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信玄 风之卷 早春孤影 晴信(武田信玄,名晴信,信玄为其法名)一向喜欢骑著马朝石水寺奔驰。这儿是他出生的地方,同时,从设有武田城馆的踯躅崎到石水寺,也是策马驰骋的适当距离。 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二人跟随在晴信之後。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原来都是板垣信方的家将,但自从晴信在海之口城攻略战初立战勋以来,一直如影随形地跟在晴信身边。这是板垣信方的意思。信方的意向透过他们二人传达给晴信:晴信的一举一动也由二人向信方通报。因此,晴信表面看起来似乎和他的父亲信虎,或者以信虎为中心的政权所隔绝,事实上却对实情了如指掌。 「晴信这个胆小鬼,他懂什么!」 当晴信俯伏在粟色马背,策马前进时,仿佛在背後听到父亲所说的话。 信虎有一双红浊的眼睛。他那昏浊的眼睛充满了对长男晴信的憎恨,却对次男信繁十分溺爱。这是由於晴信十六岁初上战场时,虽然用奇计斩了海之口的城主平贺源心,却原封不动地留下城池撤兵,致使信虎非常气愤,每以此事做为谴责他的藉口。每当他看到晴信,就駡他是胆小鬼,或者说他贪生怕死,不如去当和尚!不仅在口头上如此说:同时,尽管晴信在三年前已行过加冠礼,却一直不让他参加军事会议。当老臣们对他的这些作为实在看不过去而加以劝解时,他那红浊的眼睛就会散发异常的光芒,使老臣们噤若寒蝉。因为假如再多说几句,信虎便会目露凶光,手按大刀怒声斥责:「尔等无礼!」而在信虎狂刀下饮恨而死的家将,已不止四、五人。 甲斐国的地方豪族,世代为武田家将的前岛繁胜,因为包庇今川义元的反叛派,让这些人逃进甲斐国,因而全族被判切腹赐死,这是四年前,亦即天文五年的事。武田家的政务官们对信虎的所作所为感到非常失望,因而弃职潜逃国外则是不久以前的事。 当晴信一面急驰,一面思量父亲的行径时,不免感觉父亲派出的刺客就紧追在後。 「把晴信这胆小鬼给我杀了!」 只要父亲一声令下,部属就会奉命行事。这是战国时代的实情:否则,违抗命令的人就会被判处死刑。 (父亲的眼睛已经昏浊,而他的心智更是早已失常。然而,目前父亲仍然是甲斐国的统治者已虽然如此,晴信却不希望就此命丧父亲之手。 (那么,我应该如何因应呢?离开父亲,亡命他国?或者,把父亲……) 一股寒意掠过晴信的心灵。这是不应有的念头。尽管所有的家臣都劝他讨伐父亲,但援助父亲本来是人子应尽的义务啊。 晴信向马挥鞭。当马儿急驰前进,寒风掠过耳边,他不禁喟叹自己不幸生为信虎的长男。同时,再次想起了板垣信方曾对他说过的话。 (晴信公子,请暂时忍耐,稍安勿躁。) 这时,马儿像是受了惊吓似的,突然乱了步伐,後脚顿时直立起来。 马前有三十几位男女跪在地上。大部分赤著脚,穿著素白的衣服,骨瘦如柴,只有眼睛发出烱烱的火光。马儿发出嘶鸣而停住。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无礼!」 由後面追来的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在马上怒駡著。但坐在道中的乡民们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们看见晴信公子路过此地,因此有事请愿。」 有个老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晴信下马: 「您不妨说说。」 晴信望著这些面如土色的百姓在战栗著:心想他们必定是冒死前来,有事请求。这时,他立即联想到父亲信虎的所作所为。 「晴信公子,您已经从京都迎娶妻子回来,并育有子嗣,相信您能够谅解。假如世间出现鬼,企图将夫人腹中的胎儿剖腹取出,公子将如何处理呢?想必一定会把那鬼斩除罢。如今,这鬼就依附在我国领主信虎公的身上,因此信虎公曾把孕妇的肚子剖开,察验胎儿。而且,这并不是一、二人而已,已经有三个人因为这鬼魂,连胎儿一起命丧黄泉了。」 老人凝视著晴信的脸,目不转睛地说下去: 「草民等一直向领主缴纳地租,勤服劳役,并曾效命沙场。但是,既然领主如此残杀百姓,我们也不愿再听命领主,恳请公子务必把鬼魂驱逐出境。当然,这并非要驱逐信虎公,而是驱逐依附在信虎公身上的魔鬼。」 当老人跪地叩首时,其他百姓也跟著他叩头。 晴信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无法应允替他们驱逐魔鬼,同时却对父亲像厉鬼一般的行为感到羞愧。如果这是事实,与鬼魅或禽兽何异?只能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狂人、疯子。 他对自己继承这鬼魅或禽兽般的血统感到耻辱。 晴信笼著马辔,拨转马头,一跃上马,挥鞭向前而去。乡民们的嗟怨声,就像遮天蔽地的诅咒一般,从晴信的背後追击过来。 晴信已不记得自己究竟跑过那些路径?当他恢复神智时,已经来到踯躅崎馆的前面。 晴信一面调匀急促的呼吸,而在数年前为他而建的新城馆前面下马,再度想起老人所说令人骇异的事。 「真可怕!」 晴信自言自语地说。望著紧跟在他後头追来的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他们的脸色也显得非常苍白。两人仿佛犯了过错一般,并膝跪在晴信的脚下,低著头等待主人的发落。 「原来你们两个早已知情。」 二人以无奈的语气,齐声低语: 「是的。」 「为何不告诉我?」 他们没有回答。但脸上露出:即使那是事实,也不便告知少主人的表情。 「那么,信方也必定已经知情了?」 晴信说这句话并非征求二人的回答。他心想:这件事不仅板垣信方已经知晓,同时,武田家的诸将必定也已耳闻,并使甲斐国的百姓议论纷纷。 「真令人为难。」 晴信终於明白,一旦父亲如同鬼魅禽兽的作为传遍国内,将使人心背离。父亲信虎靠著弓马,历尽艰辛,好不容易才征服甲斐的豪族,统一全国:然而,就在这颠峯状态又将分裂成原先的局势,不禁使他感到惋惜。当晴信说这事令他为难时,心中所想的是他将来必将继承甲斐国领主的地位。 二人凝视著晴信的嘴角,保持沉默。 「为难!真令人为难!」 说完,晴信进入城馆。他想到这话将会由二人传到信方的耳边。 「晴信公子,你终於明白了。」 他仿佛看到了信方说这话,并挨近他身旁的样子。 (总有一天,他会叫我背叛父亲。) 想到这裏,晴信的心情更加的低落。 晴信伫立在元配三条氏的居室前面,望著暮色苍茫的庭园。樱花刚刚凋谢,却没有其他的花能取代樱花来装饰庭院,景象显得十分寂寥和萧瑟。虽然百草尚未萌生,但十天後将变浅绿色的庭院树丛,笼罩著一团团的黑影,看起来仿佛有东西潜伏其间。 晴信觉得阴暗的庭院,就象徵著自己心灵的黑暗。石水寺途中遇见的乡民们的面容及言语,至今仍萦绕在他的脑海,历历如绘。 房间裏静静地传出拉开门扇的声音,晴信的视线从庭院转移到三条氏的居室。房间比庭院更昏暗,端坐在房裏的三条氏的脸庞却显露出白色朦胧的轮廓。 「好暗。」 晴信原想说应该可以点灯,但三条氏却装做没有发觉一般地说: 「相公的脸色更阴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你如此忧心忡仲。」 虽然看到他脸上的愁容,三条氏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忧虑的样子。她像平常一样,正襟危坐著,并直视著晴信。 「今天碰到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 晴信简短地说。 「不愉快的事?假如是这样,那么贱妾每天都遇著。住在这儿,没有一件事是令人开心的,三条氏是京都公卿之女。她从来不说在这个穷乡僻壤生活,比起多采多姿的京都,是如何地单调而令人窒息。她将所有的不平和怨愤,隐藏在冷淡的表情之後,只用一些抽象的辞藻表达出来。当晴信恢复轻松的表情挨近她时,她说: 「能不能把事情告诉我?」 「最好不说。说了会令人感到恶心。」 晴信一面敷衍,一面试图找出更适当的话题。 侍女阿谷适时地点燃了烛台,房间顿时明亮起来。 「那也无妨,请务必告知此事。」 三条氏的细眼中,发出了一道犀利的光芒。 「那我就说了。」 晴信对倨傲的三条氏,一向是惧让三分。自从她以三条左大臣公赖的闺女——这高贵的身分下嫁给他,便一直如此。三年前,亦即晴信十六岁时,由今川氏做媒,将三条氏从京都迎娶回来。 三条氏年长晴信三岁,时为十九。晴信原以为一个出生京都公卿的闺女,应该是肤色皙白、细脸、身材娇小而面容皎美的女性:然而,她除了肤色皙白外,与他的想像完全不同:一副大脸庞、粗大的身躯、严厉的细眼及平平的姿色,更加重晴信对这桩政策性婚姻的空虚感。 「今天我去骑马,突然出现一群乡民跪在地上,拦住我的去路。」 晴信把视线放在三条氏的膝上而开始敍述。 「真无礼,有没有将他们给杀了?」 晴信回答没有;同时,他对三条氏那若无其事的问话感到惊讶而抬眼望她。三条氏神色自若,晴信眨眨讶异的眼神,心想这位公卿之女可能不知道杀人是何等悲惨的事,所以才这么说吧。 「乡民们是为了父亲的事而来请愿的。」 他这样做了开场白,敍述有关父亲的作为。当他说到父亲剖开孕妇的肚子,察看胎儿时,想到手段之残酷,不禁为之唏嘘。 「他到底剖过几个女人的肚子?」然而,三条氏却毫不为所动,冷冷地问道。 「听说是三个。」 「只有三个吗?不过,老爷的做法也够奇特的了!」 三条氏转眼望著陪侍在旁的阿谷。自从晴信开始敍述这件残酷的事情以来,她便因为恐惧而不住地发抖。三条氏嘴边露出浅笑,向正在颤抖的阿谷说: 「阿谷,你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感到害怕?」 晴信似乎已从三条氏的浅笑,看出她个性的冷酷。不论她是生性冷酷,或者感情冻结,三条氏的浑身上下,丝毫没有一点女人的温馨。 「只是这样而已?」三条氏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就这样而已。」 「真无聊!」 三条氏的语气似乎在说,不仅话题本身很无聊,同时把话告诉丈夫的人也很无聊,说完就把脸侧了过去。 「你说这件事很无聊?——」 晴信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想离开三条氏:否则,他可能会因寒冷阴沉的气氛而窒息。 「你这就要回去了吗?我叫阿谷送你。」 三条氏冷冷地说,并没有挽留他的意思。她仿佛在说,既然不喜欢我,大可随便找个女人陪宿,并像事不关己般地附上一句: 「祝你有个美梦。」 晴信背著身听著三条氏的话走出走廊。手裏拿著烛火,跟随在後的阿谷,以急促的脚步从後面赶来。当晴信走入起居室,阿谷将带来的火烛移到房间的烛台上,她的手依然不停地颤抖著。 「你对那件事感到害怕吗?」 当晴信问她时,她率直地回答是的,然後端正姿势,像被斥责般地低下头来。 阿谷雪白的颈项,和那似乎一只手就可以轻举的娇小身躯,吸引了晴信的注意。 (她怎么这么像一个人。) 他在心中思索著,忽然想起了十三岁时,父亲强迫他接受的另一椿政策性婚姻。上杉朝兴的女儿於满津,长他一岁,当时十四岁。在他们生长的时代,所有的婚姻都带有政治意味,而他们的婚姻更是悲凉凄惨。於满津是个爱哭的女人。虽然由上杉家陪侍过来的侍女教她一些有关结婚的事情,但每当她和晴信同床时,必定会低声哭泣。这种哭泣大约持续了三个月之久,於满津才渐渐转忧为喜,将自己的脸颊依偎在晴信的怀裏。然而,好景不常,於满津不久即因难产而死。 晴信一直对於满津有种特殊的情怀。如今,於满津已经去世五年,但他发现自己所要找寻的女人,正和於满津相似。这使他突然惊慌起来。 阿谷点燃烛台上的灯火,便要从晴信的面前退下。 「阿谷,有我在,你不必害怕。」 晴信说著便伸出手拉住阿谷的手。那是一双炽热的手。阿谷一面挣扎,却又下敢发出声音,最後躺入晴信的怀中,低声地说:「少爷,饶了我吧!」 这求饶声和於满津的喁喁私语很相似。於满津在做爱时也常说这话。然而,於满津虽一声声的求饶,阎罗王却不肯就此罢休,让她怀了孕,却不幸因难产而死。即使她有快乐的时候,但她在那种情况下,依然会绷紧身子,向晴信求饶。她实在是个含蓄的女人。 「不!不能饶你!我要把你留在身边服侍我。」 晴信在胳臂上用力。当年他拥抱於满津时,只有十三岁:而今,他已是十九岁的盛年。至於随三条氏陪嫁过来的阿谷,这时也已十七岁。 翌日清晨,晴信对三条氏说: 「我要纳阿谷为妾。」 晴信以略带命令的语气说。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事。 「这种小事不必一一征求我的同意。」 三条氏以苍白而紧张的神情说。在她那一双细眼中,燃烧著红色的火焰。当晴信由上而下地俯视三条氏的脸庞时,从三条氏冰冷的肌肤,和阿谷炽热如火的体温中,深深体会她们实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女性。 由於信虎在诗会中没有看到晴信,因此显得极为不悦。 「晴信为什么不来?我特地从京都请来了北川基房师傅来主持这个诗会,他为什么只露了一次面,以後就不来参加?」信虎对板垣信方问道。 「晴信公子的身体欠安……」信方无从掩饰,只好托言是病了。 「胡说!我昨天还听说他骑著粟色马出去。或者你说的疾病,是指迷恋女色!」 信虎毫无顾忌地在京都请来的北川基房和主要家臣们的面前这样说。信方有如自己被駡一般,惶恐地低著头,心想信虎所说的迷恋女色,可能是对晴信和阿谷的事已有耳闻。但是,晴信纳妾的事,只有晴信城馆内的人和信方知道而已。城馆中的侍女,口风一向很紧,不会把主人的闺房之事向外泄露:那么,阿谷的事,必定是透过三条氏传人信虎的耳中。因为迎娶三条氏做正房是信虎的意思,而三条氏一向又把公公当作比晴信权力更大的庇护者,故晴信收阿谷为侧室的事,必定早已通报信虎了。 「晴信最近的行为,简直非呆即痴!」 信虎依然不停地咒骂晴信: 「他在前次诗会上做的诗,简直不能看。他应该向信繁多多学习,却一点也不知上进。因为一次不理想的成绩就不再出席,真是没出息!而且,年纪轻轻便沉醉温柔乡!」 信虎说到此处,看到板垣信方以眼示意,想起有客人在场,这才很不甘心地说: 「算了!今天饶他一次。但是你现在马上去告诉晴信,如果他明天还不来参加诗会,我绝对不会宽恕他。」 信方接了命令,从信虎的面前退下,直接前往晴信的新城馆。 「奉老爷之命,前来传旨!」 信方故意大声地说,有意让更多的人听到。晴信这时正在读书。 「一定是因为我没有参加诗会,父亲正在大发雷霆。」 晴信笑著说。当他展露笑容时,脸上洋溢著青春的气息,并带著几分的稚气。 「明知故犯,这会使属下受累。公平当真下喜欢诗会?」 「不!我并不讨厌诗。我现在正在读的也是诗。我喜欢诗,却不喜欢那些从京都来的人。父亲似乎以为只要是京都人士,身分就比较高贵,所以每年都要请一些京都人士,像去年请来的冷泉为和师傅就是。其实,这是很荒谬的想法,人都是平等的。今天到家裏来的北川基房,在诗歌方面的确有点造诣,但这也是他们作客於各诸侯间的招牌。表面上,他们是在举办诗会:事实上,却以诗会为掩饰,刺探各国的政情,把情报卖予他国,这是我们不可不防的。」 晴信表情平淡地说。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竟能说出如此惊人的言论,这使板垣信方不得不对晴信敏锐而清晰的洞察力感到钦佩。 「但是,如果您不参加明日的诗会,将会使属下为难。」 「这我也明白。但参加诗会,只有徒增父亲的怒骂而已。父亲会说:同样是兄弟,信繁作的诗好,而我作的诗简直不堪入目。被挨骂还不打紧,最令人难受的是还得装疯卖儍,所以我不参加诗会。」 晴信离开几案,一面伸著懒腰说。 「请您暂且忍耐,目前应极力避免他人的注意……。至於公子的才情,那是家臣们有目共睹的。老爷也明知这点,因此才想尽办法要把您贬废,想让信繁公子成为世子。换句话说,现在对方正觊觎公子的空隙,侍机而动。因此,目前应该收敛一些,以悠闲的心情来生活。至於装疯卖儍,或者故意标新立异,反而引人注目,容易露出破绽,应小心防患。同时,您也不该太过迷恋女色……」 当信方说到这儿时,晴信以严厉的态度打断他: 「什么叫做迷恋女色?如果你说的是阿谷,我绝不饶你。我是衷心的喜欢阿谷,而且比过去所认识的女人都喜爱。她比父亲从京都叫来的傲慢女人好上百倍,因此我才疼爱她。」 晴信红著脸,再三地表明自己诚心诚意的爱著阿谷。信方从未看过他如此的激动,同时十分同情自己的主人。他想起晴信十三岁被强迫迎娶年长一岁的夫人:当她去世之後,十六岁时又强把他匹配给年长三岁的女人。如今他开始拥有男人的情欲,当然是件可喜的事。 「然而,专宠阿谷似乎不妥。」 信方想说也该和三条氏走动走动,却又开不了口。两人沉默片刻之後,晴信率先打破僵局,说: 「在石水寺的途中,遇到乡民们诉愿。」 「我听石和甚三郎说过。」 「他国对父亲的作为有何反应?」晴信放低声音说。 「老爷的恶行已经远近皆知。逢此乱世,从他国前来甲斐的人,都可视为他国派来的间谍,诸如身披僧衣的和尚,乔装货郎的商人,这些间谍会将国内发生的事报告回去,因此,甲斐国可说是岌岌可危。」 「这事不妙!」晴信说。 「的确不妙。虽然目前还能勉强应付,但如果他国入侵,一定会有人做内应,因此我们必须事先防备。」 所谓事先防备,其实便是如何解除信虎的政权。 「北条氏纲那边如何?」 「仍然没有放弃侵略甲斐的野心。」 「今川呢?」 「由於公子的姊姊嫁到骏河,因此,与其说他在静观,不如说是感到忧虑,我想不久今川家就会和我们连络。以今川义元公的立场而言,当然希望甲斐国能保持平静。如果甲斐势力减弱:相对地,北条就会壮大起来,而威胁到骏河。而且,今川志在京都,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因此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得谋求甲斐的安定。」 晴信频频点头後,又说: 「信浓那边,尤其是诹访如何?」 「最棘手的就是诹访了。诹访出身神氏,地位崇高,并拥有肥沃的土地。除非平定诹访,否则无法进攻信浓。不过这些还有待将来的努力:目前最重要的是设法和诹访结盟,以免受到信浓的侵略。但是,老爷似乎还不知道目前的危险局势。」信方叹息著说。 「你有没有什么妙策?」 「是有一计,那就是将令妹弥弥公主嫁给诹访赖重。」 「弥弥?弥弥才十二岁……」 晴信想起十四岁嫁给他而每晚饮泣的上杉朝兴的女儿於满津。 「明年她就十三岁了。为了国家,迟早必须这么做的呀!」 信方无动於衷的说。 「但这事要由谁来告诉父亲呢?」 「这事非信繁公子不行:而要让信繁公子说服老爷,非得您亲自出马不可,因为信繁公子对您非常敬爱,只要您去恳求,他必定会向老爷提出建议的。」 晴信并未作答。 「这件事如果不早点告知信繁公子,情势将益形不利。」 然而,晴信依然一言不发。 「您在想些什么?晴信公子!」 当信方挨进他时,晴信说: 「我在想阿谷,我现在就要去找她。」 「这是什么话?现在是大白天!」信方讶异万分。 「你的表情真绝!你就以这种表情去向父亲报告:晴信在大白天和阿谷同寝!」 说完,晴信真的留下信方,像与情人幽会一般,兴奋地进入阿谷房间,许久未见他出来。 青梅之舞 晴信对阿谷十分宠爱。即使在大白天裏,和阿谷同寝也是常有的事。对晴信而言,阿谷充满了女性的魅力,只要相聚,他们之间的感情便与时俱增。阿谷就像静静燃烧的火焰,燃烧到高潮时,便会不断地呼唤晴信的名字,紧紧地抱著他哭泣,然後,继续静静地燃烧,不肯轻易地放开晴信,这与三条氏将做爱当成义务,把身体抛给晴信,目不转晴地瞪视晴信将如何折腾她的身子截然不同。三条氏似乎把这行为当作生育所必须的过程,没有厌恶,但也不表示喜悦,只把它当作一种形式上的作业,等待晴信的行为终了。 晴信置身在阿谷的情感火焰中,感觉到这火焰的温度随著次数而不断的升高。他以为女人的情爱程度和体温的高度是成正比的。当阿谷离开他时,那种体温会暂时残留在身上。晴信喜欢这种黏心附体的温热感。 晴信的欲求十分炽热,有时甚至三天三夜都没有离开阿谷。但过了这些日子之後,他又会像对这种生活无法忍受一般,骑上粟色马,痛快而毫无目的地作远程的奔驰。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为了追赶这位任性的主人,经常要花费一番工夫。然而,当晴信逍遥了半天或整天,返回城馆之後,这长程急驰的疲倦,似乎能再度挑起他的情欲,连衣服也不换便迳往阿谷处,将她紧紧地抱住。 偶尔,他会骑著马,前往石水寺的险要之地,邀集僧侣,举行诗会。或者,在城馆中举行,持续两天两夜。 「无论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石和甚三郎把晴信的行为逐一向板垣信方报告。 「这事可能也已经传到老爷耳中,真让人为难。」 信方虽然思索著这件事,却没有向晴信进谏,只是命令石和甚三郎钜细靡遗地向他报告。 那天早上,晴信黎明即起,站在庭院裏召见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晴信露出一双异乎寻常的澄亮眼睛,那是一双经过熟睡的眼睛,也是时而会露出思索的眼睛。石和甚三郎知道,每当晴信露出这种眼神时,必定会有惊人的举动出现。 晴信拍著马向前,来到笛吹川的上游。路上仍留著夜间的露水,因此三骑人马走过,也未扬起沙尘。不久,他们骑过笛吹川沿岸的平原,到达通往雁坂峠的秩父公路。从这儿开始,马的速度也开始减慢。坡度突然变得十分陡急,道路益形狭窄,而在狭谷状的地形谷部,发出了笛吹川潺潺的流水声。这儿是甲府盆地的末端,从此开始是连绵不绝的层峦叠壁。 沿著河流攀登一段距离之後,晴信把马勒住,让马儿调平气喘的呼吸。他下马坐在道路旁边的岩石上,望著冲积在岩石上,流过笛吹川的河水。两个家将亦陪侍在近处,同样注视著川流不息的河水。 晴信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立即回头看。 有个年轻人骑著马从下游爬上坡来,从晴信的身後经过。虽然不算是急驰,但速度也相当地快。随著晴信的眼光,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也回头张望。 三人都以为这位骑在马上的年轻人会向晴信行礼後再通过,因为即使不认识晴信,只要看他这一身装扮,也可以知道是位贵人,下马行礼乃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这位年轻人却视若无睹,不!应该说是故意漠视! 当年轻人的身影隐没在树丛中时,晴信立刻说: 「我们去追那位年轻人。」 晴信并不是因为年轻人的漠视而动怒,而是注意到年轻人的坐骑。那并非一匹农耕用的马,而是战阵所用的骑马。那匹青毛驹比晴信所骑的粟色马更为骏秀。晴信只是想知道是谁在饲养这种马。 石和甚三郎一面追赶年轻人,一面对他的无礼感到气愤,心想晴信可能也为此事而下令追赶: 塩津与兵卫则注意到年轻人的面貌,那是一张桀骛不驯,乍看之下是附近居民,但不似寻常百姓的脸。虽然身无寸铁,但以他的体格来看,只要兵器在手,可能是个武艺高超的强人。他以为晴信要追赶他,是因为他在此徘徊,而这条路是通往雁坂峠前往秩父的道路,这位年轻人可能是敌国派来的间谍。 石和甚三郎俯伏在马背上,追赶在年轻人的後头:稍隔一段距离,晴信跟随在後:塩津与兵卫在最後头,担任护卫的工作。 晴信主仆对马匹素有自信,并以为自己的马匹优秀,骑术精湛,要赶上年轻人是轻而易举的事。事实上,年轻人的速度看起来似乎慢吞吞的,因此他们之间的距离也逐渐缩短:然而,每当年轻人的身影进入拐角,或者隐没於树荫而再度出现时,他们与年轻人的距离又拉开了一大段。 换句话说,年轻人总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加快马速,向前赶路,而在被人看到的地方故意放慢速度。 眼前突地豁然开朗起来。因为道路出了溪谷。在令人心旷神诒的明亮景色中,传来马嘶和鸡鸣犬吠的声音。河流两旁是青翠的田野,靠近山麓的地方有个村落。 走在晴信主仆之前的年轻人,这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晴信看到不远处围绕著高约六尺的土垒及宽二丁四方的土豪邸宅。骑在马上看时,那些邸宅显得非常整齐:但围绕在邸宅分散的民房,却十分地简陋。附近一带的农地也很贫瘠,菜园裏看不到一个人影。 「这是谁的邸宅?」 晴信问石和甚三郎。 「属下这就去查问。」 晴信制止了石和甚三郎,把马头转向邸宅的方向。塩津与兵卫为前导,比他早一步通报裏面的人,晴信驾临此处。 有几个人慌慌忙忙地出来迎接晴信。 「在下是仓科三郎左卫门。」有位长老迎接著晴信说。 「庄裏的隶农及下役总数有多少?」 晴信问三郎左卫门。在问的同时,他对自己身为领主的儿子感到有些羞赧。 「共有四十三人。」 在仓科三郎左卫门的额头上有道刀痕。经对方的询问,他回答说: 「这是朝仕信绳公与信虎公二代,在各地战役中所留下的伤痕。」 三郎左卫门又指著在他身旁的年轻人说: 「这是我的孙子源九郎和重兵卫二兄弟。」 这位源九郎就是在途中超越晴信一行的年轻人。 晴信深深地点点头。心想三郎左卫门这位乡土武士,必定是基於某种理由,故意派源九郎将他引诱至此。虽然他并没有被人危害的感觉,却有几分不安。 「你叫源九郎吗?承蒙你带我们到此。你似乎颇精於马术,有没有战阵的经验?」 晴信问仓科源九郎。然而,源九郎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以困惑的神情望著三郎左卫门。 「由於他的战术不精,故并未参加过战役。」三郎左卫门代他回答。 晴信对他的答覆感到十分地迷惘。源九郎及其弟重兵卫都是雄纠纠的武士:他们的眼神更绝非一般的武士可比,看来是个武技精练的战士。他们没有战阵经验,或许是由於三郎左卫门不允许他们参加的缘故。 「刚才听到马匹的嘶鸣,怎么没看到马?……」 「能上战场的马匹共有五头。」三郎左卫门率直地说。 「五头……!」 晴信对这个乡土武士的邸宅中拥有五匹路上所见的骏马感到非常惊奇。另一方面,也因为发现这项资源而惊喜。 「源九郎的马术,刚才在路上已经领教过了;但重兵卫的马术则仍未见过。两位除了马术之外,想必对枪法也十分熟悉。如果能够,我倒想看看乡民们的马术。」 三郎左卫门思索片刻之後,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 「那我们就表演仓科党的枪法给公子看。如果您觉得满意的话,希望能编入公子管辖的将士之中。我愿意提供两个孙子为您效劳,但绝不让他们为现在的领主拚命。」 「为什么不肯为我父亲效命呢?他是甲斐国的领主,你应该知道不服从领主,会有什么後果。」 「在下知道。但是我还是不愿让自己的孙子服事信虎公。」 老人以肯定的语气说。在晴信面前表明不愿听命於领主是需要很大的决心的。假如晴信把这件事向父亲报告,那么,仓科党的人将在一天之内全部被杀。晴信心想这位老武士会说出这样的话,背後必定有某些理由。同时,这种情形可能不仅仓科庄而已,附近的一些小族也都抱著相同的想法:或者,仓科三郎左卫门其实就是他们的代表。 「只要时机成熟,我会把源九郎和重兵卫编入我的直属将士中。」 晴信以时机成熟作适当的敷衍。另一方面,他似乎也感觉到自从进入这邸宅的土垒後,周围似乎发生了一些骚动。整座邸宅笼罩著一股慑人的气氛,仿佛有一些身怀绝技的武士隐藏在土垒的内部。一位和源九郎一样而打扮简陋的年轻人跑进来,告诉三郎左卫门说: 「一切都准备好了。」 「请公子移步到马场。」 「马场?」 晴信从来没有想到这儿会有马场,因而露出讶异的神情。因为,如果从外面看这邸宅,根本看不出会有马场:因此,如果有,可能是在村庄的尽头或远离农场的地方。这一点倒被他料中了。 仓科三郎左卫门拿著晴信的马辔,带他到邸宅背後的山丘。沿著小路,攀登到山丘顶上时,眼前出现两座小山,小山之间隔著沼泽,中间有一条小河。 山上是一片苍翠的浅绿,不时传来鸟啼的声音。 等晴信对地形有了概略的了解後,三郎左卫门的右手拿著八仙花的树枝,并将它高高地举起,当作信号。这时原先隐藏在某处的四十骑兵马,出现在两座草山上。 「右山的二十骑由哥哥源九郎率领:左山的二十骑则由弟弟重兵卫所率领。」 三郎左卫门向他说明。右山的二十骑和左山的二十骑,虽然手持著长枪,却未配带武具,且都身著农衣。两座山上的人马肃静无声,仿佛化石般地闻风不动。 三郎左卫门将高举的八仙花枝向下挥动,浅色的花朵散落在地,而以此做为信号,两队人马一齐冲下山丘,有如雷霆万钧。二十骑变成一团冲下山,跳过沼泽中央的小河,彼此交错,一气呵成地奔向上山的坡道。由於训练有素,二十骑看来仿佛只有一骑。当两队人马集合在原先对方所在的山丘上时,立刻又转了一个方向,横越山腰,冲向晴信主仆立足的这座山来。 晴信暗暗赞赏这精彩的表演,几乎不敢相信甲斐国竟有如此精良的马术团体。但是,原先充满感叹而望著远方马队的他,对於二队兵马的转变方向却感到不安。他觉得这些横过草原,直奔他们而来的队伍,似乎隐藏著某种企图。这种心中的不安与恐惧,随著人马愈接近而愈强烈。 来自左侧的源九郎与来自右侧的重兵卫,怀裏都架著长枪,直视晴信的方向。 当晴信看到两队人马好似向他们进行夹攻时,愈感惊慌。 (难道是中计了?) 他心中想著,却又无计可施,因为这时即使想逃也为时已晚。在骑马的技术方面,晴信主仆并不是他们的对手。 两队人马就将接近晴信,虽然合起来只有四十骑,看起来恰似有四百或四千骑一般。马蹄声如雷贯耳地传来。 仓科三郎左卫门再度挥动八仙花的树枝,朝著晴信主仆冲来的马队,在离晴信约二十间(注:—间约—·八一八公尺)距离的地方又突然转了一个方向。同时,马上的年轻人将枪枝瞄准前方,激动而整齐的呐喊声划过天空。两队的人马在瞬间又彼此交错而过。当他们交错而过时,枪尖也因彼此碰触而发出光芒。他们持著真枪,向插枝在草原上的青梅进行突击。每一个人用枪尖刺中一粒青梅之後,继续前进数间距离,然後立即掉头,朝著其他的青梅刺去。 两队以相反的方向围绕著一棵梅树。虽然马匹全速前进,但他们却能刺中青梅,并且从未伤到对方,著实令人叹为观止。 等到所有的青梅都被刺下後,三郎左卫门又挥动八仙花的树枝。 「刚才所表演的叫青梅之舞。」 三郎左卫门跪在晴信的面前说。同时,四十骑人马亦整齐地排列著。 「果然不同凡响,可说是甲斐的荣耀。」 晴信一面嘉许这场精彩的马术表演,一面担心自己刚才动摇的心意是否表现出来。 「不知公子是否满意?」 仓科三郎左卫门以骄傲的神情问。他明知仓科党的马术,早已让晴信惊讶万分! 「现在就由这些人替公子护驾,希望公子能和我去见一些人。」 他说的是一些人,而不是一人。方才自己已被这四十骑人马弄得心惊胆战,这会儿又要带他去见哪些人呢?晴信感到非常不安。 「是否准许他们进谒?」 三郎左卫门口头上虽然礼貌的说,但他的眼神却充分表示:即使晴信不肯,也要强把他带到那儿,因为方才的四十骑兵马,这时早已把晴信主仆一团围住。晴信知道自己已经落在仓科党的手中: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的脸色也都变得铁青,尤其是塩津与兵卫的脸上更露出腾腾的杀机,仿佛随时会拔刀出来砍杀一番。 「俗语说,入乡随俗。既来之,则安之。」 晴信先後望著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说。其实这是给三郎左卫门的答覆。 马队把晴信主仆夹在中间,沿著笛吹川的源流继续向前。 「就在那裏。」 仓科三郎左卫门指著河流的方向说。在靠近河流略为高亢的地方,排列著数栋房屋,围绕在土垒周围,看起来像附近土豪的邸宅。但房子似乎略显狭窄一些。从房屋顶上冒出几缕轻烟,那是温泉的热气。 「这儿是川浦乡。」 三郎左卫门领先带路。可以闻到带有刺激性的温泉味。他说这儿就是战士们疗伤的温泉。近三十年来,来这儿疗伤的战士极多,因此这儿始终是拥挤不堪。 「晴信公子驾到!」 仓科三郎左卫门一面走一面大声地说。到此沐浴的人都来到走廊上,迎接晴信。那是一座阴湿的宿舍。幽暗的房间内,穿梭著负伤的战士,让人觉得在此地逗留,反而会使伤势更加恶化。 「我们一直为武田家的利益而战,死的死,伤的伤,但我们始终毫无怨言地参战:然而,我们到底得到了什么呢?田园一片荒芜,生活愈来愈苦。听说信虎公统一甲斐後京都给他封了爵位:而我们呢?我们究竟得到了什么?赋税一再加重,徭役频繁,似乎有打不完的仗,这就是回报吗?而且,信虎公近来的所作所为,简直……」 三郎左卫门在晴信的耳边自言自语般地说。这时他们朝著走道光明的方向转弯,来到可以望见河流的大厅。裏面是伤势渐愈的伤兵将士活动筋骨及练习武艺的道馆。在宽濶的木板房中,人群聚集。与其说晴信坐在上座,不如说是被强迫坐下。 「公子别来无恙。」 晴信坐下後,有个鬓发斑白的武士跪在他的面前说。对方白色的鬓发及脸上的皱纹,勾起了晴信的回忆。 「哦,原来是今井兵部!」 晴信不禁惊叫出来。幼年时代,今井兵部教他骑马:天文五年,今井兵部等政务官因为不满信虎将前岛一族处予切腹自杀,因而愤慨地弃职离国。 「感谢上天保佑你平安无事。」 晴信执起今井兵部的手说。听到这话,今井兵部不禁潸然泪下。随後,镶田十郎左卫门、三枝半兵卫等政务官也依序前来问候晴信。 「几年不见,公子已经长大成人,真是令人欣慰……」 今井兵部代表其他的政务官说,但由於情绪过於激动而说不下去。这些政务官虽然经历五年的逃亡生活:但他们脸上依然表现出不屈不挠的斗志,烱烱有神地望著晴信。 「公子,我们有个请求。」 今井兵部把身子挪近晴信说。晴信已经可以预知这些人要说些什么。虽然他也早已下定决心,并且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向他提出这个要求,但他却不希望在这种方式下被人强迫。他闭上眼睛,流水的声音更是清晰可闻。在场的人都平心静气地,仿佛在等待晴信张开眼来。 当晴信张开眼时,今井兵部也直视著他。 「我想这一切都不用再多说,以公子的聪慧一定早已了解。」今井兵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说:「希望公子能在此地即刻起兵,放逐信虎公。只要您一起义,全国的人都会起而响应。」 「你叫我谋叛父亲?」 「若不如此,甲斐就要灭亡,生灵就要涂炭。现在时机已到,只要公子今日起兵,光是这个狭谷就有五百骑兵马!倘若一举进攻古府中,由於踯躅崎的城馆中也有内应,不出一两天,政权便属於晴信公子,这是毫无疑问的。」 晴信又闭上眼睛。他想:如以在仓科庄所目睹勇猛的四十骑,要突击父亲的城馆似乎不难。 然而,他却不愿意去讨伐自己的父亲,因为那是违背伦常道义的事。当他闭眼思索的时候,这些在木板房中劝他谋叛父亲的政务官们及土豪们的面容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在这个房中,至少有三十几人在等候他的回答,只要他点一下头,当场就会引起内乱:但如果他拒绝了呢?倘若他真的拒绝,那么这些人就会成为叛国的乱党,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否会让他平安地回到古府中呢? 或许他们会继续幽禁他,而在国内造谣:晴信已经谋叛——而这也是他一直担心的问题。虽然父亲的作为令人反感是不争的事实,但如果对政权的交移不作一个妥善的安排,一不留神就会招来他国的侵略。 晴信的心跳加快,呼吸显得极为混乱。同时,他也注意到房裏的人也随著他的呼吸而变得非常局促不安。有些人为了调息这不安的气氛,故意缓慢地吐气:有些人的呼吸频率则与晴信一样。 (他们也感到不安。) 晴信可以肯定这点。他们似乎也没有十分把握晴信一旦起兵必定就会成功,这也是使他们感到不安而呼吸急促的原因。然而,当他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显得混乱,以及劝他谋叛的人呼吸也十分急促时,却发现身边有一人出奇地镇定,似乎不为这一切所动。 (是仓科三郎左卫门?石和甚三郎?或者塩津与兵卫呢?) 他一面寻思,一面仔细倾听每一个人的呼吸,但却发现他们三人的呼吸也同样的急促。 (既不是这三人,那么会是谁呢?) 站在晴信身边的就只有这三人。 晴信偷偷地观察,发现有个男人站在塩津与兵卫的後面。 「你是不是仓科庄的人?」 晴信以严肃的语气问他。那男人显得有点儿局促不安。当他的视线向旁边移转时,瞬间越过二间的距离,跳到窗口。但正当他的身子要爬上窗户时,塩津与兵卫抓住了他的脚。 房裏突然引起一阵骚动。这是政务官及土豪们聚集的场所,没想到竟有间谍潜入,这使大家感到惊慌失措。 「你是受什么人的指使?快报出姓名来。」 塩津与兵卫迅速地将男人捆绑起来,押到晴信的面前。 「看来他是不会招供,问了也是白问,不如将他斩了。但这间谍看来杀之可惜。他可能是假装仓科三郎左卫门的仆人而跟随在後。结果三郎左卫门以为他是这儿的乡民:但这儿的人又以为他是三郎左卫门的随从。他就利用这个空隙进出行动。」 这位被晴信认为杀之可惜的男人,认命地望著晴信。 「我要回城馆去了。」晴信突然地说:「在这样重大的会议中竟然有奸细潜入,表示你们的计画不够周密。我记得今井兵部曾教过我要保守机密,但在这个劝我谋叛的会场却有间谍,这意味著邸宅的周围到处都潜伏著可怕的奸细。你们的计画早就有了破绽,如果我现在宣布谋叛父亲,在狭谷中的人们集合以前,古府中的军队必已团团围住此处。如果我不幸失败,那么武田家便会真的灭亡。」 室内鸦雀无声,寂静异常。所有的人似乎都为晴信这番话所制服。 「这位细作——」晴信把声音略微放低:「我不忍心杀害你。从你的面貌看来,你大概是来自相模或骏河一带,希望你回去以後告诉你的主人说:晴信还没有愚蠢到要反叛父亲的地步。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面的。」 晴信命令面露不悦的塩津与兵卫替那男人松绑,并且予以释放。然後,从容地站起身来。 (对了!前不久,板垣信方也曾释放平贺源心派出的间谍大月平左卫门,结果收为己用,成为顺利讨伐平贺源心的重要因素。) 或许有人会说他是在模仿别人。 (然而,在这种场合把奸细处死也是毫无意义的事。) 晴信望著被塩津与兵卫松绑离去的间谍,心中有一种感觉,觉得有朝一日这个人也会变成自己的家将。 (间谍是杀不胜杀,倒不如留下他们,善加利用。) 从这个时候起,晴信的脑中逐渐产生因应间谍的对策。 离开川浦乡时,政务官们很本份地骑在马上为晴信主仆送行。由於潜伏此处的间谍被晴信发现,使得政务官及土豪们都感到惊惶失色,再也没有人敢劝他谋叛。晴信主仆在仓科三郎左卫门的护送下,依照原路下坡。来到仓科三郎左卫门庄附近时,三郎左卫门将自己所骑的青毛驹送给晴信。晴信慨然地予以接受,并将自己身上穿的无肩战袍及石和甚三郎事先准备好的十两金子送给他,当作回礼。 晴信回到踯躅崎城馆时已是日落时分。经过城门时,他并没有进入自己的城馆,而顺著走道直接到弟弟的城馆。他向信繁炫耀仓科庄送给他的青毛驹,并说: 「这是一匹好马,我愿意把它送给你当坐骑。」 这是一匹毛皮华丽的马。在落日的余晖下,仿佛被濡湿一般,发出亮丽的光泽。晴信在信繁骑著马於城馆中绕了一圈後,说: 「果然是匹好马!既然已经骑在马上了,不妨让板垣信方也见识一下。」 晴信故意大声地说,但又靠近他的身边低声说其实是有要事商量。 信繁似乎已经从晴信的表情中看出对方的心事:心想哥哥的烦恼可能是今天骑马远游所遇见的事和父亲有关。信繁一向对哥哥十分敬爱,脸上也因而露出不安的神色。板垣信方不久便和信繁一起来到,他看著晴信说: 「公子可是平安无事?」 信方也因晴信回来的时间过晚而在担忧。 「是有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晴信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经过扼要地说了一遍。 「我想政务官和部分土豪勾结晴信谋叛的消息,不久便会传到父亲的耳中。如此一来,父亲可能会出兵征讨笛吹川的上游,同时把我……」晴信以忧虑的神情说。 「果真如此,那後果不堪设想。如果甲斐发生内乱,他国一定会乘势攻击。另外,假若父亲对哥哥做出不利的事……」 信繁仿佛受到恐吓般地颤抖著。 「虽然我早料到这件事迟早会发生,但从来没有想到那些政务官会采取这种手段。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好先想办法将老爷的注意力转移到国外,同时和今川公商讨有关收留信虎公的事。」 信方说。 「如何引开他的注意力呢?」晴信问。 「信浓的小县海野栋纲最近蠢蠢欲动。自从去年弥弥公主嫁到诹访家後,海野开始显得非常不安,因此现在只好以小县的事为理由,藉故兴兵,让信虎公出兵作战:否则别无他策。」 虽然信方这样说,但他似乎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但是,如果今天的事比这更早传入父亲的耳中,又将会如何呢?」晴信担心地说。 「问题就在这裏。反正这件事迟早会传人老爷的耳中,我认为倒不如今晚提前告诉他。晴信公子不要露面,由信繁公子和我去进谒,做适当的调解。我想这件事一定会使老爷大怒一番,恨不得今晚就出兵到雁坂峠,但我会劝阻他。因为如此一来,信浓就会乘虚而入。假如老爷对晴信公子起疑,或下令诛杀,我会自告奋勇地拦下这门差事,跟随公子一起离开古府中。」 信方将自己的决心形诸於色: 「当我们在商量这件事时,信繁公子可建议老爷将平定政务官及土豪们的事交给他办,如此一来,老爷就会把国内的事委托给信繁公子,而自己带著晴信公子一起出兵到小县去。」 晴信对信方的提议表示赞同。 「但是,以後又将如何处理呢?」 小县的战役必将由武田家获胜:但,此後父亲又将对我做何处置呢?或许会藉口我曾与仓科党及政务官们谋叛而将我杀害。想到这儿,晴信忽然觉得背脊有股凉意,不禁毛骨悚然。 「这件事到时候再说。总之,这问题非彻底解决不可。」 板垣信方的眼睛裏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这天夜晚,信方派出间谍到信浓小县。目的在於散布谣言,说晴信在政务官及土豪的拥戴下,准备谋叛信虎。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小县开始行动的情报也传到信虎的耳中。 当信虎听到政务官和土豪企图拥立晴信谋叛,并遭到晴信的拒绝时,第一个反应是嘲笑晴信。 他说这个懒惰好色的马痴没事到笛吹川上游,才会遇到这种事。并说,由於晴信生性胆怯,所以才不敢将此事禀报父亲。信虎以为现在已经有适当的理由废掉长子,而立信繁为世子,因而感到非常的喜悦。三天後,接到了小县的通报,说小县正在调动三千兵马,准备进攻。假如小县开始行动,那么佐久也会跟著举兵,牵动整个信浓。至於去年弥弥公主所嫁的诹访赖重,虽然立有盟约,但亦不太可靠。 信虎本来就喜欢打仗,尤其喜欢把敌将的首级陈列在面前,一边饮酒,一边吟诗作乐。於是信虎决定向小县出兵。 不出板垣信方所料,信虎留下信繁守国,而带著晴信上阵。他想,假如晴信在战场上表现不佳,便可以把他放逐到国外:而如要将他放逐,交予今川义元看管是最恰当的。信虎一面在脑中想像晴信贵公子般的面貌,一面写信给今川义元。内容是要他代为照顾这个行为不正的长男晴信。 当他停笔休息时,脑中涌现了今川义元露出的浅笑。那是一种奇怪的笑容:同时,今川义元又把脸侧过去了。 信虎写完信,摇摇头,企图挥走今川义元的怠慢形象,命令部下吹起法螺,宣布出兵。 这是天文十年(一五四一)五月,一个下著细雨的日子。 阵中的恋歌 今川义元把两封信放在面前。略作思索之後,又将信虎的信和晴信的信放在双手上,仿佛要称出重量一般。 晴信的信原比另一封来得轻。义元露出疑惑的神情。并非想从二封信的重量来决定选择那一封,这不过是他的习惯动作。然而,这两封信看来似乎有显著的差异,这使他感到十分费解。义元再度阅读信虎的来信。 嫡子晴信生性懦弱,除女人外,诸事皆不热衰,是个愚蠢之人。无论武技、诗歌皆不如其弟信繁,因而打算立信繁为武田家的世子。但由於武田家将对晴信颇具好感,故希望能在立嗣之事底定之前,代为看管。我打算在适当时机将领土分配给晴信。有关交送晴信之事,预定於此次出兵信州小县结束之时,敬请谅察。 信上的内容虽然只有这些,但满纸是对晴信的恶言,使人感到非常的不快。不仅是内容本身充满不愉快的气氛,更让义元不高兴的是信虎那种不问他的意见,强迫性的态度。信上仿佛在说武田信虎是甲斐的领主,故甲斐的事要如何决定是我信虎的权力,只不过在礼貌上通知一声,并要依其方法收留晴信。 当年义元之所以能继承今川的事业,得力於信虎的援助乃是事实:而今,信虎的长女又嫁给了他,因此对义元而言,信虎是他的丈人,而晴信则是他的小舅子。 (他的语气非常地自负,完全没有顾虑到别人的立场。) 义元放下信虎的信,又把晴信的信拿起来阅读一遍。 有关家父所作所为,想必已有所闻,尤以弥来诸多不合情理之事,实令举固痛恨。家父为人原非如此,然自数年前後脑长疮之後,一旦激怒,行为即会失控。吾等担心设若置之不理,後果难测,故曾与板垣信方及其他耆老商议,鉴於甲斐地处僻壤穷乡,缺乏良医,最好将家父送往良医较多的贵地疗养。 基於上述理由,恳请阁下暂时收留家父,并附上甲州金一千两,做为家父的疗养费用。至於家父前往贵地的时间,拟定於出兵小县的回程。不知阁下之意如何?并请看在同盟份上,恳请帮忙。武田家全体敬拜。 义元从书信中抬起眼来。晴信的来信,内容有条不紊,简明扼要。内容是说准备以信虎生病的名义,放逐信虎。有关这一点,已经取得武田家耆老们的谅解,甚至为了感谢义元肯收留这个累赘,愿意支付甲州金一千两。凡是他想获知的事,晴信都在信上写得一清二楚。他的来信原比信虎那冗长的文字更为实在。 「想不到晴信……」 在晴信未行加冠礼之前,义元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印象中的晴信是白皙,宛如女子一般,看来像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义元长晴信三岁,但对晴信所抱持的印象至今依然不变。 「晴信想放逐信虎?」 义元笑笑。他觉得晴信的企图有些毒辣,心想晴信实在是个不孝的儿子,竟想放逐父亲,夺取父亲一手平定的甲斐。但他是否要将此事置之不理呢?而有关信虎的暴政也早已传入他的耳中。 (如不采取对策,甲斐将会灭亡。) 这件事使义元感到不安。一旦甲斐灭亡,将会受到北条或信浓势力的攻击,继而威胁到自己的领土。 然而,收留信虎,让晴信来统治甲斐是否较为妥当,他却没有十分的把握。对他来说,晴信还只是个未知数。只不过在晴信的背後有板垣信方替他筹画,这倒是个不可忽略的因素。 「信方支持晴信确实是值得重视的事。」 义元又陷入沉思之中。 适逢雨季,外面显得十分阴暗。义元独坐居室。房内如夜晚般黑暗。 侍臣高间五郎兵卫跪在入口处向他通报: 「山本勘助在外面恭候。」 义元点点头,即刻走到临庭的走廊上。山本勘助跪在泥地上,全身被雨淋得湿漉漉地。 「甲州的动静如何?」 义元走出走廊,坐在庭院的石椅上。 「对信虎公的反感已到了极点。」 勘助列举了一些有关信虎的种种恶行,并述说甲斐百姓的怨嗟之声。 「家臣们对信虎的反应呢?」 「问题就在这裏。」勘助把身子向前挪移,报告这次隐密行动的成果:「在下探知天文五年背弃信虎公而逃到国外的政务官们,目前聚集在笛吹川上游的川浦乡,因而我也潜进他们聚会的场所。」 「什么!你说那些政务官聚集在笛吹川上游的川浦乡?难道甲斐将发生内乱?」义元以惊讶的语气说。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当晴信公子突然出现在今井兵部、镰田十郎左卫门、三枝半兵卫及仓科党的仓科三郎左卫门父子聚集的会堂时,在下真的以为武田就要发生内乱了。」 「晴信也在那裏?」 义元把身子向前挪了一下。 「但结果却让人十分地意外。」 山本勘助把他间谍的身分被晴信识破而被逮捕,但是又被释放,同时,晴信也没有加入这次的叛变的经过向义元报告了一番。 「晴信的行为的确令人费解,他并没有劝你背叛或归顺於他?」 「他只说杀之可惜而把我赦免:并说我大概是骏河或相模一带派来的间谍,要我回去後报告主人:晴信绝不会愚蠢到要谋叛父亲。」 假如晴信果真识破他是骏河或相模的间谍,采取这种处置,可能是想表示自己有能力对付派出间谍的今川或北条。换句话说,晴信有把握自己会打胜这一场战争。同时,虽然口中声称自己不会愚蠢到反叛自己的父亲,但在他的信上却已很明白地表示准备放逐信虎。 「晴信这家伙……」 义元咬牙切齿地说。然後又陷入沉思。 虽然雨已经停了,但云层似乎变得更厚,看来似乎将有一场倾盆大雨。 「今後你有什么打算?」义元问。 一个间谍不能达成任务,照理是应该自行了断或予以处死的。当义元问找不出自杀理由而厚著脸皮归来的勘助有何打算时,其实也就是问自己应该如何处置他。 「在下是前来辞行的。」 「嗯——」 即使未能完成间谍的任务,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处死对方。他心想,可能只好依他所说,把他逐出今川家,但心中觉得有几分惋惜。自从当年义元被寄养在善德寺,从事僧侣的修行起,他便已结识山本勘助。天文五年四月,哥哥氏辉去世,由义元继承家业以来,山本勘助即在谍报工作上屡建奇功,是个聪明绝顶的男人。除此之外,只要分派他的任务,皆能一一完成。而且,在战国时代裏,像他这种身怀绝技的男人,是各国力争的对象。 (放弃他的确可惜。) 义元思索了一下。虽然放弃他的确很可惜,但要他继续留在今川家似乎也是件不太体面的事。 因为晴信既已识破他是相模或骏河派出的间谍,如果继续收留,等於是向晴信低头。 「你向我辞行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我本当答应你。但这样做是否能解决一切?」 义元自言自语地说。他仿佛已经听到晴信的笑声,那是一阵乾笑,似乎在嘲笑他智慧的浅短。 义元把眼睛睁大,他的心意已决。 「勘助,我命你带著我的信去找晴信。我会在信尾把你推荐给晴信。」 「把我推荐给晴信公子?」 山本勘助以怀疑的眼光看著义元。 「不错。表面上是让你变成武田的家将,但其实是要你透过第三者将有关武田的情形逐一报告予我。你的妻小就留在这边,我会替你保护他们。这次千万不要再犯错,让晴信看穿你的身分。」 义元让勘助在庭院等候,自己回到房间,坐在案前回信。 根据所有情况来判断,让晴信继承甲斐领主的地位似乎较为有利。虽然要收留信虎这个惹祸精,但甲州金一千两的确是笔可观的数目。当然,他也不能不对晴信加以提防,或许他放逐信虎之後,继而会向骏河出兵。然而,这也不是马上的事,而且假如晴信真要这么做,届时也会有因应的对策。 义元简单地写完愿意收留信虎的事後,在信尾附带地说:前些日子承蒙赦免在笛吹川上游捕获的我方间谍山本勘助。即日起,我方将不再予以录用,但如无困难,敬请任用。 「勘助,虽然这是一项非常艰钜的工作,但希望你能圆满地达成。只要你留在武田的阵营中,我便可高枕无忧。不出五年,甲斐就将成为今川的领土,到时我一定会重重地赏你。」 勘助以烱焖发亮的眼睛注视著义元的脸,而接受旨意。他支撑在地的手所以颤抖,是因为身负重大复杂的任务,因而感动的缘故。 山本勘助将义元回给晴信的信收在怀中,当天夜晚,冒雨向甲斐出发。 这天夜裏,义元又另外派了一名使者捎信给信虎。使者所带的信中,写著愿意收留晴信公子,只要事前予以通知,一定会派人前往迎接。 诹访的要冲之地上原城筑於能了望诹访湖的山丘上。那是一座建筑在小山顶上的城堡,背面倚山,在通往城堡的坡道门口设有栅门,有数名士兵戍守。 天文十年五月八日,有二人骑马从古府中冒雨直奔而来,在栅门的前面停下。那是递送信虎书信的使者。 诹访赖重命使者下去休息,匆匆忙忙打开信。信的内容是怂恿他向小县出兵。 迩来小县的海野楝纲仰赖上杉宪政之势,频频活动,经常入侵佐久郡。倘若置之不理,将危及佐久街道。因小县的动态与诹访有直接关系,故希望阁下将它视为共同敌人,一起消灭。担任先锋的晴信军马将在十日早晨以前到达甲州与诹访的国境,在那里与诹访军联合,越过大门,攻进小县的领土。希望阁下能依此计画进行准备。 诹访赖重读完信虎的信後,嗤之以鼻。他的鼻梁高耸,鼻头很尖。他的面貌细长,双唇紧合,与他的鼻子非常相称,是个英俊的男人。然而,他的相貌虽然高贵地足以继承名族城主的地位,但在他那高耸的鼻子下所挂著的冷笑,却显得过分自信。 「他要攻打小县而命我出兵,简直是岂有此理!本来我方就此他更早出兵小县,去年即已越过大门峠,攻入小县;另外,七月底的时候,也曾攻进长洼城。换句话说,小县早就等於诹访的领土,而他现在竟要和我方联合出兵,分明是要夺取我方已得的土地。我从来没有想到信虎是如此厚颜无耻的人,甚至於接近痴呆!」诹访赖重回顾已经削发皈依佛门的千野伊豆入道如此说。 「在下也有同感。但自从弥弥公主嫁到此处後,诹访与武田已经结为亲戚,似乎不便予以拒绝。不妨给信虎公回信将依指定出兵。由於他约定与晴信公子在国境会合的日期是十日,因此那天我们依照约定进兵那裏,但在晴信公子未到达之前,留下人传话给他说:由於小县的敌情有异,故只好早一步进军。然後直接越过大门峠,进入长洼城,与长洼城的兵马一起向芦田城出击。至於以後的事就交给在下来办理。我将引入弥津元直,和小县诸城连络。这次的战役结果必然对诹访最为有利。」 千野伊豆入道似乎还意犹未尽,继续把嘴凑到赖重的耳边,低声地透露自己的策略。 大约在派往诹访的使者回到在韮崎布阵的信虎身边的同时,今川义元所派的使者也来到信虎的阵营,传递义元的信。 「诹访侯和今川侯都是我的好女婿。」 信虎对身旁的甘利虎泰说。虎泰并不了解他的意思,只是点头表示附和。但虎泰趁信虎心情正好的时候,离开他而前往板垣信方处,告知此事。 「他说诹访侯和今川侯都是他的好女婿……」 信方口中喃喃自语,然後问虎泰信裏面写些什么。 「诹访公的信可能是答应出兵小县:至於今川公的信,则无法猜测到底写些什么?莫非领主要把晴信公子……」 虎泰说了一半便停住了。 「你也这么想吗?我和你有同感。有迹象显示老爷已经为放逐晴信公子的事和今川侯取得连系。假如今川侯已经答应,那么事情就有麻烦了!问题是今川侯对晴信公子的委托又有何答覆呢?」 信方以忧虑的眼神,将视线投向距离不远的寺院,亦即晴信的临时阵营。细雨依然不停地下著。 当天夜晚,一名年轻的僧人来到晴信的阵营,自称是京都三条家派来的使者。僧人坐在晴信的面前。 「莫非法师是……?」 晴信一眼便看出他是在笛吹川上游川浦乡被释放的奸细,但他并不感到惊讶,反而露出多年好友般的表情,问候对方远到而来的辛劳,然後摒退左右侍从。 山本勘助将今川义元写的信置於晴信的面前。晴信并未立即打开,而注视著信和勘助的脸。 勘助的眼神并未露出丝毫的动摇。勘助极力忍受晴信那慑人的眼光,心想一旦自己无法忍受这种眼力时,就是己身破灭的时候了。晴信的眼睛圆而大,茶褐色,如果不眨动,就像妖魔一般,令人惧怕。当这股惧怕变成一股杀气笼罩在山本勘助的身上时,勘助企图以双层的力量用力地顶回去。晴信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杀气也从他的眼中消失,露出睿智的光辉。晴信的眼睛上下眨动时,勘助觉得就好似全身被抚摸过一般,并感到自己的心好似已经被晴信这轻轻一瞥所识穿。 「报出名来。」 「山本勘助。」 晴信深深点著头,打开今川义元的信。雨声中混杂著摊开卷纸的声音。 「你是否有意出仕於我?」 晴信的声音有如雷霆万钧般地响起。 「山本勘助愿效犬马之劳。」 勘助回答说。他心想这是他由衷的心意,他已经忘记自己是奉今川义元的命令,是从正门投帖进来的间谍。他之所以想出仕於晴信只是被晴信眼睛的威严及有如洪钟般的声音所镇服。 当勘助回答愿意在有生之年效犬马之劳,俯伏在晴信面前而再度抬起眼时,他又回到了今川义元派来的间谍身分。在他的眼神中露出无法掩饰的混乱及苦闷。他以略带苍白的脸色说: 「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派我执行。」 「这也不急於一时,你暂时退下休息。如果有事,我会遣人宣你过来。」 晴信的眼中带著笑意。勘助觉得自己已经彻底的失败,他心想晴信或许已经知道他是今川义元派来卧底的人。 山本勘助从晴信的面前退下後,在为他所安排的仓库一隅睡觉。经过一夜痛苦的噩梦之後,次晨,晴信召见了山本勘助。 「你对诹访是否了解?」 晴信以宏亮的嗓音问他。 「略知一二。」 「既然如此,你现在立刻前往诹访,调查诹访赖重的动向。不必将细节一一报告给我,只要严密地监视诹访侯,等战事告一段落後再回来报告。」 这天雨已经停了。一刻之後,假扮樵夫模样的山本勘助已经往诹访和甲州的国境出发。 晴信的军队在五月十日午时左右来到上万木,诹访赖重的弟弟赖高带领五十名人马在此迎接。由於晴信与赖重在前年弥弥公主嫁到诹访时,曾有过一面之缘,因此这时也不需要一番拘束的问候,两人便坐在宽板凳上,面对面地看著对方。 「赖重侯的军队到那裏了呢?」 晴信故意装做一无所知似地问。 虽然两军约定将联合起来,一道越过大门峠,但其实诹访军是表面假装来迎接晴信,而自己早已向大门峠进军。赖重这种奇怪的军事行动,早有哨探向晴信一一报告过了。 「原来是想迎接晴信公子一起越过大门峠的,但是今天早上接到长洼城派来使者的急报,说长洼城内有人做敌军的内应。」 赖高看来是个胆小怯懦的人,与态度强硬的哥哥相比,显得略逊一筹。他的话中还带著几分畏怯。 「您是说赖重侯已经急忙赶往大门峠去了,是吗?在军事上能够随机应变,确实令人敬佩。而且这是常有的事,我不会介意的。」 晴信虽然这样说,内心裏却对诹访赖重的作为深表戒心。 (我一向不喜欢他那种动辄以出身神氏为名门的高傲态度。他对诹访周围的领主们,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甚至鄙视别人为一时暴发的土豪,所以妹妹弥弥出嫁时,他才会要求那种过分的嫁粧。) 晴信的视线从赖高的眼中移开,望著附近的景物。沿著狭谷开辟出来的水田,稻田上反射著金色的光芒。当温暖的和风拂过青葱的稻禾,夹带著肥沃的黑土气息。 (原来这裏是属於甲斐的。) 晴信从田陌了望森林,接著又从森林望到八岳山广濶的山麓,心中想著送给妹妹弥弥的嫁粧,就是位於甲六川与立场川间的境方十八村。晴信现在坐的设有板凳的上茑木,正是十八村的范围之一。 「弥弥好吗?」 晴信突然问赖高有关妹妹的近况。虽然他早已知道妹妹的情况,但当他问这话时:心中充满了一种怜恤。瞬时,晴信对这个背信忘义的赖重擅自领兵越过大门峠感到非常的气愤:然而,他又想到将变成寡妇的弥弥。他仿佛看到那个沉默寡言、身体孱弱而又相貌平凡的妹妹,正伫立在赖重的墓碑之前,脸上不带一丝泪痕的表情。 「那么我也该赶路了,以免落後赖重侯太多。」 晴信下令前进之後,嘱咐诹访赖高也把这件事告诉随後来到的父亲信虎。 天文十年五月十一日,晴信越过大门峠。道路两旁的麓梨花盛开著白色的花朵。晴信在那儿做片刻的休息。他觉得那花儿散发出来的香味,虽然甜蜜,却带有一丝的寂寥。望著满山遍野的白花,花儿的香味使晴信忆起了阿谷。他突然恍然大悟,阿谷的肌肤原来就像甜美的麓梨花。 晴信伸手触摸麓梨花的树干,觉得十分地阴冷。这时,阿谷的味道即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三条氏那冰冷的感觉。在出兵的前日,晴信曾到三条氏的居室。 「明天早晨要出征?」 三条氏问。晴信回答这次小县的战役很快就会结束,最久也不会超过两个月。 「两个月已经够长了。虽然我是无所谓,不过对阿谷来说可就十分的漫长喽!我看,你不妨到阿谷那边与她好好地相聚一番。」 三条氏的大脸明显地露出妒意。 「要不要找阿谷是我的事,不用你来指挥。」 晴信把她的话顶回去。但这时他已无心和三条氏共榻而眠了。 「当然啦!一个将继承武田家业的人,要和那一个女人睡,我根本无权过问。」 「你说什么女人……!阿谷是我正式的偏房,而且身家清白。」 晴信一面与三条氏争辩,一面意识到自己与三条氏的年龄差距。一个比他年长三岁的女人,在各方面都比他来得厉害。他心想如果继续争辩下去,也许会惨败。 「阿谷本来是个健全的女人,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你说什么?」晴信抬高了嗓音。 「她有病,而且是明显的肺痨。她的脸色白得透明,过午就会泛红,有时还会咳嗽。」 三条氏的话就像利刃一般地刺向晴信。听她这么一说,好像也有几分事实。 「你说阿谷患有肺痨,要我不要和她接近。果真如此,为何不坦白说出来?你刚才还说这两个月对阿谷来说是十分地漫长,叫我到她那边聚一聚:但这会儿你又中伤她患有肺痨,简直不像是有教养的女人所该说的话。」 晴信说这些话时,三条氏的脸色显得非常难看。因为她一向自以为是个有教养的女人,但这会儿对方却提出了实际的证据,证明她并非如此。在她那歪曲的表情中,一双眼睛充满了憎恨。 她的双手抖颤地交叉在膝干上。由於过分的颤抖,在她手中的布条已被扭成两段。 大门峠和一般的山岭下太一样。它是沿著和缓的坡道上升,然後在山岭又沿著平缓坡道下降。 走下岭头之後,便到了长洼城。 长洼城本来是诹访赖重攻占的城池,因此即使赖重提前进攻实无不可。问题是:赖重以後将采取什么行动呢? 