看著叔父逍遥轩。逍遥轩轻轻点头,表示要他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负责教导胜赖军事知识的家臣竹内与五左卫门,张大著眼睛盯著胜赖。 「我认为应该从後面攻入。」 「为什么?」 「敌军只能从後门出城作战。在地形上,後门无法安置大军,如果以少数精锐部队相向,敌军多半也会以少数精兵迎战。届时,敌军必定认为此处便是战场。」 「为何不出乎敌人的意料呢?」 「不错。所以我认为不妨把敌军的精锐部队牵制在後门,而我们从四方渡沟而上。」 「你把先後顺序说清楚。」 「首先,从数点渡沟,而後以精兵攻後门,最後,全军一齐渡沟进攻敌城。」胜赖条理分明地说道。 信玄压抑著频频欲出的赞叹声。初临战场的胜赖在观察之後,已能确立作战计画。一股温热的感动,流过信玄心头。和义信并肩作战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但是义信任性自负,专擅的举动常常造成负担。虽是初阵,胜赖已有身经百战的见识,态度亦不流於浮躁。 信玄面对诸将说道: 「胜赖说出了他的看法,有没有异议?若有其他策略,也请提出来评议。」 部将们沉默著,内心却是惊讶的。传闻伊奈四郎胜赖有著明晰的头脑,却未料有这般见识。部将们的心中,浮现一种释然的感怀。就算义信有个万一,还有胜赖在。部将们的面容因安心而开朗起来。 「伊奈少主的策略,令人折服。」内藤修理说道。部将们也相继低下头来。 好简明的军事会议。 「破坏壕沟谁都可以,至於进攻後门之人……」 不等信玄说完,胜赖的近臣迹部右卫门尉重政挺身而出:「请把这个机会让给少主。」一片想缀饰初阵的忠义之心。 「好。除了高远军队之外,甘利左卫门和原加贺军也一起进攻後门。这样可以吗?」 信玄询问刚刚改名为山县三郎兵卫的饭富三郎兵卫。自从饭富兵部在志磨温泉叛变之後,饭富三郎兵卫深感愧疚。信玄为了让三郎兵卫忘掉饭富这个姓,便赐姓山县。对山县三郎兵卫询问意见,也是信玄对他的一种关怀。 第二天起,一万一千人的甲军部队开始动工填埋箕轮城的壕沟,有的人用避枪弹的屏风,有的人用竹栅掩护,展开填埋工作。 箕轮城内偶尔发出攻击,但无全力阻止之势。後无援军的状况下,保有城池未必保有生命。阻止填埋作业,或许能延长城池一个月的寿命吧。城内众部将的一致看法是,与其如此,不如保留战力,不做无谓的浪费,届时再一鼓作气冲出,予敌人以痛击。 日升日落,箕轮城的壕沟逐一被填平。 胜赖在甘利左卫门尉和原加贺的守护下,连日巡视箕轮城四周。箕轮城内也对胜赖展开评论。 「这是伊奈四郎胜赖的初阵。」 「听说义信被监禁,看来日後是由胜赖继承。信玄这家伙在教胜赖作战呢!」 「箕轮城成为伊奈四郎胜赖的初阵战果,实在无颜面对祖先。」 在各种评论声中,有一人重视胜赖的存在,苦思对策——上野十六枪之一,武名远播的上泉伊势守秀纲。 「拿下胜赖!这次是他的初阵,必然急於建功。我们就利用这一点。」 上泉伊势守秀纲向和田业繁、後闲信纯说明他的计画,并要求协助。偷袭胜赖,需要几位强有力的优秀武士。和田和後闲也列名一十六枪。 「好!我也希望取得胜赖的首级。家父和田业行在二十年前的小田井原之战中,被武田军取去首级。现在正是我湔雪前耻的大好机会。」和田业繁流泪说道。 後闲信纯也表示他的意见: 「上泉公,敌中亦有强者,是不是再增加一个人参与这个计画。」 藤井正安——後闲信纯推荐此人。 「藤井正安,好啊!有他参与,如虎添翼上上泉伊势守秀纲口上如是说,心里却有所不安。 望向窗外,入夜後的榛名山风,冷冷地吹来。 伺机攻城 ? 永禄九年九月二十九日,晴朗的好天气。镝箭呼啸三声,越过箕轮城的主楼。数秒後,城兵起了骚动。在他们耳中,镝箭声成为不吉的徵兆。有人甚至为这早已平息的箭音,发出颤抖。 镝箭是从武田阵营中发出来的,代表发动战争的前导。若在守城一、二个月,上杉辉虎援军将近的时候,镝箭声或许不会引起恐慌,而今,粮食见底,上杉军无法援助,宣告开始作战的镝箭声,无异於死亡之音。主事者的家人大多在城内,士兵们乃附近的乡村武士,平日执锄下田务农,有事时才由领主召唤集合。他们已经有数个月有没见到妻小家人。一旦开战,战死的成分居多。从人数上比较,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是战死,一是突围而逃。 「镝箭射来了。」一些士兵抬头看天,喃喃自语著。发放镝箭以示开战,源自源平时代。现在是战国时代,已不须放镝箭以示开战,但是此种古礼有威吓城兵的作用。镝箭飞过的天空,一片蔚蓝。 城主长野右京进业成(年龄不详,约十七或十九岁),召来主要的部将。 「今天,是我业成,以及自镰仓时代以来之长野家历史的最後一日。感谢你们代代追随长野家,并陪我业成走过最後一段路。敬各位!」 部将们流著泪,接受酒杯。没有人说话。事已至此,夫复奈何。在尚有转机时,为何不设法?仓贺野孙太郎前来劝降时,为何不表明自己的意见?而今,徒留悔恨。只因当初深恐提出和平会遭抗战论者抨击而保持沉默,终於这一天来临了。除了自己之外,还得带著妻小同赴黄泉,怎能不诅咒这悲惨的命运。 (对武田怀著一份沿自父亲的仇恨,注定走上这样的道路。) 酒入愁肠,面呈微红。按捺不住的人站了起来。只有一人未曾出席离别宴。上泉伊势守秀纲听得镝箭声,立即登楼观察敌情。而後,他在城内走动,眼见士兵个个情绪低落,忍不住一一打气,声音逐渐提高,最後成为一场演说。 「各位,战争要一战二战再战。不要想生死,不必担心被捕,只要同心合力突破敌围就有生路。为生还而战吧!各位,武田信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想想二十年前内山城、志贺城的事,自己做一个判断吧。当年在此地被武田抓住的人,有些还在黑暗的洞穴中挖金;被捕的妇女,不是被赏给武田臣下,就是卖入*女户。各位,多杀一个武田士兵就减一分父兄们的仇恨。斩杀前进,见机逃出,逃向各自的生路。若是被捕送去挖金,不如自尽。我们不是为死而战,我们是为生存而战。」 上泉伊势守秀纲在士兵间来回传播。 坐以待毙的士兵听到这一番为生存而战的激励之词,有若看到一线生机。士兵们高声应和著。 「上泉公,我不明白你的用意。主公打算与城池共存亡,你却要我们逃亡。小心自己的言词,否则绝不饶你。」多比良守友扬眉说道。 「我了解多比良公的心情,也明白主公的苦衷。但是当此危急之秋,要与城共存亡的陈腐言词只会打击士兵的士气。我们应该为他们打气。若能突破敌围一角,主公也能再兴长野家。在主公无所策动的情况下,身为家臣的我们至少应该帮助夫人和幼世子。」 多比良守友被上泉伊势守秀纲说得无言以对。不仅是多比良守友,主要部将也都同意上泉伊势守秀纲的做法。 敌人已在城外,不是争辩的时候了。指挥者应该掌握军心。 四处响起呐喊声。武田军开始攻击了。 上泉伊势守秀纲向城内士兵巡回展开为生存而战的演说之後,接著向城主长野业成进言。 「今日的主战场应该在後门,敌军主力将分布在後门。请主公沿山而逃。我已准备数名山栈道的带路者待命。」 秀纲说明与城共存亡是消极的做法,应思再振雄风。 「逃往哪裏呢?」 「目前以厩桥城最理想。」 「投靠上杉辉虎?他背弃我、切断援军,还能信赖吗?我还是认为应该与城共存亡。」 长野业成听不进秀纲的主张。秀纲心想,年轻人只从正面论事。被主战派家臣的彻底抗战论逼到这个地步,还不自觉,真是可怜啊! 正如秀纲所料,当日在後门展开激烈的战斗。由伊奈四郎胜赖率领的大军,陆续推出新兵攻击後门。 城内以洋枪攻击敌军,武田军依例将竹栅和铁盾挡在前面,步步靠近城门。攻城士兵接近城门来到洋枪射下到的死角时,城内士兵便开门拥出,攻击太过接近的武田士兵。洋枪弹如雨点般打向企图接近的武田士兵。二百挺洋枪的火势,阻挡了武田军的攻势。最後,接近城门的士兵都战死了。 武田信玄在了望台看到这种情况,立刻传令下去。 背上插旗的二名骑兵从信玄阵营出发,来到伊奈四郎胜赖面前,下马行礼说道: 「主公指示,不要强行进攻,想办法诱敌出城,待引出敌军後,再猛然折返跟入城。」 跟入城,是战术用语,意指尾随出城的敌军入城,予以攻陷。 胜赖遵从父亲信玄的命令,但是一时也无法想出能够诱敌出城的策略。 侍大将甘利左卫门尉进言道: 「主公说得有理,敌人的洋枪队在後门,不宜强行推进。若想诱敌出城再跟入城,我认为不妨放弃後门,渡过空沟,假装我们要攀登石垣越过高塀攻城。敌方在加强高塀的同时,多半也会开後门突击我方後部。届时,我军可假装混乱,开始撤退。撤到适当距离时,再猛然回攻,和敌兵一起入城。等到我方军队和敌方混在一起时,纵使敌军有再多的洋枪队,也不敢冒然发射。」 甘利左卫门尉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勇士,颇得信玄信赖。信玄把他安置在胜赖身边,是希望胜赖经由他的帮助,在初阵中立功。甘利左卫门尉当然了解信玄的苦心。 「有道理!不过,如果敌军不中计呢?」 「那就攀上石垣,放下绳梯,越石垣,攻入城内。我们填埋壕沟原本就是这个目的。届时,可以视情况随机应变。」 胜赖采纳了。 胜赖向竹内与五左卫门学习军事,对跟入战法略有所知。 (跟入城,是很艰难的战术。第一,突然撤退改变攻击目标时,万一被敌人看破,则内部可能生变。第二,假装撤退,有时却会演变成真的不得不撤退。第三,跟敌军入城时,四面都是敌人,若城门关上,就等於被困在裏面。所以,跟进去的人,不论是部将或士兵,皆需熟悉战法。) 胜赖想起竹内与五左卫门说过的话。接纳了甘利左卫门尉之计,自己将负起指挥重责,必须谨慎行事才行。 胜赖从伊那带来的三千士兵中挑出五百名留下,其余二千五百人分为五路二父由小原忠国、小原忠次、秋山纪伊守、迹部右卫门尉重政和向山出云指挥。胜赖召来五位部将,说明甘利左卫门尉的计策。 「只留五百人,行吗?」迹部重政问道。 「除了五百名伊那军之外,还有原加贺守胤元的一百军队,应该没有问题。」 胜赖再一次确认。 「甘利左卫门尉做先锋,其他人配合他行动。」 胜赖让献计的甘利左卫门尉负起先锋的名誉和责任。 胜赖的旗帜扬起,军鼓争鸣。 原本进攻後门的武田军突然改变攻击目标,渡过已填平的空沟,攻向石垣。 负责指挥後门的上泉秀纲见武田军突然转进,心想其中必定有诈。 「敌军似乎要采跟入城战略。」秀纲对一起守备後门的後闲信纯和藤井正安说道。 听到「跟入城」,二人似乎很惊讶。武田的二千五百名士兵正越过空沟,朝石垣迫进。後闲信纯看不出这和跟入城战略有何关系。与其谨防跟入城,不如加强防止敌人越石垣而来。 「我们派二百人在石垣边用石头掷攀登上来的武田兵。二百人就够了。当武田兵爬到石垣的三分之二处时,我们倾全军出城,表面上是攻向敌军後部,实际上要杀入胜赖营。这个计策一定成功。举起胜赖首级,可以让敌军暂时撤退,我们便趁这个时候拥主公、夫人和少主出城。不管主公怎么说,一定要带他出去。」上泉秀纲像在读军书般地顺畅。 「你刚才说取胜赖的首级。这个胜赖,在哪裏?」藤井正安问道。 「你瞧那诹访大明神的神旗。就在後门广场对面的小高丘上。金碧辉煌的三个旗帜,就是神旗。胜赖的母亲是诹访家诹访赖重公之女,胜赖身上流著诹访神氏的血。」 藤井正安这才警觉到。包围箕轮城的武田军上方,翻涌著一片旗海。 「胜赖的营队约五百人。」藤井正安喃喃自语著。他打算率军冲入胜赖营阵。 藤井正安是箕轮城著名的勇将。强将手下无弱兵,他身边有两位以一抵十的左右手,高间雄斋和福田丹後。 秀纲听到藤井正安的喃喃自语,内心为之一震。高间雄斋亦同。莫非正安想争功名?高间雄斋也担心正安会有什么莽撞之举。藤井正安是一名勇将,但也因此自傲而做出一些轻率的行为。在高间雄斋和福田丹後的辅佐下,至今尚无大过。但是,这次的敌手是一位大人物,高间雄斋担心他又有什么念头。 石垣方向传来哄闹声。 似乎武田士兵开始攀登石垣了。石垣上的城兵掷石抵挡。箭和枪弹飞向城兵。 「敌人真的会采用跟人城战术吗?」後闲信纯问道。 不只信纯,似乎全部守城军都深信武田军计画攀石垣而来。 「我去四处看看。」信纯说道。 「等一下。敌方一定会在攀登到一半时停下来。他们故作姿态,为是的引诱我们从背後攻击。你仔细瞧一瞧,攀登而上的士兵只有五、六百人,其余的准备随时撤退。」 尽管秀纲如此分析解释,後闲信纯还是担心,打算到石垣那儿看一看。负责防守後门的是上泉秀纲,但是他无法让後闲信纯、藤井正安等人同意他的看法。指挥系统产生了分歧。城主年幼,无法控制家臣。 「还是小心的好,以防万一嘛。」信纯坚持。 秀纲无法拒绝,只得和信纯一起巡视石垣。为防万一,秀纲带了十名枪卒同行。 二人来到石垣附近的松树下时,後门传来呐喊声。 「糟了。」秀纲不禁叫出声。 ? 藤井正安率领手下三百人出城了。就在这个时候,石垣下传来战鼓声。石垣下的武田兵,有条不紊、毫不混乱地一齐撤退。 「快!用十发弹丸攻击带头渡沟的黄铠武士。」秀纲命令道。 十名枪卒单膝跪地开始射击。第三发时,马上武士落马。 跌在地上的甘利左卫门尉想站起来。但是,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藤井正安率领三百军队,如旋风般攻下胜赖营阵。三百比六百,胜赖在数字上获胜,但是藤井正安、高间雄斋和福田丹後等人,合力攻向胜赖。这个时候,防守易势。藤井正安是攻方,胜赖采守势。 藤井正安的三百军队以一、二千人般的气势,朝胜赖的守军攻来。 原加贺守胤元眼见胜赖遇危,立即率军迎出。他认为可以靠人数压住敌势。 「不要离开营阵。不要急著立功,保护胜赖最重要。」胤元喊道。 人堆之间,刀光剑影。藤井正安举长枪冲入胜赖营阵,左右方有福田丹後和高间雄斋,上州兵跟在後面。胤元的防势立即出现一个大洞。 胤元大怒,却也无可奈何。胤元的军队退到胜赖旁边。 「胜赖在那裏!」藤井正安喊道。 他看到身背诹访大明神旗的胜赖,坐在桌前。 胜赖听到正安的叫喊,立即把指挥棒插在腰间,起身拿走家臣手上的枪。 「您要做什么?」 安部五郎左卫门和小田桐孙右卫门上前阻止,但是胜赖推开他们,和持枪冲进的藤井正安见个正著。 「胜赖何在?我是藤井正安……」藤井正安冲上前来,身上沾满了血迹。 突然,一个人横了出来。藤井正安想挡开,但此人始终站在前面,手上握著一把大刀。 「你想挡路?」藤井正安说著举起长枪刺出,但是被这位武士的大刀挡回。 藤井正安发现此人不弱,便收枪仔细打量。只见此人身边站著十多名手下。 「在下乃原越後颈城郡箕冠城主大熊朝秀。」武士报上名号。 於是,藤井正安和大熊朝秀展开死斗,高间雄斋和福田丹後则与其他士兵周旋。 大熊朝秀封住藤井正安的攻势,战况为之一变。 安部五郎左卫门和小田桐孙右卫门的「您身负指挥重责,不可妄动」的一番话,使胜赖不便卷入战争的漩涡。 藤井正安的攻势一缓,立即被为数众多的武田军包围。 後门扬起呐喊声。上泉秀纲、後闲信纯、多比良守友等的军队,打开城门杀了出去。藤井正安纵使做错了,总不能对他的三百名属下见死不救。为了援助藤井军,必须阻挡自石垣折回的武田军,否则藤井军将被团团围住。 後城门外,两军展开激烈的战斗。上泉秀纲的传令,送达藤井正安处。 「立即撤退,不可再深入,否则会被敌军跟入。」 但是藤井正安听不进去。即使听得进去,也无法撤退。当胜赖的士兵得知此人乃上州豪杰藤井正安时,便将他紧紧围住,急於立功。正安和高间雄斋、福田丹後等人走散,被敌人紧紧跟住。手、脚、肩上的伤痕增多,额头上的血侵入眼睛,阻碍了视线。 藤井正安战死的消息传来,上州军顿时失去了依靠。当他们警觉时,已经陷入太深了。 「退!退!」 武田军在他们仓皇逃回城时,也跟了进去。 不久,城门被攻破,城内陷入一片混乱。上泉秀纲也无力挽回。 後城门一破,其他地方也相继被武田军攻入。城池陷落了。城兵必须决定自己的路。是逃、是奋战到底,也有的选择自尽。 战争结束之後,必定有一番掠夺暴行。城池陷落,胜赖的士兵发狂般地斩杀已无战斗能力的敌兵,见妇女便是施以凌辱。没有人能制止。一切失去了军纪。 第二天,展开战後处理。自尽的长野业成及其身边的人,予以厚葬。长野业成的族人,则不分男女一律斩首。 「长野家一律处死,但是侍奉长野家者,不咎其罪,可申请土地。」 这样的告示竖立在附近村落。没有人质询武田信玄的诚意。 「即日起接受申请支付去年在箕轮、松井田附近以三分利支借之米粮代金。」 颁行这样的命令。支付米粮代金之後,上野人对信玄有了不同的看法。 「经过了二十年,信玄有所改变。」 不再有送俘虏到金山、迫妇女为*的事情。有借有还,延用武士等的恩情政策,开始无人肯信,但是不久有一、二人申请仕官,城陷逃跑的人群中,有二百人成为箕轮城新城主内藤修理的家臣,享有以前的同等待遇。这二百人日後成为武田的主要战力。信玄知道上州多勇猛之士,因而采此怀柔政策。 多比良守友、後闲信纯、高间雄斋和福田丹後等人,後来成为内藤修理的家臣。上泉伊势守秀纲曾经一度受召,但又随即辞官,逍遥一生。 大熊朝秀於弘治二年九月背弃长尾景虎,成为信玄的家臣,但并未受到重用。大熊朝秀在箕轮城战役中解救胜赖危急之举,改变了他的命运。 信玄在奖赏战功时,赐大熊朝秀以备前守之名,并赠三十骑七十五步卒,正式封为侍大将,还将小幡山城守的女儿小宰相许配给他。 信玄久闻大熊朝秀是一个人才,准备等待机会予以任用。信玄善於掌握机会,他向家臣表示,无论是越後人、信浓人或是上州人,只要有表现,便予擢用。 武田信玄取得箕轮城,使得关东的情势大为改变,最明显的是,上杉辉虎势力的衰退。 信玄处理好上州之战,正欲回去时,古府中暗桩荻原丰前急马来报。 「新馆派使者前往骏河。」 「你说的新馆,是义信还是於津弥?」 「不知道。总而言之,有使者前往骏河。」 新馆受令不得与外界连络,内设五名仆人,其中一名瓶儿因病请假回家。暗桩见瓶儿不像有病,便暗中监视,发现她在第十天出远门。瓶儿在甲斐和骏河的国境上被捕,身上没有信函。无论如何责难,仍不肯说出目的。 「这个瓶儿呢?」 「对不起。她趁我们不注意时,上吊自尽了。」荻原丰前怯怯地看著信玄。 彦八郎自尽 ? 信玄获得大胜。箕轮城陷落的同时,信玄当然也取得了上野国的大半。这次的胜利,使他跨入关东平原,更打破了上杉辉虎入主关东的美梦。不过,在这一场战争中,信玄失去了他的爱将甘利左卫门尉。 「不过,我也获得了上州二百名勇士。」信玄骑著马喃喃地说著,却感受不到胜利的快乐。欢呼离开战场时充实的胜利感,究竟到哪裏去了? 「胜赖表现出优秀的作战能力,对初阵而言,已经不简单了。」 但是,信玄还是不快乐。义信的事有如一块重铅般,沉在信玄心底。义信谋叛之事不假,只是饭富兵部为他以死顶罪。从饭富兵部遗书上声明一切与义信无关,都是他自己的主张来看,饭富兵部希望义信能继承武田信玄的事业。若想如此,义信必须改变想法,同意进攻骏河,和信玄共同讨伐今川氏真。这样,家臣们才可能认定他为武田继承人。但就目前来看,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唯一让他效忠父亲信玄的方法,是让他与爱妻於津弥分开,把於津弥遣回骏河,断绝与今川氏真的关系,改变义信的立场。 信玄心有此计,却未道出,只是透过穴山信君向义信表达此意。义信态度固执,对穴山信君不理不睬,父子关系陷入僵局。 信玄回府後,详细调查新馆仆人瓶儿装病回家再转往骏河之事。此事绝非瓶儿一人所为,必定有人在背後指挥。 信玄唤来驹泽七郎,令他详细追查瓶儿的来历。义信之事则完全托付暗桩。 诸国使者不仅下通民情,且熟悉忍术,可深入调查。所以,信玄才派驹泽七郎前去调查瓶儿来历。信玄心想,如果山本勘助还活著,这些事他最拿手。数日後,驹泽七郎回报。 「我透过各种关系调查瓶儿来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瓶儿有两个姊姊,一个嫁人,一个在穴山彦八郎信邦府中服侍。」 「穴山彦八郎信邦……」信玄不禁脱口而出,旋而看看四周,担心声音传到隔壁。房间裏只有信玄和驹泽七郎。志磨温泉事变之前,信玄常和饭富兵部、饭富三郎兵卫、马场民部等近臣讨论。但是,饭富兵部死後,三郎兵卫对信玄有所顾忌,虽改姓为山县三郎兵卫,仍无法摆脱兵部的死和自己的立场。这是武田家内部的黑暗面,若再扩大,恐有危及武田的生存。 「穴山彦八郎信邦有何动静……」信玄低声问道。 彦八郎信邦是穴山信君的弟弟,信玄的外甥。信君外貌魁伟,彦八郎则是一个美男子,不失武勇,与哥哥的理性比较起来,他属直率型。 「穴山彦八郎信邦公的家臣田中源四郎,於数日前旅行回来。」 家臣办事回来,并无不可,但是驹泽七郎观察得十分细微。 「一般家臣办事回来,多半先回家更衣,再面见主上。但是,田中源四郎却一身旅装直入主子家门。」 说媒、巡视领土、佛事等事情,一般是在洗净尘垢之後才向主人报告。不换旅装直接面见主子,多半是和战争有关的情报。战争之外的重要大事,身为使者也会选择半夜叩门报告。 「田中源四郎衣服也不换地直入主子家门,可能有什么紧急大事。」信玄点点头。接著便一言不发地静听驹泽七郎的报告。 驹泽七郎尾随田中源四郎回到自宅。从脱下舍弃的草鞋底来看,可能出门了一天。草鞋穿一天就舍弃换新,因此,究竟是出门一日还是长途旅行归来,就很难判断。从田中源四郎的旅途随从来看,应该是出门好几天了。只要向附近的人或家人打听就可分晓,但是驹泽七郎身居幕後,此事宜交暗桩处理。 驹泽七郎潜入田中源四郎宅。宅院并不大,有四个孩子,十分吵杂。这裏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驹泽七郎躲在地板下,孩子的声音清晰可闻。做爸爸的还没有回来。小孩问爸爸去哪裏了,都数到四啦。哥哥说,不对,是数到五了爸爸还没有回来。二人为是四还是五开始争吵。孩子们睡了,四周静下来。驹泽七郎把耳朵贴著夫妇卧室的地板。田中源四郎和太太在谈话。开始时声音很低,但是太太的声音愈来愈大。好像在骏河有女人。女人说,说是出公差,其实是去骏河会女人吧。源四郎怒骂一声。静下来了。大概是行周公之礼吧,驹泽七郎便离去。田中源四郎到骏河出公差,以五天的往返时间来看,脚程算是相当快的。 驹泽七郎的报告到此结束。 「穴山彦八郎方面呢?」 穴山家和武田家有很深的血缘关系。穴山家分立数代,几乎隔一代便与武田家结缘。若没有信玄的许可,绝不敢潜入彦八郎家。驹泽七郎以委婉的语气询问,显示出其中的微妙关系。 「不急,先严密监视进出的人。你若忙不过来,可以找下面的人。」 说完,信玄便让驹泽七郎退下,自己独自沉思。让穴山信君劝服义信之事,终告失败。 (看来,义信之事,我是没有办法了。彦八郎和义信有往来,不如让彦八郎当说客。) 这个话,是在进攻箕轮城之前说的。信玄期盼彦八郎能改变义信顽固的态度。信玄唤来彦八郎,请他暗中规劝义信离开於津弥。 (我一定会说服义信。) 彦八郎在信玄面前保证。而今,彦八郎却私通骏河。难道一半的武田家臣们,或许穴山信君也在内,暗地赞成义信与骏河的今川往来。 只要无特殊目的,并不禁止前往他国。只是田中源四郎暗中前往骏河之举,确实让人费解。 如果义信打算联合能言善辩的彦八郎再次谋叛,那么彦八郎很可能安排瓶儿引开暗桩注意,自己则趁隙执行计画。当暗桩被瓶儿诱开时,田中源四郎循他路前往骏河。除了田中源四郎之外,或许还有其他人走各种道路前往骏河。 「究竟有何企图呢?」 义信的目的昭然若揭,却无法想像其内容。义信企图逃出新馆,在目前是不可能的。 饭富兵部事件之後,义信受到管制。在不引发大乱的情况下,他接著会有什么计画呢?逃出去。先把於津弥送回骏河,待信玄疏忽後,再趁机离开古府中逃往骏河。 要使计画顺利,必须先和骏河做好沟通,甚而要求今川军队到国境护航。 「如果不假,我得有所准备。」信玄喃喃说道。 信玄似乎感觉到不安的气息。 ? 信玄和阿茜很久没有见面了。信玄一到,阿茜立即备酒。冬天的脚步已经到了,气候乍寒。平日以火鉢、火炬御寒,若不算严寒,暂将火鉢搁置一边。信玄不善豪饮,宁可浅酌。只要喝一点,立刻满睑通红。备好寝具,侍女轻步离去。 「我先去……」 阿茜妩媚地看了信玄一眼,随即到邻室。一阵衣衫轻解的窸窣声,又静了下来。阿茜总是先把被窝弄热。当信玄酒酣之後,正有暖和的被窝等著。只有阿茜会这么做。妻妾中从未有谁想过先信玄入被,她们认为这是大不敬的。阿茜是一个追求实际的人。当然,暖被之事也先徵得信玄同意,并非专断独行。原先是用脚炉暖被,但信玄认为不自然,阿茜才这么做。阿茜曾表示:主公,你若先通知,我会在被裏等你。但是信玄并未前往。原先预定要去某妾处,中途又改往别妾处,时有所见。 「我一个人在这儿,好寂寞哟。」阿茜诱惑道。 信玄终於进了邻室。 阿茜就连共枕时的行动,也异於其他妻妾。以为她会温顺如绵羊时,却积极主动地要求信玄。有时是消人魂魄的呻吟声,有时却是罕闻的昂亢声。她不按牌理出牌的作法,激起信玄的情绪。 「主公,你有心事。」 事毕,二人整理一番再卧枕闲聊时,阿茜问道。 「你看得出来?」 「嗯,您虽然尽量不去想,但是义信和骏河的事总会浮现出来。」 信玄心想,阿茜学过忍术,所以能看穿我的心事。 「你认为於津弥如何?」 问题来得突然,阿茜略为讶异。 「我想近期内,骏河还不会接於津弥回去。三十多名侍仆进入踯躅崎馆。我不担心那天晚上的事,今川家有优秀的忍者。应该有几个女人和我一样,学过忍术。如果其中混杂了一位滨子,事情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 「什么意思?」 「会发生事情。」 「你认识滨子?」 「是的。」 「那么……」 「只要我能效命,绝不离开主公。至於骏河一行人中有无蹊跷,驹泽七郎一眼就能看出。我会告诉驹泽七郎有关滨子的事。」 「你的意思是滨子的队伍马上会来?」 「一定会来。您必须做好准备。」 「阿茜,你是听到了什么吗?」 「没有。只是和您接触时,感觉到一股不安之气。」说著,阿茜的粉脸埋入信玄前胸。 ? 永禄九年十一月十日,暗桩来报,义信有意送於津弥回骏河。信玄表面高兴,心里却怀疑义信的用心。 信玄派快马向骏河今川氏真通报休掉於津弥之事。预料氏真会有一番抗议,谁知氏真只是形式上的派遣使者前来表示择日带於津弥回去。 (太乾脆了,奇怪……) 信玄沉思著。义信原本压根儿不愿和爱妻於津弥离婚,无论穴山信君如何劝说,仍是不为所动。而今突然同意,实在令人不解。再者,义信同意离婚之後,立即希望获得更多的自由。在暗桩的监视下,情绪低落,大门也不能出一步。他想骑马出去走走。 义信仍然不能离开新馆,但是信玄表示愿意在於津弥回到骏河之後再做考虑。骏河的使者来了。前来迎接於津弥的队伍,包括女仆家臣四十五人、驮马、轿子、脚夫等二十六人。预定十二月一日到达古府中,次日带於津弥回返。 信玄唤来驹泽七郎,要他派几名好手检查迎接队伍中是否有可疑份子。 「里面可能有一个懂得忍术名叫滨子的女子,也查查她。至於她的长相,可以问阿茜。」 这些已足够让驹泽七郎了解大概。 驹泽七郎在南部的客栈遇到骏河来的队伍。驹泽七郎向客栈主人表示有任务在身,假扮成店小二,监视骏河队伍。矮小、细眼、内八字;阿茜只说了这些特徵。但是对驹泽七郎来说,已经足够了。在走廊与她擦肩而过时,驹泽七郎故意去触碰她的下腹部;这是忍者试探一个人时的手法。若是一般女子,多半会受攻击;有一手的女子则会拂开手,抽身而退,或是受击後仍然站稳等反应。 驹泽七郎猜想这女子十之八九会把他的手拂开。她眯细的眼睛带著警戒之色,步履稳固。现在是证明她就是滨子的最後一招。 柔软而不失弹性的感觉,传到手上。这名女子立即止步抽身,怒骂道: 「干什么!?不要脸!我要告诉你们老板,你等著吧。」说完拂袖而去。 (就是她。) 抓到把柄了。她故意表现怒态。人在突然受袭时,不会惊叫出声。滨子是一个优秀的女忍者,可惜错了一步。当夜,驹泽七郎到古府中向信玄报告此事。 「迎接於津弥的队伍中,确实有女忍者。此外,家仆中也埋伏了几名忍者。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 果然如此,信玄点点头。来迎接於津弥的队伍,一定有什么企图。 傍晚时分,山县三郎兵卫带著一名男子前来。从他的神色可以看出此人非普通人物,於是,信玄摒退左右。此人大概二十二、三岁吧,看到信玄便流下泪来。 「我是刚刚来自骏河的上野介信友。」男子开口说道。 「什么,信友!你是在骏河出生的信友?」信玄看著信友。 宽濶的额头,像极了父亲信虎。信玄知道信虎被放逐到骏河之後,在当地和一名侍女生下一子——上野介信友,也就是他的弟弟。原是今川氏真的家臣,但是在信虎奔往京都之後,境遇变得十分悲惨。没有想到这个弟弟此刻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上野介信友从衣襟夹层中取出一张纸,交给信玄。是今川氏真的重臣——葛山备中守元氏,写来的。 ? 於津弥迎接队伍别有用心????山崎 ? 今川家的重臣当中,并没有名叫山崎的人。山崎,乃是葛山备中守元氏和信玄之间的暗号。 「你说说看。」信玄对信友说道。 「详细情形不太清楚,只知道混在於津弥迎接队伍中的忍者们,打算乘夜放火烧踯躅崎馆,趁乱带出於津弥和义信。