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将李继隆是“庸碌之徒”?
今天看了西北大学宋史专家陈峰教授的一篇论文《论宋初三朝的禁军三衙将帅》,正觉受益匪浅,读到下面红字处感觉有些不爽:
在宋太祖时期,殿前和马步军司的将帅以功臣、猛将为主,其能力与军事将领的身份大致相称。慕容延钊、石守信及高怀德等人,都是久经战争考验的将领,足以承担禁军将帅之职。此后的继任者虽然资历较浅,但绝大多数人作为军事将领的素质并没有降低。考诸《宋史》韩重赟以下诸人传,不难发现他们大都拥有丰富的战场经历及突出的军功。如韩重赟曾大败契丹援军;党进勇于战阵,曾击败北汉名将杨业;李汉琼“善战有功”,曾取得抗击契丹的满城大捷。刘廷让、崔彦进、李进卿、张廷翰、李重勋及刘遇诸将,都不失勇将本色。张琼更是一名猛将,宋太祖即承认:“殿前卫士如虎狼者不下万人,非张琼不能统制。”[3](卷2)杨信虽无突出战绩的记载,但以其在表现和深得宋太祖器重的情况观之,杨信绝非等闲之辈。宋太祖朝惟有王继勋和杜审琼属于忝位其职之流,或暴虐不堪,或庸碌有余。不过,此二人在禁军统帅中所占比重既小,任职时间又极为短暂。
宋太宗即位后,在对三衙长贰的选拔上,更多地偏重顺从、循谨特点的要求,这便不可避免地削弱了任职者作为军事将帅应有的基本素质。如最初提拔的白进超被史家评价为:“初无灼然战功,徒以小心谨密抚士卒,故致将帅焉。”[3](卷19)孔守正也以顺从见长,如孔氏在高阳关领兵时,“军中小将有詈其校长者,守正械送阙下,取裁于上,未尝专决焉”[4](《孔守正传》)。而由宋太宗藩邸出身的三衙将帅,更普遍具有循规蹈矩的特点,虽深受器重,但在战场上往往表现出无能、怯懦的状态。如傅潜和王超,或“畏懦无方略”,或“然临军寡谋,拙于战斗”[4](《傅潜传》《王超传》),纵然手握重兵,也临阵惧战。傅潜终因丧师失地而遭到国人皆曰可杀的唾骂,王超则因一味避战被诏责为“稽违诏旨,缓失师期,讫致残人”[11](《责王超诏》),王荣也因屡战屡败,成为时人的笑柄[4](《王荣传》)。至于戴兴、李继隆、赵延溥、王昭远、王汉忠、葛霸、元达之流,实为庸碌之徒,尽管身居要职,然而皆无可称道的表现。惟有高琼稍有作为,以后曾代表禁军支持了寇准抗击契丹入侵之举。
被陈先生斥为“庸碌之徒”,“无足称道”的人的名单里,居然有李继隆?
李继隆,字霸图,上党人,宋初大将李处耘之子。
在我之前的印象中,北宋前三朝名将里,不管按什么标准排,李继隆排进前五位是绝对没问题的。这个人可以说是太宗中后期宋朝军坛第一人,绝对顶梁柱级别的。当然,他有战绩污点,但宋初哪个名将没有呢?曹彬有雍熙北伐的惨败、潘美有折损大将的过失。如果说高琼那点为数不多的作为陈先生都能给予肯定,加上之前提到的党进、李汉琼、崔彦进、李进卿、张廷翰等纯属勇将之类的三衙将帅,陈先生都能予以肯定,那么抗击契丹近二十年屡立战功且长期独挡一面的李继隆又怎能称为“庸碌之辈”?
粗略地数一下李继隆的战功(无关紧要的小功不计)吧:
1、破李继迁。“李继迁叛,命继隆与田仁朗、王侁率兵击之。四月,出银州北,破悉利诸族,追奔数十里,斩三千余级,俘蕃汉老幼千余,枭代州刺史折罗遇及其弟埋乞首,牛马、铠仗所获尤多。”
2、满城大战,李继隆为主将之一,时为镇州都监。“契丹犯边,与崔翰诸将御之。初,太宗授以阵图,及临阵有不便,众以上命不可违。继隆曰:‘事有应变,安可预定,设获违诏之罪,请独当也。’即从宜而行,败之于徐河。”
3、雍熙北伐,曹彬军几乎覆没,“独继隆所部振旅而还”。
4、唐河之战胜绩,李继隆为主帅。“契丹骤至,攻蒲城,至唐河。护军袁继忠慷慨请出师,中黄门林延寿等五人以诏书止之。继隆曰:“阃外之事,将帅得专。”乃与继忠出兵,战数合,击走之。”
5、徐河大捷,李继隆为主帅。“二年冬,送刍粟入威虏军,蕃将于越率骑八万来邀王师,继隆所领步骑裁一万,先命千人设伏城北十里,而与尹继伦列阵以待。敌众方食,继伦出其不意,击走之。继隆追奔过徐河,俘获甚众。”
6、再破李继迁,擒赵保忠(李继捧)。“河外蕃汉大扰,以继隆为河西行营都部署、尚食使尹继隆为都监以讨之。既而继迁遁去,擒保忠以献。”
7、澶渊之战抵御契丹,李继隆仍是主帅之一。“是冬,契丹大入,逾魏郡至河上。真宗幸澶渊,继隆表求扈从,命为驾前东西排阵使,先赴澶州,陈师于北城外,毁车为营。敌数万骑急攻,继隆与石保吉率众御之,追奔数里。”事后石保吉说:“布列行阵,指授方略,皆出于继隆。”(《东都事略·列传三》)
战绩污点:
1、君子馆之战配合不利,导致刘廷让军覆没。“契丹大入边,出为沧州都部署。刘廷让与敌战君子馆,先约继隆以精卒后殿,缓急为援。既而敌围廷让数重,继隆引麾下兵退保乐寿,廷让力不敌,全军陷没,裁以单骑遁免。上怒,追继隆赴阙,令中书问状,既而得释。”