根据大门峠所得到的情报,赖重正挥军向芦田城进攻。假如诹访的军队拥进那裏,海野平原就等於被诹访所平定。换句话说,他们已不需要远道的甲斐军队来征讨。 晴信的军队走下大门峠。下了漫长的山麓来到海野平原,眼前豁然开朗。这儿没有一点血腥味,洋溢著和平的气氛。乡民们若无其事地在田裏耕种。 哨马四处探听之後,发现海野的军队已为诹访赖重所败,现已向芦田城撤退。 「海野栋纲似乎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撤兵,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晴信问甘利虎泰的意见。 「有此可能。不过目前还看不出真正的情形来。最令人担心的是诹访侯的进攻过急。而且他只带三千名兵马,如果敌人从背後袭击,後果将不堪设想。我们现在只有在他的後面赶去支援。」 晴信非常赞同地点头。 当晴信的军队接近芦田城时,诹访军与海野军正展开激烈的战斗。背山环海的芦田城和诹访的上原城有几分相似。地势相当显要,看起来不会如此简单地攻陷。晴信带著数骑兵马前往诹访赖重的阵营访问。赖重在一棵巨木下扎营,坐在周围设有帷幕的板凳上。 「恭喜侯爷屡建奇功。」 晴信故意谦卑地说。其实这是他的外交辞令。 「些微小事实不足挂齿。只需再一日,便可攻下此城,请阁下好好地休养。」 晴信沉默地直视厚著脸皮说这话的赖重。他对这位自以为出身名门的贵公子,心中有著难以抑压的愤怒。心想,不久他就会遭到海野军的反击,接受惨痛的教训。 (赖重一向是不知礼节的男人,既然娶了我妹妹,就算年长,也是我的妹夫,但他却只顾坐在上座,也不会礼让。) 晴信走出赖重的阵营,仰望著芦田城。不久以前,还听到有人喊叫或箭羽的声音,这会却突然静了下来。在城下走动的士兵身影依稀可见。 晴信回到营区之後,吩咐部属要慎防海野军展开全面反击。在他的阵营裏,火堆一直燃烧到深夜。次晨稍早,晴信因为听到士兵们的呐喊声而醒过来。他原以为是敌军前来偷袭,後来才知道那是诹访军所发出胜利的欢呼声。海野军乘著黑夜,弃城逃往後山。 这场并没有遭到敌军顽强抵抗的战役持续下去。小县中有许多小型的城堡或城池,但无论攻打那一座城,都没有遭受到强烈的抵抗,就像空气自然地泄掉一般,城裏的士兵不知在何时早巳消失得无影无踪。海野军如此退怯不但毫无意义:同时,海野栋纲不知人在何处也是十分不寻常的事。 天文十年五月十三日尾野山城;十四日海野城;十五日,弥津城的弥津元直前来求和。次日,矢泽城表示愿意投降。 到了这时,才知道海野栋纲为了向上野的上杉宪政求援,早已逃逸。 远征小县的战役,原先预料在武田、诹访和村上三氏的同盟军下,将与海野和上杉的联军有一场大决战:然而,奇怪的是海野和上杉都没有做全力的抵抗就撤兵了。虽然这一直是晴信百思不解的问题,但总之小县是被平定,而战事也终於结束了。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後,弥津氏的城馆中举办了一场庆功会。 在这个聚会中,弥津元直三女儿里美表演的小鼓,吸引了所有武将们的注意。虽然她还是个带有稚气的小女孩,并有一股娇憨的气息,但在众多的武将面前却能落落大方,一点也不显得拘束。她带著春晓般清新美丽的微笑。她击鼓的时候,让人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当击鼓表演结束,即将开宴的时候,诹访赖重制止将要退下的里美,请她继续留下。 「你的意思是要把里美留在此处?」 元直变色地说。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要他女儿出来陪酒是件无礼的要求。至少弥津家是自动求和,不应该向他提出这种要求。 「我要她留下就得留下,你知不知道弥津家和诹访家有什么关系?」 赖重说。弥津家本来是诹访的旁支,而他的话带著强迫性,言外之意表示赖重是本家,他所吩咐的话,岂可不从? 「里美只是个小孩子。」元直显得十分困恼。 「赖重公,如把里美小姐强留在此,确实有些不妥。不妨另外设席举行诗会,让里美小姐也列席参加。」 晴信从旁插嘴进来。因为他听说弥津元直精通诗歌,因此想必他的女儿里美也会作诗,因而出此计策替对方解围。 「哦!没想到晴信公子也会吟诗!我一向听说甲斐的武士,除了骑马玩枪外别无专长……。算了!里美小姐的事以後再说。」 赖重露出一脸的不高兴。虽然诗会只是随便揑造的藉口,但既然晴信为了里美而与他杯葛,这时把她强留在酒席上,似乎有待商榷。赖重愤然离席。接著,晴信也起身离去。 由於两位主宾离席而去,弥津元直慌忙地随後赶到。因为这场风波,酒宴开席之後,气氛仍显得十分僵硬。 「无论晴信多大年纪也是个不识时务的呆子。」 当信虎用破锣般的嗓音批评晴信时,酒席上已开始觥筹交错,欢声畅饮。 追在赖重後面而来的弥津元直,向赖重连连道歉後,却在走回城馆时,与晴信不期而遇。晴信带著开朗的微笑说: 「这裏的二期耕作似乎已进入情况了?」 他指著从脚底一直沿伸而去的麦田说。 「蒙您过奖,二期耕作最近终於稳定下来,使我们能有稳定的收获。」 晴信望著弥津元直那张和蔼的脸,心想他绝不是一个爱好兵马厮杀的男人。 「为了诹访家的事,阁下必定非常的担心。」 元直频频低下头来向他点头,说: 「诹访侯就相当於我们的主人……」 他哽咽地说。这就是小豪族的悲哀。这天夜裏,山本勘助突然出现在晴信的阵营之中。 「在下已经调查清楚有关诙访家的事了。」勘助说:「诹访赖重的总管(首席家将)千野伊豆入道,最近和弥津元直在小县的各豪族间走动。由此看夹,这次海野一族所以不战而退,可能是诹访与海野间也订有密约。诹访赖重很可能是利用弥津元直来当爪牙。依我的猜测,海野一族这次虽然不战而退,但等到村上、武田和诹访的兵马撤回之後,会再卷土重来。」 勘助先把结论说出,然後把自己调查的证据一一向晴信禀告。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他们的密约中,可能包括割让芦田城作为条件。」晴信频频点头後说: 「辛苦你了,不过还有劳你即刻赶到骏河,把这次战争的经过详细地向今川义元报告,并请他派约百名人马前来迎接。」 「迎接什么人?」 「你只要这样说他就会明白。」 晴信绷著脸说。山本勘助离去之後,晴信在烛火下专心地作诗。大约半刻之後,他作好了一首诗,然後将它誊好,再召大月平左卫门进来。 「今晚我要派人把这封信送到里美小姐那儿,我命你潜伏在里美小姐的房内,仔细观察她的表情,然後回来报告。」 「到里美小姐的房内?」大月平左卫门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必惊讶。以你的功夫,即使要潜进防卫再森严的城馆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你只要静静的观察,千万不可惊吓到她,因为她是一个重要的人物。」 晴信说她是个重要人物,同时在心裏笑著。她的确是个重要的女人,可能会成为地位仅次於阿谷的女人。晴信口中吟诵著为里美而作的诗: 鼓音深扣征夫心 最是难忘击鼓人 这不能算是一首绝妙的情诗。当他出声吟诵的时候,眼前浮现赖重的脸庞:鼻子高耸的赖重打量著里美与露出冷笑的自己。 烟雨无情 晴信在纸上画了一张四不像的地图。上面画有诹访的湖泊,在湖东写上诹访赖重;而在诹访湖的北边写著金刺尧存。在诹访湖稍远的北方写著小笠原氏:稍远的南方写著高远赖继。这是晴信以诹访为中心所画出来的势力分布图。在诹访赖重的祖父赖满所统一的诹访地区中,目前仍对诹访持反感的金刺一族,属於下诹访:另外,小笠原氏和高远氏也在南北方觊觎诹访。 ×诹访赖重 △诹访赖高 ×千野伊豆入道 △高远赖继 ○弥宜满清 ○金刺尧存 ×表示对武田不利的对手,亦即务必予以诛除的人物;○表示可以结为盟友,亦即可能反叛对方,投靠我方的人;至於△则表示视条件而定,可以听我方任意摆布的人。金刺氏是世代继承诹访神社下社的大祝(庙祝),一向和诹访神社上社的诹访氏不和,但後来为诹访赖满所胁迫,现隶属於上社的诹访氏,因而随时有反叛的可能。满清是诹访神社上社的弥宜(神职之名称),虽然也属於诹访家的一族,但对赖重十分地反感,已经表示愿意做武田的内应。高远赖继、赖重的弟弟赖高则是视条件好坏,随时会投靠武田。又由於高远赖继出生於诹访家,故有极大的野心,企图夺取本家的地位。 晴信写完之後,把它折成细条,将纸的前端放於烛火之上。晴信望著纸张发出比烛火更鲜艳的红光,并以严厉的表情沉思著。不久,火焰烧到了他的指头,他赶紧把火吹灭。 屋外有人的声音传来。侍臣向他通报说大月平左卫门在外面恭候。 「叫他进来。」 说著,晴信把夹在指间残留的纸片扔进烛台之中,然後以恍如大梦初醒般的神情接见大月平左卫门。 「在下已经看清楚一切,特地回来报告。」平左卫门说。 「好,你告诉我里美小姐到底以什么表情读我的诗,她又做了些什么评语?」 晴信把膝干挪向平左卫门说。 「她很认真的在读。」平左卫门简单地说。 「这还用说吗?端正姿势阅读书信是本来应有的礼节。她的表情是否有露出喜悦或期待一类的反应?」 晴信注视著平左卫门的眼睛说。 「里美小姐读完後露出了笑容。」 「你说她笑了!我想那一定是很高兴的笑容。」 「不!看起来并不像。属下以为那好像是一种冷笑。」 「什么?里美小姐读完我的诗後露出冷笑?」 平左卫门并没有回答,只是点个头。在晴信的脸上露出一丝混乱的神色,但他很快地掩饰过去,说: 「里美小姐有没有说什么话?」 「没有。正当她要讲话的时候,侍女送上第二封信,她便打开那封信。那封信好像是诹访赖重公寄来的。」 听到赖重的名字,晴信立刻紧张起来,摆出对抗般的姿势,说: 「你不必有所顾忌,把你所看到的事从实地告诉我。」 平左卫门发现晴信对这件事极为关心,同时在晴信严厉的眼光下,绝不允许他有丝毫的欺瞒,因此只好不顾一切地把实情说出来: 「里美小姐把您的信和赖重公的信放在面前,并一一地把裏面的诗吟咏加以比较: 鼓音深扣征夫心 最是难忘击鼓人 那怕强折遂我心 嫣然山村百合花 里美小姐念了两、三次,互相比较之後说:在作诗的技巧方面,诹访公略胜一筹。她说『那怕强折』这几个字充分表现出男人的气魄。另外,她说晴信公子的诗是过气的诗了。」 平左卫门住了口。因为他看到晴信内心的动摇。晴信的脸就像发烧般地泛红。 「她说这一类的诗是属於平安朝的诗,不太适合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但这是晴信公子搜尽枯肠写出来的诗,有种怡人的温馨:至於诹访公的诗,技巧高妙,极适合当前的时势,并且很能打动女人的心,但是诗中似乎带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令人感到害怕。」 平左卫门说到此处又住了口。 「批评我的诗是搜尽枯肠作出来的,可见里美小姐是位才女。」晴信听了平左卫门的报告後,似乎颇受感动。「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提笔写了二首诗作为回信。不过,诗的内容我没有看到。等她写好回信叫侍女的时候,属下便趁机会溜回来了。」 信虎把寺庙的大堂当作临时阵营。他坐镇在那裏,天一亮便接见不断来访的邻近土豪们。 土豪们各自携带若干礼物进献。他们献上酒类、鸡、米、毛皮及布等,誓愿恭顺信虎,并从信虎的手中领取保证领土平安的证明书後便一一退下。 信虎显得非常地快活。他以为几乎没有经过一场激烈的战争,却能使海野氏的领土落入武田的手中,是由於武田的威武使然。他心想,照目前的情况下去,要掌握信浓全部的土地是易如反掌的事。 中午过後前来晋见的土豪人数略减。微微露出疲意的信虎倚著几案。虽然战争已经结束,土豪们的礼物也堆积如山的摆在眼前,他却觉得不过瘾。原因在於女人。弥津元直的酒席上美女如云。从诹访到佐久、小县亦有下少圆脸、皮肤细白柔嫩的女人。 (当中最出色的要属弥津元直的女儿里美。) 信虎想起里美带著微笑击小鼓的姿影,以及诹访赖重和晴信之间曾发生的奇怪争执。 (我一定要设法得到里美,把这么漂亮的美女让给赖重或晴信简直是糟蹋。) 他正在思量这件事时,突然听到里美的父亲弥津元直的来访,这使信虎仿佛被人识破野心一般,顿感惊慌。他命人立刻收拾房间,脸上堆出不自然的笑容迎接元直。 「有件事实在令人困扰。」 元直说。看他的表情,似乎真遇到了什么困难。 「什么事让你如此困扰?不妨说来听听。」 由於信虎心中另有企图,故在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告诉对方除非过分的要求,否则一定会依从的表情来。 「其实是关於小女里美的事,希望能私下与您商量。」元直并没有把话说完,他的意思是希望能摒退闲人。「里美几乎同时收到晴信公子和赖重公子寄来的情诗。」 「什么!」 信虎不禁叫了出来。这是信虎所意想不到的。因为信虎正垂涎里美,没想到赖重与晴信却企图从旁攫取。 「虽然里美已经各回他们一首诗,表示无法接受对方的情意。但是今天诹访公突然派人来说将举行诗会,要地到诹访的本营报到。当我正在思索要如何回覆时,不料晴信公子……」 信虎把身子挪前问是不是也为了举行诗会? 「晴信公子前来迎接的理由并非为了诗会。他很坦白的表示希望能迎娶里美。」 「晴信这家伙!」 信虎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逐渐变红。他在心中不断地駡道:真是岂有此理!在踯躅崎的城馆,每天与阿谷睡到日上三竿;一骑上马,又像炮弹般地无影无踪。这个不管事的晴信,只有对女人的事是眼明手快!这使信虎感到非常的气愤,尤其是晴信看上的女人竟是里美。 「一个不会打仗的胆小鬼竟敢妄想!」信虎咕哝了一下,又说:「你要我怎么办?」 「假如诹访公与晴信公都要里美的话,在下只好叫里美自尽:否则别无他法。不过,我实在不忍心这样做,因此到领主这边,希望您能从中调停。」元直低著头说。 「这件事的确让人很为难。这样好了,你就把里美小姐交给我看管吧。」 当信虎说把里美交给他看管时,元直的眼神显得更加的困惑。所谓交给他看管,其实就是把里美当作人质。虽然在投降时,交出人质是不得已的事:但在这种情况下,要他交出里美似乎颇有问题。同时,有关信虎的恶行早已传遍小县,尤其元直还听说信虎喜欢无故残害人命,侍女或婢妾被信虎虐待而死的更是不计其数。因此,当他听到要把自己的女儿交给信虎看管时,使他感到更加的恐惧。假如能受到正式人质的待遇还好:万一被信虎当作泄欲的玩物,那女儿岂不是太可怜了! 「怎么样?你是否对我看管里美不放心?」 听对方如此说,元直无话可答。 弥津元直从信虎的面前退下。不久,板垣信方来到信虎的阵营,说: 「老爷,刚才接到情报说上野的上杉宪政的动静十分可疑。同时,村上的军事动向也十分奇怪。在过去数日,村上的兵马全部离开了小县而集结在依田附近。」 信虎到底下愧是个身经百战的武将,听到信方的报告後,立即命人摊开地图,加以察看。 「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信虎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动摇,同时为了强制镇定,因而先徵求信方的意见。这和平常信虎的作风完全下同。他似乎从这场战争的经过,觉察到隐藏在战争背後的玄机。 「海野栋纲不战而退是件非常奇怪的事。同时,领先一里进军的诹访赖重也很可疑。特别可疑的是村上的行动。村上军原先一直催促讨伐海野,却没有采取积极的行动,只是集合大军前来这裏而已。据此推测嘛……」 信虎表情冷冷地说: 「我知道了。你的意见是说上杉与村上准备从左右来夹攻,而以诹访为内应,采取断绝退路的战略是吗?」 「老爷所见甚是。当今之计,属下以为应该及早离开此地。」 「你是要我逃走?」 虽然信虎对信方的建议颇不以为然,但当他听信方说我们现在是在敌国境内时,也不得不予以赞同。 「好吧!我决定明天早晨拔寨返回甲斐,你司以通知各营,同时也把这件事告诉弥津元直,叫他准备好。」 「叫弥津元直准备好……?」信方露出讶异的神情。 「把元直的女儿带回去。」 信方凝视著信虎的脸片刻,但立即正色地说: 「目前做这样的事似乎不太妥当。诹访公现在正属意里美小姐,如果把她带回去,恐怕会引起他的不悦:而晴信也不例外。目前最要紧的是赶快撤兵,故最好不要负担这种累赘,等改日再来迎接较妥。此外,在下对里美小姐的事有另一种想法。」信方把声音压得更低,说:「敌方可能是故意把她夹在中间,故意让诹访公和晴信公子,亦郎让甲、诹两军失和,而让村上、上杉和海野的联军趁机攻进来也不一定。总之,此地不宜久留。」 板垣信方望著屋外。外面正下著蒙蒙细雨。 「梅雨季已经过去了,但雨还是下个不停。这场霪雨对远征军也十分下利。」 说完,板垣信方向信虎告退。 依照信虎的安排从小县撤兵。晴信的军队担任先锋:其次是诹访赖重的军队:信虎的军队殿後。因为从小县撤兵,打算沿著佐久旧道回去,但为了防范在要越过大门峠返回诹访的时候,赖重的兵马会先行绕到前方将佐久街道包围起来,因此把诹访军夹在晴信和信虎所率领的军队之间。这时是天文十年六月十三日。 雨依然萧萧地下著。 弥津元直及其他小县的土豪们一直送他们到长洼,并说不久必定会到古府中访问信虎。 「不!没有这个必要。我们将会在近日率领兵马前来问候。如果海野、上杉和村上来时,把我的话转告给他们。」 信虎还在口头上逞强。依照常例,占领新的领土是免不了一场流血战争:但像这次率领大军出征,没有遇到激烈的厮杀便告撤退,非比寻常。他对於自己摆出一副甲州无敌勇将的姿势,及从容不迫地接受别人的送行,感到有些无聊,而想将排列在眼前土豪们的脑袋砍下来带回去。 (这和平时的自己似乎不太一样。) 骑上马後,信虎仍在想: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必定要砍下五六个小县诸城或诸寨城主的脑袋。 不管他们是否表示愿意归顺,他可以曾经对抗武田为由,牺牲几条人命。但这次他却没有这样做,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受骗,整日吃著山珍海味,接受土豪们的进献,而在正感到心花怒放时,却就要撤兵了。 (至少应该带回弥津的女儿。) 想到这件事,信虎感到更加地气愤。如果能把里美带回去,这次的战役至少在信虎的心中会有个交待。她是个具有价值的美女。但当他要把里美带回去当人质时,却又不得不接受板垣信方的进谏——信虎突然感觉到板垣信方、甘利虎泰、荻原昌胜等几位大将在这次的远征中,似乎也表现得与平时有些不同。 (信方说话的语气让人费解。) 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信方竟用那样严肃的语气。他是否真的为了主人的安危而不顾一切地向他进谏呢?以前有许多武将就是因为女人的事向信虎进谏而被处斩,一些老臣们也都知道此事。 (然而,信方却犯了这个忌讳,竟为里美的事向我进言。) 这是否代表著甲州武士的英勇不怕死?抑或者是——。想到这裏,信虎愣了一下。万一信方并非向他进谏,而是反抗呢?假如武将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地惧怕信虎,原因又在那裏呢? 信虎想起天文五年初次上阵的晴信。在一个寒冷的暮冬,甲斐军曾经围攻佐久的海之口城,但却僵持许久,迟迟无法攻破敌阵。後来,只留下晴信的军队,其余的兵马都向後撤退。信虎的兵撤退到韮崎时,就听到晴信用奇计斩了敌将平贺源心的消息。诸将们一时为这个消息兴奋不已,齐声赞扬晴信的才能,并说他足以继承武田的家业。 信虎有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他并不以为诸将已经背弃了他,改而拥立晴信:然而,晴信现在的年龄已足够继承武田的地位,虽然他迷恋女色、爱好马匹,出乎意料地,他却能赢得家将及臣属们的支持。而这也是他一直担心的事。信虎突然想起爱妾今井氏在闺中无意说出的话: 「晴信公子策马驰骋的英姿,不知有多少女人为他著迷!」 信虎是个生性好色的男人,他自然能了解今井氏话中的意思。那天晚上,信虎积极而热烈地和今井氏做爱,但不论他表现得多么热情,却都无法让今井氏进入高潮。她始终在黑暗中睁亮著眼睛,似乎不为所动。信虎嫉妒晴信的年轻,同时想到自己肥胖的驱体和松弛的肌肉。 连今井氏都称赞晴信,那么其他的家将臣属们自然也对他有极好的印象。 (荒唐!你只是一个知道女人和马匹的愚笨胆小鬼。) 信虎在脑海中想著自己平时骂晴信的话。并思索著:如果家中的势力逐渐倾向晴信,我应该尽早把晴信放逐到骏河,将世子的位子传给信繁。 (今川侯似乎又该和我连络了。) 信虎抬头仰望笼罩在蒙蒙烟雨中的山峦。 大门峠的麓梨花早已散尽。雨景中,树木的叶子比来的时候更为浓绿。 晴信的军队休息了片刻。有个打扮成商人模样的男人走上坡来,被晴信的部下拦住了。不久,他们似乎做好了沟通,在二、三名武士的保护下来到晴信的面前。 「今川公对迎接的事有什么意见?」 晴信一直很担心这件事。 「他已经答应了,并将派遣高间五郎兵卫率领士兵百人前去迎接。」 「只有这些?」 山本勘助把头低下。晴信注视著低著头的山本勘助。他是一个相貌极为平凡的男人,如果不在你的眼前,是很难让人想起他的面貌的。那是一张没有特徵的脸,眼睛不算大,尖细鼻子不高也不低,嘴巴和耳朵也无奇特之处。或者,也可以说过於平凡就是他的特徵。 以一个间谍来说,这是一张上好的相貌。因为,如果会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反而不适合担任谍报工作。晴信以为或许只有具备此种相貌的男人,才能成为一流的间谍。虽然山本勘助的相貌平凡,但他的眼神却相当地犀利:同时,不移视线地直视对方眼睛以洞悉他人的内心,也是他的特徵之一。晴信等著山本勘助抬起头来,因为当晴信问他是否只说了这些话?他回答是的,然後又低下头去的神情,引起了晴信的怀疑。 (勘助必定有所隐瞒。) 这是晴信的直觉。勘助把头抬起来。虽然他明知抬起头就会碰到晴信的视线,却也无法如此永远地低著头。 「辛苦你了!下去好好休息吧。」 山本勘助看到晴信的脸上带著微笑,心想晴信可能已经识破了自己的心事。 山本勘助带著苦闷的心情退下。在他背後操纵的是今川义元:而晴信却是他表面的主人。虽然他现在已仕於武田,但把武田的消息报予今川却是他的任务。尤其是要在晴信的面前隐瞒自己所知道的事实是非常痛苦难挨的。 「晴信似乎是个相当有才干的男人。」 当今川义元听完山本勘助的报告後沉吟地说。晴信似乎早已洞悉了诹访赖重的策略,并且以为诹访是比目前的海野更重要的敌人,正计画去攻打。这些使今川义元感到非常的不安。 (他在武田的家臣中拥有这么高的声望,而且在智勇方面均胜过信虎,将来威胁骏河的会不会就是晴信?) 义元在心中思量著。万一将来真的如此,倒不如把晴信留在骏河当俘虏,让他的弟弟信繁继承武田的家业,如此对骏河可能较为有利。虽然任由信虎胡作非为是不无问题的,但在不久的将来,信虎就会自食恶果,自取灭亡。今川义元对晴信的情况做了进一步的询问後,说: 「好,告诉晴信我将派一百人前去迎接。」 山本勘助可以从义元的神情中,概略地知道他心中的意图。 晴信召集了主要的家将,宣布: 「现在我们就要下山进入诹访,然後再回到甲州。一路上要特别小心,绝不可掉以轻心。凡是非当地的居民,一律予以逮捕,押到我这裏来。」 接著,晴信又派哨探到远方,对前进的路径小心地戒备。 下了大门峠,进入诹访的领土不久,有个百姓模样的男人被捕。这人潜伏在民家後面,自称是诹访的人民,但让他和当地村民交谈,却发现他没有诹访的口音,而操著骏河的腔调。晴信的部下把他围起来,正准备对他做进一步调查时,男人招认自己是要送信给信虎公。他被押到晴信的面前。 信是今川义元寄给信虎的。信裏说将在韮崎一带等候晴信公子,希望不要发生差错,并期能派十名武田的士兵,把晴信公子交到我方派出的使者高间五郎兵卫的阵营。一路上的安全,我方会全权负责,敬请放心。另外,信末还附署著:晴信公子有背叛的意图,千万不可不防。 晴信读完信後,大声地把塩津与兵卫叫过来。 当塩津与兵卫的马溅著水花奔驰到信方的身边时,信方心想必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信方望著塩津与兵卫的脸,又回头看著在後方遥远的信虎的本营。 塩津与兵卫并未下马,而和信方的马并驾齐驱,把今川义元寄给信虎的信交给他。 板垣信方并没有露出过分惊讶的表情。读完信後,他仿佛在等候晴信的交待般地望著塩津与兵卫。 「晴信公子说万一高间五郎兵卫不肯答应,虽然是残忍一些,但也不得不把他杀了。」 板垣信方深深地点头道: 「一切照办,敬请放心。」 诹访赖重在矢崎一带和武田的一行人分手了。位於行军队伍中间的诹访军离去後,甲军重整阵容,继续向甲斐国前进。 「说真的,我很想在这裏让赖重公吃点苦头。」 晴信遥望著正离去的诹访大明神旗而喃喃地说。 「你是否觉得武田的行动有些失常?」 取道诹访不久,赖重对千野伊豆入道说。 「在下也有同感。在行军的时候,前锋和本队间曾有好几次快马连系。虽然他们对我军有所警戒,但事情看来好像与我军无关。据探马的报告,军队进入诹访不久,他们即捕获了一名奸细。 从此以後,武田军的内部似乎也起了骚乱。」 千野伊豆入道又把马骑近赖重的身旁,说: 「我认为我们可以把军队暂时驻扎在这裏,观望局势的发展。」 为了刺探甲军的情况,千野伊豆入道派出哨探随後追踪。 晴信听说高间五郎兵卫率领的队伍已经来到韮崎,便带了所有的部属前去将高间五郎兵卫及其军兵包围起来。 被押到晴信面前的高间五郎兵卫,略带意外地仰望著晴信的脸说: 「在下是前来迎接公子的。」 这是传达今川义元的话。 「你为什么不说是前来迎接信虎公呢?我命令你说一遍。」 晴信用手按著剑说。但高间五郎兵卫却不肯,他睥睨著晴信的脸,字句清晰地说: 「在下是前来迎接晴信公子的。」 「了不起!高间五郎兵卫。但我却无法和你一起到骏河。」 晴信命令高间五郎兵卫切腹自杀。 「前面好像发生了什么纠纷。」 板垣信方对信虎说。 「什么叫似乎?我命你去彻底查明後再回来报告。」 信虎以不安的神情说。板垣信方挥鞭奔上附近高亢的山丘,但即刻回马过来说: 「晴信公子的军队看来发生了小争执,请老爷先到那山丘上。」 信方把信虎引诱到山坡上。在不远的地方,晴信的军队正围著一只小队伍。 「咦,那不是今川公的军队吗?一定是今川的军队来迎接晴信了,快撤退我方的军队,把晴信交给今川公的使者。」信虎狂叫般地命令板垣信方。 「遵命。」 信方留下信虎和十名士兵往山丘下去了。当信方将要走下山丘时,武田的军队开始包围山丘。 信虎以为这是由於本营设在山丘,因此这些士兵是本营的卫兵。但当这些士兵的枪尖朝向山丘时,使信虎因惊恐而两脚发抖。 「难道他们疯了。」 信虎持著枪跑下山丘。结果,那些士兵同时地把枪尖指向他。持枪的士兵围成二、三重,绝不是信虎一个人所能突破的。 「你们疯了,我是武田信虎!」 虽然他大声嘶喊,士兵们却没有任何的移动。他们不但把枪指向他,而且在他们的眼裏流露出一股杀机。 「板垣信方到那裏去了?甘利虎泰呢?……」 信虎叫著武田世家诸将的名字,却没有一个人回答。 「主公,请稍微忍耐一下。」 回头一看,侍臣古川小平太站在那裏。 「他们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信虎咆哮著说。 「在下认为现在最好到骏河避避难。属下等十人会和今川侯派来迎接的兵马一起陪同前往。」 古川小平太跪在地上说。 「小平太,你也早已知道这件事了是吗?」 信虎把最後的期望都寄托在古川小平太的身上。 「是的。为了要稳住武田的基业,我们只好这样做。」 (连近侍古川小平太都参与此事!) 信虎整个人瘫软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辛辛苦苦用血汗平定的甲斐,最後却被甲斐的人民所背弃,实在是件可悲的事。信虎再度挥鞭回到山丘上去。山丘上的局势已经完全改变。原来包围在山丘周围的兵马,这时让出了一个缺口,并从此引进在山丘下今川派来的队伍。武田的军队也不知在何时重整了阵容,每个阵营都竖立了旗帜。和信虎所在的山丘遥遥相对的是竖立在高地上鲜艳的武田菱旗。那裏必定是晴信的本营。 信虎默默地遥望武田的阵营,心中暗暗赞美。同时,他也赞叹在他不知不觉间安排这计略的晴信,以及以高超的手段出卖武田元首的老将们能够有条不紊地达成协议。一阵风雨掠过信虎的脸。雨水沿著信虎的脸颊滑下,就如泪水滴落地面一般。 信虎把马首转向山丘下面。这时响起了擂鼓的声音。那是出兵的鼓声。晴信为了替父亲送行,特别命人擂打这鼓声;然而,听在信虎的耳中却像是一阵阵的讽刺。他心想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能听到这种鼓声了。 守护信虎的十名武田家将和今川派来的百名士兵,以及在他们前後担任警卫的二百名武田士兵缓缓地离去,静静地向前移动。 晴信站在高地上目送著父亲的背影直到消失为止。他深深地体会到生在战国时代的悲哀。因为,如果不放逐父亲,自己就要招来杀身之祸:而放逐父亲的罪恶感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磨灭。 板垣信方走过来,打算和晴信说些话。晴信瞪视著他,在这种场合,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无济於事的。然而,板垣信方却说了一些令人意外的话。 「探马来报说,诹访的军队伪装返回在诹访的上原城,结果却急急地转向甲州公路,似乎企图反攻过来。当今之计,最好能尽快赶回古府中。」 虽然板垣信方说这些话,但晴信并不会以为对方是个冷酷的战争主义者。可悲的是自己生逢乱世,刚刚才放逐父亲,现在又马上要思量如何应付下一场战争。他并不以为自己是个幸福的人。 晴信眼中含著的泪水,慢慢地滑落下来。 这年六月十四日武田大夫(晴信)将其父亲信虎押赴骏河。这是由於信虎的恶行昭彰,故不得不如此做。这件事使得百姓、侍臣、僧侣及男女老幼皆大欢喜。(《妙法寺记》) 手扇 ? 晴信骑著马向古府中前进。 这是一场带著心痛的凯旋。即使他有千百个理由放逐父亲,但世人将会把他视为不孝子。想到自己将终生背负这种谴责,晴信始终感到闷闷不乐。 板垣信方跟随在晴信的身旁。虽然晴信一言不发,但他却能体会主人的心情。来到能望见踯躅崎的地方,信方首先开口说: 「应该对诹访侯采取什么行动?」 信方首次向已经成为甲斐国新领主的晴信提出请示。 「你看著办好了。」晴信以忧郁的神情说。 「如果诹访侯和小笠原长时侯一起进攻过来,要怎么应付呢?」 晴信没有回答。他想暂时抛开战争的事,过著平静的生活。就像要回避信方一般,他突然加快了马速,奔驰向前。在愈来愈热闹的古府中街道上,人们目送著晴信骑在马上奔驰的英姿。雨水打在晴信的脸上,寒冷的水从脖子一直渗透到身体的深处,使他感到非常地畅快。他沿著街道直奔向前,等到马头转向踯躅崎的方向时,他觉得烟雨中的踯躅崎有一种与平日不同的气氛。踯躅崎显得毫无生气,有点忧郁和阴沉。 晴信向爱马加鞭。当他愈来愈靠近踯躅崎,围绕在他的新城馆的气氛也愈来愈令他感到不安。 与其说那是一种阴沉的气氛,倒下如说是空虚。这与他放逐父亲毫无关系,因为这并非驱逐父亲的罪恶感所引起的,而是冲著晴信而来,一种挥不开的沉闷与不安。 (城馆发生过一些不幸的事。) 晴信有这种感觉,而且这是一件无法挽回的不幸。或者,就是因为这件事形成一股妖气,笼罩在踯躅崎的山丘上。 晴信想起了正室三条氏所生的次男信亲。信亲一生下来就双眼失明,体弱多病,就连要乳的哭声也异常地细弱。晴信一直想替这个儿子取一个强壮的名字。尽管这样做也并不一定就能使他强壮起来,但如果不这样做,晴信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心意。这次他替儿子准备了一个名字——海野二郎——他想把这次出兵小县而得到的海野平野,当作次男信亲的名字,并纪念他的凯旋归来。 (莫非信亲……) 但晴信立刻予以否定了。他想这是自己过於担心孱弱儿子的杞忧而已。然而,旋即他又产生了另一种更大的不安。这裏面一定有文章,而且是很大的不幸在等待著他。当他愈接近城馆,这种不安感益形炽烈。 「阿谷!阿谷是否平安?」 晴信突然在马上叫了起来。不幸是否发生在阿谷的身上?晴信想起在远征小县的前夜,三条氏曾说过阿谷患有肺痨。三条氏故意不说阿谷的病,反而以恶意的心理问他难道不知道她患有肺病。当时三条氏的眼睛裏藏著一种几近杀机的神色。 (莫非阿谷发生了意外?) 想到可能是在她身上发生了不幸时,晴信的心情也随著开始混乱,心脏七上八下地跳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他衷心地想念著阿谷。 晴信在新城馆面前下了马,向出来迎接的武士问道: 「阿谷在不在?」 这是当上新领主归来的晴信所说的第一句话。武士并没有回答,反而望向城馆的深处。那眼神并不意味著阿谷在裏面,叫他放心:而是暗示裏面曾经发生一些事情。 晴信进入城馆,几次呼喊阿谷的名字,却没有丝毫的回音。如果是平时,阿谷必定会第一个出来迎接他:然而,现在他却看不到阿谷的身影。原来服侍阿谷的老婢俯伏在房间的走廊上颤抖著。 「阿谷那裏去了?」 老婢颤抖得更厉害,但没有回答。晴信随後走入三条氏的房间。 当晴信以苍白的脸色走进来时,三条氏以无动於衷的表情迎接他,说: 「这不像已成为甲斐领主的行为,希望您能对这种轻率的行为加以检点。」她不带丝毫感情地说。 「少罗嗦!我问你,你把阿谷藏到那裏去了?」 「阿谷患了肺痨,我把她送到笛吹川上游的温泉乡疗养去了。」 「什么时候送去的?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决定?」 晴信的声音抖颤著。他的表情愈激动,三条氏的态度却愈加地镇定。 「我是武田家继承人晴信公子的正室,家父左大臣三条公赖教导我:凡是後宫的事,我都有义务管理。我只是依照父亲的教导去做而已。如果我的京都作风在甲斐行不通,我愿意接受任何的谴责。」 三条氏胸有成竹地说。晴信望著这个动不动就喜欢炫耀自己是左大臣三条公赖的女儿的三条氏。当他看到她那一张又扁又大,倨傲而不可侵犯似的脸时,他憎恨父亲信虎因为觊觎京都,而为他带来了这个令人厌恶的女人。然而,不管如何,她将继续成为他的元配夫人,这使晴信的心情更为郁闷地走了出去。 晴信立刻上了马。 「晴信公,您要到那裏去?」板垣信方拉住马辔说。 「到笛吹川上游川浦的温泉乡探问阿谷。」 「向阿谷娘娘探病?」信方露出讶异的神情,但他立刻又说:「虽然探病很重要:但我想在这之前应该向御旗、盾无(武田的传家之宝)祭告将要继承武田的家业,并向臣属们发表谈话。」 板垣信方似乎非要晴信停下马来,扶他坐上信虎曾经坐过的甲斐领主的宝座不可。 「信方,这不过是个形式而已,似乎不必太过心急。对我来说,现在最让我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阿谷的事。」 晴信向山丘後面奔去,将马头转向东方,朝著笛吹川的上游前进。二骑人马随从在後:再後,又有十骑跟随。 板垣信方以期待及不安的眼神目送晴信远去,心想著: 「主公的年纪尚轻,凡事都较积极。」 信方在背後称赞新领主,然後召集留守的家将们,听取有关国内外的消息,并向陆续归来的探马询问有关诹访军的动静。 诹访赖重假装要退回上原城,半途却又折了回来,跟在武田军的後面,进入甲州国境。但他们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只是休养兵马,采取观望的态度。 武田信虎被晴信放逐到骏河的消息,早已被诹访军派出的间谍所探知。诹访赖重对甲斐的政变极为重视。他即刻把这个消息通报予邻国的小笠原长时,并附带说明甲斐的混乱局面,要一举占领甲斐似乎不太困难。 ? 笛吹川因为梅雨而涨了起来,形成一股急湍滚滚流下。晴信主仆的马蹄声隐没在隆隆的水声中。天气乾燥时到处扬起尘埃:下雨时则又到处形成沼泽的秩父公路,因为霪雨绵绵,几乎看不到人迹。晴信等人的马匹溅起的水花,洒落在道路两旁的八仙花叶子上,八仙花微微地颤动。当街道远离笛吹川,可以听到薮莺的鸣叫声。但或许是由於霪雨的关系,鸟声也比平时来得微弱,仿佛泄了气一般地啼叫二、三次之後,便立即跳到另外的枝头,飞得不知去向。 晴信不让马儿有片刻休息。每当马速变慢时,他便毫不留情的用力挥鞭。这与平时对马匹极为体贴的晴信完全不同。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跟在晴信的後面。虽然信方曾经交待他们无论在何种情况都不能离开主人,但这次他们与晴信的差距却愈来愈大。 晴信与部属们的差距变成一丁,不久又变成了二丁。 在晴信的脑海中已没有马匹的事,根本就没想到这种骑法可能会伤害到马,一心一意只想早点到达温泉乡,渴望能立刻看到阿谷的面容。她的影像断续地掠过晴信的脑海。阿谷笑时的表情、生气的表情、羞涩的表情、向他求爱的表情以及满足後松懈的表情,一一地浮现在他的眼前,然後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向他说: 「晴信公子,我可能不久於人世了。」 晴信忽然想起她说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确信自己无法活得太久。这件事只有我自己才能了解,我偶尔会有这种预感。」 平时嬉笑撒娇惯了的阿谷,这时仿佛判若两人。 「偶尔?」晴信以不安的眼神问。 「当我得到您的宠爱时,我经常有这种感受。或许是怕如果被您抛弃,我再也无法生存下去,因此有这种念头,希望您对我……」 这是阿谷经常使出的手段。当晴信望著阿谷以认真的表情说这话时:心想女人的心理实在比男人想像的更复杂。然而,如果当时阿谷所说的预言真的被料中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她不会这么轻易就死去的。」 晴信对著雨水说。 (假如三条氏……) 晴信的马缰一时松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太过荒唐,竟然有这种卑鄙的想法。即使三条氏位居元配的地位,也没有权利杀死他的侧室。她应该知道如此做等於自掘坟墓,晴信绝不可能轻易地饶过她。然而,她为什么要送阿谷到温泉乡呢? 是否只是为了支开自己讨厌的女人?果真如此,晴信依然会到温泉乡找阿谷,如此一来,就不能说是有心把阿谷隐藏起来了。 不祥的预感愈来愈重。当他想到再也无法见到阿谷时,内心愈来愈难过。他更加用力地向马挥鞭。当他对於阿谷的想像超过最坏的预料时,阿谷怀中捧著山百合的姿影忽然浮现在他眼前。 阿谷抛弃了山百合,跑到晴信的面前说:谢谢您从远方来看我。如想沐浴,我会派人替您准备,让我来为您洗净战场上的尘埃。但她的影像愈来愈模糊,有时会突然地中断。阿谷粉红色的肌肤突然变得极其苍白:她那迷人的神采也冻僵了,只留下一副死亡的面貌。 「阿谷,你不能死!」 晴信一面挥鞭,一面大声狂叫。 温泉乡静悄悄地不见人影。温泉的热气因为无风而不断地往上直冒。雨已经变小了。 「有人在吗?」 晴信一下马便向玄关大叫。客栈有人跑出来,但看到晴信站在那裏又立即跑了进去。 负责管理温泉乡的山县孙左卫门从裏面走出来。孙左卫门在前次晴信率领仓科庄的人来时已见过晴信。 「阿谷的情况如何?」晴信劈头就问。 「阿谷是谁?」 「在我馆裏的阿谷,她就在这温泉乡疗养。」 孙左卫门露出讶异的神情。 「莫非那位便是阿谷娘娘——」孙左卫门的脸上掠过忧虑的神色。 「你可曾见过她?」 「不知是否阿谷娘娘,但一个月前从古府中来了两座女用轿子,说是生了重病,希望我们能好好地服侍她。但她们两人的病情十分严重,连话都讲不出来,在铺好铺盖时就已断气了。其中一位是十八岁左右:另一位是四十……」 孙左卫门停住口,望著晴信的脸色。 「继续说下去。」 「那时我们才发现她们可能有服毒,不!一定有服毒。後来我们去找另外一座陪同前来的武士及轿子,但已不知去向。由於不知死者的名字,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後来在她带来的物品中,发现了一把有晴信公子署名的手扇,因此我们猜测她可能是踯躅崎城馆中的人,就在温泉乡的墓地裏予以厚葬。」孙左卫门相当镇定地说:「较年轻的那个女的,下巴有两颗小痣:年老的则没有什么特徵,只是肤色较黑……」 「好了!不要再说了。」晴信想年轻的那位必定是阿谷:而年老的那位,则无异是侍候阿谷的阿玉。 「她们是否都已经无力开口说话?」 晴信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他无法压抑内心的悲恸。想到阿谷是被人谋害而死,更令他肝肠寸断。 稍後赶到的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已察觉到年轻主人的悲伤。 「带我到墓地去。」 晴信强忍住眼泪,但泪水仍沿著面颊簌簌的流下。晴信没有骑马而淋雨沿著坡道踽踽攀登。 小路因为下雨的关系,前进三步便要滑退一步。 前面有两座土堆。土堆前面供有上器和花朵。土器中盛满了雨水。供养的山百合也已经枯萎了。 当孙左卫门告诉晴信这儿便是那年轻女士的墓地时,他的膝干不知不觉地跪了下来。墓碑上写著妙法薄光信女。晴信向阿谷合掌祭拜。失去阿谷的打击,远超过他出征小县的收获。阿谷对他是一往情深,从不反悔。 当晚又下起雨来,晴信跪在阿谷的面前一动也不动。山县孙左卫门怕他累倒,拿了一张宽板凳来给他坐。但晴信却一直不肯穿上蓑衣。 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立在两旁,眼看著晴信的哀痛。他们心想他的父亲根本不把人命当作一回事,滥杀无辜:而晴信则为了心爱的情人而悲伤洒泪,这表示他具有爱心,懂得尊重人性和生命的意义。他们能体会刚刚登上甲斐领主的位置,但同时又马上在最心爱的女人面前淋雨下跪的悲哀。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不禁对晴信的元配三条氏感到愤怒。 晴信整晚守在阿谷的坟前。 到了早上,雨已经停了,但来了一阵浓雾。 晴信离开墓地时,全身早已湿透。虽然山县孙左卫门劝他休息一下,但他摇头拒绝。 到了早上才听到晴信来到温泉乡的仓科庄的人们都前来问候。仓科三郎左卫门带著源九郎和重兵卫兄弟来,向他说: 「恭喜打胜了小县的战役……」 虽然山县孙左卫门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但已经来不及。晴信接受仓科党人的一一问候之後,对三郎左卫门说他的身体看来很硬朗:又对源九郎和重兵卫说他们上次的马术表演非常地精彩刺激。晴信的心情在一夜之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表现出惊人的镇定。他把对阿谷的追悼之情,深深地埋在心裏,在他的脸上已看不出一丝的忧郁神情。 吃过早餐,古府中派来一匹快马,带来了板垣信方的传信。 「诹访侯和小笠原侯的联军已经越过国境,侵入甲斐。兵马总数约有三千,似乎有攻打韮崎的迹象。板垣信方和其他诸将已经进发。希望主公能尽早回到城馆。」 快马上的人由於一路颠簸,气喘如牛。但为了要把这个消息迅速而正确地传达给晴信,因此他说话时声音高低不一。 「要我尽快回到城馆,这可能是信方说错话了。不过,可见信方相当的惊慌。他应该叫我尽快赶到韮崎才对。」晴信自言自语般地说。然後,他又提高嗓音:「告诉信方,我将率领自己的直属将士以及百骑仓科党的精兵,深入敌阵,把诹访侯和小笠原侯的脑袋砍下来。同时告诉信方要谨慎用兵,等我回来。」 传令的大室太郎兵卫以惊讶的神情听晴信的吩咐,似乎在怀疑晴信说的话是否当真。 大室太郎兵卫离去後,晴信立即从宽板凳上站起来,对仓科三郎左卫门说: 「事情的经过你已经听到了。现在就把你的孙子源九郎和重兵卫交给我。」 「这是仓科党的光荣。但不知可有我效劳的地方?」 「我命你守护仓科庄的马匹。如果有需要你的时候,我会派人来迎接你。」 三郎左卫门露出不平的表情,没有回答晴信。 山县孙左卫门将一把手扇交给晴信,说这就是寺裏保管的年轻女子所留下来的遗物。晴信将扇子打开,充分表现出深厚的怀念之情。上面有风林火山四个字及晴信的署名。记得那时阿谷请求晴信替她在扇子上写些字画,晴信答应替她写一首诗,阿谷却说她要风林火山四个字。这四个字并没有特殊的意义,只是她深知晴信对这四个字情有独锺。 晴信的眼睛被这四个字吸引住了。 「要像风一般地去袭击敌人。」 晴信骑在马背上说。他以为这是阿谷给他的启示。他想如果阿谷在世,在这种场合,她也会把扇子交给晴信,嘱咐他尽快赶到韮崎;然而,只有他知道,虽然她口裏叫他快点走,但她绝不会忘记在离别之前和他拥吻,阿谷不仅才华出众,同时也是一位韵味十足的女人。 「我们要像风一般地去袭击敌人。」 说完,晴信在晨雾中骑著马,沿著笛吹川溪谷一口气地驰下山去。 ? 马队陆续跟在晴信的後面,沿著笛吹川而绵延著。不久,这一行队伍到达甲府盆地而开始缩短,到踯躅崎城馆时,已集了一团。快马从晴信的队伍旁边跑过来,负责传令的武士下马跪在晴信的马前,说: 「诹访侯和小笠原侯的三千联军已越过国境,侵入长坂,正在民家放火。镰田五郎和饭富兵部所率领的军队已经快抵挡不住敌人的兵力,镰田五郎退到箕轮:饭富兵部则退到柳泽的高地。板垣信方的本队在牧原、和田、打越一线布好了阵势,准备抵挡敌人的攻击。」 传令的武士一口气把话说完。 「知道了。你立刻回报板垣信方,要他召集附近的百姓二千名,每十名竖立一面席旗,并在口袋准备一些小石头,集中在信浓公路的祖母石及穴山一带:同时,告诉他在这些百姓集合好以前,要设法引开敌人。我会在百姓集合好以前到达那裏。」 晴信交待完後,嘱咐石和甚三郎说他要小睡一个小时,不准任何人来打扰他。晴信在草丛躺下不久,即传来轻轻的打鼾。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命令仓科党的武士们暂时休养片刻。 虽然踯躅崎城馆已近在眼前,但晴信却没有回城馆,而在路旁小睡。他的面容显得疲惫不堪。 大约一小时後,晴信站著吃踯躅崎城馆送来的饭团,随即上马。当晴信一行人来到韮崎时,前後来了两匹快马。其中一位报告持席旗的百姓已陆续集合:另一位则说敌军在镰田五郎和饭富兵部的阵营留下一部分的军队,其余的军队似乎有沿著信浓公路,一举攻下韮崎的迹象。 「告诉信方,在我到达之前,要设法抵挡敌人的前进。」 快马陆续离去。 日色已高,晴信的军队来到了板垣信方的本营。在沿途的信浓公路上有成群结队的百姓手上持著席旗。 「集合这么多百姓有什么用意呢?」 看到晴信,信方开口便问。 「先把百姓们布置在能够俯视信浓公路的山坡两旁,然後信方你的本队沿著公路撤退。当敌军向你的本队追赶过来时,便叫百姓开始投石。敌人必定会轻视这些百姓和这些石头而继续攻过来。这时百姓们便撤回两侧的山区。」 「然後由埋伏在两旁山间的我方军队夹攻是吗?」信方问。 「不!这是庸将的做法。当百姓开始撤退时,敌军一定会如你刚才所说,提防有埋伏而不敢轻易前进,会在原地停下。那儿是两侧山坡必经的道路,亦即甲斐的咽喉。倘若敌军通过此地,韮崎便会沦陷,不久就会威胁到古府中的安危。换句话说,敌人一定要通过那裏,我方却绝不可让敌人通过。等把敌人引诱到这裏的时候,我会率领仓科党的百骑兵马,一气呵成地突破敌人的阵营。届时,信方你可以从後支援:逃窜的敌兵则由镰田五郎和饭富兵部来收拾。」 晴信的作战计画一一地付诸实行。百姓的队伍在敌前投掷石弹,使敌军负伤累累。不过,与其说是让敌人负伤,不如说是激怒敌人。当危险逼近时,百姓一面投石,一面撤退。百姓撤退之後,诹访和小笠原的联军派出哨探打听前面的情况,一面小心埋伏,一面攻进牧原。 晴信在山丘上看到敌人的主力已经通过牧原,於是向仓科党的百骑兵马说: 「我想再见识一次仓科党的绝活青梅之舞。敌人是诹访和小笠原的联军,虽然人数很多,但彼此缺乏协调。我们要给敌人来个迎面痛击。不需要任何战策,只要向敌人脸刺下去。不过,不必深入敌阵。」 当晴信持枪向前奔去的时候,仓科党的百骑武士也形成一团跟随在後。队伍一口气跑过信浓公路,转眼又来到山丘的顶上。和田和牧原的村落一览无遗。晴信在此摆好了冲锋的队形。 当诹访和小笠原的联军看到从正在逃离的百姓中,突然冒出百骑左右的兵马时,似乎感到非常地惊讶。然而,他们看到整齐的马队排列在山上,并没有采取行动,以为背後可能有什么阴谋,因此便停止行进,仰望山丘。 「要如风一般疾速地袭击敌人,要如风一样……」 晴信在头上挥动阿谷的手扇而大声地说。他将马头转向山丘下面,直奔而去。 晴信心想阿谷也一定看到了他的英勇行动。即使阿谷已经离开人寰,但她留下的手扇却正指挥著武田的军队。晴信把对阿谷死亡的悲痛,化为战场上的斗志。要忘记阿谷只有打仗;而打仗就必定要获胜。 仓科源九郎策马来到晴信的右边,但即刻又超越晴信,向前奔去。在他左侧的仓科重兵卫脸上充满了杀气。重兵卫也立刻超前而去。百骑马队形成了一道活动的墙壁一般,直向敌人的阵营冲去。 晴信看到敌军惊愕的表情,他用枪刺向敌人。从此陷入一场混乱。他虽然说过不要深入敌阵,但自己却早已深入其中。敌人出乎意料地脆弱,受到以晴信领先的仓科党的枪队迎面痛击,小笠原的军队早已招架不住地溃散而逃。对小笠原而言,这是一场受诹访托付的战争,是受雇於人,因此当晴信率领的冲锋队迎面而来,他们也毫无留恋地撤兵。然而,诹访军却不肯轻易地撤兵; 但在小笠原军想撤退的情况下,自然就在阵营中引起了混战。 板垣信方的本队发出呐喊而攻过来时,诹访和小笠原的军队已丧失了战争的意志。胜负很快地决定。晴信仿佛隔岸观火一般,在疾速撤兵之後,遥望著敌军纵放的火焰。 「主公表现果然不同凡响。」板垣信方说。 「主公到底不愧为武田的继承人。」甘利虎泰也感动地流泪说。 然而,晴信并未听见他们说的话,在浩瀚的苍穹下,只觉得孤独异常。这种心情是别人无法了解的。 塩津与兵卫接过晴信那只染满鲜血的枪。石和甚三郎将怀中的白色手帕递给晴信揩拭脸上的汗珠。 晴信无心地揩汗。揩完额上的汗水後,却无法揩到铠甲下方的汗水,这使他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是否要先回城馆?」信方问。 「回去。」 晴信只说了一句。他觉得风雨带著凉意。虽然是阴天,但在夏天的季节裏,风中却有寒冷的感觉,这可能是因为发烧的关系。他心想可能是昨晚整夜在阿谷的墓地淋了雨,受了风寒罢。他又从自己的发烧联想到阿谷热烘烘的体温。她的皮肤一向很热,那会不会是因肺痨而引起的呢?即使如此,他仍渴望能再感受到阿谷的体温。 二十一岁的甲斐领主晴信,在马上紧握著阿谷留下的手扇。 湖衣姬 ? 马上的晴信一副痛苦的表情。侍臣们都以为那是由於过度疲劳所致。父亲信虎的放逐、爱妾阿谷的死亡,以及长坂之战,其中任何一件对晴信来说都是大事。他们以为这两天所发生的事,是造成晴信疲劳的原因。 虽然雨已经停了,但云层尚厚,不知何时才会放晴。 在韮崎休息的时候,晴信很想拿下铠甲,擦拭身上的汗水,换上乾燥的衣服:但身为军中的统帅,不允许他如此做。 晴信稳坐在宽板凳上。他的坐姿也是依照板垣信方平时嘱咐他的方式来坐,并非出於他的本意。 「主公,有人想晋见。」 信方说。他在叫晴信主公时特别提高了嗓音,似乎有意提醒别人,他是放逐信虎而扶立晴信为新领主的幕後功臣。 「他们是以前的政务官:今井兵部、镰田十郎左卫门、三枝半兵卫、日向三郎四郎等人。」 晴信点点头。不久以前,他见过这四个人。前次骑马到温泉乡劝晴信举兵反叛的就是这四人。 四人跪在晴信的前面,由年长的日向三郎四郎代表发言,祝贺晴信成为新领主,并在成为领主的次日就克服了诹访及小笠原的联军。 「晴信公子能立为甲斐的领主,他们四人曾在背後花下一些心血,希望您能召他们回来,委派适当的职务。」 信方予以美言。晴信默默地打量四人,陷入沉思。信方的身子向前挪了一下,当他想开口说如果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职务,可以把这事交给他处理时,晴信开口说话了。 「他们四人何时离开甲斐的?」 这句话并非对四人说而是问信方。 「记得是在天文五年。」 「那么已经有五年了。」 晴信以平静的语气说。他们抛弃政务官的职务奔走他国,固然是由於父亲的作风令人难以忍受,有足够的理由解释;然而,他们担任政务官的职位,也就是甲斐政治上的重要人物。他们背弃信虎奔走他国,无异是背弃了甲斐。倘若他们真的爱国,就算会被信虎诛戮,也应该留下。晴信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离开甲斐已经有五年了。」 「不!虽然他们离开了甲斐,但他们时常与甲斐的人民保持连络……」信方为他们说情。 「不!我知道。虽然如今父亲不在,但如果将弃国离职的政务官立即召回来,恢复职位,别人将作何感想呢?」 晴信的眼睛闪亮了一下,但又立刻回复和颜悦色。然而,随後又陷入了沉思。 四名政务官无言以对。因为晴信说的话极合乎情理,因此板垣信方也无话反驳。同时,晴信说话的态度非常地镇定。他既没有对他们在甲斐发生政变後即刻回来而感到高兴;也没有因为他们曾经背国弃职而加以谴责。 (别人将作何感想?) 他所以这样说,似乎只是把心中偶尔浮现的不安说出来,虽然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但他的眼光却犀利地可以洞悉未来。他的眼睛烱烱有神。信方却未发觉晴信的眼睛略显认真,是因为受了风寒而发烧的缘故。 「不过,我有事要托付你们。」晴信突然说:「现在是日本群雄割据的时代。这个时代似乎不会永远的持续下去。但除非有人出来统一日本,否则是无法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强者征服弱者,强中又有强中手:弱者亡,强者存,这就是战国时代。然而,战国时代最需要的是什么呢?」 晴信的眼睛打量著四人的表情。 「我们需要钱,也需要新的武器。此外,兴办产业要会治水。为了使甲斐的人民能够丰衣足食,也需要法令。希望你们能去周游列国,调查他国对这些事项的处理方法,将所得的知识当作礼物回来复职。」 晴信说无论是当中的那一项,都可以把它当作礼物带回来。 「你们曾经离开甲斐,故外表上已不似甲斐人民,反而容易在他国走动。至於路费可随时向信方申领。如果你们真的爱甲斐,有意拥戴我,希望你们能成功地完成这项任务。这原比战争更难,但结果却能直接影响甲斐的成败。同时,你们必须决心做我的幕後英雄,如此才能把事情做好。倘若需要随从或探马来配合你们,我会替你们安排。」晴信的语气中充满了热情。 晴信仿佛自我陶醉一般,一面将心中早已想好的腹案说给他们听,一面抑制自己过分兴奋的心情。他对自己与平日不同的行为所作的解释,是因为发烧,而发烧是由於昨日在阿谷的坟前淋了一夜的雨,受到风寒:而自己所说的话,似乎也是因不正常的身体情况所致。 「谢主公恩典——」 日向三郎四郎代表四人受领晴信的命令。四人的眼睛裏满溢著感激的泪水。 「希望你们保重身体,我等你们带好礼物回来。」 晴信对将从他面前辞去的政务官们说。四名武士离开晴信。晴信把手放在自己的额上,感到如火一般地烫热。 ? 回到踯躅崎城馆,晴信还有一些需要处理的事情。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父亲留下的大堆偏房及侍女。 「如果有人愿意追随父亲信虎前往骏河,可先和今川义元公连络,我会派人遣送过去:如果愿意留在城馆,也可留下:想要回乡的人,即日起我会遣人送回乡去。」 信虎後宫的女人,大多是因为貌美而被强押前来的妇女,没有一个愿意到骏河。晴信也曾问母亲大井氏(信虎的正室)是否愿意前往骏河。 「现在前往骏河有何意义?」 原来,信虎也为正室大井氏所背弃了。 被迫成为信虎玩物的女人共有三十六名。这些女人异口同声地希望回到故乡。晴信分予每人充分的钱财作为补偿,并派人一一遣送回乡。 踯躅崎城馆显得一片骚乱。因为不仅是信虎後宫裏的女人可以被释放,同时人质们也可以在预期中得到释放,因此城馆各个角落都洋溢著欢呼声。 踯躅崎城馆东西一百五十五间,南北一百零六间处,在山丘上围有高一丈的土墙,四周设有濠沟。城馆分为三郭。 北郭是人质的住所,一人一室,身分较高的人质与仆人一起居住。 信虎一向喜欢把人质当作战利品。不仅是信虎,当时除了把人质留下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牵制敌人。但由於信虎完全不信任别人,因而除了他国的人质外,甚至也向甲斐的土豪索取人质。有些部属,也把自己的儿子交出来,由信虎看管。 「把国内的所有人质,依照约定送回去。倘若有人自愿交出人质,如果是甲斐的人民,一律不能接受。」 晴信命令板垣信方说。 「甲斐的人质可以这样处理,但对其他国家的人质又应如何安排呢?」 信方对晴信的作风略感不安。 「对於来自他国的人质,我将一一加以审核,如果是不必要的人质,就可以遣送回国:倘使人质已无多大价值时,也可与敌方交涉,交换适当的人质。」 晴信以严肃的态度说。信方嘘了口气。当信方知道晴信这么做并非出於一时的兴致,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默默地放在晴信的面前。纸上写著他国人质的名单。 「诹访赖重侯的女儿湖衣姬。」 晴信被第一行字所吸引住了。 「她是谁?」 晴信既不知道诹访赖重有个叫湖衣姬的女儿,也不知这位小姐被当作人质送到踯躅崎城馆的北郭来。 「弥弥公主嫁给诹访赖重作正室时,信虎公即要求以湖衣姬作为交换。」 「把她当作人质?」 「不!是把她当作客人。因为赖重公没有儿子,因而把侧室小见氏生的湖衣姬留在此处。」 其实客人或人质差异何在?晴信心想:就算对方没有儿子,把人家的公主当作人质留下来似乎也太过分了一些。信虎是否打算在赖重有背弃的行为时将她处斩?难道弥弥嫁给赖重做正室,并有领土做嫁粧,仍然无法信任赖重? (不过,父亲对这点可说是有先见之明。诹访赖重果然出卖了武田,与小笠原长时共谋,企图攻进长坂。) 然而,晴信并不打算就此而改变客人的身分,把湖衣姬予以处死。因为如此一来,赖重可能会对弥弥作出报复的行动。晴信想到才十三岁的妹妹就成了政治的牺牲品。 「我想见湖衣姬。」晴信突然说。 「见面是无妨,但见她有什么用意呢?」 信方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安。信方已经知道,在出征小县时,晴信曾寄情书给弥津元直的女儿里美。他想,如果让年轻而又容易被女色迷惑的晴信看到湖衣姬,必定会引起一场风波。湖衣姬是位名门闺女,具有高贵的气质和美丽的外貌。信虎把湖衣姬当作客人予以留下,其实在他的动机中便隐藏著对湖衣姬的迷恋。连秃鹰一般的信虎尚且不敢轻易伤害这位名姝,因为诹访是神氏的後裔。自古以来,只要是出生於神氏的武士,地位即高人一等:而具有这名门血统的湖衣姬,同时又是貌如天仙,这是使信方担心的事。信方所以对湖衣姬的事一字不提,即是为了以防万一。因为他想,如果为了湖衣姬而使晴信和信虎发生父子之争,将会贻笑大方,不成体统。 虽然这种现象如今已不可能发生,但晴信会看上湖衣姬的可能性颇大。 (而且晴信刚失去爱妾阿谷。) 信方似乎在犹豫著。 「你是说我不该见湖衣姬?」 「我并未如此说。只是湖衣姬出生名门,因此身价极高……」信方事先安排了一些退路。 「喜欢炫耀出身而好摆架子的女人,在我们身边就有一个。你的意思是说湖衣姬的架子比她还大?」 信方立即了解晴信所说的女人是指三条氏。信方心想大事不妙,因为如此一来,只好让他见见湖衣姬。 但是见面之後,又会有一些麻烦的事。信方心想著。 「信方,我并不只是为了要见湖衣姬而前往北郭。而是想了解一下北郭的人质,同时也想知道他们所受的待遇如何。」 只要了解北郭的人质後,踯躅崎城馆中,就再也没有别的事可以让他牵挂了。 (把人质做好适当的安排後,我想奸好地睡一觉。) 晴信感到发烧已经逐渐蔓延到全身,不久自己将会无法动弹。同时,他感到头痛欲裂。 (你可以先去睡觉,不要让病情恶化。至於人质的事,等病好再处理也不迟。) 晴信的心中也有这种念头。但另一个念头又战胜了他,他决定牺牲睡眠的时间,要先把处理人质的事告一段落。他以略显不稳的步伐站起身来。 「我要到北郭,带路。」 晴信的脸因发烧而变红。虽然晴信的脸有些不正常,但信方却以为这可能是因为他年轻地如猎犬闻到佳人气味一般,使他感到兴奋所致:或者,也可能是因为他刚当上新领主,又从战场上凯旋而归的缘故。但不论如何,依信方的看法,这一切都是由於他年轻的关系。 北郭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在北郭周围的松林枝上,有只松鼠竖起尾巴,以滑稽的表情俯视著新领主由此经过。 ? 诹访赖重的女儿湖衣姬被分配到北部阳光最充足的居处。她与五名侍女住在一起。 听到新当上甲斐领主的晴信亲自来看湖衣姬,使侍女们大吃一惊。 「请在晋见之前,给我们一些时间准备。」 领头的侍女在地板上叩头,向晴信请求。 「不用准备,这样就可以了。」 「不行。即使男士可以如此:但公主有公主的礼节,何况公主是诹访家的闺女,如不依礼节晋见,我们下人会受到谴责的。」 侍女几乎哀叫地说。晴信望著信方,似乎在徵求他的意见。他想侍女提到礼节二字,是在炫耀诹访的门第。虽然这令人感到气愤,但因为对方都是一些女人,似乎也不应强行进入。 晴信和信方坐在隔壁房间等候。他心想连侍女都是这个样子,湖衣姬必定也是个爱炫耀门第、一副神情高高在上的女人。 