有人在馆中接应。」 「谁?」 「不知道。」 「谢谢你来通知。你不必回骏河了。下次再回骏河,将是你率兵马进攻的时候。」 信玄温和地要这个小得足可当自己儿子的弟弟下去休息。 是夜,信玄独思许久。心有困惑时,便召山县三郎兵卫前来讨论,其余时间皆在室内独处。 迎接於津弥的队伍明天就要抵达古府中,信玄召集主将,令其严密护卫古府中。对於次日抵达的骏河队伍,一律入宿东光寺,不得进入踯躅崎馆。东光寺的周围,团团围住。 义信得知骏河使者被带往东光寺,不得进入踯躅崎馆时,心想信玄大概知道这次的计画了。但是,他仍不放弃。他绝不在最後一夜让於津弥看到他落泪。义信表示,一定会很快再见面的。 次晨,於津弥走出新馆入轿时,义信被禁止送行。於津弥被送到东光寺,再从那裏登上骏河的迎轿。说是送行,却被武田信丰的五百军队围送到国境。 於津弥出古府中不到一里时,信玄下达新命令,让义信移往东光寺。 义信被送到东光寺幽禁起来,与外界完全隔绝。山县三郎兵卫的军队部署在外围。 同时,穴山彦八郎信邦宅也遭到包围。彦八郎毫不抵抗地服从,但对一切质问默不做答。信玄将他送到身延山隐居。信玄之所以不杀他,是考虑到可能牵连到别人。 「请赐舍弟切腹。」穴山信君来到信玄跟前要求。 有田中源四郎出使骏河的证据在手,不怕他企图逃走。而信君要求赐死弟弟,是为了保全穴山家。 「好,去身延山取彦八郎的首级来吧。」 信玄眼见似乎只有彦八郎参与义信这次的计画,於是下达命令。 当天,穴山信君从古府中带著二十名骑兵出发。饭富家的兄弟,也分裂为二;兄死弟留。穴山家面临弟弟彦八郎死亡,哥哥信君留存的局面,也是出身武家的无奈。 信玄和义信间的固执,造成武田家直系的内纷,也引发出兄弟档家臣分裂为二的耐人寻味的事实。信玄是赢家,乃既定的事实。但是,如果信玄被义信放逐,那么饭富家和穴山家又是另一番局面。饭富家和穴山家当初必定也有这样的赌注心态。 穴山信君来到身延山,代信玄宣达切腹的命令。 「我无法拒绝义信的要求。哥哥,原谅我。」彦八郎说道。 「我了解。换成我,也一样吧。」 信君绕到彦八郎身後,拔出大刀。 穴山彦八郎信邦的切腹之日,在身延山中有明确的记载。 ? 永禄九年十二月五日,明芳义觉穴山彦八郎於该寺塔头自尽。 ? 当日,雪停天寒。 悲喜之间 ? 於津弥被送回今川氏真身边,代表甲斐和骏河、武田和今川之间的断交。今川义元、武田晴信和北条氏康三人间在天文二十三年建立的善得寺会盟,至此结束。不过,武田和今川虽已明确断交,但北条和武田之间未必有战。武田夺下箕轮城,等於侵入北条在关东的势力范围,但是这是武田和北条之间的协定,不便评定。 北条氏康、氏政父子,连日在小田原城迎接来自骏河的使者。 「如果现在讨伐信玄,信玄必定侵入骏河,而後是关东。所以,不如趁现在和今川联手攻武田。」 北条无法冒然的答应。因为,根据北条派出去的间谍回报,骏河内有许多武田的间谍,今川家臣中有不少人私通武田,如果武田率兵入侵骏河,只怕不出数日便能得逞。和这么不稳的今川合作,恐怕难有所获。 目前最让北条紧张的,还是上杉辉虎。北条父子忘不了越後大军攻到小田原城下之事。 「再看看吧!目前还不宜和武田起正面冲突。」北条氏康说道。 氏政则和父亲氏康抱持不同的看法。他认为,箕轮城是武田伸出魔手的开端。 「今川氏真可能用某种方式表现他的不悦。」 「某种方式?」氏康一脸疑惑。 「骏河似乎打算中止供盐。不过,即使骏河断盐而我们仍然输盐给甲州,对甲州就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今川家此次前来,必定是为输盐协定而来。我们不妨听听今川方面的说法。」氏政说道。 「如果越後、骏河、相模等地都不供盐,岂不苦了甲信两国的老百姓。」氏康说道。 这的确是一种作战方法,却非良策。不只是氏康,任何武将都有这样的想法。作战之人,是那些负责指挥的领导阶层,而非务农的善良百姓。作战时,一位百姓就代表著一份力量。断绝盐源的不人道手段,只会招致反感,对日後毫无益处。 然而,不久,北条氏康、氏政父子却答应今川氏真使者的要求,断绝甲州的供盐行动。 不得售盐到甲州的命令颁布实行了。虽然量不多,但是相模输往甲斐郡内的一切官方盐源,完全切断。不过,北条氏康在禁盐上留了一个漏洞。盐,不得售予甲州,但却可以卖给甲州之外的国家。 信州全部和上野大半都在武田势力范围之下,要想全面断盐,并非易事。尤其上野箕轮城陷落後,武田的农民政策推展顺利,断盐难获回响。关东平原上的上杉、武田和北条的多数部将,也不愿民生受到影响。总而言之,北条的禁盐政策无法在关东全面施行。 在安房和常陆,也能取得盐。没有了骏河和相模的盐,甲信两国仍能越过上信国境,获得源源不断的关东盐,或是经由雁坂峠,从飞騨方面得到供应。 今川和北条对甲州的禁盐行动,有史料可查,但找不到甲信两国因而受困的资料。有关上杉辉虎自越後送盐对抗禁盐行为之说,乃後人所编。研究武田信玄的著名历史学家小林计一郎,在他所著的《武田军记》中写道: ? 今川氏真和北条氏康设计断甲州盐源。有云:上杉辉虎见甲州信州居民为盐所苦,虽为敌民,仍不忍见其生活受困,便自越後供盐予信州。此说完全不实。在辉虎於永禄九年五月九日至「佛神宝前」的祝文中提道:「秋中,烧信州、甲州於片瓦不留。」一个置信州甲州百姓於无家可归的人,怎会体恤敌民。 ? 上杉辉虎直率地将意愿写在祝文之中,自然也就有人认为他会依此行事。他可以为一个大义名分而帮助弱小进攻小田原,也能受一位衰微将军的委托前往京都。但是,自从在川中岛大会战败北、受信玄卑视之後,便对信玄产生强烈的恨意,扬言烧信州、甲州於片瓦不留。这样的人,怎会送盐呢! 信玄忙碌极了。永禄十年恐怕是信玄最忙碌、最头痛的一年。 信玄接见散布在各地的间谍、细作、诸国使者和使僧等等,收集情报加以整理。他完全自行处理接见,负担不轻,但是为了做好变革前的准备工作,不得不对家臣有所防范。 信玄和织田信长、德川家康保持密切连络,同时拉拢关东诸将,并延揽越後的本庄繁长和北条高广。 二月,踯躅崎馆得到好消息。高远城主伊奈四郎胜赖的正室夫人雪姬,生下一子。 信玄对胜赖喜获嫡子一事,十分高兴。信玄已经四十七岁了,当然希望多几个能够继承武田的孙子。长男义信没有孩子,次男龙芳(信清)出生不久便失明,现为僧人,三男信之早逝。所以,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四男伊奈四郎胜赖的身上。而今,他有了一个儿子,而且身上流著势力急速扩张之织田信长的血液。 信玄对前来报喜的小原忠国说道: 「告诉胜赖,就说我明天去看孙子。」 国家多难之际,小原忠国万万没有想到信玄明天要去看孙子。回到高远,立即将此事向胜赖报告。 胜赖得子的消息,让情绪低晦的武田家臣的脸上带来一些明亮。信玄接受家臣们的道贺,也展现出许久未见的笑容。 次日,信玄率五十骑兵前往高远。想到信玄的心境,谁也没有出面阻止。 信玄骑著马经过甲州街道,朝诹访直行。过了茑木,就是雪道。进入诹访,放眼尽是白雪。信玄在上原城过夜,第二天一大早便越过杖突峠,直奔高远。岭上仍是雪道,直到抵达高远,雪迹才略为减少。 高远城是一座山城,坐享地利,易守难攻。 「胜赖,恭喜你!」看到胜赖,信玄立即出言祝贺。 胜赖脸上浮现几分红潮,人就僵硬地站在那裏,不知如何表达父亲远道而来的喜悦。 祖孙很快见面了。 孙子躺在纯棉的被子裏熟睡著。房间很小,内有窗帘挡风,并有火鉢、火炬取暖,也有奶娘和女仆。在胜赖的带领下,信玄轻步入房,坐在旁边,凝视孙子熟睡的小脸蛋。信玄唇角微动,只是没有说出来。刚出世的小孙子没有什么特徵,就是有一个挺鼻子。 信玄的脸笑开了。 「和你以前一个样子。」信玄朝胜赖笑著说。 信玄吩咐女仆们注意房间的暖度,炭火在外面弄妥後才能拿进来……,这些琐事充分表现出他对长孙的关爱和重视。义信已经无法挽回了,胜赖将继承信玄的一切,而这个小孙子也将承其後。 「你觉得信胜这个名字如何?」信玄问胜赖。 信,乃武田家代代相传的信:胜,则是取胜赖中的胜字。 「好极了。」 胜赖跪地行礼,代儿子接受这个名字。 信玄的正名子女有七男八女。男孩依序为义信、龙芳(信清)、信之、胜赖、盛信、信贵和信清,裏面都有一个信字。胜赖名字中没有信字,是因为母亲湖衣姬坚持要用父亲赖重中的赖字。再配上信字,就成了信赖或赖信。信玄赐死赖重,断了诹访家的正统。信玄和赖重的关系是在敌对中结束,湖衣姬不愿把这一份仇恨以信赖或赖信的形式残留下来,信玄也不愿如此。最後,在湖衣姬坚持保留赖字的情况下,便去掉了信字。 胜赖知道自己名字的这一段历史。信玄了解湖衣姬期望儿子复兴诹访家的心情,便宽容地让胜赖破例地拿下信字。而今,信玄为胜赖的嫡子命名为信胜,一切有了完满的交待。胜赖觉得眼眶一热。 和孙子见过面之後,信玄询问雪姬产後的状况。 「很顺利……」 胜赖语音细弱,但是信玄没有再问下去。雪姬来这裏时是十五岁,十六岁便生下信胜。信玄突然想起第一个妻子,上杉朝兴的女儿,於满津,十四岁时嫁过来,第二年难产,母子双亡。席间,信玄举杯与家臣们大声谈笑,把这件事深埋於心。 第二天早晨,信玄到建福寺,来到湖衣姬的墓前。 踩著建福寺的石阶,到寺庭左转直入,是一片杉树林。清扫过的小路,通往湖衣姬的墓。湖衣姬的墓,原本在诹访赖重院。胜赖到高远之後,把墓也迁移过来。坟前的墓碑,显露出岁月的轨迹。 ? 乾福寺殿梅严妙光????弘治乙卯十一月六日 ? 信玄看著碑文。闭上眼,佳人湖衣姬的昔日身影,历历如绘。 (我们抱孙子啦!) 信玄真想告诉她。如果她还活著,不知会怎样地高兴呢。 ? 信玄回到古府中的第三天,传来雪姬病逝的消息——产褥热。喜讯後的悲讯,更叫人悲伤。信玄考虑到胜赖的心境。爱妻的死,对他是件多么重大的打击。信玄担心他会不会因此病倒时,恶讯又来到了。 幽禁在东光寺的义信,发烧卧病。负责守备东光寺的山县三郎兵卫直接来报。 「热度高吗?」信玄问山县三郎兵卫。 「很高。御宿监物诊断是感冒引起的。」 症状类似今天的肺炎。 「尽一切力量救治。如果东光寺不行,就到志磨温泉去休养。」 但是,山县三郎兵卫默不做声,似是不太赞成。 「三郎兵卫,现在情况不同啊。」 「可是……」三郎兵卫欲言又止,眼中泛出润泽。 「不能吗?」信玄叹了一口气。 「不太妥当。」 信玄和义信乃是父子,做父亲的看到孩子病痛,自是忍心不下。但是,义信是一个被拘禁的政治犯。他不仅在政治思想上与信玄相异,甚至打算放逐父亲,夺取政权。若以亲情处理此事,只怕会危害到国家。信玄身为一国之主,不能再像年轻时般率性而为。 「於津弥走了之後,义信一定很不习惯吧。」信玄不再说什么。 义信反对信玄置妾的作法,除了於津弥,他没有其他女人。小夫妻感情浓厚,最後竟袒护大舅子今川氏真。於津弥回骏河後,音讯全断。卧病在床的义信,对於津弥的思念日日俱增,对拆散姻缘的信玄也就恨之入骨。 「义信之事该做个处理了,自穴山彦八郎死後,已经四个月了。」三郎兵卫似乎有话要说。 「大战将至,武田家内部不能再分裂。目前,不妨让所有武田的有关人员写下誓书,加强大家的团结力量。」 「写誓书……这只是一种形式,你认为能够让武田团结起来吗?」 「也只能这么做了。彷徨的人写下誓书之後,或许会稳定下来。」 「很多人彷徨吗?」 「此乃人之常情,谁能例外?你应该带领这些彷徨的人。」 信玄接纳了山县三郎兵卫的意见。 首先,让亲族写誓书,而後是家臣们。 誓书大体内容如下: ? ·遵守誓书。 ·对信玄绝无二心。 ·不受上杉辉虎等敌人的利诱。 ·即使甲、信、西上野三国背叛信玄,吾仍对信玄尽忠不二。 ·家人对信玄中伤时,不予附和。 ? 从永禄十年的春天到夏季,信玄让家臣们写下誓书。弟弟武田逍遥轩信廉也写下誓书时,信玄正是心情不佳的时候。 拘禁在东光寺的义信,到了春天,病情更为恶化。御宿监物的诊断是心、肝脏的毛病。义信脸色苍白,躺在床上的时间愈来愈多。 信玄要部下写誓书与其说是为了了解家臣们的心态,倒不如说是为了安定自己的情绪。信玄和义信对骏河态度上的歧异造成父子不和的传言,颇令信玄担忧。 (义信并没有错。谋叛的是饭富兵部,义信不过是他的挡箭牌。) 信玄曾经表示或写下这样的话。但是,没有人愿意相信。 马场民部表情凝重地前来,要求摒退左右时,信玄就知道麻烦来了。 「主公,您收取誓书固然不错,但是什么时候您自己才会做自己该做的事呢?骏河和相模已经联手禁盐,德川家康也频频侵扰远州。」 「自己该做的事」,是唯有信玄能做的事——为义信定罪。很明显,义信仍不悔改收买穴山彦八郎。马场民部以重臣代表的身分前来,质问为何让谋叛两次的义信逍遥法外。 「义信现在生病躺在床上。」 信玄想以义信生病来转移马场民部的矛锋。 切腹,便可解决一切。但是,要自己的孩子切腹,怎么说得出口。当信玄得知义信卧病时,心裏只想著有何办法救治。 撇开信玄的为父立场不说,马场民部要求他执行主子该做的事。 过了八月,义信的气色更差,几乎都躺在床上无法起来,看来时日下多了。 「身子很弱。他不肯吃药。」 八月底,御宿监物向信玄报告。 「他为什么不吃药?」 「好像对主公和我有所怀疑。」 监物说是怀疑,信玄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义信以为身体转坏,是因为有人下毒。 「他竟然如此怀疑!」 信玄伤心透了。父子之间演变至此,确实够令人同情的。 信玄透过三条氏另派医生前往,但是病况并未因而改善。 十月,义信虚弱得令人不忍启齿。 「我想去庭院看看。」 某日,义信对仆人说道。 「栌叶都红了吧。我要看看它们才想死。」纤弱无力的声音。 义信的要求传给负责守护东光寺的山县三郎兵卫。三郎兵卫派轿子载义信来到庭院。在火红的栌树下,义信虚弱地唤著三郎兵卫的名字。 三郎近身倾听。 「叫长禅寺的福惠翁和尚来。」义信说道。 义信和长禅寺的福惠翁之间并无深交。三郎兵卫立即将此事向信玄报告请示。 听到义信要找长禅寺的福惠翁和尚,信玄认为并无不可,便差人去请。 「他撑不下去了吗?」三郎兵卫走後,信玄喃喃自语道。 闭上眼睛。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京都来的公卿们偶尔会办一个诗会,长禅寺的福惠翁也在邀请之列。义信很小就会作诗,也以武田家嫡子的身分列席。有一次,义信对幅惠翁诗中的一个「谛」字提出疑问。 幅惠翁解释道: 「谛者,悟也,亦即到达菩提境界。」 福惠翁故意咬文嚼字地回答,态度不十分亲切。见义信状颇委屈,福惠翁笑了。 「人命注定虚无。人的气数将尽时,就会明白谛为何物了。」 「义信一定还记得福惠翁的那一番话,所以想在临死之前,求得心灵上的解脱。」 信玄擦擦眼泪。 那天起,福惠翁便在义信床前说法。 「人生将尽时,悲伤的人认为这就是结束;这是不对的。空,并不就是无,而是另一个希望世界的开始,一个无穷尽的世界。」 福惠翁向义信解释死亡。 「非僧之人,称为俗体。但是,俗体并非不可救;僧体未必能入新世界。人心无差,差在思想。畏惧未知世界的人,自陷於恐惧之中;心中无惧,自是美丽新世界。」 福惠翁拜访东光寺五天。在最後一日说: 「谛,不是舍弃,也非放弃。离开俗体,乃不受限於俗体。离开俗体世界时,不妨忘记俗体世界,想想新世界的一切。把俗体世界交给俗体,视为缘已尽……」 义信眼中的光彩,静静地消逝。 时间是永禄十年十月十六日。 ? 义信的死因,众说纷纭,但皆源自《甲阳军鉴》品十二中记载的:义信公永禄十(丁卯)年自尽,或曰病死。 义信事件乃武田内务,真相密封於内。《甲阳甲鉴》中或谓自尽,或谓病死,乃承记武田遗臣之传言。总而言之,义信和信玄父子意见不合,信玄尽力补救之事不假。只可惜尚未成功,义信便以三十岁之龄早逝。 信玄含泪度日,无意论战。 义信厚葬於东光寺墓地。 东光寺殿筹山良公大禅门,乃武田义信的法号。 信长进京 ? 武田信玄忙碌度日。某日,信玄接见十位正式使者,又听取使僧、间谍、细作、诸国使者的报告。 既然已和今川氏真断交,进攻骏河,随时可行,但是必须做好一切的事前安排。第一,三河的德川家康;第二,北条氏康、氏政父子;第三,上杉辉虎。若不事先取得德川和北条的谅解,只怕会树立二个强敌。对上杉辉虎若不以适当的方法将其止於越後,则背後的信浓恐有受袭之虞。 永禄十一年,信玄必须同时考虑多方面的作战,日子变得十分忙碌。对三河的德川家康,信玄是以织田信长的属将自居。信玄认为,牵制德川家康,不如先打通织田信长。因此,他不急於与家康深交,而将重点放在与信长之间的关系。最初,是信长示好於信玄,从年贡七次的礼物来看,宛若以小国之名行礼於大国诸侯。信长收侄女雪姬为养女,将其许配给伊奈四郎胜赖,结为亲家。此乃信长的远交近攻之略,深恐信玄坐大,由信浓伸向美浓。信长和信玄建立友好关系後,於永禄十年,拉拢美浓的稻叶一铁、氏家卜全和安东伊贺守等,并在八月进攻井口城,放逐斋藤龙兴,将稻叶山改为岐阜,完全平定美浓。 信玄对信长的凌厉攻势,颇受威胁。永禄三年,信长在桶狭间战役中大破今川义元时,还仅是尾张半国的诸侯。仅仅七年的时间,他就掌握了尾张、美浓二国,怎能不令人吃惊。信玄想到平定信浓一国要花二十年的时间,心裏难免不平衡。 信长平定了尾张、美浓之後,下一个目标是什么?进京——今川义元无法做到的——也是信玄热切期盼的,难道信长会没有这个念头。临此多变局势,信玄怎能静得下来。曾经,他以叩石桥的艰难战法获胜,而今,年轻的信长也想入主京都,叫人怎生按捺得住。不过,他不得不认清事实——尊重力量。以往,信长赠礼示好,今後,多半也会保持同等的交往。虽然信玄随时可出兵骏河,但是此时此刻,只得采低姿态以讨信长的欢心。只要能稳住信长,德川家康方面就没有问题。 永禄十年秋,信玄任秋山十郎兵卫为使者,前去与信长攀亲。於是,订下了信长长男奇妙丸(信忠)和信玄女儿松御寮人之间的这门亲事。十一月,饭田城主秋山伯耆守信友以武田家使者的身分,前往岐阜正式订约。 ????秋山信友带去的赠礼,在《甲阳军鉴》中是这样记载的: ???? 给织田信长公的有: ·越後有明的蜡烛????三千只 ·漆????一千桶 ·熊皮????一千张 ·马????十一匹 给曹司城介(奇妙丸=织田信忠)的有: ·大安吉(长门的名匠)的长手套 ·义弘(名匠乡义弘)的腰饰 ·红????一千斤 ·绵????一千束 ·马????十一匹 ? 礼品相当豪华。信长以能、耍鹈等节目,款待使者秋山信友。 信玄和信长之间建立的关系,在第二年就派上用场。信玄透过信长向德川家康提出共同进攻骏河的作战计画。信长表达此意,并建议以大井川为界,由信玄和家康分割占领今川氏真的领地。 永禄十一年二月,信玄派穴山信君和山县三郎兵卫昌景前往三河,依照事前约定,和德川家康的重臣酒井左卫门尉忠次,在三河的吉田城会面,具体讨论处理今川氏真领地之事。 和甲州比较起来,三河的吉田温暖如春,树叶常绿,丝毫没有雪的迹象。 「来到这裏,好像进入另一个国度。路旁绿草如茵,远非甲斐能比。」山县三郎兵卫打一个开场白。 酒井忠次旁边坐著山冈半左卫门。二人对山县三郎兵卫的话表示同意,并说明此处因有暖流通过海岸,所以特别温暖。 「四季如春的国家,多半富庶。像三河、远江和骏河,就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国。」穴山信君说道。 「的确……」酒井忠次看看穴山信君,心裏想著,这位像貌魁伟的甲斐使者究竟想说什么。 「治理这三国的人,也将是治理我国的人。」 一直看著信君的忠次,开口说道: 「想治理这三国的今川义元,在桶狭间战败,其子氏真也处境堪危。」酒井忠次说著,把地图摊在三郎兵卫和信君面前。墨色尚新,似乎是为今天特别绘制的。图中画著以远江和骏河为主的邻近国家。 「武田公要南下直冲骏河府,我们德川方面则可配合时机进攻远江,攻下挂川城。」酒井忠次指著地图说道。 「不错,今川必定毫无招架之力。不过,最後一定要有一致的认同,否则,恐有後患。」山县三郎兵卫说道。 「有理。这一致认同的地方,就是这裏吧。」酒井忠次用铁扇指著大井川。 信长向家康建议以大井川为界,结论应该也是如此。不过,还是向武田使者确认一下的好。 「不过,有时候因情势所迫,难免会有所逾越。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呢?」信君问道。 「只要彼此互换誓书,遇到这种情况也就不需担心了。」 「在誓书上写出来吗?」信君脸上露出难色,忠次亦同。尚未进攻今川,就在誓书上写明领土的分割方法,似乎不太妥当。 「誓书,只是联合德川家和武田家,使两家保持友好关系之物。所以,刚才酒井公所说的,应视为席间的谈话内容……」穴山信君盯著忠次说道。 可见武田方面的意思是,大井川境界只是一种约定,未必完全遵行。 (甲斐这山猴儿!) 酒井忠次内心暗駡一句。武田可轻易进攻骏河,但是却会受北条和上杉的前後威胁。在此种情况下,竟敢跟德川摆出强硬态度。照说,划分大井川境界、获得德川的协助,武田才有希望成功,谁知使者却不愿界定大井川,这是他越权?还是信玄的意思? 忠次看看三郎兵卫。或许三郎兵卫和信君持不同的意见。但是三郎兵卫却只是恭敬地说道: 「大井川乃基本的提案,但是战事颇难预料。我们不妨开诚布公地彼此讨论。」 这就是当天的结论。 ? 山县三郎兵卫和穴山信君回古府中後,信玄再派寺岛甫庵前往北条氏康、氏政父子处。寺岛甫庵一直是武田和北条之间的使者。 寺岛甫庵发挥他的口才。今川氏真暗中想联合上杉辉虎,击败武田。今川氏真在暗处控制武田家的重臣饭富兵部,想放逐信玄。寺岛甫庵先说明进攻今川氏真的两个理由,接著再以客观的角度分析织田信长的强大以及其属国德川家康的得势,即使按兵不动,德川也会收掠今川氏真的领土。到时候,甲、相就有危险了。所以,基於自卫,进攻骏河又何妨。信玄愿把骏河中之富士川以东之地,让给北条。 北条氏康之妻,是今川义元的妹妹,今川氏真之妻,是氏康的母亲。不过,北条氏政的妻子,是信玄之女。在这种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中,任何行动都将引起莫大的变化,所以北条父子必须慎重行事。今川氏真以禁盐方式来报复於津弥被休之事,北条从旁协助,但还不至与武田断交。 北条对上杉辉虎颇为不满,极不愿与之和解。今川和上杉接近之事令他十分不满,但是现在为了孤立武田,可能与今川联合,甚而和上杉和睦相处也不无可能。 虽然有此念头,但只要事情不发生,就无法动兵。所谓的事情,乃指武田出兵骏河。北条的态度似乎不到关键是不肯表明的。 「好吧,到时候我一定让北条倒向我武田。」听完寺岛甫庵的报告,信玄说道。看来还是无法让北条表明态度。 信玄一边等待春天融化山岭的积雪,一边对北越後的豪族本庄繁长展开部署。驹泽七郎及其手下,在越後担当重要的工作。 本庄繁长的领地位在越後北部,与羽前(山形县)相邻。他乃越後的外戚国,颇有势力,具有侵略野心,前不久才进攻羽前,掠劫大宝寺武藤义增的领土。武藤义增向上杉辉虎投诉,请求支援。 辉虎支持武藤义增,牵制本庄繁长的势力。本庄繁长因而对辉虎怀恨在心。信玄运用多位间谍,逐一掌握情势。 永禄十一年三月初,驹泽七郎乔装成僧人,潜入越後府。 夜裏,驹泽七郎到本庄繁长宅,传递信玄的书信。 「本庄公是否想错过成为越後领主的机会。上杉辉虎一旦率领全军压入越中国境,则越後如覆巢之卵。若本庄公举兵,我家主公愿率甲信精兵入信越国境。只要主公和本庄公合作,春日山城指日可待。主公已率十三军团在信越国境等待随时出发。」 好一个能言善道的驹泽七郎。驹泽七郎经常以信玄使者的身分拜访本庄繁长,由於掌握的情报正确,繁长对他的话是半信又半疑。但是,繁长担心叛变後的支持人数,因而迟迟未下决定。 「关於这一点,您尽管放心。本庄公附近的中条藤资和您族人中的鮎川盛长,早和武田互有往来。会津的芦名盛氏亦同。这裏是芦名盛氏的小田切孙七郎带给主公的回函。」 驹泽七郎把小田切孙七郎给武田信玄的信,拿给本庄繁长看。这封信是真稿。繁长认得出是小田切孙七郎的字迹。 「一切都安排好了。」 本庄繁长几乎完全相信驹泽七郎的话,但是仍无动静。似乎还有一点不足。正当他静思二、三日时,会津方面来了小田切孙七郎的使者。 「请随时吩咐。我们时时待命。」使者再强调一番後才归去。 永禄十一年三月十三日,本庄繁长离开越後府,回到自己领地备战。首先,他派使者前往邻近的诸豪处。 另外,也送信函给中条藤资。但是,中条藤资连信也不拆地快马呈给在越中的上杉辉虎。 中条藤资听说本庄繁长悄悄离开府中返乡时,便判断他私通武田意欲谋叛。中条藤资也是外戚国,称雄於越後北部,接受武田的诱惑。在此情况下,藤资当然会选择有利自己的。是和本庄对抗辉虎?还是追随辉虎,削弱目前把持领地的本庄繁长的势力?藤资把二者放在天秤上衡量,最後选择了後者。 上杉辉虎看到本庄繁长写给中条藤资的信,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越後北部会生变。目前不宜和越中开战。一旦繁长和信玄联手,情况就糟了。 辉虎处理得十分敏捷,表面加入本庄繁长的越後北部诸豪,都追随了辉虎。会津的芦名盛氏也不再积极地支援。小田切孙七郎眼见芦名盛氏态度改变,自己也不愿孤军越界入侵越後。本庄繁长被孤立在村上城。不过,被大军包围的他却是意外地冷静。他相信武田会立即增援。 信玄命令马场民部在信越国境集合信浓军牵制辉虎,同时进攻饭山城,假装从关山街道入侵越後。四处流传著要在长沼布阵的风声。 信玄频频对越中的一向宗徒和会津的芦名盛氏展开活动,迫使上杉辉虎无法出国应战。 诱使本庄繁长在越後叛变以钉住上杉辉虎,以及从精神方面钉住北条父子,都有很好的成效。 (信玄的战术真是了得。倒不如和信玄合作牵制上杉辉虎,守住关东。) 北条营阵中产生这样的念头。 信玄感觉到是出兵骏河的时候了。现在,要决定下达动员令的适当时期。 八月,安置在美浓的间谍小宫兵造,回到踯躅崎馆。 「足利义昭公在上个月二十五日来到美浓,在立政寺会见信长公。信长公献上鸟目千贯文、太刀和马匹等等,并通宵宴客。」 小宫兵造描述了当时的情形。 足利十三代将军义辉被三好三人和松永久秀刺杀时,弟弟觉庆是奈良兴福寺一乘院的门主。三好和松永继而谋剠觉庆,幸得细川藤孝的协助,觉庆得以逃出一乘院,直奔近江,游走於矢岛城主和田惟政、观音寺山城主六角义贤、若狭守护诸侯武田义统和越前诸侯朝仓义景之间。但是所有诸侯都惧於三好、松永的京都势力,不愿相助。朝仓义景更是没有摆出好脸色。觉庆於是除去僧装,易名足利义秋,後又改为足利义昭,以和为三好、松永拉拔为将军的表弟足利义荣相对抗。 朝仓义景对义昭的态度十分冷淡。他认为义昭徒有血缘,毫无实权,不足为虑,更不需为其得罪三好和松永。 细川藤孝见此状,便暗自向美浓的织田信长求援。 「信长必定竭力保护义昭公,请他放心地来我美浓吧。」 信长恭敬地回答,并派人前去迎接。信长打算利用投怀送抱的足利义昭,达到进京的目的。 「义昭对信长的厚遇,感动得流下泪来,对重返京都充满了希望。」小宫兵造报告结束。 「原来信长想进京。」 去年才收复美浓,今年就想进京,似乎太快了一些,一定有不少武将会阻止。信玄心裏这么想著。 「织田信长是否进京,必须看今後的发展。我个人认为他可能进京。只要拥有相当的军队,有谁能拦阻。光凭三好、松永的力量,连一、二万大军也召不到。如果织田信长有意率大军入侵,任何人也莫可奈何。」 信玄边听边点头。信长能拥有绝佳的进京地——美浓,实在令人羡慕。 信玄在脑海中描画出进京之路。出骏河时,遇今川氏真,又有邻国的德川家康羁绊。北条父子和上杉辉虎会坐视信玄进京吗?信长可能进京之事,令信玄十分紧张,立即派遣许多间谍前往美浓,打听信长动向。 八月中,在京都的父亲信虎,派人捎信来。信虎寄住在今出川大纳言晴秀的别宅。晴秀夫人於菊,是信虎的第十七个女儿,也就是信玄的妹妹。信虎把透过今出川大纳言对朝廷的了解,告诉信玄。 「朝廷在三好和松永等人的把持下,情况堪虑,足利将军毫无实权,人人希望有实力者能取代足利将军,平定天下。朝廷中有不少人期待信长进京,但畏於三好、松永的威势,不敢说出来。不容争辩的,几乎所有公卿都对织田信长充满期盼。以往,只要有两个公卿凑在一起就会讨论谁能进京治理天下,是织田信长还是武田信玄。而今,再也没有人提武田信玄的名字。眼见目前的情势,你不能再迟疑了。」 信虎的信写到这裏结束。信长进京的传言,已经不是传言了。 放到美浓和尾张的间谍,也陆续有情报回来。信长已经展开进京的准备,开始调配进京的物资食粮并准备武器。动员尾张、美浓的所有兵力,合约三万人。事已至此,不需再隐瞒。信长向路经国的领主表达进京之意。江北浅井长政的行动最受注意,长政夫人是信长的妹妹。 当时长政和信长往来频繁,长政对信长进京之事表示愿意从旁协助。江南的六角义贤(承祯),反对信长进京。朝仓义景则拒绝出兵。 信长进京的名义,是为护卫足利义昭。他表示,唯有足利义昭才是足利将军的继承人。三好、松永等人拥立的义荣,不配当将军。 信玄得知织田信长大军於九月七日从美浓出发时,内心的感触非常复杂。他不能坐视不管,却又无计可施。 九月二十九日,信长到达清水寺。