2、至道二年五路讨李继迁无功。“是秋,五路讨继迁,以继隆出环州,取东关镇,由赤柽、苦井路赴之。继隆以所出道回远乏水,请由橐驼路径趋贼之巢穴。且遣继和入奏,太宗召诘之,知其必败,因遣周莹赍手诏切责,督其进军赤柽。莹至,继隆以便宜发兵,不俟报,与丁罕行十余日,果不见贼而还。诸将失期,士卒困乏。”
必须说明的是这两次战绩污点还是有客观理由的,君子馆之战天气对宋军不利,士兵冻得弓都拉不开,李继隆之所以退却也许是看到了,如果援助自己也有可能全军覆没,为保存实力考虑。当然他为什么这么做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就事后发生的事也可见端倪。“追继隆赴阙,令中书问状,既而得释”,可见李继隆必然有难言的苦衷,否则为何不见贬黜,反而第二年便由防御使升为观察使?当年雍熙北伐,曹彬、潘美、崔彦进、米信……这么多名将参战,打了败仗一点不留情,全都罢黜,而君子馆之战损失不亚于雍熙北伐,李继隆审问之后就没事了,恐怕不能仅用其外戚身份来解释吧。那时宋朝的外戚还不至于如此受照顾。
而至道二年的五路讨李继迁,则一是道路不熟,二是沙漠难行。大军找不到敌军主力的方向,与宋太宗的战略部署不利和用人不当也有关系,几路大军根本无法按原计划合击乌白池。总之,此次无功,非战之罪。
这两个战绩污点,一次失天时,一次无地利,情有可原。
总体来说,李继隆绝对功大于过(功过八二开吧),几乎是太宗朝中后期唯一可信赖的名将。除此之外,从其生平事迹中还可以发现其为将的一大可贵之处——有主见,有魄力,忠于国事而不屈于君权,且敢于承担责任。这已不仅仅属于将才,而是帅才的品质之一。
我们也可以历数一下李继隆跟宋太宗顶着干的记录:
1、满城大战,李继隆为镇州都监。都监本来是要督促众将按照皇帝的旨意办事的人,而当众将觉得太宗的阵图不靠谱,打算变阵的时候,李继隆毅然支持众将的主张,并且声言:“设获违诏之罪,请独当也。”自己揽下违诏的责任。
2、唐河之战前,“朝议有寇至,令坚壁清野,勿与战。”契丹兵到达唐河时,袁继忠请战,“中黄门林延寿等五人以诏书止之”,这时的主帅李继隆又显大佬本色,道:“阃外之事,将帅得专。”与袁继忠出战,击退契丹。
3、徐河之战后,“有诏废威虏军”。李继隆不同意,上言道:“梁门为北面保障,不可废。”日后的“铜梁门”就这样被李继隆保下来了。
4、五路征讨李继迁,李继隆不愿按照宋太宗预先布置的道路进军,而是想抄近道,虽然派胞弟李继和入奏,但是不等太宗回覆就向自己选的路出发了。
以宋太宗这种猜忌多疑的性格,和对武将的严格防范,似李继隆这般数次在关键时刻违诏,而仍然得到太宗的重用,只能说明太宗确实离不开他,已经对他有了依赖,也侧面说明了李继隆独当一面的能力。
以李继隆一生的功勋及其为将的品质,陈先生将其列在“庸碌之徒”的名单里,晚生实在不解。陈峰教授是我所敬仰的当代宋史专家之一,在我心中的地位仅次于王曾瑜,与张邦炜、曾瑞龙等人并列,他关于北宋兵制的论著对我影响颇大。而他对李继隆的评价,竟等同于王昭远、元达之流,觉得其能力和功业在高琼之下,种种迹象表明陈先生似乎并未仔细研究过李继隆这个人,莫非陈先生只研究兵制而不涉及战史?又或者是无心之失?
当然,虽然不同意陈先生对李继隆的认识,我对陈先生的敬仰之情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写此文并非有意要驳,只是读到这里有感而发不得不一吐为快;同时也不会因为陈先生的评价,对李继隆这位古人改变以往的看法。在我看来,宋朝初年如果只选两个名将,我的选择毫不动摇地会是这样两个人——第一位是被黑了上千年的潘美,第二位就是这位李霸图了。
曹彬配享太祖,潘美配享太宗,李继隆配享真宗,已经说明至少在宋朝官方看来,曹彬、潘美、李继隆是前三朝名将的代表了。
PS:说点题外话,从北宋八朝皇帝的配享功臣可以清晰地看到武人地位的下降。
太祖:赵普、曹彬 一文一武,1:1)
太宗:薛居正、石熙载、潘美 二文一武,2:1)
真宗:李沆、王旦、李继隆 二文一武,2:1)
仁宗:王曾、吕夷简、曹玮 二文一武,2:1)
英宗:韩琦、曾公亮 二文,2:0)
神宗:富弼(一度为王安石) 一文,1:0
哲宗:司马光(一度为蔡确) 一文,1:0
徽宗:韩忠彦 一文,1:0
太祖朝文武是均衡的,太宗朝开始文臣增加、武将不变,到英宗朝以后就没武人什么事了。
另:曹彬、曹玮与韩琦、韩忠彦父子配享,一时之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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