「人质也有门第的高下吗?」 晴信以讽刺的语气问信方。 「虽说是人质,但湖衣姬是被邀请来做客人,和我们弥弥公主进行交换的人。」 「尽管称呼不同,但其实还是人质。要处理这些人质实在是很烦人,尤其是今後如果武田家每次打仗获胜都带一些人质回来的话,迟早会把这个狭窄的城馆弄得拥挤不堪。光是信浓一地,就有不少服从我的武将,只是其中较重要的人物就有二、三十人:如把土地扩大到骏河、越後,结果又将如何呢?是不是需要每年兴建一座像踯躅崎的城馆,否则如何来容纳这些人质呢?」 晴信说著将头低下去。他的语气似乎在说不仅如何对待人质是件麻烦的事:同时,继续扩大领域也是一件麻烦的事。然而,他也说出了自己征服信浓、骏河和越後的野心,这使信方感到非常的开心。 信方在心中思量著:不知该如何来表达自己对这位年轻而又雄心万丈的新领主的敬佩。 由於黄昏将近,房间显得幽暗起来。当晴信和信方的对话中断时,就仿如深夜一般地宁静。 「主公,我想当前的敌人是信浓,信浓之後就是骏河。假如能拥有甲斐、信浓、骏河三国,那么进军京都,挟天子以令诸侯必非难事。」 信方在晴信的耳边透露他的抱负。晴信似乎点头表示同意,但没有回答。他坐在那儿开始打起盹来了。 (怎么可以在这裏打瞌睡呢?) 信方去拉晴信的手,那是一双滚烫的手。他用手去抚摸晴信的额头,发现他发烧得很厉害。 「主公,主公……」 叫他的名字时,晴信会点一下头。但他一面点头,身体也一面倾斜,似乎有随时倒下的可能。 「主公,请抓住我的肩膀,我们必须赶紧回寝室休息。」 信方扶著晴信走出北郭。 晴信的发烧并非突如其来的。事实上,从长坂之战以来他便一直在发烧,只是他一直压抑著,没有人知道他生病。直到为了等候湖衣姬而休息时,终於将他击倒了。 晴信的近侍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向信方报告,晴信发烧的原因是因他在阿谷的坟前淋了一夜的雨,受到风寒的缘故。 「你们怎么让主公这么做?」 信方虽然在嘴上斥责二人,但却发现年轻的领主是多么地善良。具备一颗恻隐之心乃是一个领主所应有的条件;但如果晴信为情所困,对武田来说实是一件令人担忧的事。信方望著因发烧而不断梦呓的晴信,整晚寸步下离地守在他的枕边。 约过了六日後,晴信的病情似乎已经脱离了险境。然而,发烧虽比过去稍微减退,但到某一程度就不再继续下降。医生说对病人身体最不利的就是没有食欲,最好能让他吃点东西。但他似乎对任何食物都没有兴趣,只吃几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虽然烧已经开始退了,但咳嗽却没有停止。郎使咳得并不严重,但当他咳嗽时却显得非常的痛苦。 过了十天,发烧继续在退,咳嗽的次数亦减少了许多。但仍然无法起床,问题仍然在於没有食欲。 这时三条氏带了侍女首次前来问候。 「侯爷的病情渐愈,令人感到欣慰。」 三条氏只是客套式的问候,她并没有走近晴信的枕边去摸他。晴信用眼色向三条氏表示感激後,问她孩子们好不好。 「即使不照顾他,孩子也会长大的。」 三条氏若无其事地说。晴信放心似地频频点头,然後以比平时更痛苦的表情咳嗽。 「会不会是被阿谷的肺痨所感染了?」三条氏望著因咳嗽而痛苦不堪的晴信说:「咳嗽的情形颇为严重,必须从京都聘请良医来治疗,在这个穷乡僻壤,根本没有可靠的医生。」 三条氏嘱咐坐在枕边的甘利虎泰之後,说声保重便告退了。 晴信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他根本不理会三条氏所说的那些话。三条氏一回去,晴信便使个眼色,命人把三条氏坐过的椅垫拿开。 晴信的病情,迟迟未见好转,高烧也一直没有减退,食欲不振。没有人能预料病情的好坏。 自晴信卧病以来已过了二十天。晴信生病的消息传到邻国,虽然没有引起他国的觊觎,但时常有邻国的使者前来探病,目的在刺探晴信的情况。 湖衣姬表示愿意前来探望晴信。但是,接受人质的探望是史无前例的事,前来传话的侍女说: 「因为侯爷是在等候小姐时病倒,故小姐对此事一直耿耿於怀。另外,小姐听说侯爷没有胃口,她说想亲自下厨让侯爷尝尝她的手艺。」 信方心想也许调剂心情会有好处。晴信本来就想见湖衣姬,如果湖衣姬带著亲手烹调的佳肴前来探病,说不定能改变他的情绪,增进食欲。 「但这样做是否合乎诹访的礼节?」 信方揶揄地对侍女说。 「刚才小姐说要到亲属外的男士病榻探病,本身就是史无前例的事。但因为小姐坚持,我们也只好答应。」 信方把侍女所说的话依样传达给晴信。 「主公是否要接受湖衣姬小姐的探病?如要接受,必预先准备一下。因为对方是喜欢炫耀的诹访闺女,因此可能会变成一场极为拘谨严肃的探病。」 信方的话中略带畏缩的语气。 「虽然我们前不久才和诹访交兵,但并没有断绝邦交,湖衣姬依然是我们的客人,务必要以礼相待。」 许久以来,晴信第一次叫人替他修胡子及梳理头发。 「听到湖衣姬将要来,主公好像变得有精神了。」 信方打趣地对晴信说。他有个预感,湖衣姬和晴信见面,可能会使晴信的病情好转。因为眼前有许多难题等著他去处理,因此他希望晴信的病能早日痊愈。 第一个问题是诹访的动向。诹访赖重仍然对小县野心勃勃。假如晴信卧病不起,武田的根本动摇,诹访很可能会立郎从小县向佐久出兵。此外,骏河的今川义元的动向更为微妙。今川义元也可能把信虎当作人质,进攻甲斐。北条方面也不可掉以轻心,二、三日前便曾捕获企图潜入的北条奸细。 板垣信方望著坐在床上准备迎接湖衣姬的晴信。晴信瘦了,脸色也非常苍白:但他的眼睛却如明镜般地剔透晶莹,具有前所未有的美感。代表理性的宽额,富决断和爱心的明亮眸子,晴信正等待著诹访赖重的女儿湖衣姬的来临。 「湖衣姬小姐驾到。」 从走廊传来通报的声音。 味噌之味 ? 晴信以期盼的眼神等待湖衣姬进来。在他的想像中,对方至少会有二、三名侍女跟随,经过盛妆之後,体态慵懒,楚楚可怜而又带著一些羞涩地被人扶著来到晴信的面前坐下。他想对方既是个喜欢标榜门第的诹访长女(其母为小笠原的家臣小见[麻绩]氏),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她是个人质,但名义上仍是个客人,因此她可能会在表面上保持高贵的身分,说几句探病的问候语。然而,尽管如此,晴信仍想见一见湖衣姬的真面目。 晴信又想,她的父亲是高傲的诹访赖重,那么她或许也有一个像父亲一样高耸而狭窄的鼻梁。 晴信的侍女把客人请入房间。在侍女与客人之间经过短暂的礼让之後,一道明亮的光线从入口处射入,仿佛一簇杜鹃花突然绽开一般,一位身著艳丽花纹短袖便衣的女人出现在眼前。她略低著头,坐在晴信面前的坐垫上,向晴信问候: 「我是诹访赖重的女儿湖衣姬,特来向侯爷问安。」 她的声音微弱而略带颤抖,但仍显得相当沉稳。当她再度抬头说前来探病的话後,已恢复了镇定。 这与晴信原先的想像完全相反。湖衣姬丝毫没有深闺少女的纤弱及人质的阴沉,也没有晴信最忌讳的——喜欢炫耀自己是名门之後的高傲态度。湖衣姬的鼻子也不像诹访赖重那么高耸,但也不低。虽然有一双像赖重的大眼睛,却没有赖重的犀利。她带著一种宁静的气息。尽管她身著华丽的短袖便衣,却不会让人有丝毫轻浮的感觉。她所具备的高贵气质,仿佛已压过了花鸟纹饰的短袖便衣。 晴信望著身穿华衣,说话宁静斯文的湖衣姬,心想:这才是良家少女的风范。 「听说侯爷的胃口不佳,我特地派人由诹访送来鲤、大田螺和味噌,相信您一定会喜欢。我衷心期盼您能多吃一些,早日康复。」 湖衣姬所说的话,不像是经过侍女的教导而说出来的:但也不是随便地说说而已。当湖衣姬很自然地说出这些话时,晴信也情不自禁地附和说: 「久闻诹访的味噌特别鲜美,但不知公主可知它的做法?」 「虽然所知有限,但曾听家母说是由大豆、麦、麯为原料,再加入色料所制成。」 湖衣姬回答之後,停了片刻又说: 「不过,我倒没有看过制造的现场。」 湖衣姬的态度十分慎重,不禁令人发噱,因此晴信也出声笑了出来。这是他生病以来第一次发出的笑声。 「公主喜不喜欢味噌汤?」 「很喜欢。如果把诹访湖的大田螺放入味噌汤裏煮,味道格外地鲜美。」 「就这么决定。」晴信说。 这句话并不是说给湖衣姬听的,而是向侍臣说的。 当板垣信方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时,他说: 「替我烧放入大田螺的味噌汤,我想尝尝。」 晴信的声音充满了兴致。 从此,晴信的病便迅速地痊愈。如医生所说一般,只要有食欲,其他便可不用担心。晴信的脸似乎也略微胖了起来。 「加入诹访湖大田螺的味噌汤,效果的确很灵。」信方说:「不过,也许带礼物来探病的佳人更有效果。」 信方开了玩笑之後,又说: 「启禀主公,今早诹访赖重公送来了大田螺、鲤鱼和味噌。」 「什么?你说是赖重公?」 晴信露出讶异的神情。在把父亲放逐到骏河的那天,越过国境入侵的赖重,竟然在还不到一年的光景便厚著脸皮,送来探病的礼物。 「他可能是听到湖衣姬小姐来探病的事後,才采取这种行动。」 当信方向主人请示应如何处理时,他的脸上显示著最好不要退回礼物,以免引发事端的表情,因为晴信的身体还未完全复原。 「把它收下。你帮我回信,只要注明是因为我正在生病,因此由你代笔即可。同时,信末要注明:晴信公子说虽然同样是诹访的味噌和大田螺,但湖衣姬小姐送来的特别鲜美。前面的部分不太重要,但後面的这些话千万别忘了。」 晴信并没有原谅诹访赖重。放逐父亲本是不得已且令晴信终身遗憾的事:然而,诹访赖重却趁人之危,向他寻衅。这件事是永远也无法饶恕的。 「派人到诹访做彻底的调查。另外,也要好好地监视高远赖继和小笠原长时。」 说到小笠原长时的名字,晴信觉得他也同样地不可饶恕。 晴信的病况还不能算已经康复,有时仍会咳嗽,而早晚也有发烧的现象,脸颊会变热。 晴信说要离开病榻时,立木仙元医生摇著头说,如果仍有咳嗽发烧的现象,在病况尚未好转以前起来,会使病情更加的恶化。 「疾病只是暂时潜伏著。它隐藏在您的体内,正等待发作的机会。」 立木仙元反覆说了多次类似的话。 「能否用药物来根治病原?」晴信说。 「任何疾病都无法单靠医药来根治。能克服疾病的不是药物,而是强健的身体。只要身体强壮,疾病自然就无从发作了。」立木仙元自信地说。 「原来如此。这么说疾病是隐藏在每个人的体内,伺机而动是吗?这真是有趣。这个道理对国家来说又何独不然呢?在一个国家衰弱,外敌入侵之前,必先有内乱发生,这与生病的道理是一样的。」 晴信一面回味著立木仙元的话,一面觉得目前的生活实在是非常地单调乏味,希望自己能早点起来活动。而离开病榻後,他第一件想做的事便是骑马奔驰:而第二件便是去访问北郭的湖衣姬,对她送来的诹访味噌和大田螺表示谢意。然而,有时他甚至想访问湖衣姬的事,可以比骑马优先实行。 当酷热的季节接近尾声,晴信告诉仙元说他想起来在城馆内四处走动走动。仙元观察晴信的脸片刻後,说: 「四处走动倒是无妨,但要以不疲倦为原则。至於骑马则绝对禁止。」他的表情严厉。 晴信择日离开了病床。 三条氏前来祝贺说: 「比起前次来看您的时候,现在精神显得好多了。这可能是北郭送来的味噌和大田螺营养丰富的缘故罢。」 她故意不说诹访,而说是北郭送来的味噌和大田螺,充分显示出三条氏的讽刺和嫉妒。 她所穿的服装,对於祝贺病人离开病榻来说是过分的夸张。她穿著唐衣及拖地的长裙,从一入座开始便像有话要说的样子。这类服装,如今只有公卿才会使用。她所以穿这套已经过时的服装,可能是对湖衣姬所穿的花鸟纹饰短袖便衣表示抗议。 「即使可以起来活动,但最好也不要走得太远。」 三条氏说些极为平常的话。 「立木仙元也这么说。我打算在城馆裏走动走动,好锻链一下体力。」 「这是不错。不过,您千万不要涉足北郭。北郭是人质居住的地方,假如传出甲斐的领主经常出入人质的处所是很不利的。」 三条氏话中带刺。她说的人质,很明显的是指湖衣姬。 「谁说要到人质的居处经常走动?」晴信变色地说。 「我并没说要经常走动,而是为了避免这种谣言,事先应该有所警惕。」 三条氏肥胖的身躯坐满了整个坐垫。她那张又俗又扁又大的脸颊从唐衣中露出来,看起来十分地滑稽。她穿的裙子也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不管是女性或男性的衣服,现在都慢慢地以实用为原则,短袖便衣已经成为普偏的服装。晴信在姊姊嫁给今川义元时,曾经到过骏河。虽然骏河的今川氏喜欢模仿京都的风俗,但那裏的妇女也都穿著短袖便衣。现在穿唐衣已经太落伍了。 「侯爷为何那样看我?是不是对这件唐衣很好奇?或者想说您并不喜欢这种正式的服装,要我也穿起花鸟饰纹的短袖便衣,表现出和民间妇女一样低俗的模样?」 正如所料,三条氏又开始和晴信抬杠。她所以把湖衣姬穿的花鸟「纹饰」短袖便衣说成花鸟「饰纹」短袖便衣,可能是三条氏的侍女曾把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向她报告。 「湖衣姬穿著花鸟纹饰印花的短袖便衣真的很漂亮,那件衣服非但不低俗,而且非常有情调。」 「那一定是下流的情调。因为侯爷一向对下贱的女人有好感,所以才会被那种衣服所吸引。」 三条氏恨恨地说。 「你说湖衣姬是下贱的女人?你说话应该含蓄一点!湖衣姬是神氏的後裔。」 「神氏的後裔又如何?心地下贱的女人就适合穿下贱的衣服,我劝您不要接近这些人。」 晴信心想这女人真是多管闲事。在他还未想过要和湖衣姬接近,她便已先警告他了。即使这是出於女人善妒的天性,但过分的露骨也会令人感到十分不悦。 「今後千万别再涉足北郭。听说诹访的闺女就同她的父亲一样,是个性情奸滑的小人。」 看来,如果晴信继续沉默下去,三条氏将会继续说湖衣姬的坏话。但「奸滑」二字完全不适於用来形容湖衣姬。 「我不许你对湖衣姬肆意毁谤,也不希望你以後再说出这些话。」晴信耐著性子说。 「不!我要说!我有这个权利,我是左大臣三条公赖的女儿。我是当今皇上勅许下嫁到武田家来的,因此我有权管理这些後宫的事务。」 晴信心想她真是个可怜的女人。获得圣上勅许下嫁到武田家,与干预晴信的私人行为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在这个女人的脑子裏,除了自己是三条公赖的女儿外,再也没有别的念头了。 「您应该还记得阿谷的事,如果您知道阿谷的下场,那么就应该对女色做适当的节制。」 这是一项间接的威胁,也就是在警告他,如果他想亲近湖衣姬,湖衣姬就将走上和阿谷相同的命运。 「杀了阿谷你又得到什么好处?像你这种年龄,应该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你被嫉妒所蒙蔽而加害北郭的湖衣姬,我一定会把你给斩了。」 晴信字正清晰地说出「斩」字。换句话说,他不管什么元配或公卿的女儿,只要违背他的旨意,他便要把她斩除。三条氏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三条氏离去之後,晴信仍然坐在那裏。他觉得自己有些发烧,心想自己会说出斩人的话,可能是由於病情还未痊愈的关系。同时,他又想到迫使他说出这字眼的湖衣姬的事。他对湖衣姬并没有丝毫的恋情或想念。但他有种感觉,总觉得自己和湖衣姬之间,似乎命中注定有一段解不开的缘。 ? 那年梅雨下得久,夏天很短,转眼又到了秋天。由於农作物歉收,稻谷不结穗,因此有些田圃仍保持著青禾的状态在秋风中摇曳著。 「歉收的情形比预料中来的严重。」 板垣信方向晴信报告。这使晴信面露忧色。去年,亦即天文九年的农作物收成已经不太好,万一今年又出现荒年,百姓的生活一定会非常困苦,他希望不会有人因为觅食而流落他乡。 「百姓有没有变动的情形?」 「有是有,问题在於能否挨过今年冬天。如果能勉强度过冬天,那么即使吃野菜也能活到秋天。但万一明年也碰到和今年一样的情形,後果将不堪设想。」信方又说:「歉收的情形以山区较为严重,而北部又比南部还糟,同样是南部,山区的稻米收获量几乎全无。」 「有没有救济的措施?」 「即使豪主放出平时贮存的米粮,数量也十分有限。因此,虽然各地的自耕农或负责召集兵源的武将在照顾自己属下的土豪、隶农及下人等,但由於今年的歉收……」 对於荒年的情形做了冗长的说明之後,信方又说:「但是主公不必担心。虽然我们甲斐的稻米产量远不及信州、越後:但在大麦、小麦及其他杂谷方面的产量却胜过他国。稻米的产量虽多,却容易受到气候的影响,甚至有粒米不收的情形;杂谷的收获量虽然较少,但对气候的抵抗力较强,因此即使是荒年,比起以稻米为主粮的国家来说,所受到的打击也来得轻些。」 然而,晴信似乎对这些说明仍感到不满意:「既然稻米歉收,杂谷的收成一定也好不到那裏是吗?」 「的确如此。但杂谷还不至全军覆没,而且……」说到一半,信方仿佛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由於甲斐的百姓习惯於杂谷食,故即使稻米没有收成,只要有杂谷便可勉强挨过。换句话说,甲斐的百姓能够忍受又粗又简陋的食物,因此尽管遇到饥荒也不会轻易被击败的。」 信方说的话前後充满了矛盾。他自以为如此已可勉强地自圆其说。但如果英明的晴信进一步向他逼问,他又应该如何作答呢? 「总而言之,信方你想说的是今年虽然是个荒年,但甲斐还有余力应付是吗?」 「是的。」 「诹访的情形如何?」 关於那裏的事他尚未调查清楚。 「骏河呢?佐久和小县又如何了?」 当晴信接二连三地询问有关气候与农作物的收成时,使信方有无言以对的感觉。 「诹访歉收的情形比甲斐更为严重。由於诹访是依赖稻米,因此所受的打击似乎更大。至於佐久和小县,因为二期稻作十分丰收,因此仍有余粮可以贮存,百姓并未有太大的骚乱。骏河方面,虽不是荒年,也不是丰收。」晴信仿佛在教信方一般地说。 「主公是如何知道的?」 「今天早上大月平左卫门从小县回来:而山本勘助也从骏河回来。」 信方低下头,表示非常佩服。他心想这位年轻的主人是在考验他,但他又不得不对晴信灵活的头脑表示佩服。 「信方,我们到外面边走边聊。」 晴信站起身来。红叶把踯躅崎城馆点饰得非常鲜艳,树下的草丛也完全改变了颜色,等待即将来临的冬天。 「你看红叶多美!能看到如此壮观的红叶却是一个荒年,这似乎是因为人谋不臧的缘故。」 晴信自言自语般地说。接著,他忽然冒出一句奇怪的话来:「据说小县的红叶也很迷人。」 「难道大月平左卫门的报告中也包括这些?」信方以讶异的神情说。 「不!是里美小姐所作的诗中有描写红叶美景的句子。」 「您是说里美小姐——弥津家的闺女里美小姐有来信?」 信方目瞪口呆地说。从夏天到秋天,中间有一段时间,他还卧病在床,至今方才能够行走就与里美互通书信,真是个风流的领主。 「是的。是大月平左卫门把信送来给我的。」 「应该说是主公先寄信给她,所以她才回信给您是吗?」 「可以这样说。」 晴信朝著蔚蓝的天空笑了笑,然後说:「要不要把那首诗读给你听。」 「不用了!属下对别人的情诗一向没有兴趣。」 信方故意做出赌气的表情。他心想晴信把大月平左卫门当作情诗的邮差,派到小县去,背後必然另有文章。 「诹访赖重已经采取行动了。」晴信说。 「采取行动?」 「赖重也写了情书给里美。」 信方听到之後,差点笑出来,但勉强忍住了。 「这么说,赖重公也在追求里美小姐罗?」 「如果是竞争,我一定会赢的。」 「主公似乎很自信。」 「只要看里美小姐寄来的诗,便可以知道事情对我有利。」 「果真如此,那就大可不必对赖重公太过介意。」 「赖重是个性急的男人,他发现单凭情书似乎发生不了作用,因此已经遣派使者向弥津元直提亲了。」 「原来如此。」 由於这是信方初闻此事,而且事关重大,他也不敢再抱持开玩笑的态度。信方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弥津元直以里美卧病为由予以拒绝。至於以後的事,下说你也明白。」晴信把话打住了。 「这是否意味诹访公将出兵小县?」 「是的。赖重已经开始著手准备;弥津方面也立即向上野的上杉宪政请求援助。」 信方深深地点头。他对晴信表面上派大月平左卫门去传递情书,实际上却在调查这些事情而赞叹不已。 「这么说诹访侯不久将……」 「不错!赖重隐藏自己的野心,厚著脸皮声称小县的弥津元直违背今年春天的承诺,突然加强城池的戒备,引进上野的上杉军,并要求为了表示甲诹的友好关系,应该联合起来进攻小县。」 信方以为这是十分可能的事。赖重垂涎里美的事姑且不谈,从过去的事实来看,他一直热衷於征服小县。但假如弥津一直反抗诹访时,便会为诹访的芦田城和长洼城带来危险。倘若这两座城池沦陷,无异於诹访的势力被逐出小县。此外,还有一个使诹访赖重执意於进攻小县的理由,那就是诹访地区今年的歉收。在自己国家闹饥荒时去攻打邻国,夺取他国的粮食,乃是古来常有之事。虽然小县绝不是丰收,但如要用兵,应算是最恰当的目标。 「假如诹访公请求我方共同出兵时,该怎么办?」信方在脑中估计这场战役所需的军兵及将领人数。 「答应他。并且回答他,违背约定的弥津元直的确不可饶恕,我方也将派兵前往援助。同时,派出快马到各处通报要出兵小县,安排兵马可以随时集合,且尽量夸张一些,就说甲斐全国的军队将进攻佐久和小县。」 信方听晴信这么一说,终於明白了他的用意。 「主公的意思是只做宣传,而不把兵马留在古府中是吗?」 「还是要集合一部分,否则无法取信诹访。不妨先集合以津金众及小尾众为主力的部队。」 果然不出晴信所料。不到十天,诹访赖重派出的使者便来到了踯躅崎,目的在请求共同出兵小县。晴信接见了使者,说: 「最近弥津元直的作为的确令人不耻。我也正想和诹访公商量这事。请回去禀告诹访公,近日之内我将亲自率领军队出发。」 诹访的使者把晴信的话牢记在心,沿著信浓公路返回诹访。但甲斐的快马陆续超越了诹访的使者。当诹访使者来到长坂一带时,前头聚集了一群骑兵,同时有一座临时搭建的木制栅门。他自称是诹访派来的使者,守栅门的领头武士说: 「辛苦你了。我们也可能在明後天出发前往大门峠。或许在小县的战场上我们还会再见,请多多指教。」很有礼貌地向他寒喧。 诹访使者将此事告诉赖重。 「谈到小县的事,晴信就特别的热心。」 赖重的脸上带著讥讽的笑意看著千野伊豆入道。但千野伊豆入道却认真地思索某事而未予置答。 「晴信这小子,为了弥津的……」 赖重喃喃自语地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像牡丹盛开一般艳丽的里美笑容。对了!晴信急著要出兵,莫非是为了里美?果真如此,他也不该再拖下去了。 「决定明天早晨出兵。」 赖重大声地说。听到这声音,千野伊豆入道如梦初醒般地清醒过来,瞪大双眼,说: 「主公刚才说明天早晨出兵,但属下认为出兵的事应该暂缓,因为晴信的做法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千野伊豆入道是诹访家数一数二的智囊。他对使者报告说在长坂一带已有津金众的部队集合感到十分费解。他认为这似乎是一个人为的圈套。 「晴信公虽然年少,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请看我入道的面子,把出兵的事暂缓两日。这其间我会做彻底的调查。」 入道恳请赖重把出征的时间暂缓两日。 「不!如果把出兵的时间延後,便会比晴信落後,还是明天早晨出发。」 赖重不肯采纳千野伊豆入道的建议。因为赖重一直把里美的事挂在心上,他不希望晴信夺走里美,这个意念也因而成为战争的主旨。 翌日,诹访的一千军兵越过大门峠。一进入小县,赖重觉得自己似乎操之过急了。派到敌方的间谍陆续回来将敌人防备的优势告诉他。假如不等後备队伍就进军的话,可能会遭到全军覆没的结局。偶尔发生小战斗时,敌方的抵抗情形也与春天那次不同,显得格外地激烈。结果,诹访军虽然进军到芦田城,却寸步难行。同时,尽管诹访军的进击受阻,甲斐军却集结在甲州边境,丝毫没有行动的意思。虽然派了使者前去请求,对方却藉故予以拒绝。不仅如此,津金众、小尾众等精锐部队,反而有随时越过国境,进攻诹访的可能。 「请主公赶紧撤兵。」千野伊豆入道劝告诹访赖重说:「如果继续前进,我军必然会遭到惨败。在上杉的军队布阵好以前,应尽快退兵……」 千野入道抓住赖重铠甲上的袖子恳求,诹访军於是趁著黑夜撤退。直到越过大门峠之前,与其说是退兵,不如说是溃败而逃。不但谈不上攫取敌人的粮食,甚至还抛弃了自己有限的食物,这真是一场惨痛的教训。诹访赖重把这一腔愤怒转向晴信。当诹访军越过大门峠进入诹访的领地而重整军队时,集结在国境而以津金众、小尾众为主力的甲斐军却发动了总攻击。 然而,奇怪的是:当诹访军来到边境时,甲斐的兵马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赖重率领著因无意义的战役而疲惫不堪的军马,意志消沉地回到了上原城。 到了城裏,他们发现晴信已送来了三大樽味噌。同时,还附有晴信写来的信。信上说前次承蒙致赠诹访的味噌,为了表示谢意,我们也奉上甲斐的味噌,敬请品尝那辛辣的味道。 这时正值天文十年的晚秋。 灭亡的狼烟 ? 自天文十年年底到天文十一年的春天,甲斐国极为平静。甲斐周围的小国也非常安定,没有被他国侵略的情形。最有问题的甲信国境,短时间内也没有发生事端的徵候。然而,这只是表面的情形,背地裏却是波潮汹涌,明争暗斗。 天文十一年三月,被派往高远赖继处担任密使的镰田五郎,与被派往诹访和金剌尧存进行交涉的饭富兵部,相继回到古府中来。 「赖继是怎样的男人?」晴信问镰田五郎。 「他是怎样一个男人……」镰田五郎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和我镰田五郎一样,是个欲望很强的的男人。」 镰田五郎的回答非常有趣,因此晴信笑著说:「这么说来,赖继也喜欢打仗或砍下敌人的脑袋喽?」 镰田五郎答以并非如此,然後又说:「虽然他的欲望和我一样强,但内容则与属下完全不同。赖继一心一意想拿下诹访。他本来是诹访家的後裔,因此,与其称自己为高远赖继,更希望自己成为诹访赖继,并继承诹访本家的地位。」 「真是愚蠢的男人!」 晴信以不屑的语气说:「赖继不仅是个愚蠢的男人,而且是个小心眼的男人。他恐怕作梦也没有想过,如果拥立以诹访赖重为中心的本家,并与和诹访家有血亲关系的诸家结盟的话,便可使伊那、木曾、小县和诹访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然而,他只梦想能登上神代以来诹访神社的大祝和诹访氏的位置。像这样的差使办起来是再简单不过了。」 镰田五郎从怀中拿出高远赖继亲笔写来的信,放在晴信的面前。 晴信并没有伸手去拿,而向板垣信方使了个眼色,请他代读,然後说: 「那么,关於攻打诹访的事,赖继以为什么时机较为妥当?」 「他说,只要晴信公的军队越过甲诹国境,高远军便会同时进攻诹访。倘若高远支援甲州,诹访必定很快就被攻陷。赖继提出的条件是到时候承认赖继是诹访的总领。」 假如事情有这么顺利,诹访早就灭亡了。就因为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父亲信虎才会把弥弥嫁给赖重,趁机巴结他。在诹访的背後有小笠原为他撑腰。假如高远要采取行动,小笠原必定会攻其背後。 「看来,赖继真的想进攻诹访。这也许是谣言已经奏效了。」信方读完赖继的信後说。他所说的谣言是指曾经派人潜入高远,到处散播谣言说诹访赖重将出兵攻打高远的事。 晴信未予置答,叫镰田五郎退下,又叫饭富兵部进来。 「金剌尧存是怎样的男人?」晴信和问镰田五郎一样地问他。 「他是个脸色铁青,和他面对面说话会令人感到惧怕,而且面貌阴险的男人。当属下把您的话转告他时,他说并不打算借他国的力量,而要以自己的力量灭掉诹访。」 诹访神社很久以来即分为上社与下社。虽然依照规定,上社的大祝由诹访氏,下社的大祝由金刺氏担任,但自从诹访赖重的父亲诹访赖满攻灭下社以来,金刺氏的党羽即在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小笠原长时已注意到这点,试图在幕後操纵金刺氏的残党,以牵制诹访:然而,金刺尧存却不希望依赖他人的力量,私下在等待机会的到来。同时,有些诹访的国人也支持金刺氏。因此,金刺氏虽说是灭亡了,但却还未根绝。」 「然後呢?」 「他似乎很孤僻,令人难以应付。属下曾经问他,如果甲斐的军队攻打诹访,他将如何处理?他回答说,一旦如此,他会随机应变,采取单独行动。不过,属下告诉他,如果遇到这种情形,我方会事先通知他。」 饭富兵部仿佛对未能完成笼络金刺氏而感到非常惭愧,略显忧郁地站在一边。但晴信对他说: 「这样就够了,只要调查到这裏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而後,饭富兵部退下,晴信又立即召见了大月平左卫门。 「你去刺探诹访神社的弥宜满清,结果如何?」 晴信所问的满清,便是第三个值得注意的人物。 「当属下偷偷地潜进满清家时,满清正在烛火下写信。於是我趁他写完就寝之後,把信偷出来,躲在月光下偷看,然後又把信放回去。信的收信人是高远赖继公,内容是:假如赖继公打算和武田联合攻灭诹访,愿助一臂之力。」 「你的忍术还是如此高强。对了!满清到底是怎样的男人?」 「简单地说,他是个令人厌恶的家伙。全身臃肿不堪,但却像饿狼一般地吃个不停。喜欢东张西望,常会整理衣冠,向诹访神社遥拜:到了早晨,又会第一个到城堡报到,在赖重的面前阿谀献媚一番。」 晴信似乎很高兴听到大月平左卫门的回答,频频点头,仿如自言自语地说:「自神代以来,诹访神社的神官一向非常杰出,连朝廷都要让他三分,如今却是每况愈下。」 「有关诹访家周围的背景,现在已经大致了解,下一个就轮到这边了。」 晴信对板垣信方说。 「主公说轮到这边是什么意思?」 「告诉津金众和小尾众到诹访的国境去挑衅。当诹访准备好兵马时,我方要派二千军兵前往。」 「是否真要进攻诹访?」信方紧张地说。 「你料事的经验还不够深。那二千军兵到达国境又叫他们折回来,反覆几次,诹访每次必会派兵前来防备。由於去年的农作物歉收,诹访已陷入苦境,加以时常出征,诹访的百姓必会怨声载道,最後即使下达命令,他们也不肯参加战役了。我们就可以找个适当的机会——」 「这次却是要真的去攻打对方是吗?虽然这个计策不错,但如果时常出兵,甲斐的百姓也会像诹访的百姓一样地怨恨主公。」 信方对这项作战计画并不积极赞同。 「但不妨在消灭诹访之後再去谈论甲斐百姓的心声。打胜仗与打败仗的时候,百姓的情绪一定不同:同时,在受到敌人的侵犯後再出兵与主动出兵,心态上也有很大的差异。总而言之,这个战役中,处於被动的诹访在精神上必然比甲斐容易疲劳。」 「但诹访背後有小笠原长时做靠山。如果武田支持高远赖继的话,和诹访有血缘关系的伊那诸将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的。」信方摊开地图说。 「关於这些,我另有打算。」 晴信把山本勘助找来。 「有件事请你到骏河告知今川侯。」 晴信以此为开端,然後嘱咐他转告今川义元说我方准备在夏季来临前攻打诹访,希望他在南方牵制和诹访有血亲关系的伊那的知久赖元及保科正俊等。 「是否要送书信前往?」 山本勘助认为这样做似乎太过草率。因为对方是今川义元,根据以往的惯例,晴信多半是以口头交待,理由之一固然是因为山本勘助本来是今川义元的人:同时,山本勘助认为那是由於晴信对他的看法依然毫无改变。他始终觉得对方怀疑自己来自今川,故与今川一定订有密约。 事实上,山本勘助的妻小也一直留在今川,被当作人质:同时,今川义元交给他的任务也是将武田的动态逐一地通知今川。然而,自从来到甲斐,山本勘助的心意很快地便倾向晴信,他认为晴信的为人高於今川义元,他也一直想,如果有可能,希望能与今川义元断绝所有的关系。山本勘助的脸上,时而会露出痛苦而无奈的表情。 「是否要携带书函?」山本勘助再度问晴信。 「没有信。只要照我的话告诉对方即可。」 而後,晴信像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有件事想托你。希望你帮我送信给弥津家的里美小姐,同时一路上绕到小县、佐久、上野、武藏、相模等地,察看天下的局势如何。」 晴信叫山本勘助等候一会,坐在案前写信。信方故意板起脸孔,默默观看晴信所撰写的情书。 ? 山本勘助在骏河看到今川义元时,仿佛觉得自己所面对的是另外一个人。今川义元穿著公卿一般的服装,刚好从京都邀请客人前来举行诗会,因而喝了不少酒,显得非常开心。 「晴信後来的情况如何?他的病是否已经痊愈了?」 今川义元先问到晴信的健康情形。 「已经完全康复了,而且最近已能做远程的骑乘。不过……」山本勘助没有把话说完。又说: 「似乎还有轻微的咳嗽,有时也会发烧。」 「这么说是不算完全的康复喽?」 然後,今川义元问山本勘助的来意。 「是为了有关攻打诹访侯的事。」 山本勘助照晴信的话告诉对方。同时,除了通知义元这事之外,还把曾经转递书信予里美的事,以及一路绕道上野、武藏、相模,察看天下局势而来到骏河的事告诉他,义元露出好色的神情,说: 「你说的弥津元直的女儿是否是个美人?」 「是的,而且简直是绝世美女。」他故意把话说得更夸张一些:「同时,听说里美小姐还是个杰出的诗人。」 义元似乎很感兴趣,但他转变话题,说: 「你一定读过晴信寄给她的信吧?」 他的意思是说,山本勘助既然是以义元的间谍身分到武田家,当然应该做到这点。 「属下读过。」 「说给我听听。」 「那是一首情诗。」 「情诗?晴信真的不简单。诗的内容如何?」 「诗的意思是说她不在面前,令他想念不已,希望能早日与里美小姐缔结良缘,晨昏共度。」 「晴信真是个混蛋!」 义元思索了一下。他觉得晴信并非一个能够轻易受人摆布的人:同时他觉得晴信似乎知道山本勘助在背後操纵情书,因而故意叫勘助送信,让他得知情书的内容。这无异是在愚弄义元。 「属下应该如何回覆?」 「回覆什么?」 「有关沿著天龙川进逼伊那,牵制对诹访示好的知久赖元及保科正俊等的事。」 义元又再度陷入沉思。答应晴信的要求,牵制伊那本是易如反掌的事;但如果因此造成晴信征服诹访,入侵信浓的机会,则对他非常不利。然而,如果不答应这小小的要求,因而引起他日对方恶意的报复,似乎也不太妥当。 「怎么做比较妥当呢?」义元用手抚摸著酒气开始消失的脸颊,说:「我想只好回覆他我方同意。因为武田和今川是同盟国。」 「既然如此,属下会依照您的话回覆。相信不久古府中就会派人来正式要求出兵。」 山本勘助俯伏在今川义元的面前,表示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侍臣进来小声地告诉义元某事,并拿了一封信给他。 「什么?甲斐派了快马来这裏?」 义元读完书信後,把信抛给山本勘助。那是请求出兵的书信。 「晴信简直的欺负人!故意派勘助绕道而行,算好勘助到达的时间,而让事先等候的快马前来催促出兵。」 「主公如何处理?」勘助从书信中抬起眼来说。 「我要出兵,但只派三百骑,因为如果是为了要牵制那些人,这些兵力已经足够了。」 义元以不屑的神情说完便离席而去。这时,诹访的上原城聚集了许多重臣,正在举行军事会议。 千野南明庵将目前已经收集到的消息加以说明。 「集结在韮崎的武田军约有二千:除此之外,在边界的小尾众率领了约五百名士兵,有随时进攻的迹象。同时高远似乎也表现得很不寻常。高远家和诹访家本来是兄弟之邦,但他们现在会突然加强戒备,似乎有某种企图。另外一件令人担心的事是下社金刺氏残党的动向。据说向金剌氏示好的人正在积极地搜集枪刀。」 听到这个报告,最为大惊失色的是赖重的弟弟诹访赖高。他觉得敌人的大军似乎已逐渐逼近一般,因而全身发抖。 「既然敌人要来入侵,我们要立即加强戒备才行。」千野伊豆入道镇定地说。然後,又改变语气:「其实上局远赖继的行动比武田的问题还大。属下认为应该立即派人去查明他们为何备战?」 听到这话,赖重把眼睛抬起,他的表情似乎在说没有这个必要。 「在下不才,想冒昧地表示一点意见。」说话的是诹访神社的弥宜满清:「诹访家和高远家本有血亲关系,诹访是本家:而高远是旁支。假如高远家开始准备作战,唯一的理由便是支援本家。虽然高远赖继公的野心很大,但也不可能对本家有异心。就算有异心,比起赖重公的才干,赖继根本不值得一提。赖继公应该明白在这个非常时期,自己人彼此猜忌,只会让敌人更加有机可乘。同时,敌人为了要挑拨是非,很可能故意放出高远侯有异心的流言。关於这件事,我认为应该特别慎重。」 赖重听了弥宜满清的话後深深点头。 「高远方面可以由满清去查明。同时,出兵边境的事要在明天之内完成。另外,派使者到小笠原家、小县和佐久请求援军。」 军事会议在赖重的裁决下结束了。 一旦开始打仗,派出传令兵四处通知地方上的自耕农及负责召集的武将来聚集兵马,虽然在说法上有些不同,但依照当时的说法,在一万石的采邑上分派兵源三百人似乎已是最大的限量。 因此,即使对诹访的釆邑俸禄做更高的估计为三万石,也顶多只能派出九百人或一千人。因而,战斗人员为一千,另外再加上运输队等,实际的人数大约是一千五百人。赖重的父亲赖满为了弥补人数的不足,所采用的方法便是加强训练,并联合邻国,时而越过国境,攻打甲斐,令武田困扰不已。 虽然诹访赖满已经死了,但是曾经效命於他的千野伊豆入道仍然健在。他在当天夜晚派快马通知诹访全郡。翌日午後,诹访军兵已集结在上原城。 接到小尾众突破国境的消息,矢岛赖光率领五百士兵先行出发了。但来到赖泽时,小尾众却早已撤兵而去。派出奸细侦察敌情的结果,发现武田本队似乎将在长坂布阵。然而,武田本队在诹访军的本队到达赖泽时便已退却了。 这种不像战争的战争在梅雨中继续持续下去。 类似的情形三番两次的发生,诹访军也无法一一应付。 「晴信一定是怕我方的武勇兵力。」 每当诹访赖重听到甲军撤退的消息便如此说。 「主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这可能是敌人的战略。他可能是要让诹访军疲於奔命,然後趁机一鼓作气向诹访攻打过来。」伊豆入道对赖重说。 「那时只要在国境迎击即可。幸而,诹访拥有险峻的地理条件,故甲军无法轻易地入侵。」 赖重的脑中想著父亲赖满常采用的成功作战模式。 「问题不在前方的敌人,而是在内部的敌人。」伊豆入道说。 「什么?内部的敌人?」 「是的。假如高远赖继做敌人的内应,而在诹访家中有人与赖继互通声息的话,这场战争就必输无疑。」 「可有确实的证据?」赖重听到之後,骤然变了颜色。 「本来我也因为一直找不到证据而感到头痛不已。结果发现了一名可疑的男子,经过我们严密的监视,发现他由弥宜满清的家走出来。在诹访的家臣中有人认识那名男子,原来他是高远家的人。经过我们严刑拷问,那名男子却咬舌自尽了。」 伊豆入道说到这裏,赖重却说: 「单凭这些不算什么证据。同时,对於高远赖继此种愚蠢的行动又何必太过介意。假如高远有意背叛诹访,我们也可先发制人,将他攻灭。」 赖重不肯听千野伊豆入道的话。 ? 对於今川义元的士兵威胁伊那谷的情报最为重视的是小笠原长时。他以为这是敌方为了要协助武田进攻诹访所做的牵制策略,同时也可能是今川氏要侵略信浓之前所做的刺探。因为今川氏已经征服骏河、远江,并且将三河纳入版图,因此如果今川氏向信浓进军,对信浓的武将们来说是个威胁。小笠原长时也与伊那的知久赖元及保科正俊保持连络,并准备了援军。每当甲军进攻或动员大军时,诹访便会以快马通知小笠原家。然而,每当小笠原家准备出兵时,又传来「,甲军退兵的消息。不久,小笠原家便不再理会诹访家请求出兵的要求了。 晴信确实掌握了诹访、小笠原和伊那的情势之後,照样大约每月派兵前往边境一次,然後旋即撤兵。 「弥宜满清和高远互通的消息,似乎已经被伊豆入道所觉察了。」信方对晴信说。 「这么说是愈快愈好。」 晴信放眼望向外面。梅雨季节似乎已经过了,处处可以听到蝉鸣的叫声。 快马到甲斐的每个角落传达消息。由於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因此豪主们都有些厌烦,并没有立即奉命履行。第二次快马又去通报。同时,这次下了一道军令,如果不按时集合,负责人将会受到处罚。豪主们於是明白了晴信的决心。天文十一年六月二十四日,骑兵七百和三千步兵越过甲诹国境。 诹访赖重事先并没有准备,只有千野伊豆入道为了应付紧急情况用的三百五十名骑兵和步兵八百,这是诹访军的总兵力。 千野伊豆入道率领了这三百五十名骑兵迎击甲军。但甲军并不想和千野伊豆入道决一死战,只是率领大军在御射山布阵,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的迹象。本来以如此庞大的军力,可在一日之内攻下诹访:然而对方却在御射山布阵,仿佛相当有实力。同时,对方也像故意不立即予以了断,而在御射山上欣赏诹访军失去作战的机会一般。惊慌失措的诹访军束手无策地乱成一团。 即刻派出使者前往小笠原家及高远赖继处请求援军。 小笠原长时闻知甲军在御射山上布阵,心中料定这场战争绝无胜算。因此,虽然诹访一直向他提出请求,但他却按兵不动,反而加强塩*峠的防备,以防甲军来袭。 高远赖继答应遣派援军过来支援。他以书面答覆赖重说,将率领全部军队从杖突峠进入诹访,并请赖重放心。 「你看看这信。遇到危急的时候,还是自己的血亲可靠。」赖重把赖继写来的信拿给千野伊豆入道看。 「假如赖继是真心的,他应该和这信一块寄来实质的信物。因为虽然有血亲关系,但诹访与高远之间平时便感情不睦,这时更应该表示他没有二心才对。」 千野伊豆入道认为:如根据战国时代的惯例,高远赖继若要率兵进入诹访境内,应交出适当的人质。 「胡说!到了这节骨眼你还怀疑他人!万一这场战争打输了,神代以来的诙访家就会被灭亡。在这紧要关头下,赖继怎么会谋叛呢?」赖重气得面红耳赤。 「赖继公的愿望只有一个,亦即夺取诹访本家的地位。因此,他也可能为了优厚的条件而与武田勾结。我建议主公向赖继公提出交出人质的要求。而且,除非赖继公交出人质,否则千万不要让高远军进入诹访。」 但赖重摇摇头。 「我已经派满清前往高远调查,同时也叫赖继立下了誓约。假如再进一步提出要求,赖继可能就不肯派出援军来支援我们了。」 很不幸,千野伊豆入道的预言果然被料中了。七月二日集结在杖突峠由高远赖继所率领的二千军马从峠上一鼓作气地攻进了诹访的安国寺。 「赖继真的背叛了?」 赖重闻言失色,愤怒地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命令千野伊豆入道尽速归来。 千野伊豆入道为了防范甲军的入侵而在矢崎原(塚原)布阵,虽然兵马的数目很少,但却是一支精锐的队伍,他想看看甲军的行动,并攻其弱点来拖延时间,等待局势的转变;或者设法促成和议。他想,一旦武田率领大军入侵信浓,相模的北条、上野的上杉也不可能坐视不管:同时,北信的村上义清也公会采取某种行动。他想只要在上原城支撑到底,必然会有这些情势的变化:一旦情势转变,诹访便有救了。因此他希望在自己与甲军周旋时,上原城能完成守城的任务。 然而,千野伊豆入道的期待落空了。当高远赖继入侵诹访的同时,又接到消息说金刺尧存也在下诹访起兵了。在三面受敌的情况下,即使千野伊豆入道是名杰出的武将,也只好拔寨而返; 而且,赖重也一再地命令他赶快归城。 当他撤兵时,心想甲军必会从後追击;但,甲军的阵营却显得异常的宁静,令人恐惧。武田菱的旗子在初夏的天空中飘扬著。 当千野伊豆入道返回城裏,城内已出现一片骚动。 「赖继是诹访的分支,却想夺谋本家的地位,简直是个土匪!」 诹访赖重大发雷霆地怒吼著。虽然弥宜满清的背叛也已非常显明,但这时他的族人却也早已逃之夭夭了。 「我们要尽全力攻打赖继。到了这步田地,不必再管武田的事了。敌人是赖继,他才是我们的心腹之患。」 赖重几乎无法克制自己。千野伊豆入道回顾他的堂弟千野南明庵的脸,说: 「我想我们杀身成仁的时候到了。今晚我们就杀进赖继的阵营去。」 由於三面受敌,诹访的军心早已动摇。在平常的情况下,这场仗绝不会打赢。即使出动夜袭,战胜的可能性仍极微小。伊豆入道望著安国寺的方向。可能是敌人纵火的关系,天空直冒著黑烟。 这似乎是象徵诹访将要灭亡的狼烟。 观战 ? 千野伊豆入道回顾上原城,心想这可能是最後一次仰望上原城了。城池再也不可能保持现在的形貌,同时自己也不可能生还了。 「为今之计,只有固守到底,等待小笠原的援军到来。如果能固守一个月,小笠原必定会采取行动:同时,北信的村上也不会坐视诹访的灭亡。」 千野伊豆入道建议诹访赖重好好护守上原城,但赖重不肯采纳,并且命令千野伊豆入道和千野南明庵率领手下去攻击高远赖继。 「目前诹访受到敌人的三面包围,属下认为实在不该浪费一兵一卒。」 千野南明庵向他谏言,但也被他喝止。 「难道你贪生怕死?害怕高远赖继的二千军兵?」 到了这个时候,他深深感觉到诹访家的末日已经来临了。 (主公已失去理智的判断了。) 伊豆入道心中想著,但却又无法让对方镇定下来。如要勉强使对方保持镇静,无异是违抗命令,说不定还会被冠上谋叛的罪名。 伊豆入道和南明庵都是世代侍奉诬访的重臣,因此他们不希望有人批评他们是背叛主人。 当这两个人奉赖重的命令离开城池,诹访其实等於已经灭亡,除他们之外,已经没有任何老臣具有足够的才干能继续辅佐赖重来与武田的大军抗衡。 虽然上原城就近在咫尺,但在午後的烟雨中,上原城却仿佛有一里之遥。 伊豆入道和南明庵在心中向城池告别之後,望著安国寺的方向。浓烟在下著雨的云层下横散开来。 「除了趁黑夜到安国寺的後山,杀入敌人的阵营,取下高远赖继的脑袋外,别无他策。」伊豆入道自言自语地说。 「不错,虽然率领了一二百名士兵,但若从正面冲进去,必然奈何不了敌人的二千大军。因此带领敢死队去夜袭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南明庵说。 两人的意见不谋而合。伊豆入道从武士中挑选出五十名,吩咐其他的人回城。 「倘若主公问你们为何回去,告诉他,千野伊豆入道说要取下高远赖继侯的脑袋只要五十名便够了。」 伊豆入道目送著回城的武士们,拿著枪回到方才走下的坡道,然後对被选出来的五十名武士说: 「现在我们计画杀进高远赖继侯的本营。对方有二千的兵力,而我方只有五十,因此胜算几乎等於零,是必死无疑的一场战争。如果有人挂念妻小,可以回到妻小的身边;或者,即使没有妻小而不愿意牺牲的人,也可以离队逃回去。我给你们一刻的时间考虑,愿意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人,待会就在那边的孤桑树前集合。」 伊豆入道指著路旁一棵孤零零的桑树说。他的话说完後,武士们便开始一场激烈的争论。不久,争论便结束了,人群朝著四方散开。 「你看会有几个人留下?」南明庵问。 「我想有十名愿意留下就不错了。」 一小时以後,在孤桑树下集合的武士却有二十七名。 「在这裏集合的武士才是真正的武士。」伊豆入道对他们赞扬一番:「单靠这些人数要正面杀入高远的营区,无异是白白送死,毫无意义。为了避免引起敌人的注意,我们要一个个潜入安国寺的後山,在那裏集合,等夜晚来临时再杀入高远赖继侯的本营。集合地点是安国寺後山的小神祠前面;假若有人迟到,可以等到敌人的阵营出现火光时,在靠山的那一边集合,会有人在那裹等候。」 伊豆入道向二十七名武士透露夜袭的计画。 伊豆入道和南明庵等到天色变黑後才开始行动。他们沿著田埂远远地绕道来到安国寺的後山。吩咐担任前锋的猎户源兵卫和二造两人前去刺探安国寺的情况。高远赖继因为没有遇到诹访军的抵抗而侵入诹访,正得意地准备挥军向大熊和真志野方面进攻。 「高远赖继似乎想在和诹访交战之前夺取更多的领土,他真是卑鄙的小人!」伊豆入道恨恨地说:「本营如何?是否也准备迁移到大熊去呢?」 如果这样,就必须赶紧将隐藏的地点改到那边。 「本营的确设在安国寺乡。安国寺乡尽头的三栋民房就是他们的本营。」猎户源兵卫以肯定的语气说。 天未黑以前,全体人员都已集合在安国寺後山的小祠裏。千野伊豆入道从二十七名士兵裏挑选了六名,然後以每三人为一组,以案内役和猎户源兵卫为向导。他们的任务是放火制造骚乱,使其他的人在敌人的火警混乱中冲进本营,一举将高远赖继的脑袋砍下。 那场雨到了夜晚下得更大。 千野伊豆入道和千野南明庵的夜袭,在天文十一年七月四日天明以前展开行动。火势从安国寺的南边开始,由於正值刮南风,使得烈焰冲天。 虽然安国寺乡在前日已被高远军放火,但因那日下著小雨而且无风,因此受害的范围有限,安国寺乡大部分都没有受到祝融的摧残。 诹访武士含著泪水在自己领土内的民房放火。倘不如此,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击败敌人。看到雨中的火警,高远军一时惊慌失措。诹访军的六名武士和二名猎户在混乱中到处散布谣言说: 「千野伊豆入道率领了二千大军前来夜袭。」 当时诹访军的全部兵力加起来也不到一千人,因此根本不可能有二千大军前来夜袭:但听在高远军的耳中却仿佛真有此事,这表示高远军其实是很害怕诹访的攻击。在高远军心动摇,准备采取迎敌措施的时候,伊豆入道率领了二十一名勇士杀入了高远赖继的本营。 这时,本营附近也出现了火光。有些人以为已经被诹访军包围;也有些人在互相残杀,使得高远军的内部顿时乱成一片。他们在雨中挥动刀枪,同类相残。 高远赖继听到伊豆入道来袭的消息後,立即准备逃走。他由弥宜满清和原来事於诹访但後来投靠高远的有贺远江守二人护驾逃出本营,来到大熊。伊豆入道和南明庵从後面追赶过来。但这时天色已告微亮,战事终告结束。 千野伊豆入道和南明庵在五百名高远军的包围下互刺而死。 千野伊豆入道和千野南明庵阵亡大约一小时後,上原城上出现了火光。原来是诹访赖重自己放火烧了上原城,率领全军逃向桑原城。 ? 「千野伊豆入道和千野南明庵,以及他们手下的二十余名武士表现非常壮烈。」 山本勘助跪在坐於宽板凳上的晴信面前报告。他是奉了晴信的命令去调查高远军的动静。 「昨晚的夜袭,高远军的死亡人数有百人,受伤的有三百,而且大部分是自己人互相残杀:至於诹访军的死亡人数,除了千野伊豆入道和千野南明庵外,只有二十余名——」 「真是糟蹋人才!」 晴信这时才开口说话。他的语气仿佛是事不关己一般;但他的眼睛却注视著熊熊火焰中燃烧的上原城。 「下面就轮到桑原城了。」 晴信说。他在说话的时候像是自言自语,同时也像是在命令山本勘助一般,因此站在一旁的板垣信方问他刚才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下一步是到桑原城仔细观看战争的经过。」 晴信字字清晰地告诉山本勘肋。 「前去观看……」 山本勘助的脸上略带不满的神色。有关前夜安国寺及大熊的战役,也是晴信听到情报说今晚千野伊豆入道可能会采取夜袭後,命令山本勘助将战争的始末经过仔细地加以观看,再回来报告晴信。山本勘助一直拘泥於「观看」二字,心想光是看似乎没有多大的意义。 「对了!你不要有任何的成见,应该以公平的立场来看这场战争,然後回来向我报告。」 山本勘助听完後感到更加的迷惑。 「那么属下是监战官了?……」 当他正要说下去时,晴信说: 「不!监战官的职务另有专人负责。你只要把战争的始末看清楚,说得更明白一些,也就是请你去参观这场战争表演,因为以第三者的眼光来看战争也是非常重要的。」 晴信说以第三者的眼光来看,山本勘助才概略地了解了自己的任务。 (到底我还是第三者。晴信公的意思是要我代表今川义元的眼睛去看这场武田和诹访的战争。) 山本勘助向晴信告退,骑著马夹在正向桑原城进发的武田大军中,一路超前奔驰。 桑原城的规模远比上原城小。假如企图固守城池来迎击甲军,上原城的地理条件实比桑原城占优势。山本勘助并不了解诹访赖重为何要舍弃上原城而逃到桑原城来。 同时,上原城和桑原城虽然距离很近,却看不出重整军容的明显迹象。 虽然桑原城是个无足轻重的城堡,但却很难找出有效的攻打对策,这正是它的优点。城堡建立在松林中的一座小山丘上。这座山出乎意料地陡峭,而且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因此即使是率领大军也无济於事。 「看来诹访公真的想固守城池。」 山本勘助爬到松树上想著。 「既然决心守城,必定有充分的兵粮。」 但当他放眼看去,却没有这种迹象。桑原城与其说是座城堡,其实更接近於城寨,等於是上原城的卫城。城裏看起来并不像备有充分的粮食足以长期维系数百人的生命。 (那么,诹访赖重为什么逃到这裏来呢?) 山本勘助不明白对方有何意图。 (假如是因为缺少计画,在无处可逃的情况下才逃到这裏,情况是非常可怜了。) 山本勘助望著从上原城到桑原城的街道。街道上尽是武田的军兵,道路一时为之阻塞。远从甲斐前来打仗的士兵们,因为没有遇到激烈的战役,眼看著从被烧的上原城到安国寺乡,以及大熊、真志野一代等诹访的领土被高远军所控制,而对方领主诹访赖重却带着族人逃到桑原城,完全没有遭遇到任何阻力而感到十分地惊讶。虽然他们很想趁这个时候好好地表现一番,但在缺少敌人的状态下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诹访军真是懦弱,看到甲斐的大军就逃之夭夭了。」 甲军的士兵们说著便笑了。虽然事实也是如此,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一切都是晴信的战略结果。 「这次战役我方不要损失一兵一卒。」 晴信向板垣信方下命令。然而,已经完成包围工作的信方以疑惑的神情说: 「主公说不要损失一兵一卒,但是……」 信方想说只要是战争,伤亡是在所难免的。但晴信却接著说: 「对於即将灭亡的敌人不需要浪费宝贵的兵力。再观望一段时间,明天派使者去说服对方,相信赖重将无条件投降;反之,如果采取攻击,万一伤害到弥弥,事情反而严重。」 晴信提到他的妹妹弥弥,信方这时方才了解他的心意。他所以不一口气把敌军摧毁,主要是因为妹妹还在那裏。本来,弥弥是由於政策上的需要才嫁给诹访赖重,而当时她才十三岁。父亲信虎也因而与诹访订立盟约。虽然依照战国时代的惯例,女人常被拿来当作政略的工具,但晴信总觉得年幼的妹妹嫁给诹访赖重是件可悯的事。他不愿意增加这个可怜妹妹的不幸。 「属下会去巡察阵营,并吩咐他们在未接到命令之前,不要轻易地发动攻击。」 板垣信方离开晴信,骑马奔向桑原城。他心想即使不能主动攻击对方,但在敌我对峙的状态下,敌人也不可能束手就缚,因此发生若干小战役是在所难免的。 板垣信方下了马,由数名体格健壮的士兵守护,沿著通往桑原城的小道向上攀登。由於兵马拥挤在狭窄的道路上,交通被阻塞得水泄不通。 「这样不好。如果敌人打开城门攻击出来,我方将遭受惨重的伤害。」 板垣信方的话还没说完,山上忽然传来一声呐喊。据说是叫喊弓箭卒到前面来的声音。乱箭向城墙射发,但却没有看到敌兵的影子。 「报告,当镰田五郎公所率领的队伍靠近城墙时,从城裏飞来如雨般的石弹。三名士兵因为被打中额头不幸死亡,另外有五名受到伤害。因此,现在暂时让士卒们到森林裏避难。後来,我们却发现敌兵只有一人。」 传令兵歇了一口气。 「对方只有一人?」 信方惊讶地问道。只是一个人所投的石弹就足以让甲军受到骚扰,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 「真的只有一人。他把石头藏在怀裏,一会出现在阁楼中,一会出现在城墙上。我们一看到他的影子,石头便如雨般地洒落下来。由於他的身手敏捷,根本就无法用弓箭射中他。」 信方以惊奇而又迷惑的表情听著,然後说: 「传令给镰田五郎,叫他不要去理会那人。」 (被誉为诹访智将的千野伊豆入道和千野南明庵应该在大熊已经阵亡了,那么在桑原城发动策略的人是谁呢?) 「对了!还有一个矢岛赖光,他是一位年轻但相当杰出的武将。」 信方再度派出传令兵去警告镰田五郎。 ? 板垣信方以军使的身分前往桑原城,是诹访赖重迁移到桑原城的翌日。 「你是来劝我投降的吗?」 赖重一看到信方的脸便以凶恶的语气说。 「在下认为事到如今,这样做比较妥当。虽说是投降,但因为您与晴信公有密切关系,因此我们会从宽处理。」 与晴信公的密切关系,系指其妹弥弥嫁予赖重为正室的事。 「你说会从宽处理是什么意思?」 赖重以为这是指投降的条件而言。 「晴信公说,除了请赖重公和赖高公两人暂时前往古府中外,没有其他任何的条件。」 「要把我当人质是吗?」 赖重的表情因愤怒而颤抖。 「请您暂时委屈一下,否则无法收拾残局。希望您能应允是幸。」信方字句清晰地说。 「假如要把我带到古府中,而把我留下的诹访领土和诹访神社大祝的职位让予高远赖继的话,我宁死也不会离开这裏。我不希望神域为高远赖继所污辱。」 信方带著轻蔑的眼神望著赖重的脸。事实上,诹访赖重在各方面皆已丧失了诹访主人的地位。百姓的叛离,即连部属也多半在上原城来到桑原城的途中逃散,如今只剩下矢岛赖光及其属下数十名兵马是赖重残存的兵力。在这种状态下,赖重的发言根本没有任何效力,更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 (到了这种田地,假如他肯谦虚地求饶,也许还值得同情。) 信方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城池可以说是漏洞百出。当信方看到赖重在一间幽暗的小屋,站在铺有熊皮的木板上,以倨傲的态度俯视信方时,引起信方的反感,有股冲动想要打扁他那细而高耸的鼻梁。 (除了身为诹访家的当家主人外,他并没有任何的才干。这个动辄用兵对抗武田的赖重真是可恶透顶!) 信方在心中暗暗地叫駡。 「讲和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要把诹访的领土和诹访神社大祝的职位让给高远赖继。只要答应这个条件,我愿意把这座城池让给晴信。请你把我的话转告他。」 当赖重以细薄的嘴唇说出这些话时,信方把这些话再覆诵了一逼,说: 「我会把这些话告诉晴信公的。」 信方将要起身离去,但旋郎又坐下来,说: 「诹访家有个投石弹的高手,如果有幸,愿闻其名。昨日我军曾受到这位勇士的骚扰。」 「投石弹的高手?是谁?」 赖重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矢岛赖光从旁说: 「就是白狐岛太郎左卫门。」 赖重连自己的营中有这么一个勇士都不知道。 信方站立在桑原城上,环顾四周的景色。城内到处堆著用来当作石弹的小石子。他想,如果有这么多的石弹,而又有像白狐岛太郎左卫门一类功夫高强的勇士的话,或许这座城池便能长久抵挡为数众多的兵马。 (但,城内的士气为何如此低落?) 有时信方的视线会碰到城兵的眼睛,在他们的眼神裏几乎看不出明显的敌意。信方以为这可能就是诹访军失败的决定性因素。 不仅是百姓,连部属的心都已背叛了赖重。信方心想,这便是经常从事战争,从不体恤百姓的报应。 当天午後,诹访赖重、诹访赖高,以及诹访的族人走出了桑原城,向武田军投降。晴信不但完全接受赖重提出的条件,同时也保证要保护赖重和赖高兄弟的生命安全。诹访赖重和赖高两兄弟次日便被送到古府中去了。 胜利而回到古府中的晴信,为了要料理战後的琐碎事务而花了十日的时间。之後,他召见了山本勘助。 「由於事务烦忙,一直无暇听听你的观战经过。」 山本勘助在敍述他在松树上所看到的战争经过之前,先说: 「武田大军被诹访军的一名投石弹高手愚弄的情景,看了真的让人焦急。假如那时信方公没来,甲军的伤亡必定更多。」 白狐岛太郎左卫门的石弹比箭还快。发出声响正确地命中敌人的额头。当山本勘助在描绘因为白狐岛太郎左卫门而使甲军进不得城墙时,他说: 「因为害怕太郎左卫门的石弹,连火堆也不敢燃起,就像窝藏的盗寇而俯卧在森林中的甲军,看起来狼狈极了。」 「白狐岛太郎左卫门後来怎么样?」 「逃走了。他听到诹访家将要投降後,在怀裏藏了一大堆石头後便逃向後方去了。属下随後追赶,查明了他的居处。」山本勘助以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太郎左卫门是下桑原一位土豪的儿子。由於天生擅长於投石,因此不用弓箭而以石头猎射鸟类或野兽。他的身手极受矢岛赖光的赏视。这次是他第一次参加战役。」 「能否设法把他带到甲州来?我想编制一个投石弹小组,就以太郎左卫门为队长。因为石弹对於奇击战极为有效。」 晴信说到这裏时,山本勘助笑著说: 「不瞒您说,属下已经把白狐岛太郎左卫门带到古府中了。」 晴信瞄了一下山本勘助的脸。心想这人可真不简单,同时今後也将和他继续勾心斗角下去。 晴信略带著不悦的神色,把脸侧过去。但,即刻又回转了心意,说: 「我要你到小县里美小姐那儿跑一趟。」 「是不是要叫属下传递情书?」 山本勘助似乎在说,为了这件芝麻小事派他到弥津元直那儿似乎有点过分。但晴信说: 「不!不是传递情书。而是希望你把这次武田和诹访的战争情形讲给里美小姐听。不需要任何文辞的修饰,只要把你所看到的事告诉她郎可。坦白说,这就是我要你去观战的目的。」 「里美小姐是否喜欢听战争的故事呢?」 「可能不太喜欢。因此你说的时候,要将惨酷的部分适当地减少,增加一些有关白狐岛太郎左卫门一类的描述,这样可能会引起里美小姐的兴趣。」 「只有这些事吗?」 「不!还有。你暂时留在弥津公的地方,察访从小县到佐久一带的情况。同时也把有关里美小姐身边的情况一并查明後再回来报告。」 说到最後的几句话时,晴信把声音放低了。 「所谓有关里美小姐身边的情况是——」 山本勘助故意装出不明白对方心意的表情:但其实他完全明白晴信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人垂涎里美小姐的美色,把他们的身分一并查明。 「你要注意里美小姐身边的情况,一有动静,马上通知我。我早晚会把她迎娶到这裏来的。」 晴信乾脆把自己的心意说出来。同时又对露出惊讶表情的山本勘助说:「在黑夜潜入敌人的阵营探刺情报,并不是间谍的唯一方法,有时候也可以在白天大大方方地调查对方的情形。这次的任务也必须要大大方方地去实行。」 山本勘助当日便赶到弥津元直那裏。 