阻挡信长进京的,只有六角义贤等人,不足成为气候。 在进入京都之前,信长严令将士不得施暴。信长不希望木曾义仲军队在京都施暴於民而大失人心的历史事实再度重演。强暴街市妇女者,处斩。吃食不付钱者,受磔。信长严厉的军纪,颇受好评,也赢得京都市民的好感。 足利义昭成为第十五代将军,信长为其辅政。这是十月十八日的事情。 信玄再也无法忍受。迟早,信长会以义昭为傀儡将军,号令天下。 「织田信长只不过是一个连祖宗姓名都不太清楚的半国诸侯。」信玄恨恨地说道。 织田家原是斯波氏的被官人(日本中世纪掌管主家的军事、家政,农耕等事宜的人),论家世自然无法和出於源氏直系的武田家相比。从信长自桶狭间之後的种种发展来看,要统一全国,不无可能。 「在桶狭间之战,他是靠山本勘助才获胜的。」信玄喃喃地说道。 信长在山本勘助的指导之下,才能轻易地让今川义元就范。当时,如果山本勘助反刺信长,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得知足利义昭正式成为将军的第二天,信玄便召来重臣展开军事会议。 「我计画在十二月初进攻骏河,现在应该开始准备了。」 会议一开始,信玄就表明方针。越後正遭内乱,北条父子采观望态度,再加上与德川之间的协定,就经验看来,出兵骏河应该没有问题。其实,信玄心裏真正担忧的是京都的信长。 他必须在信长势力尚未在京都扩大之前,抓住後尾。所谓的後尾,就是三河。把目标指向三河的德川家康,信长就无法在京都过太平日子。要想牵制信长野心,必须进攻骏河。今川氏真等人,算不了什么。 「进攻骏河并无不可,但是和北条之间的约定……」马场民部代表宿老提出建议。 「的确,这件事不能忽略。」说话的是很少在席间发言的逍遥轩信廉。重臣们为北条的态度不明而担心。进攻骏河之时,若与北条为敌,可是得不偿失。 「如果等北条的消息,只怕会坐失良机。」信玄表明了他的看法。这一句话,让家臣都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最在意的是信长。进攻骏河,是为了牵制信长。 家臣的表情逐渐收紧。一整天讨论的都是进攻骏河之事。 赤足夫人 ? 永禄十一年秋天,武田信玄命令本栖村(西八代郡上九一色村本栖)周围的人们,整备本栖街道。代价是免除诸役。 山中湖、河口湖和本栖湖附近的农民,於秋收之後开始整备本栖街道。道路再拓宽了,桥梁也被修复得可以通行大车。 谁都看得出,这是为了让大军通过本栖街道,前往骏河。 「本栖街道的扩张工程已经开始了。」 「预定十一月可以完成。」 「本栖街道整理得看起来是为了让辎重队通过。」 间谍的报告不断传入骏河。 「信玄这家伙终於要来了。」 今川氏真令家臣们做好防卫准备,同时也陆续派遣使者要求北条氏康、氏政父子,协助防范武田信玄侵略骏河。 「要防范,只有堵住本栖街道、往返甲州以及与甲州间的道路出口。总而言之,北条军队必须先武田军进入骏河。」氏康对今川氏真的使者三浦三左卫门说道。 「我家主人确实希望如此。我们对北条军有绝对的信心。目前最头痛的问题是,如何遏阻武田的野心。」 氏康觉得使者的这一番话颇为诚心,并无虚假。他不禁同情起氏真的处境,却又为氏真的愚蠢而愤怒。武田攻势已明朗化时,应该领军守护国境,而後要求同盟国协助才是。但是,氏真却完全依赖别人,毫无战国领主的风范。看来,氏真已经没有其存在价值了。 「听说今川的重臣中,有二心之人。」氏康问三浦三左卫门。 「我……我想应该没……没有吧……」 三浦三左卫门闪烁其词。所谓重臣中有二心之人,意指有人与武田私通。北条氏康已经听到这方面的传言。今川的内部纷歧,氏康不愿拿这个烫手的山芋。 「如果武田军队入侵骏河,我们当然不会保持沉默。」 北条氏康回答三浦三左卫门。 北条氏康的心情十分复杂。 永禄十一年十二月六日,武田信玄自古府中出发,朝骏河进攻。中途,有各军团陆续加入。十二月十一日,布阵於由井口的内房(富士郡芝川町内房)。 武田的一万二千名部队,吞噬了骏河。 当信玄的部队在内房布阵时,特遣部队正穿过甲骏国境的间道,陆续进入骏河的领域。赋予任务的间谍和细作,也越过国境,开始执行任务。 同时,信玄的侧室阿茜,带著信玄的密令,来到骏府。与她同行的,都是强壮的年轻人。 十二月十日左右,骏府内部为之骚动。传闻,武田信玄将率领甲信联合军的五万部队,入侵骏河。也有人绘声绘影地表示武田大军已兵临国界,或是遭遇到武田的斥堠部队等等。 另有传言,甲信军出身山野,粗暴无礼,进入骏府之後,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十日下午,有人用货车载著家当,离开骏府。十一日早晨,老人和小孩陆续离开市街。 「不要受流言影响。擅自离开者,一律受罚。」 传令兵来回宣读,却无法吓阻惶惶人心。甲州细作和间谍放出的流言,奏效了。只要骏府市民陷入不安惶恐的心情,不久就会传入骏府城内,影响士气。骏府市民之所以相信流言,一是对今川氏真缺乏信心,二是知道今川家的重臣,彼此争执,时有纷争。甲州的间谍和细作,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用流言占一个现成的便宜。 十一日下午,骏府市街一角起火。那一天,风和日丽,虽然火势立刻扑灭,却使民心更加不安。 「武田的间谍进入了骏府。」 「今晚一定会有大火。」 「武田已经在国境布阵了。」 流言满天飞。 骏府的混乱随著时间日益扩大。百姓不安,城内动摇。武田军队分分秒秒逼向国境,今川军不在国境布阵,反而决定在萨埵峠迎击。萨埵峠位於现在的由比町和清水市兴津町的交界处,靠近海边。表面上说是要诱武田军进入骏河,予以痛击,实际上,这已是骏府的最後一道防线了。 计画已定,便令以庵原安房守忠胤为主的各部队镇守萨埵峠,小仓内藏介资久和冈部忠兵卫直规等负责萨埵峠北边的八幡平,统帅今川氏真则穿著不太习惯的军服驻守萨埵峠西边的清见寺。 「武田军队是一万二千人,今川则有二万人,在数字上就能吞没敌军。」 氏真对身旁的人说道。他在两军的势力判定上,缺乏概念。 十二月十二日早晨,在由井口内房布阵的武田军队出发了。 武田军队浩浩荡荡,似乎毫不将萨埵峠上的敌人看在眼裏。敌军有二万大军分布在萨埵峠到八幡平之间,当然应调整战势,但是武田军对此视若无睹,以马场民部、山县三郎兵卫、内藤修理和真田幸隆为四头阵,穿过街道直奔萨埵峠。 负责防守萨埵峠的总指挥庵原安房守忠胤,看到武田军出现,便令全军迎击。前哨战开始,枪声隆隆。 武田的前锋四大部队,向萨埵峠上的今川军队展开攻击。四头军队扇形展开,枪弹集中射向萨埵峠的一处。洋枪队撤退之後,朱房枪枪队向前进攻。紧接著必然是一场拚斗。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今川军队中的濑名信辉、朝比奈政贞、三浦义镜和葛山元氏的部队开始撤退。不战而退,似是有诈。经常有诱敌深入,再从左右夹攻的战略。但是,这四个部队只是一味的撤退。他们放弃阵地,退出萨埵峠。濑名、朝比奈、三浦和葛山的部队,已经被武田收买。一切早在计画之中。 庵原安房守忠胤见濑名等四个部队不战而退,心想果然被他预料到了。可恶的濑名、朝比奈、三浦和葛山!去了这些败类也好,只是他们一味撤退,并未从庵原军後面突击,倒让人难以相信。叛离,在战场上并不稀奇。通常在这个时候,叛军多半会持刀回刺自己人。但是,濑名、朝比奈、三浦和葛山等四个部队,只是默默地撤退,并没有回攻。 (莫非他们想撤退後,直攻本营?) 想到这一点,庵原安房守忠胤整个心都挂著本营,无心和眼前的武田军队作战。 庵原军撤退了。不战而撤退到清见寺,是为了保护今川氏真。於是,大军开始撤往骏府。不可思议的事情陆续发生。不战离阵的濑名、朝比奈、三浦和葛山等四队,以下是背叛而是寡不敌众的态度,移往骏府。今川氏真得知四位重臣的背叛行为之後,下立即斩首示众,振奋人心,反而让敌我不明的大军,退到骏府城。 应战未战的今川军队退到骏府,武田部队紧追於後。十二日傍晚,前锋四队在骏府城附近的宇八原(清水市上原)布阵。他们大可拿下骏河城,但是武田信玄下令暂缓攻击。当日之战,几乎毫无损伤。 骏府城内,氏真召开重臣会议。消息传来,除了武田军队的攻击行动之外,德川家康也在远江国境聚集兵马,有意入侵。 「这么一来,只有向武田求和了。武田和今川原是亲戚,应该不致於置今川家於死地。」这是和平派的主张。 「从未听过与盗贼求和之事。现在虽然艰困,只要再忍耐一下,北条援军一定会到。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夹杀武田军队。」这是主战派的论调。 争到激烈处,主战派便对濑名、朝比奈、三浦、葛山等亲武田派的重臣们駡道: 「你们这些擅自撤退的背叛者,哪有说话的余地。」 亲武田派者立即向以庵原安房守为主的亲北条派反问道:「你们当时为什么不在萨埵峠应战?」 今川家已经空虚无人。有人亲武田,有人亲北条,说不定还有人亲新兴的德川。今川氏真找不出自己有丝毫的存在价值。 当骏府城内正在举行永无结论的军事会议时,局势不断地发生变化。骏府的市民整夜都在移动,他们似乎已经确信明早会有战争。 部署设防应该比军事会议优先,但是上面的人意志涣散,毫不关心为城设防之事。 庵原安房守的士兵对在宇八原布阵的武田四头部队,摆出迎击阵。如果这个防线破裂,敌人便会拥入骏府市街。 十三日早晨。宇八原彻夜通明。马场、山县、内藤和真田的四头部队,全力攻向庵原安房守的防卫军。攻击一展开,庵原军的一角便崩溃。本无战斗意志的今川军,争先恐後地逃回骏府城。 骏府城下,一片混乱。 武士们和逃生的市民混为一团。武田军侵入骏府的第一报传来,今川氏真了解危险迫身了。好强逞能的他,终於变了脸色。恍惚中,仿佛看见城池被围,自己被捕或被迫切腹的情景。陆续而来的危报,令他失了魂。 「退到挂川。」氏真突然说道。 氏真猛然想到,退到挂川城,或许是一条生路。在此非常时期,他的笨脑袋中总算有一丝看透现实的智慧之光。与其在敌我不分的家臣们的包围下,不如到挂川城去。朝比奈泰朝在挂川城,他是氏真唯一能信赖的家臣。 没有人阻止氏真退到挂川的决定。骏府城毫无应战的准备,战斗意志荡然无存,指挥系统混乱,四处杂乱无章。 氏真离城後,骏府城内的混乱更是令人不忍卒睹。最可怜的是妇女。这种情况在以往多半是先让妇孺乘交通工具逃去,男人其次。但是,氏真却自行逃跑,置女眷於下头。 被留下的女眷,纵使想逃走,却连一个轿子、一匹马、一辆货车都没有。 城主逃跑,就代表城池陷落。有人认为今川灭亡了。有人认为没有城主的城,不属於任何人。来不及逃出的散兵,则扮成乞丐,四处抢夺。妇女则急著在乱兵进入之前,逃出城去,找寻出路。 氏真的正室夫人阿弥,连收拾的时间都没有。在五个女人的环护下出城,但是,那一条路通往挂川城呢?到挂川城有多远?五个女人都赤著脚。 「我是从挂川城来迎接您的。」 一位身著旅装的女人,在阿弥面前行礼说道。女人後面站著六个侍仆打扮的男人,各个腰间插刀。 「你说什么?」服侍阿弥的侍女头胜子问道。 「我是挂川城主朝比奈泰朝的内院式公身边的阿茜,昨天受主子差遣前来的。」 「你是式公身边的人?」 阿茜获得了胜子的信任。 「我们应该备轿前来,但是有所不便……在找到交通工具之前,请暂时用一下这些。」 阿茜把侍仆们带来的女用草鞋、袜子、脚带等拿过来。赤脚出城的她们,能有鞋子穿就很高兴了。危机四伏,时间紧迫。武田军不知是否已进了城?四处飞烟升起。城内传来似是来不及逃出的妇女受暴兵蹂躏的悲鸣声。女人们穿鞋的手,不禁为之颤抖。 阿茜护著五名女人来到街道。街道上人车杂遝,但很少有西行之人。她们不时地回头望著骏府。如果没有风,应该不会引发大火。 阿弥是北条氏康之女。距离武田、北条、今川三国同盟成立的天文二十三年(一五五四)七月嫁到此地来,已经过了十四年。阿弥在二十八岁前,从未出过城。突如其来的转变,为她带来莫大的恐慌。走在街上,四周有人保护相随,第一个难关终於过了。脸上浮现几许安慰之色。 阿茜带来的侍仆四处寻找交通工具,但各个空手而返。拦下从後而来的车辆,请求他们让给城主夫人时, 「骏府城主是谁啊?」 只是这么一句。也有的人头也不回地直行前去。弃城而去的城主氏真,已经被百姓唾弃。 五个女人的脚程慢,被从後而来的人赶过,有的人还不乾不净地駡上两句。十名、二十名的失城武士,超越她们而去。散布在各地的今川士兵听说骏府城失陷了,纷纷踏上回乡之路。有的人认为今川家灭亡了,有些人则为这一场愚蠢的败战气愤不已。更有的人不甘失败,宁可再干一次,特别是不受今川控制的散兵,不愿承受这样的安排。在他们眼中,这样的混乱期,正是播种的好季节。 「唷,是一票女人呢!」 几个超前而过的散兵,看著她们。散兵各自扛了一把枪,枪柄上挂著从骏府街上抢来的包袱。每个人都仔细打量这些女人,最後的一个男的甚至伸手去摸阿弥的外衣。 「放肆!」 阿茜说著拂去那名男子的毛手。男子突然被打,忍著痛,双眼紧盯著阿茜。但是护著女士的六名侍仆立即靠了过来,他只得一言不发地追赶同伴去了。 「那些人粗鲁无礼,最好多注意一些。万一有什么状况,你们一定得护著夫人,不能离开。」 阿茜对女仆说道。 走在前面的散兵回头不知在商量什么。阿茜推测他们可能在找一个方法前来突击。 化装为盗贼的散兵若想打劫妇女的财物、衣服甚至身躯,恐怕不得不防备这些。 但是,盗贼没有立即攻来。四周的人群不少。不知他们是想等没有人,或是打算多找几个伙伴再动手?总之,除了看似留下来监视的之外,其余的不知都躲到那裏去了。冬季白日短,夕阳已斜。七、八名散兵从路旁的仓库中跃出,围住他们。 「喂,想活命的就快滚!」 为首的男子对阿茜和身边的侍仆说道。侍仆立即护著妇女,准备拔出腰间的刀。 「别胡来!你们知道这位夫人是谁吗?」阿弥身边的胜子,尖声说道。 「老子管她是谁!只要是女人就成。」 贼兵们齐拥而上。阿茜也下令应战。一名侍仆击落对方的枪,将之制服。阿茜的侍仆各自寻敌而战。胜负立见分晓。贼兵留下一名死者,扛著两个伤兵逃走。 「受伤了没有?」 看到阿茜关切地询问,阿弥心中升起了一股安全感。不仅是阿弥,其他女侍也看出阿茜的武艺出众。阿茜身边的六名侍仆,虽做仆人打扮,但是个个身怀绝技。 是夜,他们借宿路旁的民家。这一家的年轻人都逃命去了,只留下一对老夫妇。老夫妇端出食物。 阿茜在侍仆带来的乾粮上浇上汤,让妇女们食用。阿弥从未看过这种乾粮,迟迟不敢伸手。泪水为这多变的命运而流了出来。 阿茜吩咐侍仆严密守卫,一边招呼大家就寝。为防万一,阿茜叫妇女们把草鞋放在枕边,以便随时穿上。 半夜,老夫妇不见了。负责警卫的侍仆向阿茜报告此事。 「大家快起来,贼兵来了。」 阿茜叫醒大家,穿上草鞋,全部躲进一个房间,由她守著入口。但是,贼兵魔高一丈——放火。 阿茜带著女眷冲出房子。贼兵增加到十数人。看来是白天被修理的贼兵,回去找救兵了。 阿茜带来的侍仆中有些是优秀的忍者,但是贼兵的人数太多了。背著熊熊燃烧的民舍与贼兵周旋时,後面传来女人的悲鸣。 阿弥在中间,五个女人紧紧地围在一起。贼兵似乎只为女人而来,阿茜一个人无法防御,只能护住阿弥。阿茜善用小刀。两名朝阿弥而来的贼兵被阿茜打退,但是五名妇女中,已经有三名为贼兵所掳。被掳女仆的悲鸣声远去後,四周一片寂静。大家都知道这三名女仆将遭遇何种境遇,却是无能为力。受到教训的败兵,有了三名牺牲者,不会再来了。阿茜的两名手下受伤,但是并不严重。 夜退了。 还不到挂川的半途,就只剩下阿弥和胜子二人。阿弥和胜子的恐惧,实在难以形容。 「阿茜,今天还会像昨天那样的可怕吗?」胜子问道。 「不会的。挂川方面一定会因为迟迟等不到我们而派人来接的。」 「来接我们?」说话的是阿弥。脸上的惧容被愤怒取代。 「主公一定会下令的。」 「他丢下我们自己逃走,现在还能指望他有这一份心吗?」阿弥非常激动。 结婚十四年了,没有什么快乐,更别谈欢笑了。夫妇二人始终各自为政。阿弥不能生育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是靠政治维系的婚姻,原本就没有感情基础。 「一定会的。过了一天,人都会冷静下来,思想也变得更清楚。或许这个街道马上会有警备车。」 阿茜说著,鼓励阿弥和胜子前行。 偶尔,骑士会从挂川方向过来,似是负责斥堠。和昨天比较起来,今天安静得多了。住屋裏也有人家。 阿茜进了一个像是颇有门面的屋子,不久便出来对阿弥说道:「我们安全了。这一家的冈部平左卫门乃豪士之家,代代受惠於今川公。」 阿茜带著阿弥进入冈部家。老仆人出来迎接。 「您在这裏稍等一下,轿于马上就来。已经有快马前往挂川,不久就有人前来迎接。趁这一段时间,您稍微梳洗一下吧。」 阿茜把化妆箱放在阿弥身边,推说要出去看看情况,却再也没有回来。阿茜身边的侍仆们也不见踪影。不久,骑士来到冈部家,得知氏真夫人在此後,立即向挂川城通报。 挂川城的骑士队终於前来迎接。冈部平左卫门找到一顶旧轿子让阿弥乘坐。 这个时候,阿弥才觉得自己获救了。她依然照阿茜所言,用阿茜留下来的化妆箱中的镜子,整理一番。这才发现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照镜子了。 正要把镜子收回去时,发现镜子背面有武田菱形的刻印。不只是镜子,连化妆箱上也有武田菱印。阿弥是无法解开这个谜的。 ? 旧冬十三,藉故入骏府为乱,一向无所谓的今川氏真,此时亦手足无措,移往远州挂川。愚老之女,求轿不得,此辱怎堪洗雪。(北条氏康於第二年的正月二日,致上野沼田城松本石见守景繁书函。) 安倍金山查收 ? 永禄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德川家康依照约定,与入侵骏河的武田信玄军呼应,进入远江。家康遵行与信玄之间的约定,东西呼应夹攻今川氏真。他策动三河和远江国境附近的豪族,开启进攻远江的道路。 家康对远江、伊奈佐郡的井伊谷三人——菅沼忠久、近藤康用、铃木重时等,施以保有领地和加增誓书的安抚手段,延揽战友。 但是,德川军在经过井伊谷口入侵远江时,遭到当地武士的反击,行进不很顺畅。 滨名湖附近的土豪,集合於滨名湖北边的气贺,攻击德川军。 先锋部队菅沼忠久、近藤康用和铃木重时等的各地进兵行动,都受到阻挠。 「究竟是谁在指挥。」 进攻远江受阻之事,令家康急躁起来。铃木重时曾经拍胸脯表示,只要三、四天就能攻入挂川城。然而事实却不然。 「不知道谁在背後指使,专门出没各地,进攻我们的弱点。从目前的状况看来,可能是气贺的堀川城附近在控制一切。」铃木重时沉思著。 井伊谷的三位将领已和气贺附近的土豪取得谅解。如果突然起兵反抗,一时恐伯还难以平息。情势愈来愈明显了。指挥者很有计画地策动散兵和百姓。 刚入远江的德川辎重队,在各地遭到伏击。十三日、十四日夜裏,散兵在家康主营白须贺(现在的湖西町)附近,纵火六处以上。 白须贺离海约三公里。出海的渔夫看到火光,急忙赶回来。 「我们可以兵分二路,一路乘船渡过滨名湖,再北上直逼气贺後方,另一路则沿湖西北上,夹攻气贺。」酒井忠次说出他的意见。 家康采纳了。 走陆路可能遭到乱兵的攻击,於是家康乘舟渡滨名湖,在滨名湖东侧集合兵力北上,酒井忠次的军队则沿滨名湖西岸北上。气贺各地的反抗集团见德川军大集压境,纷纷弃堀川城北逃,无从加以捕捉歼灭。追就逃,退则回攻;德川军对这种散兵部队实在无计可施。 「今川家究竟有谁善於这种扰乱性作战?」家康问酒井忠次。 「这……今川家倒是没有这种人。或许……」忠次支吾其语。家康替他明说。 「或许是信玄的策略……如果是这样,我们马上就能看到了。」 家康的预测正确。当他排除气贺的抵抗,回到东海道,包围要冲引马城(滨松)时,有新消息传来。武田信玄的部将信州饭田城主秋山伯耆守信友,率领二千名下伊奈群众,正沿天龙川南下而来。秋山信友的军队精锐勇猛,所向披靡。 家康进攻引马城。城内不做顽强抵抗,菅沼忠久以军使身分前往,便很乾脆地投降了。时为十二月十八日。 家康占领引马城的第二天,武田信玄的军使前来。除了赞颂德川军的机敏行动之外,还请他们继续进攻挂川城。当时,武田军忙著和不断增援的北条军作战,无暇进攻挂川城。 德川家康担忧自天龙川南下的秋山信友军,但是为了骏河归武田、远江归德川的约定,仍然出兵挂川城。 挂川城主朝比奈泰朝迎战德川军。泰朝似乎是最後一个能为今川家争一口气的人。 攻城不易。似乎将是一场持久战,家康吩咐加强三河冈崎的补给路线。他不希望乱兵切断补给路线。谁知,这一条补给路线不是被乱兵,而是被秋山信友切断了。 正月的第六天,见附(磐田市)奥平贞胜派快马来到家康正在攻击挂川的营地。 「刚才,信州饭田城主秋山信友率三千兵马进攻见附西北方的匂坂、菅沼胜直正与之交战。我方势力单薄,已陷入苦战。」 仓促间,敌人的军队总是显得比较多。其实,秋山信友的士兵全部还不到二千人。 「什么?秋山信友。」家康屏住了气息。 原来如此。气贺附近的乱兵和这次秋山信友的侵入远江之举,这些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信玄这个不守信用的家伙!」家康喃喃道。 虽然双方言明以大井川为界,远江归德川,骏河归武田,但是,已经攻到远江来的武田信玄似乎别有用心。 「不要理会秋山信友的军队。远远地後退,观察他们的动静。」 家康派使者前往奥平处,让铃木、菅沼立即退出见附。 秋山信友进入见附後,在各处设垒立栅,一副备战的姿态。很明显,他打算占领见附,切断东边的挂川和西侧的冈崎。 家康派海路军使出使身处骏河的信玄。 以山冈半左卫门为首的五名军使,以秋山信友一事质问骏河的武田信玄。 「去年二月,贵国使者穴山信君和山县昌景公,与我国的酒井忠次公在三河吉田城相互约定。但是,秋山信友公的奇怪行动完全与之不符。希望您能做一个说明。」 山冈半左卫门是家康的使者,去年二月的吉田城会谈中他也在场,因而觉得自己也有责任,言词显得十分激动。 「秋山信友的军队进入见附?应该不会吧,是不是弄错了。我令秋山信友固守信浓和骏河的国境,并没有叫他进攻远江啊。会不会是秋山追赶敌人,不知不觉地侵入国境了。如果他真的进入远江,那就是我们的不对。我会命令他立即退离国境。这种事很容易被误解而引发战争,请务必明察。」 信玄一脸的笑容,毫无为难之色。 山冈半左卫门心想,他是在打马虎眼儿。说什么追敌不慎超越国境,一定是信玄看见附是东海道要冲,故意让秋山信友沿天龙川南下。 「在下身为使者,除了嘴上谈谈之外,还希望带著您的亲笔信函回去。」 山冈半左卫门不肯罢休。 信玄同意了。既然山冈半左卫门提出要求,信玄认为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信玄写给家康的信函是这样的: ? 承蒙遣使前来,不胜感激,在下之意已告知使者山冈半左卫门,原本认为不必另具书信,但闻秋山信友率伊那群众侵入东海道,修筑城池,违反先前之承诺,显现侵略远江之野心,吾将速令秋山信友及下伊那群众撤退。另,当今之急乃速速攻下挂川城,恳请助力。 永禄十二年正月八日 德川阁下(右使者,山冈半左卫门也。) ? 用但闻等顽固的语气书写,对违反约定之事毫无道歉之意,最後对秋山信友视为芝麻小事,还一味地要求攻击挂川城。字裏行间,尽是信玄的霸气,似是认定此次侵略作战的主导权在武田信玄,而非德川家康。 信玄充满了自信。北条自有他的愚念,只要不和上杉辉虎和睦相处,就不会出兵骏河。北条与上杉之争,可以说是一种宿命。上杉辉虎以关东管领自居,只为名分而战,而北条又不愿放弃关东,只要彼此间的环节一日不解,就永无和解之日。信玄就看上了这一点。 信玄心中的最大牵挂,是信长进京之事。织田信长迅速进京指挥天下,这是令信玄无法忍受的。所以他加速进攻骏河,铺设由东海道进京的道路。用大井川以西的远江为诱饵来诱惑德川家康,另外将乱兵放入远江,让秋山信友南下到见附,牵制住德川军队;此不仅是在显现武田的威力,也是在牵制京都的信长。一向敏感的信长,一定会注意到三河的变化。只要织田信长出动,京都周围的武将必然跟著行动。信长的天下必定易主。这是信玄的算盘。 家康生於天文十一年(一五四二),比信玄小二十一岁,当时正逢二十六岁。看著信玄的信函,不禁为之愤怒。 「自己毁约,竟然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还催著我进攻挂川城。什么话嘛!」 家康判断信玄是依恃武力才敢写这种信。 「此人不能不防。」 家康对酒井忠次说道,忠次深表同意。 家康任井伊谷三将中的近藤康用为使者,前往小田原。近藤康用和北条之间有姻戚关系,家康便利用这一点,写一封信交给北条氏康,表示德川和北条对骏河和远江动乱之事,不宜采敌对的态度。氏康在回函中也表示同意,在下伊那军入侵东海道的同时,北条和德川定下了盟约。 织田信长细细听取德川家康方面的情报,但没有做任何指示。当时,信长并不十分在意武田信玄的行动。 秋山信友率领的下伊那军,在信玄的命令下,暂退到国境边界。 ? 永禄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除了武田信玄进攻骏河之举之外,另有一个队伍。 河洼兵库助信实率领信州北佐久的六百士兵和诹访的二百士兵,自身延越过安倍峠,入侵安倍金山。安倍金山在现在的梅岛温泉附近,和富士金山都是藏量丰富的鑛山。 河洼信实乃信玄之弟。母亲松尾,是信虎众多侧室中的一名。信实在北佐久的河洼建馆,镇守该地。 河洼信实虽是信玄的弟弟,但因个性温文,缺乏武人气概,因而未受重视。佐久,是信州当中抵抗到最後一刻的地方,信玄认为必须把一个有头脑的人安置在这裏,於是选择了信实。因为,佐久是一个文治,而非武治之地。河洼信实十分称职。他在此兴产业,奖励饲马。一有战事,立即率佐久军参与,不巧取功名。 信玄希望把金山纳入自己的营地,包括在金山工作的人们。此事不宜豪夺,适合以文人为将领,因而派信实前往。 安倍金山也列入武田的策略之中。安倍金山的金山奉行,安倍大藏丞天真的弟弟安倍加贺守天实,送来誓书,表示愿意随时效命。 河洼信实在信玄开始进攻骏河的十二月十二日早晨,也率领八百士兵越过安倍埵。他先派出斥堠,打探金山的防备。金山几乎毫无防备,只有一百人不到的步卒,仅供维护治安,并无作战能力。由於这是一座鑛山,人们性格粗暴,时有争吵,也有的人毁约逃往其他鑛山。抓逃工的兵力约百人。 河洼信实在下山进攻之前,先召来各侍大将。 「绝对不可以伤人。安倍金山将成为武田的势力,我们此行不是攻击安倍金山,而是帮助他们防御外敌。」 说完,河洼信实便叫来此次率领二百士兵前来参阵的诹访家臣藤森若狭守信雄。 「你率领十名骑兵以军使的身分前往安倍金山,劝金山奉行安倍天真归降。只要他归顺武田,不仅仍能保有安倍金山奉行的地位和领土,更能获得新领土做为褒赏。给他两刻时间考虑。」 所谓两刻,就是四小时。在四小时内决定似乎有些牵强,但是想逃走的人却能在这段时间内逃走。 藤森若挟守信雄带十名骑兵下峠。金山得知武田大军迫临峠顶时,呈现一片混乱。住宅区的骚动更是严重。为了工作而建造的千户长屋、为鑛工带来春天的*女户等等,动作快的人已经把家产堆在车上了。 藤森信雄让士兵停马,找木板做成告示板,上面写著: 「武田军绝不加害民众,大家尽可放心,不必惊慌或逃走。」 一行人一边行进,一边竖立这样的告示。河洼信实并未下这样的命令,而是藤森信雄自行主张的。 百名步卒守在金山奉行馆周围。藤森信雄等人在馆前下马,武装的武士在家仆的伴随下从裏面走出来。来人是安倍天真。 安倍天真和藤森信雄在馆前的庭院中会面。 藤森若狭守信雄传达信实的口信之後,安倍天真表示:「如您所见,金山没有任何防备,任何人皆可轻易地夺下。您能特别前来致意,在下不胜感激。我会立即将您的意思传达上去,听候裁定。现在,请您稍等片刻。」 藤森若狭守信雄一行人被带到附近的别馆,接受酒肴招待。 在金山奉行馆内,立即召开会议。 有人建议把金山交给武田军,离山而去。另一种看法则是向武田军投降,仍然留在此地。 「谁说没有防备,我们有一百名的兵力。何不据守此馆,与武田军交战,慷慨赴义,向天下人昭示我安倍族的精神。」 说这番话的是安倍天真的表弟安倍正景。但是,没有人附议。 安倍加贺守天实则表示: 「我们代代侍归今川家,直到今川氏真,呈现出今川氏无法永久持续的状况。武田也好、北条也好、德川也好,总有一个人会取代今川家;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所以,我们应该适应时代,改变以往的作风。我认为武田、北条、德川三者中,以武田最值得信赖。现在的情况又是如此,所以,此乃时势所趋,我们不妨听从河洼信实的话。」 很多人赞成天实的看法,大势似乎已定。 「我决定放弃金山奉行的地位,做一个浪人。这是唯一能对今川家示诚的方法。」安倍天真说道。 安倍正景听完後,愤然地说道: 「金山是我们的。弃城去当浪人,这算什么诚意。真的诚意是这样?」 安倍正景拔出腰肩配刀,将安倍天真前面的酒碗斩成两半。他有些醉了。旁人立即将他抱住,带了出去。