「啊!你是为了要把这次战争的经过讲给我听才专程前来的吗?」 里美带著热切期待的神情说。 「是的。而且主公交待我,不要专挑建功立勋的事讲,而要把事情的经过照实地说给您听。」 山本勘助以此为开端,把战争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里美就像一朵美丽的花儿,坐在那儿聆听山本勘助所讲的故事。有时她会发出如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山本勘助说完之後,里美为了犒赏他的辛劳,拿出了面点说: 「用点心,这是骏河今川义元公送给我父亲的京都点心。」 山本勘助吃了一惊,里美又补充说:「这是今川义元公透过小笠原长时公转过来的。」 山本勘助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点心的味道非常甜美,入口即化。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里美说。 「属下说的话全属事实。」 「但是诹访公寄来的信却与你说的有很大的出入。到底那一篇是虚构的故事呢?」 里美望著山本勘助的脸嫣然一笑。山本勘助有种被里美识穿的感觉。 同时,在这一瞬间,山本勘助决心从里美的信匣中偷出诹访赖重写来的信。 战国无泪 ? 山本勘助一直在想诹访赖重寄给弥津元直三女里美的那封信。他想如果趁著黑夜从里美的信匣中把信偷出来似乎不太困难。不过,他虽然想这么做,又想起晴信曾经交待这次的行动必须大大方方地去实行,因而不敢轻举妄动。 「你在想些什么?是不是我的话让你担忧?」 里美迅速察觉到山本勘助心裏的动摇。 「坦白说,诹访赖重公寄给里美小姐的信使我有些挂念。」 山本勘助在美丽而聪慧的小姐面前变得有些结巴。 「这也难怪。不过,真正挂念的可能是晴信公。」 「里面有没有提到会令晴信公挂念的事呢?」山本勘助的身子向前移了一下。 「有的。但我不能把这封信拿给第三者看。对了!谈到这件事,你的主人今川义元公寄来的信,可能会使晴信公更加地挂念哩!」里美出声而笑。 「属下的主人是武田晴信公。虽然以前曾事於今川义元公,但现在已经毫无瓜葛了。」 「嗯!的确如此。不过,我一直以为你还是今川家最杰出的使者。久闻大名,在我的脑海中早已留下深刻的印象。今後我要修正自己的观念,把你当作晴信公的使者——」 「在下本来就是晴信公的属下。」 山本勘助对自己受到里美的戏弄感到非常委屈。因为他是从今川义元的手下变成武田晴信的部属,因此大家都以为今川义元在山本勘助的背後操纵乃是理所当然的事。但里美到底是几分认真呢?她虽然有时认真,有时装儍,又有时故意戏弄对方,却完全不会让山本勘助感到生气,因为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山本勘助觉得自己完全被捉弄,又重新陷入了沉思。 「像你老是这样心事重重是会伤害身体的。明天早晨将召集附近的土豪,在城馆正厅举行诗会,不知你愿不愿意参加?我和所有的婢女都要参加。我们城馆只要举行诗会,一定是全体出动,绞尽脑汁来吟诗作赋。」里美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山本勘助你或许要到附近的城池去察访,分不出身来参加这些妇女们的游戏,因此我也不便勉强你。」 里美收起笑容,并且像叮咛一般地继续说明天的诗会将从早晨开始,一直举行到中午左右。 山本勘助频频点头,对里美所作的暗示表示感激,并说他会仔细考虑参加诗会,但也可能就直接回古府中去,因此想听听对晴信公嘱咐的话。她说: 「我下喜欢下雨天。再过一年,又要进入那令人厌烦的梅雨季节。当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儿聆听梅雨的声音时,便会感到人生非常乏味。请转告晴信公说,我最喜欢秋天,而且最喜欢晚秋时候的澄蓝天空。」 里美留下这些耐人寻味的话後便离席而去了。 当天夜晚,山本勘助便潜入里美的房间,等待天明的到来。 在房间的地板下,可以清晰地听到婢女们闹哄哄地在准备参加诗会的情景。到了旭日东升的时候,头顶上的骚动突然静了下来,不再听到人声。 山本勘助进入里美的房间环顾了一下四周。在里美的几案上放著的信匣,仿佛在欢迎他来参观一般而未上锁。裏面有两封信,一封是诹访赖重的:另一封则是今川义元寄来的。 山本勘助站著看信。一面阅读,一面注意周遭的动静。他早已准备好一旦有人进来便立即逃走。 两封信都读完之後,他把信依原状放回信匣,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然後再度钻入地板,等到天黑时再离开弥津家。 当晴信听说山本勘助骑著快马回来时,心想必定是里美发生了什么事故。然而,山本勘助所报告的事并非有关里美的事,而是诹访赖重寄给里美的信。 「诹访赖重公在信中指控晴信公唆使高远赖继毁弃条约,侵入诹访,夺取神氏以来的诹访领土。并说由於小笠原长时、村上义清及长洼城主大井贞隆等对此事感到不满,近日之内将会联合起来攻打武田,到时候他将设法返回诹访:倘若无法返回,便要到小县想办法东山再起。」 晴信听完山本勘助的话後,变色地说: 「武田攻击诹访的经过,正如赖重公写给里美的信一般。倘若小笠原、村上和大井合力对抗武田,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事。问题是赖重在信末说要返回诹访或逃到小县东山再起,证明赖重公还怀有反叛的野心。」 晴信又对坐在身旁的板垣信方和驹井高白斋说: 「你们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属下认为这是主公下决心的时候了。」 信方毫不迟疑地说:驹井高白斋却沉默不语。 「高白斋,你的意见如何?」 晴信催他回答。他思考了片刻之後才说: 「是否真要把诹访废掉?诹访是出於神氏的名门,如果处理不当,可能会与整个信浓为敌。」 「由於诹访的灭亡而开辟了进攻信浓的道路。我并不怕与整个信浓为敌。而且,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弥弥所生的寅王当作诹访家的继承人,而由武田来担任监护的工作。」 「这么说,还是要把赖重公……」 高白斋以哀求似的眼光望著晴信。 「不错!敌人还是非要消灭不可,我们不能饶恕已成为阶下囚的赖重公还怀有反叛的异心。信方,你传令给赖重公,叫他切腹自杀。」 晴信的脸色非常苍白。他的表情就仿佛是要把某件巨大的障碍物推下黑暗的深渊一般。他的脑海中浮现赖重那贵公子的冷淡表情,以及湖衣姬哀凄的神色。 信方站起身来。 晴信真想举手喊住信方,但却发不出声来。等信方出去以後,晴信才松了口气。他对山本勘助说: 「里美小姐的信匣裏还有别的信吗?」 「没有别的信了。」 山本勘助说了谎话。他说不出今川义元也寄信给里美的话。对他而言,今川义元仍是他的主人,因为他的家人,至今仍被扣留在骏河城内,因此他不能背叛今川义元。但他虽然口裏说没有其他的信件,却因为说谎的关系而不敢抬起头来。他之所以会在意说谎,证明他的心已逐渐倾向晴信。山本勘助因此而斥责自己。 「是吗?今川义元公寄给里美的信下在信匣裏吗?」晴信似乎在试探山本勘助的脸色,而说: 「其实,大月平左卫门曾经跟踪小笠原家派来的使者,并在小县的长洼前面把对方拦下,夺取他身上所带的信。其中,一封是小笠原长时寄给长洼大井贞隆的;另外一封则是今川义元寄给里美的。大月平左卫门读完信之後,立即还给那位使者,但却不知道那封信後来的去向如何?信的内容是将信浓国的绝世美人里美站在骏河海边的情景与富士山相媲美,并说假如她喜欢骏河的话,可以透过小笠原家及所派的使者作为向导。」 山本勘助默然地低著头,因为这与他所看到的信的内容完全相同。 「今川公、诹访公和我都太荒唐了!」 晴信以自嘲的语气说,然後又以平时少见的激动神情大叫备马。当他心神不宁或心情不佳时,骑著马漫无目的的奔驰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数名随从立即围绕在晴信的马匹周围。 担任古府中东光寺学寮周围警卫的武士们带著怒容四处走动著。他们知道寺裏囚禁的诹访赖重和赖高二兄弟将要发生变故了。从早晨开始即有好几个武田的要臣走入寺内,然後又立刻离去,在他们的脸上充分显示出不寻常的神情。午後来访的驹井高白斋走出寺门的时候,充满了极度悲伤的表情。虽然没有流泪,但他的脸仿佛哭过。 「看来诹访侯终於要切腹自尽了。」 一位武士仰望著天空说。到了午後,天空的乌云在古府中的上空急速地扩大,厚重的云层在无垠的上空中滚动。云层底部下垂,似乎有随时崩塌下来的可能。 「会有龙卷风。」一名武士说。 「不!会打雷。我最讨厌打雷了。」 另一名武士握著枪,把脖子缩进衣领裏。 马蹄声由远而近。板垣信方带著数名部属前来。信方在寺前把马缰交给部下,然後仰望天空,徐徐地进入裏面。 室内已经备好犯人切腹的座位,铺在全新草席上的白色绢布映入眼帘,令人感到刺眼的心痛。 那便是赖重切腹的场所。 板垣信方带著家将坐在木制地板上。 信方仿佛不忍心去看他面前的白色绢布一般,瞌上眼等待赖重就座。 赖重的步伐没有一丝的混乱,在诹访神社神官长守屋赖真的随从下,进入切腹的座位。赖重雪白的寿衣与赖重的面貌很相配,看来英俊潇洒。 赖重就座之後,命人拿来了笔墨和纸张,在上面写著: ? 悲兮枯萎青草叶 何日遇主再逢春 ? 写完诀命诗後,重新端正姿势坐好。 「信方,我要一份酒菜。」他睥睨著信方。 「是!侯爷是说要酒菜吗?」 信方因为对方的话很意外而显得十分慌张。 「切腹是武士最高的礼仪,我要遵守切腹的礼节。」赖重以稳重的语气说。 信方嘱咐部下快点准备酒菜,然後重新端坐好。赖重一刻也不动地直视信方的眼睛。他的眼睛燃烧著因诹访家灭亡而生的遗恨。 武田的臣属将盛酒的大杯置在木制的方盘裏,放在赖重的面前。 「信方,我的菜呢?」赖重责问信方。 「因为这裏是寺院,所以只有酒而没有菜,请侯爷委屈一下。」 「笨蛋!」 赖重大声喝斥。他的声音几乎响遍了整座寺院。 「信方,你也是武田的老臣之一,应该明白切腹的礼节。即使战胜,如果不知道切腹的作法,也是形同匪寇一般。所谓菜肴是指切腹的短刀。命人切腹的人,应该将适合切腹的刀放在白色的刀箱,置於木制的方盘内,当作酒菜供应才是礼节。今後武田也可能把各地的城主、领主带到古府中来,命他们切腹自裁。不管他们切腹的理由为何,如果不顾武士的礼节,武士也必将失去武士的荣耀,很快地就会败亡。你回去後把这些话告诉晴信。」 赖重袒露胸背,拿出自己的短刀,在刀上沾酒之後,大声地则道: 「信方!让你见识见识切腹的礼节。」 然後剖腹而死。根据守屋赖真的记载: ? 赖重公说,所谓酒肴系指短刀而言。然後他拿出短刀,在腹中划了一个十字,以第三刀刺进右乳下方,挖出碗大般的伤口,随即向後卧倒,死状极为悲惨壮烈。 ? 因此,当时的切腹情景多半是依照镰仓时代的遗风,是属於所谓的自裁方式,与後世的受刑人用刀剑在肚腹上略刺一下,由事先站在後面的刽子手挥刀砍下脑袋的情形不同。 时当天文十一年七月二十日。 诹访赖重及赖高兄弟自裁而亡的时间相当於现在的午後五时左右。 当板垣信方的部下带著赖重切腹的清息将要走出东光寺的门口时,突然下了一场大雨。雷雨交加,传来一声巨大的雷鸣。信方的部下因为雷击而死於门前。寺裏的钟楼也被雷击中了。 雷鸣持续到深夜。豪雨使附近的河川泛滥。 诹访赖重受祖父碧云斋赖满的疼爱,继承祖父的地位。碧云斋所以替孙子取名为赖重,是仿效建武二年,在镰仓大御堂为北条而壮烈殉职的诹访昭云入道赖重的名字而来。位居镰仓幕府要职,被誉为北条栋梁的昭云入道赖重,与被武田晴信所亡的赖重唯一相似的地方,是临死前切腹自裁的一幕而已。 弥弥在隆隆的雷声中接到赖重的死讯。 当她闻知赖重的噩耗,伤心地哭倒在地,久久不能抬起头来。当她看到侍女抱著寅王来到她的身边时,更是伤心欲绝。她整整哭了一个晚上。 翌晨,信方代表晴信前来慰问弥弥,但她不肯接见。信方透过侍女告诉她,晴信公希望找个适当的时机与她见面。她正襟危坐地说: 「我是诹访赖重的妻子。你们假装说要饶恕他的性命,把他骗到古府中来将他杀害,真是卑劣透顶!我没有这种兄长,我也不想和他见面。我诅咒兄长和武田,我将在近日内追随赖重而去。」 原来弥弥心中爱著赖重。弥弥虽然是在政策性婚姻下嫁予诹访,成为诹访家的元配,但极受礼遇和倍受体贴。当她和赖重被送到古府中来时,她以为再也没有战争,可以和丈夫、寅王过著宁静而幸福的生活。然而,事与愿违。她对自己的失算感到气愤。 弥弥开始自我虐待,即日起拒绝接受任何的食物。她表示不吃敌人的粮食,因而日益消瘦憔悴。经过侍女一再地劝解之後,她才吃下仅仅可以维持生命的少量食物,但一直坐在幽暗的房内。 (弥弥娘娘发疯了。) 甚至有人传出这种流言:但其实她的神智非常清醒。她诅咒把女人当作工具的战国时代。她憎恨父亲,也埋怨兄长晴信。 弥弥变得瘦骨如柴。她死的时候是翌年的正月。 ? 住在踯躅崎的湖衣姬接到父亲的死讯时是第二天的早晨。 由於下过一场大雨,到处因积水而反射出一种亮光。以晴信使者身分来到北郭湖衣姬居处的驹井高白斋,一言不发地望著湖衣姬端庄雅丽的面貌。驹井高白斋过去常以信虎使者的身分到诹访家访问。弥弥出嫁时,他也曾陪同前往,因此高白斋与诹访家相当地亲密。同时,高白斋的祖母也与诹访家有亲戚关系,这也是高白斋对诹访家抱持好感的原因。 高白斋对湖衣姬的母亲小见氏的背景也十分了解。小见氏是筑摩郡麻绩城主小见甚石右卫门的女儿。湖衣姬遗传了父母亲的优点,气质高贵,风姿绰约。她并不是那种性感而吸引男人的女人,而是一位拥有宁静而明智的内在,能冷静地面对别人的人。 高白斋望著湖衣姬的脸,诹访一族不幸的经过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的脑海。自从弥弥嫁给赖重之後,小见氏便被疏远了。这并非由於弥弥的要求,而是基於对武田家的顾忌。当湖衣姬将被送到古府中来当人质时,小见氏再三地嘱咐她不准在别人的面前掉眼泪。小见氏嘱咐完,送走了湖衣姬之後,自己便离开了诹访。这是小见氏主动地向诹访告别。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高白斋目送著她们母女彼此分道而去的身影。高白斋一面思量前日到今天变幻莫测而灭亡的诹访,一面不禁因惋惜而泪流满腮。 「阁下有何指教?」湖衣姬问。 「是晴信公——」 高白斋说不出下一句话来。湖衣姬目不转睛地望著高白斋的脸。在她不露感情的面貌下,可以看出湖衣姬正运用智慧在思考著。 「晴信公派驹井公来当使者的吗?」 湖衣姬紧张地问道。忽然,她又说: 「是有关家父的事吗?」湖衣姬的眼光刹那间闪动了一下。 「是的。」 高白斋不由自主地俯伏下去。片刻之後,他重新拾起头来,湖衣姬依然丝毫未改地静静俯视高白斋说: 「家父到底怎么了?」 刚才露出的些微动摇已经消失。她似乎早有准备,尽量地克制自己的感情。 「赖重公昨天傍晚在东光寺壮烈地自尽了。」高白斋一口气把话说完。 「这是晴信公指使的吗?」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沉默不语。高白斋心想她可能会哭倒在地,但她却没有哭。她张开眼睛,带著呆滞的表情,却没有让泪水夺眶而出。她似乎像极力遵守母亲小见氏的嘱咐,在别人的面前不要流泪一般。这种努力令人感到同情及怜悯。 高白斋把实情禀告晴信。 「你说湖衣姬没哭?」 晴信说著,眼眶裏的泪水却是泫然欲滴。驹井高白斋慌忙拿出草纸捣住自己的额头。他觉得该哭的湖衣姬没哭,而不该哭的晴信哭了,这仿佛是一场梦中的颠倒幻象。高白斋用纸揩拭额头,纸却粘在额头上。当他试图拿下,忽然由衷地感到悲哀,眼泪簌簌地流在他的膝下。 「高白斋,你为何流泪?生在战国是无须流泪的,连湖衣姬都没有哭。」 晴信的眼泪已经消失了,像平常一样,以一双澄静而明亮的眼睛瞪视著远方的诹访。 「我想诹访暂时还会有骚动。一旦诹访平静下来,它的隔邻又会有骚乱……」 晴信的脑中浮现平定信浓一国的蓝图。 「高白斋,我要你立刻到诹访。我要在已经烧毁的上原城另筑新城。我们不需要坚固的城池,但要分秒必争地在未筑好新城之前,故意露出破绽,引诱高远赖继出兵。高远赖继是个贪得无厌,不自量力的人,他必定会前来攻打上原城。到时,与其双方交战,不如让高远赖继的军马整个进入诹访,让高远赖继的野心完全地扩张之後,再一鼓作气把他消灭。」 驹井高白斋衔命前往诹访。熟悉诹访的高白斋,到赖重死後的诹访去收拾人心。 七月的战争结果,武田晴信和高远赖继约定诹访地区以宫川为界,以西属於高远赖继;以东为武田晴信的领土。高远赖继对此非常不满,虽然他向晴信抗议,但还是依原来的约定。根据原先约定,诹访赖重灭亡之後,要由他来继承诹访家的地位。然而,晴信不仅不遵守,还派了驹井高白斋到新建的上原城去。 「好吧!既然晴信这样做,我也自有打算。」 高远赖继寄信给小笠原长时和伊那的箕轮城主藤泽赖亲等人,和他们结为同盟,在九月十日引兵攻打上原城。 驹井高白斋卷旗而逃。 高远赖继将诹访国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成为诹访的本家,并兼有诹访神社大祝的地位,充分满足了自己的欲望。赖继又发兵攻打下诹访的金刺尧存,并将诹访神社下社收入版图。 「时机已经成熟了。」 驹井高白斋向晴信暗示现在已经可以攻打诹访了。晴信召集了诸将,说: 「七月对诹访用兵时,曾命令各位要尽量避免兵源的损失,等待诹访自行灭亡。但这次不同,我们要让高远赖继吃点苦头。战争的目的不仅是要让高远赖继领教坚强的甲斐军,同时也要让信浓诸将都知道。」 快马到甲斐国的各个角落传达召集兵马的军令。各地兵马在众军团首长的率领下,越过甲斐国境,与高远赖继军对峙。 面临甲军的再度出击,小笠原长时按兵不动。小笠原长时决定要在塩*峠迎击甲军。他心想即使晴信也不可能会来到这裏。 伊那军与甲诹联合军的战役,十月二十五日在安国寺展开。在这场战役中高远赖继和藤泽赖亲的兵力为二千联军;武田亦为二千;另外有诹访兵五百余名。在这场战役中,胜负的关键就在谁掌握这诹访的兵力。 诹访氏灭亡後,由武田氏和高远氏瓜分为二。诹访的豪士至此开始想念过去的诹访家。他们觉得神氏以来一直统治诹访的领主灭亡,就如丧失亲人一样地悲哀。 领主诹访赖重死後再度为人评估,他们自觉到赖重灭亡的原因之一,是由於累世受到诹访家庇护的豪士没有尽到责任的缘故。 晴信表面拥立弥弥所生的寅王。 「赖重公曾在遗言中交待,要以弥弥所生的寅王为诹访的继承人。诹访的豪士应集合在寅王的麾下才是。」 晴信的口号名正言顺,对於正感不知所从的诹访豪士们来说正是时候。他们集合在武田军的旗下,异口同声地要讨伐高远赖继。 (导致诹访家灭亡的不是武田,而是高远赖继。) 高白斋的这种宣传也收到了效果。诹访的民心比甲斐更憎恨高远。他们对於十代以前从诹访分出的高远,如今野心勃勃地想图谋诹访家领主的位置感到气愤。 「诹访民众的表现如何?诹访家有机会拥立寅王中兴。」晴信以此为理由,把诹访军安排在最前锋。 「现在应该讨伐高远来为主人报仇。」高白斋在背後拚命地鼓吹。 战役以诹访民众和伊那民众的冲突揭开了序幕,而以当天傍晚高远赖继的弟弟高远莲峰轩被矢岛赖光所杀而落幕。 高远军的尸体遍地都是,他们越过杖突峠败退。 晴信召集曾有战功的诹访赖重的叔父、诹访满隆、诹访满隣、矢岛赖光、神官长守屋赖真等人,赞扬他们的功勋,然後说: 「由於寅王年纪尚幼,故在寅王成年以前由晴信代为治理诹访,有异议者可以提出来。」 诹访从此完全落入了晴信的手中。武田信虎花费一生的时间尚且无法完成的事,晴信却在驱逐父亲後不到二年的时间便已完成了。 「此外,尚有一事交待。我要在诹访设置郡代来代我执行政务,一切交给板垣信方来负责。以後诹访的大小事情都可以找信方商量。」 晴信把该说的话说完之後,又说:「我从来没有游过诹访湖,希望诹访的民众能做我的向导。」 晴信很轻松地骑上马。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了,但战争所留下来的余烬尚未平息。在这种情况下,晴信说要以诹访民众为向导而出巡,使武将们感到非常担心。 「据说矢岛赖光是诹访家有名的骑马高手,希望你能做我的向导。」 晴信跨上马後,带著淘气的眼神向矢岛赖光微笑。 恋夫歌 ? 天文十一年,当踯躅崎城馆的屋顶上开始落霜时,晴信把甘利虎泰叫来,表示他想把弥津元直的三女里美迎娶到古府中来。 「弥津公的女儿里美小姐的声名已尽为古府中的人所知。同时,她也是一位有名的诗人,据说是国色天香,信浓举国无双。」 甘利虎泰对里美赞扬了一番,又说: 「属下并非不赞成把里美迎接到古府中来,但不妨缓一些时日。如今诹访方才平定:而在诹访後面的伊那地区目前却仍在继续打仗。还有,佐久、小县的豪主各自拥有城堡,其中重要的人物至少有五十名,而城堡及城寨的数目至少有三百。换句话说,东信浓地区虽有豪主,但因缺少武将的统领,故有些与上野的上杉宪政互通声息,或者请求村上义清的庇护,或向小笠原家谄媚阿谀……」 晴信制止虎泰,说: 「你的结论是什么?」 「如今从弥津家把里美小姐迎娶过来,等於是在东信浓打上武田菱的标帜。如此一来,不但会刺激附近的豪主,同时也会刺激到上杉、村上、小笠原等。因此属下认为最好等上伊那的事处理完後再说。」 虎泰依据常识提出自己的意见。 「假如我硬要把里美小姐迎娶过来,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如此一来便会引发战争。去年越过大门峠进军小县地区,好不容易才达成协议:如果非要如此做,必然又将引起一场骚乱。」 当虎泰的脸上表明进谏的决心时,他的语气也愈来愈激昂。 「我希望能早日与里美厮守在一起。同时,里美也表示希望在秋天以前来到这裏,而秋天早已经过去了。」晴信把初夏由山本勘助转送回来的里美书信拿给虎泰看。 「属下甘拜下风。」 虎泰对年轻的晴信早已驯服了里美而感到惊奇。 「里美小姐同意,就表示弥津元直公没有异议吗?」 虎泰陷入了沉思。即使里美是个聪明开朗的女性,也不可能瞒著父亲与晴信通信,因此元直必定知情,但又故意装作不知道的原因,可能是因对附近的豪主上杉、村上等势力有所顾忌的缘故。 「如要迎娶里美小姐……」虎泰又陷入沉思,然後说:「假如真要迎娶里美小姐,必须派二百名士卒来担任花轿的警卫。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通过佐久公路,或者越过大门峠,无论如何都要通过敌区。」 虎泰说到此处,晴信便制止他再说下去,并命令近侍将山本勘助叫来。 山本勘助以经过日晒的面貌跪在木板上说刚刚才回到城馆,然後开始报告自己所完成的任务。报告内容简明扼要。 「在南佐久的豪主中,目前还未有立刻背叛武田的人。由於南佐久和甲斐的国境接壤,即使有情况也可以立即知晓而不必担心。至於小县,在诹访灭亡之後,归属武田,和南佐久的情况一样,国境与武田相接,因此除了长洼城主大井贞隆之外,不必担忧。问题出在北佐久。北佐久一方面未与甲斐相接,过去也未与武田发生激烈交战,因此对武田略有轻视。另外,北佐久还有邻国上杉宪政的援助。属下认为在东信浓中最感棘手的可能就是北佐久。譬如小诸城有大井忠成;望月城有滋野信雄;岩尾城有大井行赖;耳取城有大井大辅;前山城有伴野信丰;小田井城有小田井又六郎;芦田城有芦田信守;平原城有平原入道;内山城有大井贞清;依罗城有依罗远江等,这些都非易与之辈。」 「还有呢?」晴信表情平静,催促对方继续说下去。 山本勘助停了片刻,调整呼吸,说: 「主公曾命令我在小县、北佐久、南佐久一带找寻一位思虑精密的人,这方面的人才实在不多,难下论断。」 「决定的工作由我来做,你只要举出候选人的名单即可。」晴信瞪著一双大眼说。 「属下认为小县真田庄松尾城主真田幸隆即是适当的人选。」 「你见过他?」 「未曾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他会是个适当的人选。」 「里美小姐向我推荐他。听说这人擅长作诗,武艺高强。同时,他在邻近的豪主间享有极佳的风评。」 晴信频频点头,说:「你说的是去年投靠上杉宪政,逃向上野的海野栋纲的外甥幸隆吗?如果是他,我去年曾经在小县见过他。」 「主公曾见过他?既然如此,那更不需多说了。」 山本勘助闭上了口。晴信陷入沉思之中。他向来很少有陷入沉思的时候,因为他反应灵敏,能够当机立断:一旦陷入沉思,必定是事情十分重大。虎泰和山本勘助互望了一眼,又立即恢复原来的姿势,凝视著晴信。 「假如是里美小姐推荐真田幸隆,那一定没有问题。」晴信抬起头来说。 「什么事没有问题?」虎泰惊问。 「我要派真田幸隆负责把里美小姐迎接到古府中来。」 「这似乎有点唐突。」 「不!这绝不唐突。如从甲斐国前去迎接,一路上非常不安全。虽然在旅途中发生骚乱时,事後可以处罚失职的人,但万一里美发生什么不幸,事情就严重了。因此这件事最好交给信浓的真田幸隆来办。何况他是里美推荐的人。」 虎泰听到这裏,恍然大悟。 「因此,希望你以武田家使者的身分前往弥津家向里美提亲。弥津家是诹访家的旁支,是个有来历的氏族,因此,该有的礼数千万不可少。你可以带少数仆从前去通报我方的意思,然後立即回来。以後的事就交给真田幸隆去办理。」 「什么时候出发?」 「立即起程。」晴信看到虎泰的表情似乎在说这样做太匆促了,因而又说:「我希望能早日迎娶里美小姐,相信里美小姐也一样。」 他以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完,就像不再有事找虎泰一般,开始撰写寄给真田幸隆的信。 山本勘助带著晴信的信,在前往真田以前会见了玄以坊和尚,他把这次的任务概略地告诉对方。 「你不妨用快马前往骏河,但这样做可能也来不及了。」 玄以坊虽身披袈裟,却和山本勘助一样,是今川义元送到古府中来的密探。由於他走路的速度极快,因而派他担负连络的工作。他的外号叫做飞毛腿玄以。 山本勘助想告诉玄以坊晴信已决心将里美迎娶到古府中来,是由於他知道今川义元也喜欢里美。因为路途遥远,今川义元的希望可说是极渺。但还是该报告给主人知道,这样才能算是一个尽职的人。 当天,玄以向南走,而山本勘助向北出发。山本勘助一面向北走,一面对於晴信为了击败对里美有意的今川义元的做法感到憎恨。晴信似乎知道山本勘劝和今川义元的背後关系才用他,否则不可能在他刚从佐久回来又立即派他到小县。 当山本勘助到达真田庄的松尾城,将晴信的信交给真田幸隆时,幸隆叫山本勘助在一边等候,一口气读完信後说: 「请告诉晴信公在下已经知道了。里美小姐可能会在三日内踏上甲斐的领土。」 幸隆以自信的语气说。他是个下颚有腮,细眼微吊,宽额,看起来似乎不易对付的男人。有著一双烱烱发光的眼神的面貌,使山本勘助害怕。 「您是说三天?」 山本勘助似乎不相信幸隆的话。因为弥津家也要做准备的工作,没有办法立即动身:然而,他却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这使他感到非常的疑惑。 「不错!就是三天。三天之内,在下会陪同里美踏上甲斐的领土。」幸隆嘴边挂著微笑说他早就备有驿马,不妨加以利用。 山本勘助有种被幸隆愚弄的感觉。他觉得这件事早已在晴信、幸隆和里美之间商量妥当。 「否则,你也可以陪在下一道上路,然後在途中抢先一步把里美小姐驾临的事通知晴信公,这样也不失为良策。」 勘助打算接受真田幸隆的建议。因为他想幸隆这人看来比晴信大七、八岁,但说话却充满了自信,因此想对他做进一步的观察。 山本勘劝当天晚上就住在松尾城。半夜,曾听到一阵马嘶而醒来,但随即四周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翌日早晨当山本勘助醒过来时,有个小役在外面等候。 「请不要说话,跟我一起来。」 山本勘助跟著小役走出城池的後门,来到真田庄。这时,他看到两座女用的轿子,旁边围绕著一些像亲友的人。 「山本先生既然来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下役的领班说完,下令启程。当轿子动身之後,他才发现那人就是幸隆。 「你是真田幸隆……」 山本勘助还未说完,对方即大声地叫道: 「这是真田庄的臣属山本三郎兵卫公的女儿嫁到和田庄荻原千内公的迎亲花轿。随侍跟班的山本勘兵卫先生,真是辛苦你了。」 说完之後,向山本勘助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山本勘助不知何时被他改名为山本勘兵卫。对方说他是随侍的跟班,虽然服装稍嫌朴素一些,但却很适合旅行。轿子有两座,里美似乎是坐在前头那座。在勘助还没有时间确定裏面坐的是否是里美时,轿子已经离开了。 山本勘助漫不经心地跟著。很明显地,幸隆必定有打算。在依田休息片刻时,曾经看到里美被侍女扶著下轿。山本勘助对於自己置身於这个奇妙的旅行团感到非常有趣。如果天明时看到里美已从弥津来到真田,那实在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莫非昨晚马鸣的声音与此有关?) 山本勘助怔了一下。据说里美小姐不仅貌美,而且善作诗,同时也精通马术,果然名不虚传。 当晴信要正式迎娶里美的消息传出後,如果不在当日立即出发,必然会有许多人从中作梗,如此一来反而麻烦。或许里美也了解到在战国时代娶亲就像夺取国土一样,是战争的一部分,因此趁著黑夜从弥津城来到真田城,然後再以隐蔽的身分上轿。也许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 (但前往和田庄是有些奇怪。) 山本勘助想著。如果顺路,应设是沿佐久公路走到若神子才对。假如前往和田庄,在走向大门峠的途中会遇到积雪地带。 虽然他想问真田幸隆,但他始终扮演一个下役的领班,对於他的疑问根本不加理会。 快到中午时,一群人已经来到长洼。由於长洼城主大井贞隆对武田有明显的背叛之意,且与小笠原长时及村上义清互通讯息,因此山本勘助更不明白为何真田幸隆要经过对方的城镇。 前面有座栅栏,数名武士在那儿对行人一一加以盘查。 「这是真田庄的臣属山本三郎兵卫公的女儿要出嫁到和田庄的荻原千内公的新娘轿子。」 幸隆向守栅门的武士们恭敬的行礼之後,把带来的酒樽送给他们,说: 「这是喜事的礼物。」 带头的武士说要加以查验,掀开轿帘,探头去看里美的脸而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并未留难。 轿子通过了栅门,慢慢离去。到了从栅门那儿无法看到他们的地方,幸隆叫一行人停下,吩咐道: 「栅门的主管看了轿子之後表示疑惑,或许他们已经识破了,我们应该采取事先安排的措施。」 轿子飞也似地向前奔去。来到大门峠时,有数匹马在那儿等候。 「里美小姐的马准备好了。」 当幸隆到轿内禀告时,里美不知何时已换上了骑马的装扮。不仅是里美,连坐在轿後的老婢也换好了骑装。 山本勘助看著里美飞身上马,屏声静气地看著她。她不只是一个平常的美人而已,她还具有一种野性美。他想,假如今川义元看到这位带著粗犷的绝世美女,必定会为了她,不惜牺牲邦国与晴信较量。 里美上马之後,快马加鞭。数骑武士跟在里美的後头。当一行人来到宫上时,可以望见遥远的山下有一支骑兵队。那是长洼城派来的追兵。 「公主请继续前进,过有情况,由我等来断後。」 幸隆命臣属把事先备好的旌旗挣在树丛各处,并发出呐喊声。 追兵一时停了下来。大井贞隆的追兵以为是武田的军队从峠上攻打下来了。他们派出探马,准备作战。当探马回报说没有看到军队的影子时,幸隆一行人已经快接近大门峠的峠顶了。虽然有雪,但积雪不深,马匹可以通过。 当幸隆一行人来到峠顶附近时,早有板垣信方的兵卒大约百人在那裏等候。信方派来迎接的兵马与幸隆一行人在峰顶擦身而过。信方的士兵这次发出了真正的呐喊,朝著正要沿著峠路上来的大井贞隆的追兵扑杀过去。 「这裏下去便是诹访吗?」 里美小姐立马在大门峠上说。她似乎并不在乎背後的板垣兵和大井兵正展开一场打斗。 还未到达上原城以前,陆续遇到前来迎接里美一行人的士兵。来到矢崎时,晴信的弟弟典廐信繁已经备好了迎接里美的花轿。 里美下马,向排列在前的甲斐武士行过礼之後,说:「坦白说,我还是喜欢骑马。」 她在一家民屋更换了衣服,然後上了花轿。在她皎好的脸颊上稍露倦态。 山本勘助望著轿中的里美,觉得自己完全被击败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有制敌之先的能力,但他发现真田幸隆才是一个真正可怕的人物。山本勘助感到垂头丧气。这时正刮著寒冷的北风。 ? 踯躅崎城内正忙著迎接远来的宾客。到达古府中的里美,暂时先住在甘利虎泰的邸馆,再择日迎娶到踯躅崎晴信的城馆。 当时的武将除了正室之外,至少都拥有数名的侧室。妾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也是武士的泄欲工具,因此侧室的地位极为低下,表面上也没有任何权势,只有在偶尔侧室比元配先生下男孩时,可能会与正室的地位倒转过来外,地位十分渺小。何况,这也是生子以後的事,在未生子之前的情况自不待言。因此侧室不会举行婚礼,即使举行,也只是在内部举行简单的交杯仪式:但有时甚至连这种仪式都没有。侧室多半是靠床上关系来维系,晴信与阿谷之间的关系便是如此。 里美的情形却不同。因为这并不像由晴信身边的婢女挑选出来当作侧室那么简单。里美是弥津氏的闺女,并曾遭受一些险遇才来到古府中,因此必须把她的身分加以区别。 晴信虽然想举行第二次婚礼,但又顾忌到三条氏,故而作罢。但他认为邀集武将及土豪、国人,公开宣布迎娶里美的消息应当无妨。同时,他也想利用这个机会来宣扬武田的威势。 晴信向甲斐、信浓的城主或豪主们发出请帖,他说将在迎娶弥津家闺女里美的时候举行诗会,请大家务必参加。虽然表达的方式不同,但这无异是晴信第二次婚礼的喜宴。 天文十一年进入十二月时,接到晴信邀请函的邻近豪主们,曾经商讨过是否要接受这项邀请,并仔细考虑国土的安全问题。最後,他们集合在古府中,对晴信的邀请表示心悦诚服,毫无异心。 但也有一些人深怕他是藉举行诗会而侮辱他们,因而托故不往。 晴信也把诗会的帖子寄给远方的今川义元,同时也寄给小笠原长时和村上义清。尤其是北佐久、南佐久和小县的豪主们都一一发出请帖,毫无遗漏。 在上伊那各地打仗的板垣信方,许久以来第一次回到古府中来向晴信问安。 「已经集合多少人了?」 「大约有百分之八十。」 「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信方对於举行诗会,非但不反对,反而十分赞扬晴信的构想。许多老臣认为诗会不妨延後举行:或者认为即使已经拿下诹访,也不应太过骄傲:或者认为应顾虑到正室三条氏的立场,避免过分铺张。唯独信方支持晴信,这使晴信感到十分欣慰。 「只有一个人让我担心,那就是小县的长洼城主大井贞隆。」 「他是否拒绝接受邀请?」 「他的理由很气人,他说他不喜欢这种模仿公卿的行为。」 「这么说他一定会背叛。」 「不!是早就已经背叛了。」 信方点点头。像是在算日子一般地说:「先加强伊那地区的防备,明年再来攻打。」 信方没有参加诗会,只是到里美那儿问候一下便回伊那去了。 里美是个聪明的女孩。到了虎泰邸馆的第二天,便去访问晴信的正室三条氏,并送了一匹白绢予她,还说由於自己生长在乡下,请她多多指教。三条氏问里美是否已经见过晴信,里美回答尚未见过,这使三条氏觉得里美比晴信更注意到她的面子。有关诗会的事,里美也一一请教三条氏。 「虽然会作一些诗,但其实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乡下诗。」 里美谦卑地说。这刺激了三条氏对京都风尚的崇拜。不仅如此,里美还细心到连诗会的礼节及该穿什么衣服都一一请教三条氏。 诗会在午後开始。 接到诗会邀请函的人,虽然大多不会作诗,但仍很希望见识一下诗会的盛况。真正会作诗的大约只有二十名左右。 三条氏穿著唐衣和夹有金线的裙子坐在晴信的旁边。她看来似乎对吟诗有绝对的自信。在她旁边坐著的是面无表情的典廐信繁。 里美在主宾的位置上入座。 她穿著肩膀上带有装饰的短袖便衣和绋裙。当她坐下时,长而黑密的秀发几乎垂到坐垫。微笑的脸蛋如春天的和风。 「举行诗会之前,我必须事先声明:这次诗会并不属於那一流那一派,或者可以说是依照甲斐风武田流来举行的。」 三条氏望了一下晴信的脸,仿佛在说对方是胡说八道,诗歌应有诗歌的文法,而诗会也应有诗会的规矩。 「换句话说,这次的诗会不必拘泥於章法形式。我认为随著时代的进步,诗歌也应有所改变才是。本来诗会就是以民间山歌为起源,因此更不是公卿们的专利。」 三条氏一言不发,好像在说就任他大放厥辞吧。 「正好开始下雪了,我想就以雪字为题。首先我们请本日诗会的主宾弥津公的女儿里美发表她的佳作,并请驹井高白斋担任吟诵的工作。」 全场鸦雀无声。除了晴信对诗会的观念影响到全场的气氛外,同时也由於多数人对诗会没有深刻的认识,因为晴信要举行甲斐风的诗会而感动地静了下来。 里美朝晴信望了一眼,拿起纸笔,援笔就立。她刹时消失了笑容,脸庞俨然如烈女。但当这张如积雪的脸被溶化时,她的嘴角又逐渐恢复了和悦的表情,绽露如前的微笑。她的笔如龙蛇般地飞动著。 她写完後,又重新审阅一番,然後放在面前。由晴信的近侍交给驹井高白斋。 高白斋向晴信行个礼,挺起胸膛开始吟诵: ? 有幸亲临踯躅崎 雪野依偎郎君行 ? 这首诗被反覆吟诵了两遍。窃窃私语此起彼落。那是里美表示要寄托终身於晴信的一首恋夫歌。有人称赞她不愧是个才女。晴信带著满足的神色深情地望著里美,心想假诗会之名举行第二次婚礼的计画已经成功了。 「其余的诗,做好之後由驹井高白斋来吟诵……」 晴信望著列席的众人说。他看到湖衣姬垂著头坐在角落。虽然她的面前放著笔墨纸张,但她似乎没有伸手去拿的意思。她的样子令周围的人感到同情。 她的父亲诹访赖重去世至今尚未半年,要她快活起来已是强人所难,何况要她作诗? (但是,湖衣姬是主动表示愿意参加这次的诗会。) 湖衣姬抬起眼来。晴信怕遇到她的眼睛,因此自从诹访赖重切腹以来,他从未和湖衣姬见过面。 晴信想转移视线,湖衣姬却一直盯著他不放。在她的视线中,并没有对晴信的责难,也没有怨恨或憎恶,而是企图从绝望中站起来,重伸女权的眼神。 「下面让我们来欣赏诹访公的女儿湖衣姬小姐的佳作。」 晴信才说完,便後悔不该说出这话,因为他才宣布以後的诗由高白斋来吟诵,随即又指名要湖衣姬作诗,似乎不太妥当。 湖衣姬以目光来答谢晴信的邀请。在她的脑中似乎已经作好了一首诗。 当她作好之後晴信的近侍正准备上前去拿,她却以低而清晰的声音说: 「我自己作的诗,由自己来吟诵。」 这句话不仅使晴信愣住了,在座所有宾客的视线都同时集中在湖衣姬的身上。三条氏的眼睛在燃烧著。她的眼睛明显地对於这位自大的姑娘有著很深的敌意。里美则感到非常惊异。与其说是第一次看到诹访家的闺女湖衣姬,不如说是由於对方以坚毅的表情说自己的诗要由自己来吟诵而使她感到惊异。虽然湖衣姬看起来比里美小一、二岁,但里美觉得自己一点也比不上对方的气质。 里美早闻诹访家是弥津家的本家,因此她知道对方是神氏的後裔。在里美的眼光中充满了友爱,她以对待自己姊姊的眼神望著湖衣姬,希望她能作出一首好诗来。 在静谧的气氛中能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 三女鼎立 ? 武田晴信伫立在踯躅崎城馆中狭长的廊殿上,眺望著远方的浮云。 (诹访业已落入我方手中,佐久和小县大致属於武田的势力范围,板垣信方的兵马正在席卷上伊那,这些辉煌的进展,仅在自从父亲被逐离古府中的两年间就达成了。) 二十三岁的晴信心中感慨著,对於被放逐到骏河的父亲有著一份感伤。 (然而,前途还是渺茫,信浓尚有村上义清及小笠原长时的两大势力存在。除非克服这些势力,否则不能算是兼并了信浓。而在信浓之後,我还要——) 晴信的脑海中,浮现骏河的今川义元的面容。在甲信之後要平定骏河,在骏河之後则是三河及东海道,再一举挺进终点站京都。 (武田是源氏後裔,足以拥有征夷大将军名号的家世。) 晴信的梦想如同春天的云朶般涌出,不断地扩散开来。突然,脚下一个颠踬,顿时好梦云消雾散,战争需要人力和金钱!此刻虽有人马,但缺乏金钱。自从父亲时代连年兵乱以来,已使国库空疲。若消灭了敌人还去夺取敌国财产,这种几近盗寇的行为是绝对无法平定天下人心的。 晴信想到骏河的今川义元,他曾经开采梅岛金山、富士金山而使财物大量增加,并对朝廷进贡,或从京都邀请文武百官大肆宴客,这都是缘於丰足的财力。 (但是我的乡土甲州又如何呢?) 虽然生产砂金,产量却有限。想到这裏,感到前途黯淡。 侍臣告知板垣信方来访。 「信方由伊那回来了吗?」 晴信希望对方带回来的不是不利的消息。回到大厅,板垣信方和今井兵部已在恭候。 「哦!是今井兵部久违了。」 晴信首先向今井兵部打招呼。今井兵部是当年为了对父亲信虎的暴虐无道感到失望,而弃职潜逃他处的政务官之一。 「事隔两年了,没想到在短短的两年之间,侯爷已有了如此的成就……」 今井兵部指的是父亲信虎被放逐到骏河的事,但兵部哽咽著无法继续说下去,泫然涕下。他历经风霜日晒,皮肤变得粗黑,远比两年前消瘦,白发也愈来愈多。 「看到你如此健康,令人欣慰。是否有所斩获?」晴信记起两年前,面对著前任政务官们所说的话。 (即使错在父亲,但没有任何功劳,是无法复职的。如欲仕於武田,就得带著礼物来!) 记得自己说这些话时,正要出征韮崎。 「今井兵部曾经饱尝艰辛,而带回无比珍贵的礼物献给主公。」信方从旁帮腔。 「什么礼物?」 「叫他们进来!」信方连忙回头对今井兵部说。今井兵部行礼之後,立即带进三名男子。 「礼物就是这三名探勘师。个个都是当今高手,希望主公善用此三人,来开采甲州的矿山。」 今井兵部两年来的辛苦,尽在於此。 「你们抬起头,依序道出姓名来!顺便把自己的专长说来听听。」 晴信对跪坐在最右侧的年长男人说。 「在下是测量士百川数右卫门。矿山的测量、决定界线、坑道的挖掘等,只要事关测量全是我的专长。」百川数右卫门言简意赅地回答。 下一个男子自称丹波弥十郎。 「游历各国山区,用铁鎚四处敲击以发现矿山,就是在下的工作。」他看来黝黑粗壮,一双铜铃大眼,其貌不扬。 「你既然游历各国山区,不妨把各国主要金银矿山的名称说给我听。」晴信以严肃的眼神盯著他。 「举凡石见国大森银山、但马国生野银山、佐渡金山、越後国上田银山、越中国河原、松翕、龟谷、吉野、下田诸金山、岩代国黑森金山、骏河国梅岛、富士金山、伊豆国……」 「够了!」晴信制止丹波弥十郎继续说下去:「想必尚未探勘过甲州的金山吧!」 「不。甲州的金山也曾探勘过。」 丹波弥十郎露出轻松的笑颜。 「得到何人允许在我的领土勘查?」 「未曾得到任何人许可。因为远从平安时期,就允许探勘师自由进出任何山区。」 对方的话,似乎令晴信吃了一惊。 「你是说擅自探勘随意挖掘吗?」 「不是。是所谓探勘师的职责使然。遍游各国山川,一旦发现金矿便得向朝廷呈报,朝廷会通令当地诸侯开采,所谓金银原本属於日本国,而非个人所拥有。」 听罢丹波弥十郎以「所谓」为口头禅的话後,晴信心中开朗起来。 「那么甲州有无产金的山区?」 「黑川山、芳山、黑桂山、御座石山、金山岭……其他还有一些。」 晴信开朗的心一听到弥十郎的回答又紧缩起来;这丹波弥十郎说的话是否属实? 「其中黄金产量最多的山是哪一座?」 「可能是黑川金山。这附近产砂金,虽然目前几乎没有砂金,但是具有金矿石、良质的金矿及矿脉,蕴藏丰富,可能是日本仅次於佐渡金山的富矿。」 丹波弥十郎毫不畏惧地侃侃而谈。 「但如何把矿石裏的金提取出来呢?」 这时,那第三个男人抬起头来。他的外表不像探勘师,脸色冷青苍白,名叫大藏宗右卫门。 「此人原是大藏流的能剧演员,在偶然的机缘中对金山产生兴趣,发明了采金的新方法。」 今井兵部在一旁帮腔。 「什么方法?」 晴信一问,大藏宗右卫门从怀中取出用纸包裹的石头放在面前。那块矿石由信方递呈晴信。 「这石头就是黄金原石。在这白色石头中,略带青色的部分便是黄金。黄金的外形有的如砂金,也有的像这种外形。想要取出夹杂在石头中的黄金,首先是挖掘矿石、选择分割、制成粉末、通过筛选,再用水流冲洗来区别金矿石和非金矿石,经过炼烧之後,放入溶化的铅中。」 「金和铅混合在一起,是吗?」 「是的。这是利用金属和金属容易结合的特性。而先把金和铅结合,下一阶段,以灰来吸铅,最後只留下黄金,这就是灰吹法。」 「原来如此,是你想出来的?」 「过去有许多人曾经绞尽脑汁去想过类似的方法,但还未听说有人大规模采用此法。」 「你是说大规模进行能采到大量黄金,是吗?」 「那要看金矿石的量而定。」 晴信立即朝向测量士的百川数右卫门问道:「是否测量过黑川金山?」 百川数右卫门望了今井兵部一眼,说:「约略已经测量过。」 「黄金的蕴藏量有多少?」 「依照我的估计大约五十万两。」 板垣信方听到对方说出五十万两,惊讶地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对这三个人的话不甚放心,便问今井兵部说: 「在黑川山中逗留了多久?」 「大约花了两、三个月做调查。」 「结果得到五十万两的数字是吗?若此数字无误,对武田家可是天大的喜事啊!」信方兴奋的脸孔朝向晴信。 「但是信方,这些黄金尚未到手。既然尚未到手,不就等於没有一样吗?」晴信的态度颇为沉著。 「开采金山需要足够的人力。目前需要多少人数?」信方问今井兵部。 「如果招募石匠、挖土工、木工、冶炼工,大约需一千人左右,相信一年生产一万两黄金并不困难。」 晴信的表情一瞬间严厉起来。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似乎在抑制自己,真想斥骂对方胡言乱语。 晴信以深呼吸来平复心情,像先前一般和颜悦色地说: 「兵部!你真的带了梦一般的礼物回来,若它不是梦幻,那么到底何时可以使梦成真,而令人感到欣慰呢?」 「假若现在立即动手,我想三个月後将会……」 「好!准予试办。但不可把取金之法泄漏他国。把石匠、木工、以及所有从事金山事务的人员,全部集中一处,待遇从优,但不准与他国交通。另外——」 说到一半,晴信住了口。他本来是要说,假使使用一千人役,却开采不到一万两黄金时,要令其切腹。但一看到老臣今井兵部那斑驳的满头白发,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晴信将此事交给信方去料理,便暂且离席。他一时还无法相信,在自己的领土上有著大量黄金。若真有黄金,甲斐可以拥有强国之名了。这种神话,虽一时无法相信,但实在令人兴奋。 晴信唤仆从牵马过来,心想怀著这场春梦,信步驰骋一番吧!可能奔跑十里後春梦一觉了无痕!也可能并非是梦,而想出更好的方法取得黄金呢。 ? 以往,晴信骑在马背上时,总是依著马蹄的方向信步而行。这一天,他突然想在离开城馆之前,就定好方向。晴信在馆中,绕行了三圈,当他离开城馆时,却仍未决定方向。此时,看到里美骑著马在前端等待。 「请让贱妾加入护驾行列!」 里美面带微笑,从马上向他寒喧。晴信未置可否。他打心底喜欢和里美并骑出城。但需考虑到臣民的眼光,同时对三条氏也有所顾忌。 「一个妇道人家骑马,若在源平时代尚可,但当今之世,可能落人笑柄。」 里美曾经如此对晴信说。然而,三条氏和里美面对面时,却这么说: 「自古以来信浓和甲斐都是以马术闻名,女流中骑马高手首推木曾的板额,而娶板额为妻的浅利与一据说正是甲斐的人。现在是战国时代,即使是妇女,也该有些武术心得,或许我也可以向你学习马术。」 里美马术娴熟,一般男人也会被里美由後面追上。她充分利用体态轻盈的优势。 晴信眼角瞥向里美,表面装著若无其事,而突然猛一挥鞭策马前进。但里美早料定晴信会使出这一招,便抢先一鞭冲向前去。 「妇道人家敢如此无礼!」 晴信口中嘟嚷,心想身为女流胆敢策马领先藩主!便频频挥鞭追赶里美,然而和里美的距离丝毫不见缩短。里美把身子匍伏在马背上奔驰,晴信的眼光追随著里美那丰满的臀部,拚命追了一段路之後,发觉始终追不上时,晴信便告放弃了,并回首後望。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两侍骑正扬起沙尘奔驰过来。 晴信放松马缰时,在前头的里美也会跟著放松。 (惯用的手法!) 晴信这样想。她每每如此诱骗对方。在适当时机,故意卖个破绽,让晴信的马先行。 晴信苦笑著。里美精湛的骑术直到返回踯躅崎城馆之前,都将晴信掌握在手中。当城馆迫近眉睫时,里美将马靠拢过来。 「今宵恭候侯爷驾临。」 如此一来,晴信就不得不前往里美之处了。而在这些个夜晚,里美总是异常热情,与平日判若两人。她疯狂地要求著晴信,晴信更是打从心底锺爱著里美。自从娶里美进门之後,那股失去阿谷以来的空虚便一扫而空。 里美来了以後,偶尔晴信也会到三条氏的寝宫。这是里美要求他这么做的。每当里美说出「今晚侯爷应该去安慰三条氏的,否则以妾的立场实在难以做人」这样的话时,他便会同情里美用心良苦,自然也去临幸三条氏了。 三条氏那厢,依稀知晓里美在背後调停,因此对里美也产生好感。晴信在马上想起三条氏的事;大约十日前,三条氏曾向晴信提出抗议。 (听说侯爷为了探望湖衣姬的病,送了她丝帛三匹,有无此事?) (确有此事。) (为何要送她呢?只不过是感冒小病就送丝帛三匹,是否过分了?难道侯爷是想收纳诹访家的孤儿为侧室吗?——杀其父,夺其女为妾,传至京都必定是美谈呢!) 三条氏以讽刺的口吻说著,她常动不动就提到京都。 (湖衣姬在去年底的诗会中,思念她战败而亡的父亲,曾咏唱了一首诗,当女子聆听雪花纷飞之音时,心中倍感痛苦,那痛苦并非寂寞,而是深深的愤怒。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行刺的这分执著,让她做出这首诗来,不是吗?) (荒唐。) 晴信不予理会。湖衣姬绝不是那种女人,她是个贤慧的女性。 「怎么啦?」 当他回过神来时,里美已靠近,望著晴信的脸孔。 「没什么,只是想到无聊的事。」 「无聊的事!难道是指贱妾?」 「这和里美无关。」 「若不然指的是三条娘娘——或是,对了。侯爷莫非是想著湖衣姬的事?侯爷一定是喜欢湖衣姬。记得当年贱妾嫁到此地来,举行诗会时都不曾看到侯爷在聆听湖衣姬咏诗时那么专注的表情。」 两匹马,在主人交谈时已并驾齐驱。 「我若喜欢上湖衣姬,又怎样呢?」 「可以迎娶她做为侧室呀!诹访氏是少有的名门,湖衣姬又是直系子孙,有了湖衣姬这姊姊,是我的荣耀。」 「你刚才叫她姊姊,其实她比里美年轻——」 「虽然年轻,但却经历更多的苦难,家世又高尚。在家世方面,甚至超过三条氏……」 说了一半停了下来,里美把大眼睛瞪得更大了。 「不瞒侯爷,三条氏娘娘和湖衣姬,正在前往石水寺途中。」 「什么?」 晴信不由自主勒紧马缰,引起座骑一阵嘶鸣。 「三条娘娘以赏花为由,邀湖衣姬一道去石水寺了。」 晴信神色大变。 三条氏这善妒的女人!爱妾阿谷就是在晴信远征小县时,被三条氏下毒杀害的。 (难道这次又是这样?) 想到这裏,再也按捺不住,挥马加鞭疾驰而去。 虽然里美立刻追赶,却追赶不上。一旦晴信开始认真,里美的马术就瞠乎其後了。 湖衣姬和三条氏彼此对目而视。在二人面前,陈列著赏花的酒菜,淋在用高脚木盘盛著的糯米团上的蜂蜜,溢满而滴到铺在地板上的席子。看来无人动用过糯米团的迹象。一旁放著的土气的酒杯与酒瓶,看来也不曾斟过。 湖衣姬有侍女一人跟随,而三条氏则带了八名侍女。 「你不吃吗?」三条氏问。 「我不想吃。」湖衣姬回答。 「我招待你前来赏花,如此是否对主人不敬?」 「强迫对方吃东西,难道就是京都的礼数吗?」 湖衣姬面不改色地说。 「诹访的乡下人怎么可能懂得京都的礼数,不吃就算了。不过请回答个问题。听说你这次感冒得到侯爷的探病与厚礼,因此打算回拜,有这样的事吗?我希望你打消这个念头。如果对方亲自探病而送礼,理当回送礼物。而今诹访家已亡,那有什么礼物可送,不如脱了你身上的衣服送他。」 三条氏望著湖衣姬身上印著花鸟纹路的短袖便衣恨恨地说道。 一瞬间湖衣姬脸上闪著一股幽怨,眼中浮动著晶莹的泪光。然而,很快地消失并恢复原先平静的语气说: 「我一向不接受别人的指挥,这就是诹访家的礼数。」 「这么说你是打算前往侯爷处哭诉是吗?也好。你可以求他把你纳入侧室!」 三条氏说完,虽然一点也不滑稽,却哈哈大笑起来,她身後那八名侍女也附和著齐声嘲笑。 这时有一股被抑压著的叫声,自湖衣姬身後传出。说时迟、那时快,湖衣姬的侍女也就是千野伊豆入道之女志野,自怀中拔出匕首,意图冲上前去。湖衣姬立刻伸出手一把捉住志野的衣摆,结果志野绊倒在湖衣姬的身上,志野怕伤到湖衣姬而同时弃剑,那匕首便结实地刺进高脚木盘上的糯米团中。 一室顿时哗然,三条氏身後的八名女侍,同时举起匕首,此时传来马蹄声。 晴信看到三条氏的八名侍女手上闪著匕首的寒光,以及刺在高脚木盘上糯米团中的匕首和被湖衣姬抱住的侍女志野。 「到底怎么回事?」 听到晴信的话,八名侍女慌忙藏起匕首。 「刚才三条娘娘欢迎我做武田公的侧室呢!」湖衣姬以冷静的声调回答著。 「什么?叫你做我的侧室?」 「侯爷难道嫌弃我湖衣?」 湖衣姬斩钉截铁的目光,使晴信暗惊。从来没有一名女子以如此灼人的眼神看过他。那双眸子,并未带著憎恨,也不含一丝恋情,是种怀著必死决心的眼神:万一被回绝,必定当场咬舌自 尽。 晴信就地而坐,落座之前还有时间安定心神。 「莫非嫌弃湖衣?」湖衣姬第二次问著,声音颤抖。 晴信将身子挪动,端正坐姿说道: 「能够迎娶神氏诹访家的直系子孙,对於武田家,或是晴信本人都是莫大的光荣。改日将遣使前去提亲。」 虽然诹访家已经灭亡,但诹访家的历史却并未灭亡。而它的直系子孙正在眼前。晴信不敢把湖衣姬当人质看待,也不希望将此事与战争混为一谈,而只想单纯地将对方当作是个离乡背井的女孩来求亲。 「这么说是愿意娶湖衣……」 湖衣姬泪水盈眶,却不让它落下。 「家父既已不在人世,希望能请大伯父诹访满隣代理父职主持婚礼。」湖衣姬毫不迟疑地说。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三条氏忍不住地说: 「娶个侧室还要行婚礼吗?」 「侧室也好、正室也罢,只要是妻室,理应举行婚礼。」 湖衣姬肯定自负的说完之後,拔出挣在糯米团上的志野的匕首,一面用纸擦拭,向著志野说: 「即使这米团掺有毒药,使用匕首来吃米团,也是不合礼俗的。在深谙京都礼俗的三条娘娘面前,不该做出没有涵养的举止。」 此言一出,女人间的气氛乍见紧张。 外面突然热闹起来。首先传来女子的嗓音,随後身著骑马装束的里美领著两、三名仆役进来。 「原来各位都在这儿设宴赏花,妾身来迟,但请见谅,因为我正在准备故乡老家的赏花饼——请各位品尝品尝。」 里美一边说著,一边吩咐仆役将自己准备的饼、酒、点心等送上,同时将陈列在面前的米团及酒瓶等全数撤走。 撤走的藉口则是以为各位饮用过的残羹剩酒不妨赏给下人。 晴信首先伸手去拿送来的饼,里美看看三条氏,再瞧瞧湖衣姬,自己也拿起一块饼说: 「说实在的,有好饼吃更希望有好酒配。」 侍女立刻将酒斟上。 「每逢饮酒,便想高歌,不知可否吟唱?」她四顾而问。 「若是让我唱了歌,我更会跳舞请各位观赏呢!」 听了她的话,晴信笑了。三条氏也露出苦涩的笑容,倒是湖衣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说: 「里美娘娘的舞蹈一定要见识一下的。我虽不会跳舞,但志野学过诹访的舞蹈,等里美娘娘表演之後,我来唱歌,志野来跳舞。」 里美又歌又舞、湖衣姬唱歌、志野跳舞,三条氏再也按捺不住,回头吩咐侍女。 侍女站了起来。 晴信想:三条氏可能遣人去取琴。 里美身穿宽边骑马裙,一手持扇,一手摆动边歌边舞,她的舞姿灵巧俐落又合节拍。 里美舞罢,湖衣姬开始歌唱。 ? 洲羽之湖 情人之心啊 载以兰舟 春雾迷蒙 随风荡漾 洲羽之湖 情人之意啊 涉过冰湖 终夜厮守 至晓不离 ? 湖衣姬的歌声清脆甜美。 晴信聆听著湖衣姬的歌声,心想眼前这三名女子将来或许继续保持这样的姿态相处吧! 想到三人之数,记起刚会过面的三名金山探勘师。脑海中交织著三名探勘师与三名女子,回荡不已。 石和甚三郎挨近晴信身旁,低声告知大月平左卫门在外恭候。 「小县的长洼城主大井贞隆突然准备作战,同时关说邻近诸城加入,并且和小笠原长时及村上义清等往来频繁。」 「到底是何居心?」晴信直起腰干。 「似乎不尽是对攻打伊那的牵制战略。现在内山城主大井贞清也有和大井贞隆彼此响应采取行动的迹象。」 「这可能是因为贞清是贞隆之子的缘故。真田幸隆动静如何?」 「真田幸隆公是准备采取防御战,但万一四面八方受到围困时,将不堪一击。」 晴信陷入沉思。大井贞隆迟早需要讨伐,讨伐也易如反掌。不过有件事想早些处理。那就是和湖衣姬的婚礼。 晴信耳边听著大月平左卫门的报告:心中想到当湖衣姬唱情人之意时,虽然面带哀愁,仍保持高贵气质,湖衣姬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出来。想到湖衣姬,便会想到三个女人,而三人之数又联想到三名探勘师,并继续延伸到蕴藏量五十万两的黑川金山。 「春天来了。」 晴信说著把心中的迷惘归於春天。 「是呀!的确是春天。」 大月平左卫门半张著嘴呆望著晴信的脸。 箱笼歌谣 ? 小县的长洼城主大井贞隆向武田晴信采取敌对行动的证据,已经昭然若揭。大井一族和小笠原一族原来就有姻亲关系,和北信的村上义清也颇接近,一旦小笠原和村上向他游说,自然无不顺从之理。 对晴信而言,问题在於不知东信诸城主有怎样的行动。南佐久、北佐久、及小县分散著的二十处以上的小城寨,各有自立的当地藩主固守著。虽然一旦遭受攻击,多半一、二日内就会沦陷,然而待攻城的兵马撤退後,那些小城寨藩主的亲戚便会进入附近的城堡,又做起藩主来了。所以一旦展开战役,永无了结之时。倘若每座城寨都以武田直系的将士守城,又需极多的人手。 晴信正在等待大井贞隆出招。除了向大月平左卫门查询外,还派了多名间谍潜入东信搜集情报。 他打算事先调查清楚每位城主心中的想法。然後一举全数攻下。大月平左卫门每月必定回晴信处报告一次。 「长洼城主大井贞隆、南佐久内山城的大井贞清、以及北佐久志贺城的笠原清繁等三人,明显地对武田有叛逆之心,使其他诸城抱著墙头草姿态意欲落井下石。」 大月平左卫门指著平面图说。 「内山城、志贺城的国境和上野接壤,这两座城池可能也要依赖上杉宪政的援军。」 「这些城池很相似。」 「都是一样的山寨。」 「水源方面如何?」 「尚未查明。」 「那么,在查明之前对内山城、志贺城的攻击暂时延後。」 此时,大月平左卫门对於晴信的战略恍然大悟。对这种山城,正面攻打也不易攻破,但若断绝水源,即使置之不理,城池迟早会沦陷。 遣回大月平左卫门之後,晴信召见甘利虎泰。 「秋天一到,我们就攻打长洼。」 「属下知道。我来安排兵马。但……」 当他想问清兵马内容时,晴信又说: 「要徵集骑兵六百,需时多少?」 「难道不需要募集弓箭手、长枪手或挠钩手等士卒吗?」 「不需要。这次我打算只用骑兵来收拾对方。」 「原来如此。那么派出报马去宣布出征需要半天,人员集合还需半天。从小县出发途中若无人阻挡,相信只要一天就足够了。」 晴信点点头。 「虎泰,这次出兵小县旨在生擒大井贞隆。而贞隆和小笠原、村上及上野的上杉间订有同盟,据我推测,一旦我武田军开始行动,那些同盟的军队立刻赶来支援,共同迎击武田军,我打算将计就计。」 晴信眼中浮现笑意。 「请问如何将计就计?」 「我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由我军迅速包围长洼城,令对方无法救援。」 「是否能够做到?」 「务必做到。古府中目前必定有来自各处的奸细潜伏,当他们获悉甲州军马向小县进攻时,军马可能已经沿著佐久道路推进到海野口,途中或许也有敌方探马,但当他们到达小县时,我方军马也早已抵达。」 甘利虎泰面露不安。晴信的战略计画的确非凡,但在杰出中却似有些破绽。 当六百骑围住长洼城嘶声呐喊时,大井贞隆是否会投降呢?万一对方决定死守,只要撑住十天,援军便会到来。如此,我军岂非陷於危机—— 「绝无问题,别担心!」 晴信将攻打长洼城的军事谋略就此打住。轻松地间: 「虎泰,我想收拾长洼的大井之後,迎娶湖衣姬,你的意思如何?」 说著便笑了。 「这,但凭主公心意。」 虎泰心想,去年春天刚纳入弥津里美,如今又想娶湖衣姬,未免太快了些。 「是不是太早了些?」晴信先发制人,而虎泰却说不出此事不安,最好节制的话。 「因为我喜欢湖衣姬,湖衣姬很美,气质高雅,冰肌玉肤,人如其名,像诹访湖春霞中飞舞的仙女云裳般,很有情调。」 「这不是情调,应该说是风情。是女人的温柔。是勾魂慑魄的魅力。」 「够了!够了!」 虎泰看晴信在武田氏的耆老面前,毫无忌惮地谈论自己的风流韵事,觉得对方是一个气宇非凡的君主,心中赞叹。但是表面上对这些事却不太感兴趣。 「你同意吗?」 「没有理由反对。」 「那么劳烦你现在就前往诹访家为我提亲。要向诹访满隣正式请求。同时别忘了告诉对方,因为他是湖衣姬的大伯父,希望在这次婚礼中,由他来代理父职。」 「属下明白。」 「既然明白,请即刻启程。」 「主公叫我立即办理,那么出兵小县的准备工作,该当如何?」 「等到湖衣姬和我完婚後再进行也还不迟。对我来说,长洼的大井本来是无关紧要的。湖衣姬对我而言更为重要。」 虎泰心中思量,晴信似乎急著和湖衣姬成婚。他心中或许另有政治意图。晴信和湖衣姬的结合,以事实显示了武田和诹访的合并。 甘利虎泰第二天便出发前往诹访。 前导的三骑,奔驰在飞砂之中。尘埃尚未落定,女扮男装的里美骑著粟色马迎风疾驰。而有数不清的骑马武士跟随其後。虽然人数六百,但排成一列沿著佐久街道向前直奔,声势浩大,仿佛有上千骑或两千以上。 晴信似乎无意追赶领先他甚远的里美,里美也纵情飞奔,一副我行我素的姿态。 (贱妾将跟在骑兵队之後以免妨碍,请准予同行。) 离开古府中时,里美曾如此要求。口头尽管如此说,但兵马一行动,里美便一马当先。 起先晴信对里美这种僭越的举动颇为愤怒,原想追赶上前谴责一番。他本以为一名女流之辈参加战役,可能会影响军队士气,但观察了跟在里美身後骑兵队的面上表情,却似乎对里美的存在不以为意,只是对女人罕见的高超骑术感到好奇而已。 晴信与甘利虎泰时时交换眼色。而沿著漫长的八岳山麓马不停蹄地前行。 当道路转向狭窄的陡坡时,大伙下马步行。虽说一路奔驰,途中不免要喂马饮水或粮草。每当短暂休息时,里美便会来到晴信身边,烹茶斟酒。 「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吃到山葡萄。」里美远眺逐渐成熟的山葡萄叶子。 「山葡萄味道过酸,不太适合。」 晴信想著,那山葡萄酸中带甜的滋味,可不正象徵著里美。 「但是,用山葡萄酿出的酒香醇甜美,到了小县,我要到弥津乡下跑一趟,带些回来。」 里美一派前来野外骑马的悠闲,将战事置之度外。 「里美,说话收敛些,我们是为攻打长洼而来。」 「贱妾十分了解。但长洼的大井贞隆尚不足以令主公挂虑。弥津的家父时常说,像大井这类的男人在战国群雄时代必定最先灭亡。」 这是里美首次提到贞隆。 「你了解大井贞隆的事?」 「贞隆为人很单纯,绝不是个聪明人,只要村上义清、小笠原长时等人甜言蜜语说什么大井贞隆侯爷才是东信之雄这类的话,他便会不顾天下局势而抗拒武田军并自取灭亡了。」里美稀松平常地说。 「你怎么如此肯定?」 「我出生在小县啊!对小县的事当然比侯爷更了解了。」 在一旁聆听的甘利虎泰抬起头来,那眼神似乎在说:这话太过火了。但不置一词又低下头去。 「贞隆的弱点为何?」 「有时会因细故严厉苛责部属,但有一副软心肠,近乎妇人之仁。贞隆所以能稳坐长洼城主的宝座,或许就在於这副软心肠吸引部下吧!」 「你说软心肠是吗?原来如此。」 晴信频频点头,对著虎泰说: 「一到长洼,便以三百骑把城池团团围住,而以其他三百骑阻断城下道路,把住在城下,城兵的家眷全部擒住。」 「属下领旨。」 虎泰对晴信灵活的头脑十分敬佩。一听到大井贞隆有副软心肠,立即有了对策。这样敏锐必定会成功。 骑兵队出发之前,虎泰把晴信的旨意下达各队长。当日黄昏,甲斐的六百骑兵已围困长洼城池。 落日咻——地沉到山边。 骑兵队到达之前,武田大军来袭的警讯也已通报,城内大肆骚动,而城外的混乱比城内还要严重。携带行李慌忙走避战争的百姓或企图进城寻求保护的城兵家眷,使窄小的城下街道拥挤不堪。 武田的骑兵队半数据守城池险要地段,其余的半数则封锁所有道路。 「不许离开长洼城一步,违者格杀勿论。服从命令者会被保护。守城兵士的家眷,即刻至寺前集合,未见前来者一律视为谋叛者处斩。」 武田的武士们骑在马上,四处宣布。 混乱的局面到了夜晚,终於安定下来。 熊熊烈火一处处的终夜燃烧。这一夜,不见城内兵士摸黑突击,也没有听到武田军进击的号角声。 次日清晨下起雨来。 晴信和甘利虎泰、横田备中守高松,多田三八等部将偕同里美一起商议军事。 晴信做为大本营的寺庙,显然因贫困而腐朽,一直漏著雨。 「守城士兵约莫有三百人,由於我方进攻神速,该乡兵士尚不及进城,否则或许多过四百人士横田高松报告。 「集合在寺前的城兵家眷约有二百人,大井贞隆的母亲也在其中。」多田三八报告。 「生擒了大井贞隆之母是吗?」晴信喜形於色。 「昨日,大井贞隆的母亲正好到城外扫墓,走避不及,藏身寺庙而遭捕获。」 「看来这场战役很快就要结束了。」 晴信说完对里美说: 「希望你做我的代理人,到城内走一趟。」 「要我充当军使?」里美一瞬间由惊慌恢复平静:「但凭吩咐。」 然而,里美脸上却掩不住复杂的表情。 「用轿子将大井贞隆的母亲送到城内,劝大井贞隆投降。再以原轿把大井贞隆送来此地。告诉他,若不投降,城兵的家眷悉数处斩。」 里美眼中充满恐惧的阴翳,这是份多么沉重的任务!搞不好自己将沦为阶下囚,处理不当又会引起杀身之祸。里美的恐惧掺杂著刚涌起的恨意。假若晴信真心爱著里美,怎么可能要她负起这么沉重的责任?原以为他不可能用自己心爱的女性来做为对大井战略的手段。但当里美看到晴信一直忍受著她含恨的眼神时,她的心情像春日的积雪一古脑儿地豁然解冻,原来这任务并无危险!利用大井贞隆的软心肠,送来他的母亲,向对方施恩:再以城兵家眷二百人做人质向对方要胁,软硬兼施之下必定稳操胜算!大井贞隆极可能向武田投降,无论怎么想,都没有不投降之理! 想到这儿,里美眼中的阴翳一扫而空。 「贱妾领旨!」里美跪坐著说。 「这份差使希望由在下承担。」横田高松和多田三八几乎同时开口。 「派遣里美娘娘为这件事的使者,是武士们的耻辱。」 两人交换眼神。 「这事与武士的耻辱毫不相干。这任务非里美不能担当。所以我才指派里美。相信里美能充分了解,她也并非为了享受骑马之乐或郊游而跟随至此。」 晴信婉转地带过使里美僭越武士的行为,并以讽刺里美为掩饰。 「透过里美去委托大井贞隆之母劝降对方是有原因的。因为诹津家和大井家有血亲关系,城内必有熟人,所以心中笃定,由她去做吧。」 里美浓粧打扮,带著大井贞隆之母乘轿离寺。细雨已歇,开始起风,里美担心风吹乱了她的衣饰。 城门迟迟不开,大井贞隆之母走出轿子拍叫,城门方才开启。 「咦,你不是弥津家的闺女里美吗?」 大井贞隆睁大眼睛望著里美。 「我就是里美。参见侯爷,别来无恙?」 在彼此礼貌的寒喧之後,里美劝对方投降。 「你是说,如果爱惜城兵家眷两百条性命我就该投降吗?」 「绝非投降,而是恳请加盟武田氏。请务必照办,如此才能团结。」 「如不投降,又当如何?」 「遗憾的是,集合在寺内的二百多条人命,将会被牺牲掉。」 「晴信公以里美的生命来交换,可真有勇气啊!」 「贱妾已把白色寿衣准备好了。」里美毫不迟疑地回答。 「真想得开。请稍候——我得集合家将们,参考参考他们的意见。」 大井贞隆留下里美迳行离去。 会议持续约一刻钟。 起初,少数意见宁愿家眷被杀也要固守城池。然而也有沉默的人,心中想著挽救家眷的生命,在主战论者面前,却始终不表示意见。 「投降的话,主公的生命是否受到保证我们不得而知,但至少我方和武田兵马可以不必再流血。这是我的主张。」 大井贞隆的堂弟大井正隆如此一说,一直保持沉默的和平派,受到鼓励开始积极发言。他们也希望,尽可能别为了无谓之争而流血牺牲。 当里美被邀请列席时,她早已料到对方将会问她的问题。大井正隆代替贞隆询问贞隆生命的保证时,她回答: 「贱妾里美可以保证大井贞隆公的性命安全。我是全权代表晴信公前来此地,因此,我说的话即是晴信公的旨意。」 里美凛然而言。 大约半刻之後,大井贞隆坐著轿子离开城池。小县这座地势险要的长洼城,未损一兵一卒而落入武田氏之手。城主大井贞隆迳送古府中。而小笠原长时或村上义清或上杉宪政等,在接到甲军进攻小县,正准备派遣援军时,甲军的六百骑早已从佐久街道撤退。 ? 以电光石火般的迅速攻陷小县的长洼城,晴信不免得意万分。他把大井贞隆幽禁在东光寺。 处置的待遇和诹访赖重被捕时相同。原则上不准离开东光寺,但事先核准则可在古府中走动。书信往来自由,也准许与外人会面。除了在他周围亦步亦趋的武田家的保镖令人厌烦之外,尚称自由。 大井贞隆沦为人质刚满两个月,是十一月间,他企图脱逃。替他穿针引线的,是出生小县的年轻僧侣。那天夜晚,大井贞隆乔扮僧侣,溜出东光寺,骑著马逃往雁板峠的途中,被追兵截获。 晴信命大井贞隆切腹自尽。其实,东光寺的年轻僧侣,既非出生小县,更非对大井贞隆心存好感,他只是大月平左卫门的手下,名为早濑小五郎的武士罢了。 「解决了一个麻烦人物。」 接到甘利虎泰的报告後,晴信露出几分不悦。他认为处置大井贞隆的方式不太妥善。比赐死诹访赖重事後,让他更觉得歉疚。 晴信将大井脱逃处死的经过,写成书面,附上大井贞隆的遗骨送回长洼城。原是大井贞隆的侍从,并在东光寺照顾起居生活的荻原重清,则护送大井贞隆的遗骨回去。 十二月初,湖衣姬离开踯躅崎返回娘家诹访。 诹访的景象完全改变。她所熟知的上原城不复存在,而由板垣信方新筑的上原城取代。诹访家已灭亡,便以郡代的板垣信方来代理。板垣信方为了迎接湖衣姬,格外地费尽心思。 在诹访满隣的房屋旁,新筑了临时别馆,做为湖衣姬的家。准备从那儿嫁到武田去。嫁粧方面,也隆重而妥善地准备了符合诹访家闺女门面,包括诹访家世代相传的家具,或专为这次婚礼,远从京都采购回来的金泥屏风等等。虽然湖衣姬心中明白,这些费用差不多都是晴信私下赠送,另外又加了聘礼一千两银子,但她表面上却装作不知情。 「公主什么都不必挂虑!」 她虽然接受侍女志野的安慰,但心底对於晴信对三条氏的多方顾忌不愿体谅。 湖衣姬对三条氏不甘示弱,即使是元配,也无需像里美一般去奉承。她经常抱持著「我是诹访赖重之女」这样的意识,却从未想过,这也表示了诹访赖重继续存在她心中。 湖衣姬回到诹访,为乡里亲朋好友带来一片开朗气象。当他们进一步听说湖衣姬要嫁入武田家时,皆认为从今以後,武田和诹访间长时期的争战都将因此消弭,一心为即将步入的和平而喜悦。 那一年气候格外寒冷。 诹访湖结冻,渡过结冰的湖面,从隣近的许多土豪处接受祝贺的礼品。走过寒冷的山路,山野人士将贺礼驼在马背上送来。 迎娶湖衣姬的行列,连绵一里许。当走在行列前头的男人,嘴中唱出箱笼歌谣时,行列就停住不动。而表演动听舞曲时,行列便嗞嗞有声地往前行,并等待下一首箱笼歌谣。沿途百姓为了庆祝湖衣姬的婚礼,家家户户备酒招待行列中的人士。为了要多看看自己的家乡,湖衣姬时而命人卷起轿帘,其实她正是以此向诹访的人民告别。 诹访的人民,有些为了同情湖衣姬长期送往古府中当人质的不幸遭遇而哭泣,有些为了庆幸这次结合以及她那绰约的风姿而哭泣。 迎娶湖衣姬的行列,进入甲斐国之後,也受到温馨的欢迎。当人们听说在诹访时家家户户备酒招待,甲斐也不甘示弱,同样以美酒招待这一行人。 到了第三天夜裏,知道迎娶湖衣姬的行列快到古府中,那连绵一里许的迎娶行列的火把,与前去迎接的火把,彼此交织成一条翻腾滚跃的红色火龙。 晴信从踯躅崎的山丘,眺望著迎娶行列的火把从远方逐渐接近。他在十四岁时迎娶上杉朝兴之女於满津当时,婚礼中并无火把。 跟随於满津前来的,只有三名侍女及二十名武士。 迎娶三条氏时,仆从更少。如今还清晰记得,虽然从京都远道而来,陪嫁的一行却不见京都的排场与风尚。 和阿谷之间没有举行婚礼,但是和阿谷初次燕好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即使是里美的婚礼,也是藉著诗会的场合顺便举行的。 「火焰看起来真美!」 晴信对随侍一旁的驹井高白斋说。 「是的。真美!像这般强烈耀眼的光辉恰如武田氏的国运昌隆。」 驹井高白斋与其说是一名武士,勿宁说更像一名学者。在他端正的面容上,晴信看出许久未展现的和煦表情。 高白斋的神情向来带著一股寂寥。这是对战争的不安、对治世的苦心忧虑,同时也是对邻国动静的警觉。但是,高白斋尽量不把这些表露出来。 极少表露感情的驹井高白斋,此番由衷地祝贺这次婚礼,令晴信龙心大悦。 「常言道好事连连,想必还会双喜临门。高白斋说出令人费解的话。 「双喜临门是什么意思?」 晴信无法立即了解高白斋暗示的是什么,是否指攻打伊那事已告一段落——看来并非如此。 也没听说里美有了身孕呀! 「在此吉祥的时刻,来了一个好消息。」 高白斋略带微笑,晴信回头,望见今井兵部带著三名探勘师恭敬地站立在那儿。 「你们前来祝贺吗?」 晴信这么说,但马上看到,在今井兵部面前,铺著白纸的木刻方盘上盛有点心,晴信稍感讶异,送点心当贺礼并无不可,然而把点心盛以木盘放在藩主面前却不寻常。 「请主公查收。」 今井从旁答腔。高白斋脸上的微笑消失,变为紧张。因此晴信以为那点心并非普通点心。 (若不是点心会是什么呢?——莫非是……) 当这份期盼进入晴信眼底时,高白斋持著烛台走近。 那东西形似点心,却不是点心。大小约莫可做一口吞下的圆形黄金,在烛光下闪烁著灿烂的光辉。 「是从黑川金山开采出来的武田的黄金。」 今井兵部兴奋地说完这话,削瘦的面颊道尽饱尝的辛劳。 晴信拿起每一粒金子,那东西在手中,冰冷冷又沉甸甸的,他仔细端详每一粒金子後,放回木盘,想用双手捧起木盘,却无法做到。 那黄金的重量,深植晴信心中。 (武田的黄金!) 今井的话,像雷鸣一般贯穿他的脑子。 「今井兵部、丹波弥十郎、百川数右卫门、大藏宗右卫门四人所完成的事,相当於攻下一百座城池的功劳。希望今後再接再励。」 晴信本来想用隆重的言语来赞美,一时找不著,当他求救一般地望向身旁的高白斋,高白斋会意立刻将头摆向一隅,在涂漆的衣笼中,是已经准备好的坎肩战袍。 高白斋双手捧起置於最上方的织锦坎肩战袍,呈递给晴信,小声说,请赐给今井兵部。 在织锦坎肩战袍背上,织出金线的武田菱,是武田氏的家纹。 四件虽然都是相同的,只有今井兵部的战袍綉著武田氏的家纹。 「穿起来看看,是否具有鑛场统领的威风。」 晴信说著,心中感激驹井高白斋的周到安排。他对自己拥有这样好的臣属感到幸运。 「从此武田氏福寿绵延万万岁!」 高白斋朗声说道。 湖衣姬的迎娶行列愈来愈近,箱笼歌谣在冰冻的空气中清晰地回荡。 晴信忽然想到今宵洞房花烛夜,湖衣姬将以怎样的风情来迎接晴信时,心中兴奋不已。 和之盾 ? 晴信一向知道,伊那的高远赖继至今仍然对诹访的本家抱持野心。其实再大的野心也无济於事。想到明知不可能,还要勾结伊那的土豪们认真计画进攻诹访,赖继的心情令人可怜。 「上一回已经得到过一次惨痛教训,为何还不死心!」晴信对驹井高白斋说。 他所说的惨痛教训是指天文十一年(一五四二)九月的战役,最後被甲斐和诹访的联军击败,落荒而逃的高远赖继仍然不断地想随时进犯诹访,想来所以如此胆大,是因为背後有伊那强大的势力支持吧! 天文十三年十一月,高远赖继的间谍,在诹访神社的庙祝守屋赖真的屋子裏纵火,这是又一次的挑衅行动。 第二年,晴信下令进军高远。 (高远的行为不可饶恕!最近加入武田军的将近三千诹访兵马也将攻打高远。) 晴信向信浓诸将发出书信,但虽说要征讨高远,却迟不发兵。等到四月,晴信才从古府中出发。 (名为武田晴信甲斐的新藩主,虽然代代顺从,但对於抗拒他的人会彻底处罚。前次攻打诹访的赖重,只制裁他一人切腹即告了事,而这次,高远会被杀得鸡犬不留。) 此谣言传递了高远地方。 晴信四月二日从古府中出兵,并没有立即赶往高远,而是慢条斯理的一路宿泊,直到四月十四日才到达高远的上原城。 (据说武田著手开采黑川金山,需要大量人役,抗拒武田的男人,会被送去黑川金山挖掘石头;女人会被充当工人的慰劳队。) 这谣言又绘声绘影地流传。甚至有人说曾亲身目睹这样命运的男女。 晴信到达上原,只滞留一日,次晨便向杖突峠前进。 (甲州军队备有大量绳索,那是准备捕捉俘虏,送往黑川金山用的。) 当这些流言传播在高远各个村庄时,数名高远的哨探,被甲军捕获,其中一名,当夜解绳逃脱。 (事情更严重了,真吓死人。跟随武田的兵士说,将要杀光高远的男人。掳走所有的女人送往黑川金山。) 四月十六日,在杖突峠布阵的武田军,徐徐开拔,当甲军开始行动时,高远军不战而退。 四月十七日,天一亮,原本在前面的高远军已不见踪影。甲军未损一兵一卒得以攻占高远。那裏只见若干老年人,而看不见年轻人。高远赖继早已弃城逃之天天。 晴信在各村庄贴出告示,绝不危害居民身家性命。事实上,甲军士兵各个食用自备的乾粮,静候命令,军纪严明,绝无骚扰居民事件。若被发现滋扰,立即重罚。 傍晚时分,身披僧衣的山本勘助,来到晴信的本营。 「散布流言似乎效果灵验。」晴信一见面就开口说。 「属下认为并非效果灵验,而是时机恰当。」勘助据实禀告。 「你是说时机恰当是吗?这也表示,无论如何高远赖继早晚会灭亡的。他的家臣和百姓也心中有数。不过,说男人会被送到黑川金山,女人会被当作慰劳品的谣言,也想得够绝了。虽是妙计,但听来有点儿残酷。」 晴信抬眼望向坐在一旁的驹井高白斋。 高白斋微微点头,而坐在高白斋身边的横田备中守高松则期待著晴信注意到他。 「在下却一点也不以为残酷。对抗我的人,就应该予以逮捕送到矿山做苦工,把他的家眷卖为奴婢,这是很平常的事。否则无法在此战国时代治理地方。在下认为山本勘助散播这种谣言,是理所当然。」 横田高松眼露凶光。 「假定这是战国时代的习俗,那么今川侯爷,是否在战争前时常散播这种谣言?」晴信问山本勘助。 「并非时常如此。在某些情况下,会使用这计策。」 「只是散播谣言吗?」 「不,捕获战俘苛以重役,或将其家眷卖为奴婢,也是常有的事。」 晴信深深颔首,便结束这个话题。心中想著今川义元的行为。 「我将要向伊那的福与城进兵。福与城城池坚固,似乎不易攻陷。一旦我方包围福与,小笠原长时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同时,伊那的土豪也会和我为敌。所以,请转告今川义元公,依照甲州和骏河原先的盟约,由今川公援助,人员不必多,但请尽快遣派大约三百骑兵。」 晴信故意大声说出自己的旨意,以便在座诸人能字字入耳。然後瞥了一眼驹井高白斋,命令坐在背後秉笔的秘书给今川义元写信。 晴信把一部分兵马留在高远城,次日进攻上伊那的福与城。因为他看出高远赖继背後煽动的人是福与城主藤泽赖亲,而赖亲背後则有小笠原为之撑腰。 赖亲的妻子是小笠原长时之妹,这也是曾经臣服於武田的赖亲,背叛武田的原因。 福与城俯瞰天龙川,地势险要,西邻断崖,南北两侧皆为深泽,轻易无法接近。再多的兵马围攻也难奏效,除了阻断水路、截断粮道之外别无他法。 赖亲的勇猛善战闻名遐迩。曾经听说甲军来袭,即出兵援助,虽然记录上说据守城池者一千五百人,而实际上只有三分之一而已。 当小笠原长时听到晴信兵马围住福与城时,曾召集家将。 「如此一来,等於已经拿下晴信的首级。」 「到底是晴信年纪太轻,或是那些辅佐黄口乳子的老臣能力有限,如今正是斩断晴信过分扩张势力的最佳时机!」 长时间在伊那的龙崎城布阵,伊那的土豪知久赖元也加入小笠原长时的阵容。 「敌方似乎想要长期抗战。」晴信对驹井高白斋说。 「的确如此。对方可能预测,一旦进入长期抗战,武田无法分心照料佐久、小县、诹访、伊那等尚未安定的新领土,势必形成混乱局面,对我方不利。」 「计将安出?」 「属下认为不宜长期逗留。不妨暂时搁置福与城,一鼓作气先攻打龙崎城,可能较为明智。」 「你是说要进攻小笠原长时的本营?」 「正是。虽然听说藤泽赖亲骁勇善战,毕竟只是耳闻,街是未知之数。而属下和小笠原长时在过去战役中,曾多次交手,属下认为要对付小笠原长时,可从诹访派遣板垣信方,另外加上骏河兵马,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战事一直胶著,当然并非一定要等到今川义元的援军才能进行,只是晴信却想看看,今川义元的兵马表现如何。 接到今川义元的承诺,到实际上派遣援军三百,由稻垣玄蕃率领到达此地时,已是五月下旬的事了。 「辛苦你了。本当请你休息之後再应战,但是,时间紧迫,非急著出兵不可,就有劳你和板垣信方的兵马合力攻打龙崎城。」 晴信对稻垣玄蕃这样说。 「属下遵旨。我们既然前来支援,愿遵照藩主命令行动。」 稻垣玄蕃满脸胡须,眼光黑亮坚定,毫不推诿。整顿队伍,即向龙崎城出发。 板垣信方很有礼貌地迎接稻垣玄蕃,经两天休养之後,和他商讨攻打龙崎城有关事宜。 稻垣玄蕃率领骑兵五十、步兵二百五十人。 「如要攻下龙崎城,除了利用小笠原长时和知久赖元之间的矛盾外,别无他途。他们俩表面上看起来是共同向武田作战,但在内心却互相怀疑。以为对方或许会为武田军做内应,甚至倒戈来攻打自己。」 板垣信方继续说下去。 「今晚戌时(夜晚九时),以事先潜伏在城内的间谍到处纵火,发出呐喊,引起内部混乱,你的兵马由背後进攻,而我的兵马打算从正面予以痛击。」 稻垣玄蕃同意这个策略,乘著黑夜绕道城後。 然而,预定时刻到达,却迟迟未见举火,玄蕃心知有异,便带著啃探,靠近城门向内窥探,见城内一阵骚动,到处灯火窜动,并听到人们叫喊的声音。玄蕃见此情景推测,必是武田的间谍,企图纵火时被发现而遭捕获所引起的混乱。 稻垣玄蕃下令全体将士齐声呐喊,而城池正面,由板垣信方所率领的军队也彼此呼应,一时呐喊声震天,夜袭终於成功,守城兵卒弃城而逃,随後攻进的信方军队放火烧城。 从福与城也能望见冲天的火焰。 藤泽赖亲站在高架上眺望那冲天火焰,并不感觉自身的危险。 次晨,城内射进绑在箭上的书信。那是和城主藤泽赖亲有远亲关系,而如今是武田家将的小山田信有所写。 晴信的使者小山田信有和藤泽赖亲会面。晴信向藤泽赖亲提出的投降条件包括烧毁福与城、把藤泽赖亲的胞弟权次郎当作人质交给晴信这两项。 六月十一日,火烧福与城。上伊那数一数二的名城,抵御武田军近五十日,终於化为灰烬。 晴信和藤泽赖亲会了面。 「心有不平。」 藤泽赖亲只说这么一句。口称不甘心,却不肯回避晴信的眼光。晴信直视著他那近乎无礼的傲慢面容。 「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下次打胜仗就好。」晴信瞪著藤泽赖亲说。 「你说打胜仗是什么意思?」 「武田常获胜利。只要我晴信带兵就无往不利。」 赖亲眼中流露一丝狡诈,虽不很明显,但晴信认为赖亲有侮蔑之心,年轻的晴信知道对方在藐视他。 (此人早晚必定会反叛。) 晴信心中思量。 六月十三日,晴信凯旋回古府中。梅雨尚未完全放晴。回到踯躅崎城馆,晴信在御旗盾无(源氏相传八具铠甲之一)前,向祖先之灵报告战胜经过顺便走到湖衣姬的寝室。 「现在时刻尚早。」 湖衣姬红著脸出来迎接。 「你不妨把小手放在我的胸口上,感受一下我心脏的悸动,便知道我无法等到晚上。」 晴信握起湖衣姬的小手,按在自己胸口上。对年轻的晴信来说,五十日的征战实在是很难忍受的。一度曾想设法叫湖衣姬或是里美前去军营一晌贪欢。但看到身旁驹井高白斋那副道貌岸然的脸,便说不出口了。万一说错了的话,对方一定嘲笑。 (主公做出这种事来,如何以身作则整肃军纪呢?) 晴信紧紧拥抱著湖衣姬,心想自己或许是为了这一刻的欢愉而出征作战。湖衣姬睁著眼享受晴信施爱的习惯,自从天文十二年结婚那一夜开始,就没有改变过。前此,晴信拥有过的女性,做爱时莫不是闭著双眼的。即使是那般积极的里美,在闺房中,却显得保守,晴信从未见过里美在被搂抱入怀时,张开过眼睛。即使事毕,也闭著眼睛,以免露出羞涩姿态。三条氏在燕好时,即使在欢愉的顶点时也从不张眼。 湖衣姬总是凝视著晴信,一刻也不放松。 她那一双明亮野性的眼眸和晴信的眼光一起燃烧。晴信甚至以为湖衣姬刻意努力去张开眼。 他想,在这场合,合上眼是女性的习惯,她却宁可违背这习惯,令晴信感受她的热情、专注与奉献。 晴信深深地宠爱湖衣姬。当晴信沉入似诹访湖水般清澄的湖衣姬美丽的眼底时,湖衣姬也正被吸引入晴信那略带褐色的浑圆双眼中,这一刻,对两人而言,外面的世界已然不存在了。 时光流逝。在湖衣姬睁开的眼角裏,露出一线泪光。晴信将此视为俩人敦伦完成的证据,而等待著湖衣姬会发出的那些话语。 湖衣姬却是一言不发,只把那对燃烧的眼,凝视著晴信。 晴信离开湖衣姬的床,站在回廊上。凉风袭袭,传来阵阵花香。这香气使晴信想起里美,闻起来就像是里美的肌肤一般香甜。 「主公一定是去找湖衣姬娘娘了。」 里美以讥诮的口吻对晴信说。 「我一直深信,主公会在太阳下山之前来找贱妾。」 里美依偎著晴信,晴信一把搂过里美,新的欲火在他体内重新燃烧。 进入七月後不久,携带今川义元书信的使者,来到古府中。 书信内容是:北条氏康有进攻骏河的现象,假若北条氏康进攻骏河,则这次希望依照原先的盟约,请武田派遣援军。 「今川义元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在六月裏曾助我三百兵马,不到一个月,就要求回报。」晴信一面将书信出示驹井高白斋,一面说。 「但是,援军还是非派不可。今川义元公是主公的姊夫。同时,目前正在收容主公的父亲信虎公,不妨派遣适当部将,率领三百兵……」 晴信打断高白斋的话。 「不。我要亲自出征骏河。」 晴信若无其事地说。 「攻打伊那时,今川的家将稻垣玄蕃那场奋战,令人赞叹!而那不过是个家将的表现而已。这一次,我想见识见识今川公亲自指挥的手段。」 「难不成要去参观演习?」 驹井高白斋露出揶揄的神情。 「正是。我想去参观。我下打算加入今川的军队,和北条交战,而想站在今川和北条中间设法调停,让双方放弃战役。如此一来,可以把面子卖给双方。」 驹井高白斋露出奇异的神色,他仿佛被人在脸上掴了一巴掌,一副惊讶的样子,一方面在刺探晴信是否当真,一方面似乎在斟酌晴信的话。 「除了今川侯之外,我同时要寄书信给北条侯。目前和北条侯之间,暂时只想建立邻邦友谊。对了,可以把甲州市川大门的上好肌吉纸,赠送给北条侯作礼物。」 到了八月,接到通告书,北条兵马侵入骏河。 天文十四年八月,晴信领兵五百骑,出征骏河。在五百人行列之後,有两座女用轿子,大约有十名武士保护著。 那是里美和侍女的轿子。 晴信远征骏河为什么要偕同里美在一起?驹井高白斋也不明白。只是,很明显地,晴信并非是为了要调剂出征时的寂寞而带里美前去——晴信和里美的寝室是各自分开的。 谣传把里美带去的目的,是要把她做为战略上的交易。甚至有人说,是打算把她送给今川义元为侍妾,或赠予北条氏康为侍妾。里美是个远近驰名的美女。相传今川义元及北条氏康,都曾以优渥的条件向弥津元直关说,想得到她。 晴信的军队,沿著富士川,向骏河进军。在行军过程中,不断地把哨探派到骏河或相模,同时也遣派正式使者为晴信把书信送到北条氏康的阵营,而信中行文有暗示和平的建议。 晴信虽然进入骏河,却没有立刻采取行动,只是观望。设在富士郡上条大石寺的晴信的本营裏,先後接见今川义元和北条氏康互派的使者。虽然双方表面上看来都想积极发动攻势,但明显地,在内心裏是冀求和平的。 北条氏康背後,有关东管领的上杉宪政虎视眈眈。而今川义元则时刻担心尾张的织田信秀和美浓的斋藤道三的动态。 今川义元对北条氏康违约侵入骏河的事,非常愤怒。而北条氏康则因为今川义元诱骗相模的农民逃亡而愤慨。 虽然氏康的兵马已侵入骏河,但今川义元并不急著击退他。或许并非畏惧氏康,而是想彻底让对方靠近之後,予以致命的一击。 战线以吉原附近为界限陷入胶著。晴信派山本勘助去试探氏康和义元间失和的原因。到了九月中旬,山本勘助带回相当详实的情报。 「大都是国境附近的小争执而引起的纠纷。」 勘助以此为开场白,向晴信报告。 骏河和相模间的边境争端,自从天文十年北条氏纲去世,由氏康继任以来,益形加剧。与其说氏康好战,不如说是氏康想炫耀新藩主的威势。 因为骏河百姓在相模的领土中一些小河裏捕鱼,而引起一连串的小争执。氏康闻讯之後,派出人员,在骏河领土内,割取未成熟的稻禾,事实上等於向对方宣战。然而,今川却不理会对方的挑衅,只运用间谍,以有利的条件引诱相模的农民投靠骏河。 「你是说北条氏康率兵侵入骏河,是吗?」 晴信乏味地听著琐碎的边境纠纷,似乎以为类似的事情到处皆有。 「的确如此。据我猜想,如不这样下不了台,所以氏康本身也正为难。」 「北条兵的士气如何?」 「与其说士气旺盛,不如说既然已进入骏河,就得放手去干了!」 晴信点点头。心想,如果北条兵士抱著这种态度,则和平无望。不久将生事端。 九月十六日,北条的哨探在吉原纵火。刚好刮西北风,街市大半被烧毁。 长久保城设营布阵的今川义元军开始采取行动。似乎想从三方面包围北条军。今川义元军约二千,北条氏康则为八百。一旦开战,骏河将以声势取胜。 晴信向北条氏康及今川义元遣派军使。 (双方是否交战?本来第三者不便干预,但在开战之前,最好想一想,两军俱遭重大伤亡时,得渔翁之利者为谁?若真要交战,则出征之前也应该享受一场甲军之舞,这并非模仿源平的故事,只是想让那些即将为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而丧命的士兵们,可以欣赏到今生最後一次的娱乐。我要附带说明:武田的军队,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那天早上,冈宫之原被露水濡湿。今川和北条军的旌旗,相隔三丁远。相向的旌旗形成许多小集团,若把每一小集团横向排列,从远方看去,整体上形成一列横队。今川的本营设在冈宫原地势高亢的山丘上,旌旗密集如云。在北条的阵营内,搭著九处木架,那是了望台,也是指挥所。 成群结队的鸟儿,低空飞过。紧张气氛中,两军的将士望著鸟群飞去的方向。 正当此时,从森林中跑出一人一骑。那骑士身穿深红盔甲,却未戴头盔。两军视线全交集於此。那一骑如飞般,进入冈宫原的中央。 「是个女的,女的。」 两军中引起喧哗。原以为的盔甲,其实并非盔甲而是深红色的猎衣。马上是额头上系著金灿的布条,一手横持长枪的一名女性。当马疾驰时,长发迎风飘荡。 那正是里美。当里美来到冈宫原的中央,一队身穿铠甲的武士,横著朱缨长枪,排成一列,追赶在里美後方。那一列马队的前头不久就超越里美,并驳马回首,以里美为中心,围成圆阵。 鼓声响起,圆阵变成了方阵,随著鼓声的信号,变化成各种队形。最後马队形成八字,而顶点是里美。这时,响起螺号。 响起号声时,一直纵横在广大原上的马队,保持八字形停止。数名士卒持著贴有白纸的巨大盾牌,走到原的中央,把盾牌固定在木桩上,接著响起乱鼓之声。 手持朱缨长枪的里美,冲向白色盾牌。仿佛看见里美的长枪在盾牌处闪了一下,但马只并未停止,仍继续前往。这时,手持朱缨长枪的骑士,一一跟在里美之後,也向前冲刺,几乎以全力奔驰,并用枪去刺中白色盾牌,然後收回枪往前行。这样的操练,出神入化,令人叹为观止。 当五骑、十骑、二十骑,先後用枪刺中白色盾牌之後,在白色盾牌中央的枪痕,显示出字迹。 百骑人马全数远去之後,留下了一个「和」字。 北条氏和今川氏两军不断地发出呐喊,互等呼应著。有些士卒手持盾牌走到原的中央,而在盾牌上面写字——「和」。和字盾牌在北条军和今川军对峙的界限上排成一印。武田的骑兵队则背贴著背排列,守护著「和」字盾牌。 气势上令人感到颇具威力。横著朱缨长枪仿佛是说:有胆量敢接近「和」之线者,不论今川或北条的士兵,一概杀无赦。 今川军开始撤退,立刻,北条军也随後退出战场。今川义元和北条氏康在武田晴信的调停下,於二十二日终於同意停战。 ? 今川和北条誓言以十月二十二日停战。(《驹井高白斋》记) ? 天文十四年十月二十二日,武田晴信正好二十五岁。虽然年仅二十五岁,却能解决大国间的纷争,他的才干受到了肯定。 ? 枪支和发烧 ? 日向三郎四郎一身山野苦行僧的打扮,披著的僧衣及绑腿都是补丁,头巾历经风霜雨雪早已褪色,锡杖也磨损得厉害。从这些可以看出,日向三郎四郎走过的坎坷路程。 「在下虽身在天之涯、海之角,但对主公的事迹时有所闻。」日向三郎四郎对驹井高白斋说道。 「外出旅行有多少年了?」驹井高白斋以慰问的语气开口。 「拜别过晴信公子,他曾吩咐到他国周游,若带回礼物,便准我复职。那是天文十年的事,如今过了五年。」 日向三郎四郎两鬓花白斑驳。 「我了解足下的辛劳。」 驹井高白斋向他低首施礼。日向三郎四郎是嫌弃信虎而逃往他国的前政务官之一。对驹井高白斋而言,是位老前辈。拖著老迈之身历经诸国,必定饱尝艰辛。 「对了。今井兵部兄前年曾带回开采金山的大礼物。他带回熟悉金山的三名探勘师,由於他们的努力,已经开采了相当可观的黄金。」 日向三郎四郎露出怀念的表情,把前政务官今井兵部的功劳,当做自己的功劳一样庆幸。说: 「主公不知会不会欢迎在下带来的礼物。」 日向三郎四郎望著驹井高白斋急著赶去通报主人,而似乎看到武田的新气象。事隔多年,回到踯躅崎城馆,发觉不论那一方面都充满活力,一扫过去信虎时代的阴暗气氛。连在城馆中工作的仆役与侍女也能毫无忌惮地大声说话,笑语四处可闻。 (武田氏的确变了。) 日向三郎四郎想到了自己的年龄。 「主公吩咐不必更衣,直接过去。」 驹井高白斋面带微笑向著日向三郎四郎说。 「你回来了。看到你身体无恙,令人心慰。」 晴信的声音清澄。日向三郎四郎望著晴信的脸孔。和五年前透过板垣信方的斡旋,在韮崎晋见时前後判若两人。主公已经成长,在圆而大的眼中充满自信,当时他身材瘦削,现在变得壮硕了。只不过,脸色过於苍白令人担心。虽说是白色,更接近青色,看在日向三郎四郎眼中,似乎有病一般。 「这些年来,真是辛苦你了。我想听听你旅途中的境遇。」 不说有无带回礼物,只问旅途中的境遇,表明晴信有意体谅老人辛劳。因此,日向三郎四郎礼貌地道谢之後说道: 「属下带回洋枪的设计图。」 「你是说洋枪的设计图?」 晴信刹那间感到迷惑。洋枪是天文十二年(一五四三年)传入日本。听说一旦传入,迅速传遍各地诸侯。 前年,晴信调停今川义元和北条氏康的纷争时,今川义元曾赠送洋枪一挺,弹药少许做为答谢。那时,只是当作希罕的武器标本来陈列的饰物而已,并无心将它分解研究其构造。 日向三郎四郎既然带回了设计图,表示对於制造枪炮已有了初步的认识。 「在看设计图之前,我想听听各国制造枪炮的情形。」 日向三郎四郎发现晴信对於枪炮的制造,具有浓厚的兴趣,舒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的心力总算没有白费。 「自从天文十二年,洋枪传到种子岛以来,便以惊人的速度流传。首先在九州,大友宗麟把葡萄牙人召唤来,开始制造枪只。而在纪州根来寺的杉之坊,遣人到种子岛学习制造方法。和泉堺的橘屋又三郎也前往种子岛学习并开始在堺港制造枪炮。近江国和国友乡也开始造枪了。」 「那么各地武将们的情形如何?」 「他们不惜重金争取枪只,并研究制造。」 「弹药如何安排?」 「硫黄在我国可以取得,而硝石除了从中国及暹罗输入之外,别无他途。还有铅,由於我国出产少,只好仰赖南蛮的供应。」 「你是说要依赖海外的输入?」 晴信想到去年前往骏河的吉原所看到的广大海洋。在那一望无垠的海洋彼端,还有许多国家。从那裏有许多新式的武器传入日本。即使学会制造枪只,假若弹药仍需仰赖外国——便必须具备船只和港口。 甲斐无海。晴信脸上又蒙上阴影。 「有港口的诸国,纷纷派遣船只前往国外,购买弹药。自从洋枪传入以来,短短三年间,洋枪已经变成取代弓箭的兵器。萨摩的岛津贵久和毛利家已经把洋枪应用在实际战役之中。」 日向三郎四郎吸了口气,同时,晴信也吸了口气。 「你对枪炮的前途有何看法?」 隔了片刻之後,晴信问他。 「也许有些夸张。但属下认为,控制枪炮的人,将会称霸诸国。枪炮的数目决定胜负的时刻似乎将要来临了。」 「你认为该如何因应?」 「赶紧著手制造枪只,并尽量想办法购买弹药。」 晴信频频点头,要日向三郎四郎拿出设计图,详加说明。 「我从纪州带回一个人,此人对枪只的设计图有独到的认识。」 那个男人——有张浅黑的脸——像个工人正规规矩矩地坐著。但眼光犀利,目不转睛地注视对方的脸,绝不自动回避。 「在下名叫文左卫门。是在根来寺的山麓做锻工的芝辻清右卫门门下。」 「你会制造洋枪吗?」晴信闻言便问文左卫门。 「只要有材料,便没有问题。」文左卫门答完就低下头来。 「用那些材料?」 「制造枪管需要良质的铁,可由南蛮铁,或是从备後、备中、美作、安艺、伯耆、出云、石见等出产的铁精链而成。」 文左卫门说完,日向三郎四郎从笈中取出洋枪的设计图开始说明。 晴信专注地聆听文左卫门的说明。曾经在今川义元那儿听过的枪声,再度响起。想到各国的武将早巳积极地从事洋枪的制造与采购,而他才正在听著制造洋枪的初步设计,不由感到时光的浪费而咬紧牙关。 「今後你可以改名为日向文斋。希望你能帮助我制造优良的枪只。」 晴信听文左卫门说完,朝向日向三郎四郎如此说。 「长久以来辛苦你了。这一回你把枪只制造方法带回甲斐的功绩,胜过拿下一百个敌将的首级。希望你保重身体。今後担任枪只总管的工作,为我服务。务必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听到晴信要他保重自己身体,日向三郎四郎感动地流下泪来。他并非为了恢复职位而庆幸,而是为了能听到这样的关怀而喜悦。 (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晴信走到回廊上对著自己,也说出这一句话。曾经有人对晴信这样说过,他似乎不曾注意过。虽然外表上没有任何病态,但是,近来,晴信已觉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儿不寻常。 每当外出作远距离疾驰时,便感到疲倦。每当午后,便会发烧,而且常有乾咳的现象。晴信在回廊上来回踱著,感到风中带著寒意。五月都到了,应该不觉得风中带有寒意才对。心想,一定又发烧了。一有这念头,他便感觉自己的面孔泛起阵阵红潮。晴信的身体以发烧的时刻为界限,仿佛叛变一般,以不安折磨著晴信。午后对晴信而言,真是可怕的时刻。 当晴信的身体向晴信叛变时,他会变得易怒。那并非他的本意,而是发烧的晴信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每当黄昏时刻,他就不再接近家臣。然而,近来往往不到黄昏就会发烧。偶尔遇到使他兴奋的事情,也会提早发烧。 这一天,发烧时间也比平时稍早。这是因为枪炮的事刺激了晴信。即使能制造枪只,若无法购买弹药还是枉然。需要去找寻购置的能力与门路。这样等到甲斐有了足够的枪炮时,西国的诸侯们可能会制造更优秀的枪炮了。而且,一旦落後别人,就很难迎头赶上。 晴信在前往书房途中停了下来,费心地思考著。 「宣山本勘助。」 晴信对侍臣说。他想利用山本勘助的身分,这是最适当的方法了。山本勘助衔今川义元之命前来武田家,任务是监视武田晴信的动静,这几乎是可以确定的事。即使山本勘助并不喜欢这么做,而想把武田晴信奉为唯一的主人。但只要今川义元在世一天,便无法如愿,这是山本勘助身为反间谍的宿命。 山本勘助身为武田的谍报人员,一向建有辉煌的功劳,而晴信充分利用山本勘助把自己战场上的战绩,一一通报给姊夫今川义元,作为箝制今川义元的政策。他想,透过山本,把自己一切行动,照实传达给今川义元,让他放心。晴信再节节推动经营信浓的策略,并打算得到信浓之後,利用信浓的人才和物力,一举向骏河进军。但是,今川义元可不了解晴信这些心事。 (目前,有件事比箝制今川义元更重要。那就是洋枪的问题。) 晴信打算让山本勘助来负责采购洋枪和弹药的工作。 (山本勘助本是骏河人士。家族也都世居骏河城。暂且让他在东海道活动,负责洋枪与弹药之事,顺便也可以窥探东海道武将们的动静。) 「主公是否指内山城的事?」 山本勘助曲膝跪在庭院裏。晴信暗忖山本的直觉今天是不太灵光了。 「内山城出了什么事?」 「据说南佐久的内山城主大井贞清有背叛的迹象。大井贞清是长洼城主大井贞隆之子。」 「他可能为了父亲贞隆被杀怀恨在心,儿子为父亲报仇,也是天经地义。」 「内山城是越过内山峠山岭而通往上野国甘乐郡南牧街道的要冲。若不设法即早占领,则上野诸将必定会派军援助。」 「我知道。」 晴信向山本勘助喝斥一声,感到浑身又发起烧来。虽然比平日较早,但心想或许是发烧才使他对山本喝斥。过去从未如此对待臣属,所以会提高嗓门,是因为身体深处产生奇怪的热度所致。 山本勘助匍伏在地,自己反省,不该多嘴。 「内山城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有件事得托你去办,这件事非山本莫属。」 「请主公明示。」 「我要的是洋枪,替我好好收集。今晚立刻启程。据日向三郎四郎说,目前在经售洋枪的商人是和泉国、堺港的商人们。只要肯出钱,按理说,会卖给任何人。顺便调查有哪些国在购买洋枪。并且到近江的国友村走一趟。别吝惜金钱,所需经费会替你送去。最重要的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都不能失去洋枪和弹药供应甲斐的管道。不久之後必定会有人靠武力独占堺港的枪炮来源,即使到了那时刻,我们也要能保持洋枪和弹药的供应。」 晴信再三嘱咐山本勘助。如果骏河的今川义元也在想著相同的一件事,那么即使山本勘助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今川义元,以目前情况看来,今川义元还不至於妨害洋枪输入甲斐的管道。因为防止新式兵器输入甲斐,等於在替相模的北条造成最有利的局面。 「属下知道,当即出发。」 晴信交给山本勘助金币数百,并吩咐他在离开之前要和日向三郎四郎联系、协调。 山本离去之後,晴信不知怎的长吁了一口气。采购枪只本该是商人之事,但由於晴信焦躁,因此不愿将它托给商人。平定信浓可以慢慢进行,不必著急,但洋枪却要分秒必争,愈快愈有利。买洋枪的事必定要山本勘助这类精明干练的人。 晴信在书桌前坐下。想起今川义元曾经表演洋枪给他看,说是实际演练。 当时在庭院裏,出现一头巨猿。今川对晴信说: 「那是常下山危害乡里的恶猿的首领。被箭射伤了腿得以捕获。」 那只巨猿颈上系著绳索,被捆绑在庭木上,时而向排列在远处的人们龇牙咧嘴。 「子弹将从洋枪中射到巨猿身上。请晴信公注意看。」 晴信刚好站在能清楚看到举枪瞄准的武士和那巨猿的位置。 今川义元一声令下,洋枪轰然一声冒出火花,巨猿应声倒地,并未见到子弹!洋枪和巨猿之间,无物通过,但巨猿已死。 想到那时的情景,晴信仍然觉得兴奋。他推测随著巨响,天下形势也改变了。那时独特的硝烟气味也震撼了他的心。那异常强烈的刺激,使晴信想起了里美。硝烟气味与里美无关系,只是实际操演射击时,里美也随侍身旁而已。 「一向听说她是佐久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今川义元在当晚的酒宴上盛赞里美,他对未能参加酒宴的里美的马术与姿色赞不绝口。那夜晴信,自从由古府中出发以来,第一次前往里美的卧室。他虽然口中嘟喃著战争已经结束作为藉口,但却害怕臣属知道他把侍妾带到军营中来陪他共宿,在天亮前就返回本营。 晴信阖起书本。当他忆起硝烟的气味同时,也想起那天夜裏和里美的激情。他们之间的情欲,是从身体内部爆发,无法制止的炽烈欲望。晴信曾对阿谷也产生过如此类似的冲动。那次他无法等待夜晚来临,在大白天裏,用屏风遮住便和阿谷展开一场火焰般激烈的男欢女爱。 晴信以为突然想起好几年前和爱妾阿谷之间燕好的经过,或许由於发烧所致。晴信再也按捺不住。他走出书房,迳往里美住处。 「最近主公似乎过分激烈。」 一次、两次,里美承受晴信一而再地冲刺,仿佛小别一、两个月般的性急。里美不由地脱口而出。 「真像狂风暴雨似地凶猛。每次你这样暴风雨般迅速过去,而我却孤单地被抛下来——」 当晴信放开里美时,里美对他这样说。晴信怔了一下。像暴风雨般过去,那行为的确是晴信片面的发泄。晴信不再像过去那样花费漫长的时间,一再情话绵绵地耐心等待里美逐渐地燃烧起来。 「而且,主公身体异常发烫,和平时不一样。」 经里美这么一说,晴信以为这种情欲并非出於他本意。而是由於发烧所致。风暴之後,晴信感觉疲惫不堪。 晴信回到卧房睡觉,在一场睡眠之後醒来,已是深夜了。热度已经退去。晴信从放在枕边的壶裏,倒水来喝,顿时清醒地忆起: (这时刻,大家都在睡觉,湖衣姬是否也在睡梦中呢?) 当他想起睁著双眼承受雨露的湖衣姬的面容时,原已沉底的情欲,再度开始上升。 ? 晴信自觉身体有异。心想,不应置之不理。如是患病,症状和数年前因感冒延误而不得不静养半年的情形很相似。 (是阿谷的肺痨感染了主公。) 他想起三条氏说过的话。即使那时的发生由肺痨引起,但如今,事隔多年,按理应早就痊愈才是。 板垣信方许久以来第一次从诹访来。他望著晴信的脸,问道: 「主公是否身体不适?」 晴信吃了一惊。到底是老臣,马上感觉到晴信的身体有了异状。 「有否就医?」 晴信摇摇头。 「主公自己是否也感到身体异常?」 晴信没有回答。信方回首望向站在一旁的驹井高白斋说道:「你在主公身边服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主公脸色不对?我为了诹访和伊那的事务忙碌,甘利虎泰则为佐久事而心烦,驹井兄才是古府中最接近主公的人。」 驹井高白斋受到武田氏首席老臣的谴责,惶恐之余,低下头去。 「别生气了。我还不一定有病。」 晴信袒护高白斋。 「不,是有病。那的确是一张病容。属下认为应立即召唤立木仙元来问诊。虽然诹访有局部叛乱之事,但这件事等到主公身体检查後再向您报告。」 板垣信方这才住了口。 「信方你还是这么固执!」晴信自言自语。 「是固执。上了年纪便固执。同时,为了主公,非如此不可。」 「你想说些什么?」 「属下要说,在主公周围不应该只安插年轻人。」板垣信方横扫晴信周围的人一眼这么说: 「立木仙元的诊断未明了之前,属下不回诹访。」 信方把双手交叉胸前。 晴信第二天把立木仙元召来。 「气色不太好。」 然後,立木仙元又说: 「疾病分为显性与隐性两种。会潜伏的有肺痨,会在身体中长期埋伏,一旦显露出来,多半已无药可救。肺痨隐藏在体内时,毒素会使身体疲劳,并会在固定时刻发烧。还有一些人会色欲亢进。色欲亢进到无法抑制的程度,精力的浪费,会增加身体的消耗,导致体力不支。」 立木仙元一口气说完,便望著晴信的脸。 「你是说孤患的是肺痨?」 「不。我并没有这样说。果真如是,那么刚才说的这些症状,就应该存在了。」 立木仙元好像只要看晴信一眼,就对他的身体内情完全了解一般。 「说实在的,也有一些类似倾向。」 「果然如此。」 「我该怎么办?」 「除了忍受之外,别无他法。避免打仗,不要出去疾驰,房事也要减少。除了保持心情安静,注意营养美食之外,没有其他药物可医。」 「其中任何一项,我都无法忍受。万一忍受不了,会怎样?」 「死神会来迎接,务必忍受。」 仙元和晴信四目相视。仙元盯著晴信的脸,随即说出肺痨的名称。或许在数年前,晴信患了那场长久的病,便埋伏了此症的病因。 「关於肺痨,对我详加说明。」晴信并不掩饰心中忧虑。 「正如刚才所秉告,肺痨是个会潜伏的疾病。深藏在体内,乘隙出击。因过分疲劳而使身体转弱时,肺痨就会发作。有时看来好像痊愈,其实不然。是直到肉体被摧毁之前,仍然一直纠缠不已的病。要克服这疾病,需要极大的耐心,如果性急,会被病魔击败。」 晴信把仙元对肺痨的说明,直接试用在战争的理论上。乘自己身体虚弱而蠢动的敌人到处都有。在诹访、伊那、以及佐久都有等待武田势力变弱之後而立即反叛的人。这正如病毒的攻击。 「药物随後送来,但药物的效果有限。与其依赖药物,不如像刚才秉告一般,务必忍耐,除了克服自己之外,没有战胜之道。」 克服自己——晴信挺起胸脯,告诉自己一定做得到。若无法克服自己是不可能成为治理天下的武将。他使劲挺起胸脯时,却引起乾咳三次。不知不觉间,会轻易发出的这咳嗽,像是嘲笑晴信的决心一般。 「问题在那咳嗽,无论如何,我认为即日起,房事需要节制。是节制而非禁绝。如果禁绝,反而会造成心理上负担。不妨减少为十日一次左右。目前最重要的是,力求身心安静。」 仙元离去之後,晴信仍坐在那儿。名叫立木仙元的医师,可能在来到晴信面前时,曾经向晴信近侍打听过,并且,至少见过驹井高白斋,否则不可能只看脸色便知道他的微微发烧及色欲亢进。他思索这些事时,忽然想起三条氏。数日前,三条氏因身体微恙,接仙元入宫诊疗。三条氏喜欢看病,即使没有什么大病痛也要延请仙元入宫。或许三条氏曾经多言,可能因嫉妒而把晴信的情欲高亢发泄给仙元听,而仙元是医生,立即将此事与肺痨这疾病联想在一起。 晴信接受仙元的诊断之後,想著心事,并没有前往板垣信方在等待的大厅,而在廻廊中途走下台阶骑上马。 晴信骑马奔向塩山的惠林寺。天文十三年,由晴信重建的惠林寺,依旧散发出木材的气味。 从京都妙心寺延聘而来的住持——凤栖正拿著锄头,在庭院的一角挖掘泥土。对事先并未通知而突然来临的晴信,瞄了一眼,略微点头之後,继续工作。凤栖挖掘的坑穴很大,似乎打算把长达二间或三间的庭树移植。 凤栖挥动锄头,被锄头扒起的泥土,已经把赤足的凤栖的踁骨淹没了。穴的直径有三尺,深度达二尺。挖好坑穴之後,凤栖用木桶从井裏汲水,将水倒入坑内,大约三次之後,放进泥土,等泥土充分吸收了水分,他经由厅房的地板上,拿出双手合拢的一颗胡桃树,仔细去掉沾在根底的款冬叶子後,便放进那巨坑中央,由周围盖上泥土。 凤栖完成工作之後,洗净手脚,来到晴信的面前说道: 「劳你久等了。」 坐在凉亭边廊,一直在观看凤栖动作的晴信,为了自己兴致勃勃来找他却觉得被扫了兴而默默无语。 「有何指教?」 面对面坐下後,凤栖问。 「仙元诊断我得了肺痨。叫我不要打仗,不要疾驰,不可接近女色,要吃营养美食,要保持静养,否则病痛无法治好。」 「然後呢?」 「只此而已。听过仙元这些话後,我忽然很想来拜访法师。」 「愚僧的脸上有没有写些什么?」 「什么也没写,只是沾著泥巴而已。」 凤栖和晴信相视而笑。 「我要回去了。」晴信说。 「这么快就要回去?高兴时请随时前来,贫僧虽然能治心病,但治不好身体上的疾病。既然有病,只好听从医师的嘱咐了。」 当晴信回到踯躅崎城馆时,从佐久来的多田三八正在恭候。 「内山城已经被我方攻陷了。城主大井左卫门尉贞清弃城逃到野泽去了。投降的人约有二百,连带家眷五百人,该如何处置?」 多田三八剽悍的容颜中,露出近乎残忍的期待。 「敌军是否尽力防守过?」 「从五月九日早晨至今长达二十日,一直强撑著。直到被我军控制水源之後才投降。」 「把首脑人物带回古府中盘问。其余的人一概赦免。既然投降,就当作盟邦来看。」 「启禀主公,这次内山城之战,和过去佐久诸城有点不同。好像满心憎恨武田而背叛。像这些人,若一一饶恕恐怕日後……」 晴信仿佛欲制止多田说下去。 「而且将怀恨的敌人引为盟友的话,将来会替武田氏尽力作战吗?」 虽然晴信内心也怀疑自己的处置或许过於宽厚。但在晴信心中似乎需要心平气和的宁静。因为要抑制发烧,就应该避免心情激动,避免战争。 晴信吩咐多田三八退下,一个人轻松的踱过廻廊。他感觉到风迎面吹来。心想,大约又要发烧了。 三千首级 ? 晴信过著宁静的日子。除了读书、作诗之外,就是会见惠林寺住持凤栖,听讲禅学要义。尽量避免用脑,而把打仗的事都交给家将处理。诹访、高远、上伊那、小县、佐久都归於武田统辖。 他认为目前重要的是要设法防守这些领土,以免失去。自己这样认为,也这样告诫众臣,信方、虎泰、高白斋都了解晴信的意思。臣属都知道晴信其实是多么喜欢战斗,骑在马背上的他,显得神采飞扬。却由於患病,过著像禅僧一般的生活,这令臣属们深感同情。 晴信刻意疏远妻妾。因为会见妻妾时,如潮水洪流般的情欲,几乎无法克制。他接受医师立木仙元的建议,偶尔也午睡。为了取得营养美食,曾经派人去物色诹访的味噌和大田螺。 然而,微微的发烧仍然会发生,轻度的乾咳也持续著,当感觉发烧不再轻微,变成明确地发高烧时,浑身充满倦怠感,连起身走动都十分难受。 「不如彻底休养。」仙元劝晴信卧床休养。 「若听到我因病卧床,敌人会乘机蠢动。」 「外面的敌人可以交由家将来对付。目前对藩主最主要的是和体内的敌人战斗。」 立木仙元请晴信务必卧床休养。 晴信决定每日午前活动,午後再睡。不睡时,便读书。许久以来第一次有机会、有充分的时间接触文字,也是一件乐事。关於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乃至孔孟经典这些颇有趣味的书,他已经厌倦。要以中国古籍来约束年轻的晴信,是件困难的事。当他开始对古书中抽象的理想主义感到厌烦时,就打哈欠。对中国的兵书情形也相同,那些书只是把一般常识,用煞有介事的字句加以夸大表达而已,在实际战役中却派不上用场。反而是对书中具有文学意味的表达方式感到敬佩。 对《孙子》兵法中: ? 疾如风徐如林 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 这些脍炙人口的字句,研读次数愈多,愈觉得平淡无奇。如果出声朗读,又觉得不顺口。对於实际战争,所能得到的启示微乎其微,但晴信并未舍弃这些字句,他把这些字句写在旗帜上,竖立在军营中,藉以增加气势。虽然孙子的教导对晴信没有发生作用,但有些家将喜欢朗诵这些字句。率领著邻近土豪前来参战的武将,马上英姿焕发,一副雄纠纠的姿态,其中有些人,甚至无法写出自己的姓名,但是这些乡士、武士集团实际上正是战场的主要角色。武田氏的根本即在於此。 当晴信把风林火山的读法,教导给这些土豪,他们十分欢喜。他们在口中念著:疾如风,便是风驰电掣般策马疾驰。 (所谓战术,原则上是极为平常的知识。) 晴信已经了解此点。采用属於一般常识的战术,而会在战场上致胜,主要因素在於形成这场战役的个体,也就是人和马。 「对了,我似乎疏於造就人才以及治理人民。」 晴信由书本上抬起头,想把目前在脑中酝酿的意念,用文章来表达。造就人才及治理人民,同时也是富国强兵的根本。虽然甲斐也有洽人的法度,但那是属於父亲信虎时代的遗物。与其说是法度,其实更近於习惯,是经过长时期沿袭下来的规矩。其中有些明知有缺憾,却从未加以修改,而虽然也有值得保留的部分,但笼统说来,等於没有法度一样。至少没有能使甲斐国人民心悦诚服的法律。 晴信把驹井高白斋招唤来。 「我想制定甲州的法律,订定根本的大法。目的不在於增加百姓的困扰,而是要安定百姓的心。我想在法律的条款中要包括:百姓及其家族的权利、义务、身分的保障。土地、夫役、地租、户政、争执、婚姻及通货等项目。」 驹井高白斋默默聆听晴信的话。他觉得对方真是个不寻常的藩主,永远是可怕的。在兵连祸结的目前,想要订定完整的法律,并不容易。即使订定也很难实施。想著手此事的晴信,也许是拥有天下罕见的英明君主独特的天生秉赋。 「如果要一次完成,想必困难重重。不妨先拟定较大的项目,再逐一细分。譬如——沿著河流漂过来的木材,虽然可以捡来用,但如果知道这木材是因桥梁损毁而流失时,必须要送回原处。甚至可以订定这一类条款,内容不可艰深,要人人都能了解,这才是对百姓有帮助的法度。」 由於驹井高白斋责任感极重,因此有些惶恐。 「你可以马上著手起草。我会协助你。我知道高白斋善於作文章。」 制定甲州法律的工作,表面上看来,似乎不致於对晴信的身体造成太大的疲倦,但是一旦热衷此事,晴信便会全身投入。他和驹井高白斋连日商议,有时也会召集家将徵求意见。 当他一头栽进甲州法律时,便忘掉了战事,不为战事费心,即使是发烧也没有感觉。晴信往往关在书房内,直到夜深还不休止,此时驹井高白斋会好言相劝。 天文十六年六月一日,甲州法律已有二十六条制定完成。(甲州法律五十五条完成时是天文二十三年五月。)而晴信当夜就病倒了。 「驹井兄!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驹井高白斋受到从诹访来的板垣信方的深责。 「在这战争时节,还有闲情逸致来订定什么法律。」 甘利虎泰当面讥讽高白斋。 然而,这甲州法律却深深受到甲斐百姓的欢迎。内容浅显,并把原本模棱两可而引起困扰的事,加以明确规定,因此人民生活趋於安定。 甲州法律的末尾并注明: 「若晴信违背此法律时,人人可以根据条例以书面来检举。」 晴信订定甲州二十六条法律条款,以及晴信患病的消息传到邻国後,引起微妙的反应。诹访的矢岛一族露出和小笠原长时通谋的迹象。伊那的气氛也不稳定。由於诹访和伊那由名将板垣信方坐镇,可保无事。但佐久诸城,表面上没有动静,但越过山岭和邻国上野间的人员来往趋於频繁。其中驻守志贺城的笠原清繁,将上野的援军引进城内,采取与武田敌对的行动。志贺城和内山城一样是通往上野的过岭要冲。志贺城的南、北、东三面是断崖,西方的平地与山脊相连,在那儿建筑高大的石墙。 七月六日,曾在内山城投降後依附武田的大井贞清的部属百数十人,集体逃脱到志贺城会合。 真田幸隆派快马把志贺城谋反的消息传人古府中。 晴信还在病床上,发著高烧未退。但接到消息,从床上坐起来。 「敌军的情势如何?」 「志贺城包括上野甘乐郡的高田宪赖父子援军在内,大约有五百兵马。翻过碓冰峠山岭的浅间山麓的小田井原阵营中,则有上杉宪政的军队,约三千人。」 晴信听完立即自床上跃起,而当立木仙元赶来时,晴信已经穿戴整齐了。 「仙元,即使我被体内的敌人击败,也是天命。但我可不愿让外面的敌人打败。」 晴信把弟弟信繁召来,封他为统帅带兵出征,而自己也准备出征。 晴信於七月十三日离开古府中。但没有立即前往佐久,骑马奔向诹访明神。 诹访明神和武田氏,自古有渊源。养老五年,朝廷将属於信浓的诹访和属於甲斐的武田之庄(现在的韮崎市周边)两地区,合并为诹访之国。诹访之国的中心则是诹访明神所在地。自此以降,武田家代代以诹访明神为祖神,忠诚地膜拜。 武田家和诹访家关系欠和,但事关诹访明神,两者只好保持共识的态度。武田晴信在赖重去世之後,对诹访做法宽厚,也是由於诹访氏是主持诹访明神庙祝的职务而较为通融。 晴信引领数骑,进入诹访的神宫寺乡,庙祝守屋赖真出迎晴信。但看到晴信的脸色哑然失声——晴信的脸苍白中透著青光。 晴信以黄金三百枚供奉诹访明神,祈求战争的胜利。前年九月,晴信从高远赖继手中夺过高远之地,也将它捐献给诹访明神,他心中觉得不得不这样做。虽然晴信是个充满自信的人,但另一方面也在寻求精神的支柱。不分宗教派别,延请高僧讲解佛义。同时,也兴建寺庙慷慨捐献,晴信信仰神佛的根本原因是缘由人性的脆弱,相信神佛会护佐信它的人。 晴信匍伏在神殿前,做了长久的祈愿。祈求神明在这次战役中带给他胜利。许愿之後,抬起头来,一眼看到神像两侧竖立的旗帜。 ? 南无诹访南宫法性上下大明神 ? 晴信抬眼望向大庙祝守屋赖真。 「如将此旗竖立阵前迎敌,必定胜利无疑。」 赖真先说出结论之後,再提到自己的梦境。 「昨夜天气闷热,无法入睡。蒙胧之中进入梦境。见到主公骑著青毛驹,立起旗帜奔向敌阵。当主公举起这面旗帜时,我方兵马一齐冲向敌阵,而敌军则像秋风落叶一般溃不成军。事後一片宁静,只见主公一人手持旗帜而立。这时,我清楚地看到旗帜上写著:『南无诹访南宫法性上下大明神』字样。醒来,我立即制成这幅旗帜,等著主公前来。」 晴信对於守屋赖真的好意,表示感谢。他不希望明言守屋赖真的话是一片虚构。他把这番慰语做为诹访明神的启示。 「好。我就把这面旗帜立於阵前,去攻打上杉兵马。」 晴信走到外面时,诹访满隣已率五十骑在等候。 「为了这次战役,特地选派高手加入。」 「万一诹访军兵全部出动,岂不有後顾之忧?」 「後面还有诹访满隆之军留守,请主公不要担心。」 事实上,板垣信方已率领诹访地区兵马,越过大门峠山岭。甘利虎泰也已攻入志贺城。 (这次战役,或许是数年来,前所未见的大规模战役。) 晴信在马上思量。 当晴信到达小县的长洼城时,板垣信方和弥津元直已在等候他。 「上杉宪政并不亲自出马,而封金井秀景为大将,沿著中仙道来到小田井原布阵。」 板垣信方将地图放在面前,开始说明敌我双方布阵情形。对付小田井原的敌军,以晴信之弟信繁为大将,而由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的军队相抗。横田备中守高松和多田三八正在领军向志贺城进兵。 「真田幸隆在做什么?」 「他正在据守接近小田井原的高濑岩尾城。」 「多少兵马?」 「大约三百。」 「他能撑上十天吗?」 听到晴信意外的询问,板垣信方不知晴信心中意图,以迷惑的眼神望著他。 「如果是真田幸隆,不但是十天,二十天也能据守下去。」 「城内有无水源。」 「有很好的水源。」 弥津元直从旁回答。 晴信合上眼思考。当晴信合眼时,他的脸色苍白近乎透明。 「弥津元直将粮食和弓箭送到真田幸隆据守的岩尾城。如有充分的军粮,则可能守住二十天。」 到这时,板垣信方方才了解晴信的作战计画。 「这么说,主公是打算先攻打志贺城,而暂时搁置小田井原的敌军?」 在晴信从古府中出发之前,曾经详细研读过早濑小五郎所带来的志贺城的地图。 「攻陷志贺城,关键在夺得水源,而这裏便是水源地点。」 晴信用手指著图上的一点说。 「明晨要把全部军队投入志贺城。首先要向水源地发动攻击。只要控制水源,志贺城就濒临垂危状态而失去作用。然後再去攻打小田井原的敌军。」 晴信的思路清晰,他预料将会有的演变。板垣信方正想开口,却被制止。 「既然决定要立刻安排。」 在小田井原布阵正观望情势的金井秀景,那天早上接到甲军开始行动的消息时,立即从床上跳下,发出命令全军准备作战。可是天亮时一看,在甲军阵营中,并不见一兵一卒。 金井秀景以为,这是晴信的谋略。必定是假装撤兵,而旋及折回进攻的惯用手段。如果随後追击,恐有严重伤亡。金井秀景派出哨探去刺探甲军动静。 「甲军赶著向志贺城进兵。」先後接获的报告,内容都相同。 当金井秀景发现实情时,甲军已经远离,再也追赶不上了。假若金井的兵马企图追击甲军,那么真田幸隆的军队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因此,金井秀景只有把真田幸隆所据守的岩尾城包围起来,这是想牵制晴信攻打志贺城。岩尾城关上城门显得静荡荡的,城楼上的哨兵正在守城。当金井秀景开始攻打岩尾城时,几乎在同时,甲军开始攻打志贺城。晴信采取硬攻。因为南侧、北侧和东侧皆为断崖,无法攀登,只好直接攻打西侧的石墙。 在弓箭和石头的掩护之下,得以在石墙上架梯。从城内也有弓箭与石块飞出,但武田军的数量与势力还是占压倒性优势。当守卫石墙一隅的城兵溃败时,武田兵马乘隙由此攻入。背著锄头的军夫,跟在兵卒之後,翻越石墙进入。军夫们在兵士保护之下掘土,目的在控制水源。城兵见状,展开拚死战斗开城出击,许多军兵被甲军的弓箭射中倒地身亡。 到了第二天,军夫终於控制水源。志贺城建在山顶上,本身没有水源,因此从远处把水引到内城下面来。军夫所挖出的水路,是用栗木板制成的导水管。导水管被拆除,水没有固定的导向,由石墙四处流散,沙沙作响。甲军发出胜利的凯歌。水源既已到手,则城陷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晴信留下多田三八的五百兵马,当天率全军转向小田井原进攻。 金井秀景感到晴信的作战策略真是变幻莫测难以招架,对全军向志贺城进兵,三日後又折回的做法,心中惧怕。金井秀景放弃包围岩尾城,而回到小田井原扎营。 「志贺城被敌人夺去了。」 派至志贺城支援的高田宪赖,命令使者到金井秀景处,他的左臂受到严重创伤。 「请火速援救。除非夺回水源,否则志贺城难以守住十天。」 然而此时,晴信的军队已逼近金井秀景的阵营。金井秀景和甲军之间的兵力,有明显差距。留下五百人围攻志贺城,其余全部投入小田井原,使武田军占了优势。 