回到家,正景心中的愤恨未消,要家仆跟他一起去杀别馆的武田使者。家仆阻止他,他叫嚷著自己一个人去也行,不听任何人劝阻。 家仆急忙走告。正景发狂了。他挥舞著大刀,杀进别馆。藤森信雄的家臣们没有料到有人突然闯入,立即拿起手边的东西对抗。十比一,悬殊的比数。 「自卫就好,不要伤了他。」藤森信雄频频喊道。 信雄等十人到屋外围住安倍正景。说是自卫就好,但是对方疯狂地攻击,若只是防卫,自己一定挂彩。藤森信雄的家仆宫坂十兵卫挡住正景的大刀,但是肩部依然受了伤。看到血迹,十兵卫愣了一下。想他十兵卫乃诹访家的第一高手,是可忍孰不可忍,一股怒气上升,大刀也挥了过去。正景的肩头被砍,人也倒了下来。 馆裏来人时,正景已断了气。 安倍正景的死,只是安倍金山的一个抵抗痕迹。 不到二刻,金山奉行安倍天真和志同道合之士及家人们,离开了该地。安倍加贺守天实带著留下的人,跟著藤森信雄来到河洼信实的营地。 「安倍金山自今日起归於武田家。这是金山地图,请收下。」天实也把金山的重要资料一齐呈上。 「安倍天实和河洼信实都有一个实字。能在这裏相遇,我想绝不是巧合。」河洼信实和气地和安倍天实交谈。 接收安倍金山,一共耗费了十天。虽说是接收,其实是彻底的调查。 这一段期间,八百士兵分散在无人的住宅和房舍。冬天,不是野宿的时节。为了加强取缔,增加调查人数,倒也和留在金山的人相安无事。 士兵们在金山周围设起防垒和木栅。信实相信总有一天,敌方会设法夺回金山。 金山的调查工作,由来自甲州黑川金山的鑛山师们负责。 以大藏宗右卫门,丹波弥十郎为主的鑛山师,以及测量师百川数右卫门等人,展开测量。除了详细调查有无鑛脉、鑛石的良莠和通气孔、废石场等等之外,还研究精炼法。 第十五日,一切告一段落。当天夜裏,河洼信实召来大藏宗右卫门、丹波弥十郎、百川数右卫门等三人,询问结果。 「已经挖了下少,鑛石还可以。如果以目前人数加倍挖掘,恐怕撑不到五年、十年。」大藏宗右卫门说道。 「金的埋藏量大约三十万两。」百川数右卫门说道。 「今川采用的精炼法十分老旧,在他们废弃的鑛滓和废石场中,至少含有十万两金子。」丹波弥十郎说道。 河洼信实收集好有关资料,第一一天大清早就以快马向骏府的信玄报告。 「安倍金山的鑛藏果然丰富。」 信玄充满喜悦之色。侵略骏河的最大目的,就是掌握安倍金山。黑川金山的产量将尽,能在此时获得安倍金山,当然值得高兴。 (黄金,可以控制战争。没有黄金,绝对无法获胜。) 信玄凭著甲州棋子形黄金的威力,在战场上无往不利。金鑛将尽,能在这个时候获得安倍金山,确实比取得骏河还有价值。信玄写信给信实,嘉许一番,同时也吩咐用甲州式的精炼法开始采金。 对武田信玄而言,好事还不止这些。在安倍金山消息来报的第二天,一位自称:「我是大藏宗右卫门的次男,大藏藤十郎(后来的大久保长安)」的人来到信玄的营地。 「大藏藤十郎……」 信玄想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是永禄三年为研究精炼法而去长崎的藤十郎,他回来啦! 「那个时候,你只有十六岁。」 信玄望著长大了的藤十郎。 「九年来承蒙您照顾,现已学得新的精炼法。」藤十郎敏捷地说道。所谓「承蒙照顾」,是藤十郎在长崎时,每年都会收到二、三次的生活费。 「太好了!这个新的精炼法的成效如何?」 藤十郎看看四周,要求摒退左右。 旁边只有侍童和仆人,但是藤十郎仍然要求这二人回避。 「西班牙传教士教我们用水银精炼。过去的方法是把金和铅黏住後,再去掉铅来取得金,也就是所谓的焙烧法。但是用水银和金相黏再取出金的方法(混汞法),可以取得较多的金。」 「这种方法和过去的焙烧法相比,可以多取多少?」 「一倍。」藤十郎满不在乎地说道。 信玄觉得眼前皆是黄金。黄金的问题解决了。只要有黄金,就能掌握人心。进京的日子似乎近了。 依靠信长 ? 永禄十二年正月,信玄在骏府城与家臣们共饮屠苏酒。木棉袋中除了山椒、桔梗、蜜柑皮、小豆之外,还加了昆布。屠苏袋在酒裏泡了一夜。屠苏酒的作法来自中国,原是药用酒,采用四种古传材料,但是信玄吩咐再加上昆布,好让酒中盛满获得海国的喜悦。 「这个屠苏酒中有昆布。」 信玄向家臣们举杯时,总会附上这一句。 信玄真想在眺望海洋处庆贺新年,但是目前的战况不许可,只得在骏府城内与身边的家臣过年。 「这屠苏酒的味道如何?」信玄问山县昌景。 「很好。大概是加了昆布的缘故吧,味道都出来了。」 「哦?或许屠苏袋原本就不该只有山珍,以後就把海味也加上去吧。屠苏酒乃长寿酒,屠苏袋想必也值得品味。」信玄显得十分高兴。「好,就把这屠苏袋送到高远,让他们泡酒後加蜂蜜,冲淡给信胜喝。」 信玄想起小孙子信胜马上要过两岁的生日了。 胜赖继承武田信玄,而信胜又是胜赖的後嗣。倒不是信胜长得可爱,而是骨肉之情让人疼爱,这是一种天性。如果义信还活著,如果义信有个男孩,信玄时时这么假设,只是为时已晚。现在只有把武田的美好将来,寄托在信胜身上。侵略骏河之举成功,信胜总有一天要治理骏河。或许,到了那个时代,除了三河、远江,他还需治理全日本。 信玄不是醉於屠苏酒,他真有这样的理想。 「报告。伊豆、下田的船进入清水凑(清水市清水),经过调查後,原来这些人是从挂川折返时遇到强风而前来避难的。该怎么处置呢?」 一个人前来向山县昌景报告。战争期间,即便是正月贺宴酒酣耳热时,仍不时有消息来报。这件事大概山县昌景最清楚,所以来人向昌景请示。 「什么!伊豆的船。」信玄轻声说道。「那些人叫什么名字?」 「清水新七郎、板部冈右卫门,他们是下田的渔夫。」 「人带来了吗?」 「带来了。」 年轻武士恭敬地回答。 「好,带他们到院子裏。」 信玄说完向山县昌景使了一个眼色,站起来离席走出去。信玄和昌景双双站起来,家臣们当然不便再继续饮酒作乐。 「刚才那个人是谁?」 「小尾人,叫小尾一郎左卫门,年纪虽轻,听说人很机灵。」 「或许吧,不过,大过年的,竟然带这种消息来烦扰主公。」 家臣们边聊边来到庭院。 只要信玄没有出言阻止,只要山县昌景也跟了上去,重臣们当然会一齐去保护信玄的安全。听到对方是相模船夫的总管,信玄便急著想见见他们。坐在院中的板凳上,微风吹在酒热的身上,舒服极了。 「是不是北条要你们送弹药到挂川城?」 信玄突然开口说道。家臣们诧异地睁大眼睛。明明说是从挂川回来的途中遇上暴风,所以才转往清水凑避难的,为何会说出这些话。 「对的!」 年纪较长的清水新七郎老实地回答後,低下头来。板部冈右卫门也低下了头。信玄的气势,使他们想一吐为快。 「弹药顺利送达了吗?」信玄的语气放缓了一些。 「这……」二人支支吾吾地。 「失败了吧。德川公并非鲁钝之人,不会不知道的。德川公拥有水军,海上警戒一定非常森严。」 二人彼此互望一眼。 「您料事如神。我们绕过御前崎,在菊川下游带著十艘船,装上弹药,那是上个月二十九日的事情。正当我们要把弹药运往挂川城时,就被德川军包围了。」 信玄露出「你看吧!」式的笑容。 「船上除了你们之外,应该还有北条公安排的武士吧?他们怎么了?」 「十艘船上大约有二十名武士。正当他们要攻向德川军时,德川队伍中突然冒出一名武士,说道:各位辛苦了,请到本营一谈,我们绝不会加害各位,请各位放心地跟我来。」 信玄点点头,让他们继续说下去。 「後来怎么样,就不清楚了。第二天,我们和德川公的五名使者,搭空船回下田。」 「那五名使者搭乘的船呢?」 「暴风雨把十艘船吹得七零八落,去向不明。可能躲入骏河或伊豆的港口吧。」 信玄低吟一声,陷入沉思。 (德川家康这个年轻小伙子倒是大意不得。他在十二月二十七日进攻挂川城,清水新七郎和板部冈右卫门抵达挂川时,是二十九日。在攻击挂川城的二天後,就能考虑到与北条间的侧面工作。) 信玄吩咐家臣们等到船只修好,就送清水新七郎和板部冈右卫门回伊豆下田。 「我打算在最近编列水军,届时想召你们为部将。请好好保重。」 说完,信玄起身离去。 ? 北条开始活动了。永禄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聚集在三岛的万名大军,於萨埵峠紧要处布阵。距离信玄在骏府饮屠苏酒庆贺还不到一个月。 「看来北条真的要出动了。」信玄喃喃自语。 北条敢出迎,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与上杉辉虎修和,一是正在进攻挂川的德川与北条结盟。信玄把熟悉北条内部的寺岛甫庵叫来询问。 「北条此刻应该是正积极地和上杉交涉和谈之事。如果北条和上杉的和谈成立,情况就不妙了。所以,我们必须推动关东的反北条势力,让他们相信这是脱离北条控制的大好机会。」 「言之有理。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从关东反北条派中的那一个城主开始著手呢?」 寺岛甫庵离去後,信玄立即召来家臣领袖,说明对北条的应对策略。军事会议很快结束,军队出动了。 山县昌景军停留在骏河。 信玄将主营移往久能城(清水市久能)。久能城,应该说是一个山寨。四处皆是能俯视海洋的山岭要地。 武田左马助信丰的军队,安排在兴津的清见寺。去年十二月十二日武田军越过萨埵峠攻入骏河时,今川氏真的主营也是在此地。此处称不上城,只是临山寨而建。 信丰召集附近居民扩建山寨,命名为兴津城。 只要有信丰的部队守著萨埵峠,北条军就不敢冒然越峠而来。 信玄信赖信丰。信丰的父亲,是在川中岛战死的信繁,就是信玄的弟弟。在几个弟弟中,就属信繁最值得信赖,服从命令,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临危不惧。信繁的长男信丰,是一作战好手,颇有乃父之风,也有领导才能。 七支部队从庵原移往清水布阵。如果北条军越萨埵峠而来,可立即将之包围歼灭。 「情势不太乐观。如果冲入武田阵,恐怕难有胜算。」 北条氏康、氏政父子看著地图说道。地图上有著间谍带来的种种情报。北条军知道武田军的力量,稍有差池,只怕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北条军被盯死在萨埵峠。 「好极了……」 看到北条动弹不得,信玄开始派人向四面八方开外交战。 信玄沉思时,会暂时摒退左右。有时一人能够独坐二刻(四小时)。思虑周密繁杂错综时,信玄会把它写下来。 ? ·令信浓海津城主和上野箕轮城主,拦截越过国境追入越後的北条使者。 ·请将军义昭调停甲越议和。 ·特别对织田信长加强活动,除了委托成立甲越议和之外,并牵制德川·北条同盟。 ·拉拢常陆的佐竹义重、下野的茂木治清、宇都宫广纲、房总的里见义弘,粱田政信等人,借用他们的力量,阻止此条和上杉同盟。 ? 当信玄心中定出外交政策时,便唤来三位文书,促其一一写下。诸国使者陆续自主营出发。展开外交作战,必须熟知敌情。所以,信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听取各地间谍的报告。 箕轮城主内藤修理收到信玄的来函,了解事情的重要性。信玄在信上写道,无论如何一定要拦住北条派往上杉的使者,夺下书信。 内藤修理深知担当此重任之人必须熟悉上越地势,於是选择了曾是长野家臣,现在归属内藤修理的高间雄斋和福田丹後。上州通往越後的道路,必定穿过三国峠。间道积雪深厚,无法通行,所以只要守住三国峠即可。高间雄斋负责三国峠,福田丹後则在上信国境捕捉企图自上州进入信州,想越过信越国境的使者。 厩桥城在上杉手中,因此三国峠也在上杉的势力范围之内。使者必然从此处潜入。高间雄斋化装成僧人,带著家臣星野政之进,朝三国峠出发。 来到三国峠下方的猿京,雪依然下著。要想越过此峠,断然不可能。两人在客栈止步。 「再下三天,雪就会停了。不过,就算雪停了,恐怕还得好一阵子才能通行。」客栈主人说道。 打算冒雪过峠的八个人,住在这家客栈中。其中四人为僧人。除了高间雄斋和星野政之进之外,还有两名年轻僧人。由於房间不同,见不著面,但是三天来,在上厕所或洗澡的路上,倒是见过面。他们不像是武士化装成僧人,看来是真的僧人。 「我用钱打通女侍去探查,是有相州口音的僧人。」星野政之进向高间雄斋报告。在那个时候,任何国家都有用僧人做使者的惯例。只要有寺院的证明书,僧人便可前往任何国家。 「真奇怪。」高间雄斋说道。雪如此深,仍想越峠而行,确实奇怪。星野政之进暗中调查别家客栈。有几名可疑人物,其中最值得怀疑的,也是两名年轻僧人。 「明天早上雪一定停。」 客栈主人说得没错,当天夜裏,星星就探出头来了。 「天就要亮了。我们在途中察明僧人的身分。」高间雄斋说道。 僧人房间还点著灯,高间雄斋和星野政之进已经睡了。 天亮了。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客栈一大早就有客人准备出发。 女侍在收拾早餐时,高间雄斋和星野政之进向她打听两位僧人。 「那二位僧人天一亮就出发了。」 高间雄斋和星野政之进被抢先了。二名僧人早一刻(二小时)出发,已经无法循足迹追踪了。 到了山峠,高间雄斋和星野政之进放弃了追踪。正当两人正在讨论再追踪也无用时,三名男子从越後方向而来。看似商人模样,但眼光锐利,对高间和星野保持相当警戒的态度。 「好像不是商人。」高间雄斋说道。 「眼神不怎么对。」星野政之进答道。 两人紧握著藏有刀的手杖。 登峠而来的三人开始散开,似乎要经过高间和星野而去。 「等一下。」高间摘下斗笠说道。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男子背上行李的绑线断裂陷入雪中,光点般的东西朝高间胸前飞去,且是接连不断。另一名男子也将光点射向星野。高间闪过了,但是星野右脚中了一记。星野拔掉拄杖的刀鞘。二名男子已经迫到高间和星野的身旁;好敏捷的身手。高间持刀对付第三名男子。男子倒在雪中,翻二、三个滚,不知何时已取下包袱,从雪中拿出三只匕首,射向高间和星野,并趁闪躲时逃跑。高间的剑飞向男子背部。男子倒在染红的雪堆中。走近时,男子已咬舌自尽。必然是一名恪遵信条的忍者。在男子的衣襟中发现一封上杉辉虎写给北条氏政的书信,但不是真迹,而是抄稿。想必有数名使者分路出发。 三名男子携书信往上杉,并持回音而返。必定是北条的使者。 这意外的收获,令高间雄斋和星野政之进惊讶不已。两人回到箕轮城,立即交给内藤修理。修理以快马送交身在骏河的武田信玄。 书信上记载著冰冷的条件: ? ·北条氏康之子收为上杉辉虎之养子。 ·北条氏归还自上杉氏夺取之领地及上野、下野,武藏。 ·氏政和辉虎同时参与军事活动。 ? 若能接受上述三项条件,则可与北条氏同盟。 得到这封信,令武田信玄高兴极了。北条绝对不会接受这些条件,北条和上杉的同盟将是很久以後的事。 ? 战局陷入胶著状态,这对需要长期补给的武田十分不利。如果被北条占去萨埵峠,形同失去了退路,届时武田必须另辟道路,从甲州补给。北条开始破坏补给路线。呈现持久战时,补给路线的破坏与否,能决定这场战争的胜负。信玄和上杉争夺信浓时,先安排补给路,再行作战。但是,侵略骏河之举太过急促,来不及安排。 启用大军的作战方式中,物资补给是极其重要的一环。在当时的战争,基本上是自备兵粮,且各为一人份。加上辎重队带来的兵粮,顶多只能撑一个月。食粮,在当地可以做某种程度的调配,但是弹药的补给就完全仰赖辎重队。 武田的辎重队在各地遭到北条破坏,颇有损失。袭击辎重队,是武田的拿手绝活。上杉军曾为此遭受许多损失,而今,却应验在自己身上。 「情况如何?」 信玄叫来真田幸隆询问。真田幸隆最善於潜入敌後进行破坏。 「如果我们也袭击敌军的辎重队,是可以暂时吓阻他们的攻势,但是不解决我方通路被切断之实,也会显现出我军太过深入。」 真田幸隆说出他的看法。 「你认为应该怎么做呢?」 「何不让我方的辎重队全部回到甲州。没有了辎重队,敌人就没有攻击对象。无计可施之余,敌军下萨埵峠之日,也就是我们将之一举消灭之时。」 信玄颇为同意。真田幸隆是自信虎时代以来就归服於武田的信浓先进人士,在攻打信浓的策略上,建立奇功。信玄将之视若世袭家臣。 「你的意思是在当地调度兵粮?」 「是的,不妨采用箕轮方式。」 幸隆所说的箕轮方式,是一种新名词。信玄睁大眼睛看著幸隆: 「调用食粮时,留下借条吗?」 「是的。我们必须获取民心。」幸隆回答道。 所谓箕轮方式,是在攻击箕轮城时,向附近的豪农商借食粮,并留下载明期限和利息的借条。箕轮城陷落後,可提示借条,免除借条金额的税款。对百姓、对武田而言,皆无损失。但是,箕轮方式有一个大问题:武田必须获胜成为该地的领主。 「好,我同意。就派你负责徵调兵粮吧。」信玄将此大任托付幸隆。 这不是一件好差事,但是既然提出了,幸隆只好接受。 二月中旬,武田的辎重队开始撤退。北条认为,武田辎重队的撤退,就代表武田军的退兵。北条氏康、氏政父子,举杯庆贺。但是,消息传来,武田辎重队虽然撤退,但是武田军队仍在原地并未跟进,且在发行借用粮食的借条。 北条父子焦急了。上杉的回答,令人丧尽颜面。以氏康之子为养子,就是押作人质之意。好不容易用血汗夺来的关东之地,岂能就此还给他们。上杉会做此回答,必定是关东反北条势力在旁策动。 不久春天就要来临,届时上杉可能进攻信浓,也可能出兵关东。 北条父子透过海路与德川家康接触。北条若与德川同盟,就能将武田置於困境。 信玄也担心春天的到来。上杉辉虎是一个畏於权威之人。对於北条的诱惑,他用三个条件回答。但是,如果将军家赞成和北条和睦相处,他必定也会同意接受。 根据京都方面情报显示,北条的使者经常造访信长和将军义昭。信玄绝对不能让上杉和北条同盟。春天一到,上杉军进入信浓时,一切的梦想都将化为泡影。 信玄用尽一切办法鼓动信长和将军。信玄身在久能山上,心裏想的却尽是尚未见到的京都、尚未见面的将军义昭和信长。 过去只是半国诸侯的信长,现在竟也想号令天下。原本是为牵制信长的侵骏河之举,而今却必须借重信长的帮助。虽然恼恨,却也无奈。 派遣有京都通之称的穴山人士市川十郎右卫门,前往京都。三日,信玄曾写信给市川十郎右卫门,说明目前的困境,并要求他向信长进言,德川家康和北条勾结,就是违背同盟,显示其对领土的野心,不能不防。 信玄的方法奏效了。将军义昭的内函、信长的亲笔函,由使僧智光院赖庆带到了春日山。 但是,德川和北条之间,也几近於同盟的地步。 四月,战况转变。原本包围挂川城的德川军,竟转向骏府。很明显,北条和德川的同盟成立了。 信玄决定撤退。 在撤退之前,必须先强化穴山信君守备的江*城(清水)。信玄命令充实食粮、弹药,尽力死守。 「这个城池是进攻骏河的关口。我一定会再回来的。一直守著这个城,辛苦了。」信玄握著信君的手。 永禄十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信玄率军沿著兴津川,从河内路越过德间峠,进入甲州。这是敌前撤退,北条仅在後面追取了几个首级。负责守备骏府的山县昌景,也在信玄撤退的同时,率军沿安倍川北上,越过安倍峠,撤入甲州。 信玄自骏河撤退後,家康便占领骏府,并在此与氏政商讨分割今川领土。 今川氏真以归还骏府城为条件,打开挂川城,被搬到伊豆户仓(静冈县骏东郡清水町下德仓),一直到骏府城修复为止。户仓,是位在三岛南方的一个寂寞村庄。 狩野川流经今川氏真夫妇居住的居馆。今川至此已完全灭亡,今川的领土被德川和北条瓜分。 信玄写信给市川十郎右卫门,要求再和信长交涉。 想您快到京都,因而冒昧再遣使者。 ? ·信、越国境的积雪将融,骑马可行。上杉辉虎必定会出兵信州。信玄出兵骏河,事出无奈,终与萨埵峠的北条氏,兴亡相争。盼促信长公调和甲越之间纷争。 ·德川家康於今川没落之时占领远州之事暂不置评,但与北条同盟实乃不智之举。盼将此项细诉於信良。 ·信玄深信甲天下者唯信长公。若信长公不愿调停甲、越之间,则信玄亡矣。烦请代为转达。 三月二十三日???信玄 市川十郎右卫门公 ? 读这篇文章,仿佛可听见信玄的泣诉声。信玄还不至於到需要泣诉的窘境。正如这篇文章所表达的,信玄会因时因地写一篇这样的文章,来打动对方,此乃颇具心理效果的外交策略。 泥鳅髭 ? 今川氏真在伊豆户仓的居馆,建在狩野川的河滨高台上。冬天裏,吹著强烈的西北风,但是春夏之间,确实是一个宜人的好地方。此处原为地方豪门之居,应有尽有。周围环绕著引自狩野川的河沟,紧急时还能收桥防护。 家臣们表示在骏府城修复之前,只好暂时屈居於此。今川氏真来到此地之後,就开始了软禁的岁月。他是一个享尽奢华,需要众人伺候的人。来到户仓之後,家仆只有百人,其余尽是守备居馆的武士。贴身侍仆,只有三、四人。阿弥的情况,自是不相上下。打扫房间的,除了胜子之外,只有二名女仆。这裏,当然比不上挂川城。虽然有德川大军包围在外,却不致影响挂川城。城外有争战时,来报的多半是今川胜利的消息。听到这种消息时的心情是快乐的。登楼俯视挂川城外围大军时的恐惧感,比现在凄寂的生活有趣多了。无所事事的今川氏真,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 回想国境破裂、武田军以排山倒海之势攻入骏河时,家臣叛离,骏河成为混乱之渊,自己连通知阿弥夫人的时间都没有,仓皇而逃。那份悲惨、狼狈,连他自己都为之屏息。 「都是武田信玄害的。武田信玄这个大混蛋,竟然破坏同盟条约,攻打我骏河!」 仿佛只有憎恨武田信玄,才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他却没有察觉出,要他在修复骏府城之前暂居伊豆,是德川家康和北条氏康的诡计。他也不明白,今川家就在把挂川城交给德川家康的那一瞬间灭亡了。他还频频派遣使者,催促北条氏康尽速修好骏府城。就在那个时候,德川家康和北条氏康签定密约,瓜分今川领土,远江归德川,骏河属北条。今川氏真再也无法回骏府城了。氏真的凡庸固然也是原因,但是负责辅佐氏真的今川家臣们的散漫,是加速今川家崩裂的主因。 氏真被迁往伊豆时,家臣们也各自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大井川以西的远江诸豪,纷纷倒向德川家康。曾是今川臣子的久野氏和小笠原氏,为保留城主之位,也归入德川家康的旗下。领土依旧,俸禄不变,所不同的只是今川变成了德川。其他中小诸侯也大多归入德川家康的部将中,待遇同前。德川家康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占领了远江。但是,分得骏河的北条氏康、氏政父子,却无法轻易地接收骏河。武田信玄在撤离骏府城的时候,向各诸侯发布了一道命令。 ? 我暂时撤离骏府城,但是还会再回来。有谁在这段期间屈於北条,重罚不赦。 ? 骏府各诸侯惧於武田信玄的实力。一些有力的将领早已归顺武田信玄。信玄撤退後,骏河国内掀起骚动。 永禄十二年五月,北条氏康的使者中井将监前往户仓传达氏康的意思。 「最近外面有许多传言,您应该多注意一下。」 中井将监先是严词厉声一番。 「今川家衰退的重大原因之一,是没有子嗣。这关系到今川家的未来,您是否做个决定?」 「你要我认养子?」 「是的。」 将监注意著氏真的表情。除了正室夫人之外,氏真另有几个侧室,但都没有能为氏真生个一儿半女。氏真的确是该考虑养子之事。 「你们已经有人选了吗?」 「氏政公之子国王(后来的氏直)。」 「什么,国王!不行,他有武田的血统。」 氏真像一个孩子似地拚命摇头。国王的母亲时姬,是武田信玄之女。天文二十三年的善得寺会盟,结合了今川、北条和武田三家。是年十二月,时姬下嫁氏政。永禄五年,生下国王。不久时姬染病过世,享年二十七岁。在血统上,国王是信玄的孙子,难怪氏真反对国王做他的养子。 「这就难了。」将监说道。 「有什么困难?候选人多的是,为什么要让信玄的孙子做我的养子。」氏真脸色铁青地说道。 「国王虽是武田信玄的孙子,但也是氏政公的长男,氏康先生的嫡孙。您嫌弃国王,也就是在反对氏康公的孙子,这样恐怕不太妥当吧。氏康公要我来之前曾经这样对我说:告诉氏真,就说国王要做今川的後嗣。没有丝毫征求的意见。氏真公,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您还是答应吧。」 中井将监的语气,充满强迫之意。若是在骏府城,氏真一定怒骂一声:无礼!而今,即使如何大声斥喝,也没有一位武士能持刀护卫。连居馆的警戒人员,也是北条的人。在挂川城的时候,如果知道对方的来意,至少还能断然拒绝。现在呢?束手无策。 「你们一定要我认国王做养子?」 「是的。」 氏真的唇角微微颤抖著。突然,他站起来走到庭院,要侍臣大村三郎左卫门和大村四郎左卫门兄弟拿球来。 大村兄弟服侍氏真,陪他玩球。在骏府的庭院中有一个踢球场。七间半四方的踢球场,东北角植樱树,东南临柳,西南见枫,西北立松。天气好的时候,就和几名家仆在庭院裏踢球玩乐。这一生中唯一令他热衷的,只是踢球。他不仅从京都买来用鹿皮做成的球,还令城下的工匠试作。另外,又延请京都的飞鸟井家和难波家的人,教导踢球。 来到伊豆户仓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家仆在庭院做一个球场。为了安排球场,庭院的模样改变了。参加踢球的家仆,只有大村兄弟。三个人也可以踢球,只是方法改变了一些。氏真到庭院把球高高踢上天空,三郎左卫门用鞋止住落下的球,再抛向天空,四郎左卫门止住後,把球传给氏真。 氏真开始踢球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在他身上绝对看不到丝毫传说中的昏愚。他全身充满了运动细胞,再难的球也接得到,从不落地。双眼闪烁著年轻人般的神釆,声音宏亮有力。 看著这三个穿戴乌帽、狩衣、桂裙的人在那儿追球,中井将监不禁卑视这些逆时代而行的蠢人。但是,当中井将监发现到氏真不寻常的眼神时,禁不住止住了呼吸。氏真看球时的眼神,就像是武士凝视著敌人的剑,自然流露出一股慑人的锐气,随时可能转为杀气。 (这是氏真吗?) 中井将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对氏真的评价始终是凡庸、愚蠢。一个凡庸、愚蠢的人,会有这样的技艺吗?还是因为他太过沉迷於踢球,而流於凡庸和愚蠢? 氏真的眼神,绝不属於凡庸之人。如果授以剑术,必能成为一流的剑士;促其读书,定可归於一流的学者。是凡庸?还是在今川义元之上?是谁让他背负著愚蠢之名?是谁令他朝愚蠢行进。中井将监顿时为之心寒。今川家臣见氏真幼时喜爱踢球,便促其踢球,以踢球终其一生。让领主愚昧,行事不就方便多了吗?为所欲为,无人能阻。使氏真成为装饰品的家臣们日後分裂开来,互为派系,阴险斗争,纠纷不断。主要的家臣各自与德川、武田、北条等大诸侯结交,想满足一己之私欲。最後,导致今川家的灭亡。 「将监,想不想玩球啊?我教你。这种传统球艺是所有技艺中最好玩的一项。看著球被吸入青空,可以让你忘却尘世间的一切烦恼。只有在这一瞬间,才能真正体会生活的乐趣。」 中井将监双膝紧接著大地,双耳聆听著氏真的一番话,努力想探索他的内心。 「回去告诉氏康公和氏政公,让国王做我的养子之事,出於无奈,只好同意了。或许这是我最後能表达的。就这么告诉他们吧。」 中井将监回到小田原城,把所见所闻向氏康报告。谈到踢球时,氏康说道: 「氏真是一个可怜的人。但是,他是不是真的可怜,只有看完他的一生之後才能评断。在这乱世之中,或许他是唯一能善终之人。」 北条氏康颇有远见。後来,武田再度控制骏河,今川氏真逃往小田原,受北条氏的庇护。北条氏和武田氏修和之後,今川氏真见北条无法再靠,便转投德川家康,逃往滨松。日後,他在近江国(滋贺县)野洲郡领有五百石食禄,但仍不愿安定下来,转向西国诸侯,出外流浪旅行。除了大村三郎左卫门和大村四郎左卫门兄弟之外,只有球儿陪他同甘共苦。氏真在各大诸侯面前展现球技,他不只是一个展现名门今川家成果的可怜人,到了晚年,有人甚至为了一睹氏真的神乎其技,特地延请入宾呢! 据说,丰臣秀吉看到氏真的球技後,大为激赏,邀请他暂留时日,但氏真宁可外出旅行而婉转谢绝。氏真的晚年十分劳苦,或许他参悟到旁人所不能悟者,抱持著特殊的人生观吧。 大村三郎左卫门和大村四郎左卫门相继辞世後,氏真完全孤独了。没有人与他踢球,他也没有体力再踢球了。於是,他前往京都为僧,号称宗闾。 庆长十九年(一六一四)十二月二十八日,氏真在江户圆寂,享年七十七岁。 善终。这一点真被北条氏康说中了。 ? 永禄十二年五月底,一名妇人来到户仓居馆。 「麻烦传告阿弥夫人,曾经陪她共赴挂川的阿茜前来拜访。」阿茜对门房说道。 年轻女子单独前来,吸引守门士兵的注意。虽然脸用布包著,看不清容貌,但是想必是眉清目秀之流。泥鰌髭(胡须稀少的人)盯著阿茜,甚而想摘下头巾。阿茜也瞪着泥鰌髭。 「打那儿来的?」泥鰌髭问阿茜。 「那儿。」阿茜指指背後。 泥鰌髭摆出怒态说道: 「你这是什么说话态度!此门不开!」 同时,迅速地伸出手朝阿茜胸前抓去。 阿茜立即後退二步。 「如果你不怕事後受责备,就这么做吧。