「打算弃城而率领全军出城攻打武田军的背後。」 金井秀景在寄给高田宪赖的书信中,如此写著。可惜使者尚未回到城裏,就被多田三八的兵士逮捕。於是志贺城和外界的连系完全被切断。 甲军包围金井秀景,但并不立刻攻击。晴信在此也玩弄了策略。他命令据守岩尾城的真田幸隆,去攻打金井秀景的背後,而金井秀景却早已把大队兵马派到志贺城,在此关头无法加以利用。晴信却对真田幸隆的城池与兵士都做了巧妙的运用。 此时,上州被不祥的流言所困扰。内容是志贺城被敌方水攻而沦陷,及甲军已控制碓冰峠的要冲,企图将上州变为瓮中之鳌。被切断退路对上州军来说是最忌讳的事,他们本不是来和甲军一决雌雄,也非对北佐久的领土扩张有所企图。虽然驻守志贺城的高田父子与志贺城的栗田父子有亲戚关系。但金井秀景和笠原父子却是非亲非故。同时,原先上杉宪政向金井秀景所下达的命令,也不是叫他彻底摧毁甲军,只是命令他妥善援助志贺城,目的在牵制甲军,阻止对方侵略。 晴信憎恨上杉宪政遣派金井秀景和高田父子前往信州的行为。他对上杉宪政三番两次侵入佐久地区加以骚扰的行为异常愤恨。佐久地区大约每二里有一座小城堡,与其说是城池,更接近城寨。一经攻打总是很快沦陷。但是许多城寨,在占领者撤兵之後,旋即又背叛。长洼城的大井贞隆即是如此:内山城的大井贞清也是这样。目前正在背叛武田的笠原清繁,一度也曾投靠武田氏。而这些佐久诸将会反覆背叛,都是受到山岭那一方的上杉宪政的唆使及撑腰。 「为了使上州军不再干预佐久的事务,必要时应该给予彻底的毁灭。」 晴信一一打量诸将的脸: 「做法是不让上州军一兵一卒越过碓冰峠。」 这场战役在天文十六年(一五四七)八月六日黎明时分,首先由真田幸隆的尖兵发动。熟悉地利的真田聿隆,乘黑夜绕到上州军的背後偷袭。在三谷一带金井秀景的运输队伍,在睡眼惺忪中陷入混战,逃进了本营。而真田幸隆的精兵随後追赶。 真田幸隆升起狼烟,将拂晓时分的天空,染成一片血红。 晴信的本营中响起螺号,定时传出三次连打的鼓声。这时在右翼的甘利虎泰军和左翼的板垣信方军,同时冲锋陷阵。 横著朱缨长枪的马队,踏著朝露冲出。与手拿红柄枪的步兵会合,齐声呐喊,随即突击。 小田井原上惨烈地展开殊死斗。刀枪斩刺著弱者,在割去首级的同时,响起胜利者报出的名号。 「板垣信方属下古屋八兵卫斩了系井十郎左卫门。」 四处传遍这类叫声。 「高田主膳。」 另有武士对著刚杀了人的古屋八兵卫冲去。两人纠缠扭打成一团,在草地上翻滚。直到其中一方不再动弹为止。 「金井秀景手下高田主膳斩了古屋八兵卫。」 然而,这报出名号的杀手,也闪躲不过从两侧同时伸出的两只长枪,而应声倒地。 晴信在南无诹访南宫法性上下大明神的旗帜守护之下,把本营设在高高的山丘上。他的身旁有二十个传令兵,将他的命令,传达给正在作战的各部队武士队长。传令兵的背上,蜈蚣形的旗帜迎风飘荡。 那旗帜是象徵军神摩利支天的使者的蜈蚣。这二十骑传令兵被称为蜈蚣骑士。 鼓声连连响起,鼓音愈来愈急促。正面进攻的信繁军开始采取行动。 敌军受到左右攻打而分心,中央部分的防卫稀薄,惨遭信繁军的攻击。上州军禁不起来自左、右、前方的夹击,节节退後。 十个鼓开始连续打起,那鼓音听来急进震撼。以此为信号,绕道上州军背後的横田备中守高松之军,开始移动。上州军已成为瓮中之鳌。上州的军心动摇,有二、三人脱离行列四处逃命,陆续有人跟著逃走,士气一落千丈。在此之前,上州军虽属劣势,但尚能进行势均力敌的战斗,此时仿佛突然失去战斗意志。企图逃走的兵士由背後被刺,想要留下迎敌的又面临同时攻来的数只长枪。这一场战斗大约在三小时後便告结束。 小田井原染满了鲜血。被割去首级的尸骸四处横陈。 胜负已分,晴信彻底追赶扫荡。真田幸隆的军队等候在碓冰峠,败退下来的上州军,大部分都已受伤,无力作战而难逃一死。碓冰峠山岭遍地尸骸,投降的将士被捆绑送到本营去了。 「不要放过一兵一卒,一律格杀!」 晴信这样下达命令。 过去,晴信对於投降的敌人颇为宽厚,多半是付出若干赔偿後赦免。 「主公是说不留一兵一卒,一律格杀?」 由於晴信的命令和平时不同,使板垣信方感到疑惑。 「没错。不分将士一律斩首。」 「事先不经过盘问?」 如果平时被俘,主要的将领务必先经过盘问之後,采取适当处置。而这次全部斩首,似乎和平时的晴信作风回然不同。 「不要盘问,全部处斩。」 晴信的脸因发烧而泛红。晴信自己感觉,是因为发烧趋使他下令屠杀,但他无法抗拒发烧。 《妙法寺记》记载,在此战役中,砍下大将首级十六,士兵首级三千。《妙法寺记》可能有所夸张,但是不少的人被斩首确是事实。 「将斩下的首级,全部提到志贺城去。将它们全部悬在城墙上。」 晴信下达的命令,听来非常残酷。令人突然联想到信虎。(晴信到底是信虎之子。晴信体内是否也承袭了父亲信虎的残酷血统?) 板垣信方忧心忡仲。信方未必能觉察,晴信如此的改变,并非出自晴信的本性,而是晴信的发烧促使他这样反常。 晴信在南无诹访南宫法性上下大明神的旗帜守护之下,急著向志贺城进军。 当他把三千首级的面孔,朝向城池方向悬挂,城兵们全都出来观看。他们看到自己认识的将领或班长、副班长及士兵的首级不由掩面哭泣。被这些惨绝人寰的场面激怒的城兵,一攻出城,就被弓箭射满全身而亡。 「只要投降就饶你一命,反抗则杀得鸡犬不留。」 晴信将书信绑在箭头,射进城裏。 守城的军士没有答覆。首级的展示反而促使城兵决死的心意。城中水源被困,水井中再也汲不出水。 十日後的早晨,外墙被烧毁。当天深夜子、丑时刻(午夜零时~二时)内廓墙被攻陷。城兵仍奋勇抵抗,妇女与孩童皆以石块反击武田军。 十一日晨甲军逼近主廓。城主笠原父子和援军将领高田父子相继切腹自尽。 神津贤道、贤良兄弟及部属五人杀出重围,也壮烈牺牲了。 志贺城的守军抵死奋战,男人无一人生存。自七月二十四日,受到武田的总攻击,到八月十一日没有被攻陷下来,主要是为了守城将士对甲军的抗拒精神。 城中尚有二百三十余名妇女生存。 「余下的妇孺,似乎最好赦免。」 板垣信方提出妇孺的处置方案。晴信摇摇头。 「在甲州地区有亲友者,可以二贯匁(注:钱币单位,一两金币的六十分之一)以上十贯匁以内来赎身。无人赎身者,女人一律送到黑川金山当**,去陪伴挖石矿的工人。小孩则为童工。」 板垣信方闻言变色。 「主公,这样似乎过於苛刻。如此一来,佐久全区人民会衷心痛恨武田,反抗心也会愈来愈激烈。」 「反叛者杀之。」 晴信立刻驳回板垣信方的建议。 虽然被武田兵士一面怒骂著,回廊下志贺城的妇孺凄惨的哭声仍传到晴信的耳中。但晴信丝毫不改初衷。晴信因发烧变红的脸,似乎表示著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在意。甚至还想悬挂更多首级,斩杀更多俘虏,将更多妇女卖为奴婢。 战役终於结束。 晴信将残局处置完毕。率领大军凯旋班师返回古府中。武田军也蒙受钜大伤亡。一路上家属们抱著遗体痛哭、扶著伤患涕零,即使对胜利者而言,战争仍然是悲伤的。 每当战争伊始,便会派出探马来,指定集合地点、时间、日期及人数。带头武将,将这些传达给隶属於他的土豪们。他们之中,即使有不少是在田裏耕耘的农夫,也必须放下锄头,拿起长枪,身佩武具,向带领的武将报到。武将们多半为了立下战功,可以分到领土才参加战事。很少有人真正想为武田氏捐躯。一旦带头武将分到领土,底下的人也能分享好处。甲州本来产米不多,主要仰赖杂粮,所以饮食生活粗简。对甲州人民来说,向产米丰富的信浓地区进攻,颇具吸引力。但连年战争,村中年轻人陆续死亡又令人悲痛。 这一年,信州和甲州之间,不断进行领土争夺,而一年发生两次战役,这使被徵召的兵员,感到不胜其烦。 ? 《妙法寺记》对攻打志贺城有如下记载:对甲斐人民来说,战争使他们苦恼不已,宁愿不要扩张领土,只希望能过著和平的生活。 ? 晴信返回古府中後,下令论功行赏,而从次日起,便发起高烧而病倒。他不时在梦境中,看到三千首级。 志磨温泉 ? 晴信在小田井原的战役中,打败上州军回到古府中之後,战场上的疲惫一次发作,卧病在床静躺十天後,疲劳消除,他便起床把部属和家将召来,一一给予指示,或共同骑马。当他活动之後,发烧的程度,也随著劳动的轻重,变得更严重了。 「如此下去,对生命极为不利。」 医师立木仙元如此说道。他再三叮咛,肺痨病一旦恶化之後,很难治疗。因此直到完全治愈之前,即使需时二、三年,也该静养才对。 「你说二、三年是吗?」 晴信仿佛在可怜仙元的无知一般,望著对方。 「假如我连续躺上二、三年,那么甲斐将任由他国宰割。我不能眼睁睁望著历经长久战乱才获得和平的这个国家再度陷入混乱。防卫甲斐的方法是:从甲斐主动出战。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在下只是一名医师,对战争不甚了解。只知道疾病潜伏在身体内部,若不加以防卫会使情况更坏。防范胜於治疗。如想消灭疾病,必须投入所有力量来对付体内病毒。最重要的就是休养身体,培植体力。」 仙元口中这样说:心中却想这年轻的藩主一定无法静下心来疗养。 「而且就算卧床休息,也不见得会好。卧床时会食欲不振,说不定在战胜病毒之前,身体先垮掉。」 「适当运动没有妨碍,但令身体疲倦的——」立木仙元顿了一下继续说:「房事应加以节制。」 口裏说著:心中想的是年轻的晴信未必能忍受此事。退下後,迳自对驹井高白斋说: 「主公的病情若是搁置不予治疗,会继续恶化。因此,最好劝他彻底静养。」 「你说彻底静养是什么意思?」 驹井高白斋似乎无法了解对方言下之意。 「不瞒你说,刚才替主公诊病时,闻到女人身上的清香。」 驹井高白斋明白了。心想晴信特别爱好女色,想劝他远离女色也是白搭。 「同时,得了那种病,有些人对床笫之事的喜好会有益形强烈的倾向。这也是使疾病亢进的重大原因。」 「这件事前次已听说过了。」 驹井高白斋陷入沉思。医师尚可以劝他节制,但身为侍臣,对主上床笫之事却不便开口。 驹井高白斋是武田氏一流的智谋之士。现在这智谋之士却陷入苦思之中,可见此事如何难办。 驹井高白斋苦思之後,以痛苦的神情说道: 「除了支开主公本人之外,别无他法,意下如何?」 「如果能做到,这样当然好。」 立木仙元怀疑地回答。 「我想把主公移到志磨的温泉(现在的甲府市汤村温泉),依你之见,志磨温泉对主公疾病是否有效?但怕主公不会听从。或许可以请在诹访的板垣信方前来劝解。」 驹井高白斋真不愧为一流谋士。 立木仙元次日前往晴信卧室问候,并劝他前往温泉疗养。 「你说的志磨温泉,是否志磨庄的温泉?」 晴信知道那温泉的名称。 「虽然听说那温泉对治疗创伤特别有效,但倒是没听说对肺痨也有效。」 晴信早已识破立木仙元的意图。 「不。那一处温泉远自养老年间开辟以来,到现在……」 「好了!」晴信阻止仙元说下去:「我相信这些主意一定是驹井高白斋替你想出来的。你替我告诉高白斋,他可以代替我去那温泉泡泡。」 晴信把脸摆了过去。 在诹访的板垣信方接到驹井高白斋的书信之後,只说了一句: 「真伤脑筋!」 板垣信方将家将召来,对自己不在期间诸事一一指示。 「诹访的西方那批人,似乎受到小笠原长时的煽动。今後得对今井和矢岛的党羽严加防备。要彻底查明谁与谁之间有勾搭。绝不可由我方挑衅。同时,对伊那的藤泽赖亲的动静也要注意。因为藤泽赖亲和小笠原长时及诹访的矢岛赖光有姻亲关系。」 在诹访依然有一些人,执著於诹访氏的复兴。即使晴信对诹访采取宽厚处置,或把高远领土赠给诹访神社,加以怀柔策略,但仍有人不甘居於武田氏麾下。有不少人像过去的诹访赖重一般,拘泥於神氏子孙的身分,思想封闭,放言高论,态度倨傲,无法容纳别人。 板垣信方身为地方官,虽然只是暂时离开任地,但对他不在期间可能发生的事件,事先即做好安排。板垣是个深谋远虑的能人。 当晴信听说板垣信方从诹访回来晋见,马上著人铺好被褥。他想:信方所以到古府中,必定是受驹井高白斋之托,前来谏言如何保重身体。 当信方进来时,晴信假装刚起床的模样和他见面。 信方一看晴信脸色,心中暗叫事情不妙。对方的脸色比前次更形苍白。 「你来干什么?我并未召你来!」晴信开口叱责信方。 「未经主公允许而擅离职守之事,改天愿领受斥责。目前,有件十万火急的事不得不向主公秉告。」信方进入正题。 「你说的十万火急之事是什么?」晴信以为或许是诹访某地发生叛乱。 「有关主公身体的迫切事宜。」 当晴信发现信方还是受到驹井高白斋和立木仙元的嘱托前来时,心中感觉好笑,这些家将所想之事,怎么瞒得了他。 「关於此事,我早已知晓。一定要我去志磨温泉吗?」 「既已知晓,为何不去呢?主公的身体其实并非属於个人所有,而是甲斐全体人民的身体。甚至在将来主公统一天下之後更是属於天下万民。前往志磨疗养,虽然令主公烦心,但常言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请主公忍耐。」 「知道了,信方。只要去志磨温泉就可以了,是吗?」 「是的,只要去就可以。」 「那么,就这么办。不久我一定会去。你赶快回诹访,听说诹访有叛乱的迹象。」 「请不要叉开话题。属下若未把主公送到志磨温泉,断不肯回诹访。」 「你说什么?」 晴信感觉面颊发热,这又是快要发烧的前兆。 在即将发烧时,不可造次,以免事後悔恨。虽然晴信自己有所警惕,但由於信方一反常态地态度强硬,使晴信忍不住要说话。 「你是说敢违背我的旨意,要把我送往志磨的温泉,是吗?」 晴信的脸色已经泛红。 「即使违抗,也要请主公去志磨温泉。属下恳求主公在志磨温泉疗养到仙元认为可以为止。」 「信方,你怎么如此罗嗉!我的身体自己清楚得很,不必受别人指挥。」 「请问主公一句话,主公是否知道闺房之乐对主公的身体最不利?」 「这我当然清楚。」 听到这话,信方仿佛得到鼓励一般,膝盖伸直,挪到晴信身边。 「既然如此,请问主公脖子上的斑痕因何而起?」 「什么脖子上的斑痕?」 晴信吓了一跳,用手去摸。虽然自己看不到,随即心裏有数。其实那并非什么斑痕,而是昨晚和湖衣姬的鱼水之欢所留下的,是湖衣姬吸吮所形成的痕迹。 自从前年生下胜赖以来,湖衣姬往往表现出令晴信难以招架的热情。湖衣姬和其他女性不同,接受晴信冲刺时,始终睁开眼睛。当她眼中燃起情火时,就会渴望得再也无法忍受一般抱住晴信要求接吻。晴信把和湖衣姬之间的接吻当做是对自己专注的爱底象徵。 然而,当仙元告诉他患的是肺痨,并知悉肺痨会感染时,他便尽量回避湖衣姬的亲吻。但每次晴信拒绝湖衣姬亲吻时,她便把嘴唇贴在晴信的脖子上使劲地吸吮。 「主公一定了解留在此地,有许多不利主公健康的因素。请移驾志磨,或许起初觉得不习惯,相信过一、两个月後便会习惯,只要身体好起来,便不需要节制房事。有关战争之事也全交给属下等来应付。您完全不必挂心。至於城内事务,也可以交由驹井高白斋代理。」 板垣信方匍伏在晴信面前说。 「如果我坚持不去志磨呢?」 「属下将切腹自尽。因为丧失了寄托在主公身上的希望,无异於失去生存的意义。」 从信方的表情可知,他的话是认真的。 (信方一旦说出就会做到。) 晴信露出困惑的表情。 「那么,给我两、三天做准备。」 「常言道:事不宜迟。择日不如撞日,再过两、一二天,说不定又会发生其他事故,属下立刻陪同主公前往。」 信方看晴信已经答应,大声叫来驹井高白斋。 当天夜晚,晴信从踯躅崎城馆移驾到志磨温泉。在此之前,志磨温泉早已做好迎接的准备工作。 次日中午,有一顶华丽的女用轿子,从踯躅崎城馆出发,前往志磨温泉。并宣布晴信的生母大井氏,为了治疗久病未愈的神经痛,前往志磨温泉做长期休养。把晴信的生母大井氏,送往治疗的目的是为了掩饰晴信的病情,同时也可以监视晴信的行动。 「这一次我暂且对信方和高白斋让步,不过,下不为例。」 晴信终於在志磨温泉安定下来。他曾对侍臣石和甚三郎如此嘟囔著。 志磨温泉布下森严的警备。表面上是为了保护大井氏,只有少数人知道晴信在那儿。 虽然晴信思念著湖衣姬及里美。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便把湖衣姬或里美唤来。晴信只得吟诗作歌,甚至请来凤栖进行禅学问答。 「偶尔过过这种生活也好。抛开一切俗事,也别有另一种情绪。」晴信对凤栖说。 「当疾病逐渐治愈时,会像现在一样,对未来感到一股喜悦。相信主公不久当可返回踯躅崎城馆。」 正如凤栖之言,那一年十月,晴信的脸色转好,食欲也增进不少,身体逐渐发胖,同时也几乎不再发烧。 「真是奇迹,只消短短三、四个月,便得以如此的复原,简直不可思议。不过,在这将愈未愈之际更得小心才是。请主公再忍耐两个月的不自由,以防复发。」 仙元所说的不自由,对晴信而言,即是:被迫禁欲。 在志磨温泉的晴信周围,完全见不到年轻女性。照顾晴信起居的,一概是老妪。一天两次随侍生母前来的,也都是一些欠缺女性魅力的女侍。因此,没有一件事会刺激晴信。 不仅是内部缺乏刺激,同时也没有来自外界的刺激。从踯躅崎城寄来的湖衣姬或是里美的两位爱妾的书信,一律被大井氏扣留,晴信从未收到过。晴信寄给爱妾的信,可以寄达对方,但却收不到对方的回信,这也是不自由之一。 (即使是生母也不能扫留爱妾的书信吧!?) 虽然心中如此思量,但晴信本性孝顺,在大井氏面前半句话也不敢违抗,犹似猫一般乖巧。晴信心底渴望见到湖衣姬或里美。这种一直压制的欲火,使他惟恐不久会发疯。 晴信把利用夜晚偷偷溜出志磨温泉的计策泄露给侍臣,其细节是:在围墙搭上绳梯,以便溜出,再骑上备好的快马,返回踯躅崎城。 「晴信,你今天显得心神不宁。」 当天午後,大井氏望著晴信的脸说。 「可能因为最近精神较好,比较关心外边的事吧!」 晴信在母亲面前巧妙地掩饰过去,但对於大井氏能洞悉他的内心,不由得畏惧起来。 当晚,夜已深沉,晴信在和甚三郎事先约好的时刻,来到庭院。这时正好月色朦胧。 晴信仰望月光,心中遐想著很快即将要和两位爱妾幽会的情景。这时脚步声响起,在庭院低矮的树丛中,母亲大井氏出现了。 「咦!晴信也出来赏月吗?」大井氏斜瞥了晴信一眼:「一身骑马装束来赏月,真不风雅。」 晴信冒出冷汗。大井氏早料到晴信会溜出志磨温泉。 晴信并未放弃希望,虽然那晚乖乖地回房就寝,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考如何才能瞒过母亲。 (这比打仗还难。) 如果是打仗还能拟定策略,要瞒著母亲前去会见爱妾却困难多了,不过晴信仍不灰心。 晴信将每天作息事先安排:早晨起床,在志磨温泉的後山散步一小时。牧场的遗迹至今残留,晴信需要花一小时才能绕完一圈。因为闲人止步,由外面无法看到内部,但为了慎重起见,晴信身披僧衣,戴头巾在室外步行。早餐後读书:不吃午餐,午睡大约二小时,再到室外散步,回来後读书、晚餐、就寝,这就是一日的活动。 晴信计画利用每日的作息时间,来实现他的计谋。 那天早上,晴信身披僧衣,和平日一般,来到後山散步,跟随的侍从是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 虽然山丘上有警卫,又有武士分散。然而,这已是司空见惯,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 三人在小山丘的草丛中休息片刻,小尾丰信已先一步隐藏在那儿,丰信本来是小尾众那批人领头武将属下的土豪,因为在内山城之役中有战功,而又列入直属将士旗本众中。他的容貌酷似晴信,晴信利用他来做替身。他和小尾丰信交换衣裳,骑上等待在牧场上的马匹,前往踯躅崎城。 湖衣姬看到晴信溜回来,高兴地淌下眼泪。里美闹著不愿意再放晴信回志磨温泉。 晴信充分享受白昼的欢愉之後,在午後散步时分回到志磨温泉。而在牧场的草丛中和小尾丰信换回衣裳。 大井氏发现晴信变得有点儿冷淡。从早上散步回来进餐後,便进入自己房中,坐在书桌前,直到午後散步时间,也不与任何人见面,即使母亲大井氏前去找他,侍臣也是转告:「主公目前正在读书。」而回绝会面。 晴信自从开始白昼的幽会後,到了第七天,大井氏和从早上散步回来的晴信碰面了。大井氏正要向他打招呼,晴信却侧过脸去。由於这是晴信不曾有过的态度,因此使大井氏起疑。 这件事过後三天,大井氏收到晴信正室三条氏寄给她的信。信上讽刺地写著,晴信在大白天回到踯躅崎城和湖衣姬或里美会面,倘若这是出自大井娘娘的指示,希望嘱咐一声,偶尔也能到贱妾处稍微歇息。 晴信和三条氏一开始就失和,大井氏和三条氏也不十分和睦,动辄炫耀京都的事或是抬出父亲左大臣三条公赖的媳妇,不可能得到大井氏的好感。在晴信的妻妾中,大井氏对做事面面俱到的里美素有好感。 收到三条氏的信,大井氏恍然大悟。她认为晴信是很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晴信不知母亲大井氏已经来到,而在湖衣姬的居所消磨了一小时後,来到里美房间,才一进门,便看到大井氏以严肃的表情坐在那儿。 晴信一时惊慌失色,仿佛被敌军包围一般,狼狈不堪。 「晴信,我要叮咛你一句话,女人有接受丈夫疼爱的权利。万一被忽视,她可能会气愤、悲伤而发牢骚。因此,既然来到里美处,也应该去看看原配三条氏。如果无法分身,今後不许离开志磨温泉一步。」 晴信的白昼幽会,被大井氏封锁了,只好暂时又过著单调乏味的日子。 当晴信回到踯躅崎城馆时,是十一月中旬。 晴信身体复原的快速,令立木仙元啧啧称奇。一方面由於晴信起初的三个月非常专心地疗养,再则也由於他年轻的体力克服了疾病。 回到踯躅崎城馆的晴信,立即著手下一个作战计画。 他想挟著从信州驱逐上州军的余威,除去北信的村上军的势力。 虽然从未和村上义清的军队直接交战,但是村上义清替佐久诸城撑腰是毫无疑问的事。除非把村上驱逐,否则平定佐久的希望遥遥无期。 为了刺探北信村上义清的动静,晴信派出细作多人,收集有关村上军的详细情报。把真田幸隆召唤至古府中时,正值年末。 真田幸隆在细眼深处,露出犀利的目光,回答晴信的问话: 「村上义清此人,虽算不上是善於用兵,但其麾下有许多骁勇善战的武士,若这些家将誓死作战,将使我方面临艰钜的苦战。」 在尚未交战前,便预告我方将遭受苦战的真田幸隆,对自己的看法颇具自信。 「哪一名将士不都是拚死作战!」 对於晴信这样的回答,真田幸隆做如下的应对: 「同样是打仗,将士的情绪会因时因地而有出入。属下所以说村上义清的家将会拚死作战,是由——村上的军队熟知今年夏天在小田井原的战役,以及攻打志贺城的经过。因为他们目睹和武田交战落败时,会像志贺城一样,男人悉数被斩首,妇孺被卖为奴婢、**及童工的事实。因此当然会誓死决战。」 「如此说来,你认为我在攻陷志贺城後,所采取的措施过於严酷。」 「不然。战争需要依当时情况而定。例如对内山城时手法宽厚,後来志贺城便立即背叛。而在志贺城采取严酷处置之後,暂时没有任何城寨敢背叛武田氏。但是,攻打村上之事,在佐久地区的局势安定之前,可否暂缓实施。」 「不可以。」晴信说。 「真的下可以吗?」 「是的。我想把信州地方的事尽早收拾。若为了村上义清这种角色浪费一两年,前途堪虑。」 「既然如此,那么对我方的伤亡得有心理准备。葛尾城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时间一拖久,对我方不利。」 「有无在城外一决胜负之策?」 「假如我方不立即攻城,而在适当地点布阵,并在村中纵火,使得村上军无法袖手旁观时,必然会出城应战。」 「刚才你说过,村上义清不足为惧,但拥有许多勇将,不妨说出他们的姓名来。」 「村上军中有所谓八人众者,即是西条义忠、森村清秀,信田隆生,屋代道斋、塩崎八郎、五加重成、石川高清、高坂范重等,其中最勇猛的部将为西条义忠、森村清秀、信田隆生、五加重成四人。与其说勇猛,应该说是更擅长谋略。」 当晴信听到那些部将的姓名时,仿佛与村上军已经开始交战一般,他听到箭羽锵铛、兵士呐喊,甚至军马的嘶鸣。 晴信在真田幸隆侧席之下,召开歼灭村上军的作战会议。 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异口同声反对,理由和真田幸隆相同。 「属下等认为与其讨伐村上,不如先攻击小笠原较为有利。武田军和小笠原军曾多次交战,了解对方手法,相信一交战必可获得胜利。如先摧毁小笠原,从安昙沿路北上,绕道村上的背後,会使村上孤立无援,自然而然就能攻陷了。」 信方的战法是属於正攻法,甘利虎泰也赞成信方的提案。 「小笠原随时可以攻打。我军既然已经控制诹访和伊那,小笠原自不足为虑。如今信浓地区唯一的敌人只有村上义清,与其为区区的小笠原浪费时间,不如一举直捣村上大本营,这才是平定信浓的捷径。」小山田信有说了。 饭富兵部对此案表示赞同。作战会议明显地分为信方、虎泰老将们的保守派,和较年轻的主战派。 晴信未等到军事会议结束便说: 「新年一到便攻打村上义清。现在各人应该开始准备,正如真田幸隆所说,村上军将会有场一反过去的困兽之斗,我军得有心理准备。」 晴信年轻充满自信。不听从信方和虎泰等老将之言,而急著争夺信州的霸权,这便埋下了重大危机。 新年一到,晴信立刻对诸将士下达命令。 (此次战役是对我军意义重大的战役。如果战胜,信州地区尽归我方所有。我打算依照各人战功,酌情分配土地,希望各位能为了武门荣耀奋勇作战。」 晴信把朱印状(依战功论赏条例)交给各个将士以资鼓励。 天文十七年二月二日,晴信从古府中出发,进入诹访,越过大门峠,到达长洼城。 村上军队已经接获甲军来袭的通报,而有出城应战的气势。 (既然村上军主动表示决战,正合我意。我必歼灭敌人,使他一败涂地。) 晴信派出哨马刺探敌情。 敌兵大约两千,和甲军势均力敌的部分则在上田原一带布阵。 「到底不愧为村上义清,果然召集了不少兵马,但是其中有很多不擅长作战的村民吧!」 前进到长濑後,接到新的情报。 「敌军将士一律以尸衣来代替旗帜。」 「敌军并未分散,在能俯瞰上田原的山麓布阵。」 「看不到伏兵的影子!」 晴信来到依田便停止军马前行。 到了此时,晴信终於了解村上军的誓死决心。 痛失栋梁 ? 上田原位於从上田市中心区隔著千曲川往西大约四公里处。这是埴科、更级、小县三郡的境界。东侧与南侧面临小县的平原,北面和西面山坡绵延,中间则有千曲川向北流。从上田原俯瞰北方十二公里处千曲川的一座山上,建有以坚固著称的葛尾城。 天文十七年(一五四八)二月十日,从葛尾城出发的村上义清之军,背对著从西方千曲川延伸的城山(当时名称不详)而布下阵势。在它的北方二公里处的岩鼻城,有三百兵马在等待甲军的到来。 武田率领二千兵马在真田幸隆引导下,从依田沿千曲川向西北方前进,在中之条一带布下阵势,和村上义清的兵马遥遥对峙。 晴信召集将领召开军事会议。 「此次战役的目的在於完全歼灭村上军。像去年在小田井原战役中完全歼灭上州军一样。务必达成目标,如要顺利达成,首先必须包围敌人,切断退路,要从敌人可能会做殊死战的岩鼻城先行包围。」 召开军事会议前,晴信先透露自己的决心,他强调此一战役以攻灭村上氏为前提,然后再详细讨论作战策略。 这场战役,从初鹿野传右卫门引兵三百前往攻击岩鼻城为开端。这是天文十七年二月十四日的事。 这时,一直背著山而未采取行动的村上军,突然开始移动。大约三百名村上军沿著河滩移动,企图从背後追击向岩鼻城前进的初鹿野传右卫门的部队。 「良机不可失。右翼的板垣军队去攻打敌军的左翼。」 晴信派出蜈蚣骑士向板垣下达命令。 板垣信方奉晴信之命,向前突击。当板垣信方突击之际,甲军同时也显出前进的迹象。 但是此时,企图从初鹿野传右卫门队後方追赶的村上军突然後转,袭击正开始移动的板垣队侧翼,板垣队侧翼崩溃。板垣信方意图包围村上军的左翼,反而被对方包围。一旦甲军的右翼发生混乱,村上便以精兵冲向甲军的弱点,并分派兵士转向甲军背後。由於甲军背後无山,容易攻克。而村上军据守之地背山,故可按兵不动,任由甲军攻打而处之泰然。这并非背水之战,而是背山之战。村上军背山由高处乱箭射向甲军。 队形演变成这样,是因为地形对村上军较为有利,武田军则因敌军由背後包抄,逐渐被逼退。 当初鹿野传右卫门之军听说板垣军告急,也想後退,但村上军却从岩鼻城袭击背後,使对方被困守在城池前面无法动弹。 晴信发现右翼队在苦战後,想派原加贺守的预备队前去救援。 但此时又发生更不利的事件。一向采取防守的村上军主力,突然反守为攻,全面向甲军中央突击。 每一位敌人的背上插著尸衣做的旗帜,一言不发地冲过来具有一股慑人的气势。村上军所有的将士都一言不发,既不报姓名,也不砍下敌军的首级,疯子般拚命朝武田军本营杀过来。作战方式令人惊骇。 「主公,请撤退,这裏由属下来处理,请快撤退。」 甘利虎泰对晴信说。 这是一场始料未及的战役。村上军表现从未有过的战法。过去的战争皆以砍下首级的多寡为主,最好是砍下敌将的首级,以换得土地粮食的赏赐,否则将丧失战争的意义。然而,村上军对敌人的首级毫无贪念,只是一味地砍杀,这是违反常理的战法。 远方有三骑人马并辔直奔晴信的本营。晴信的直属将士挡在前面,而把那三骑砍下马来。领头的骑马武士落马时,以充满仇恨的眼神瞪著晴信,那是视死如归的诅咒眼神,也是仇视争夺国土盗寇的眼神。 「主公现在应该撤兵!」 甘利虎泰拉住晴信的手说。 「撤兵?」 这是晴信不肯做的事。过去的晴信百战百胜,无法想像撤兵的事。 未戴头盔,披头散发,看来像是部落的骑士,带了三名仆役杀进来,其中一名仆役冷不防地砍向晴信。晴信拔刀御敌。 「我要你死!」 当敌人叫喊著冲过来时,晴信无法架开对方的刀,而被砍伤大腿,晴信不觉疼痛,回刀砍进敌人肩膀,被鲜血溅了一身。晴信的本营既然已经暴露,陆续被敌人袭击,实在无法继续逗留。 晴信把本营移到左翼队小山田信有的军中,本营一旦移到左翼,右翼完全孤立。板垣信方落入敌阵之中。 「去救信方。千万别让信方死!」 虽然晴信手裏挥动著令旗,但在混乱中,却无法救出信方。 「主公,属下已查明敌将村上义清所在。」 哨探跑来单膝脆在晴信面前。 「就在前面山丘的松树下。」 晴信认为要免除当前危机,唯有攻进村上义清的本营,於是命令小山田信有执行此项任务。 小山田信有亲领精兵三十数骑,逼近敌军村上的本营。村上军因忙著进攻,而疏於本营的防卫。 被小山田信有赶尽杀绝而溃败的村上军本营,沿著山麓徐徐地向北後退了。 当夕阳染红了上田原时,一天的战役也告结束。 板垣信方遍体鳞伤,被扛进晴信本营,身负重伤的信方被抬进时呼吸已经微弱。 「主公能平安无事,庆……」 他可能想说庆幸之至。这便是板垣信方今生今世所说的最後一句话了。 甘利虎泰死在敌方士卒的尸堆中,鬓上的白发迎风飘曳。 晴信既不落泪,也无怨尤。只是目瞪口呆地直视著这两位前辈的遗体。 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自从信虎被放逐而扶立晴信为藩主以来,即为晴信的股肱,忠心效命。 晴信深感痛失两臂的悲哀。 (这便是血气之勇所带来的灾厄。) 晴信如此反省。未听从两位老将的意见,优先去攻打小笠原是战败主要的原因。 村上军的勇猛抵抗,出乎意外。可能是思及一旦打败,所有男人会处斩,妇孺或充当奴婢,或贩为**,或沦为童工而不得不誓死抗战。 村上军并非为斩下首级多少来领赏而战,而是为了保命护家而作生死之战,这可能也是胜负的关键。 当年轻的晴信发现此事,为时已晚。甲军已蒙受五百人员的伤亡。 那夜,格外寒冷。虽然焚起火堆,想在火旁小睡,却无法入眠。 到了夜晚,村上军朝火堆乱箭射出,屡有伤亡,原加贺守的部队,受到村上军的夜袭,有十八人死亡。 每到夜晚,村上军便隐藏在山区。也不燃起火堆,根本猜不出究竟有何行动。 甲军终夜为敌方夜袭所折腾。将近天明时分,正蒙蒙入睡,北方却突然传出呐喊。 这时,原先包围岩鼻城的初鹿野传右卫门军遭受袭击。村上军利用夜袭充分地骚扰甲军。到了黎明时,把全军移至岩鼻城包围初鹿野传右卫门所率领的三百兵马。在甲军赶往救援之前,胜负已分。受到来自城内、城外夹攻的初鹿野传右卫门全军覆没。 村上军在朝阳中重整阵势後,发出胜利的欢呼。这声音使得布阵在冰冻河原上的甲军更形恐惧。 晴信缩小战势,他知道再继续下去,会蒙受更大的损失。 村上军得胜,攻克武田军,但也未获得决定性的胜利,因为村上军有数百名伤亡,同时也无余力向武田军追击。村上军最英勇的偶像中,西条义忠、屋代道斋、森村清秀等三人阵亡。 两军对峙,按兵不动。 ? 甲军惨败的不幸消息,在二月十五日传到诹访的上原城驹井高白斋耳中。 驹井高白斋呼唤诹访满隣,命他立刻引领兵马两百骑,火速前往上田原支援。那天夜裏下了雪,使得越过大门峠的诹访军行动受阻。 驹井高白斋遣派使者向晴信建议退兵。 (今年比往年多雪,寒风凛冽,最好是退兵。) 然而晴信不置可否。 晴信的本营设在中之条。由於住民回避战火而四处逃散,致村中无人逗留。 「不如退兵。」 即使所有部将都如此建议,晴信仍不听从。 「敌军也一样疲惫。除非敌方撤退,否则我方绝不撤退。万一先撤退就表示输了。」 依照晴信的计画,村上军已经使尽全力,後继无力。像这样誓死作战的心态只可能有一次而已,不如等到敌人自行陷入混乱。 「由於敌人正到处宣扬战胜的消息,即使派遣我方细作混入其中,效果也不彰。」真田幸隆如此说。 「必定有其他方法可想。首先要使敌人采取行动,方才有仗好打。」晴信望向似乎无意采取行动的村上军。 「目前,只有一策。敌将村上义清最担心的是岩鼻城。一旦此城沦陷,村上军无异於被切断退路。若此城归属我方,则村上军来自小县的出口将被封死。相信村上义清对岩鼻城的防卫格外用心,所以——」真田幸隆沉思片刻之後说:「属下认为不妨用计去骚扰村上义清。」 「如何骚扰?」晴信不解对方的意思。 「若设法去骚扰,村上义清必会开始行动。村上义清比主公年长二十岁,但他所袒护的部下则年轻暴躁,也就是说,利用其个性上的弱点,或有可获利之处。」 夜深时分,岩鼻城内升起狼烟。这是真田幸隆派出去的细作所为。虽说是城内,实在是个小城寨而已。城背後山峦相接,敌人细作潜入而升起狼烟是可能的事。然而,令村上义清担心的是:岩鼻城放起狼烟,而本城的葛尾城也升起狼烟,仿佛彼此呼应著。 那些狼烟是清一色的红色。 村上义清听到哨探的报告,下令全军出动。但敌军却毫无动静。来自岩鼻城和葛尾城的属下又报告说,升起狼烟的人姓名不详。 「属下猜想是武田的细作所为。企图骚扰我方,不足为虑。」 信田隆生对村上义清说。 「让敌人的细作潜入城内,就是一件严重的事。万一我方有人和敌人通谋时将如何是好?」 「此事不可能发生,我方无一人会倒戈投靠武田氏的。」 「这样最好,但应严加戒备。」 过了两天的夜裏,村上的本营附近发生火警,烧毁一间储藏稻草的小屋。在这同时,岩鼻城又升起狼烟。 村上义清在天未明之前,策马前去岩鼻城巡视。 (村上义清往岩鼻城移动。) 这消息透过武田的细作,向晴信通报。 「主公,现在正是时机。」真田幸隆向晴信建议。 甲军由晴信亲自率领向村上发动总攻击。虽然村上义清不在,但信田隆生尽力防守。然而村上不在本营,仍然影响到士气。村上军一路被逼退至北方。直退到岩鼻城的山麓,方才喘口气重整阵势。 这日的交战,在甲军占优势的情形下结束,但却无法给村上军带来决定性的打击。 从此以後,村上军便背依著岩鼻城,而不肯轻易接受甲军的挑战。 二月十九日,来自古府中的野村筑前守,携带晴信之母大井氏的书信,来到设在中之条的晴信本营中。 晴信披阅母亲的来信。 「据说,战役非常激烈,令我不安。胜负乃兵家常事,不宜强求。最好即早打道回府,以为上策。」 晴信阅毕,心想必定是驹井高白斋出的主意。 「辛苦你了,请回禀母亲大人释念。」晴信对野村筑前守这样说,却不表示愿意回军。 由於晴信毫无退兵迹象,反而使村上军心中感到畏惧。板垣信方、甘利虎泰、初鹿野传右卫门等三将阵亡後,晴信却若无其事坐镇本营的情形,令人恐惧。 (晴信及其手下军兵是否不知惧怕,难道不怕死?) 对阵时日愈久,村上军愈感不安。当初全体将士和武田军誓死激战,虽然获胜,但数日後,士气逐渐松懈。甚至只想苟延偷生,而缺乏再与武田军交战的自信。结果,胜方反而处在武田军的压力之下而居於劣势。 二月过去,进入三月。两军仍然保持胶著状态。此时甲军方才开始露出疲态。甲军采取粮食自给的方案。背著乾饭、荞麦粉或黍粉置身於战场上。一旦粮缺,则需在当地索取征用。若有此情况,难免会使地方百姓怨声四起。因此,晴信一向以出钱购买不与民众为敌的方针,派人去附近农家采购粮食。但不见百姓身影,而运粮队伍又在雪地中进退维谷。 「现在似乎该退兵了。」小山田信有向晴信进言。 离开上田原之前,晴信到板垣信方、甘利虎泰、初鹿野传右卫门三将的墓前,合掌膜拜。粗糙的木制碑牌挥在土堆上,墓上积满白雪。 屈指一算,晴信在上田原和敌人对峙达二十余日。他没有听从母亲的嘱咐回到古府中,更没有离开本营的宽板凳。他认为自己不是逞强,若落败时立即退兵那才是功败垂成。即使失败仍然坚持对峙二十日,不能算是真正战败。若一落败即退兵,会辜负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等人的牺牲。 三月三日,当全军开始撤退时,村上军也没有追击。晴信将一切无用器具烧毁,并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後威风凛凛地领军撤走。 三月五日,晴信来到诹访的上原城。驹井高白斋助沉痛的表情迎接气。 「高白斋,这次战役是我打了败仗。并非败给敌人,而是败给了信方和虎泰。」 晴信由於未采用信方和虎泰的建议,自取败战,而得到惨痛的教训。 「有关主公奋战的经过,曾接到报告,负伤情形如何? 」高白斋想把话题转移到晴信的伤势。 「只是一点小伤,相信不久就会好的。」 「不,为了预防万一,最好即刻回古府中,到志磨温泉疗养。」 「又是志磨温泉。这一次我可不答应。诹访也有很多温泉,我打算在这裏的温泉疗伤,不预备离开此地。」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回古府中了?」 「高白斋,你不妨睁眼看看诹访西方众的动态。上田原战役中,甲军的战败必然会被大肆渲染。小笠原长时等势必会煽动诹访众、伊那众进攻诹访地区,因此必须设法防范。我绝不会辜负信方的惨死。这次攻打小笠原,将沿著犀川北上,向北推进,而将村上军孤立起来。」 晴信让将士休养,对阵亡军士家属给予适当抚恤。例如将阵亡将士的领土,交由儿子继承。若无子者,给遗属适当的赏赐:并且把伤患军士送到领土内各地温泉去疗养,一切由公费支付。其实战後处理比战争更困难。一方面要顾全公平,另一方面论功行赏又不能有所遗漏。 在诹访安定下来之後,晴信立刻寄信给在古府中的湖衣姬。信中表示久未归宁,是否有意回娘家一趟。同时提到不妨顺便把里美带来。由於里美从未到过诹访,因此这件事会使里美开心。他一面写信,并想起母亲大井氏曾交待应公平对待妻妾。他了解母亲的用意,但却始终无法喜欢原配三条氏,当他想到对方那低俗的面貌时,一点儿也兴不起请她来诹访的念头。 「听说主公请湖衣姬和里美娘娘前来诹访是吗?」 当驹井高白斋得知来自古府中的消息,不以为然地望著晴信。 「现在是由你替代信方,向我进谏是吗?」晴信笑著说。 「属下并非认为不应当请二位娘娘来此,只是请他们来的地点不适合。说不定小笠原会进攻诹访,或有不便之处。」 「不瞒你说,我正在等待此事。和小笠原长时交战多次,已熟知对方手法。此人是个凡夫俗子。喜爱炫耀门第,和态度倨傲的诹访赖重颇为相似,是个虚荣心强又缺乏内涵的人。当他听到我在上田原之役中输给村上义清时,必定会一反过去畏缩态度,企图侵略对方。倘若他再如此,我可就不饶他了。而在此之前,我要泡在诹访温泉慢慢疗伤。」 晴信为了湖衣姬、里美,而在诹访兴建了一座温泉馆舍。 当新的温泉馆舍竣工时,如晴信所料,小笠原长时伙同仁科道外、藤泽赖亲侵入诹访神社下社的领土。入侵兵马不多,只是把诹访下社的庙祝驱逐,并在附近的农舍纵火而已,显然是故意来刺探晴信的反应。 晴信默默观望,按兵不动。如果说是伊那的藤泽赖亲背叛,那么晴信得仔细确定民心的动向。 晴信从古府中把湖衣姬和里美接来,安置在新建的诹访温泉馆舍。进入馆舍的浴室,打开门扇,眼前尽现诹访湖的美景,山水交接处是积雪的山峦。 起初,湖衣姬总是避免和晴信共浴,但共浴一次之後,每到沐浴时间,便派人去迎接晴信。 当时诹访温泉是采取男女混浴的方式。由於是一种习俗,因此男女混浴极为平常,也不曾发生过任何弊病。对出生诹访的湖衣姬是自然不过的事。对於里美可就不同了。她当然也有洗温泉浴的经验,但是像诹访温泉有如此丰富水源的温泉胜地,却不曾经历。 里美也曾经邀请湖衣姬一起入浴,却始终不肯和晴信共浴。 晴信浸在温泉中,放眼饱览诹访湖。湖上春霞迷漫,仿佛梦中的烟景。 「关於湖衣姬的名称由来曾有所闻,但眼前这景致,便是最好的诠释了。」晴信对湖衣姬说。 「看起来像什么?」 「诹访湖好像披上一层白纱似的,这春霞最能象徵湖衣姬的美姿。」 「如似春霞,便难以捉摸。」 「我已经掌握住她了,你看像什么。」晴信伸出手来,按住湖衣姬的肩头。 「请主公不要戏谑。」湖衣姬缩起身子,自晴信手中溜开,起身去眺望诹访湖。 以湖衣姬白皙的立像为中心,而展开的这一片美景,一直地持续著,晴信真想看看背他而立的湖衣姬凝眸的神情。 晴信以端详奇珍的眼神打量著,从湖衣姬赤裸的肩膀到圆润的背部,往下到腰,一直延伸到足部那丰满的曲线。 白皙晶莹又丰满剔透的湖衣姬胴体过分迷人,反而引起晴信的忧虑。愈美丽的花朵,愈早凋零。自古红颜多薄命,莫非湖衣姬也不能长在?一阵寒意掠过心头,他真不希望失去了她。 湖衣姬是颗人形的宝石呀! 「湖衣姬,浴池外站太久会感冒的,快来泡温泉。」 晴信对湖衣姬说著,当湖衣姬转过身子,他虽假装侧过脸去,却斜眼把湖衣姬的正面裸体看个真切。 四月十五日,进入诹访神社下社地区的小笠原长时、仁科修理、藤泽赖亲,六月十日再度侵入下社地区。当地的土豪们合力防卫,唯独矢岛和花冈一族及诹访西部的西方众没有加入防卫。 由此可知诹访西方众和小笠原长时实则互通鼻息。 晴信在六月骚乱发生前,已返回古府中,湖衣姬与里美也返回踯躅崎城馆。 诹访的地方官板垣信方已战亡,随後,暂时坐镇的晴信又急忙回到古府中。表面上看来,仿佛晴信畏惧小笠原长时的势力而放弃一般。 在诹访西方众之间,逐渐酝酿出一种气氛,企图把武田的势力逐出诹访,使诹访专属诹访人士。 七月一日,诹访西方众发生内乱,主谋是矢岛赖光和花冈忠常。 诹访分裂为二,多数西方众投靠小笠原长时,而东方众则加入武田,据守上原城。 在西方众中,也有人发现参与武田军比投靠小笠原长时更有利,因而放弃房舍和家产,举家逃进上原城,投效武田。 诹访叛乱的消息传来,晴信重新自古府中出发。平常到诹访只需一日的路程,但他却花费了八天来行军。在这八天中,派快马四出通知,结果在各将领的率领之下,各地的土豪乡绅陆续引兵集合。 七月十八日,晴信带领兵马二千,抵达上原城。 此时,塩*峠上小笠原长时已经统率五千名兵卒,在峠上布阵扎营。 慢速行军 ? 从古府中到诹访,是一天可以赶到的行程。但是晴信的军队却整整花费了八天。小笠原军已经大批逼近塩*峠,甲州军却如此慢速行军。这情景看在小笠原长时的眼中,觉得十分奇怪。关於甲军的这种行动,派遣在沿路的哨探这样通报: 「甲军前锋十六日北上大约二里後,在赖泽休息。午睡四小时,再前进二里,而後便在大泽一带休息……」 小笠原长时接到这些通报时,是天文十七年七月十六日黄昏。 「甲军到底有无战意,虽然听到小笠原军逼近塩*峠,却无动静,是否在等待妥协的机会。在上田原的战役中,甲军除了板垣信方,甘利虎泰两将外,也蒙受严重伤亡。如今像负伤一般经常午睡不肯前进,是否有了厌战的气息?」 小笠原军的武将们如此猜测。 「果真如此,不妨一鼓作气,沿塩*峠攻下去,兵分二路,从诹访湖的东西两边进攻上原城。如要攻打上原城,最好趁晴信的兵马尚未到达之前较为有利。」 有些武将如此主张,但却未获多数赞成,因小笠原军熟知甲军阵容坚强,双方皆并非能够轻易克敌。晴信一向善用奇兵,不知葫芦裏卖什么膏药,最好不要轻易出手。 小笠原军根据细作带回的报告,在塩*峠日日召开军事会议,内容雷同而毫无进展。 「不如派遣使者前往甲军,刺探敌军的意图?」 十七日晨间,军事议席上,坂西时重如此发言。小笠原长时以及列席会议的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坂西时重的脸孔。 「武田晴信的心中,可能极不愿意交战,为了吸引晴信的注意,不妨寄信给他,并表示要磋商有关反叛武田的诹访西方众的领土划分之事。」 坂西时重是小笠原家的历代重臣,也是一名智者。 「有关诹访西方众的领土划分之事进行商讨,是否表示我们要把国境移动到诹访?」 小笠原长时对於敬陪末席的诹访西方众的大将矢岛赖光和花冈忠常两人瞄了一眼。 「正是如此。依晴信的回覆即能探知其意图。」 坂西时重煞有介事地表示。 小笠原长时即刻派使者送信给晴信。军使携带书信进到诹访的金泽。晴信阅毕,默默无语,他把信交给马场民部。立即提笔给小笠原长时回信。 「有关阁下的建议,令鄙人惶恐,诹访西方众的领土划分,将於明天十八日或十九日派遣驹井高白斋为军使,前往贵处商讨,以便消除双方歧异。」 晴信写完,面带微笑,把书信交给高白斋,高白斋立刻了解晴信信上所含的意图。 「敌人是否会信以为真?」 驹井高白斋正表示忧虑时,马场民部细心地低声说明自己的意思: 「收到主公信函之後,敌人的意见会分为两派。而小笠原长时公可能难下论断,只好做出可和可战的两种准备,来等待军使高白斋兄的到临。」 「若敌将迷惘便属我胜。」晴信自信地说道。 这一天,甲军仍然缓慢向上原城行军。到了午後,依过去八日的惯例,让将士们在树荫下午睡。 这年天气格外炎热。白天在外行走炙热难当。午睡虽然令人欣喜。但是战争迫在眉睫,一反常态地悠闲行军,反而使武田军困惑,这是前所未有、异乎寻常的气氛,武将中的饭富兵部和小山田信有忍不住想询问晴信,有关缓慢行军的真正意图。 「不久即知。」晴信简单的回答。 「属下不了解。长此下去,兵士们一定会身心松弛而失去斗志。」 饭富兵部不满的神情暴露在脸上。 七月十七日黄昏,真田幸隆的使者角间七郎兵卫来到坂室——晴信的阵营中。此人短小精悍,脚程快,能在一日内从小县跑到古府中。真田幸隆常在紧急时刻,派出此人为使者。他平时的做法总是:不让角间七郎兵卫携带书信,而用口头直接传达。即使半途被捕,只要身上未带书信,也不致泄露秘密。带著紧张的神情,坐在一旁等候的角间七郎兵卫,长相有些像猿猴。 「禀告主公上角间七郎兵卫虽然从远方一直跑步过来,却丝毫不见喘气。「板垣信方公还在世时,曾命我潜入小笠原长时的根据地林城以刺探敌情,此次由於竹渊玄昌的策动,小笠原家的老将西牧四郎左卫门和三村骏河守两将共同对真田幸隆透露,愿在此次战役中,加盟我方。并说若在塩*峠交战,必随时领军支援。只要由甲军阵营中,连续升起三次狼烟,便会引兵从背後攻打小笠原军。此外安昙的仁科道外也答应在开始交战後,依约束退兵。」 角间七郎兵卫一口气说完。 晴信身旁的驹井高白斋一一记下重点。 「辛苦你了,那么其他地区……」晴信的眼光再度注视角间七郎兵卫。 「佐久全区也正陷於骚乱中。佐久众狙击前山城。田口城也有背叛的迹象。村上义清和奥信浓的高梨政赖的纠纷,最近也依赖越後的守护官代理长尾景虎的调停。」 「长尾景虎是何许人?」晴信略睁开圆眼,和气地说:「算了。关於长尾景虎的事,你也所知有限,这次辛苦你了。」 晴信慰问角间七郎兵卫,令其退下,语重心长地对驹井高白斋说: 「信方早已预料未来发展,而事先做好妥善安排。今後也应该学习信方的深谋远虑,单靠强大的兵力未必能战胜。」 晴信激赏板坦信方的处置。在上田原积雪的河川上断气的信方,当时的情景,历历如绘。 (若现在信方还在,该有多好——) 虽然未把心中的动机表露出来,但晴信知道,现在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时刻了。 上田原战役的结果是不分胜负。而一般人却大事渲染成甲军落败。事实上,晴信的左右手板坦信方和甘利虎泰相继阵亡,也可算是打畋了。佐久地区有背叛武田的迹象,而诹访早已半数背叛了。 (若不给小笠原长时决定性的打击,武田军也无生存之道。) 晴信思量著,如果现在和小笠原谈和,那么不仅是佐久地方,连伊那也会背叛,如此一来,过去的心血,岂不是付之流水? (务必要胜利,如要获胜……) 晴信把过去蕴藏在脑海中的作战计画,再度予以检讨。马场民部走到晴信的宽板凳前,行过礼後报告: 「洋枪总管日向三郎四郎偕同山本勘助前来。」 马场民部说话时,总是字句清晰。板垣信方可说是一名雄辩家,而马场民部稍嫌沉默。但在深谋远虑方面却不输给板垣信方。有驹井高白斋和马场民部两人在身边,令人安心,见有学者风范的驹井高白斋和眼光犀利深具武将威仪的马场民部的搭配,比起板垣信方与甘利虎泰的亲近参谋毫无逊色。 「洋枪终於赶上了,是吗?」晴信对著日向三郎四郎和山本勘劝说,声音充满了喜悦。 「总共准备二十挺洋枪。」日向三郎四郎报告。 二十挺洋枪中,古府中的洋枪冶炼日向文斋制作了三挺,其他十七挺是由山本勘助采购的。 「你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晴信安慰山本说。自从天文十二年,洋枪传人以来,立即急速传遍各地,拥有港口的武将,或西洋诸国,生怕洋枪流入他国,故对洋枪严格管制。骏河的今川义元,只把一挺洋枪送给晴信,从此便藉故拒绝洋枪的输出。每一位诸侯都想取得更多的洋枪。他们知道在未来的战役中,洋枪与弹药的数量是战争胜负的关键。而现在以拒绝输出洋枪的骏河做为转运点,把十七挺洋枪输入甲州的山本勘助,的确功绩非凡。 当晴信向山本勘助询问输入的途径时,山本勘助回答说: 「利用海路运到骏河。」 「我想也是如此。如要得到洋枪与弹药,非走海路不可。」 晴信的脑海中刹那间掠过浩瀚海洋的景象。他真想拥有港口及临海的领地。若无海港,想要征服天下,将很难实现。晴信想起今川义元倨傲的面貌,但又立即把思绪拉回现实,问日向三郎四郎: 「操纵二十挺洋枪的人安排好了吗?」 「早巳安排好了。曾训练二十五名士兵,彻底教导洋枪操纵的方法,并派安原贯道担任洋枪队队长。」 晴信犹如星夜中发现曙光似的。正与小笠原军面临一场对决时,接到角间七郎兵卫报告的好消息,又加上日向三郎四郎带来的洋枪,使他感觉如同获得数千援军,顿时大为释怀。 「藉助这些支援,这次战役我方稳操胜算。战争结束後,你们可以遣人到骏河,收集更多洋枪。千万别让今川发现山本勘助所开辟供应洋枪的管道。」 晴信嘱咐日向三郎四郎和山本勘助之後,在山本勘助行礼告退时,又叫住他。 「洋枪管理的事,移交给日向三郎四郎。你到越後跑一趟,彻底调查这长尾景虎是何许人物。」 「何许人物?」山本明知对方的心意,故意反问。 「长尾景虎比我年轻,约只有二十岁出头,他的声名却远播甲州,可见非泛泛之辈。我想知 道此人的习惯、嗜好,例如喜欢那些人,重用那些能人,总之想了解他的一切。」 晴信始终觉得,越後藩主长尾景虎,可能会成为他的一名劲敌。虽然对长尾一无所知,但却 有此种强烈的预感。 山本勘助开朗地接受命令。这项任务远比采购洋枪容易多了。 「属下即日就启程去越後。」 「不,不必急。等到这次战役结束後再动身也下迟。不妨先到骏河,把供应的管道介绍给适当的接任人选,再前往越後。」 山本勘助一惊,莫非晴信早已识破他所开辟的洋枪管道,是事先得到今川义元的允许,他觉得晴信也知道自己的妻儿正被今川义元留做人质。 山本勘助深感身为反间谍的痛苦。他回想起今川义元曾说:洋枪可能对甲州猿不会有太大的用处,但如果完全不供应给他,可能要反抗,不如暗中应允把十七挺洋枪,从清水上岸送往甲州。本来山本勘助还庆幸若前往越後去办事,暂时可以不必为夹在今川和武田两家之间而操心。 到了十八日,甲军方才到达诹访,但没有进入上原城而继续前进。前头部队进入下诹访,而本队却在上诹访。从上诹访到下诹访的道路沿线,因为布满武田的兵马而拥挤。 先头部队到达下诹访时,正是盛暑的午後。兵卒们听到休息命令时,依照惯例,取下武具,进入树荫下歇息。明知距离下诹访一里之外的今井有小笠原的前锋驻扎,仍有此举动,可说是大胆异常,好像已经忘了战争这一回事。 小笠原军的细作将此事通报本营。 「现在正是攻打甲军最好的时机。」 许多部将如此建议,只有坂西时重说: 「晴信这种人,怎么会对敌人的来袭毫无准备,其中必定有诈。」 於是派出细心的哨探,对甲军武具及马匹情形做详细的调查。 「甲军兵马将武具任意掷出,睡得正酣。每十人设有一名哨兵。下诹访的甲军在树下酣然大睡,而上诹访的甲军则在白昼时泡温泉,马背上置有马鞍,旁边有一人看守。在下诹访附近武田军所系的军马,将马首一律朝向上诹访。」 听到哨探这些报告,坂西时重沾沾自喜地对诸将说: 「据说甲军军纪中最严格的是武具的搁置方式。他平时训练将士在黑夜裹佩带武具,以适应敌军的突袭,因此,武具一定要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在敌人面前午睡,是一件不合情理的事,掷出武具更是可疑了。而且马首朝向上诹访是准备情势危急时撤退。换言之,从上诹访到下诹访的甲军,表面上是进攻,其实是要後退。从上诹访到下诹访,一面靠山,一面傍水,道路狭窄,不适合交战,对方必定意图将我军从上诹访引诱到上原城附近,然後切断後路,加以包围。据我推测,可能有甲军埋伏在上诹访及下诹访附近的山间沼泽。」 坂西时重派出哨探刺探诹访湖东侧的狭谷和沼泽。时重所料不差。诹访神社下社的後山沼泽及大和沼泽,隐藏数百伏兵。 「既然了解晴信策略,我军不应轻举妄动,要静待良机,等到武田大军进攻到塩*峠时,一举击溃,这才是良策。」 「良机是什么时候呢?」 小笠原长时皱著眉头问。 「这一点尚不清楚,或许是今晚,也可能在明晨。或许是发动攻击,也可能让军士们在温泉裏消磨时间。同时也要观察诹访众和伊那众的动态。属下认为,应随时派出哨探四处侦察以利迎击。」 小笠原长时接纳坂西时重的意见,但是觉得仿佛受到晴信的戏弄一般,心中极不痛快。他是个喜怒形诸於色的人,遇有不顺,有时两、三日一言不发。他的根据地建在山顶,若是老年人攀登上来常会气喘如牛。小笠原世代老臣或附近乡间武将辛苦地前来问候时,若碰上他心情不好,也一样地露出愠色而不予理会。近侍们不明原因。安昙的仁科道外与之不和,原因也是如此。 「晴信这家伙,让士兵在诹访泡温泉,实在是目中无人,非要派个细作去搅和不可!」小笠原恨恨地说。 「这样做於事无补,不如对我军的迎击态势再作检讨才是。」 「当敌人泡在温泉享受时,又何必自我虐待呢?对了,听说晴信在诹访温泉建筑馆舍,把湖衣姬和里美带去,这次难不成也带著上路吧?」 小笠原长时放眼瞻望那展现在眼前的诹访湖对岸。 「不!听说这次只把骑士打扮的里美娘娘带到诹访来。里美是女流中罕见的骑马高手。」 当坂西时重说到这裏时,小笠原脸部的肌肉抽搐著,欲言又止。他把脸侧过去,显得极为不悦。看到对方的表情,坂西时重暗忖不妙!想起以前小笠原长时曾寄情诗给被誉为信浓名花的弥津元直的闺女里美。 坂西时重从长时面前退下之後,为了巡视小笠原军的防卫,沿著塩*峠朝今井方向走去。背著光,湖泊那方的诹访景致清晰可见。在上诹访有六、七处公共浴场,因为处处有温泉,所以浴池设在温泉内,并且引进冷清水。虽有屋顶,却无围墙,只是四周筑有木栅,以便挂衣,大多采用男女混浴方式,过路行旅也可以自由进出。温泉的下游,可让马匹洗澡。 从古府中费了八日行程来到诹访的甲军,泡在热呼呼的温泉中洗净旅途的污垢。虽然甲州也有温泉,但水温不及诹访温泉高而且舒服。 温泉的出口名为土泉。名副其实地热水是从土底滚滚流出。当地居民把蔬菜和鱼贝类放入竹篓中,倾刻间就可以烫熟。这情景看在甲军的眼中也颇为稀罕。在温泉地区,一面泡澡一面嬉闹,令人无法想像在不久的将来会发生战争。 当士兵们舒服地躺在温泉裏仰望著夕阳时,晴信在能把诹访湖收尽眼底的茶臼山本营召开军事会议。 「这次战役决定武田氏的存亡。若有所妥协时,我方将拱手让出诹访湖。如此一来,信浓地区将相继背叛,甚至连信浓和甲州接壤的诸国,也会企图侵略,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为了要稳定信浓地区,势必要打赢这场战争。若消灭了小笠原,北信的村上义清自然也会没落。要使这场战役能够获胜只有一计策,那就是我军主力要迅速到达位於塩*峠入口的今井。我军得开始行动去摧毁在今井布阵的小笠原前头部队,而在敌军尚未准备好反击前发动攻势。今年二月,我军在上田原陷於苦战,是因为敌军誓死抵抗,这次轮到我方抱此决心投入战场。希望在出兵之前,将此事一一告诫给将士们。」 晴信吁了一口气,继续指示战术细节。 这和过去的军事会议不同。晴信先把个人的作战计画披沥给诸将,并要求依计施行,根本不给诸将插嘴的余地。 一开始行动,上诹访的骑兵立刻和下诹访的骑兵会合,朝今井突袭。将其攻陷後,封锁通往塩*峠的一切道路,使敌方细作无法通过。等到敌人细作耗费多时穿过树丛而向塩*峠本营告急时,我军本队已达今井。所以当敌军慌忙应战时,我军必须在峠四道都攻上一半的路程才行。」 晴信的脑中早已绘制了作战计画的蓝图。 所谓塩*峠四道,从北边算起,包括旧中山道的塩*峠、田川峠(约相当於现在汽车所行的道路)、胜弦峠(据说是这场战役後才命名的)、小野峠四道峠,总称为塩*,是自古即开辟的重要峠路。 晴信命令饭富兵部的部队负责攻击中山道,而命小山田信有去攻田川峠。小山田信有的身分和武田氏世代武将略有下同,是在邻近甲府盆地的都留郡拥有领土的武将,是势力几乎能和守护官抗衡的豪族,曾经名噪一时。 晴信改称法号信玄时,他在胜赖时代加入世代将领行列,在晴信时代是豪族中最具威力的负责召集的武将。 小山田信有武功卓越,在甲军中出类拔萃。自从在伊那之战中表现优异,受到晴信的赏识以来,在上田原战役中,又奋勇拯救了危急的晴信,使武田军能重整旗鼓。那时小山田信有率领数十骑杀进村上义清的本营。 迄今,甲府地区的都留郡人都被称为郡内人,令人感到郡内在甲州,是属於特殊地区,这是由於自古在郡内的居民,生性倔强,性情刚烈的缘故。 小山田信有刻苦耐劳,且具有坚强的作战能力,又出身自郡内勇敢的土豪,因此才能充分发挥勇猛的武功。 晴信把小山田信有的部队,遣派在塩*峠四道中可能遭遇激烈战事的田川峠。 第三峠胜弦峠则派遣武田信繁的部队前往。同时,派出马场民部的部队攻向小野峠。 晴信估计小野峠的小笠原军防备较弱,便命令马场民部的部队越过峠道绕至小笠原军的背後待命。 晴信下达指示後向敬陪末座的诹访满隆及诹访满隣说: 「希望诹访众分成四队,分别担任攻打四峠道的先锋。既然是诹访众,必定熟悉那裏的地理形势。」 本来担任先锋是一件荣誉的事,自古以来有不少勇士,为了战时未能派为先锋而不满。若是有胜算的战役,担任先锋还好,在胜负难料的塩*峠战役中,由坡下朝峠上的敌军进攻,地理上已处於不利,担任其先锋不如说是敢死队。前进要受到小笠原的攻击,後退又有甲军部队阻挡。必须要有拚死精神向前冲。然而诹访众另有忌讳,要和诹访西方众交战难以下手。同属诹访人士,必有亲友在内,诸如兄长参加小笠原军,弟弟投靠武田军的也大有人在,若武田安排诹访众去打头阵时,小笠原军也可能会让诹访西方众担任先锋。势必展开一场惨烈的浴血战。 诹访武将各个脸色发白,憎恨晴信的冷酷无情,但却无法反抗。 诹访满隆心想,实质上诹访的灭亡终於来临了。 依照战乱时代的惯例,弱者先亡,但同一族的人,彼此交战而死,则下场未免太悲掺了。 在这场拂晓出击中,选出原加贺守为骑兵突击队长。晴信的作战指示,就此结束。虽然召开军事会议,却无武将发言的机会,只是晴信布达作战指示,也无人提出异议。并非无法提出异议,或是找不出缺憾。武将们发觉,从古府中到诹访前後花费八日的缓慢行军,正是为了明晨的闪电作战,他们不得不对晴信的睿智折服。 「最後,我要派里美代替原加贺守的副将。在此之际,一兵一卒都得爱惜。里美的骑术高超不让须眉,只要小笠原长时听到里美出阵,将会不顾一切地从峠上攻打下来。明日之战一定要努力,将南北朝以来担任信浓守护的小笠原长时那斑白头发下的首级取下来。」 武将们听说里美也要随军出阵,都保持缄默。里美并非寻常女流,即使擅长马术的武士们,有些也要让她三分。武将们想像里美挥著大刀冲向敌阵的情景。这次任务和曾经派里美去调停今川氏与北条氏的争执完全不同。 晴信年轻、聪明、善用奇计。从不拘泥无足轻重的名声,为了获胜,可以不择手段。 在紧张的气氛中,火红的太阳下沉了。这是天文十七年七月十八日。 盐*峠战役 ? 集合上诹访甲军的三百骑兵队,於天文十七年(一五四八)七月十九日寅时上刻(午前四时)开始行动。三百骑的蹄声,惊醒沿途百姓。上诹访的骑兵到达下诹访,总数增为五百骑,东方开始出现鱼肚白。 原加贺守率领五百骑兵,一鼓作气直达今井。里美骑著青毛驹,紧跟在原加贺守之後。从下诹访到今井不到一里行程。虽然几处设有小笠原军的岗哨,并备马匹,但甲军前进快速,哨马刹那间被刺。五百骑人马到达今井後,立即攻打小笠原军的前头部队。这是一次无声的袭击,出乎敌人意料之外,守备军士无暇佩戴武具,小笠原的部队在无计可施之下任由甲军蹂躏。 ? 七月十九日寅卯(午前五时)杀奔塩*峠时,守卫军将士无人佩戴武具,过半兵士来不及起身迎敌。 ? 守屋信实诉状把当时情况,作以上的描述。他所说的杀奔塩*峠,就是指杀奔塩*峠的入口今井那件事。 拂晓袭击成功。小笠原军的今井守备队半数阵亡,半数逃走。由於所有道路皆被甲军的骑兵队封锁,败兵无法立刻攀登塩*峠,只有藏身在山间草丛中,或是沿著无路的山壁,一步步向上攀爬。 从今井到塩*峠的峠顶间的道路,其实不太陡峻。如果走正路,要不了一个小时。但从草丛爬过,颇费周章,因此防卫今井的小笠原军,把甲军偷袭的事通知峠的岗哨时,已过了卯时(六时)。在这之前,小笠原军的岗哨也曾发现情况有异,立即呈报说: 「在今井一带能听到人马骚动。」 接到哨兵通知的侍臣,睡眼惺忪地以为,这不过是双方哨兵间的冲突,而未将此要事呈报给上司,使小笠原军在迎敌机先上延误了一小时。 等到从今井战败的兵士陆续归来後,小笠原军已陷入骚动中。 「未接到命令前,不许离开岗位,继续固守。甲军人数有限,自乱阵脚反给对方可乘之机。你们要静待命令。」 坂西时重原先所担忧的事,如今成了事实。 「今井被占领,而控制峠道四道的武田军约有一千五百骑。总帅是晴信的爱妾里美娘娘。她跨骑一匹青毛驹,大扫刀像飞轮一般飞舞著,一路砍杀进来。」 哨探将五百骑兵夸大成一千五百骑,又把里美称为总帅,对她的行为加以渲染。里美的存在,格外吸引小笠原军的注意。晴信的计策一一奏效。 