我只是主人派来的使者,回去後只要说守门的泥鰌髭不让我通过就行了。」 阿茜脸上浮现笑容。 泥鰌髭似乎被阿茜的微笑吓到,让阿茜在门外等候,自己则入内传报。 「阿茜来啦,快让她进来,不可无礼。」 阿弥让当时一起从骏府到挂川的女仆胜子,前去迎接,顺便看看是不是真的是阿茜。 看到胜子,阿茜立即笑脸相迎道: 「好久不见,您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胜子为当时的帮助致谢一番後,责备地看了在旁倾听的泥鰌髭一眼。 「胜子,这位泥鰌髭刚才对我非常的亲切,你要不要对他说声谢谢啊?」 胜子立即听出话中的讽刺之意。 「泥鰌髭,这件事我会详细地问阿茜小姐,阿弥夫人会写信给小田原的。」 泥鰌髭立刻丢下手上的枪,跪在地上说道: 「小的乃职责所在,若有冒犯之处,尚请见谅。」 胜子和阿茜瞥了他一眼,双双跨门而入。 「阿茜小姐……」阿弥一见到阿茜,眼中泛起了泪光。 从骏府到挂川的恐怖一日,宛若昨日。如果没有阿茜和那些侍仆,是绝对无法活到今日的。就算还活著,只怕生不如死。被盗贼强掳而去的女仆发出的悲鸣声,依稀可闻。到了挂川城之後,曾经设法营救,却无迹可循。她们多半是被盗贼凌辱之後,卖往别处。 「我还没来得及说声谢,你就不见了。真叫人担心啊!」 迎入挂川城後,阿茜劝阿弥整妆。化妆箱和镜子的背面都印著武田菱,当时曾怀疑阿茜是不是武田的人。现在这个问题再次浮现。 阿弥问阿茜此次的来意。 「请摒退左右。」阿茜说道。 说到摒退,阿弥身边只有胜子和二名女仆。阿弥让二名女仆退了下去。 「夫人,您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见过你不凡的武艺,知道绝非泛泛之辈。另外,化妆箱上的武田菱或许代表你是武田的忍者。但是,武田的女忍者为何要帮助我呢?当时百思不得其解,便去请教父亲氏康,他说,这是武田的策略。」 「策略?」阿茜反问道,旋即轻声笑了出来: 「氏康公的眼光看得真远。我蒙踯躅崎馆垂爱,略知武艺。主公要我以身保护您,并没有什么策略。此次前来,是为主公传话。」 阿茜表明自己的身分,她用垂爱间接表示侧室的身分,这一点阿弥和胜子听得出来。 「武田公有话对我说?」 明白了阿茜的身分之後,阿弥心中的一惑已解,却又心生一惑。 「最近,此地将变成战场。武田军一旦入侵,必将立即包围此馆。战乱时期多半会和以前一样,转友为敌反噬其主,敌军中亦多半有暗杀之人。所以,主公请您尽速移往小田原。若继续留在户仓,太危险了。」 最後一句,阿茜说得特别用力。 「又有战乱?什么时候?」 「六月初。武田将率大军入侵骏河和伊豆。」 「这……」 虽然阿弥对武田信玄怀著一份好感,但是这种军事机密岂能随意泄露。莫非其中有诈。 「您心中存疑吗?这也难怪,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如果您不相信,我恐怕也没有办法再保护您了。」 阿茜不说话,阿弥也沉默著。该不该向阿茜说声谢谢呢?上次是好意,这次说不定是策略,谁能肯定不是呢。 「我只想请教一件事。武田公为什么如此关心我?」 「主公是这么说的。夫人您和嫁给氏政公的时姬一样,是遵照天文二十三年善得寺会盟的约定,嫁给今川氏真公。时姬已经离世了,如果她还活著,一定会关切夫人您的。」 「如此而已?」 「若说还有其他原因,只怕到时候氏真公和家臣们会惊慌失措。」 这倒是真的。自去年十二月的那一天以後,阿弥和氏真之间便断绝了夫妻关系,只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罢了。阿弥无法原谅氏真当时弃她而逃,氏真也对阿弥不愿听他解释的强硬态度感到不悦。这原本就是一个政治婚姻,早晚会生裂痕。阿弥见到父亲氏康时,哭诉自己的不幸。 (别哭了,再忍耐一会吧。) 氏康这么安慰阿弥。氏康已经看出阿弥和氏真的将来。 「阿茜小姐,既然我已经知道六月武田军进攻的消息,当然会做一些准备。你不担心这个军事机密泄露出去?」 「不会的。我刚才已经请您摒退左右,况且,主公也希望透过您,转告小田原。」 说到这裏,阿茜向阿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站了起来。胜子送她到门口。刚才的泥鰌髭已不见踪影。守门士兵之间弥漫著一股特异的气氛。 阿茜走出户仓馆时,已经料到会在中途遇袭。 泥鰌髭抓女人胸部之事,受到朋友的嘲笑。今川氏真虽然形同囚犯,但是阿弥夫人是北条氏康之女,而且是氏真的正室夫人。百名士兵负责看守居馆,严密监视氏真,对於进进出出的男女,当然应该基於职责,详加询问。言词冲突粗鲁之处,对门房这种职务而言,自是难免。但是,当女仆表示要告到小田原时,泥鰌髭立即跪地求饶的卑微之举,受到同僚的指责,使他无地自容。 「好!我就在路上等她,要她那一张利嘴向我求饶,让她知道老子不是好惹的。」 泥鰌髭找了二名性好渔色的男子,一起离开居馆。自居馆而出的道路,直通松林。泥鰌髭就在路上等著。 「刚才老子向你低头,这次要你向老子低头。只要你低头乖乖不说话,咱们三人就让你乐一乐。」泥鰌髭垂涎地舐舐嘴角。 阿茜走近了。泥鰌髭伸手欲抓阿茜的手,但是手臂却垂了下来,整个人向後倒。站在後面的二名男子立即拔刀而上,其中一人要害被袭倒下,另一名则被阿茜闪过的松树根绊倒。阿茜拾起大刀,朝一名正要爬起来的男子的脑袋敲去。三人一个个都躺在地上。 三人迟迟不归,馆内警卫到松林,发现三人全身赤裸地被绑在树上。只有泥鰌髭的一臂被断。泥鰌髭和另外两名男子,当夜离馆,行踪不明。 阿弥写信给小田原的氏康,说明阿茜来访和泥鰌髭之事。 「信玄这个傲慢的家伙,竟然事前通知。」 氏康的愤怒是可以想见的。但是他不知道阿茜拜访户仓之事,究竟是事前通知?还是一种计谋?氏政则认为这是信玄最善长的表面作战方式,外表上显现出对伊豆的关心,其实是打算从上州口附近进攻关东。 北条的间谍拥向四面八方,尤其特别注意信浓武士的动静。小田原陆续获得六月自上州进攻关东的情报,却毫无攻击骏河的动静。 六月九日,北条氏康、氏政父子在小田原迎接上杉辉虎的使者,彼此交换誓书。氏政的弟弟,三郎氏秀以上杉辉虎养子的身分前往越後,双方缔结军事同盟。 交换誓书的那天夜裏,消息传到小田原城——甲信各地出现军事行动。当甲州士兵陆续集结於古府中,信浓兵也有入侵轻井泽的趋势时,北条氏康再也无法沉默。他写了封信给上杉辉虎,表示武田有意蠢动,请上杉军攻击武田的背後。同时,上杉辉虎也接到京都将军义昭的来函,促其与武田信玄讲和。 上杉辉虎并不完全信任北条父子。在交换誓书的第二天就要求出兵,心裏难免有些不悦。越军不动,北条父子慌了。万一武田大军袭击关东就槽了。北条父子急忙加强上州方面的防备。 六月十四日,情报传到小田原城,武田军调头越过了御坂峠,兵力不详,主力部队指挥官亦不详。正当氏康不知该将兵力调往何处的时候,武田军已经入侵骏河,包围古泽新城(骏东郡)。其他机动部队则继续向伊豆行进。那一股气势,可以用「突进」来形容。表面上朝上州出发的信浓兵,也陆续南下进攻骏河。 诚如阿茜所通报的,於六月十六日入侵的武田先锋部队,在六月十八日迫近三岛城。 北条氏康派一支部队迎今川氏真和阿弥进小田原,而武田的进攻速度已经快到咬住这一支部队的尾巴,就像弹丸一般。 山宫大夫出马 ? 於永禄十二年六月再次进犯骏河的武田军,兵分二路,分别进攻古泽新城和三岛城。武田信玄亲自率领三千大军在富士郡田子浦川鸣岛(现在的富士市),监视庵原郡方面的敌军动态。这次作战的目的是骏东郡,若想成功,按常理是要先攻下浦原(庵原郡)、大宫(富士宫市)、神田屋布(富士宫市)、圆能(富士川町)、善德寺(吉原市)、高国寺(骏东郡原町)、长久保(骏东郡长泉町)、韮山、鹰巢(箱根町)、新条(足柄上郡山北町)和深泽(御殿场市)等城市,这些也是北条最近加强兵力的据点。但是,信玄却看都不看这些城市一眼,直攻古泽新城和三岛城。 这一年比往年都来得热。连日雷雨,可望大丰收。 四月底武田军暂行撤退之事,有人解释是为调整战略上的不利,也有人说是无法对付德川和北条的联合攻势等等,众说纷纭。真相是,时逢插秧期,士兵们都要回家。农历四月底也就是现在的五月底或六月初。甲斐兵和信浓兵也都回乡种田,等到农忙之後,再行出动。农民是士兵的主力,所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当时尚未做到兵农分离的程度。 北条军也知道武田军在四月底撤退的原因之一是种田,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武田军竟会在农忙之後立即来犯。北条军狼狈极了。 古泽新城的守将是北条左卫门大夫氏繁,其手下松田宪政,是北条著名的战略家。 北条氏繁派急使前去向北条氏康表示: 「此乃信玄的计谋,千万不可让其得逞。古泽新城至少可撑三个月,请在这段期间打开僵局。」 北条氏繁认为此次武田军的进犯之举,乃一计谋。 古泽新城并不大,却是铜墙铁壁,不易得手。城兵绝不开门出迎,摆出了长期守城的姿态。城内有充足的洋枪,一入射程,便加以轰击。 有洋枪武装的城池不只是古泽新城,大宫城和神田屋布城,也有洋枪守护。 信玄见迟迟攻不下古泽新城和大宫城,便留下监视部队,朝三岛进发。近三千名军队攻击三岛,二千名士兵攻向箱根。过了箱根,就是小田原。北条氏政的弟弟助五郎氏规,操兵预防武田军的进攻。 「武田军真的打算越过箱根峠吗?」氏政问父亲氏康。 「我想应该不会吧。这一定是武田又在耍弄他的表面作战。如果他真有意进攻小田原,就不会从那裏过来。」氏康说道。 他认为,如果要攻小田原城,必然是率大军自关东攻入。 「可是,武田军在攻骏河时,动员了不少人。」 氏政根据间谍的报告,在地图上勾勒出武田军的动态。 「总数没有超过一万吧。武田在川中岛上动员了二万人,而後全力经营信浓,再取西上野。由於骏河中只有部分兵力属於信玄,所以能动员的人数不到二万三千人。就算他有二万五千人,他以一万入侵骏河,还有一万五千名士兵待命,所以千万不能大意。」 在没有充分了解武田信玄的作战意图之前,氏康和氏政不敢冒然出兵。这种消极的态度,让前线的北条部队吃了不少苦头。 因为三岛方面求援甚急,北条氏规便派五百士兵沿间道前去支援,但在中途遭武田军包围,全军覆没。武田军追北条逃兵,追到了鹰巢城下。 氏规向小田原乞求援军。 「什么,鹰巢城被包围!」 氏康听到这个报告,十分震惊。他实未料到武田大军竟如此深入。 「看来只有将主力调往骏河,驱赶他们。」 氏康将一万大军调往骏河。氏康自己率领五千兵马,朝箱根的鹰巢城出发。 过峠时,天下起雨。不是寻常的雨。早上下的雨,到半夜还会下个不停。道成溪,溪成河,河成海。倾盆大雨到了第二天早晨才停。 氏康出去探视包围在鹰巢城外的武田军时,武田军正趁著雨停,下山来了。 间谍陆续传来武田军的动态。武田军似乎开始撤退了。 傍晚,传来重要消息。 「田子浦村和川鸣岛的武田军营被昨晚的豪雨冲毁。流经附近的河流泛滥成灾,淹死许多武田兵。旗帜埋在沙土下,信玄公的行踪不明。」 北条家臣齐声欢呼。氏康把探子叫到幕内,问明详情。 「你亲眼看到的吗?」 被氏康怒斥一声,探子怯怯地回答道: 「小的确实看到旗帜埋在沙裏,遍地横尸,到处都是盾牌。」 「死者确实是武田的人吗?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他们是武田人?为什么不带来?」 探子答不出话,默默低著头。 「是谁说武田的行踪下明?」 「百姓们。」 「笨蛋!这是流言。说不定是武田故意散布的。」 氏康让吉田助左卫门带著几名得力助手,前往川鸣岛。 半夜过後起洪水,淹没了三个部落。但是,设在川鸣岛的武田信玄军营却在洪水尚未淹至之前,就鸣钟撤退了。埋在沙土中的人,没有一个是武田士兵,都是一些不忍舍弃家园而惨遭溺毙的农民。 旗帜、盾牌等埋在沙土下,是事实,但只能说是在黑夜豪雨中紧急撤退时留下的。 吉田助左卫门查明一切後,回去向氏康报告。 「附近百姓说,他们平安地逃走了。」吉田助左卫门加上结论。 当夜的洪水,绝非偶然。连续下了十几个小时的雨,才发洪水。预先测知洪水而将军营带往安全地带的大功臣,是工事奉行镰田知定的属下友野又右卫门。 镰田知定的父亲镰田十郎左卫门,当年失宠於武田信虎,流浪各国,後蒙武田信玄召聘为工事奉行。镰田知定继承了父业,成为工事奉行。虽然是一名武士,却从事与武士工作大异其趣的工作——土木工程。和镰田十郎左卫门一起从长崎回来的友野又右卫门,善长於西式测量术,因而被引荐成为镰田知定的左右手。 友野又右卫门绘制了釜无川信玄堤的图面。从山的地形和河川的模样来看,这条河无论下多少雨,都有相当的水量。 那天,豪雨出奇的怪异,友野又右卫门不久就判断出会有大规模的洪水。川鸣岛原是河中的一座沙洲,一旦泛滥,势必危险。附近又有几条河流与富士川并行,流入田子浦湾。大多数的河川源自富士山,而富士山的砂土冲刷下来後,堆积成平地,形成易生水患的地形。 见雨势滂沱,武田军便移往附近的民家。在雨中站岗的士兵,在水中持枪。 友野又右卫门一直注意聆听雨声,并不时披上蓑衣查看河水流量。 友野又右卫门投宿的民家,只剩下一名不愿逃离的老头子。 「这裏是不是十年出一次大水?」友野问老先生。 「有时十年,有时五年一次,冲毁田地。但是二、三十年一次的大水,则会流失家园。」老先生眨了眨眼睛回答道。 「既然会起洪水,为什么不加高河堤?」 「加过了,而且加了好几次,但是总被洪水冲毁。」 「那么为什么还要住在五年闹一次洪水的地方呢?为何不迁往他处?」 老人幽幽地看著友野。 「去哪儿呢?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一定有人住。我们只能住在这裏。」 友野无话可答,只好改变话题。 「这场雨下得可真大啊!水位升得很快,恐怕马上要发洪水了。」 「是啊。若是照这个样子再下下去,只怕不出二刻(四小时),就会发洪水了。伤脑筋啊!」 老先生走入雨中。友野又右卫门到工事奉行镰田知定处,告知洪水的危险。镰田知定和友野又右卫门急忙赶往信玄处。 「我们有急事,必须面见主公。」镰田知定说道。 「主公在休息,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吗?」侍卫说道。 「恐怕会发洪水,一刻也拖不得的。」 侍卫看镰田知定的脸色,才知事态严重。侍卫急忙入内。由於是借宿民家,外面的声音早就传入信玄耳内。信玄已经起身。侍卫正想通报镰田知定来访和洪水的事情,信玄却迳自走了出来。 「什么时候会发洪水?」信玄问镰田知定。 「如果雨继续下,只怕二刻後就会起洪水。详细情形请友野又右卫门回答。」 镰田知定转向友野又右卫门。 友野又右卫门站在两侧火炬的光芒中,回答道: 「可能一刻或二刻後发洪水,但是也可能随时爆发。」 信玄立即召集群众发布命令。 「立即撤离此地,移往山手,等到天亮後,再朝大宫城出发。各队找熟悉地形的人带路,一边鸣钟一边叫大家撤退。」 分别投宿在川鸣岛民家中避雨的士兵,立刻撤离阵地。 「不要管东西了。辎重队只要带著不影响行动的东西,跟著其他部队一起撤退。」 信玄的紧急避难命令陆续传播开来。在火炬难点的豪雨暗夜中,武田军跟著熟悉地形的带路人,开始移动了。夹著雨声的钟鸣,像丧钟般地传过悲怆的暗夜。 四处的小溪已经开始泛滥了。有些桥梁快被冲走。部队在东躲西闪的情况下,陆陆续续朝山手方向前进。 夜空逐渐发白,武田军登上了小高丘。 信玄在山丘上召集兵马。没有人员伤亡。雨小了。信玄犒赏带路人之後让他们回去。 事後消息来报,川鸣岛一带被洪水淹没。 「幸好带了工事奉行来。」信玄对山县三郎兵卫悄悄说道。信玄在作战时,经常带著工事奉行同行。不是协助作战,而是为了丈量土地。信玄深信战争之後紧接著就是治安和经营。新的土地有新的政治,这必须借重工事奉行的智慧。战争胜利、扩张领土等,并不是真正的占领。 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压制信浓,而今信浓已完全属於信玄。这是因为战後的政治,能让信浓的民众满足。 信玄在山丘上布阵的同时,向四面八方传布命令: 「全军在大营集合,攻击大宫城。」 受洪水之胁而撤退川鸣岛的本营时,信玄正打算从这裏进攻骏河。太阳升起,信玄的本营朝北出动。信玄计画在撤往甲州的途中,攻取大宫城。 武田军相继集中在大宫,富士兵部少辅信忠驻守的大宫城,依然安之若素。武田军来攻时,他们可以立即将神田屋布城的士兵调入大宫城,加强守备。 大宫城位在浅间神社社殿右侧(东侧)的小山丘上(现在的城山)。城的四周挖有沟渠,引入富士山的水源。 大宫司富士氏,乃代代神职,自平安朝起,受朝廷所赐,管理骏河到远江之间的社领,享有三万石俸禄。战国时代,地方土豪掠夺社领,最後不得不武装起来。 富士兵部少辅信忠虽是一名神官,却有武士的气魄,三个儿子,信通、信重和信定的武将才能,犹胜於神官。 这是富七信忠和武田军的第二次对立。半年前,也曾在此地激战过。当时进攻大宫城的是穴山信君和葛山元氏二个部队。曾是今川家重臣的葛山元氏,和富士兵部少辅是旧识,葛山元氏数度派使者向富士信忠劝降,富士信忠皆不理会。穴山信君一直主张力攻。 「小小城池,一脚就能踏平。」 但是,城池始终攻不下,士兵受创於城内洋枪的不在少数。 「真棘手。」 半夜,围城军的一角被击。富士信忠把半数士兵留在城内,半数放在外面。外敌追赶时,就逃入後面的山中。扩及富土山中腹的大森林,是躲藏的绝佳地点,一旦逃入森林,便束手无策。天黑後,他们出来袭击经过骏河和甲斐主要道路的辎重队,并偷袭包围城池的穴山、葛山两军。 武田信玄见穴山和葛山在大宫城吃到了苦头,便让他们退到骏河。 「这次绝下会像上一次。」富士兵部少辅信忠对部下说道。武田信玄亲自率大军前来,大势已去。如果今川灭亡,北条无援军前来,那么,不是降服就是战死。信玄的亲笔函上写道:只要归属我方,不仅保你浅间神社的社领,并归还旧有领土。但是,信忠不为所动。 这种话谁都会说,主要看信玄的诚心。让富士族降服後,促主事者切腹,改由旁系继承,做为信玄的傀儡,这是信玄最善长的。 「我不想步诹访神社的後尘。」 富士信忠经常这么告诫三个孩子。诹访家的直系诹访赖重,在保存诹访神社的条件下,降服於武田,後来被带到古府中,被迫切腹。在诹访神社大祝中被骗向诹访赖重举弓的高远赖继,最後也失去城池,遭受杀害。只要了解受骗降服後再行杀害的武田信玄手段,就不会轻易降服了。 与其降服後被杀,不如战死沙场来得光荣。这是富士信忠的想法,家仆们也都颇有同感。 武田军将大宫城团团围住。如果武田摆出竹栅、立盾牌(在厚板上加铁板),节节推进,填沟渠、拆城墙等攻略,就无防御之策了。 「武田军为什么要动用大军来攻击这样一个小城呢?」 富士信忠从城内望楼俯视武田大军。难道是因为大宫城位在甲州和骏河的要道关口上? 武田信玄只是包围大宫城,并未下令攻击。除了防止夜间偷袭之外,尽量让士兵休息。 探子和暗桩负责督促军纪。 「小心火烛。」 频频颁布这样的命令。 浅间神社是骏河的一宫,信徒遍布全国,参拜的人络绎不绝,市内充满活泼生气。到了夏季,富士山聚集了来自全国的登山者。一年中最忙禄的时期,就从这个时候开始。 武田信玄迟迟不下攻击命令,似乎另有策略。 据报抓住了敌军负责偷袭的人。信玄将之带到庭院问话。 「浅间神社宫侍,楠田小藤太。」 除了这一句,其他什么也不回答,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信玄暂将楠田小藤太关人大牢之後,叫来侍卫,传授政策。 信玄侍卫中以口才见长的真田昌幸,化装成牢役,接近楠田小藤太。 「明天早上就是你的大日子啦。主公下令,在祭典之前要解决所有不乾净的人。」 「什么祭典?」小藤太睁开眼睛问道。 「为战争祈福啊。富士信忠放弃神职,以武将自居,所以只好召下浅间宫(骏东郡须走)、吉田的浅间宫(南都留郡吉田)、一宫浅间神社(八代郡一宫)等神主,前来主持祭礼。神主们已经抵达大宫了。」 「怎样,来一点酒吧。」真田昌幸替被绑的小藤太喂了一碗酒,自己也喝了一些。酒一下肚,昌幸的口才更是要得。说累了,昌幸就睡著了。 楠田小藤太先把绑绳解开。只要身体自由,出牢就不是件难事。小藤太被围城的武田兵发现而追捕。 楠田小藤太满身是伤的回到大宫城。 「有一件事必须回来报告,所以拚了命突围而出。」楠田小藤太说道。 富士信忠了解事情的重要性,便召集重臣。 「信玄出兵包围浅间神社,不让闲杂人等进入,尤其注意防范火烛,表示不愿兵火殃及浅间神社。」 楠田小藤太使用「表示」一词,引得富士信忠的注意。 「武田兵说,富士信忠的手下一定会向神社放火。不仅如此,他还说,富士信忠本是神官,却弃神社守城池,已经不是神社之人。既然已没有神官的认同感,烧神社之类的事情,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烧神社之後,可以把此事嫁祸给武田军。」 富士信忠脸色大变。 「太过分了!真是这么说的吗?」 「不仅如此。昨天,下浅间宫、富士浅间大菩萨宫和一宫浅间神社的神官们,已经聚集在大宫,准备祭仪。」 「准备什么祭仪?」 「准备浅间神社本宫的祭仪。武田信玄准备大事为战胜祈福。」 「可恶!大宫司在此,他们想干什么。」富士信忠脸色铁青地说道。 「可是,就连武田的兵卒都认为富士信忠弃神取剑,已经不是大宫司了。下浅间宫、富士浅间大菩萨宫和一宫浅间神社三社的宫司,似乎已经协议谁是本宫大宫司。」 「武田信玄这个老匹夫!他以为我会沉不住气而出城应战或臣服於他?别想!浅间神社的神体已经移入城内,没有神体的本宫,就没有神。再怎么样的祭仪,也不能称为祭仪。」 富士信忠怀疑这是敌人的策略,掩不住心中的不安。 「谁是祭仪时的神官长?」 「富士浅间大菩萨宫的宫司小佐野信房。」 「什么,小佐野。」富士信忠站了起来。「吉田的富士浅间社并非浅间神社的分社。若由一宫浅间神社的宫司任神官长,还说得过去。但是吉田富士浅间社毫无渊源,让小佐野信房当神官长,实在太不像话。」 大宫浅间神社本宫和吉田浅间神社之间,原本不合。历史上对本宫和分宫之间的关系,始终没有明确的画定。不仅如此,自古以来,总会为巡视富上山顶神领之事起纷争。富士信仰趋盛,登山者增多之後,大宫和吉田之间的问题也就愈加严重。 「好!如果武田信玄执意要让小佐野当神官长,我就在那一天枪击祭仪场。」 富士信忠当然不能这么做,只是借此向家仆表示他的愤怒。 山宫大夫职宫崎久左卫门上前说道: 「请派我为使者,前去向他们说明,一切必须依礼行事。」 「你有腹案吗?」 「以命相劝。我想信玄应该不是一个不知分寸的人。」 第二天早上,宫崎久左卫门一身神官打扮出城。随行的有五位和他装束相同的神官。各个都抱著必死的决心。 武田军并未枪击宫崎久左卫门一行人,只是将他们逮捕,带到信玄面前。 信玄问他们为何下山。 「听说武田公要为战胜祈福,在下山宫大夫宫崎久左卫门,以富士信忠大宫司代理人的身分前来。」宫崎久左卫门不亢不卑地回答。 「富士信忠不是守在大宫城裏对著我武田射箭吗?他派代表人会有什么事。」 宫崎久左卫门谈到祭仪非同小可,大宫浅间神社的历史悠久,以及神官和武士之间有何差异等等。最後,他下了一个结论。 「即使是在战争中,神官也不会忘了侍神的职责。我已经将生命奉献给神,祭仪结束之後,可任您处置,只希望不要破坏了自神代以来的神事规则。如果真如传言所说,吉田浅间神社的小佐野信房将任神官长,神必然愤怒,不仅祸及武田公,全日本都会遭池渔之殃。神的心,在富士山中。一旦富士震怒,半个日本将埋入灰烬之中。就像武士作法一般,神事也有作法。」 武田信玄似乎被宫崎久左卫门的雄辩说动了。三天後,信玄派宫崎久左卫门为神官长,展开战胜祈福。当天,宫崎久左卫门回到大宫城。 「祭仪进行得十分顺利。神官长之职由富士兵部少辅信忠的代理,山宫大夫宫崎久左卫门担任。」宫崎久左卫门向富亡信忠报告。 「武田公说了些什么?」 富士信忠竟然对武田信玄加了「公」的称谓。 「他说,富士信忠是一位优秀的神官,也是一名卓越的武士。他能派遣山宫大夫前来参加祭仪,实在令人佩服。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富士信忠是一位神官,就不必再攻击。明日就撤兵。」 「撤兵?」富士信忠仍然怀疑信玄的诚意。 「现在正是议和的时候。战败後,就没有交涉的余地了。现在大家可以彼此好好地谈一谈。」宫崎久左卫门力劝。 召开军事会议。大部分的人倾向议和,只有富士信忠的次男信重,反对议和。 永禄十二年七月三日,议和成立。富士信忠降服於武田信玄。领土确保。当天,信重逃出大宫,投奔德川家康。此後,他再也没有踏进这一片土地。 从甲斐通往骏河的道路有五条:御坂道、右左口路、河内路、若彦路、睦合路。其中以右左口路的距离最短,而位居此路要冲的大宫降服於武田,等於接通了甲斐和骏河。 小田原之土 ? 「小田原比府中(骏河府)凉一些。」阿弥夫人对胜子说道。 「是啊,这裏确实是较适合居住。」 胜子不说凉,只回答适合居住。去年底,武田信玄进入骏河之後的转变,快得令人无法接受。无论就名就实,今川氏真失去了骏河和远江,必须信赖正室夫人阿弥的父亲北条氏康的保证。但是,阿弥并不在乎丈夫氏真能否保有领主地位,与其婢女云集,她宁愿过著平静安宁的日子。想到武田信玄入侵时,自己赤著双足逃出城门的模样,就不再奢求什么,只希望随便找一个地方过平静的日子。小田原城是她的出生地,这裏有太多的回忆,唯有在此才能获得心灵上的依靠,所以,即使是炎炎夏日,仍觉得沁凉如水。 从她的房间可以隔著市街看到海洋。海风徐徐吹来凉意。 「报告。」 正当沉醉於海风中时,女仆轻步走到走廊边。胜子前去一看究竟。 「有人送信来。」女仆递上一封涂漆的信匣。 「咦,是武田菱的信匣,莫非又……」胜子皱起眉头。 胜子讨厌武田。自从武田信玄侵略骏河以後,一想到武田,心裏就不舒服。 信匣让胜子联想到阿茜。阿茜有如武田信玄的影子,这次又带来什么消息。阿茜的出现,必定带来一片血腥。胜子想起了上次从三岛翻山越岭逃到小田原的情形。武田军的枪弹自头顶飞过,那声音,一辈子也忘不了。胜子解开信匣外面的绳子,放在阿弥夫人面前。阿弥看看胜子,再看看信匣。最後,她终於打开信匣盖。一股香气迎面飘来。不出她们所料,是阿茜写来的信。 ? 因事情紧急,我已来到此地。事关夫人生死,务必相见说明。我在小田原城下客栈伊势屋半左卫门宅中等候。 ? 「又来了。」阿弥说道。 受欢迎、又是最不想见到的客人。也是不得不见的客人。 「要不要和主公商量?」胜子做了常理式的判断。 不需胜子提醒,任何人入城,必须获得氏康或氏政的许可。更何况阿茜是武田的侧室。 阿弥让胜子向氏康表示想见面谈一谈。 当时,氏康的身体欠安,已把事务交给氏政,自己则侧身隐居。但是,武田信玄侵略骏河之事,使他不得不再出面。 「阿弥想见我?好,告诉她我马上去。」 氏康正和氏政及几名家臣讨论骏河方面的防卫策略。信玄已获得大宫城,铺好了攻击路线,一定会在最近进攻骏河的。该如何防卫呢?这就是这次作战会议的要点。但是,一如往昔,都是些逢迎附和的部将,没有什么特殊的见解。氏康心急如焚。 (都是些蠢才,北条怎么会有将来。) 最近,氏康常有这样的念头。接任的氏政,在战事上还马马虎虎,谈到策略就一无长处,没有远见,思想太单纯。遇事不是怒就是喜,冲动极了。 「父亲,我们正在开会,阿弥的事可不可以等一会儿。」 「军事会议有你们就够了。难道还会有什么好主意?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的只会打洞。」 说完,氏康便起身朝阿弥的住处走去。 氏康脸上有许多雀斑。上了年纪的人,脸上的皱纹就会沿著雀斑长出来。氏康的孩子当中谁都没有雀斑,为何独独阿弥继承了父亲的雀斑,像极了拾起的麦粒。 「这个孩子很像我。」 从小,阿弥特别受到氏康的疼爱,就连要嫁给今川氏真时,氏康也反对道: 「让阿弥嫁给那种男人吗?」 氏康当时就看出今川氏真胸无大志。但是,情势所逼,阿弥必须嫁给氏真。也正如氏康所料,氏真被逐出骏河。氏康为阿弥感到心痛。如果当初不嫁给氏真,就不会吃这许多苦,现在也有好几个和阿弥长得一模一样、满脸雀斑的小孙子了。 「阿弥,你找我有什么急事?」氏康一脸的祥和,与刚才的严厉,判若二人。疼爱女儿的老人脸上露出「你说什么我都听」的表情。 「父亲,阿茜又来了。我想和您商量究竟该怎么办?」 阿弥说著把阿茜的信匣放在氏康面前。氏康眼神一亮。原本以为阿弥有什么小要求,原来不是,而且还是颇有内容的事情。氏康坐直了身子,取出信匣中的信函。阿弥的视线停留在氏康颤抖的身躯和散开的鬓边白发上。突然她发现父亲老了许多。难道想和父亲多聚聚的日子都没有了吗?阿弥不禁悲从中来。 氏康看了阿弥一眼。可怜的孩子,到了小田原城还得为战争的事情担忧。 「她想见你,又何妨呢?不过,对方既然懂得忍术,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你不要去伊势屋半左卫门宅,还是让阿茜小姐进城来吧。」 氏康尊称阿茜一声小姐,是因为她是信玄的侧室。 氏康考量了一会儿後,说道: 「还是正式迎她入城吧。阿茜小姐入城後再和你见面,这样我们也可以有充分的防备,免得叫我放心不下。」 「父亲,阿茜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她只会救我,绝不会加害於我的。如果派出侍卫,只会让北条家遭人笑话。我找您来只是问您该不该去。」 阿弥的态度坚决。 「还是去的好。阿茜小姐要见你,多半是信玄公想透过阿茜小姐向我传达什么。换句话说,阿茜小姐是武田方面的非官方使者。不过,阿茜小姐也确实不简单。她是如何潜入小田原的?」 战争开始後,便对进进出出的人做严密监视。一个女流之辈如何能通过关口?氏康真想亲自见见这一位阿茜小姐。但是,此时此刻最好还是交给阿弥吧。 第二天,胜子以使者的身分来到阿茜的落脚处。一顶红色女轿停留在外。三十多名武士围著轿子进入小田原城。 「夫人,久违了。真高兴看到那次之後您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改变。」阿茜趋前打招呼。 「那次之後」短短的几个字,暗喻著从伊豆户仓居馆逃出时的狼狈。 「阿茜小姐,多谢您上次的忠告。」 阿弥一时词穷,阿茜立刻接了过来。 「这是一个您无法想像的时代,也难怪。这次我来,以及等一下所说的,恐怕又是您无法想像的。我还是先说出来吧。」 阿茜直视著阿弥。 「是什么事?如果又是有关离开此地速速逃去的话,我已是无处可投奔了。」 阿弥接住阿茜的视线。 「真不愧是北条氏康之女,观察入微。是这样的,秋收後,武田大军将围攻小田原城。此城必定陷落。我们不光是嘴上说说,早有万全的准备。城池陷落时,女人的下场,您是知道的。」 阿茜一口气道出。 「小田原城会陷落吗?连长尾景虎公都无法攻下,就算武田的军力再强,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得手吧?」阿弥脸上露出冷笑。 「您想不想看武田军将如何攻下此城?」 阿茜从袖中取出三个纸包,在阿弥面前展开。其中放著夹砂的泥土。 阿茜再从袖中取出叠成小块的图形。是小田原城及附近的图形。 「夫人,您看。武田军在图上的甲、乙、丙三处开始向城下挖掘坑道,内放大量炸药。只要一点火,就能将城池炸为平地。您应该还记得,武田军在进攻松山城时,也是用同样的方法。能否挖掘坑道,要看城池地下的土质。这三包纸中放的泥土,是悄悄自甲、乙、丙三处挖来的土。」 阿弥脸色大变,那种感觉就好像随时会有人从她坐的榻榻米下方冒出来。 「阿茜小姐您要我怎么做?」 阿茜提高声音,郑重地说道: 「请您搬到甲斐国去。如果夫人和今川氏真愿意搬到甲斐,主公必定竭诚欢迎。现在日本唯一能令人安心居住的地方,就是甲斐。」 阿茜毫不畏惧地正视阿弥充满怒容的发红脸蛋,甚至还故做不知地继续劝诱。 ? 氏政起初十分愤怒。不仅是氏政,在席的重臣们大多认为阿茜的这一番话,实在是无礼之至。 「我们何不先去攻击甲斐,该是我们转守为攻的时候了。」氏政说道。 当然,这是情绪化的建议。想北条尚且不能完全控制关东,更遑论其他。因此,赞成的人不多。 「武田公一定事先预料到会有这番议论,所以才放出这一番话。此刻,他必定在纵声大笑。」 氏康称呼他为武田公。信玄目前是一名敌人,但不失为一个值得长期信赖的人。 「请问父亲,信玄为何派侧室阿茜来传这些话呢?」氏政问道。 「你不明白吗?也难怪,这事的确不太容易理解。不过,只要抽丝剥茧地去除一些疑点,就不难看出真像了。」 氏康向文书点点头,示意写下他要说的话。 ? ·阿茜所言只是牵制之用,并非企图激怒我们。 ·表面上要攻小田原城,其实是将大军投入骏府。 ·利用威吓进攻小田原城的方式,一探北条的动静。 ? 氏康要大家针对这三项讨论。 大家对第二项,再侵骏河,有许多看法。氏政甚至表示必定是这样。 「哦,是吗?」氏康抱著双臂。「我在想,第三项是否才是武田公的真正目的。」 「如果武田军包围小田原城,我们可以时战时和,把敌军套牢在此,另一方面则巩固关东周围,切断敌军退路,等到他们弹尽援绝之日,再行一举歼灭。」 氏康失望地看著氏政。武田信玄自有他的一套,绝不轻易掉入氏政的陷阱。武田信玄包围小田原城,必定有他的胜算。是什么胜算呢? 家老松田宪秀说话了。 「观察武田公以往的作战方式,例如叩石桥而渡等等,做法较为踏实。先是一一攻破属城,而後进军主城。由此看来,在进攻小田原城之前,他必定会先从关东诸城下手。要保住小田原城,必须先守住武藏鉢形城、武藏泷山城。」 松田宪秀所言甚是有理。 「不错,过去的武田确实如此。但是,最近的武田公,在做法上有些改变。」氏康说道。 「这……」松田宪秀露出讶异的表情。 「武田公的战法自去年冬天进攻骏河以後,就有了改变。从他以电光石火般的速度攻下骏府城来看,已经不是以往信玄流的方法。」 「您的意思是,他的战法有根本上的改变。」松田宪秀问道。 「与其说是战法上的改变,不如说是观念上的突破。现在的武田公在作战时,充满自信。当一兵一卒都能感受到统帅的信心时,其威力是相当可观的。」氏康说道。 氏康的侍臣走进,向氏康报告。 「丹泽与卫门来啦,快叫他进来。」 听到丹泽与卫门的名字,在座的北条重臣皆为之动容。丹泽与卫门是部众中最受氏康重视的一位,会动用到他,必然是大事一椿。 「阿茜小姐拿图给阿弥看,并表示从甲、乙、丙三处采来了土壤。我让丹泽与卫门去查查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 氏康解释叫丹泽与卫门来的原因。阿茜和阿弥是在上午会面的,下午就立刻召开紧急军事会议。氏康从阿弥那儿得知和阿茜的谈话之後,立即派丹泽与卫门前去调查有无坑道。 「与卫门,你把调查的结果说出来吧。」 氏康这么表示後,与卫门立即展开事前准备好的图形。 阿茜图形上的甲、乙、丙三点,只有阿弥见过,详细地点不太清楚,但也能抓住梗概。与卫门派部下前往三点详细搜索,但只发现三间数月无人进出的空屋。询问空屋以前的主人,得到的回答是: 「这栋房子在今年正月左右被主公悄悄买去。你去问他们吧。」 问是谁负责这些,答是松田宪秀的家臣望月市兵卫。若是立刻要望月市兵卫去问,只怕引人猜疑。为了小心起见,最好和望月市兵卫二拜访原来的屋主。 丹泽与卫门撬开每一间的空屋雨窗进去时,发现裏面堆满了土。从地板下有三个坑道朝城的方向挖掘。 「三名屋主表示,一位自称望月市兵卫的武士,装束不俗,表示要替主子买下屋子,但不得将此事泄露外人,否则恐有杀身之祸。」 丹泽与卫门把从甲、乙、丙三个空屋中取来的土壤,展示开来。和阿茜交给阿弥的三包土壤相比较,确实一样。 「可恶的家伙,竟敢冒我北条家臣之名在城下挖坑道……」 松田宪秀气得声音颤抖,却是无可奈何。武田在小田原城下派人挖掘是事实。在太岁爷头上动土,确实太大胆了。重臣无不为之失色。 「这只不过是武田在虚张声势吓唬人罢了。他若想用在城下挖坑道的方式来攻陷小田原城,就让他去吧。挖坑道到城池下方,再快也要一年的时间。武田大军不可能围城一年。信浓和甲斐可能就在他不在的时候被上杉夺去。」 氏政硬是逞强,却无法在席间获得共鸣。 「我们必须立即加强戒备城的下方。只是城内恐怕早有大量的武田间谍潜入,真是让人头痛。」 让人头痛,这句话也可以用来形容氏政的政策。氏政显得不悦了。 「阿茜还在等阿弥的回答,该怎么处置她?」氏政说道。 「阿茜小姐是非官方的人,不能视为武田公的使者。只能郑重地送她出境。」 氏政似是有所不满。 「非官方使者就没有责任了。」氏政喃喃道,声音小得只有周围的两、三个人才听得到。但是,氏康从氏政蠕动的口形中,看出了端倪。 「不可轻举妄动。战国之世是很复杂的,表裏随时在变。」 目前,武田是敌人,但是说不定那一天会成为友邦。这就是氏康所谓的表裏随时在变,但是氏政无法体会。氏政讨厌阿茜。始终缠著妹妹多管闲事的阿茜,倒还无所谓,但是一想到派阿茜前来的信玄的那一副得意脸孔,就让人全身起冷颤。 氏康站起来。氏政也跟著站了起来。军事会议没有任何结论。丹泽与卫门的报告,为重臣们带来莫大的震惊。敌人在城下挖掘坑道,确实是一件大事。谁应该为这件事情的发生负责?这件事和主事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一些关系,但是他们都不在会议中。看到重臣们心情浮动,氏康心想只有改日再来讨论对付武田的策略,所以,他站了起来。 (信玄,这个爱捉弄人的家伙!不管父亲怎么说,我绝对不会让他轻视我。) 氏政不打算让阿茜活著回去。阿茜不是正式的使者。阿茜是基於个人因素来找阿弥,当然不必保证她的安全。阿茜原本就是非法入境,就算遇害,也不该有什么抱怨才对。 傍晚,氏政派刺客到伊势屋半左卫门宅。由五名武士负责攻入阿茜的住处。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为了谨慎起见,有五十人包围在外。 「有礼物送给武田公的使者。」刺客对伊势屋半左卫门说道。 五人跟在主人後面,朝阿茜的房间走去。 阿茜的房间是空的。房间中央放了一封信。是给阿弥的。 「你把客人藏到那裏去了?」 刺客责问主人,但是主人毫不知情。只晓得阿茜早上乘轿回来後,就在裏面用餐,往後的事情就一点也不清楚了。 召来所有女侍等的询问结果,大同小异。 阿茜带著两位侍仆和一个女仆。吃完饭,阿茜叫带来的女仆出去办事。二名侍仆向女侍打听小田原的名胜後,也出去了。不久,其中的一名侍仆回来,而後两个人一起出去。阿茜必定是乔装成另一名侍仆溜出去了。 客栈四周戒备森严,出门的人都被跟踪。阿茜主仆四人甩开跟踪,就这么消失了。 阿弥拿著未拆的信,到父亲氏康那儿。氏康在灯光下拆开阿茜写给阿弥的信。 ? 此次特地为妹妹前来,却遭众位冷酷男士的侵扰,实非礼数。城陷已是无可避免,尚请珍重。 ? 信中指的就是北条氏政。 氏康不悦地说道: 「这个混帐东西……」 氏康把信丢给氏政。氏政看完後,脸色大变。 「被一个女人摆布,弄得全城皆知。我看北条也没有什么发展了。不管是阿茜小姐也好,武田公也好,你能替人家擦鞋就不错了。」 氏康斥责一番後,回房去了。 「却遭众位冷酷男士的侵扰……莫非她早就知道我派刺客前去之事。」 就连氏政身边也有武田的间谍。氏政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不会的。阿茜一定是见迟迟没有回音,才推测可能会有刺客前来。一个优秀的忍者,能够看透人的心思。阿茜必然是猜中我的计画,才留信离去。」 氏政盯著信函,动也不动。穿过隙缝的微风,拨动静谧的灯火。 胜赖的镰槌 ? 自北条早云时代起,北条的谍报网就异於他国。他们很少让间谍化装成浪人、僧人、商人等混入他国,而是在邻国要地安排世袭间谍。外表上看不出丝毫间谍痕迹的商人、百姓,实际上却是代代相传的北条间谍。这些卧底的间谍,并不从事显著的谍报活动。他们和平常人一样地生活,只是将所见所闻告诉谍报组织的组头。通报消息,可以获得相对的报酬。北条的间谍组织很早就深入武田境内,只是无法确切掌握。他们和百姓一样,听取村落街道间的流言,并无特别之处。北条氏就是根据从这种组织得到的情报,加以分析,推察邻国的动静。商人百姓口中传出的原声,是最有力的线索。 武田信玄知道有这样的组织。自侵略骏河以来,每次展开军事行动之前,信玄会故意放出流言,混淆北条的谍报组织。 永禄十二年八月中旬,传出武田大军要侵入关东、进攻小田原城的流言。流言表示,这是真的,并非谣言。当时还是兵农合一的时代,一有战事,便徵调地主、自耕农等年轻人参加战争的行列。这种称做徒士、步卒、杂兵等的人们,其实战争完全靠他们来决定胜负。只是他们的名声不如披甲胄、背旗帜的骑士们来得响亮。《甲阳军监》对当时的军队组织,有过一番记载。在记述永禄十二年九月,小山田信茂参加武田军进攻小田原的作战过程中,有这么一段记载: ? 兵卫尉(小山田信茂)率手下兵队二百骑和杂兵九百人,朝武藏中的源藏公(氏康的次男由井源三,亦即北条氏照)的领地八王子出发。 ? 由此看来,二百骑配七百杂兵,一共是九百人的兵力。根据当时的记录,大致是一名骑马武士跟著数名徒士。骑马武士,就是职业武士(其中也有例外);徒士,则大多是农民或乡士。原则上,当时的出征粮食完全由个人自行负担。徒士们至少带一个月的食粮,诸如乾饭、米粉、麦粉、荞麦粉等等,都放在綉有自己名字的袋子裏,背在肩上,扛著枪,到指定地点集合。出征之後能否生返,无人能料,由家人们送到集合地(大多是路口,村前或村后)。出征时是不能流泪的,但是妇女们总是忍不住。母亲一哭,孩子也哭了。这种集体式的行动,无法不被敌人探知。敌方大多能事先知道动员数、目的地和大将的名字等等。 那一年将出征前,武田信玄对各部将说道: 「这次我们前往关东进攻小田原城,请各位准备人数。」 攻击目标始终应该是最後一个秘密,信玄却将之挑明了。情报陆陆续续传入北条。迹象明确地显示,从甲斐到信浓,都在为攻击小田原城做出兵准备。 小田原城内展开军事会议。 「武田在川中岛的海津城、上野的箕轮城,各安排二千兵马,总兵力约有二万人。但是,问题在这些兵力究竟引向哪裏?是骏河还是小田原……」氏康说道。口气间似乎急於下一个结论。阿茜前来时召开的会议亦是如此,在讨论上耗费太多的时间。这是自北条早云时代起的一种习惯。浪人出身的北条早云当上一国一城之主後,就把患难与共的浪人封为家老,组织合议制度,传到後世。氏康讨厌长篇大论,但是家臣们偏偏喜欢出席会议,表达一些毫无帮助的意见,以显示自己的存在。 氏康在发言之前根据谍报机构带来的情报加以详细分析。情报显示,武田军的目标是小田原。 「我知道武田信玄在打什么主意。这一次虽然把所有的箭头都指向小田原城,但是骏河府才是他真正的目标。从集合大量农民加强御坂路、左右口路、河内路等来看,可见他有将大军注入这三条道路,攻向骏河的野心。」松田宪秀说道。 有人陆续附议。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证据显示武田信玄口中表示要攻击小田原,其实是将大军送往骏河。」 松田宪秀向家仆使一个眼色,让他诵读富士兵部少辅信忠的次男信重的来信。富士信重不愿臣服於武田,逃往德川家康旗下,暗地和大宫城内的人往来,探听武田动向。 书信的内容是通知信玄要求富士兵部少辅信忠在九月初前往骏河的路上,好好协助大军。所谓在路上好好协助大军,乃因富士大宫城位於古府中和骏河间之最短捷径左右口路的要冲之地,因而事前告知大军将通过,请代为安排道路的修补和住宿等等。 「虽然有其他的情报,但是富士信重的消息仍然值得参考。」氏政说道。 这一句话,决定了讨论的方向。 「我们必须赶紧加强防卫骏河,否则错过时机,可能又和上次一样,让敌人迫至箱根山。」 松田宪秀认为应该加强防卫骏河。 「你们真是的。这样做刚好掉入武田公的陷阱。」氏康说道。但是在座没有人认为信玄将进攻小田原城。就连川越城主大导寺政繁也大声说道: 「假设武田军真的想进攻小田原城,刚好合我们的意。不仅要让长尾景虎围攻小田原城之事重演,同时再切断他们的退路,一一消灭。」 氏康面色苍白,沉默不语。既然已经把事情交给氏政,就不宜再干涉。军事会议结束。北条订出了武田军进攻骏河时的防卫作战计画。兵粮陆续送入骏河诸城。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也将食粮送入小田原城,并协议紧急情况时,小田原居民的疏散方式。 九月五日,朝碓冰峠行进的信浓部队一起越过峠头,进入上州。各部队紧追在後。九月六日,武田信玄率领的部队从古府中出发,朝碓冰峠推进。 氏政接到信玄朝碓冰峠行进的情报时,仍不认为信玄要进攻小田原城。武田军越过碓冰峠并非第一次,为牵制上杉军,经常越过此峠。西上野是武田的领土,到上州箕轮城一趟,就像在自己家裏走一趟。到箕轮城附近突然折返左右口路朝骏河方向行去,也被认为是单纯的示威活动。 氏政注意监视武田的行动。 九月七日,郡内小山田信茂的军队,越过小佛峠进入关东。此项秘密行动在此之前一直没有被北条谍报网发现。小山田信茂军是武田军营中最顽强的一支。它突然在关东平原出现并攻向八王子的泷山城,让北条氏政为之胆战心惊。 已经越过碓冰峠的武田大军并不染指北条支城,一口气南下包围由北条氏邦镇守的武藏鉢形城(琦玉县大里郡寄居町)。 鉢形城建立在一个可以俯视荒川上游的断崖上,是一个无法从河流攻击、易守难攻的城池。北条氏邦见到突如其来的武田大军,慌乱地急忙向小国原发出传令。 (武田三万八千大军来攻,现正陷入苦战,请速派援军。) 慌乱之中,误把二万不到的大军看成三万八千人。 北条氏政这才明白信玄的目标是什么。他立即向越军上杉辉虎求援。 (武田信玄二万主力侵入关东,基於盟约,请速派援军牵制武田背後。) 当时,上杉辉虎正在平讨越中一向宗徒的叛乱,当然无暇出兵关东。此外,上杉辉虎并不完全信任北条父子。盟约,只是一种休战协定,并非真正的同盟国。上杉辉虎无论如何地从大义角度去分析,仍找不出为北条氏从越中撤退的理由? 使者火速赶往越後,却未见任何反应,氏政只好采取独立的防卫姿态。死守小田原城。他将半年分的食粮运入城,也将住在城外的武士们的食粮及贵重物品全部搬进城。同时,向小田原居民表示,武田军来袭时可能纵火烧城,要他们投奔附近的亲友。 (可以吃的东西全部带走,就是一根萝卜也不要留下。) 想让来袭的武田军无粮可调。八年前长尾景虎率军包围小田原城时,也是这么做的。饥饿的士兵到附近农村求食时,遭北条的突袭部队迎头痛击。 正当北条氏政忙著准备防卫小田原城时,武田军突然放弃鉢形城,转向八王子,与小山田信茂合攻泷山城。总数二万人。 信玄於蝇岛(现在的东京都下昭岛市拜岛)布阵的第二天,马场美浓守信春(亦称信房,民部)自信浓牧嶋率领五百骑兵前来。美浓守奉命留守信浓,以防越後军入侵信浓。 「请原谅臣离城而来。」美浓守说道。 信玄笑脸相迎。马场美浓守会前来,必定是认为信浓不需要留守。 「越後方面有什么变化?」信玄问道。 「越中动乱,上杉辉虎亲自出兵,但是一时还无法制服那些和尚。」 和尚,指的是一向宗的暴徒。 信玄点点头。透过本愿寺的门迹显如展开的策动,仍然奏效。 「黄金的力量真大啊。」 信玄笑著说道,美浓守也笑了。信玄贿赂城中的一向宗。甲斐黑川金山的金鑛产量减少,但是信玄及时取得骏河的安倍金山。此外,自从采用过去到长崎留学的大藏藤十郎自西班牙传教士学来的混汞法(利用水银)来精炼黄金之後,产量倍增。有了军资,信玄立即开始运用这些财源。他将安倍金山的黄金送往城中,让它发挥光彩,使上杉辉虎受越中一向宗的牵制,无法动弹。 眼见上杉辉虎受制於内,马场美浓守便前来参加作战的行列。 「这将是一场大战。」美浓守喃喃地说道。 马场美浓守担心信玄在这次的战争中会拚上一切。曾经叩石桥而渡的信玄,自从去年十二月进攻骏河以後,作战手法便趋向积极。原因何在? 过去,信玄急躁、困惑、感伤、激动的时候,多半是发病的时候。 (莫非他又旧病复发了?) 美浓守突然想到此事。眼前的信玄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些,眼神也锐利许多。美浓守十分担心。信玄痨病再发时的症状,他非常清楚。首先显现於眼色。眼中出现异样的光辉,也是病态的光辉,接著是发烧。这种病的种种症状也相继出现。 「主公,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美浓守说出心裏的话後,自然地低下头来。 「我知道你为我的健康担心,人各有命啊。生命的意义在投注於上天赋与的天命。美浓守,你明白吗?该急的时候,千万慢不得。」 美浓守应了一声。抬起头,却不敢正视信玄。该急的时候千万慢不得,莫非信玄有什么必须加快脚步的理由。 回到营中的寺院,美浓守去拜访医生御宿监物。看到美浓守,御宿监物便说道: 「我正在等你呢。」 御宿监物摒退左右,走上前来,低声说道: 「你去劝主公回志磨温泉静养吧!」 美浓守担心的事情终於发生了。 「情况很糟吗?」 「不,还不很严重。今年六月在骏河田子浦川鸣岛布阵时,因为担心洪水,宣布撤阵,在豪雨中走了一整夜,著了凉。自此之後,身体就不太舒服。我想只要休养一下就会好的,只是他又频频出兵。」 监物面露愁容。 「好的,我会伺机提出的。」美浓守嘴裏虽是这么说,心裏实在没有把握。旧病并未复发,但已显现兆候,预做提防并不为过。美浓守心想,自己若不提,恐怕就没有人敢说话了。 美浓守打算下次见面时,就提这件事。当然,旁边不能有人在。否则,信玄生病之事外泄,岂不糟糕。 「主公,连续出兵,您一定会疲累的。」美浓守逮住了一个机会。 「美浓守,你是不是要我休息?我也想休息啊。我也想把事情交给别人,好好休息。如果太郎义信还活著,我现在大概正泡在志磨温泉裏。但是,目前我不能休息,至少要等到胜赖熟悉作战之後,才能把指挥权交给他。他已经成气候了,所以更不能放下不管,有所谓打铁要趁热啊。」 提到长男义信,又比喻胜赖已成气候,充分显现出一位父亲对孩子的感情。美浓守不能再说什么。四十九岁的信玄,突然苍老许多。 永禄九年九月参加上野箕轮城的初阵之後,胜赖几乎无役不赴。在军议中踊跃发言,在战场上亦是勇不可当。他是信玄的後嗣,绝对不能出意外。侍仆颇为担心,屡劝他保重,胜赖却一点也听不进去。 侍仆最担心的莫过於枪击。当时的战争是以枪击揭开序幕,其次由骑队带著弓箭手、枪兵进场,展开肉搏。不过,攻城的手段却另有一套。到达射程范围时,枪弹便如雨点般落下。攻城时,必须充分了解城池的结构,再择弱点攻击。攻山城时,一般的作战模式是从後山、从水路进攻;若是独立的城池,则采包围战,直到粮食耗尽为止。 胜赖究竟年轻,决定战争时过於急躁,多主力攻,不计任何牺牲,没有父亲信玄年轻时叩石桥而渡的冷静。这种个性使他在混战时无法沉著,总是冲入敌阵,觅敌而战。 「冷静些!这岂是大将行径。」 家臣屡屡劝谏,胜赖仍不为所动,家臣们只好将此事告知信玄。 「哦?好,我会劝他的。」 信玄口裏这么说,内心却原谅胜赖的任性。家臣眼中的顽劣份子,却是信玄的希望。只要不受伤,就让他去吧。信玄抱持著这样的心情。不久就要继承武田,让他多参与实战又有何不可呢。信玄喜欢看他成为一个勇猛的武将。 信玄一向讨厌奉承巴结的人,但是对胜赖却例外。 当有人夸耀胜赖是多么地强健、出众时,信玄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武田营中还有一个好大喜功、堪与胜赖媲美的人物,那就是信玄的弟弟信繁之子——典厩信丰。信玄对信丰另眼相看,一个可爱的侄子,好战不逊於胜赖,随时冲向前线的大将。 那一年,胜赖二十四岁。他以大将之风出战。 信玄在武州蝇岛布阵,准备攻击泷山城时,派胜赖为攻击军的统帅,自己则在後观察,让胜赖研究如何进攻珑山城。 胜赖依照惯例召开军事会议,派叔父消遥轩信廉和山县昌景打後阵,内藤修理和真田源太左卫门尉信纲负责小田原方面,其他人则包围泷山城。他自己带一千人马和堂弟信丰的一千士兵,率先攻上泷山城。 泷山城和鉢形城一样,为一背水之城。多摩川的清流从北方流向东方,群山自西方向南面延伸。若要攻击,宜走山线。利用地形而建的城池不易攻下。过去信玄很少强行攻城,大多是事先和城内的人取得连络,诱其自陷。所以,说是攻城,其实是以计谋取胜。但是,此次和北条作战不久,泷山城就闭关自守,几乎没有时间对敌人施计。因此,信玄赞成胜赖力攻。 泷山城是一个不曾经过风浪的平安城,此次面临大军尚属头一遭。北条氏照在小山田信茂率军进攻八王子时,采守城战术。但眼见小山田军只有千人,且不会再有援军时,氏照便率二千城兵出城攻击。作战老手小山田信茂故露败状,在多摩河原包围追击而来的北条军,歼灭二百五十一人。北条侍大将金指平右卫门尉和野村源兵卫尉,在那一场战役中阵亡。 胜赖和信丰以正攻法进攻,自泷山城的外围开始一一攻落。这不是那种能够一口气攻下的城。先攻入城的一角,再以此为攻击点,向内进击。此种战术不仅费时,且会有相当的损失。 第五天,胜赖军攻到三曲轮。激烈的争战,不断扩大开来。城内的青梅师冈城主——师冈山城守兼高,率兵应战。师冈兼高得知武田军到时,便放弃师冈城,死守泷山城。胜赖挑上挥长枪而战的师冈兼高。 「在下四郎胜赖。」言罢,镰鎚已至。三曲轮狭窄,谁也没有发现统帅胜赖已经冲上前线。 师冈兼高一听是胜赖,牛吼一声冲了上去。师冈兼高全身沾满血迹。胜赖拨开他的长枪,镰鎚朝兼高的大腿飞去。 兼高的三名手下见主子有难,急忙挡在胜赖前面。胜赖手下的几只枪尖也刺了上来。师冈兼高和胜赖被分开,城兵退到二曲轮。 武田家重臣迹部大炊介胜资以军监的身分,将胜赖的战况向信玄报告。 「胜赖的活动力很强,当时士兵若晚到一步,或许就没有命了。不过,敌军为胜赖的气势所慑,不敢再出迎,一直守著二曲轮,等待援军。」 信玄聆听迹部大炊介胜资的报告。 「今日我军的损伤如何?」信玄不问敌方,而间己方的伤亡。 「战死三十八人,受伤者有一百五十三人。」 信玄点点头,沉默了好一阵子。他的脸色十分可怕,不知在想什么。 「今晚收阵,由这裏出发,走夜路朝小田原行进。」 在座的重臣们对信玄的话,半信半疑。都已经快攻下泷山城了,为何要改往小田原。 「胜赖,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信玄问胜赖。 「明白。这次的战争不是为了夺城,而是取北条的心。得到敌人的心,则城不攻自陷。胜赖愿意遵照父亲指示,立即策马直奔小田原。」 信玄对胜赖的回答十分满意。一半的部将早就知道信玄的用心,另一半则在听完胜赖的解释後,才恍然大悟。 信玄不愿一一执著於北条的城堡而让自己受损。此次出兵的目的在让与德川握手又和上杉相通的北条,好好自我反省一番,也是向北条展现武田迅速的行动和战力。关东对北条心存反感的、土豪们,必定因而心向武田。北条内部中一直希望和武田保持和平关系的人,明白和武田作战是不智之举时,必会再谈和平。部将们对信玄的深谋远虑皆为之心折。 「既然明白我的用意,马上准备出发吧。」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只见泷山城周围的武田二万大军已不知去向,连蛛丝马迹都没有。 小田原城四门 ? 虽然许多学者指责属於史书的《甲阳军监》中有太多的错误,但是关於武田军进攻小田原城到三增峠之战,无论就日期或参考其他文献,发现颇足采信。因此,本章便以《甲阳军监》为蓝本。 原本包围八王子泷山城的武田军,突然改变作战目标,乘夜转往小田原。路线是从八王子南下到座间(现在的神奈川县高座郡座间町),在胜坂、座间附近停宿一夜,次日渡过相模川,在厚木(神奈川县厚木市)、金田(厚木市金田)、三田(厚木市三田)、妻田(厚木市妻田)等地布阵并停宿一夜。观察地形後,第二天在田村(神奈川县平冢市田村)、八幡(平冢市八幡)、平冢(平冢市)等地取阵、演练进攻小田原的策略。《甲阳军监》对武田军从八王子到平冢这三天的编制,记述如下。 ? 殿後军三部队 山县三郎兵卫(昌景) 小幡尾张守(重定) 真田源太左卫门(信纲)和真田兵部介(兵部承昌辉)兄弟 ? 先锋十一部队 内藤修理 小山田兵卫尉 足田下总(芦田下野守信守) 小山田备中 安中左近(安中左近大夫景繁) 保科弹正(保科正俊) 诹访殿(诹访安艺守赖忠) 相木市兵卫(昌朝) 栗原左兵卫(诠冬) 板垣殿(板垣三郎信安) 四郎胜赖公 ? 第二波三部队 浅(浅利右马助信种) 原隼人(昌胤) 迹部大炊介(胜资) ? 第三波本营前预备队 典厩(武田信丰) 市川宫内介(国定)三十骑(诹访城代、勘定奉行) 驹井右京进(昌直) 外样近习五十骑(武田信丰统率) 马场美浓守 ? 本营 武田兵库(河洼兵库信实、信玄的弟弟) 诸浪人二百骑余 井伊弥四右卫门 那和(绳)无理之亮 五味与三左卫门(与三兵卫) 以上四队由武田兵库统率 长坂长闲四十骑 小山田大学三十五骑(昌贞、小山田昌行的弟弟) 下曾根二十骑(觉云轩) 大熊备前三十骑 ? 预备队 逍遥轩(武田信廉、信玄的弟弟) 一城殿(一条右卫门大夫信龙,信玄的弟弟) 海士尾五十骑(西上野海女尾氏) 白仓五十骑(西上野众) 余田八十骑(依田氏西上野众) 大户十骑(大户氏西上野众) ? 辎重队 甘利众百骑 米仓丹後守 畠加贺(畠野加贺) ? 根据《甲阳军监》的记述,作战部队约二十,总兵力约二万。相当庞大的动员数。如编制表所示,武田信玄在小田原城的作战计画中,动员了武田军中的作战高手山县、小幡和真田兄弟,为殿後军。《军监》上写道,在渡相模川时,殿後军三部队统领预料到敌军的奇袭,而顽加抵抗。渡河後,亦注意後路。除了後备之外,还有殿後军,以防关东各城的北条势力从後追击。 编制中显示出武田军中比例最大的是浪人团。战国时代,各国领主和武将都雇用浪人,不仅是武田信玄而已。著名的浪人有二、三十名手下。只要在战场上立功,便可获得奖赏,进而升为外戚。编制中有大熊备前朝秀。