小笠原长时闻讯,面红耳赤地怒喝: 「可恶的晴信!竟敢把里美扮成木曾义仲的爱妾巴御前而杀进阵来——好!不必再去理会其他人,我要把里美生擒,能生擒里美之人,赏金任由他要求。不可杀她,将以一座城池来酬谢。」 小笠原长时在马上叫嚷著,便要冲往峠道,但坂西时重拉住马辔。 「这是敌人策略,意图引诱主公前去。甲军骑兵充其量不过数百。据我猜测,这只是一项扰乱战术,以便等待本队的到达。这是拖延战术,如果我方骑兵队予以追赶,甲军可能会退到西方,而等待本队军马到达後进行夹攻。於今之计,先别去理会骑兵,而在峠四道部署阵势来迎击甲军本队兵马,这才是当务之急。这批兵马必定会因为劳累而气喘连连,给他们迎面痛击,一口气赶下诹访湖,才是我方获胜的唯一途径。」 坂西时重拉住小笠原长时的马辔,一再叮咛。 「主公,请镇静。今天才是信浓守护官小笠原家兴亡的重大关键。」 这句话使得小笠原长时略为冷静。长时下令各队准备防守。随著小笠原长时出征的将士是安昙、筑摩的豪族及其属下,他们多半各自拥有一座小城池,隶属小笠原家,和小笠原家是主仆关系,而没有像武田晴信和他的亲戚及世代臣属间的关系密切。安昙、筑摩的豪士们,各自具有城主或藩主的意识,他们所以出兵塩*峠,不全是服从小笠原长时的命令,同时也为了保卫自己的领土不被侵略。 对於晴信如何攻占诹访、伊那、佐久、小县,安昙和筑摩的土豪们都已熟知。如果服从武田氏,或许能保障自己的领土,若是抗拒,不只将失去领土,同时也了解一旦投降後再度背叛,连妇孺都会沦入悲惨的命运。他们原想保持现状,不愿被卷入武田氏和小笠原的战争中,然而,此时甲军已经到来,不得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其中许多人虽然没有打仗的经验,但自从听到村上义清打败甲军後,便开始抱有一线希望。 「现在若不把甲军赶离诹访湖,信浓会被甲军铁骑所蹂躏。」 快马传递这消息,四处奔走,大声疾呼告知各部队。 筑摩的诸将负责防卫小野峠口和胜弦峠口,安昙的诸将守住中山道口和田川峠口。各部队在能俯瞰峠道的适当地点,布好几重阵势,等待甲军来袭。 攻击塩*峠时,必须不顾一切地攀登塩*峠四道,这便是甲军的困难所在。由於正值盛夏,必须从山腰半路才能攀爬草丛或灌木堆以隐藏身影。若是想改道沿峠道攀登时,又必定会为两侧射来的乱箭所伤。 当小笠原军完成迎敌的阵势时,探马前来报告甲军的阵容。 前锋是饭富兵部,接著是小山田信有、武田信繁、马场民部,各自领导中山道口、田川峠口、胜弦峠口、小野峠口的前锋部队,都竖起诹访众的旗帜。」 武田本队分成四队进攻,不足为奇。但是安排诹访众打头阵却令人百思不解。 小笠原长时也让诹访西方众排在军马的最前方。 到此为止,均如晴信原先的想像与推测。 (如果诹访众分为东西对决时,由於彼此是同族,作战时会互相容情,而使战争停滞。因此便可乘著四道中的三道正在缓慢战斗时,依照事先安排,越过小野峠,由马场民部率军绕道敌人的背後攻进小笠原的本营。) 这便是晴信原来的构想。 然而,晴信失算了。 在塩*峠的战役中,诹访众分成为敌我双方,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浴血战。由於本是同族,一旦溅血反而更加惨烈,令人鼻酸。 奉命去田川峠打前锋的矢岛赖光,早已下定必死决心。当晴信攻灭赖重时,他曾担任晴信的向导绕」访湖一周。那时赖光有好几次想斩杀晴信,当时是有机会,只要砍过去,便会要了晴信的命,也就是能攻下自己邦国二十二岁弱冠的甲斐藩主的首级,但他始终拔不出刀来,原因是晴信看来毫不防备,一副完全信任赖光的态度。假若晴信显出一丝警戒心——只要有此迹象,那么矢岛赖光的大刀必会挥向对方身上。但是晴信始终背著赖光,悠闲地策马前进。对一个信赖自己的人发动攻势,那是暗杀,为武士所不耻。矢岛因此而深悔自己一时的妇人之仁。 「现在正是讨伐贼寇的时候了,贼寇晴信正在坡道下方。」矢岛赖光向隶属他的诹访西方众说:「即使敌军中夹杂有诹访众也不必手下留情。一旦向贼寇称臣,就算兄弟也是叛贼。」 矢岛赖光厉声斥喝。 塩*峠正式战役在西方众的前锋矢岛赖光杀进小山田信有的先头部队时揭开序幕。 矢岛赖光是个接近六尺的大汉,他挥动大刀,朝诹访满隆杀了过去,千野弥兵卫挡阻他,矢岛赖光挥动宝刀,用力打在千野弥兵卫的头盔上,虽然没有砍开头盔,但冲力太大使之昏竭过去,赖光以第二刀刺向千野弥兵卫的喉咙。 矢岛赖光将血淋淋的千野弥兵卫的首级,刺在尖刀上,大声叫嚷著。 「出卖主人及邦国而归顺贼寇的诹访懦夫下场就是如此!」 全身浴血的矢岛赖光形貌恐怖,被骂的诹访众无话可答,因为矢岛赖光的言行举止令人窒息。其实要说背叛,曾一度降於武田,这次又投靠小笠原的矢岛赖光也是其中一名。但是战争不讲理论。深受当时气氛的支配,矢岛赖光那股气势,镇住诹访的军队了。 「杀!」 跟随在矢岛赖光之後的诹访西方众,同时发出呐喊,扑向正沿峠路爬上的诹访众。对西方众而言,这是生死攸关之战,因为他们明知一旦背叛後落败,则将妻离子散。这场战争只许胜利,不许失败。 所有的诹访西方众,口口声声嚷著懦夫,而朝自己人杀过去,这使诹访军心惊胆战。诹访满隆拚命挥刀,当他左臂上感到一股剧痛时,仿佛迎面一团黑影,由他头上罩下,而向後倒去。 当诹访满隆负伤撤退时,诹访众也受到西方众的攻击,一步步地沿著峠路节节败退。 「矢岛赖光真是可恶。」 小山田急忙将自己麾下兵马派向攻打过来的诹访西方众,但为时已晚。不但在诹访西方众後面陆续出现生力军,同时峠道两侧的弓箭及石弹如雨一般地射向正在攀爬的甲军身上。 「只许前进,不许後退。」 小田山信有在马上喝叫,此时马首被箭射中,马匹往後一仰,小山田翻下马来。 「不许後退一步。」 小山田信有将从树丛中闯出的武士砍倒後,高举血刀怒吼。 天文十七年七月十九日太阳冉冉上升。 「诹访满隆公重伤。」 「我方兵马逐渐後退。」 「千野弥兵卫、土屋信义、今福平藏阵亡。」 此类报告陆续传到晴信的本营。晴信的本营设在今井的北方——现在的出早雄神社。拂晓攻击虽然成功,但事後的演变却出乎意料之外。小笠原军中安昙、筑摩出身的信浓兵卒,表现意外尖锐,不肯轻易後退。 晴信身旁坐著担任参谋长的驹井高白斋,似乎想开口说话,时而抬头看著晴信。 (不妨升起狼烟作信号,通知约定替我方做内应的西牧四郎左卫门、三村骏河守,去攻打小笠原军的背後如何?) 虽然想如此建议,却欲言又止。目前武田军处於劣势,在此情况下,即使升起狼烟,西牧和三村两将也可能不肯起义,这种自动表示要做内应的男子实在不足以信任。口头上是那样说,但还是要视当时情况而定,若催促其做内应,则务必甲军占优势才有可能。 (如果使用洋枪是否较好?) 高白斋继续思考,若二十挺洋枪都对准敌人发射时,敌人将因为这新武器而大吃一惊,士气开始动摇,可能会成为战况的转捩点。不过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难道小笠原军就没有二、三挺洋枪吗?只有麻雀才会因枪声而惊逃,像目前表现出人意料坚强的信浓武士,似乎不大可能听到枪声就落荒而逃。 (这是最後的手段了。) 高白斋正想到这裏,晴信开口说话。 「召原加贺守和里美。」 「您是说里美娘娘?」 高白斋一面反问,一面想晴信又要把里美当作最後手段来利用了。 「是的。说不定这次要让里美冒性命危险。」 晴信的眼光直射塩*峠。 ? 塩*峠四道战役,随著时间的流逝,对甲军的攻击益形不利,防守的小笠原占有地利。甲军曾想扭转劣势,企图在草丛中绕道而转到小笠原的背後,但被小笠原军发现,而守在草丛外,一旦甲军出现就以长枪刺死。有些则在树丛中彼此扭打,满地翻滚。这是预定由马场民部率领所行的迂回作战,然而却被小笠原的二木、沟口队拦截,前功尽弃。战争呈胶著状态,看来胜负已定,甲军会吃败战。 日头高烈,到了正午,仍然持续浴血战斗。 夏日炎炎,两军将士们满身血汗,如不奋死搏斗,生命难保,只有咬紧牙关进行攻击。 午後时分,横峯高山一带浮现出巨塔一般的云堆,刹那间云堆迅速飘散,遮蔽了天日,诹访湖闪著灰色的光波。 兵士们偶尔抬头望著天空,心想将有一场骤雨袭来。 不久倾盆大雨降下,分不出敌我双方阵容,阻挡了战争的进行。兵士们各自寻找避雨处,也有小笠原军和甲军在同一株树下避雨,发现不是自己人又互相砍杀的场面。 这一场雨,使得战场昏天黑地,战事暂时停顿。 在雨中,晴信身边的蜈蚣骑士四处巡视。 大雨不到一小时便告停止。诹访湖上出现一片蓝天。 雨过天晴,小笠原武将整顿队伍。却发现刚才还在眼前的甲军已经销声匿迹,显然乘雨势撤退了。 小笠原军派出哨探。 甲军沿途退到塩*峠的山麓。在今井、间下、冈之谷、花冈等地布下阵势来迎击。 战势从此改变。这一回轮到甲军防守将从峠上攻下的小笠原军。 甲军趁雷雨之际迅速整顿军容,此举令小笠原感到畏惧。 小笠原长时接纳坂西时重的进言,将兵马撤退到峠道之顶。 ? 如果此时小笠原军从峙顶攻下,袭击甲军,甲军必定败此,这样战国势力的版图可能就要改写了。 ? 住在诹访的考古学家藤森荣一,对这场战役有如上的评语。 无论兵力或地利均占优势的小笠原军,收兵回到峠上,理由之一在於甲军整顿军容实在高明;理由之二则是西牧和三村的动态下明。西牧和三村一开始便对剿灭甲军不太热衷,虽然经过小笠原长时一再劝诱而加盟,但始终欠缺战斗意志。坂西时重对於此二人的举动感到疑惑。他们世代隶属於小笠原,似乎不大可能成为武田氏的内应。既然缺少战斗意志,不便安排他们担任前锋,因此把西牧和三村两军安排在塩*峠後方的小高山上做为预备部队。 坂西时重请求西牧四郎左街门和三村骏河守各派精兵三百名前来支援。西牧四郎左衙门对坂西时重的传令兵说: 「待士兵用过餐後便会驰援。」 面临一场激烈战事,要让兵士用餐,的确少有。三村骏河守要洗马章安率领兵士一百三十名缓慢走向塩*峠驰援。 「动作为何如此缓慢?难道看不见眼前的激战?而且我要求的是精兵三百名,怎么带来这样少的人马?」 坂西时重怒叱洗马章安。 「是吗?传令兵说的是精兵一百三十名,大概是搞错了。这种事经常发生,属下立刻折回,带领其余那一百七十名士卒前来。」 说完,留下一百三十名士卒,回到山上的阵营後,久久不见回来。 「西牧四郎左卫门和三村骏河守的行动,令人费解。」 坂西时重对小笠原长时说,长时也注意到此事。 嘱咐西牧、三村二人速来本营报到。把他们当作人质留在本营就没事了。 西牧和三村被召唤到本营,两支军队因失去指挥官而孤立在山上。 小笠原不去追击甲军而撤回峠上,是被西牧和三村两阵的动态所牵制。小笠原长时没有真正掌握安昙、筑摩各豪族的心理。 雷雨过後,道路依然濡湿。和风吹来,草上的露珠反射著亮光,一一滚落地上。 「甲军开始采取行动,由里美娘娘担任前锋,率骑三百杀上胜弦峠,甲军的主力部队紧跟其後向胜弦峠挺进。」 午後的战役,以探马的一项报告揭幕。 「敌军似乎认为中山道口、田川峠口无法通过,转向胜弦峠而去。不过,让里美打头阵这是晴信睨视敌方的作法,真可恶!我要生擒里美。」 小笠原为了午前的胜利有些儿沾沾自喜。虽然坂西时重仍予以劝阻,但是这次他不再听从。由於送过情诗的信浓名花的出现,使小笠原长时再也按捺不住。 小笠原的主力开始向胜弦峠移动,虽然心中疑惑这可能又是晴信最擅长的诱敌之计,然而主人长时已向胜弦峠出发,将主力调到那裏是不得已之事。坂西时重对於这次的兵马调动,心中颇为不安。其他三道仍然保留相当人数。 「里美娘娘高声吆喝,要和小笠原长时来单打独斗呢!」 当小笠原长时来到胜弦峠上面时,探马前来传报。 胜弦峠的激战比午前更加凄惨。峠道左右的草原,成为两军短兵相接的场所。 里美由体格健壮的骑士保护。她所配带的铠甲,是镶有绋色皮条的铁片,不戴头盔,留著长发,以金色的布条紧扎在额头。竖起大扫刀,骑在马背上喝叫大伙只许前进,不可後退。 日色西斜,夕阳照射在里美脸上,经过刻意化粧的里美展现慑人的美貌,从峠上也能看得清楚。小笠原军从未见过如此美艳的敌将,个个睁大了眼。甲军们看到里美骑著青毛驹,彼此高声鼓舞著说:「敌人也和我们一样艰苦,大家要忍耐!」或是:「我方兴亡在此一役。」 这种话令战士精神百倍。 当晴信请求里美完成这项冒险的任务时,她便预料这场激战,晴信在战略上想尽量把更多的敌军吸引到胜弦峠。 战役的主角是里美。小笠原将士个个想生擒里美,获得一座城池的赏赐:但甲军将士则为了不让他们美艳英勇的大将被敌人夺走而努力防卫著。 胜弦峠的战役,依自然的演变逐渐扩大,如今是甲军略占优势。每当听到里美嗓音清脆的号令,甲军将士仿佛受到魔咒般地奋勇上前,逐步逼退小笠原军。 「尽是些饭桶,连个女人都无法活拿。」 小笠原长时咬牙切齿地怒骂。小笠原军陆续调动到胜弦峠,同时甲军方面也在胜弦峠增强兵力。当小笠原军兵力加强之後,原来的劣势又转为优势。殊死战在满布露水的草原斜坡上层开。 移动到小口的晴信本营,派出蜈蚣传令兵四处传令。寂静的中山道口传来击鼓及螺号声。袭击胜弦峠的甲军预备队收兵转往中山道口,军队前进得井然有序。当胜弦峠入口的部队移动後,甲军仍然伪装把主力投入以里美为主将所进行战争的胜弦峠,而实际上另有主力转向中山道口,实施攻击。 峠道山麓四通八达,可以把兵力任意调动至塩*峠四道的任何峠口。塩*峠顶属於乔木带,没有大路连接峠路四道,只有一条樵夫使用的羊肠小径。即使小笠原长时想把投入胜弦峠的兵力调回中山道口,也不容易。 晴信衡量峠上峠下移动军力时的困难度,而决定采取此项作战方式。 饭富兵部所指挥的军队朝向中山道口,不顾一切地攻打上去。在午前曾经强烈抵抗的小笠原军,因为已将主力转向胜弦峠,所以无法抵挡饭富兵部的进击。 关键在於饭富兵部的军队,和小笠原长时的主力,到底那一方会早些到达峠顶。 小笠原长时命令西牧四郎左卫门和三村骏河守立即收兵,转向中山道口。二人口头说遵命,回到自己的阵营後,却一直没有采取行动的迹象。 当饭富兵部的军队将要到达峠顶时,升起三次狼烟。两军暂时休兵,观望著冉冉上升的红色狼烟在夕阳余晖裏飘向东方而去。 狼烟升起了,西牧、三村依然没有动静。 此时,洋枪队在饭富兵部军队保护之下,已到达塩*峠顶上。晴信曾命令洋枪总管日向三郎四郎,如果西牧及三村看到狼烟仍不肯采取行动时,为了催促他们做内应,只得把洋枪队抬出。当洋枪队及保护枪队的队伍,排除小笠原军的拚死反击,而在射程距离中望见西牧及三村两军的阵地时,洋枪队长安原贯道情不自禁地高叫: 「我方胜了!」 二十挺洋枪朝著西牧及三村的本营同时发射。枪弹射中西牧四郎左卫门的宽板凳脚,四郎左卫门连同板凳一起被抛了出去。三村骏河守不但被枪弹射断膝盖,同时有三名士卒中弹而亡。 西牧及三村终於下定决心。 西牧及三村两军发出呐喊,由山上冲了下来。 「西牧及三村开始采取行动,到达塩*峠顶上的甲军,将会很快地被赶下来。」 小笠原长时心中如此思量,只不过西牧与三村并不是攻向饭富兵部,而是改变方向,攻击小笠原军的背後。 战役在一瞬间决定了胜负。 一旦确定战败时,会混乱到无法收拾,这便是当时战争的特徵。 肯为主人牺牲生命的武士有限,大部分士兵都是为了这场战役而被征调前来的农民。一旦战败,若不即早逃回家去,将会遭到杀身之祸。而武士们也只是想多取一个敌人的首级来领赏而已。 因此一旦战败,任何命令都不会生效了,所有士卒都作鸟兽散,四处逃窜。 甲军从塩*峠四道同时向上进攻,对奔逃的敌人进行追杀。 当小笠原军沿著塩*峠四道逃生时,甲军的骑兵队乘胜追击。追兵的队伍连绵不绝,延伸到安昙、筑摩。 矢岛赖光在中山道长井坂途中,身中十枪而亡。花冈忠常站著切腹自尽。诹访西方众的主要角色,都变成塩*峠的亡魂了。 晴信站在塩*峠俯视展开在眼前的安昙平野。那片宽广的谷仓地区,是经过一番激战才归属於武田的。放眼望去,南方的天空万里无云。由於塩*峠战役的胜利,使安昙和伊那不再受到小笠原势力的影响。小笠原在伊那的势力崩溃,伊那世家全面投效武田。 晴信回顾相距一个马首的里美。 「我将永生不忘你这一身曼妙美姿。」 在里美紧张的脸上,掠过感动的神韵。当这种感动传遍全身时,她似乎再也忍受不住继续骑在马上,而无奈地扭动身躯。面颊上的泪水,带著夕阳的余晖滚滚而下。 对武田晴信来说,塩*峠战役比川中岛战役意义更为重大。这一战的胜利,奠定武田世家的命运。在塩*峠战役中,两军阵亡的人数约为千余名,虽然史实的记载经常有些夸张,但这千余名的阵亡人数,可能相当正确。这是一场两军的生死浴血战。沿塩*峠西侧走下,坡道处有名为柿泽宿的冢,其中尽是这场战役中阵亡将士的坟墓。 俘虏的命运 ? 当晴信把小笠原长时逼下塩*峠後,进兵到村井。并命人急速修复小笠原所舍弃的城堡。村井和小笠原家本城林城间的距离仅只二里。 晴信派遣在塩*峠战役中被俘虏的士兵修复村井城池。 「一旦城池完工,便恢复你们的自由。以後也可以变成武田的臣属,据守村井城或是返回家乡,一切悉听尊便。但半途逃亡者格杀勿论。」 晴信向俘虏下达命令。第十天有人从工作现场脱逃被捕,即日斩首。晴信再度颁布同样的命令。所筑之城并非正式城池,而是暂时的城寨。村井城的修复到了第十五日全部结束。晴信依照诺言恢复俘虏自由。三分之一的人愿意留在城内,三分之一的人返回家乡,正在为去留迷惘的三分之一,晴信贷与他们经营商店的资金,在村井城外开店。 原先村井城是一处偏僻的村庄。一旦晴信表示愿意在此地开辟城镇之後,引起人们关心,人口逐渐聚集。 当初谣传变为甲军俘虏後,男的会送往黑川金山挖掘金矿,然而透过那些获释回乡及在城外开店的人们相告,明白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经由口碑,晴信的仁政传至中信浓一带。这是晴信收揽人心的手段。晴信并让马场民部驻扎在村井城,从事城池内外的经营。 「不要吝惜金钱,有需要时随时通知古府中。为了要完全把中信浓收入我的势力范围,首先要掌握人心。问题全取决於人……」 晴信仿佛被自己的话所感动一般,喃喃地说: 「人是城池,人是石垣,人是壕沟。慈悲是友,仇恨是敌。」 防守村井城的人数有限,石垣也不太高,没有壕沟。晴信进入中信浓後,陆续采取种种宽容措施,的确感动人心,对於粮食、物资的徵调,一律以代金支付。田租、夫役也比旧领主时代更为减轻。 「黄金由甲州流进来了。」 由於晴信对中信浓的经营投入巨额资金,因此中信浓的居民流传著这样的话。用刀枪夺取是战争,经济战也是战术之一。 村井城出现了市集,逐渐变成和甲州间物资流通的转运站。小笠原家已失去人心,人们高兴地迎接新时代的来临。 晴信把善後事宜留给马场民部料理,便撤兵回诹访。像将过去重臣板垣信方派在上原城担任郡代官一样,晴信把最信任的马场民部留在村井城驻守。 撤到诹访许久以来,第一次在上诹访的温泉馆舍泡澡。此时金山总管今井兵部前来进谒。 晴信出浴之後,与兵部会面,有名老武士坐在兵部身旁。 「咦,你不是镰田十郎左卫门吗?」 他是被武田信虎所驱逐的前政务官之一。曾於天文十年(一五四一),当晴信成为新藩主後,立即赶到韮崎来。但是晴信并没有允许镰田十郎左卫门复职,而命他游历各国。 「已经事隔七年了。」 晴信望著镰田十郎左卫门风尘仆仆而憔悴的脸。鬓发斑白,支撑地上的双手好似耕作的农民之手,筋骨纠结。 晴信本想问他带回什么礼物,但不忍心开口,而以眼光暗示今井。 「镰田曾经徧访诸国,携回许多产业计画。」 「辛苦你了。」 晴信以慰问的眼神望著镰田十郎左卫门。 「适合甲斐国的产业有纸、漆、蜡烛、木棉等的生产。然而这些产物主要是依赖山林或园圃,也就是副产品。如想增加米、麦等主食使国家富足,除了治水之外,别无他途。」 「你是说治水吗?」 晴信愣了一下。甲州诸川时常泛滥,从幼年时期就时有所闻。因此一听到对方提出治水,好像觉得被检举身为藩主的他失职一般。 「有关治水方面,是否带回有效的腹案。」 「只有一计。除了要耐心筑堤、浚疏河道之外,别无他法。」 「此事人人皆知。」 「是的,但是由於工程浩大,且无立竿见影之效,因此一直无人著手。自古能治水者,可治天下,这似乎也可用在甲斐国。」 镰田十郎左卫门的额头冒出汗珠。 「如果要进行甲斐的治水事业,需耗费多少?」 晴信仿佛提到棘手问题,有点儿畏缩。 「要做到完善,无法估计费用,只是初步措施,则需二、三十万两银子。」 镰田十郎左卫门抬头挺胸的说。晴信听见金额之高,惊讶地望著镰田十郎左卫门的脸。对方接住晴信的视线,以生动的语气说: 「黑川金山的黄金产量远超过原先的预定。同时又从其他金山延聘松木五郎兵卫、野中十内、志村善右卫门、山下重吉等人担任金银的提炼。从此以後,金山的生产量倍增。目前的年产量想达到二万两,是十拿九稳之事。金银方面属下会负责继练开采,请主公勿虑。」 听了这一席话後,晴信仍然不想投入钜款来进行治水工程。他所关心的只有战争,希望早日平定信浓地区。 「这个礼物似乎过於贵重,你认为应该从那方面著手?」 晴信转变询问方向。 「属下认为可以同时进行,快的话十年,晚则二十年必可见到令人满意的成果。」 「我派你为工程总管著手执行。不过,镰田十郎左卫门,治水可能比和敌人交战更为艰钜。目前由於连年作战,无法为了治水花费钜款,希望你思考能够节省经费的治水方法。」 镰田十郎左卫门的建议,十年後果然有了成果。十年後,木棉的栽培与纺织盛行,棉布可以输出他国。制纸、漆、蜡烛也变成甲州的输出品大宗。而且,镰田十郎左卫门曾说,治水事业除了耐心外别无他途。到了永禄三年(一五六零),在釜无川的东岸,龙王町的附近出现所谓的信玄堤。 「主公,黄金产量逐渐增加,然而人手不足,发生一些困难,请主公谅解……」 等到镰田十郎左卫门退下後,今井兵部说。 「人手?人手嘛……」 晴信出奇不意地被攻到要害。金山裏的工作是属於重体力的劳动,如果在领土内征调百姓去金山从事挖掘,民必有所怨;若提高工资,又不敷成本。只有以俘虏来替代。 晴信订了一条规炬,和武田交战而被俘者,若矢志效忠,不送黑川金山;但是归顺後再背叛,必送入金山。 佐久地方曾一度归顺武田,但又背叛,因此,正适合这条规矩。 现在东京都水源地带的奥多摩,就是以前的金川千轩,那是黑川金山的工人居所。当我们站在无数个被挖掘的废坑入口处,依稀能听到,昔日为了支持武田繁荣而默默死去的牺牲者的饮泣声。 德川家康统一天下後,无论是政治、经济、军略,一概师法甲州模式,甚至鑛业方面也不例外。他把囚犯送到佐渡的金山当奴工,也是模仿黑川金山的作法。 塩*峠战後不久,晴信仍驻留在上诹访,处置在战争中投靠小笠原长时的西方众的旧时领土。 诹访西方众的家族,听到小笠原长时战败的消息,立即携带细软逃亡。他们不敢眷恋房屋、土地,只求活命。他们丧失了祖先代代相传的土地,仅以身免。武田的兵马一直在後追赶。一旦被捕,男人会被送往金山,女人则沦为**或奴婢。这是无可避免的命运。 诹访西方众的主谋者,矢岛赖光及花冈忠常的宅邸被烧毁,只剩石垣和壕沟。 晴信一向对诹访采取比其他领地更温和的手段。因为武田氏的发祥地武田之庄,是属於诹访神社檀越,这种历史上的渊源加上他又特别崇拜诹访神社,以及爱妾湖衣姬正是诹访家的直系後裔,因此对诹访另眼相看。现在诹访的半数背叛他,对他是一个打击。而且还是在上田原之役战败後不久背叛,这更使他憎恨不已。 晴信把诹访西方众的土地一概没收,暂时列入武田氏的直辖土地。对於未参加叛乱,又不到上原城驰援的骑墙派的诹访西方众也不容情。这些诹访西方众即使想投靠武田,也不被接受了。晴信将他们处以极刑,一改过去对诹访的温和政策。 诹访匍伏在武田之前,再也无力反叛。 晴信没有回到古府中而停留在上诹访。中信与东信正在交战期间,返回古府中不如停留在诹访,这样战略地位比较有利。他把湖衣姬召来,同时由里美列席,偶尔举行诗会。他从容不迫的态度,使臣属们感到焦急。 在塩*峠战役中获胜,武田的兵力指向中信浓的期间,东信浓的佐久地方相继谋叛,除了村上义清在背後煽动之外,佐久地方也打心底地厌恶武田,这或许是受到上一代武田信虎及上上代武田信绳深度的虐待所致。但他们也可能知道再度背叛,晴信必定严惩。 八月末,诹访的秋意忽然变浓,晴信走出温泉城馆,命人备马。 「请问主公要往何处?」近侍石和甚三郎行礼问道。 「我要出去探访秋景。」 「除了诹访,处处都有秋景。」石和甚三郎企图劝阻主公轻率的举动。 「你是说我除了甲斐以外,看不到其他地区的秋景了,是吗?」 「目前情非得已,请主公千万忍耐。」 然而,晴信却一直想要外出。他想在秋草湖畔尽情策马奔驰。除非好好地驰骋一圈,否则无法定下心来。战争胜利後,为了料理善後,颇为烦心。要使心情开朗,骑马是最好的方法。晴信走到馆外大叫「备马」。担任守卫的武士,见状大惊。晴信跨上青毛驹後,头也不回地出发了。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赶紧追随。 来到通往下诹访的街道,视野更加开濶。这时,路旁坐著两个既不像乞丐又不像僧侣的男子。两人看到晴信便让路,跪在路旁的泥地上叩头。晴信如一阵风般,从他们身旁疾驰过去,同时犀利的一瞥投向那两人。两人左侧都放著一根略略嫌长的竹拐杖,方向与在地上叩首的乞丐背脊平行,而且两人的竹竿搁置方式完全一致,由於远远望见晴信,便跳开的动作颇为敏捷,这使晴信对两个乞丐起疑。他很快地忘了这些,只是一味地骑马奔驰。 湖上的风吹动著芦苇,芦苇间有著行过小舟的水迹。晴信停马,对追赶上来的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说了一句「回去」。 回程又见到乞丐。刚才是并跪路旁,此刻却分开在道路两旁。 晴信比来时更感怀疑,他认为对方是为著某种理由在等他。 「你们要当心。」 晴信从马上向背後二人呼叫,立刻快马加鞭,打算一口气冲过去。 两个乞丐同时站起,不知何时竿头已装上枪尖。当晴信的马过来时,两个乞丐从两侧刺向晴信,晴信火速下马的同时,拔出刀来,闪过右方默然刺来的枪尖,反手由下而上架开由左方刺来的枪尖。左方的乞丐溅血而倒,因为石和甚三郎冲过来一刀砍中他。塩津与兵卫见晴信危急,只顾策马冲向右边的乞丐。当乞丐闪避,再度把枪尖对准晴信时,石和甚三郎提著血刀,站在晴信面前。 「别杀!我要活捉!」 晴信叫了声。被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逼近的乞丐,突然把枪尖倒转过来刺上自己的咽喉。乞丐拿的是一把枪尖巧妙地藏在竹竿前端的武器。需要时只要拔掉竹竿前两节,便成了长枪。 「此人手腕上有刺青的痕迹。」石和甚三郎说。在刺客细瘦的手腕上,有「志」的刺青字样。 「对於这点,有何看法?」晴信问道。 「此人可能是黑川金山的逃脱者。志字是志贺城的俘虏被送往黑川金山的标志。」 「在金山工作的俘虏是否都有刺青?」 倘若确是防守志贺城的武士,则事後必还有无数的人对晴信有敌意。 「背叛者处死,或送去金山。」 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对晴信的话不知所措,他们两人望著倒在血泊中的乞丐。 「已经断气了。」 ? 晴信很少把感情显露出来,此刻却一反常态,面带忧愁地回到温泉馆舍。那裏正有一件更不愉快的事等著他。有哨探报告,佐久前山城的伴野信丰叛乱,前往田口城征讨的小山田信有深陷敌人重围之中。 晴信於九月一日,从诹访出发,越过大门峠,从小县进入佐久。无论是前山城或田口城都是微不足道的小城寨。晴信无法了解,明知毫无胜算偏又反抗的佐久土豪的心情。过去佐久叛乱,武田军去攻打时,从不见村上义清派兵到佐久支援。而田口城或前山城也充分了解此事。明知反叛要被征讨,且事後要接受酷刑的佐久武士,似乎把生命置之於度外了。 当晴信的兵马到达长洼城,小山田信有的家将九鬼平藏等候在那裏。虽然遍体枪伤,但在晴信面前,仍然挺胸敍述战况。 小山田信有自信而善战。当他接到晴信的命令说佐久叛乱而要前往镇压时,便越过塩*峠回到诹访,一鼓作气越过大门峠,从小县攻进佐久,但却没有遭遇预料中的敌人袭击。派遣细作调查结果,原来佐久土豪听说甲军的名将小山田信有即将来攻之後,立即逃往田口城和前山城,加强防备。 「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小山田信有颇为得意。心想要攻陷田口城,估计大约三天。小山田信有有兵卒五百,一面派出哨探四处侦察,一面逐渐接近田口城。田口城是位於离现在的臼田町之东约一里处的小山城,其实应该说是山寨。前方有石垣,背後依山,因此不易接近。当天晚上,探马向小山田信有报告,敌人有开始蠢动的迹象,原以为会有夜袭而准备迎战,但却没有动静。不久,天亮了。 「敌人正逃向後山。」探马混身被朝露濡湿。他所说的後山与上州相连。 「田口泰房真是虚有其表的人!」 小山田信有率兵进入一座空城,城内的地上遍布断首的稻草人。这些稻草人身上,一一挂著武田氏家将的名牌。 挂有武田晴信名牌的稻草人,被钉在十字架上,而小小的稻草人腹中装满了马粪。 「可恶的田口泰房——就算踏破铁鞋也要斩下你的首级!」小山田信有勃然大怒。 当天夜裏,城外有异,当小山田信有登上城楼观看时,不知来自何方的数千大军,围住城堡。而且,本来丰富的水源突然断了,因为敌人把从山上接来的水源切断。小山田信有经过长期征战已显露疲态,他原本打算在当地征购食粮,所以没有携带粮食。被切断水源与粮道後,简直无计可施。即使想出城迎敌,但是通往後山之路已被原先出城再度折返的田口军阻挡。明显地,想要等到粮尽水竭时攻入。 「这是我小山田信有一生中最大的失策。」 小山田信有叹气地说。立即挑选敢死队二十名,混出城向晴信告急。小山田信有对二十名敢死队说: 「那怕是一个或两个,也一定要突围。把此事通报主公。」 敢死队长九鬼平藏是小山田队中最勇敢善战的武士。起初那二十骑打算开城门攻出,但外面有敌军设的栏马栅,无法穿过。因此只好选在深夜溜出後山夺取马匹。 「那么其余的那些人呢?」 晴信急著想知道结果。 「能顺利逃出城外的只有属下一人。」九鬼平藏继续说:「城裏已经滴水全无,刻不容缓,请派援军——」 九鬼平藏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晴信让九鬼平藏退下後,向陪在身旁而最熟悉佐久地方的横田备中守高松说: 「佐久地方何以如此难缠?」 「并非难缠,而是人心的向背。」 「此话怎讲?」 「佐久人民恨主公攻陷志贺城後所做的严酷处置。这是个小地方,彼此都是亲戚,当他们听到同样是佐久人的志贺城的遭遇,不禁同仇敌忾。」 「那么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理?」 「主公曾在中信浓的村井对马场民部公说:人是城池、是石垣、是壕沟,慈悲是友,仇恨是敌。但在东信浓的所作所为,似有出入。像佐久这种民性刚直的地区,才应该秉著慈悲是友,仇恨是敌的原则去做。否则就是甲军以武力镇压,迟早还是会背叛的。」 横田备中守高松的谏言,使晴信心寒。虽然被指出自己言行不一致的矛盾,但是横田备中守高松那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更引起晴信的反感。 慈悲是要看情况的。依原订方针,虽然被捕者做为奴婢,但因为佐久背叛,反而会增加黑川金山的工作力,我要对反叛者彻底处置。」 说著,晴信感到脸部逐渐发烧。心想,可能又是旧疾复发。一旦疲倦之後就会发烧,容易动怒。记得在攻打志贺城时,也在发烧。晴信心想,所以会采取苛酷的措施,并非出於他的本意,而是发烧所造成,应该加以反省。心中虽然有这些想法,但晴信仍无法挣脱从身体某处油然产生与平常的他截然不同的冲动。 晴信军马一千,首先杀奔田口城,冲破包围的敌军,顺便将前山城围困起来,不分昼夜地攻打。前山城是距离田口城西方大约一里半,同样是依山的城寨,而由伴野信丰负责防守。 晴信将兵马分为两支。一支控制城後的山,切断敌人的退路。而从西侧进军攻打,前山城五日後沦陷。伴野信丰自尽而亡。《妙法寺记》中有记载说: ? 将佐久郡的大将悉数杀尽,取得首级约五千,男女俘虏不计其数。 ? 虽然五千这数字略显夸张,但若算是十分之一,也必有五、六百人被斩首。结果附近的十二座城寨,不战而降。 晴信率领一大群俘虏,凯旋返回甲州。 来到韮崎时,沿途的儿童向被捆绑成串的俘虏投掷石头,骑在马上的晴信见状,命令部下将那些儿童绑起来。儿童的父母亲纷纷向武田的武将们求饶。 「即使是我军,也有可能打败仗而沦为俘虏。那时如果被对方儿童投掷石头,将作何感想呢?」 晴信命那些父母亲从事十天的劳役来替孩子赎罪。完成这项处置後,晴信瞥了横田备中守高松一眼,仿佛在徵求意见。但横田高松视若无睹,他的表情显示:这些幼稚的措施,助益不大。 当天夜晚,又发生一椿事件。横田备中守高松的部下,强暴了从佐久押回来的女俘虏,由於干犯军纪,因此晴信於次晨将此人处斩。横田备中守高松也并未替自己的部下求情,只是对晴信说: 「凡事均依照主公的心意行事!」 这句话听在晴信耳裏,像在挖苦他似的。对方像是在说,藩主任凭自己心意胡作非为,但是不干他的事。 晴信把俘虏带回古府中後,将男人全部送到金山,有身分的女眷分配给臣属,其余妇女卖为奴婢,略具姿色者,以铜钱约三贯文脱手。无人问津者送到黑川金山做**。 武田晴信远征佐久归来之俊,立刻卧病在床。虽然,对外说是受了风寒,但是近侍明白其实并不是普通风寒。 ? 反叛者 ? 那年冬天(天文十七年到十八年的冬季),气候格外寒冷。或许是因为多雪所致,兵马活动没有往年活跃。但在东信浓和中信浓有武田、村上、小笠原三个势力对峙,热衷於对诸豪族的怀柔政策,占据中信浓村井城的晴信,以村井城为根据地,著手中信浓的经营。过去隶属小笠原的中信浓诸豪族,被马场民部一一施以怀柔政策,加上晴信有言,不要吝惜金钱。因此马场民部花费大笔钱财,收揽中信浓的民心,使其倾向武田氏。而那些地方的豪族不论藩主是小笠原长时或是武田晴信,只要谁能承认土地私有,并且减轻税收及夫役的分派就服从谁。他们提出以领土的保障为条件,等待武田的反应。马场民部将他们的意愿转告给晴信,在双方达成协议之前,彼此洽商多次,同时也不忘在交涉过程中要对方的臣属做武田的内应。在这场合,答应给他们好处,不如送金币给对方更能奏效。当时,武田的金币并非椭圆型而是棋子型。 有一天,北安昙的豪士丰科三郎来拜访马场民部。对方想看看马场民部这位郡代是何等的人物。马场民部热忱地接待他。偶然间在丰科三郎泄露了为修补桥梁及兴建谷仓而缺少费用时,马场民部立刻命家臣将棋子型金币盛以高脚木盘,全数交给对方运用。丰科三郎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金币并见识到传说中甲州的棋子型金币,不禁咋舌。 丰科三郎细数著棋子型金币,对於甲斐国的富裕感到疑惧。 「假若不够,随时告诉我。」 马场民部说著,把惶恐的丰科三郎送出门。他日,丰科三郎再度来到村井,告诉马场民部说桥梁与谷仓业已完工,请来验收。 「好极了。足下的话绝对可信,何必前往验收呢?」 马场民部笑著说。这时,丰科三郎已经决心投靠武田的势力。 「中信浓的费用过多,令人困扰。」驹井高白斋对晴信说。 「总比流失人血划得来是吗?」晴信说完之後,觉得这回答并不适合目前的场合。 「但是主公,比起佐久……」 高白斋不敢继续说下去。他一直担心以严酷的手段来对付佐久,却以温和的作法笼络中信浓,这种两面作战方法,或许是晴信少不更事所致,但又不能置之不理。 「佐久是佐久,安昙是安昙,由於地区不同,民情也不相同,不妨采取不同的措施,何种较妥,日後便可知晓。」 驹井高白斋点点头不再说话。心想:话是没错,也许晴信正在进行可怕的实验。若晴信有平定天下的野心,则类似情形,将会不断地发生。晴信以身试法,体验这两种截然不同方式的结果。 (可是,这是程度问题。对於背叛的佐久处置过於严酷,又把佐久俘虏辛苦所掘的黄金,毫不吝惜地送往中信浓去收买人心,也应适可而止。) 晴信能了解驹井高白斋的心意。若是现在板垣信方还活著,必定会面红耳赤地争论,甘利虎泰也一样。但如今两人已死,取代的重臣驹井高白斋却从未正面直言进谏。其实,他想说的话,晴信都已明白。 「信方在上田原阵亡前,曾对我进言,应该先取下中信浓。如此一来,东信浓自然瓦解,而北信浓也可攻克,因此,我更重视中信浓。」 晴信说出一套理论。每当他要说理时,就是发烧的前兆。一旦发烧,所做之事无一件是好事。晴信想起医师立木仙元曾经告诉他,激动对疾病最为不利,应该平心静气来养病,而在春天之前,非得把身体养好不可。因为到了春天,佐久又会叛乱,这是可以预卜的,届时又得出征。 晴信进入书房,虽然读书可以镇定情绪,但效果短暂。一旦想到佐久和中信浓的恩恩怨怨,就再也没有耐性坐在那儿。他想到许久未曾谋面的惠林寺的凤栖和尚。 天寒地冻,外面下起雪来。雪中的晴信主仆来到惠林寺,凤栖和尚正端坐在临庭的走廊赏雪。 「雪,这种东西真是奇妙。」 当晴信面对著他而坐时,凤栖说。 「它不只是冻寒之物,而是万物之精,过了寒冬便以水的姿态出现,越过田野,培养稻禾,再进入人体化为精气。」 「化为精气?」 「是的,化为精气。凡事精气盛则隆,衰则亡。」 「精气盛,而将衰亡时会如何?」 「这是不自然的。」 凤栖瞄了晴信一眼,似乎已发现晴信有事相谈。 「佐久仍然精气盛,而不肯亡。不归顺反而叛变,又明知叛变将受酷刑还是要叛变。」 「如果精气盛而反,则斩断其精气根源。」 「您的话是说,只要斩去村上义清,佐久就可以平定了吗?」 「没错。但若非因精气盛而叛变,只是为叛变而叛变,那么斩断根源也於事无补。」 「若对方不断地反叛,而我一一处斩,如何?」 「人虽可斩,但人心是斩不断的。」 说此话时,凤栖的眼睛似乎在谴责晴信。庭前树木上的积雪,哗啦啦地一声崩落下来。 ? 晴信过了一个阴郁的冬天。在他人眼中他不像有病,但自己很了解自己正在和病魔搏斗。当他发烧时,全身慵懒无力,极易动怒,无法单凭意志来压制怒气,而且从身体深处发出的乾咳持续著。 (每回出征佐久归来後就会发烧,前次也是这样。) 晴信想早日消除这令人嫌恶的因果关系,医师立木仙元也为了佐久的战事而担心晴信的病况,因为佐久的叛乱和晴信的发烧是不无关系的。 明知发烧原因一半是因为佐久,然而却不断地有细作带回反叛的消息。虽然去年秋天曾斩去五百首级,逮捕将近千人,佐久应该早巳无力反叛,但诚如凤栖所说:人心是斩不断的。 天文十八年(一五四九年)春天,佐久又见叛乱迹象。春日城被近邻的平原城主平原左马介入道全力攻克。平原左马介入道本是属於上州众,得到上杉宪政的支持。平原城叛乱後,佐久及小县郡境界限上的布引城的额岩寺守光也叛乱。额岩寺守光曾和村上义清有瓜葛,被视为危险人物。 在古府中人质馆舍中收容有平原入道之子及额岩寺守光的孩子们。依照惯例,人质要处斩。在全馆人质的注视之下,拖到平原上斩首示众。除了少数随从哭泣之外,其他人心中皆在思量,这相同的遭遇何时会落到自己身上。雨水淋在身首异处的尸骸上。 春天到了,晴信的健康情形好转,发烧虽然继续,但是并不严重,身体也发胖了。 晴信越过绿意盎然的大门峠,三日内便攻陷春日城。将城池修复後,派芦田四郎左卫门防守。加强春日城的防卫後,晴信著手部署布引城和平原城的进攻策略。他希望在梅雨季节开始前,平定佐久。 春日城是位於佐久平西位置的一座山城。在未经激战而再度被武田收回的春日城周围,杜鹃花盛开著。 那天早上,晴信一面观赏血红的杜鹃花,一面想著留在踯躅崎的湖衣姬。 「最近,胜赖的健康情况不佳,令人耽心不已。主公又不在身边,若是胜赖有个三长两短,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晴信离开古府中之前,湖衣姬曾这样对他说。胜赖才两岁,天生身体孱弱,时而上吐下泻,连医师立木仙元也查不出原因。晴信疼爱湖衣姬所生的胜赖,更甚於三条氏所生的儿女。虽然他也克制自己不要有所偏袒,但情不自禁地,他仍然比较疼爱湖衣姬的孩子。 正在赏花时,城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晴信从声音中感觉到一股不祥的预兆。莫非出自胜赖身上?——当他产生这念头时,再也定不下心来。快马传送的书信,由湖衣姬的侍女志野所写,内容颇为严重。 ? 仓促奉书,笔迹潦草,敬请主公见谅。 三条娘娘近来从京都延聘一名叫做龙溪的山野苦行僧,正在石水寺附近的祠堂闭关做法,用神符与咒语企固使胜赖公子夭折,胜赖公子已命在旦夕,请主公归来查明一切。 ? (胜赖有危险了。) 晴信心中想著。与其思考志野的消息是否可靠,不如火急赶回查明真相。 晴信召来驹井高白斋,将书信给他看。平时不易动容的驹井高白斋,似乎也吃了一惊。 「立即返回古府中。」晴信下达命令。 「属下会陪侍主公归去。但在此之前,有一事容禀。如果此事属实,将会引起内宫的纠纷,而此事不宜在国人及他国间流传。至於那名叫龙溪的僧侣,若的确从事做法诅咒之事,那么应当只他一人受罚而已,避免累及他人。」 驹井高白斋坦护三条氏。 「理由何在?」晴信感到著急,在这当儿,胜赖生命不保,令他忐忑下安。 「他日,主公必定会上京面圣。而京都若有人帮忙招呼,就比较方便。在此之前,千万忍耐……」 驹井高白斋一再强调,由於三条氏是左大臣三条公赖之女,不可得罪。 「我明白了,但是女人为何要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呢?」 晴信率军赶回古府中之前,龙溪已遭人杀害。斩杀其人的是湖衣姬的侍从小平又兵卫。他一刀斩掉龙溪,把祠堂中一切用来做法的道具,当作证物携回,交给湖衣姬。当日内即自尽身亡。 小平又兵卫所携回的物品中,包括施咒符所需调伏护摩的三角形火炉,涂以血红色的漆,炉底刻有独钴杵的三昧耶形。由於龙溪使用的是施咒的火炉,因此明显地是正在诅咒某人。 晴信把三条氏召来,问她龙溪使用施咒的火炉,为的是诅咒何人。 「都是背叛武田之人,如村上义清、小笠原长时、佐久众等。龙溪在京都可是享有盛名的僧侣,若不是龙溪施咒,这次我方怎么会平定佐久而获胜?但是,湖衣姬却派人杀了龙溪,真是岂有此理,此事若传到京都,届时将对侯爷的名声不利!」 这只狡猾的老狐狸!晴信心中暗骂道。但无任何龙溪诅咒胜赖的证据,也拿她没法子。 「我一刻也不能忍受再住在三条娘娘的附近,我要带胜赖一起回诹访。」 湖衣姬深怕爱儿生命因被咒而受到威胁。紧抱著胜赖哀诉的湖衣姬令人同情,而软弱无力地依偎在母亲怀裏,仿佛连笑的力量都失去的胜赖更是惹人怜悯。晴信和立木仙元商量,想把胜赖送到诹访。 「这是一件好事,其实属下也正想建议。」立木仙元积极鼓励换地方疗养。 六月时,湖衣姬一行人向诹访出发。湖衣姬决定不再回到古府中。 「最好向三条娘娘打个招呼再走。」 周围的侍女劝著湖衣姬,但她摇头坚持不肯。三条氏也没有替湖衣姬送行。虽然里美夹在中间,但也无法再调停彼此间的关系了。 到了七月,晴信随湖衣姬之後也去了诹访。甲斐国已经安定,因此无後顾之忧。敌人在信浓,置身於敌人的附近,在战略上反而有利。同时,想去诹访的另一个理由,还是因为湖衣姬在那裏。晴信爱怜湖衣姬雪白的肌肤。当她那白玉般的躯体被拥入自己的怀中,晴信早巳把战争置於脑後了。 迁居诹访之後,胜赖的健康大有起色。晴信把原属於板垣信方的房屋加以改建,让湖衣姬和胜赖居住。有时也会到上诹访的温泉馆舍逗留。诹访的人士衷心欢迎诹访氏的直系後裔湖衣姬与胜赖。 ? 八月,佐久地方发生叛乱。防守布引城的额岩寺守光和平原城的平原入道派兵攻打春日城。这是预料中的事,晴信任命横田备中守高松领兵马为前锋,派往佐久。 大门峠充满一片绿意。愈接近咔顶,鹿梨的自然林木益形显著增加。鹿梨的果实尚未成熟,山风吹来,如风铃一般地摇曳,越过大门峠通往小县的道路,对晴信来说可是一点儿也不陌生,和缓的斜坡一直延伸下去。 来到长洼城时,春日城主芦田四郎左卫门和望月城主望月左卫门已经带著家人迎接晴信的来临。 据说布引城和平原城都特别加强防备。今春,当这两城叛变时,未及时征讨,只顾急著返回古府中,结果留下後患。 小县的弥津城主——弥津元直,许久以来第一次前来迎接晴信。 「今年夏天天气炎热,雨量充足,因此稻禾的成长良好。只要不起秋风,将会有一场大丰收。」 弥津元直寒暄著,似乎对佐久的叛乱与北信浓村上义清的蠢动漠不关心。或许是由於弥津的地点,正好介於各种势力的缓冲地带:另外晴信的爱妾里美的出生地就在弥津,是故武田家对此地防备最力,村上或佐久的反武田势力也不敢去动。弥津元直谈著气候、农作物、祭典,甚至战争等不相干的话题之後,问道: 「佐久尾台公的臣属曾否来报到?」 「有的。你有事找他们?」 「不,没事。我听说尾台又六公最近卧病,想请转告慰问之意。」 「尾台又六病了吗?」 晴信心中讶异。尾台又六的臣属青沼赤右卫门前来寒喧时,并未提及尾台又六生病了,只是说,由於城主不便离城,故由他代理前来迎接。 「不知是否属实,若真有病,不妨遣派适当人选探问病情。」 弥津元直特别强调「探问病情」这话。 「我已经待太久了,身为城主不应该离城太久。」 说完,匆匆告退。直到回去前,他对里美的事只字不提。 「尾台又六会……」 晴信自言自语地说著。他无法想像尾台又六会背叛。而且,尾台又六的女儿直子是横田的妾。因为先於正室生下二子,故事实上等於横田备中守高松的正室。 晴信呼唤横田备中守高松,告诉他尾台又六有病,叫他前去探问。横田备中守高松率兵二十骑出发前往尾台城。平原城与尾台城近在咫尺。 由於要防范平原城的敌人来攻,只好绕了个大圈来到望得见尾台城正门处,停下马匹。 尾台城自西向南是旱田,由北到东是一片森林,从森林延伸出来,有个小小山丘,而城池就建筑在山丘上。最近临时加强防卫,四处可见新城垣。 当横田备中守高松一行接近大门峠时,城墙上的人数突然增多,站在城楼上的哨兵,急急地下楼,动作匆忙。横田高松感到城内防备森严,於是把马停在离城门约二百公尺处,派出随从中的三骑,通知城主尾台又六自己来访之事。 「横田备中守高松一行二十余骑,代表武田晴信公前来访问。」 其中一人向大门内高声呼叫。城门徐徐打开,三骑人马并辔前进,成一字横列。 横田备中守高松一直在留意石垣上的士兵动向,因为要迎接自己人进城,似乎防卫过严。而且对方人人带上了弓箭,使他深感不安。即使在战场上,知道来人是自己人时,按理会把弓放下。然而他们却个个把弓竖立,只要一声令下,即可发射。另有一事使他起疑,先前匆促下城墙的哨兵,上城时换上的却是武士。当时晴信虽在远处,但由夕阳反射出武具的亮光看来,便知道决非哨兵,而是受了训练的武士。 横田备中守高松靠近离城门约一百公尺时,按理说,在此距离内城内会有和横田备中守高松熟悉之人出来迎接,但放眼望去,城门深处却静荡荡的。有数只小鸟,从横田高松头上飞进城内,当鸟儿一进城门立即改变方向,看来似乎有人埋伏。 「退!」 横田备中守高松立刻大叫。凭著直觉知道继续前进将有危险。虽然属下们不甚明白何以要进城却又下令退走。然而,听到口令犀利又令人震惊,便知事有蹊跷。二十余骑顿时步伐紊乱。而城内开始击鼓,城墙上有乱箭射下,城内也有数十人持长枪冲出。 「退!快退!」 一面叫喊,横田高松快马加鞭,此刻一交锋必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是平原城的军兵早已拦住去路。 当横田备中守高松突破重围回到长洼城时,只剩下主仆五骑。 「尾台又六叛变了吗?」 晴信心想,若佐久之众顽强的抵抗,背後原因当不只是村上义清的支援,而是出於对武田的憎恨,正如凤栖和尚所说,斩尽了人,却斩不断人心。 晴信派细作去刺探北信的动态,但村上义清并没有出兵的迹象。晴信决定坐镇佐久,把叛徒剿尽。他心想,若现在突然运用怀柔政策,佐久众反而会藐视晴信。於是便在佐久各个角落,立牌告示,宣布背叛者连家带眷一律处罚。 晴信军首先包围布引城,但并不攻击。静待叛军粮尽。布引城主额岩寺守光是一员猛将,拥有许多强悍的武士。城池的防备颇为严密,要攻陷得付出相当的代价。 晴信不希望在此损失兵员,因而按兵下动。久候甲军不发动攻势,额岩寺守光焦虑起来。若照此情况持续一、两个月,必会绝粮。额岩寺守光派遣使者向村上义清求援,但当那些使者正想潜出城的後山时,被甲军捉拿。晴信故意放松那一带的包围,等待敌人从城中逃出时一网打尽。被捕男子连夜送往弥津城。 弥津元直的才艺更长於武功,特别是善长吟诗作画。他替自布引城逮捕的俘虏们画了肯像,手足的特徵表露无遗。最後剥去衣物,对於身上的痣或刀伤一一绘图。 「这便是你身体的特徵,即使不肯说出姓名,也可以凭这图形来查明身分,而把你的家眷捉来当人质。」 接著,弥津元直诚恳地说服对方做内应,又把甲州的棋子型金币盛在木盆上说: 「怎么样?想不想用右手抓一大把金币,如愿意替我做内应,而能使城池沦陷,你就可以大把地抓金币了。」 弥津元直把三颗棋子型金币交给那男子做为订金,在潜出城被捕的三人中,有人答应替武田做内应。 到了九月,布引城发生了一场怪火之後,自行沦陷。额岩寺守光认为,这突发事件必定是由於武田的细作潜入所为。他穿过火场跑到外面,挥刀砍杀躲在屋角避火的自己人。城主尚且如此,则城内的混乱更不必说。许多人因自相残杀而丧命。额岩寺守光次晨企图逃出後山时,被横田备中守高松手下杀死。 虽然布引城不攻自陷,但是平原城和尾台城彼此呼应,久久不肯屈服。两座城池,城内都有水源,兵粮也很充足。这两座城池很明显地在等待冬天来临。到了冬天,开始下雪,远征军必定会陷入困境。在上田原之役中,武田军所以败北,也是由於寒冷又缺乏粮食所致。晴信想,真要力攻这两城,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因此会损失大量兵马,况且村上义清和小笠原长时势力仍在,不久的将来,必定会棋逢对手展开大规模的战事,实在不希望因佐久的小城而大伤元气。 到了十月中旬,弥津元直前往晴信的本营鹭村寺。 「接到消息说,平原左马介入道全身之子又左卫门信盛和他的妹妹及母亲,一起隐匿在室贺之乡。据属下所知,平原入道只有三个孩子。」 被留在古府中当人质的平原作左卫门,曾在平原入道谋叛的同时被斩。因此,只剩下潜伏在室贺之乡那两人而已。」 「室贺是比上田原更深入山区的地方是吗?」 那裏目前属於村上义清的势力范围。 「虽然如此,若设计得当,做起来应该不难。如果此事交给真田幸隆兄去办理,可能更简单一些。」 弥津元直说完後,便对坐在晴信身边的驹井高白斋说:「我们许久未下围棋了,来一盘如何?」 接到晴信指示的真田幸隆立即想出一计。他首先在室贺乡周围的部落散布流言说,甲军和村上义清军可能会在最近展开一场大战,这场战役中甲军可能占优势,因为武田接受骏河的今川义元供应洋枪的新兵器,而且数量极多。室贺没有城池,是由土豪室贺重政治理那一带,而平原入道全身的妻女则窝藏在室贺重政的馆舍中。 室贺重政派二名家将前往村上义清处,查明流言的来源,但真田幸隆埋伏途中,将那二名家将斩杀。不见家将回来,室贺重政正心急时,传来平原城沦陷的消息及甲军正挥军向北信进击的流言。过了二、三日,有自平原城逃脱的武士来找室贺重政,并转告平原入道的遗言: 「我的儿女应该去投靠村上义清公以求生存。」 那武士流著泪说,这便是平原入道临终前的留言。 只要武田军北进,室贺就岌岌可危。当室贺重政正在苦思该把平原入道的妻女迁往何处时,有个风姿俊挺的武士带领十骑来到室贺之乡。 那人自称是村上义清的家臣白石十兵卫。并说,由於甲军北上侵略故前来迎接。室贺重政信以为真,就把平原入道的妻女交待给他。然而,白石十兵卫是个假名字。他实际上正是真田幸隆的属下。 平原入道妻女被捕之事,以飞箭传书,通报给平原城主平原入道。再隔一日後,又有飞箭传书劝他投降。信上写著:光荣平原氏的家姓绝续存亡,端赖阁下明智的抉择。再隔一日,又传书令他遣派军使投降。 平原入道已年逾六十,又左卫门信盛和妹妹波奈津是他过了五十岁後生的儿女。平原入道终於决定投降。晴信保证平原入道之子又左卫门信盛及其妹波奈津的性命安全,并且送达誓言,答应等到又左卫门信盛成人後,让他承袭平原氏。至此,平原左马介入道全身自尽而亡,平原城沦陷。 十一月时,晴信决心对尚未降服的尾台城发动总攻击。横田备中守高松自愿担任前锋。虽然尾台又六是横田备中守高松的丈人,但如今却是敌人。靠近城垣时,搭起绳梯,後山的小径被拓宽,甲军绕道城池的背後。 在一个下霜的早晨,甲军开始发动攻击。面临来自四面八方的敌军,三日後城被攻下。横田备中守高松奋勇作战,他把身体暴露在敌人的枪弹之下,把生命置之度外。当城墙的一角破败时,横田高松率先攻入城中,取下城主尾台又六的首级。 「我岳父已经死了。」横田备中守高松将首级置於晴信之前这样说。浑身浴血,形貌可怖。 尾台城沦陷後,悲剧又开始上演。被捕的男女用草绳捆绑,连成一列被押去古府中。 「不过,佐久将会继续反抗到底。」横田备中守高松望著被捕的俘虏行列说。 「只要叛乱,就去征讨。」 晴信不动声色,这是天文十八年的十一月中旬以後的事。白茫茫的雪花纷纷飘落在俘虏们的身上,这是那年的初雪。 ? 死谏 ? 天文十九年(一五五零)七月十五日,晴信率领大军逼进小笠原长时的根据地林城。 这是事先研判过所有的情报後,认为稳操胜算的战争。虽然甲军在距离林城仅仅二里的村井新筑卫城也已经有两年了,但其间小笠原长时从未显出反击的迹象。 「倘若主公带领大军前去攻打,可能不费一箭即可使敌人投降。」 据守村井城的马场民部以书信通知晴信小笠原长时的状况。据他猜测,小笠原军已无力反击。 在甲军前进的沿线居民,也不见迁往别处逃避战火的紧张情形。看来在筑摩、安昙地方的居民,似乎早已背弃小笠原长时。这是马场民部抚慰民心的工作奏效,也就是不惜散发大量甲州黄金所带来的成就。 当晴信的大军前进之际,也有不少土豪带著十骑、二十骑兵马,投奔晴信麾下。 「看起来将成为一场单调乏味的战争。」晴信回头对驹井高白斋说。 「即使是单调乏味,能下流血而胜,远比流血的战争更为有利。」驹井高白斋笑著答覆。 「那么就来场不要流血的战争吧!」 晴信下令各部队将士集合。高白斋对晴信这种性急的举动感到惊讶。 「如要召开军事会议,应先安排会议的场所。」 「谈不上军事会议,不需要太多时间,可以骑在马上一边进行。」晴信不在乎地说。 「你是说在马上讨论战事?」 晴信从未有过这种举动,每次开军事会议时都有些神经质的晴信,居然说可以在马上讨论战事?这使驹井高白斋略为不安。这不是针对攻打林城的不安,而是单就晴信个人的想法而不安。 (奉劝主公,即使稳操胜算,也不应轻视对方,蔑视对方会导致败仗。) 虽然高白斋想说这些话,但却像平时一样,把话给吞下去,而以无奈的眼神望著晴信。 「偶尔骑在马上开个军事会议也不足为奇,何必特地安排场所呢?」 晴信看了看高白斋的表情,了解对方的心意。在召集来的武将尚未下马前,奔上前去喝道:「不必下马。」 武将们似乎有所不解,望著高白斋等待说明,高白斋赶紧说出晴信的决定。 「主公是想骑在马上开军事会议吗?」横田备中守高松问,似乎对这做法感到不满。 「这算不上军事会议。」 晴信一面回答,同时感觉到横田备中守高松把马靠过来,那种眼神比平时严肃。 「假若算不上是军事会议,只要派蜈蚣骑士去通知便可了事。如今召集武将前来,就是军事会议。」 说得有理,武将们不约而同地望著横田备中守高松。他看来理直气壮,但何必在主公面前提高嗓门呢?有些武将们觉得横田备中有点不对劲。 晴信虽然想反驳横田备中的话,但忍住了。 「大家听著,从现在开始,要以全部军力来包围林城西北的卫城。然後立即攻击,城破之後立即放火。当西北卫城沦陷後,大约已是深夜时分,全部军士一人拿著两只火把,以螺号声为信号,一面挥动火把,一面齐声呐喊。各位得令之後,立即回到岗位准备。」 这并非军事会议,而是晴信的片面通告。诸将们讶异地愣在当场。 驹井高白斋打著圆场,替将要前往西北卫城包围进攻的武将们指示个人的负责地区。 其实,指示分配攻击的任务,应由晴信执行,即使是攻打只有五十人据守的小城寨,动员全军包围时,也算是一项作战行动。把指挥权交给驹井高白斋,这使武将们感到非比寻常。 同时,武将们希望把作战延到明天,由於军士们长途跋涉,人马疲惫。这些错综复杂的情绪,使得晴信、高白斋和武将们之间,愈发冷漠。 「五十人据守的小城,用三千兵马围攻,或拿火把呐喊,这一切出自主公的意思,我们这些武将又何必表示异议!」 横田备中守高松对身旁的饭富兵部大声说。这些话是故意要说给晴信听,而在场的武将们也听得一清二楚。 对西北方卫城的总攻击即将展开。五十人对三千人根本是寡不敌众。防守西北卫城的小笠原军,眼见武田大队人马朝向这座小城杀过来,吓得魂飞魄散。本来就知道不会胜利,再看到如此阵容,使小笠原军纷纷从後山逃出城去,其中有些被杀,也有安然脱困的,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西北卫城落入甲军之手。 西北卫城被放火焚烧,滚滚黑烟冲天。接著夜幕低垂,城寨燃烧的火焰将低垂的云层边缘染成火红。 火势渐弱时,西北卫城附近出现了无数火把,从林城方位望去,那一片火把仿佛燎原火势一般,千军万马朝林城侵袭过来。 在这瞬间传来胜利的呐喊,欢呼声直入云霄再反射过来,彷如挟带雷电一般,防守林城的将士,身历如此骇人的情境,有些兵卒已经忍不住地拔腿临阵脱逃。 「脱逃者处斩!」 防守城门的班长拔刀急吼,但是话一说完,又有更多的人逃走。 「真可恶,在这节骨眼,竟然做出这种卑鄙的行为,我要斩了你们!」 班长一面叫著,自己也随後一路逃亡。 小笠原长时虽然发觉城内的情况,却没有想到有人逃亡。他仍然自命为信浓国的守护官。他以为武田军围困林城,但城内尚有五百城兵,至少也能维持二、三个月。只要把武田军系在这个战场,北信的村上义清就会去攻打小县,使佐久背叛,如此一来,甲军非要解除包围退兵不可。 「如此喧闹,可能有细作混入,派人去查看。」 小笠原对侍臣说,侍臣不久之後一脸苍白地折回报告城兵过半数已逃走,目前还继续在逃脱中。 「只见敌人的火把以及呐喊声就要逃跑,真是些饭桶!」小笠原长时仿若这是跪在面前的侍臣之责任一般,在地板上跺足怒骂。 「请主公暂时离开此城!」二木丰後守重高说道。 「未和敌人交手,便放弃小笠原家世代居住的城池,有何面目去见祖先,如要弃城逃亡,宁可再一次切腹自尽。」 小笠原长时逞强地说,虽然明知长时无意切腹,但万一现在让他意气用事,被甲军包围时,说不定要真的切腹。 「主公,这是我们一道计策,暂时把这城池让给敌人,等敌人大军撤退後,再夺回来。」 二木丰後守重高对於放弃林城想出这个藉口,因为小笠原喜欢空口说大话,并且爱炫耀门第,除了劝他撤退外别无他策。 小笠原长时主仆及族人放弃林城,前去投靠村上义清。本城既已人去楼空,卫城更无法守住。一夜之间,深志、冈田、桐原、山家等卫城的守兵都弃城而逃,不费吹灰之力,甲军得到全胜。 在驹井高白斋的日记中,对该夜情景有如下的描述: ? 十五日丁未酉时,攻下西北城寨,发出胜利呐喊。戌时,策马进入村井城。到了子时,大城,深志、冈田、桐原,山家等五座城寨不攻自陷。岛立、浅间投降,仁科道外愿意出仕我方。 ? 武田晴信不损一兵一卒,单靠乘胜呐喊,将小笠原长时的主城与卫城一带(现在的松本市)纳为已有。 在塩*峠战役中,对甲军表现英勇抵抗的安昙武士,被甲军的火把和胜利呐喊吓住而弃城逃亡,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现象。武田诸将到了此时才了解,晴信的呐喊与火把战略是如何的有效。他们对於晴信掌握敌人心理的高明手法心悦诚服。 晴信在村井城,一面听取林城及其卫城先後不攻自破的报告,一面和高坂弹正下围棋。 次日起,在这地区展开新的经营。晴信未把这块地分给部下而列为直辖地。因为林城的型式老旧,将改建成深志城,派马场民部为守将,驻守此地。 ? 晴信没有在信浓府中久留,他把其余事情交给马场民部等部下处理,自己便在当日班师甲斐。晴信自己想暂时多在诹访停留。由於晴信的势力已进入中信,以此为作战基地,比留在古府中更为有利。而且湖衣姬就在诹访,这才是吸引晴信到诹访的一大要素。 晴信在塩*峠停下军马,为的是想看看在此战役中阵亡战士们的坟墓。他并未对敌我将士加以区别,在那儿有八座被夏日花草覆盖的土堆。 晴信正在墓前祭拜时,开始变天了,看来会有一场骤雨。驹井高白斋想告知晴信,却又深怕专心祭拜的晴信分心而保持沉默。密布的黑云逐渐低垂,随後刮起一阵大风,吹倒竖立的木制墓碑。 不祥的预兆袭向高白斋,但晴信只对被风吹倒的墓碑望了一眼,他并不在意。横田备中守高松扶起倒下的墓碑,边念佛号。不久,下起滂沱大雨。 晴信在松树底下设置宽板凳,接见长相颇似猿猴的矮小男子角间七郎兵卫。高白斋陪侍在旁。 「还是骑马比跑路快,是不是?」 能在一日内从小县跑到古府中的角间七郎兵卫,由於晴信对他开了这句玩笑话而愣住,但也乘此时间在脑中整理所要说的话。 「埴科郡的豪族清野入道清寿轩及高井郡福岛城主须田新左卫门两人,确定要加盟武田军。同时,奥信浓的高梨政范、坂木盛政、寺尾重赖等也将在一、两日中投效我方。真田幸隆公说,北信诸将替我方做内应的人数将会增加。」 由於雨下得很大,角间七郎兵卫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在七郎兵卫的膝上积了一小潭水。晴信等到这场骤雨过去後再说。 「我将率领全军越过和田峠,前去攻打村上义清的根据地砥石城,你先回去告诉幸隆。」 高白斋怔住了。晴信原想返回诹访,但是一听到角间七郎兵卫的报告後,又改变主意,想去攻打砥石城。这种变幻无常的心理,给高白斋带来不安。不过,因为挥向中信的大军,至今尚未遇到一场激战,继续越过和田峠去寻找打仗的对象,似乎也有道理。 (然而目前这么做,到底是否上策?如果小笠原长时逃去投靠村上义清,村上义清必定正在加强防卫。同时,依照真田幸隆的报告,村上的势力逐渐崩溃,答应做内应的清野入道、须田新左卫门是村上的中心势力,不如将金钱送给真田幸隆,由他去分化村上的势力较为有利。) 高白斋如此想著,既然晴信已经宣布攻打砥石城,便不再开口。高白斋把话咽了下去,任由雨水淋在身上。 「让诹访的长坂虎房担任前锋去攻打长洼城。」 晴信发出第二道命令。 高白斋不太了解这道命令的意义。与其命令诹访的长坂虎房担任前锋,不如全军继续越过和田峠,在时间上比较经济。至於派出长坂虎房为前锋的唯一理由,似乎想让甲军在塩*峠下面的今井或下诹访一带休养,目的是做食粮的准备。 (主公的形象、作为似乎和平时不同。) 靠胜利的呐喊,攻陷林城是一记高招。但是那夜,一面和高坂弹正下围棋,一面听取战况,是过去的晴信从未有过的行为。 (现在似乎应该向主公提出谏言。) 尽管高白斋心中如此想,却始终难以启口。 骤雨才过的诹访湖,闪耀著一片晶莹的光辉。当甲军下了塩*峠後,晴信下令休息。正如高白斋所料,在从今井到下诹访的部落休养兵马,并准备食粮。 当天傍晚,晴信带领数骑,前往上诹访的温泉馆舍。湖衣姬正在等待。 「贱妾一直在盼望著主公。主公是否暂时会在诹访逗留?」 湖衣姬等到两人独处时才问晴信。 「是的!暂时会留在此地。」 晴信在脑中估计这暂时二字,大约是两天。 「奸极了。我希望不是暂时,主公最好永远别走。诹访的风景优美,又有温泉。」 湖衣姬向晴信撒娇,忽然,一眼望进晴信的眼中,看到前所未有的一股萧索,不觉心头一惊。 「主公,您怎么了?」 湖衣姬以为晴信的心事必与战争有关。每当晴信思考著战争事宜时,那眼神正如和湖衣姬做爱时的眼神一样,具有共同的激情,那是一双热情的眼眸。但如今,那深藏眼底的阴翳,到底是什么? 「主公是否只是口头上说说要逗留此地而使我安心?其实,明天又会出去打仗是吗?果真如此,贱妾则要劝阻!」 「什么?你要劝阻我!」 当晴信要湖衣姬说明理由时,她说: 「不知为了什么,唯独此次不想让主公前往战场。」 湖衣姬说著,泪水在眼眶裏打转。 「别说儍话,一名武将不打仗要做何事?除非尚有他事可做,是不是这样?」 晴信伸出手臂一把将湖衣姬搂进怀裏,抱在膝上吮吻著她的唇。 甲军的先锋长坂虎房,八月五日从诙访出发。晴信的本队经过充分准备後,於八月十九日到达小县的长洼城扎营。 陆续接到有关砥石城的情报,砥石城正由山田国政、吾妻清纲、矢泽总重三名武将防守。城兵大约五百,其中半数是佐久众。兵粮充足,城中又有井水。城池兴建在天然的屏障上。这一切,对进攻的军队来说较为不利。 晴信不断地派武将侦察敌情。二十四日派今井藤左卫门和安田式部少辅,二十五日派大井上野介、横田备中守、原美浓守去侦察。侦察队的报告大致相同。 「城内大多是怀恨武田的佐久众残余分子,即使力拚也未必能克,除非耗费长久时日,或派细作潜入放火。要对付这种城池,别无他法,最好不予理会,只用部分兵力来包围砥石城,其余兵马则攻打村上义清的领土。如此,村上义清将会和我方决战,便可乘机讨伐。」横田备中守高松如此建议。 晴信未置可否,频频派出哨探去砥石城侦察。并命人绘制详细地图。 八月二十八日,晴信进军至砥石城附近,有只雄鹿由外向西跑过晴信的阵营。野兽横过阵营被视为不祥的预兆。看到那只鹿的士兵,把这事报告部将,部将报告给高白斋,但高白斋将此事藏在心中,没有告诉晴信。 晴信带领二十骑侍从,观察砥石城的地形。 砥石城东边是俯瞰神川的断崖,西侧也是崖壁。建有城堡的山上,虽然地方宽广,但北侧山高无法接近,是一座不适於大军攻打的城堡。如要攻打,只好攀登西南峭壁到达山上,但是,这势必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九月七日,事先派在北信林武市的细作回来报告。砥石城似乎拥有洋枪。 「数目大约多少?」 「虽不知确实数目,但估计约二十挺。」 这消息来自曾把洋枪运进砥石城的农民。洋枪是极为有力的新兵器,一挺洋枪被视为可以抵得上士兵百人。比起洋枪的威力,应该说拥有这种兵器会大为提振士气,并使敌人畏惧。经常也有事实上并无洋枪,而表面上却装作拥有洋枪的事发生。如果这消息从附近农民传出时,应怀疑可能是敌人故意散播谣言。 「若真的拥有洋枪时,则要查明来路,关於这点——」 其实林武市早已查明。 「事实是奥信浓高梨政范公的家臣内田政成公接受越後的长尾景虎(后面的上杉谦信)公供应洋枪,因为内田政成公与村上义清公有私交,敌军拥有洋枪即可判断长尾景虎公在背後支持。」 「你是说越後的长尾景虎?」晴信最近时常听到有关长尾景虎的事,想对他进一步了解。 (山本勘助到底在做什么?根据报告已潜入越後,怎么音讯全无,莫非死了?) 晴信心裏想著,若现在山本勘助在,早就查出砥石城有多少洋枪了。 九月八日午後,召开军事会议。 会议之前,对敌情做一番报告。敌兵五百人,其中三百人为佐久众。洋枪二十挺(风闻),兵粮足够三个月,城内有井。 「如要攻打砥石城,除了沿著西南崖壁一口气爬上而直逼城门之外,别无他法。」小山田信有说。 「不错,除此之外可能无法攻打。但若使用此法,正好落入敌人的圈套,使我方伤亡增加——砥石城还是不宜力攻,最好只将砥石城包围,将我方主力攻进村上的本土,引起人心不安,这才是上策。」 到底是直接力攻砥石城,还是要包围砥石城,而提出主力兵马扰乱敌军?为了这两种战略而意见分歧,主张攻打的其实只有小山田信有一人而已。争论很快地结束,大部分武将赞成横田备中守高松的意见。横田备中守熟悉佐久、小县地方的民情与地理。到此,军事会议仿佛已有决定,大家仰望晴信的脸,等待裁定。 「倘若畏惧一座砥石城而不进攻,却像盗匪一般烧杀虏掠村上的领地,东信与北信的民心会轻视我武田,反而去依附村上及其背後的势力。」 当晴信提到其背後的势力时,表情极其严肃。虽然武将们了解,这背後势力指的是长尾景虎,但长尾景虎和砥石城之间并没有直接关连。 「我要对源氏以来武田传家重宝御旗盾无(源氏世代相传八具铠甲之一)发誓要攻打砥石城。明晨卯时开始攻击。」 诸将闻言一齐跪伏。虽然正逢盛暑,但隆冬的寒气紧锁诸将们的头皮。多数武将听到晴信的决心时,眼前仿佛呈现战败的景象。 「明晨希望由属下横田备中守高松来负责前锋。」 横田备中守高松挺身而出说。若是稳操胜算的战争,此时,必有人自告奋勇要当先锋。但是,这次战争不同。由於横田备中守高松自愿做先锋,使诸将松了口气。 高白斋很明白横田备中守高松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做先锋。可惜了一名汉子……高白斋心想。但他实在不明白晴信为何如此顽强地要去攻打砥石城。 (莫非主公太过踌躇满志?) 高白斋的背脊感到一股寒意。 次晨,在开始对砥石城展开总攻击的卯时,横田备中守高松来到晴信的本营。 「主公,属下临别有一事奉禀。」 横田备中守高松骑在马上,拉开嗓门叫道。不等晴信的允许发言便说: 「即使把背叛的佐久众处斩,佐久还是会继续背叛,就算佐久的人统统背叛死绝,还有草木会背叛武田。」 晴信闻言变色。 「等一等!横田备中……」 晴信想叫住他,横田备中守高松已经拍马奔向前方了。 天文十九年九月九日午前六时,横田备中守高松率领五百军兵朝砥石城进攻,沿著崖壁攀登,朝露濡湿全身。大约爬上崖壁的五分之四时,从那儿到山巅,不再有树木遮掩。上面坡路陡峭,行动慢了下来。来到这裏,进攻的军队喘了口气,没看到城兵人影。横田备中守高松觉察敌人必有计策,他几乎能猜出对方的技俩,但情势逼得他无能为力。他让士兵在森林裏充分休息,计画一鼓作气爬上山顶。 当横田备中守高松到达无遮蔽的斜坡一半时,砥石城的敌军骤然齐出,大石块与乱箭齐下,根本无法应战,简直是砥石城兵片面的杀戮。如同瞄准被困在崖壁中途的野兽一般,横田军相继倒下。 「冲呀!不许後退!」 横田备中守高松挥舞著大刀登崖,一连五个巨石朝他滚来,巨石命中横田备中守高松的头盔。横田备中守高松因大量流血死亡,在尚未交手之前,就被岩石击毙。辰时(午前八时)胜负已分。阵亡人数约一百六十名,负伤二百名。敌方则安然无损。 被岩石击破头颅的横田备中守,死状极为悲惨。听到横田备中守阵亡时,晴信立刻赶来。横田备中守那突出的双眼仿佛有话要说。 驹井高白斋在晴信离去後,仍然站在横田备中守高松的遗体旁。 (这岂不是进谏不成悲愤而死吗?) 高白斋想。横田备中守高松虽然几次进谏晴信对於佐久的苛政,但晴信从未反省,依然贯彻叛徒处死的方针,而佐久对此方针也彻底的反抗。一背叛,就被杀,一被捕就送去金山,妇孺则沦为奴婢。横田备中守斩下岳父的首级,也不过是去年的事。 (当横田备中守高松斩下岳父尾台又六的首级时,或许早已料定会有今日。换言之,横田备中守高松之死是死谏。) 高白斋想对晴信进谏,劝阻他攻击砥石城。然而,高白斋回到本营时,晴信已召小山田信有拟订下次的作战计画。 砥石城的败仗 ? 对砥石城第二回合的攻击,是在横田备中守高松阵亡两天後进行。 晴信决定让洋枪参加这次作战,用火力支援小山田信有的部队。 那一日,天文十九年(一五五零)九月十一日,晴空万里。小山田队准备绳梯及绳索,逼进砥石城。那是和横田备中守高松进攻时一样的西南崖壁。 爬到斜坡森林上限时,小山田信有让士兵休息。直到这儿,做法和横田备中守相同。 「洋枪队到这裏集合。」 小山田信有在树荫下召集洋枪队。 「本队休息片刻後,朝向那山上的乌松开始攻击。敌人可能会像前天一样,推落岩石、乱箭飞射,只要一看到敌人影子,便瞄准射击,石头是抵不过枪弹的,敌人一定会退下,我方乘机登崖。」 洋枪队长安原贯道说:「有关洋枪的事,交给属下吧!」 自从在塩*峠战役中立功以来,他一直以担任洋枪队长为荣。他有种错觉,认为担任此新兵器的队长,远胜过其他挥刀动枪的队长。洋枪的数目比塩*峠战役时更多,增加为三十挺。 安原贯道将洋枪队适当散开,准备随时射击。 「只要是晴天,任何武器都比不上洋枪。」 安原贯道志在必得地说。小山田信有下达命伞,随著螺号声,将士一起攀登崖壁。 事先等候的城兵,推落岩石并发射乱箭。 「开枪!」 当安原贯道的口令如裂帛之声划破寂静时,三十挺洋枪同时发出巨响。崖上负责推石和射箭的十名城兵滚落下来。 「机会来了,趁现在赶快攀登。」 小山田信有下令,士兵们朝向山顶攀登。 敌人似乎在洋枪的威力之下落荒而逃,推落岩石及射箭的城兵已经很少,偶尔一露面,便成为安原贯道洋枪队的活靶。 小山田队中领先攀爬的是名身材瘦小、擅长爬树的男子。他爬到崖顶,把绳子绑在崖上的树根,再系上绳梯。小山田队连接这些绳梯,陆续往上爬。敌军好似胆怯,不战而退入城内。 当小山田信有爬上绳梯望见城堡时,小山田队的数十名前头部队已逼进城门。 小山田信有是甲军数一数二的勇将,跟随他的兵士都是出身郡内的勇士,从未吃过败仗。上田原之役中,曾经以数十骑杀进村上义清的本营,解救武田的危机,自负是甲军中最强的部队。 小山田信有观望敌城。建在宽广台地上的砥石城,看来颇为坚固。虽然想不到这样的小城会有五百兵士据守,但石垣和城楼很高。 城内充满令人胆颤的宁静。 「穷寇勿追!」 小山田信有派传令兵去警告前头部队,概略统计台地上士兵的人数,约为一百五十人。然而敌兵有五百人,如要攻打至少要有五百人以上来到台地才能作战,这是战争的一般常识。在充实兵力前,得先确保攀登路线没有危险。 「洋枪队何在?」 小山田信有看不到刚才还在梯下的洋枪队,便问了身旁的副将小泽式部。 「洋枪队和渡边云州公那一队一起……」 小泽式部指向前方说:在那裏。以安原贯道领先的洋枪队,越过氤氲的草地,朝向城堡前进。 「叫洋枪队立即回来,在此防守。」 小山田信有的传令兵立即跑去通知,这时,城门推开,敌兵冲了出来。 「糟了。」 小山田信有叫道。从城楼上传来乱鼓之声,城兵像决堤的河水一般蜂拥而来,冲向挂有攀登绳梯的地点。小山田信有将部队成扇形展开准备迎敌。他希望在自己抵挡敌军时,有更多的友军从绳梯爬上来。 像吼叫的喊声传来,佐久众三百人杀奔而来。 「甲斐的家伙一个也别放过,通通杀光!」 佐久众异口同声地叫嚣著。长久以来,受到甲军欺凌、领土被夺、生命下保、男人被送到金山、妇女被卖为**,这种种暴行令身为亲友者不惜生命,都想只要多杀一个武田的人,便能为父母、兄弟、妻子雪耻。 佐久众个个貌似鬼魅一般,充满仇恨的脸拿起血刀时,活像夜叉。小山田队步步後退。 「赶紧集合洋枪队。」 小山田信有叫喊。只要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战,洋枪便派不上用场。甚至洋枪可能会被敌人袭击而被夺走。洋枪是贵重品,为了买洋枪而花费钜额的黄金。 当甲军企图集合洋枪队时,城兵杀进。他们也想拥有这种贵重的武器。建有城堡的台地陷入混乱局面,城兵人数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小山田队的伤亡与时俱增。 「此地的事交给属下,请退兵。」小泽式部对小山田信有说。 「不能後退,要防守。在防守时,我方的人数会增加。」 小山田信有话才说完,城楼上有洋枪朝小山田信有射击。林武市报告敌军拥有洋枪的消息,果然属实。 小泽式部被射穿胸膛而倒。等到城楼上的洋枪火力结束,城兵朝向小山田信有杀了过来。 「佐久的大井政平。」 「在志贺城阵亡的神津贤良之子贤佑。」 两名年轻武士报出姓名,同时持枪刺向小山田信有。 小山田信有无法招架,一步步被逼到崖边,一不小心,滚落崖下。 绳梯被城兵斩断,留在城池台地上的攻击军终於孤立了。 当日色升高,胜负已经决定。 小山田队除了小泽式部,渡边云州两将之外,还有二百零八名阵亡,城兵的阵亡人数约五十三名。 安原贯道及其他二十三名洋枪队被斩杀,三十挺洋枪全部被夺。 跌落崖下的小山田信有,在神智昏迷中被拾下山。腰部受重伤无法站立。 晴信默默听著战败的经过,他没有责怪小山田信有的攻击计策,也不去追究被夺走的三十挺洋枪。 这时,他想到横田备中守高松的死谏。 (如把佐久的叛徒全部处死,佐久会继续背叛,就算佐久之人因背叛而死绝,剩下的草木也会背叛武田的。) 城内向甲军飞箭传书。信上言明要将甲军尸骸抛到山崖下,叫甲军收拾。次晨,甲军前往该地点时,被剥去武具而几乎全裸的甲军尸体到处横陈,发出腐臭。有些兵士因尸体惨不忍睹,不肯收拾而逃。经过前後两次败战,使甲军士气不振。晴信也无心再发动第三次的攻击。 晴信一面围困砥石城,一面等待村上义清的动态。虽然砥石城攻不破,可是他仍然等待著真田幸隆的分化工作,而使北信诸侯前来做内应。但是,晴信的大军攻不下砥石城的消息已传播到北信各城池。 到了九月二十三日午夜,真田幸隆引领十数骑,来到晴信本营。 晴信召集所有武将,深夜召开军事会议。 「村上义清的军兵约为两千,士气颇高昂,明日午後可能会到达此地。」 真田幸隆以此为开场白,一一说明北信的情况逐渐不利於武田的经过。北信对战况极为敏感,小土豪们想依附强者来保障自己的领土和家园。不论何方胜利,投靠胜方,便能对未来有所保障。因此,他们多采取骑墙政策,并不想违抗潮流,表面上也装著愿意归顺任何一方,而尽量维持原状至最後的那天。战局影响微妙的动向,听到甲军曾经靠著胜利的呐喊而攻入林城,便书面向甲军表示归顺的土豪们,当他们再听说甲军在砥石城吃尽苦头时,旋即又送贺函给村上义清。 军事会议的重点,在於是否对村上义清加以迎击。目前的地势并非有利,应该把阵地转移他处。携带的兵粮业已用罄,将士们也疲惫不堪。考虑各种条件之後,还是认为甲军留此和村上义清军交战是不利的。 在诸将异口同声主张撤退的当儿,晴信却以惊样的眼神在思考,仿佛舍不得就此撤退。 「主公,军事会议的结果一致同意撤兵,敬请下达命令。」 驹井高白斋代替诸将发言。 「情非得已,但是撤退要大大方方,如果逃窜而归,会贻人笑柄。」 晴信回想上田原之役,那决战役虽然损失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二员大将,但战争打成平手,甲军威严地整理队伍撤退,晴信希望这次也能如此。 次日是十月朔日,甲军在长达一个月的布阵後著手撤退。看到甲军的撤退,砥石城的士兵立即出城追击。首先约有百名士兵的小部队下山来,向原加贺守的军队挑衅。追赶时,对方就逃走,撤退时,对方又追赶。这种烦人的作战方式,使原加贺守困惑不已。当原加贺守带领整支军队沿著神川前进时,原先逃走的百名敌兵,增为一百五十名进行反击。这时,村上义清的先头部队业已到达。 砥石城发出呐喊,城兵见到本队到达,便攻出城去。 甲军开始撤退,但是村上军的追赶比甲军的撤退来的迅速,负责断後的原加贺守的兵马,阻挡不住蜂拥而来的村上军而逃到本营,後方开始发生混乱,整支军队开始动摇,离队兵士遭村上军的杀戮,负伤士兵与脚力弱的也被追杀,在後方频频传来喊叫声。 村上义清的军队认定甲军没有反抗的意志,便挟带胜利的余威追击甲军。甲军仍有人继续逃脱,一时无法重整阵容来迎敌。 直到长洼城间的路程,对甲军来说,是一连串的败战。士兵为了减轻负荷,卸盔弃甲,甚至有人弃枪而逃,旌旗也散乱一地。 晴信从马上眺望著甲军的崩溃。 (这难道是曾经以英勇善战闻名的甲军吗?) 晴信百思不解,即使部将们下口令,或威胁逃亡者处斩也於事无补。因为下令的部将也被追踪而来的敌人砍下首级。 晴信听到敌军的叫嚣,乱箭飞过头上。围在晴信身边大约五十名直属军士,几乎是甲军仅有的残存者。 「晴信公,武田晴信公何在?」 可以听到有人在喊叫。 「主公,请把您的头盔给我,由属下为替身,请急速离此!」 小尾丰信说。由於小尾丰信面貌和晴信相似,晴信在志磨温泉时,曾经充当晴信的替身。自此便经常陪侍在晴信身旁,以备不时之需。小尾丰信靠过马来,向晴信央求头盔。 「主公,来日方长,请快摘下头盔。」 高白斋也劝说。晴信把头盔交给小尾丰信,心中感到仿佛被取下首级般的悲哀。 晴信和近侍远离之後,小尾丰信策马加鞭飞快地奔驰,他也不愿就此白白牺牲,但小尾丰信的座骑并非一匹骏马。敌兵看到小尾丰信的头盔,立即乱箭射去,马为箭伤,小尾丰信弃马,和他并骑奔驰的中泽兵库很快地将自己座骑让出,这模样看起来,就好像臣属将马匹让给主人一般。 「晴信公在那裏!」 村上军一起向著小尾丰信杀了过去。除了小尾丰信和中泽兵库之外,尚有十名武士与村上义清的兵士交战,不一会儿工夫,小尾丰信、中泽兵库及那十名武士都阵亡了。 「屋代公的部下仁礼若狭取下武田晴信公的首级。」 这一句叫喊声传递村上军每一个角落。 一路溃败的甲军,退到长洼城,方才被自己的援军搭救。死命逃亡的军兵,表情痴呆,只顾著保全自己的性命,完全是被战败的群众心理趋使而逃到这裏的,当他们清醒时,有的人发现连手上的武器都没有了。 村上义清前进到能望见长洼城的地方停下兵来,因为从那儿过去,是属於武田的势力范围。深怕再前进反而会有危险:同时,由於已经取下敌将晴信的首级而感到安心。村上义清失去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村上军欢天喜地地撤兵回到砥石城。 村上义清一回到砥石城,首先表扬城主山田国政及其两名武将吾妻清纲和矢泽总重的功绩。并举杯犒赏他们的辛劳。 「现在信浓地区,又恢复昔日的和平了。」 村上义清很开心。一边儿把酒言欢,一边儿谈论战功。 「对!对!瞧瞧这些有价值的战利品。」 城主山田国政将夺自甲军的三十挺洋枪搬到村上义清的面前。 「的确了不起。」 村上义清高兴得眯起眼睛。看到村上义清眉开眼笑,山田国政乘机要求赏赐。 「敬请主公把这三十挺洋枪发给属下。」 山田国政志在必得地说。 「其中的二十挺可以犒赏城兵,拿去适当地分配吧。」村上义清端详了吾妻清纲和矢泽总重两人的表情,如此说道。 村上义清授权山田园政分配恩赐,当场,山田国政把二十挺中的十挺给了自己,其後各五挺平分给吾妻清纲与矢泽总重。吾妻清纲深谢厚礼,而矢泽总重却满脸不服气。因为进攻小山田队并予以灭亡的计画,是由矢泽总重所拟定;同时指挥佐久众三百人的也是他。袭击洋枪队、夺取洋枪三十挺更是矢泽总重的部下所为。因此,他认为至少可以有权分享半数。并且,其中十挺必须分红佐久众的主要人员。否则,佐久众必不肯罢休。 山田国政不过是自恃年龄较长而当城主,实际是矢泽总重在指挥作战。山田国政和吾妻清纲,及矢泽总重三人同属村上家的家将,论门第,矢泽总重也高於山田国政。 「难道不服气?」山田国政对矢泽总重说。 「的确不服。」 结果山田国政从自己的十挺中拿出一挺枪管上受到刀痕的洋枪交给矢泽总重。 矢泽总重眼光闪亮了一下。此时,他的心中开始萌生叛意。 ? 回到诹访後,晴信一直在检讨败北的原因。譬如对砥石城的防卫力量,未加仔细研究,便轻易地动用大军。他攻打砥石城的方法拙劣,撤兵的时机过晚。这些作战的失误,应该全由晴信负责,会导至此结果,可能是单凭胜利的呐喊,便攻下了林城的自负在心底作祟。 晴信避居在温泉馆舍,连爱妾湖衣姬也不见,独自一人思考。只有每天一次与驹井高白斋会商约一小时。 驹井高白斋从不提起砥石城的败仗。既然晴信正在反省失败的原因,又何必再去揭疮疤。 高白斋是晴信的亲信,对於自己的责任深深地检讨。当晴信在塩*峠告知真田幸隆的使者角间七郎兵卫将攻打砥石城时,他便应该依照心意建议延缓,而不惜以切腹的决心来进谏。他认为自己没有这样做,才是这场战争败北的原因。 晴信到了诹访第三天的早晨,把驹井高白斋召唤来,并对他说: 「我要你立即派快马到古府中,嘱咐准备下一次的战争。可能不出十日,村上义清将率领大军进攻信浓,名义上是协助小笠原长时收复失地。如果此刻中信浓落入敌人之手,那么过去的努力将成泡影,等到敌人集结兵力开始行动,我方再召集兵马便来不及了,若不在敌人行动前把我方的後备队派到深志城,情况便会危急。同时,曾经参加此次战役的军兵,一律让他们休养,重新召集新兵。 当然,敌人的反抗是意料中的事。而晴信也预见此事,下令准备出击。晴信的先知卓见令驹井高白斋佩服,他认为三十岁的武田晴信真是天生的战神。 「我预计在诹访逗留两日,十月六日将返回古府中,希望在此之前,完成出兵的准备。对这次战役中阵亡的家属从优抚恤。」 这时,晴信脸上那战败的阴郁一扫而空。他对新的战役充满了斗志。以书面指示深志城的马场民部加强防备,同时也派快马前往小县、佐久诸将,指示要防范村上义清的动向。 那天夜晚,晴信到达诹访四日後,首次与湖衣姬同衾共眠。 「一回来时,见主公一脸凝重的神情,曾经令我担心。现在已经——」 湖衣姬说。 「现在已经如何?」 「现在主公的脸变得像平时一样的讨厌!」 「要不要我变得更讨厌来攻击你?」 「妾身看见你那张讨厌的脸,逼近在眼前会令我神昏目眩。所以我……」 湖衣姬娇声呼唤侍女熄灯。当侍女的衣角摩娑声远离,晴信已经迫不及待地抱住湖衣姬。 翌晨,晴信带领数骑返回古府中的踯躅崎城馆。砥石城的败仗早已传遍整个城馆,迎接的人们表情消沉而含蓄。 「能平安归来已是万幸。」 虽然三条氏以严肃的表情迎接,但是里美却急忙跑来。若是没有旁人,她定会投入晴信的怀中。但碍於阶级而跪在晴信膝前行礼说: 「原以为主公会直接返回踯躅城,没想到在诹访逗留了那么多天。前次还会把妾身带去温泉馆舍……但最近只顾找湖衣姬……好像把妾身遗忘了一般……」 当晴信望著里美断断续续地说著这些话,一面膝行靠身过来时,不禁笑了。 「里美到底是个女人家。」 「是的,我是个女人啊!」里美这样说著。 「那位在塩*峠战役中曾叱咤马上的里美,如今却像个普通女子发著牢骚。」 「难道不应该埋怨主公都不来看我吗?」 「当然无妨!但是说这些不嫌日头还太高吗?」 「不管!即使是日头高照我也要说。比起黑夜,明亮的白天反而更令人爽快舒畅呢!」 望著里美那充满诱惑和挑逗的眼神,晴信再也忍不住身体的渴望了。 「早已做好准备。」 里美甚至明白的示意,并为他带路。晴信挥开里美的眼神,说一声: 「好坏的女人!」 说完之後,大声笑著,沿著走廊,走向书房。 由於在攻击砥石城时吃了个大败仗,本来想检点约束自己的行为,但是却禁不起里美那种想缓和自己的心烦的调情方式。晴信原本对於白昼做爱有极浓的兴趣,却因为一些原因而对里美感觉歉疚。 到了十月二十日,村上义清後来的动向业已明显。当村上义清发现取下的首级是属於替身小尾丰信时,决心应小笠原长时的请求向中信浓进兵。 中信地区的情势也颇为微妙。土豪们闻知旧藩主小笠原长时将在村上军的支持下再度回来,心中开始动摇。 「他们都是些不可靠的土豪。当我方劝诱时便答应投靠,但在迎接小笠原长时的使者时,又表示绝无二心。」 深志城的马场民部如是说。深志城已经修筑完成,预定至少能支撑一、两个月。 村上义清军开始向中信移动。他们和小笠原的残党联合在塔原城布阵,显出攻打深志城的迹象。 与村上义清军的动向呼应,晴信也率军三千,从古府中出发。这是十月二十三日。 虽然没有宣布目的地,但在将士之间却流传著一个消息,那便是甲军要乘村上义清不在时,向村上义清的主城葛尾城攻击。流言的目的是在欺骗敌人之前要先瞒过自己人。 仓科的骑兵队以数十骑为一组,奔向佐久、小县方面,为的是要加强佐久与小县甲军的阵营。 真田幸隆的活动变得活跃。从小县到埴科的土豪之间,开始谣传晴信将领五千大军进攻村上的主城。 「过去的晴信,是属於战略型的武将,从不运用需要量以上的兵力:但经过砥石城惨痛的教训後,如今想法改变,可能想带领强大的兵力来压倒村上军。」 这流言自然传入村上义清的耳中。 「晴信可能带领大队人马攻打葛尾城。」村上义清忧心仲仲地对小笠原长时说。 「这可能是武田所散布的流言,可以不必理会,等到证实晴信兵马的动态後,再折回也不迟。在此之前最好准备攻占深志城。」 小笠原长时这种说话的态度,触怒了村上义清。对方说,准备好去攻占,仿佛是以高姿态向村上义清发号施令。 (什么东西!曾经被晴信的呐喊吓得屁滚尿流,未交战便弃城而逃,还敢对我出言不逊!在你小笠原心中大概还以为自己仍是信浓的守护官,满脑的官僚意识。你以为在这个时代,还能靠官位来指使人吗?别儍了!) 村上义清终於背弃小笠原长时,由於对方一直有此观念,才会使人离他而去。如今,小笠原的势力事实上已不存在,假若听信小笠原长时的话,万一甲军本队袭击葛尾城,後果不堪设想。 当天夜裏,接到来自葛尾城的通报。在主城周围,时常发觉类似武田细作的人马出没。 到了天明,村上义清没有向小笠原长时打声招呼,便撤兵而去。 「这和原先的约定不同,为何下去攻打深志城?」 小笠原长时的使者,由後面追赶上村上义清问道。 「请转告长时公说,与其依赖我村上义清,不如在旌旗上书写信浓守护官小笠原长时等字样竖立在队伍前面,这还可能使敌人折以威势,不战而降。」 村上义清回到自己的居城,加强防备。一看到村上军撤退,原想投降小笠原长时的土豪们,便藉著各种理由纷纷回到自己领土。单凭实力弱小的小笠原军,是不足以攻打深志城的。 晴信把进军到诹访国境的军队撤回古府中,中信浓的危机已经消除。但村上军退去後,马场民部把邻近城池一一攻陷,小笠原长时灭亡将是指日可待。 从天文十九年九月到十月的武田晴信在砥石城战败,世人称为砥石城溃败。直到晴信改名信玄之後,也从未输得如此凄惨,这是武田信玄生平最惨的败仗。 《妙法寺年录》上如此记载: ? ……为了攻打具有天然屏障的砥石城,曾使横田备中守及几千名将士因此阵亡。 买来的城 ? 砥石城的山田国政、吾妻清纲、矢泽总重三名大将情感不洽的消息,传到村上义清的耳裏。义清召唤防守更科郡村上城(村上氏的发祥地)的大须贺久兵卫前去调停。大须贺久兵卫是首要重臣,对砥石城的内部情形一清二楚。 大须贺带领数骑进入砥石城後,告诉对方奉王公村上义清之命前来细探砥石城战役的情形,以做为日後的参考。三将高兴地欢迎大须贺。大须贺首先见山田国政,依序接见吾妻清纲、矢泽总重。 山田国政和吾妻清纲各自谈论自己的战功,仿佛单靠个人的力量便驱逐晴信的大军。但矢泽总重却不提战功,只一味地埋怨。 他表示和部下佐久众三百名兵士奋战结果夺得洋枪三十挺,却得不到公平的分配。并且说,这种做法,若是甲军来袭时,佐久地区可能不肯效命。 (夺取的三十挺洋枪分配是村上义清十挺、山田国政九挺、矢泽总重六挺、吾妻清纲五挺。) 大须贺盘算了一下,依数目来看,并无不合理之处,但听过矢泽总重的说辞之後,感到这种分配实有些不公。战争的胜利,是出自佐久众三百人拚死奋战而来。如要奖赏在砥石城兵力占半数以上的佐久众功绩,那么洋枪六挺委实太少了。 「而且,六挺中有一挺是带有刀痕的。」 矢泽总重的急口怒骂,逼出山田国政交出的第六挺洋枪,还是有瑕疵的。 「我明白了。等我回到葛尾城会向主公禀报。事情既然已经决定,如果处理不当,会使山田与吾妻两将失面子。」 如要平息矢泽总重的怒气,似乎要拿村上义清十挺中的五挺,藉适当名义来发给矢泽。 「佐久众的主将有几人?」 「打算发给洋枪的,至少有十名。」 「这么说只要再筹凑另外五挺洋枪,便可以平息佐久众了吗?」 当大须贺久兵卫如此说时,矢泽总重正在窥探对方的心意。 「若无与此相当的赏赐时,佐久众可能背弃此城。佐久众对武田一直抱著敌忾同仇之心,何不善加利用他们的敌忾心,让他们无条件的效命。」 大须贺久兵卫回到葛尾城,将此事告知村上义清。 「在这场合,希望主公隐忍把五挺洋枪发给佐久众。三百名精锐的佐久众对我方是宝贵的兵力。」 大须贺积极地说服他,但村上义清却始终不答应。 「如果是为了一、二挺洋枪便要离开城池,那么任由他们去好了。我本来就对佐久众没有太大指望。」 大须贺久兵卫看著村上义清脸色不悦,口中说只为了一、二挺洋枪,自己却不肯把偶然得来的十挺拿出一挺来。 (北信的村上正面临危急存亡之际,还要这样——没想到村上义清这么小气。) 这时大须贺久兵卫脑海中,把新兴势力的武田晴信和村上义清加以比较。 大须贺久兵卫带著忧伤的神情回到村上城後,对部下大野三左卫门论理。 「属下认为主公的做法令人失望,但他可能考虑到整个村上的立场。」 大野三左卫门,年龄刚过三十,头脑反应灵敏,并对天下局势颇有概念,他推测村上势力早晚会向武田势力屈服。由於大野三左卫门是投靠武田氏的清野入道寿轩的远方亲戚,因此,透过清野而与真田幸隆暗中有来往。 大野三左卫门把砥石城内部情况书面通知清野入道之後,前往砥石城对矢泽总重说有关洋枪的事几乎无望,而且主公好像对阁下的印象不好,最好在行动方面多检点。但这反而煽动矢泽总重不满的情绪。真田幸隆接到清野人道所通报的砥石城内部情况後,心想: 「看来砥石城的末日快到了。」 幸隆顺路走到古府中求见晴信。 「目前需要一整笔黄金。」幸隆见到晴信便说。 「做何用途?」 「收买砥石城。」 幸隆说著盯著晴信的脸。他的一双细眼正对著晴信圆大的双眼,双方的视线都想屈服对方。此时没有言语,只透过眼神的交流。 「若金钱能收买一座城池,最好不过,立即进行。」 晴信交待身旁的驹井高白斋,供应所需的黄金。 「另外还有一事请求,请发给五挺洋枪。」 「用途何在?」 「在收买砥石城时,打算做为赠品。」 晴信和幸隆继续如问禅一般,彼此互望而直视。不久,晴信先开口说话。 「我答应。」 晴信的眼中仿佛一瞬间亮了一下。他一向信任真田幸隆。幸隆是信浓地区的部将,但视同武田家世代的武将。他了解要攻占北信少不了幸隆的力量。 「此事不急!」 「不,非急不可。五月底前,我一定要把砥石城收买下来。」 那天,刮著寒风,真田幸隆当天便沿著佐久回到小县,对驻守砥石城的佐久众进行怀柔政策。由於幸隆是当地人士,便利用亲友说服他们不要白白再投靠村上,不如出城归顺真田。如果投靠真田,便能从中获得保障领土的权利。一旦失去这次机会,会被视为叛逆而处死。现在正是深思熟虑的时候。 晴信早已料到此事,过去便使真田之军尽量避免和佐久诸将交战。佐久众也因为真田并非武田直系的武将,而放松对他的戒心。 矢泽总重之母,是投降武田的佐久望月城城主望月左卫门的伯母,善於谋略的武将幸隆当然不会错过此一机会。 天文二十年(一五五一)进入二月不久,矢泽总重率领部下出去猎兔。方法简单,只是布下罗网,把兔子赶入网中,这却是一椿好的雪中消遣。 天气晴朗,兔子却只猎到二只,做出来的兔汤连三十余名参加围猎的人都分不到一碗。这时,和矢泽总重有交往的中原乡的保正源右卫门,邀请三十余人前往他家,宰杀帝雉,并以酒款待。 由於源右卫门的家无法容纳三十人,便借用附近民舍。 矢泽总重许久以来,第一次在此与望月左卫门见面。 「真是久违了。」 望月左卫门先打招呼。虽是敌我双方,但由於是亲戚,所以谈话投机,当他们发觉时,座上只剩他们二人。 「恕我冒昧,听说村上义清现正对阁下起疑。」望月左卫门说。 「什么?他怀疑我?」 「是的。甚至谣传阁下对於去年战後的恩赏不满,而正在等待机会想归顺武田。一旦发生这种谣言,你务必为自己後路著想。另外还有一事,武田晴信公对於阁下在砥石城的突出表现,颇为赏识。他说,虽然被夺走三十挺洋枪却毫不惋惜。晴信公对那决战後论功行赏之事批评说,村上义清公虽武勇过人,但缺少知人之明。武田公愿意补充不足的五挺洋枪,赠送矢泽总重兄。不如意下如何?最好请你收下,那些洋枪已经送到此地了。」 「你要我为武田做内应。」矢泽总重瞪大了眼说。 「不,对方绝无此意,只想赠送而已。」 「我不能接受。我的心尚未腐化至为敌人做内应。」 矢泽总重说完後,别过脸去。这件事到此为止,望月左卫门便回去了。矢泽总重也集合部下,打道回府。保正源右卫门提到驻在城内恐怕有所不便,而把装在稻草包中的蔬菜,陈列在他面前当作礼物。 「这裏面装著长芋(家山药),虽然不登大雅,但还是叫人扛回去吧!」 比米袋稍微细长而装满蔬菜的包裹两端,露出长芋。矢泽总重给予源右卫门厚礼後回城。 回城不久,臣属小林兵头向他报告说,装长芋的包裹中藏著五挺洋枪。 「这件事有那些人看到?」 「除了属下之外三周有三名佐久众。我要他们帮忙将洋枪藏匿起来,同时严禁他们吐露口风。」 矢泽总重对於小林兵头机警的处理表示赞扬。他心知此事必会泄露,而想把这件事告诉城主山田国政,但一想到山田的嘴脸就心有不甘。对方只是凭著年长而成为城主,其实是个贪婪无厌的人,不宜将此事告诉他,即使告诉吾妻清纲也不可能拿出更好的主意来。矢泽考虑了一整晚,始终想不出好主意。虽然也想直接告诉葛尾城的村上义清,但如同大伙儿所说,此刻村上义清正以怀疑的眼光看他,再去找他,更加深对方的疑虑。但是,如今也无法把洋枪带出城外,他实在无意透过望月左卫门和武田通敌。 过了三、四日後,这事更不易公开。 到了三月中旬,小林兵头一脸忧郁地来找矢泽总重,并说道: 「有关洋枪的事,已经传遍了佐久众。原以为知道的人除了我之外只有三人,谁知有人目击保正源右卫门把洋枪藏在长芋中间,可能因此走露消息。」 矢泽点点头,心想,担忧的事终於成事实。 「如今该如何处理?」 矢泽想借助小林兵头的智慧,小林仿佛下定决心般地瞪大眼睛说: 「属下认为,得决定是否要放弃佐久众三百兵马。如想挽留佐久众,便可以把这五挺洋枪加上前次的六挺,分送给他们的主要人员。由於去年九月以来,尚未领赏,使他们不满,长此以往,难保佐久众不会闹事。」 佐久众期待著合计十一挺的洋枪会分配给主要人员,他们需要把它变卖,将钱分给部下:或把枪做为各集团的共有财产。反正拥有武士集团时,必须要有某种给与才能维持。逗留此城的佐久众是被武田夺取领土的浪人集团,都以为参加战争而得不到奖赏,便应离去参予其他条件较优的主顾,只要不是武田,任何主顾都行。不论是北条、今川或上杉,对於三、四十名整批的武士都欢迎录用。战国时代正盛行佣兵制度。 「同时,即使佐久众要离开此城,也不会空手离开。」 听到小林兵头这句话,矢泽总重抬起头来。 「既然依靠佐久众之力得以战胜武田,恩赏是在所难免的事。」 矢泽当日内便召唤主要人员十名。每人各发一挺洋枪,并嘱咐要把领到洋枪之事列为最高机密。 然而,他们能领到新兵器当然颇为欣慰,势必会拿给伙伴们一一传阅或彼此比较。当有人要求借看时,他们甚至开玩笑说得先付铜钱十文。洋枪价格昂贵,得来不易,因此拥有洋枪的集团便能提高自己的身分。 佐久众的主要人员领到十挺洋枪的消息传人山田国政的耳中,山田综合城内各种流言,向葛尾城的村上义清报告。 到了四月,葛尾城召唤矢泽总重前去应讯。村上义清紧绷著脸孔问:「据说另有五挺洋枪运到你矢泽总重之处,和前次所得共约十挺的洋枪发给了佐久众,此流言是否真实?」 「绝无此事,若有怀疑,属下可以当场切腹自尽。」 说这话的矢泽总重,当真想要切腹,他知道事情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真田幸隆对於砥石城内的佐久众,一一加以诱骗,同时提供大量金钱。并且附带说明,这些钱并非来自武田,而是真田幸隆自掏腰包的慰问金。 砥石城矢泽总重谋反的风闻,开始四处散播。城内将士甚至分为两派。有一次,佐久众和山田国政的士兵打架时,险些使城内分裂,引起一场大骚动。 「必须处置矢泽总重。」 村上义清说。但是除去实力派的矢泽总重,可能会使佐久众三百人谋叛:而正在走下坡的村上势力,实在需要三百名佐久众的力量。其实,他可以积极采取怀柔政策,但却不肯。反而对留在葛尾城内做人质的矢泽总重的长男重丸加强监视,企图牵制矢泽总重。 五月间,葛尾城决定派遣一批人前往砥石城调查情况。目的在於确定有关洋枪的谣言真相。此消息由大野三左卫门迅速告知矢泽总重。他的书信中的末尾写著: 「如今是下决心的时候了。」 从字面上看来,可以解释为该决心切腹或是谋叛。在收到大野三左卫门的书信同时,城主山田国政下命令,叫矢泽总重把他的居室移到城主的隔邻。 矢泽拒绝了这项要求,而故意搬到佐久众所居住的武士休息室中。矢泽总重心想:一旦葛尾城派人来调查城内情况时,将以实力抗拒。既然不愿投靠武田,对於不信任部下的村上义清也只有反抗到底。 於是,砥石城出现了两位城主。矢泽总重当天便以他个人命令调动兵力。守门士兵也分为山田派和矢泽派。看来,城池内随时会引发战争。 村上义清这时颇为犹豫。他想,若听到葛尾城派兵前往砥石城,则砥石城内部将会引起内乱,届时势力较强的矢泽总重可能会掌权,因而不敢轻易调兵。村上陆续派人到砥石城,对矢泽总重加以威胁利诱。 「若阁下心怀不轨,重丸公子的性命将会不保。」使者这样告知後回去。 矢泽总重气愤得咬牙切齿。 重丸被留作人质的葛尾城,建在耸立於千曲川河畔的山上,是一座不易攻击的山城。山上树木蓊郁,森林密布,能潜出城池者,若钻进背後森林内,便无从追捕。 城内细作和真田幸隆互通声息。 那天,是一个月明之夜,重丸在睡眠中被人从城内的厕所门口运出。当重丸醒来,发现自己已在一名黑衣男子的背上,一直在旁照顾的奶妈却不知去向。 当村上义清听到重丸失踪的消息後,急派传骑迅速前往砥石城,令城主山田国政斩杀矢泽总重。 当那名传令骑士在月光中奔向砥石城时,真田幸隆的部下角间七郎兵卫追踪而至。起先二骑的间隔大约两百公尺,後来逐渐缩短。来到神川,相隔只差五公尺,再也无法拉近距离。传骑发现背後有人追踪,万一被追上一定性命难保,於是死命奔驰。神川的水闪耀发光。耸立在高亢台地上的砥石城,在朦胧的月夜中,有如梦境。 传令武士望了砥石城一眼,心想快到了,只要再跑一段距离就可获救,甚至也感觉背後的马蹄声逐渐远离。 角间七郎兵卫沿著神川上坡道时,速度减慢,马匹也疲倦了。他以左手持马缰,右手伸入怀中,在伸入和取出的同时,有件发亮的物体,在角间七郎兵卫与传骑之间掠过,一瞬间,领先在前的传骑在马上幌了幌,背上受到飞刀攻击。但他忍耐地尽量把倾斜的身体撑回,第二把又飞向他的背上,他终於倒在马背上,然後滑落下来。角间七郎兵卫跳下马,拔刀小心冀冀地走过去,倒在路上的武士抽出刀来砍向角间;但这只是最後的挣扎。角间七郎兵卫又补了他一刀,夺走他怀中的书信,策马奔向城内。 「有事通报矢泽公。」 角间七郎兵卫在马上高叫,城门的守兵走出来。 「奉葛尾城的主公之令前来通报,在下希望向矢泽总重直接面禀。」 角间七郎兵卫说。矢泽总重在城内接见角间七郎兵卫,大约十名臣属陪侍一旁。 「今晚重丸公子平安脱离葛尾城,相信明日之内会到达真田公的阵营中。」 「重丸逃脱了吗?」 矢泽总重感慨万千的说。角间七郎兵卫把从传骑怀中夺来的村上义清写给山田国政的亲笔信交给矢泽总重。书信沾满了血迹。矢泽总重读完,不发一言地交给小林兵头。 小林兵头读完後说道: 「现在该下决心了!」 矢泽总重点点头,对在场人员说: 「敌人是山田国政及吾妻清纲两人,凡抗拒者一律斩杀。」 在矢泽总重指挥之下,三百佐久众合力攻向山田国政和吾妻清纲。 当山田及吾妻两派听到葛尾城派了急使前来找矢泽时,便知道发生情况而防备了。 两军在城内争战,同时也在城外的月光下交锋。人数方面,山田、吾妻联军较占优势,但佐久众勇猛难当,一时无法分出胜负。 城内开始骚乱时,城楼上的狼烟冉冉上升。红色的火花,散落在已经偏西的月色中。这是藏匿在城内的真田幸隆的细作所为。 「真田军攻进来了!」 当人们听到这呼叫声时,真田军果然从无人防守的城门进来。 「我们来替矢泽公助阵。」 「我们是真田军,前来支援矢泽公。」 听到有人在叫喊,山田国政和吾妻清纲的兵马一时动摇。山田国政和吾妻清纲二人被杀,砥石城落入真田幸隆手中。 天蒙蒙亮时,矢泽总重仰望著砥石城,眼中噙著泪光。真田幸隆对矢泽总重说: 「阁下的表现突出,相信晴信公也会高兴而重用阁下,在此之前,暂请回避到在下的松尾城,相信今明二日内,重丸公子会到达。」 战争已过,但事後的混乱仍然持续著。当战事由矢泽方面获胜时,矢泽的步兵们,像饿狼一般地扑向正在逃亡的山田与吾妻的女眷。不管有无旁人,妇女被推倒在地,沦为泄欲的对象。从远方森林中也传来妇女哭叫的悲鸣。生活在同一座城中的友军,一旦翻脸为敌,便会发生这情势,这也是生於战国时代的悲哀。没有人对士兵们的暴行加以遏阻。这些行为虽未经公然准许,但实际上也受到默认,有些士兵甚至认为,这些暴行就是拚死作战的奖励。 「阁下打算如何?」真田幸隆对矢泽总重说。 「在下想暂时一个人静一静。我想脱离战争,到诸国游历一番。」矢泽总重说:「有一事相求,能否请真田公暂时照顾在下的家眷。」 矢泽总重心中感到无奈的矛盾,他原来向村上义清矢志效忠,结果落得叛徒之名。砥石城陷入敌方之手,责任在他,这些全在不知不觉中演变而成。追根究底,自从利用佐久众战胜武田之後,就已经埋下今日的祸根了。 矢泽总重深具信浓武士的风骨,如今若归顺武田,则变成完全出卖自己的主公与邦国。 他实在不想背叛自己的邦国,只是对主公的作风表示反抗。 「这样也好,在阁下回来之前,家眷全由我幸隆负责照顾。」 当矢泽总重的态度坚定後,幸隆站在岩石上,大声对佐久众们呼叫: 「矢泽公将家眷托付在下,决定一人周游列国。因此你们失去了主人。如果想跟随我幸隆者,可以继续留此。若不愿意,可自由前往他地。想要离开的人,每人发给五百文做为这次战功的赏金,可以向我提出申请。现在给你们一小时的考虑。」 佐久众们分为几个集团,开始讨论去留问题。想投靠者占半数,其余半数则认为若投靠真田等於是靠了武田而表示不愿意。 幸隆召唤佐久众的中心人物神津贤佑,劝他投靠真田军。 「在下是仗义协助矢泽公,今日已全部结束。如今我更无意投靠武田,在下将继续和武田对抗,因为武田才是消灭佐久的宿敌。」 神津贤佑召集部下三十人,整队离开砥石城。他在思量应该投靠北条、上杉或是参加今川——神津贤佑一面想著,一面走在三十人之前,扛著洋枪的步卒跟在其後。朝阳射在枪管上,闪闪发光。 去留决定後,从城内走出矢泽一门的女眷,因昨晚到今晨的混乱场面而脸色苍白。真田幸隆派遣强壮的部下,保护家眷们到松尾城。 真田幸隆几乎未损一兵一卒而进占砥石城。砥石城的沦陷给村上势力带来决定性的打击,能维持主城葛尾城全赖砥石城的存在。当时战略家曾认为,只要砥石城存在一日,则今後数年无法将村上的势力从北信逐去。 村上义清听到砥石城沦陷,曾一度晕眩,但立即站了起来高叫:备马。他打算起兵再去夺回砥石城,他的属下围过来制止。村上义清无奈地坐下,半天不开腔说话。 晴信在野地奔驰的途中知道砥石城沦陷的事。 「原来如此!」 他只说了一句,但忽然拨转马首,返回踯躅崎城馆,召集重臣宣布: 「砥石城等於是以三十五挺洋枪收买来的。砥石城沦陷後,接著向北信的核心部分进军。下一个交战对象,不是村上,也不是小笠原,而是越後的长尾景虎。从越後的春日山城出发的景虎和由踯躅崎出发的晴信,你们认为何方会先到北信浓?」 晴信环顾群臣面容,又说:「虽然无法缩短和北信浓间的距离,但却可以缩短到达那儿的时间。方法是从古府中到北信浓之间,筑条像枪杆一样笔直而能够奔驰的军用道路。」 晴信的脸上充满了自信的光辉。 安昙部后裔的末路 ? 晴信看到今川义元的老臣冈部美浓守的脸时,心想该来的终於来了。 他想既然预料中的男人在预期的时候到来,那么也必将说些预期中的话。 「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能如此壮盛富强,实在令人庆幸。」 晴信想当对方说完这些客套话向他行礼後,再开口说话时就要当心了。但冈部美浓守却迟迟没有说出来意。他只说前次到古府中来正值盛夏,天气十分炎热:但这次天气却非常凉爽,并指著自己变白的鬓发说年事已高,即使有心为邦国效命也已是力不从心之类的话。当晴信想到对方谈到年龄,必然会提出那事时,他又说: 「对了!谈到年龄,记得太郎义信公子是在去年行加冠礼的是吗?」 冈部美浓守以一副突然想起一般的口气说。 (你这个老狐狸,明知故问!) 但,晴信仍不动声色地说: 「义信到底是几岁?要不要把他叫来?」 他故意装糊涂。冈部美浓守说不用了。然後,把膝干向前挪,说: 「依我这老头子的看法,武田和今川在信虎公的时代即有深厚的姻亲关系。但自从去年发生那件不幸的事情後,总让人感到寂寥而不知所从。最近连我这个老头子也开始觉得世事无常……」 冈部美浓守说的去年的不幸事件,即指嫁予今川义元的晴信的姊姊,在六月二日去世。当时她只有三十二岁。 「当我思索人世浮沉的现象时,使我顿悟到死即是生。」 晴信想这虽然是极为冗长的开场白,但对方必将说出来意,因此他仍然耐著性子继续听下去。 「当我想起已故的娘娘时,总觉得因此而断绝武田家和今川家的姻亲关系颇为可惜。幸而,太郎公子如今已行过加冠礼,如果能与今川义元公的闺女於津弥小姐结为连理的话,我想那将是一段美好的姻缘。这是我这老头子衷心期盼的事。」 晴信想,他终於说出真话了。虽然绕了一个大圈子,总而言之是要求太郎迎娶今川义元的女儿。 (今川义元这家伙始终是那么地高傲!) 晴信感到不悦。 (本来是我方娶媳妇,由我方向今川家提亲还算合情合理:但现在却是由对方来要求我方,这是有意表示今川的地位高於武田。) 晴信心中想著,但却没有说出来。 当时今川义元正热衷於攻打三河。他的意思极为明显,即想从三河将势力延伸到尾张、伊势,不久上京号令天下。然而,要这样做的话,必须先排除後顾之忧,因为只要武田和北条安份一些,义元的野心便能实现。为了让对方能安份一些,义元因此希望能举行一场政策性婚姻。但另一方面,晴信却为平定信浓的日子将近而积极不已,因而也有意促成这段婚事。 晴信的心中早已深植了西进的野心。他打算先进军到能望见海洋的地区,再挥兵进攻京都,完成号令天下的大业。如此一来,总有一天必将要与今川干戈相见。届时,和今川间的姻亲关系,或许反而会成为一个障碍。 「侯爷的意见如何?」 冈部美浓守说。他的眼神犀利地望著晴信。他似期待对方能慷慨答允,明显地表露出依恃今川势力强迫晴信接受的态度。 「这个嘛,虽然是件好事,但太郎义信才行过加冠礼不久。」 「不!绝不算早。我记得晴信公那时更早。」 「太早了。因为太早的关系,因此造成了许多不良的後果。」 晴信回想十三岁便被迫与上杉朝兴的女儿於满津结婚的事。那年於满津十四岁。由於懵懂无知,小俩口就在侍女们的安排下被迫同寝。然而,他们俩对於该做什么事却没有明确的概念。教晴信闺房之事的是与於满津一起陪嫁过来的婢女。 「晴信公子,今晚你应该这样或那样……」 婢女比手划脚地把闺房中的事教导晴信。结果,於满津有了身孕,最後却因难产而母子俱亡。 「有关此事已由信虎公向三条娘娘报告过了。」 冈部美浓守说。他似乎想进一步迫使晴信当场答应这门亲事。这种一提出来意便急欲得知答覆的人,实在是个相当难缠的人。 「你说从我父亲……」 晴信初闻此言,感到十分地惊讶:但继而一想,这也是十分可能的事。然而,晴信把父亲托付给今川义元,却不喜欢今川义元利用他的弱点,逼迫他接受这门亲事。同时,三条氏是太郎义信的母亲:而迫使晴信迎娶三条氏为正室的也是今川家。换言之,三条氏与今川家的渊源颇深。因此,先拉拢三条氏也是不无可能的。 「你们顾虑得很周到,但婚姻还是得看本人的意思决定,因此我想先徵求太郎的意见。」 这是晴信的诡辩。除非是普通的老百姓,太守的婚事需一一徵求本人的意思是前所未闻的事。因为,一般领主及武将们的婚姻,不是抢婚,便是政策性婚姻。当晴信正在考虑这件事时,冈部美浓守微微露出笑意。虽然不太明显,但确实带著笑意。 「太郎公子已经答应了。」冈部美浓守这次带著更深的笑意说。 「太郎答应了?」 晴信感到不悦。他觉得这一切早在父亲信虎、三条氏和太郎之间谈妥,只不过事後徵求他的同意而已,因而使他感到十分气愤。 「今後凡事我会和父亲请教商量。」 去年行过加冠礼後,太郎义信曾如此说过。然而,曾几何时,他早已把这些话抛诸脑後,连婚姻这种终身大事也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答应人家,这是不可原谅的事。 大约三年前,晴信曾教义信剑法。晴信先让义信手持木刀,将基本的招式示范後,说: 「你可以向我砍过来。」 结果,义信一反平时所教的招式,毫无招法地乱砍过来。起初,晴信只是略微应付一下,但因太郎的来势汹汹,因此晴信把义信手中的木刀拨开。原以为义信该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料,义信却又随手抬起掉在脚边的木刀,向晴信的陉骨横扫过来。 义信的面貌像三条氏,脸庞大而平扁,连斜眼看人的习惯都与母亲一模一样。 「义信是否答应,只要问他本人即可分晓。假如他已经答应,我没有意见。」 晴信压抑住心中的不满。但冈部美浓守仍然察觉了他心中的不悦,而说: 「不管如何,今川与武田……」说到一半,又慌忙改口,说:「这对武田和今川来说是件大喜事。」 冈部美浓守特别强调这是一件大喜事,企图缓和冰冻的气氛。 晴信对这门亲事并不乐观。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与嫡子义信有一道隔阂。但事到如今,他也无法拒绝。因为倘若他现在拒绝,必会与今川家失和。在未完成统一信浓的现在,这样做是十分不利的。 晴信对於暗中决定此事的三条氏,以及受三条氏唆使而未与父亲商讨的义信终始觉得不可原谅。 「不久,我方会正式派人到今川公那儿提亲。」 晴信特别强调正式二个字。等冈部美浓守回去之後,晴信召集了重臣,听取他们的意见。大部分的人都表示赞同。他们大多是因为没有反对的理由,因而表示赞成;只有饭富兵部一人对这件亲事表示积极地同意。 武田的武将们也和晴信一样考虑到将来的事。他们想,一旦晴信平定了信浓,挥兵锌先和东海道时,今川与武田的关系是否会导致障碍。但这也是未来的事,现在根本没有理由拒绝这门亲事。 ? 天文二十一年春天,晴信为开辟由甲斐通往诹访的直线道路而到处募捐。募捐并非如古代僧侣为营建寺院而募集资金:而是为了修筑道路,募集工人及资金。为了修筑这条直线道路,诹访的农民都被微调出来。 从诹访茑木到大门峠要修筑上、中、下三条军用道路,而且一律修筑成直线,以便军用品的运输。除了道路外,也架有高桥。因此,不论是否是农忙期,附近的百姓都被强迫参加劳动。俘虏也成了劳役。如有人企图逃亡,会在众人的面前被屠杀。 「道路必须在秋天以前完成。到了秋天,武田大军要沿此道路消灭村上。」工程总管豪气万丈地说。 虽然中信的小笠原失踪,等於已被消灭:然而,失去砥石城的村上义清依然还活著。当村上义清听到武田军在修筑大军用的输送道路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村上义清不断地向越後的长尾景虎请求援军。 是年上州的上杉宪政被北条氏康驱逐,逃到越後的长尾景虎处。 「简单地说,武田晴信到底是怎样的人?」 某日,长尾景虎问上杉宪政。 「这个嘛……」上杉宪政考虑片刻之後说:「用一句话来说,他是个不像武将的武将。」 「你的意思是他是个擅长政治谋略的武将?」 弱冠二十三岁的长尾景虎是个脸形细长而略带神经质、脸色苍白的男子。如果「不像武将的武将」是指面貌而言,他应该比晴信更适合这个名词。 「我说晴信是个不像武将的武将,是指他的思考方式。晴信在发动战争以前,必先考虑战败後的情形。他的思虑谨密,深谋远虑,是稳扎稳打的武将。表面上很单纯,其实是相当有城府的。」 由於上杉宪政极力地称赞晴信,长尾景虎的脸上露出不悦之情。容易把内心的感情表露在外是长尾景虎的特徵,同时,他的反应也是非常灵敏。 「晴信现正在修筑军用的直线道路,他是个先修好道路再发动战争的武将——因此,千万不可不防。」 宪政对晴信赞扬一番,然後喘了口气。 「他打仗的方式呢?」 「非常高明。尤其是善於用马。由於甲州自古多牧场,盛产良马,因此马匹可能是居我国之冠,士兵的战斗力亦非常地英勇强大,即使不吃米粮也能作战,著实了不起。」 长尾景虎不明白何以不吃米粮也能作战,因而露出讶异的神情。 「甲斐国的产米量有限。他现在极力要攻打信浓的理由之一,即在控制信浓的米。」 然而,长尾景虎以费解的神情,说: 「那武田的军兵到底吃什么打仗呢?」 「吃杂粮。荞麦粉、黍粉等都是他们携带的粮食。他们能安於粗陋的饮食,并能严守纪律,奋力作战,极少有临阵脱逃的现象。」 「越後的士兵也不会临阵脱逃,但越後的士兵只吃荞麦粉或黍粉的话,可能无法发挥完全的战力。」长尾景虎一面说,一面想像这个从未见过的敌人。 「武田军的弱点呢?」长尾景虎以这是最後一道询问的表情瞪视著上杉宪政。 「武田军喜欢用写著风林火山的军旗。意即表示希望能如风林火山一般地行动。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暗寓著他们实际并非风林火山。疾如风这个字眼并不适於武田军,这可以从砥石城的溃败看出。大致说来,甲军的动作并不敏捷:但他们甚少退怯,且具有惊人的毅力,即使被砍断了右手,也依然能用左手拿刀继续作战。」 长尾景虎仔细地咀嚼著上杉宪政的话。他似乎已逐渐了解晴信的特质。他想,晴信正在修筑的直线道路势必将朝著自己延伸过来:但他定要予以斩断。 直线道路的工程一步步地进行著。六月,晴信前往诹访巡视工程的进度,顺道在湖衣姬的居处逗留。湖衣姬似乎比前次瘦了些。他尽量抑制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因此没有说出来。但她的脸孔每到午後便会泛红,或许是由於发烧的缘故。晴信怔忡了一下,莫非阿谷传染给晴信的肺痨也传给了湖衣姬?此外,还有一件事令晴信十分担忧,那就是湖衣姬变得异常地炽热。这一方面是由於他们是许久以来第一次在一起,但却与平日有些不同。她会在夜裏要求他的爱抚,到了早上又再次向他要求,始终不肯放开晴信。她在香汗淋漓中不断地挣扎、呻吟、扭动,然後哭泣。当她的欲火熄灭时,便声竭力尽般地瘫软下来。她的睡脸并不是满足健康的,而是由於肺痨刺激不健康的情欲,逐渐濒临死亡的面貌。晴信想必须立刻把立木仙元叫来替她诊疗。 胜赖已经六岁了,她的小孩正值最可爱的时候。他已经学会讲话,对文字也极感兴趣,已经会写武田胜赖、武田晴信、湖衣等字。 他的长像肯似湖衣姬,面貌清皙,皮肤细白,尤其是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和宽额,可以看出他不是一个平凡的小孩。 「父亲因何事前来此地?」 「来监督直线道路的工程。」 「直线道路修筑完成後,我想第一个骑马经过那条道路,而且最好骑一匹白马。」 从这些不关痛痒的父子对话,晴信亦可看出胜赖的聪明,并对他的将来寄子重望。有时,晴信会把胜赖和太郎义信加以比较。虽然心想不该如此,但他有时仍会因为觉得自己疼爱胜赖甚于义信而感到惊慌。 ? 晴信在直线道路未完成前便准备作战。快马向四处通报,命令运输军需品的马匹在军队将通过的各处驿站集合。 北信的土豪及部将之间,纷纷谣传晴信不等直线道路完成,即将袭击村上义清的本城葛尾城。村上义清命令加强防备,准备据守城池。 晴信的脑中盘旋著不久将在北信与假想敌长尾景虎对峙的情景。譬如,把战场预定在犀川和千曲川会合的川中岛一带的话,从古府中到川中岛的距离,等於长尾景虎从越後春日山城到川中岛的两倍距离。如要缩短这段距离上的差异而获胜,便只有加快军队的移动速度。 晴信计画来一场军队移动演习。七月二十七日天明以前,踯躅崎城馆的了望台上吹起了法螺。法螺拖著长长的尾音,连续吹了三次。停止片刻之後,又再吹了三次。听到这个信号,守候城馆的卫兵慌忙跳起身来。当法螺的声音停止时,大家都已站到个人的岗位上。 了望台不分昼夜都有哨兵值班。那天早上天未明时,他们在韮崎的狼烟台上升起狼烟、吹起法螺。狼烟由白、青、红三色混合而成。了望台上的哨兵将颜色配合的情形告诉驹井高白斋。三种配合的颜色中,第一种颜色代表事件发生的地点;而白色表示深志城方面发生了变动。下一颜色表示敌军的数量,而青色表示敌军有二千。最後的颜色表示事件的内容;而红色则表示我方有危机。暗号经常在更换。 「敌军二千,来袭深志城,目前正在激战,我方陷入危机。」 驹井高白斋将狼烟的内容告知各部将,同时派出快马四处通报。 「不要把它当作演习,应将它视为实际的战争。」驹井高白斋要所有士兵遵守这项命令。狼烟升起一小时後,甲军的先锋队已从古府中出发。 晴信为了缩短与北信之间的距离,因而举行了这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并实行使用狼烟的训练。七月二十七日,从古府中出发的二千军队,八月一日已经集合在深志城。二千军兵到达深志城的消息,是透过狼烟通报到古府中。在深志城与古府中之间设置了十几处狼烟台,台上的士兵整天都未瞌眼地望著天空。晚上用红、青、白三色狼烟:白天则使用红、青、黄、白及黑烟。以五种颜色互相搭配,可以通报相当详细的内容。 虽然上杉宪政曾批评晴信的军事行动并非真如风林火山一般:实则,晴信对自己的军队缺点比上杉宪政更清楚。他知道如要战胜长尾景虎,务必要做到疾如风的行动,而且已经著手实行这个构想。上杉宪政对晴信的批评稍嫌幼稚了些。 集合在深志城的二干军兵,经过一日的休息後,接获了新的命令。命令的内容是演习结束,现在开始进入实际作战。攻击的目标是小岩岳城。 「安昙武士拚死抵抗,大家要振奋精神!」 晴信召集诸将,一面训话,一面派出密探到北信地方,监视村上的行动。 小岩岳城是位於安昙部穗高有明的一座山城。城池周围有几重壕沟,像一个被蓊郁的丛林所覆盖的小城寨。 城主小岩岳图书和五百将士据守在那裏。 小岩岳图书为安昙部的直系後裔,一直固守著自己狭窄的土地,连小笠原长时也对名门的安昙部後裔另眼看待,并加以庇护。然而,小笠原长时自去年十月失踪以来,在中信地区,已没有一座城池为小笠原的根据地,同时也没有人支持小笠原。因此,现在抵抗武田是毫无意义的事。投降武田的中信诸将先後到小岩岳城劝降,但小岩岳图书坚持不肯。 「武田是个凶贼!是灭掉神氏後裔诹访、夺取信浓守护官小笠原氏土地的盗寇!我们小岩岳氏的祖先是棉积丰玉彦命的儿子穗高见命。自古以来,安昙氏即与诹访一样受封於朝廷,成为安昙国主,代代仕於朝廷,负责安昙部造营司、内膳司的职务。曾经仕於孝德天皇的安昙部百鸟,便是首次定居於小岩岳城的人。朝廷勅封他治理安昙,他的特权世代都受到尊重。不仅是小笠原氏和诹访氏,连镰仓幕府也承认我们的特权。虽然土地狭窄,但仍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除非武田晴信向我低头,以平等的地位待我,建立邦交:否则,要我交出人质,作为投降的条件,免谈!甲军大可以进军攻击,我小岩岳图书有群山之灵的庇护。同时,村上义清公如果听说我们据守在一座小城抵挡甲军的大批兵马,也必会派援军来;小笠原的豪主们也会一起反抗的。」 小岩岳图书因为拥有丰富的山林资源,故财力雄厚。同时,他的部下亦十分勇猛,他具有骂武田为凶贼的气魄,故如能与他成为友军,必定非常有益。晴信千方百计地想驯服名族安昙部的子孙,但却无法接受平等对待对方或不交人质的要求。 最後一次交涉是由最近才成为平濑城主的原美浓守虎胤亲自出马,但小岩岳图书说: 「从来没有听说原美浓守这个名字。假如要代表武田,为何不派驹井高白斋或马场民部等有名的部将来交涉?」 他以这些理由,拒绝和原美浓守会面。 「虽然是个有用之才,但现在也顾不得了!」 晴信听说此事後,决定攻击小岩岳城。 小岩岳虽然是个小城,但并非可用大军一下攻下的城。要攻打城池,首先要填好壕沟及砍伐森林。 晴信勘察地形回来後,派人四处收集开山刀和锯子。次日起,士兵们便拿著开山刀和锯子,从四面八方朝著城池开辟道路。锯子的声响昼夜可闻。 小岩岳图书原来只加强防卫通往城门的道路。他以为甲军一定会对这条唯一的突击路线反覆攻击。但是,甲军的二千军马却完全没有经此路线攻打过来,这使他感到意外和惊慌。虽然他时而从城裹攻打出去,甲军也只是做适当的应付而已。三、五日之後,锯木声仍不绝於耳。 「敌军可能是要将这座山砍秃之後再进行攻击。」 「不!他们正等著城裏的粮食消耗殆尽。」 城裏的卫兵议论纷纷。同时,由於锯木的声音而导致睡眠不足。 围城过了八日,原美浓守虎胤将一位年轻的猎户带到晴信的本营来。 「我终於找到他了。他的外号是岩猿弥兵卫,是采取岩茸的高手。据说这人没有一座峭壁无法攀登,相信他一定能完成这次的任务。」 晴信点点头。 「单凭一个人可能无法胜任;另外再加派数名人员予以支援,并给予重赏。」晴信说完,让原美浓守回去。 八月十日深夜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天上有火焰掉落在小岩岳城的屋顶上。从小岩岳城的岩壁上,点火的稻草陆续被丢下来。有些火药掉入城寨,发出了黄色的火焰。 城兵惊慌地忙著扑火,但从天上掉下来的火焰,却比扑火的速度还快。不久,城池的一角开始冒烟燃烧。 以此为信号的攻击军队沿著用锯子开辟出来的道路攻上来。 城兵全部出城迎战。战争持续了两天,随时间的流逝,城兵的人数也日益减少。 没有一个城兵肯逃走。有些妇女接过负伤士兵的枪而继续反击,儿童也把石头扔向武田的士兵。晴信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激烈的抵抗,这简直是一件自杀行为,是为了小岩岳图书这顽强的城主而杀身成仁,惨绝人寰的壮烈景象。 依照战争的规矩,不投降的人会被处死;但因甲军占压倒性的多数,故只能算是片面的屠杀。 天文二十一年八月十二日,小岩岳图书自杀而亡。至此,中信浓的最後抵抗便告终了。 这与听到甲军胜利的呼声,便放弃林城而逃走的信浓守护官的小笠原一族相比,五百将士全数牺牲,没有一人生还的海洋族(据说他们是远渡重洋而在此定居的种族)——安昙部的结局,实在是过於悲惨。 ? 攻落小岩军事要地。取下五百余人之首级,以及弱足不知其数。(《妙法寺记》) ? 弱足者,妇女儿童之谓也。 ? (风之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