他曾是上杉辉虎的家臣,颈城郡箕冠城主,後来投效武田信玄,成为客卿浪人,因在攻击箕轮城时立功,升为侍大将,率三十骑兵参加本营。一骑有四、五名徒士,三十骑便有二百人。 从信玄将浪人安置於旗下,并让信玄的弟弟武田兵库(河洼信实)和信玄的侄子武田典厩信丰统领浪人部队来看,他认可浪人们的武力,但是不将之独立成部队,而派亲信在上严密监视。他担心浪人可能随时反叛。 除了编制之外,其他还有许多地方显现出信玄的特殊作法。他把辎重队交给甘利众,甘利众的总大将甘利左卫门尉昌忠(晴吉)在永禄七年战死之後,因为甘利左卫门尉的子嗣年幼,便以甘利的部卒头领米仓丹後守重继为甘利众百骑的阵代,就任辎重队奉行。 辎重队的任务不在作战,而是以输送武器、食粮、弹药、金钱等物资为主;这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遇到军队长期滞留,则必须向附近的农民微调粮食。物资多时,搬运费时费力,往往容易延迟,而遭敌军偷袭。信玄不让没有大将的甘利众作战,改派米仓丹後守为辎重队奉行,是因为甘利左卫门尉阵亡後,若将其部下供其他组头指挥,恐怕会引发反感。所以他让部卒头领的米仓为首,担负起输送的任务。让具有实力的甘利众暂时担当辎重队,应该不至有变。这就是信玄善用没有大将之部队的一个例子。 武田军自平冢沿海岸一举西进,直逼甲府津(小田原市国府津町)、前川(足柄郡橘町前川)、酒匂(小田原市海匂)。这是从八王子出发後的第四天。 这段期间,信玄派出间谍探听敌军的行动。在八王子的泷山城、寄居的鉢形城等地,也留下几名间谍监视城内的行动。 北条各城主对武田信玄的快速行动甚觉惊讶,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等待小田原城的命令。 关东各将就不是那么容易能臣服於北条氏政的命令。他们颇为欣赏武田信玄的作为,大都采取旁观的态度。 小田原城内一片混乱。听说武田大军直朝小田原城攻来,立即展开守城的准备。氏政打算引诱武田大军,让泷山城的北条氏照和鉢形城的北条氏邦伺机扰乱武田後方,待其混乱时再出城前後夹攻。 另一方面也催促上杉辉虎出兵。决定死守小田原城後,住在城下的武士的家人纷纷携带食粮和家产,退入小田原城。小田原百姓们再也无法沉默了。八年前,长尾景虎攻来时,烧杀抢夺,百姓受害不浅。武田军来後,想必又是历史重演。小田原的居民卷起家产,陆续逃去。 「小田原城忙於防卫,无暇照顾居民。有的不良於行的老人甚至被抛弃。」 「化装成替武士搬运东西的挑夫进入小田原城後,只见城内到处都是米粮和守城武士的家产及子女,几乎无落脚之地。」 酒匂营中纷纷有间谍来报。 信玄大部分是亲自听取间谍的报告,但是迹部大炊介和山县昌景偶尔也会代为执行。 迹部大炊介胜资看看信玄的脸色,说道: 「要召开军事会议吗?」 信玄看看胜资,说道: 「没有必要。倒是该找一个机灵的人去探一探酒匂川。」 「机灵的人?」 胜资正在思索时,信玄已经命令道: 「就派初鹿野传右卫门吧。」 胜资畏惧地低下头,心想信玄今天是怎么了,连一个探子的人选都要亲自指示。初鹿野传右卫门是加藤骏河之子,为继承在川中岛战死的初鹿野源五郎,称为传右卫门。初鹿野源五郎有一个表弟名叫初鹿野传右卫门,但已在上田原战死。 初鹿野传右卫门背著写有「香车」的旗帜,率领三十骑兵前去探酒匂川。当夜,决定渡河点之後,便通知各部队。天一亮,也就是十月一日,武田军以法螺为信号,一起渡过酒匂川。武田军渡过酒匂川之後,便放火烧了酒匂一带,以示声势。有时,信玄也会放火烧了小田原的城下町,做为威吓。 从小田原城可以看到酒匂的烟火,让人感觉到敌人快到了。北条士兵个个拿著武器等待。 武田信玄渡河之後,并不立即攻城,而沿著海岸行进,在小田原西方的风祭扎营,包围小田原。 各军团收到信玄的命令。 ? ·不得掠夺 ·不得纵火 ? 武田的军纪原本森严,发布此命令,只是要在进攻小田原城之前,杀一杀那一些年轻士兵的傲气。战争,是一种大集团式的暴力行为。见血疯狂的大集团,很难想像会做出什么事。狂颠的时候,可能会有某种程度的放任。例如,抢夺财物、侵犯妇女。有的士兵甚至把此当成参加战争的慰藉。 小田原的街道静悄悄的。并非每一个居民都逃走了,有的必须留下来,有的则是来不及逃出。信玄进入小田原後不直接攻打,而采取包围战术,是为了稳定军心。 信玄原本并不打算进攻小田原城。只要泷山城和鉢形城还在,小田原城是不会轻易攻陷的。信玄决定进攻小田原城,是为了展现武田的威力,促北条父子反省。 (为何不和过去一般,与武田携手合作呢?) 这是给北条父子反省机会的示威活动,不需要火烧小田原,残害无辜,引起不必要的怨恨。 信玄让大军休息了一整天。十月二日,朝小田原城外围的四门莲池进攻。在作战时,烧毁了附近的房舍,有民家的,也有武士的住宅。 内藤修理军负责攻击。在攻打箕轮城时,西上野众已经充分展示其实力,但是归於武田後,还没有建立奇功。打头阵的西上野众冲破四门,攻入莲池,与守军对战,占领了此地。自莲池附近扬起的烟,完全笼罩小田原城。 北条军似乎已计算到武田军会攻打到四门莲池附近,城兵依然守城不出。武田的斥堠部队靠近时,便以洋枪相迎。 北条氏康、氏政很显然地要打持久战。 十月三日,四门莲池的火苗平息,只残留北条重臣松田尾张守宪秀的宅地。周围尽焚,只留下松田的宅地,武田军似乎别有用心。不仅如此,从城内还可以看到有米粮从松田宅抬出。 「松田公为何要藏米?」 「不烧房子,大概是因为裏面有米吧。真奇怪……」 窃窃私语者,处处可见。 北条安排在城外的探子探听出武田的迹部大炊介胜资进入松田的宅子。迹部和松田是远亲,两人一直有往来。 「小心内部唷,说下定会出什么事情。听说,信玄在进攻一座城之前一定会收买内部。」 有人向氏政进言。流言传出,家老松田宪秀和武田暗地私通。松田宪秀过去的言行,也受到怀疑。松田宪秀曾经认为武田军绝对不会进攻小田原,防卫骏河才是最重要的。这一点,也引起了话题。 北条氏康、氏政愈加小心谨慎,若没有看清武田军的动向,绝不冒然行动。 十月四日夜,信玄听完间谍和探子们带来的清息之後,发布了新命令。 泷山城的北条氏照出动了,鉢形城的北条氏邦也派出军队。忍众、深谷众和部分的川越众,已来到厚木附近。 信玄认为是撤退的时候了。 十月五日早晨,信玄向全军宣布离开小田原城,转向镰仓。氏政放出间谍探听武田动向,得知武田转往镰仓之事。 「转向镰仓?正合我意。把他们堵在镰仓之後,再一举消灭。这件事得慢慢来,急不得。」 氏政压住想追击出去的部将。孰知,武田军到达平冢後,突然做九十度调整,朝厚木北上而去。至此可以明显看出,武田军打算越过三增峠,回到甲州。在厚木方向的北条军知道在平地作战不利,便撤到三增峠守备,同时也派快马通知小田原城。此时,小田原城才明白武田军的真正用意。若要追击上去,至少要花一天的时间准备。就差一天,使北条军在三增峠上落败。 武田军急急而行。他们把辎重队夹在中间,朝三增峠急行。那一年的十月五日,即是新历的十一月二十三日。正值寒冷的季节,武田的士兵已经开始缺粮。这一次的战争并无胜负可言,只是四处奔波,徒增疲惫。 接近三增峠时,派出间谍。预计峠上除了北条的山家众之外,还有北条氏照、氏邦兄弟,以及关东各地的军队,加起来的总数约二万人。再派出间谍详细探查,确定敌军有一万三千人。 「我们赢了这一仗。」信玄对迹部胜资说道。 武田军二万人,敌方一万三千人,不仅在人数上占得优势,北条军是从各地集结而来。既是联合作战队伍,必然不易统领指挥。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能不能在北条父子到达之前击破他们。 进攻三增峠之前,信玄召开军事会议,无从辎重队谈起。 「越过山峠时,光靠甘利众来负责运输,担子是太重了一些。现在,辎重队奉行改由内藤修理担任,甘利众归属於内藤修理。」 内藤修理似乎有所不服。 「辎重队能否顺利通过,关系著撤退行动的成功与否。失去辎重队,将是我们的耻辱。能够护著辎重队通过三增峠的,只有内藤修理。」 经信玄这么一说,内藤修理只得接受。 信玄兵分三路,并拟定了攻击计画。马场队、内藤修理的辎重队、胜赖队和浅利队等四个队伍,走正路。山县昌景指挥八个部队,进攻三增峠西侧的志田峠。武田信玄则率军攻打三增峠东侧的山岭。三方夹攻三增峠。 另外,小幡队向三增峠附近的津久井城接近。 十月六日,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接到传令兵通知今天要攻击後,典厩信丰一直在信玄旁边等待信号。 早上下了霜。快马冲散朝霭向前疾行。消息传来,北条军的主力队已经从小田原出发了。信玄高举指挥棒,向旁一挥。典厩信丰的五名号令兵立即吹起法螺。声音在山岭间廻荡。 武田军出动了。信玄的阵营中派出许多斥堠。遇到马匹不能通行的地方,便穿越草丛和森林。 从三个方向围攻敌人时,任何一方都不能抢先。三种力量必须同时到达。接近敌人时,若其他部队尚未到达,绝不可轻举妄动。千万不能回应敌人的挑战。凡是有战争经验的人,都熟知这些要领,只怕年轻的将领为了急於建功而破坏大局。斥堠兵也具有调整各队进攻情势的功能。各地鸣起洋枪。五人、十人的斥堠小队遭遇状况,受到巡逻兵的攻击。 太阳升起,四周也开始骚动。在三增峠顶上布阵的北条军,发现武田军分三路攻来时,立即分别采取对策,派人堵住登山道。 「武田四郎胜赖将从这条路上来。逮住他的人有重赏。」氏照说道。 氏邦也不落在哥哥後面: 「告诉大家,取得四郎胜赖首级的人,便是关东第一豪杰。」 但是一万三千名大军想在狭窄的三增峠主路上夺取胜赖的首级,似是有些困难。以武田军辎重队为主的四个队伍,也知道这一点。 三增峠战役的情况,和塩*峠的战役十分类似。巧妙地运用塩*峠间道的晴信军队,在塩*峠战役中打败了在峠上等待的小笠原军。塩*峠上是一片松林,而三增峠的中途是杉林,顶端则是山脚村民的采草之地。从三增峠到志田峠的十余町之尾根两侧,也是一片草原,且有尾根道相通。 北条氏照、北条氏邦两兄弟原本无意迎战武田的二万大军,只想控制住峠道,不让武田军通行。小田原方面的命令,亦是如此。 武田军知道北条大军控制住峠道时,必然会避开此道吧。在狭窄的通路上严阵以待的北条军,可不是轻易就能攻破的。武田军不得已,只好在峠的中途停滞。这个时候,来自小田原城的北条主力,约有五千人,就能从後攻击武田军。武田军将陷入十分不利的情势。不仅是氏照、氏邦,几乎所有镇守山峠的北条大将都有这样的想法。人人期待北条主力自武田军的後方而来,才敢口出狂言:四郎胜赖,你这个乳臭未乾的小子,上来吧。他们万万没有料到,武田军真的上来了。 「你想,敌人会撤退吗?」氏照问弟弟氏邦。 「信玄多半会在调查一、二刻後,才放弃越峠。率全军沿相模川逃往甲州。届时,我们可以下山在津久井阻挡武田军的通路。」 「敌人是武田信玄,不知道会要出什么手段,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说完,氏照要氏邦回志田峠守卫。 出去打探消息的山家众,陆陆续续向氏照报告。 「目标志田峠的敌军,是以山县昌景为首的八个军。洋枪队在杉林中散开,节节攀登而上,跟在洋枪队後面的是枪队。除了在马上指挥的大将之外,其余部下马登山。」 (信玄真的打算放手一搏?) 氏照感觉到一股冷流传过背脊。如果敌军准备不惜牺牲强行越峠,我方必须有所防范。 战争的情势是,急著想尽快进入尾根草原的武田军,以及在其尚未抵达之前亟思加以击退的北条军这二者之间的争战。杀戮在黑暗的森林中进行著——大会战的前兆。不是大部队和大部队、军团和军团之间的决战。漆黑森林中的作战,最是艰难。 「小幡尾张守正率领五百骑兵沿著中津川朝津久井城前进。」 北条氏照得到这个消息时,已是巳刻(上午十点)。 听到探子的报告,氏照脸色大变。骁勇善战的小幡军绕到背後,证明了信玄决心挑战。 氏照心想:大事不妙。把武田军逐出山峠的幻想已是遥不可及,看到的只是自己被追逐的情景,被武田将士围攻争夺首级的模样。看来,已经等不到北条主力军的到达了。 「严加守卫本营!」氏照高声喊道。他明显地摆出守势了。 「武田信玄的部队袭击东山。」 在三增峠东边的四丁处,有一座山,探子不知其名,便称为东山。尾根从东山经过三增峠,延伸至志田峠。如果东山被武田占领,布阵其上,则北条军就在他们的脚下了。 「所有士兵都上山去,尽一切力量防卫。」 氏照派忍众(武州琦玉郡忍城主成田氏的旗下)、深谷众(幡罹郡深谷城主上杉氏的旗下)、臼井众(下总印幡郡臼井城主原氏的旗下)、佐仓众(下总印幡郡佐仓城主千叶氏的旗下)、小金众(下总葛饰郡小金城主原氏的旗下)、岩槻众及川越众、朝东山行进。这些关东诸众的统帅是相模玉绳(大船的西玉绳村,现在的镰仓市)城主,北条上总守右卫门大夫纲成。 北条氏照认为,临时召来的关东诸众不易掌握,无法完全信赖,所以才指任北条族中的北条上总守为总指挥官,充分显示出当时的状况。 战线以令人意想下到的速度向旁扩散。 含括东山、三增峠和志田峠的十六丁大的尾根,散布著北条军。武田军依然自峠道向森林展开,朝尾根步步逼近。 会战的时机已经成熟了。北条军和武田军都在等待对方动手。谁先出手,那裏便是战争的起源处。在此之前,都只是一些不妨碍山林清静的小争战。鹑鸣划过战线。 三增峠之战 ? 甘绳城王北条上总守纲成,年近六十,身经百战。他遵照氏照的指示,率领关东军保护东山。放出的探子来报武田信玄的本营十六备(一备相当於现在的二个小队)正朝东山布阵。位在三增峠东侧的那一座山,是尾根的一个瘤。在控制三增峠的北条氏照的眼中,它只不过是一个丘陵,不足成为大军据点,亦不值得攻夺。挟三增峠在尾根一带开战的话,东山无论对敌方或我方,都无所助益。但是,若让武田军的主营登上此东山,情形就不一样了。站在这裏可以俯视三增峠到志田峠一带,是指挥大军的绝佳地点。 「情况不妙。」北条上总守的直觉。 他立即派传令兵把武田本营十六备迫向东山之事向氏照报告。 「请把握时机,攻击敌军中央。」 他建议在敌人本营於东山顶展开行动之前,攻击护著辎重队朝三增峠行进的四个部队,马场美浓守、武田胜赖、内藤修理和浅利信种。 年轻的氏照并未立刻接受上总守的谏言,只当是老头子的痴话。氏照计画在在敌军更加靠近时,一齐反击。他让山家众探听武田军的行动,四处派出狙击部队,阻碍敌人行进。等到疲累的武田军终於到达山顶时,才迎头痛击。 北条上总守只有满腹的无奈。依此下去,北条氏邦很可能和正朝志田峠逼近的山县三郎兵卫昌景的八个军交兵。当武田主营在东山坐阵指挥时,就大势不妙了。北条上总守知道武田信玄善长利用洋枪声来策动军队,如果他在东山用洋枪声指挥大军,可就真的是大势已去了。 (我必须在敌军还没有完成布阵之前,积极攻击东山,扰乱敌军的指挥系统。) 上总守下定了决心。 他命令关东诸将进攻东山。臼井众、佐仓众、小金众和岩槻众,都隐身於草丛中,拿著枪,朝东山顶而上。 「小心注意武田的洋枪,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攻击的时候,听号令一起行动。」 上总守向全军传达此项行动。传令兵把上总守的命令传到各部队时,东山上传来声音。起初听不太清楚,不久便句句清晰可闻。 「臼井、佐仓、小金的朋友们,你们原本是与北条为敌的千叶氏、原氏的族人,现在不得已臣服於北条,只要你们不再协助北条,不久就能和过去一样,独立自主,成为控制下总国的侍众。你们为什么和宿敌北条氏为伍呢?我们武田军为了帮助你们早日脱离北条的桎梏,特别发动这一场战争。臼井城主原常陆守公已经和我们交换互认的书状。各位,珍惜你们自己的生命吧。臼井、佐仓、小金的伙伴,不是我们的敌人,你们放下旗帜,带著枪回去吧。」 喊话一遍又一遍地传来。臼井、佐仓、小金等被喊到的部队,停下了脚步。因为武田所说的某些话确实不假。他们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参与这场战争,对武田军毫无同仇敌忾之心。士兵们彼此相对。 探子立刻将此事向北条上总守报告。 「敌人用涉纸做成像大漏斗的东西在那裏怒吼。除了漏斗之外,还准备了许多其他的东西。」 上总守要传令兵向千叶众传话: 「不要上了敌人的当。受敌人蛊惑不服从命令者,绝不宽容。」 武田军的心战声不断传来。喊话的内容,已经从千叶众扩展到岩槻众、江户和川越众。 「为什么和胆小的北条为伍呢?武田军焚烧城下町的小田原时,北条连出城迎战的勇气都没有。武田军只打挑战之人,绝不加害毫无作战意识的人,也不追逐逃兵。武田要的只是北条氏照和氏邦兄弟的首级。」 漏斗放大出来的声音不断从山上传来,越过北条上总守的营地,到达位在三增峠的北条氏照的耳朵。只是内容不清楚,剩下含糊的怒吼声。 「发生了什么事,快去调查。」 氏照派传令兵到上总守处,得知用漏斗宣传之事。 「不敢动刀枪,只想用声音取胜的可恶家伙!」 虽是怒火填膺,但北条并未准备任何涉纸。声音洪亮的人,也不得不败在武田军的涉纸漏斗之下。 志田峠方面也发生同样的事情。 「忍、深谷的朋友们!你们原本并非北条的家仆。忍众,曾经是武藏国豪族成田氏的家仆,深谷众则是上杉氏的家仆。多年来受北条控制的你们,应该憎恨北条才对,为什么反而持枪对著前来攻打北条的武田军!武田和各位并无任何前嫌旧恨。这次的武田与北条之战,成田公和上杉公皆来信表示采取中立态度。所以,各位没有必要为旧敌北条效命。你们快回到忍和深谷吧。」 涉纸漏斗的声音,此起彼落。武田军要让关东众忘了战争,打击他们的士气。 鉢形城主北条氏邦命令山家众攻击在那儿扰乱军心的敌人。山家众进入森林後,涉纸漏斗喊话对象转向山家众:「山家受过北条的保护吗?为什么要拚命为北条效劳?」 山家众也犹豫了。 武田军的喊话奇招,使前线陷入胶著状态,而武田的主力军却趁机不停地向山峠推进。 上总守见事机紧急,便把指挥权交给弟弟纲义,自己则骑马到本营,向氏照进言。 「要想战胜敌军的喊话政策,唯有打击敌人的中央。如果让朝志田峠行进的敌人进入尾根,我军将陷入苦战。」 见上总守纲成充满必死的决心,氏照终於答应反攻登三增峠而来的武田军。 氏照将主力军分布在三增峠道的左右二侧,攻向山腰。 武田在东山的阵营中,连续传出三阵洋枪声。氏照军攻向三增峠,正朝志田峠而行的山县昌景的八个军,急忙加速行进,以威胁氏邦的军队。 三增峠上展开一场激战。 首先登上三增峠的,是武田军中有最多作战经验的马场美浓守军。第二是内藤修理,後面跟著辎重队,四郎胜赖居後,再加上一千人的浅利信种殿後军,一共约五千人。 氏照兵分二路,从峠前峠後攻击武田军。北条上总守的长男氏繁,率领以山家众为主的二千多人,在山腰攻击浅利信种军。 战争在黑暗的森林裏展开。浅利信种骑在马上,很容易成为洋枪的攻击目标,家仆虽出言劝阻,但不被接受,最後被北条氏繁的洋枪击中,当场死亡。浅利信种死後,主营立即派信玄旗下的曾根内匠接任指挥,任命为检使。 自川中岛战役之後,信玄采取以旗下人员为检使的身分,派往各军。检使,相当於军监,在大将倒下时接任指挥权。 三增峠战役中也不例外,信玄派旗下的真田喜兵卫(昌幸)到马场队,派三枝勘解由到四郎胜赖队,派曾根内匠到浅利队,当做检使。 在浅利信种战死之後接任指挥的曾根内匠,命令道: 「不追逃兵,只打来军。」 浅利队的主要任务是保护辎重队,绝对禁止士兵为建功而分散脱队。 马场队和胜赖队受到氏照军的两面攻击,一时陷入苦战。负责辎重队的内藤修理队,自然遭受到最多的攻击,甚至让辎重队的牛夫和马夫也扛起枪只。 领头的马场队,冲出敌人的包围,奔向峠顶。在黑暗的森林中采取守势是不利的。马场队吆喝著攀向峠顶时,後面的胜赖军正被北条军的一支部队缠住。在森林裏行动受到限制,不是两三下就能决定胜负,多半是激战一阵後相互撤退,而後再一次交战;如此不停反覆著。连续两刻(四小时)後,双方都有相当的死伤。 先是几次单发射击,而後一齐发射枪弹。东山顶上的武田军,不时发射枪弹讯号。连续发射数次单发射击,在山间引起震响,好似武田的胜利之声。 在三增峠道上连续苦战的马场、胜赖、内藤和浅利等四头的将兵,在听到枪声後齐声欢呼。枪声,是通知山县昌景率领的八个军已经越过志田峠进入尾根。这也代表北条氏邦军被八个军控制住了。剩下来的,只是时间问题。 北条氏邦军被迫离开山峠,绕到三增峠的武田八个军切断氏照的退路。 根据氏邦的传令,氏照发现情势不利,下令撤退——这是一大败笔。如果当时能让氏邦退往後方的津久井城,则氏照军必然下三增峠至厚木。在山中和正朝三增峠而上的武田军四队擦肩而过,可以减少损失。但是,氏照却下了撤退的命令。武田四队紧追不放,登上三增峠,而山县昌景率领的八个军在赶走氏邦军队之後,转向氏照的後方。 不仅如此。一直留在东山的武田本营十六备的三千兵马,下山攻击北条上总守纲成率领的关东军。臼井众、佐仓众、小金众等,在武田的喊话攻击之下,已完全失去战斗意志。北条上总守一再的叱吼,亦是徒劳无功。北条军被追赶到三增峠,三面受敌。 自古以来,大战中的死伤大多是在胜负决定之後。例如,川中岛大会战。上杉军渡犀川败走时,死伤人数剧增。 三增峠战争中,护著辎重队登峠道而来的四队,有过一番苦战。在前半段的战事中,武田军的损失不小。但是,一旦分出胜负,情势便趋向一面倒。北条军原本是仓促集合而成,一旦崩溃,速度更快。千叶众、忍众和岩槻众等,纷纷离开战场自谋生路。北条氏照、北条氏邦和北条上总守等的北条族人,被武田大军包围,大受攻击。 武田信玄在东山观望草原上的争战,不时下达指示。 北条氏照的家仆中有一豪杰——大石远江守。大石远江守身著白战袍,持镰鎚而战。欲围讨大石远江守的武田武士们,相继受伤。镰鎚断了,改用大刀,一副誓死奋战的气势。从东山看去,只见群鸟围著白蝶飞舞。 武田信玄派一名斥堠向胜赖传达命令——生擒白衣武士。胜赖手下的伊藤玄蕃、鮎川甚五兵卫、原大隅、石坂勘兵卫等人一拥而上,生擒大石远江守。後来,大石远江守成为信玄的家仆。三年後,北条和武田讲和,他获准回到北条氏照身边。 三增峠之战的後半段,武田军已有充裕的力量,例如下令生擒北条的一位豪杰,即其一端。胜利,属於武田一边。被赶离山峠棱线的北条军,来到中津河原,沿河逃往厚木方向。 北条氏政率领的小田原军,陆陆续续抵达厚木。看到狼狈的北条氏照、北条氏邦和北条上总守等将士,已经鼓不起和武田军一战的豪情壮志,只能谨防武田军从後追来。 夜,来临了。太阳躲到晚秋的山後,凉意渐起。北条氏政将大军集中在厚木,放弃进攻三增峠。武田军越峠渡沓地川的山王滩,在河滩平原集合部队,举行庆贺仪式。信玄在仪式中封内藤修理为护刀大将,封山县三郎兵卫昌景为护弓大将。 封护刀大将,是为了嘉许内藤修理完全守卫辎重队的重责大任。 三增峠之战,原本不是一场攻击战。武田军打算结束进击小田原的大行军之後,就上路回家。但是,北条氏照、氏邦军挡住武田的归路,战争於是爆发。为了向北条显示武田的威武,他们必须一丝不乱地堂堂撤回甲州。如果因为和三增峠的北条军应战而失去辎重队,会折损武田的威名。 因此,在三增峠战役中,武田信玄把重点放在辎重队,形成辎重队的护卫战。在当时的战略上,多半是放弃辎重队,以求速度。信玄在三增峠战役中护卫辎重队越峠,自有其用意。 当时,信玄正计画西上作战,要想在远征中获胜,必须确保补给路线。他重视辎重队,是为了将武田的旗帜插在京都的土地上。 总而言之,武田军在三增峠战役中大胜。《甲阳军监》中记载著,当时取得三千二百六十九个北条军的首级。 武田军厚葬敌军首级後,携首帐(记载取得敌人首级数目的战功簿)离去。当夜在道志河畔过夜。 第二天早晨,下起雪了。这是那一年的初雪,时为十月七日,就是新历十一月二十五日。 从道志到甲州街道,约有一里路。近二万人的大军在雪花纷飞的山路中行进。战争结束了。有的人在想,这次战争总算平安渡过,但是,下一次战争又将是如何呢?在三增峠战役中斩获敌人首级的人,猜测会有什么样的封赏,脚步不觉加快了一些。 受伤的将士,或是靠著战友的肩膀,或是躺在担架上,凯旋而归。确实,武田军在三增峠给北条军重大的打击,使他们心存畏惧。但是,此次的凯旋,就像雪道给人的阴暗气氛一样,只是一次毫无激昂斗志的行军。 也像川中岛大会战结束後的情绪,缺少满足感。没有攻下箕轮城时的胜利感。三千二百个首级,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获胜後的武田军并未因此而获得新的领土。这种战争,并非第一次。过去,也有过几次这样的战争,人们总期待下次还会到此地来,取得领土。有了新领地,封赏才能以某种形式代代相传下去。但是,这次可不同。这次的战争,打从开始就没有夺取北条领土的意思,只是让北条军知道武田军的厉害,显显威风罢了。将士们都明白此一目的,却仍然茫然地跟随。 起风了,像是要刮风雪,士兵的情绪逐渐浮躁,身子又冷又饿。 (为什么要吃这种苦头?) 心中开始产生不满。 来到甲州街道,士兵仍须继续前行。路上有村庄,也有部落。这裏是甲州境内,村庄和部落中都有人。只要张嘴,就能有热呼呼的食物;只要说出口,就会有人送上柴火取暖。但是,上面禁止这么做。行军时若有越轨行为,不但会挨骂,有时连脑袋瓜都保不住。 内藤修理队中的二十人头领高间雄斋,带著两名伤患。负责辎重队的内藤队,数度遭受攻击,损失不小。高间雄斋的手下,就有一死二伤,而且都是重伤,必须靠担架而行。十七个人轮流抬担架。在雪中拾担架,并非易事。 正当通过一个叫吉野小村落的附近时,一名躺在担架上的伤患喊冷,他是在三增峠战役中大腿中弹出血过多而感到寒冷异常。脸色铁青的他,全身不停地颤抖著。高间雄斋将他们带到一家民宅的庭院,焚火取暖。民家老人为他们准备荞麦团子烤食,另外为伤患烧热味噌汤,增加体力。 曾根原主膳见状便责备高间雄斋。 「行军的时候怎么可以随便升火。」曾根原的语气粗鲁。 「负伤者怕冷,这也是不得已的。如果不替他取暖,恐怕会因此丧命。出血过多的人最怕寒冷,这一点你应该知道。为了替伤患保暖,我们十七人围在旁边替他挡风。」高间雄斋反驳道。 谈到说理,高间雄斋远胜过曾根原。曾根原怀恨在心,便向附近的侍大将三枝善右卫门打小报告: 「有一个冒失的家伙在那裏升火,我纠正他,他还不肯接受。」 骑在马上的三枝善右卫门,一眼就看到农家的庭院。确实有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伤患,靠在营火旁边。 「喂!那边的人,今晚我们在一里外的诹访村休息,若想升火取暖,就赶快先去那裏找位置吧。」说完便离去。 三枝善右卫门不愿引起其他部队的怨恨。高间雄斋接受他的忠告,立即起身朝诹访村出发。雪,愈下愈大,气温降。士兵怕受冻伤,都想尽快找一个暖和的地方落脚,也顾不得抬那些伤兵。诹访村,是一个小村庄,自然容纳不下大军。但是雪不停地下,士兵们不能露宿野地。於是,各部队分宿到诹访村及附近的民家。 很久以前,诹访村便是诹访神社的分社。虽说是神社,但是没有神官。到了冬天,更是没有人。 高间雄斋率领的二十人,被分配到这裏借宿一夜。另外还有三十名上野兵。重伤的有三人,伤患一共七人。风雪尚不足畏,但是没有了火,是很难抵御寒冷的。缺少火,连喝水都成问题。附近找不到枯草和柴火,在饥寒相逼之下,士兵只好拆社殿的附属设施当柴烧。 烧神社,当然是被禁止的。高间雄斋担心极了,却无法阻止。大半的士兵,手脚都冻伤了。重伤的人,情况更糟,高间雄斋决定担下一切。 曾根原主膳把高间雄斋折毁诹访神社之事,向情报兵报告。情报兵赶到现场,但已无法阻止。还未分配到住宿地点的士兵,见到火光,都围了过来,尤其是那些伤患和手脚冻伤的人。他们拥入神社,拆地板燃烧。情报兵的力量,已经不足处理这一股情势了。当他们出言阻止时,反而被要求去帮忙捡柴火或指引到有柴火的地方,在那裏扭成一团。寒气愈盛,夜即将到来,还没有睡觉的士兵,愈来愈激动。 曾根原主膳把情况通知本营。 「什么!拆了诹访神社的分社……」信玄脸色大变。 看看外面的风雪,信玄把胜赖叫来。 「士兵们在拆诹访神社的分社当柴烧。你立刻赶去看看,做适当的处理。」 武田信玄崇拜神佛,尤其是对诹访神社。从前,武田氏在武田庄时,是诹访神社的祖神的子孙,使用的也是诹访法性的军旗。诹访神社有许多分社,所以大家也不认为这就等於是烧诹访神社。 胜赖依言观察情况。胜赖骑在马上,後有二十骑兵相随。武田重臣迹部大炊介胜资,骑马赶了上来。 「请您仔细看看大家,再做处理。此时,与其罚兵,不如救兵。」 胜赖看看迹部胜资,并没有说什么。胜资的脸上沾满了白雪。 胜赖在诹访神社分社前下马,抬头看看石阶。分社屋顶,扬起烟迹。 社殿内的士兵听到胜赖到了,并不灭去火苗。高间雄斋上前迎接胜赖。 「一切都是我高间雄斋下的命令,我愿意接受处罚。」雄斋在雪地上跪下。 「有几个人受伤?」胜赖问道。 「重伤三人,受伤七名。」 胜赖点点头。 「我是诹访神社之大祝诹访赖重的孙子,身上流有自神代时代以来的诹访神社大祝的血统。我到这裏来,不是以武田胜赖的身分,而是以大祝诹访胜赖的身分。为了重建诹访村的诹访神社分社,决定暂将神灵移往诹访神社本社。高间雄斋,我派你协助迁宫事宜。」 胜赖继续说道: 「去把埋在雪裏的榊枝(杨桐)取来。」 但是,胜赖所指之处并无榊木,只有被雪覆盖的竹子。雄斋犹豫著。胜赖又高声说道: 「用心去看榊枝。」 雄斋终於明白胜赖的意思。想在大雪中找榊枝实在困难,所以暂以竹叶代替。 胜赖拿著雄斋递过来的竹叶,走向神殿,挥动竹叶,口唱祝词。朗朗之音,镇压四座。 唱著祝词,胜赖想起了亡母湖衣姬。你是诹访家的直系,继承了代代仕诹访神社的大祝的血统,所以,必须熟悉祭祷时的形式和祝词。从母亲请来的神官矢岛满明那儿学来的祭祷形式和祝词,如今竟能派上用场,真让人感慨不已。 迹部胜资没有料到胜赖竟懂得祭祷的形式和祝词。人人低头聆听祝词。庄严的仪式,在雪中进行。 祝词结束,开本殿门,胜赖将诹访神社札,收入怀中。 「刚才,我诹访胜赖已将诹访村诹访神社的神灵移往本社殿。明年要在此地建立新的社殿,旧的社殿必须加以拆除。」胜赖向高间雄斋命令道。 接著,胜赖要家臣带路,前去拜访苅访村的村长。 胜赖主从来到诹访村村长尾形太郎右卫门处,表示明年春天将出资重建,神灵在这一段期间移往诹访本社。尾形太郎右卫门再三致谢。 胜赖一行人回到鹤岛本营时,太阳已下山了。风雪愈吹愈猛。信玄在本营的寺本堂等待胜赖报告。 「只能这么办了。」听完胜赖的报告,信玄只有这么一句话。没有赞美,也没有责备。 正如迹部胜资所料,这件事在二、三天内便传遍全军。信玄的後继者胜赖的名声,扶摇直上。尤其信浓和上野等属国将士,对年轻的胜赖有极高的评价。 ? ……七日,到达当地,布阵之时,虽遭多方阻止,仍使分国军兵归阵。由於觅无草薪,故毁弃此宫……(诹访社栋札《甲斐国志》) 赐先锋 ? 回到古府中的第二天,武田信玄召来山县昌景、马场美浓守、迹部胜资、典厩信丰和四郎胜赖。 「你们认为何时出兵较为适当?」 回来的第二天就谈出兵,五个人都吓了一跳。远征小田原的将士们,都吃了不少苦。让他们稍作休息,再准备远征,恐怕需要一些日子。五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四郎,你对下一次出兵有何看法?」 最近,父亲经常会这么问他,想在山县、马场、迹部等重臣前,测试他当武将的能力。这滋味并不好受,但是胜赖绝不逃避。 「北条若将骏河的兵召回相模来保护自己的国家,恐怕要到十一月初。所以,我军适当的出兵时期应该在十月中旬左右。」 胜赖的回答极具常识性。他一直认为,信玄包围小田原城,是一种表面作战。 「如果北条不撤回骏河的军队呢?如果北条反而强化骏河军呢?」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北条还有氏康在。」 信玄言下之意是氏政不足为虑,但是对老狐狸氏康则不得不防。 「如果北条不撤回骏河兵,就由我们开始撤退来诱惑他。」 「方法呢?」 「从小佛峠口攻击氏照的泷山城。将信浓兵集中於轻井泽。只要再和上次一样,敌军一定会有反应。越後已开始进入严寒期,可以不必担心。」 信玄点点头,不说好坏,但是显然他很满意胜赖的回答。 「信丰,你认为呢?」 信丰像极了父亲信繁,对信玄的命令遵守到底,每次作战总站在最艰难的一面,继承了在川中岛战死的信繁的风貌。信玄视他为四郎胜赖的最佳助力,心裏不觉泛起一股暖意。 「我的想法和胜赖完全一样。」 信丰支持胜赖。信玄对信丰的谦虚,十分欣赏。 「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想法。」信玄对马场美浓守说道。在山县、马场和迹部这三个重臣之中,以马场美浓守的年纪最长,因此徵求他的意见。 「我也同意胜赖公的意见。重点在於必须和在骏河的北条军同时动作。」 信玄点点头,接著看向山县昌景,也是徵求意见的眼神。 「这次入侵骏河,必须让北条断了对骏河的念头。即使牺牲一些,也要夺下北条一、二座城池……」 山县昌景看看迹部胜资,要把发言机会留给迹部。迹部胜资不是那种站在阵前打头阵的武将,他的专长在外交谋略,是武田营中的头号人物。迹部胜资的堂弟迹部重政,是胜赖身边的得力助手。自从太郎义信死後,胜赖成为信玄的继承人,只要有胜赖的地方,就看得到胜资。信玄视胜资为武田家的重臣,对此事亦并不引以为意。胜赖的地位巩固之後,自然会有追随者出现。 「例如,蒲原城。蒲原城由北条新三郎兄弟看守,防卫并不十分坚强,只要出兵,必能攻落。夺得此城,就等於切断骏河和相模间的连系。」 信玄用力点点头,心想:多么贤智团结的家臣啊!信玄虽未发言,但是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了解他的意思。上下同心时,能够发挥一倍至三倍的力量。信玄突然想到小田原城内,北条一门为讨论如何对付武田,又展开冗长反覆的评定大会时,不禁笑了出来。这一次,信玄可是充满了自信。 「距离出兵还有一个月,这段期间,请主公好好休养。」马场美浓守说道。他担心信玄的健康。 凯旋第二天就召开军事会议,实在不多见。这是信玄身体产生的急躁。过去的信玄,不是这个样子的。凯旋後,总会去找侧室,松弛长途作战的紧张,也为下一次战争寻找灵感。 然而,这一次——简直是迷上了战争。 「美浓守,你真的要我休息?如果真正明白我的心意,就下诙说这些话。我也想休息啊,谁愿意这么做?但是,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刻。士兵们更不愿意再次出兵,一定会有许多的不平和不满。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这样而停下来。」 这一番话不是对美浓守一个人,而是说给在座的每一个人听。 接下来的一刻,信玄和五人讨论一个月後的进攻骏河计画。讨论结束时,已是日暮时分。 剩下一个人时,信玄想起马场美浓守要他休息的话。的确,最近忙於战事,连看女人的时间都没有。 信玄的脚步踏向久违的内院。战罢归来,第一次走在回廊时的心情,是很特别的。内院裏,有三条氏、爱妾里美、惠理以及阿茜。 走在回廊上,想起内院夫人们等待的心情。不论信玄最先临幸的是不是最得宠的,每个人都热切期待著这最初的来访。他们称此事为主公的赐先锋——武将妻妾的暗语。为了迎接赐先锋,有许多事要做。让机灵的女仆出来迎接、为夫人配花饰、注意小节等等。但是,这些反而让信玄避之唯恐不及。於是,她们只是竖耳静待信玄的脚步声。 决定先锋之後,一晚多半就在那裏,那位夫人也就开始忙碌起来,进出频繁。其他夫人则满腹委屈地望著回廊。 湖衣姬在世时,先锋是固定的。战罢归来,信玄不分昼夜地往湖衣姬那裏跑。湖衣姬死後,除了三条氏之外,里美和惠理终於有公平竞争的机会。阿茜成为爱妾之後独占了一阵,但最近也逐渐被冷落了。 「是不是年龄的关系啊,主公竟然……」 信玄临幸的次数愈来愈少,女人们窃窃私语,也猜测是不是健康的因素。 确实,信玄对女性的欲望不如年轻时旺盛,但是并没有完全消失。他才四十九岁,看到年轻的女人,仍会心动。在战场上,也偶尔会有思念女人的时候。有的时候,这种欲望尤胜过年轻时。最近,信玄减少临幸的次数,是因为心中有所顾虑。他知道,肺痨又复发了。下午,微微发热、咽喉口渴、夜半为情欲所扰等等,这都是肺痨的前兆。信玄一直在躲避紧追不舍的肺痨。被追上时,就是身体报废的时候。以往都能幸运地躲开,这次可不行了。医生没有说,但他自己感觉得出来。这次的肺痨和过去的不同,这次可有万全的准备,步步逼近。不是从一个方向,而是从他身体的所有部分,慢慢朝内部入侵。 肺痨,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前来挑战。肺痨知道信玄想入京都成为天下人。他能成功吗?还是永远停留在以前的信玄?肺痨是为这一场胜负向他挑战吧。信玄不愿输给肺痨。在没有将武田旗帜插上京都之前,他必须活著。只要攻击骏河,席卷远州,就能顺势进京。 信玄不愿说出心中这一份急迫,因为,他知道,明白他心意的重臣们,会一边担心他的健康,一边著急。或许,急迫,就是武田一辈子挥不去的宿命。 踏入回廊,信玄想去看看正室三条氏。听说夏末後,她的身体就一直不舒服,是该去看看她了。 来到妻妾住处的馆口,那儿站著三名士兵。入口处上了锁,因此又称锁口。除了信玄之外,是不准其他男性进入的。 过去,信玄到了女馆的入口,总会停下来,想一想去找那一位夫人。在他止步的那一瞬间,士兵向他行礼。这一天,信玄早有决定,便迳自地朝中央的廊下走去。通往夫人住处的走廊,有不同的入口,因此不会经过其他夫人的门前,如此较为方便。 信玄走在通往三条氏的冷清走廊上,好像置身别人家的走廊。自从太郎义信事件以来,不曾和三条氏见过面。知道三条氏帮著太郎义信夫妻,尤其和於津弥的哥哥今川氏真互通信件之後,几乎完全疏远。但是,三条氏毕竟是信玄的正室夫人。正室夫人生病,怎能不探望。 三条氏让信玄暂时在别室等待。从衣服摩娑声可以判断,女人们正为迎接信玄而准备。 (我没有这个兴趣啊。) 三条氏不仅换了衣服,还化了妆。 看到三条氏,信玄楞住了。简直像另一个女人。三条氏原本是粗枝大叶的人物,脸大,只要说得出的地方都很肥大。但是,眼前的三条氏瘦得像换了个人似的。或许是化妆的缘故吧,呈现前所未见的白皙,但却掩不住病容。 「谢谢您来看我。我曾想,一定要在临死之前和主公道别。」三条氏说道。 「道别?」信玄不禁再打量三条氏。 那种白皙,是湖衣姬曾经有过的白皙。死神带走湖衣姬时,也是这样的肤色。莫非三条氏也……,想到这,信玄不禁起了冷颤。 「骥庵说我的病是急性肺痨,大概只能维持半年。」 「骥庵是这样说的吗?」信玄的嗓门提高了。 骥庵,是三条氏从京都请来的医生。喜爱京都的三条氏,对乡下土医生没有信心,特地把以前的京都医生请来。骥庵便是其中之一。 「骥庵只说是肺痨,其余是我的诊断。」 「你懂什么医理……」信玄不悦地说道。 夫妻再怎么不和,也不愿意妻子染上急性肺痨之类的病。急性肺痨就是死亡的象徵,这是人人皆知的。信玄否定三条氏的判断,建议再让别的医生看一看。 「您有这一份心就够了。我从京都到此地来,就是想听您的安慰。」三条氏眼中泛出泪光。 「你是我的正室夫人,我当然应该关心你的健康。」 「谢谢,有您这些话,我可以安心地去了。可是,女人也有欲望和执著的地方,为了不错听您刚才的那一番话,请证明给我看。」 「光这么说还下行吗?」 「是的,请您用身体证明。」三条氏坚决地说道,眼光绽出可怕的神釆。 「你说清楚一些。」信玄压下三条氏的目光。 「请您赐先锋。」 意外得令信玄吞了一口口水。三条氏比信玄长一岁,正好是五十岁,已经是脱离床第生活的年纪了。没有想到她还会为此所扰。信玄心想,她一定还有别的要求,但是就是猜不出个头绪。 「无论如何,请暂时忍受我的年龄和病体,今夜赐我先锋吧。」三条氏跪在地上。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我一直惹您嫌。自从您把我从京都带来的阿谷纳为小妾後,再也不曾碰过我。只闻别的女人轮流受您赐先锋,身为正室的我,却苦思不得。一切都是我不好。我知道是自己不好才惹您嫌,但是,我还是不断地期待著。如今,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悲凉、寂寞、痛苦的岁月,就要结束了。虽然明知是无理的要求,但仍忍不住提出来。」 三条氏终於支撑不住,哭了出来。顽强的三条氏哭泣了,信玄第一次见到。 提到阿谷,信玄想起心爱的侧室阿谷。阿谷,患了急性肺痨。三条氏担心阿谷把病传给信玄,便杀了她。但信玄已经被传染了。而且,信玄把肺痨传给湖衣姬,湖衣姬因而病故。如果三条氏也得了肺痨,多半是信玄在无意间将病源带给三条氏,只是一直不曾显现出来。 信玄厌恶肺痨。看到三条氏明知自己染有肺痨,却舍不去女人的欲望——可怜啊。身为京都公卿左大臣三条公赖之女,却嫁到草莽之地。这都是因为贫穷的三条公赖,看上了武田信虎拿出的庞大聘金。把女儿嫁给有钱的地方诸侯,说不定那天还能得到好处呢。况且,信虎把她配给嫡子晴信,就等於与和天皇有密切关系的三条家结了缘,绝对是有利无弊。二人就这样定了亲,成了感情不睦的夫妇。义信长大後,也被卷入这场暗流。现在,义信不在了。三条氏在义信之後生下的女儿时姬,嫁给北条氏政之後,也英年早逝。 (可怜的女人!) 从未得到丈夫信玄的轻言细语和真情流露的爱抚,临终之际要求的却是赐先锋,更让人同情。 (肺痨,就是这样。会让年届五十的三条氏,执意地要求赐先锋;会让朝不保夕的我,燃起称霸京都的野心。肺痨,就是这么一种使人产生不当盼望的病。) 「好,今晚我就在这裏。」信玄说道。 仿佛满足三条氏的愿望,也能达成自己的希望。何妨今夜和三条氏共度,看看肺痨究竟是何物。 「您……」 「好久没有放松了……」信玄突然想起美浓守劝他放松休息之事。 三条氏羞红了脸,看起来年轻了一、二十岁。她娇羞地促女仆们备酒、整床,自己也兴奋地时起时坐,一点也看不出有病在身。 信玄回顾受她推动的往日。十六岁和她结婚起,三条氏对床笫生活十分积极。或许是年龄较长的关系吧,她以这种方式来强求信玄的情爱。不和的原因很多,信玄对她不够积极,也是原因之一。 信玄十分为难。他想退缩。三条氏一点也不察觉自己的年龄,反而以尤甚於过去的态度,大胆提出要求。灯熄了,外面也静了下来。静寂中,三条氏以全身向信玄索求著。喘息、呻吟、扭动。激狂的求爱方式,让信玄忘了她是三条氏。信玄也不服输地施力,除了给与之外,似乎还带著一份义务。这样激烈的赐先锋,不曾有过。侧室们总是静静地等待。女人通常是不采取积极态度的,和信玄之间,总保持一段距离。再怎么说,主公和侧室之间的地位不可能是同等的。她们似乎不愿意趋於同等地位,或许是出自礼节吧。但是,在三条氏身上找不到这些。一个粗狂、淫靡、贪婪的女性肉体。 第一次,三条氏让信玄认识了女性。女人原来是这样的啊。不论年龄,她们的欲念远超过男性。过去的他对此全然不知,实在是愚蠢之至。时光一刻刻飞逝,三条氏从不说明,只是在夜裏暗示信玄。三条氏的身体为什么这么烫?是发烧吗?不,他宁愿相信是热情所至。 天将明,信玄开始打盹,连三条氏什么时候离去都下知道,只是跌入深浓的睡梦中。充实和疲倦感浮在他的睡容上。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三条氏不在。侍女说,她一大早就去菩提寺的东光寺祭拜义信。 「到义信的墓上?」 信玄了解三条氏的心情。三条氏多半是要到义信墓前告诉他,不要再为父母的不和担心了,他们已经和好了。 果然被信玄料中。三条氏的病情急速恶化。医生建议她离开踯躅崎馆,到志磨温泉附近找一个阳光充足的房子,专心疗养,不让病情再恶化下去。第二年夏天,三条氏病故。这六个月中,信玄三度入骏河,日子十分忙碌。虽然也想去探望三条氏的病情,却被三条氏拒绝。 (我已经和您道别过了,现在,我不希望让您看到我的丑态。) 那一天,信玄颇为三条氏担心,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半年後就去世了。 信玄经过昨晚走过的中央走廊,来到入口时,铃房传来女人的声音。铃房,是女馆和外界连络的房间,有时也用来当传候室,裏面设有摇铃。女人们只要摇铃,外面的士兵就会前来听候差遣。 里美、惠理和阿茜各带著侍女在铃房准备送信玄。只要信玄到女馆来,总有这样的送行习惯。 信玄一一和她们招呼,突然发现连一个小孩都没有。男孩到了七岁,女孩到了六岁,就必须离开母亲,交由师傅管教。所以看不到小孩,并非侧室们没有生育能力,而是信玄愈来愈不给她们机会。信玄突然觉得好寂寞。最年轻的阿茜不能生儿育女,多半是他的责任吧。 女人都妆扮过。向信玄寒暄後,再送信玄出门。每一张脸孔上找不到嫉妒之色,但是信玄知道她们心裏在想什么。 信玄的脸色红润,想必是昨夜做了好事。明明知道,却装做不知道,最叫人讨厌了。 「天冷了,大家小心别著凉。」 信玄丢下一句从不曾说过的话,转身离去。 骏河府中城陷落 ? 永禄十二年十一月九日,四郎胜赖代表父亲武田信玄,向诹访神社呈递信玄的起请文。继承了父亲信玄的武勇和母亲湖衣姬秀丽容貌的胜赖,骑著马,率领百名骑兵的英姿,引人侧目。诹访家亡於诹访赖重,而今,诹访赖重的孙子,以武田信玄继承人的身分,巩固地盘,怎不叫诹访的居民为之感动。有的人甚至流下泪来。 胜赖在诹访神社的祈愿结束後,夜宿湖畔温泉馆。他曾和母亲湖衣姬在温泉馆住过,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地方。 「胜赖,你要青出於蓝胜於蓝,这样才能继承父亲的事业。」 小时候,母亲曾在他耳边这样叨念著。 胜赖的内室服子,在诹访的温泉馆。服子,出身诹访家重代家老千野家的一族,在信长养女雪姬生下信胜不久便死於产褥热後的半年,立为胜赖的内室。胜赖是武田信玄的继承人,他的正室夫人自非普通之辈。在那个时代,婚姻是政治的工具,身为陪臣之女的服子,理应不能立为正室。这件事,服子知道,胜赖也知道。服子的女儿卷子,已经两岁了。为了参加千野大膳头昌繁的葬礼,才来到诹访的温泉馆。昌繁享年五十好几,在当时不算短寿,但服子仍然为之长叹不已。 「还在难过啊?」胜赖见到服子,劝她想开一些。丧父之痛,使服子瘦了许多。忧虑的面容,反而让胜赖觉得新鲜。 「洗澡吧?」胜赖对服子说道。 服子只当是开玩笑,但是当胜赖再一次诱惑时,她说: 「我现在没有心情……请原谅。」 「男女共浴,在温泉区是很普遍的。」胜赖戏谑道。他似乎想来强的。 「可是,我刚刚丧父,身子不洁。」 「所以才要洗乾净啊。」 胜赖要侍女准备。诹访的温泉,温度较高,必须和冷水调配後才适合洗澡。 母亲湖衣姬在温泉馆时,来访的信玄经常和她共浴。 「卷子也一起洗吧。」 胜赖认为一家三口一起洗澡,才是一大享受。提出了卷子,服子不好再拒绝。 来到澡堂,四处布满水气。服子羞怯地脱掉衣服。侍女替卷子脱掉衣服後,把她交给服子。卷子半句不成调地牙牙学语,拉著母亲下水。胜赖看著这一对母子,自己也下了水。以战场为家的日子裏,没有想到能够这样的休息片刻。马上要忙著准备进攻骏河了。随著父亲西上的期盼高涨,他的日子也更加忙碌。 「来,父亲抱抱。」 胜赖伸出手把卷子抱了过来。肥肥胖胖的小家伙,只要稍微撑一下就浮了起来。 「好舒服。」胜赖对服子说道。 服子怕被胜赖看到身体,连脖子都浸到水裏去了。看著她,胜赖想起了母亲。他还记得,母亲的皮肤光滑细润。当时的浴缸已经换新了,水可以从同一个地方流出来,但是温泉馆仍维护以前的风貌。 「你在想什么?」 「家母。」 「听父亲说,她长得很漂亮。」 卷子在那儿玩水。水滴溅到胜赖的眼睛。 胜赖起来休息一下时,侍臣小原下总守忠国前来报告,诹访上原城城代市川宫内介国定,在外等候。 「怎么挑这个时候。」 「我也说现在不适当,可是他一定……」小原忠国怯怯地回答。 「算了。」 胜赖换衣服去见市川宫内介。市川宫内介,曾做过勘定奉行,据说是武田信玄家臣团中的干练人物。 「这个时候打扰,实在抱歉。」市川宫内介深深鞠了一个躬。 「有什么急事?」胜赖刚刚洗温泉,面颊还烫著。 「听说胜赖公要在此处接见葛山元氏殿之女,特地前来请教。」 「葛山元氏之女?」胜赖微微低下头来。 今川家的重臣葛山元氏,很早就和武田信玄往来,去年十二月进攻骏河时,就是葛山元氏带的路。元氏在加入武田阵营的同时,提出两个女儿做人质,安置在诹访。武田信玄的势力逐渐扩大,人质数也不断增加,最後古府中放不下,只好把一些人安置到诹访。 「胜赖公今春远征骏河时见过葛山元氏,答应到诹访时会看看他的女儿。」 被市川宫内介这么一提,胜赖想起今年六月攻击伊豆三岛时见过葛山元氏,确实谈到这些。听闻葛山元氏没有儿子,但是两个女儿都是绝世美人,因而表示想见见。胜赖年轻,谈谈美女,葛山元氏是藤原氏的支流,一直居住在骏河国骏东郡葛山邑,是当地的豪族。其势力曾一度由骏东扩展到伊豆和相模,和今川氏及北条氏,都有过争战,最後臣服於今川氏,和北条也有姻戚关系。他背弃今川氏真、归向武田信玄时,拥有千骑兵马的实力。 葛山元氏受命为攻击蒲原城的先锋部队後,便进入骏河,宣称召集兵马,但却看不出丝毫攻击蒲原城的微兆。直到以四郎胜赖为统帅的三千大军将至时,这才勉强率领二百士兵朝蒲原城出发,後被城兵追赶,逃入胜赖阵营,宣称: 「蒲原城有北条幻庵之子北条新三郎兄弟率千余强兵镇守。若想强攻,只怕会增加我方损失,看来只有采包围政策。」 胜赖看穿葛山元氏的算盘。元氏根本不打算作战,想在北条和武田之间,做一个游离分子。为了抓住他的狐狸尾巴,胜赖派人严加监视,终於在十二月初,抓到一名男子身带元氏写给北条氏的书信,使元氏的背叛行为明朗化。葛山元氏被捕,押送到富士大宫城的信玄处,再转往诹访幽禁。 四郎胜赖斗志昂然地朝蒲原城出发。十二月三日,攻下蒲原西方的由比(现在的庵原郡由比町)和仓泽二城。说是城,其实不过是个小山寨,只有二百人看守,遇到武田军便不战而退。 胜赖包围蒲原城,准备攻城作战。今川氏真的家仆常盘万右卫门,原本住在这蒲原城,後来率领数名手下出外流浪,成为周游列国的战国浪人。加入武田之後,在各处立下功绩。 胜赖叫来常盘万右卫门,打听蒲原城的状况。 「要想拿下蒲原城,从城後的道场山攻入善福寺曲轮较为快速。」常盘万右卫门指著地图说道。他把对善福寺曲轮守备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常盘万右卫门的报告和探得的消息,完全吻合。 於是,胜赖兵分二路,让堂弟典厩信丰从城的正面攻击,自己则带著常盘万右卫门,从道场山攻向城的背後。 「统帅从背後进攻,实在不太恰当。应该让典廐从道场山进攻才对。」迹部胜资对此稍有意见。 以军监身分前来的山县昌景表示道: 「战争是不拘形式的,只要能获胜,任何方法都可以一试。让典厩从正面攻击,而主队从後进攻,的确是个好方法。」山县昌景支持胜赖的作法。 军监,就代表信玄,句句如金。迹部胜资不再表示意见。 十二月六日天未明,武田军开始行动。胜赖率领的二千大军,率先登上道场山。军队全部抵达,接著就要朝善福寺曲轮进攻。胜赖鸣放信号枪。 典厩信丰军各自以竹栅前挡,朝前门推进。胜赖军也以同样方法前进,同时用事前准备好的绑著铁钩的绳子,抛向曲轮门,将之拉倒。内部拚命抵抗,但是人数相差悬殊,才一刻多便告陷落。常盘万右卫门的分析十分正确。 敌军退到二丸(中城),准备死守。但是典厩信丰打破前门,他们只得退到本丸。城陷,只是时间的问题。 「已经到了这裏,和城陷没有什么差异。我们暂时休兵,用箭文劝降吧。」迹部胜资向胜赖进言。 「战争讲求的是气势。我军正在高潮,若就此休兵,就算是到手的鸭子也会飞了。」 胜赖在阵前指挥。统帅在敌前很容易成为众弹之的,士兵为了守护,只得在前做出一道人墙。队伍以胜赖为中心,向本丸(内城)进攻。 「太危险了。」军监山县昌景喃喃道。 胜赖在士兵的护卫下,杀到本丸。典厩信丰的精锐部队也攻至本丸。 城门被攻破,胜赖和信丰消失在城内。 山县昌景想劝胜赖不要逞强,身为武田继承人,必须有所节制。这些话信玄也不知说过多少遍。 山县昌景进入城内,只见胜赖和信丰正并肩登上石阶。 蒲原城陷落,城内的敌兵皆被斩杀。 城主北条新三郎和弟弟北条长顺,是北条幻庵之子,也是北条早云之孙。狩野新八郎、清水太郎左卫门、笠原为继、荒川长宗等城将,全部战死。七百一十一个首级。城内没有妇孺,多半是事前躲到安全地带。蒲原城陷落的消息,传到每一个还留在骏河的北条城中,并说明城主等七百余人,无一生还。让他们知道,武田军对抵抗的北条城是相当严苛的。 蒲原城才一天就陷落的消息传到小田原,氏政为之色变。武田军的强大及谋策之高,已经领教过了。自武田军於一月包围小田原城以来,氏政将骏河的兵力移往相模,严密防卫小田原城。巩固小田原,却使得骏河兵力薄弱,武田信玄则趁虚而入。 氏政向上野沼田城内的上杉辉虎发求救书,要求出兵信浓,牵制武田信玄,但是辉虎不为所动。 蒲原城,是牵制骏河的要地。如果失去这个城,就等於失去了骏河的府中城。 萨埵峠附近的北条军听到胜赖军来了,纷纷不战而逃。 武田信玄将大军移到蒲原城,著手经营骏河。 蒲原城虽陷落,但骏河府中城内尚有今川氏真的家臣冈部正纲镇守。只要挥军而上,必可攻破,但是信玄却迟迟不发兵。因为,他记起去年十二月进攻府中时,归路被北条军切阻之苦。 信玄令府中临济寺的铁山宗钝为使者,向府中城的冈部正纲劝降。铁山宗钝原是古府中人。信玄无论在任何地方,都备妥可用之人。 府中城的冈部正纲等人讨论了三天三夜,最後终於决定投降。铁山宗钝把结果带给信玄。信玄接受冈部正纲等人提出的人质,让他们加入武田阵营。府中城交给武田军,冈部正纲享受侍大将的待遇,後来成为清水城的城主。 武田信玄占据骏河的府中,使骏河为北条、武田和德川三家所分割。骏河的平定,尚需一段时日。 那一年年末,信玄休兵撤回古府中。 被幽禁在诹访的葛山元氏,受外援脱逃,但被市川宫内介的士兵追捕,被斩於大门峠。 「本想让他切腹有个善终,谁知他却脱逃,自取其辱。」信玄喃喃道。 信玄令市川宫内介把诹访葛山元氏二女中的长女奈美,带到古府中。 奈美来古府中的那一天,下著雪。被市川宫内介带进书房的奈美,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在那儿发抖。 「你知道令尊葛山元氏做了什么吗?」信玄问奈美。 「是。」 「如果令尊脱逃成功,你知道你将如何吗?」信玄又问。 「我将被杀。即使如此,我也不恨父亲。逃脱不成惨遭横死的父亲,太可怜了。」 奈美有一份十五岁少女少见的冷静。信玄心想,好一个坚强的孩子。和葛山元氏长得很像,大大的眼睛,直挺的鼻梁。她到书房时虽然在发抖,但是信玄一问话,立即停止颤抖。不愧是武将之女。 「你恨我吗?」 「不。是父亲背叛在先。但是,我还是为父亲难过……」奈美流下了眼泪。 「今後你有什么打算?我会尽量帮你。」 「无论如何,我要留下葛山这个姓。这样,父亲的死也就不致毫无价值了。」 不知这是奈美的真心话,还是受了侍仆的影响,总之,这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悲伤又坚决的说道。 「你叫奈美,是不是?我一定会让你如愿的。」 信玄打算让六男信贞做奈美的养子,来继承葛山的姓氏。 信玄把这话告诉了信贞和葛山元氏的旧臣们。葛山元氏在诹访被杀,而武田信玄之子能成为奈美的养子,这对葛山家来说,确实是莫大的光荣。在骏东郡一带拥有势力的葛山元氏的旧臣们,视信玄的处理为一份恩情,自此对武田家心悦臣服。 在信玄解决葛山元氏事件之後,再叫来四郎胜赖和典厩信丰,说明攻击蒲原城的注意事项。 「攻下蒲原城确实是大功一件,但是大将自己混到士兵中挥舞刀剑,这算什么!大将,应该负责指挥部队,不是自立功勋。」 四郎胜赖和典厩信丰默默地听著。 「所谓莽夫,就是做事不经大脑。」 信玄怒斥二人。 重臣们也在场。在重臣面前斥责儿子和侄子,是希望重臣中有人支持胜赖或信丰。但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开口。信玄并非真的斥骂,胜赖和信丰从现场气氛中也体会得出来。家臣们则不希望在这个情况下开口,免得自讨没趣。 胜赖告辞、走出回廊时,穴山信君从後追上。 「刚才主公说了,大将不可自成战场,但是一个大将若无这样的勇气,恐怕无法让家仆心服。我认为您这次表现得很好。」 穴山信君一脸昂然之气。能在胜赖面前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确实难得。 穴山家和武田家有相当接近的血缘,且在武田家中拥有不小的势力。区区高远城主的胜赖,在穴山信君的庞大兵力下,显得十分渺小。 能得到信君的称赞,胜赖高兴得真想说给某个人听。 「不,战争是一门大学问,以後还要请您多多指敦。」 「彼此彼此。」信君说著,靠上前来问道:「您的女儿卷子,今年几岁了?」 「二岁。」 「二岁。小犬信千代今年五岁,不知能否有幸做一个约定。」 「约定……」 「攀一门亲事。」 「还早啊。」 「只是个约定嘛。」 「穴山家的嫡子,确实不差……」胜赖支支吾吾的。 「谢谢您答应。武田家就此安泰啦。」信君笑著离去。 信君一厢情愿的做法让胜赖感觉不安,但也无法修正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左右了武田未来的命运。 武田信玄斥责四郎胜赖和典厩信丰为莽夫之事,在文献中亦可考!在蒲原城失陷後的十二月十日,信玄在给德秀斋的信上写道: ? 类如四郎、左马助信丰等莽夫,冒然登城,危急之际,竟顺然崩落。 ? 意思是轻忽冒失的胜赖和信丰,大胆地攻城,正在为他们担心的时候,城池竟然顺利的崩落了。许多史学家认为,信玄虽然在信中骂儿子侄子为莽夫,其实是自傲的表现。总而言之,蒲原城攻落,骏河府中城到手,终於能够来到盼望多年的临海国,遥望西上之路。这一份喜悦,信玄必定是想登顶高呼一番。 ? (火之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