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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21 23:59 反清复明
(ZT)夜语阴阳

作者:夜空语

引子
  
  其心,恒常不动,迷离却胜浮云;
  其目,有缚鬼裂魔之光;
  其口,明艳朱唇之下有利舌如刀;
  其女,时有美貌妖魅相随;
  其友﹐质实心热,真心惟他莫许。
  
  这一段,是冈野玲子《阴阳师》漫画中,对故事主人公安倍晴明的刻画,也正是我接触并想要写这个人物最开始的由来。安倍晴明在历史上实有其人,相传为遣唐使阿部仲麻吕的后人,生活在距今一千年的日本平安时代,是日本历史上最负盛名的阴阳师。
  
  关于阴阳师,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便是利用术法沟通阴阳、镇压鬼神、观测天象的人,类似于中国古代的天师。这样的人自然会有很多神奇的传说,比如说日本民间,就长期流传着安倍晴明其实是白狐之子,能以肉眼辨识鬼魂等等说法。至今在京都的土御门,还供奉着晴明神社,前往祭拜的人络绎不绝。有关他的书籍、漫画、电影也林林总总,不胜枚举——穿越千年,阴阳师仍以某种神秘的力量存在于传说之中。
  
  这个系列的故事沿用了小说与漫画的人物设定,所写的,便是安倍晴明及其友源博雅的经历。并没有太多的恐怖情节,也鲜有引人好奇的神仙鬼怪。如果愿意,便当它是日本式的聊斋故事吧。
  
  正文将陆续贴出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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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22 00:00 反清复明
卷一 紫裳
  
  这里,是夜色笼罩下的平安京。
  黑云遮住了月亮,连星星也看不见。远处宫殿依然闪着彻夜的篝火,将庭院照耀得如同白昼,看得见影影憧憧的人们来往,隐隐有笙歌笑语传来;然而除却这一处,其他地方都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钻入耳中的也只剩下病患痛苦的呻吟、小儿惊恐的夜啼,以及一两声低哑的犬吠。
  
  平成太在城墙边漆黑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打着酒嗝。对于一个落魄的武士来说,没有比酒更好的朋友了,尽管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很少能得到足够买得一醉的金钱。
  突然之间他站住了脚。在他的身后传来一丝细碎的声响,听上去有一点诡异。
  “什么人?!”他拔出了刀。
  要说平成太,可是出了名的大胆。少年时他曾和一帮朋友赌赛,独自一个人在坟岗上呆了一夜,第二天大家去找他的时候,他的呼噜正打得起劲呢,所以他有这样的举动也不足为奇。
  
  声音停住了。
  “喂!”他又叫了一声,这一次能够听出带着酒意的怒火。
  “敢在平家老爷的面前装神弄鬼么?快给我滚出来!本人可是数一数二的武士!”
  “扑通”一声,一个黑影跪在他的面前。“饶……饶命……”
  
  平成太定睛看去,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灰尘涂抹得看不出年龄,看样子有点象乞丐。
  “啊哈。果然还是有作奸犯科的鼠辈啊。快说,你这样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武士举起了手中的刀晃了晃,威胁道。
  
  “并没有跟着大人,”那人磕头如捣蒜。“不过……不过刚刚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女人……正好大人经过,心里一慌,所以……”
  “女人?”平成太眯缝起眼睛。
  “是……是死了的。好象是个有身份的女人……”
  “在哪里?”平成太喝道。
  那人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向东边一指。平成太走了过去,说实话,即使是素来胆大的平成太,此时此刻心里也有点发毛。
  
  地上有一个黑影,果然是一个女人。此刻天上的云已经散开,露出一丝弯月的微光,正照在她惨白的面孔上。竟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无神的眼睛直瞪着天空,身上穿着的也是华丽雅致的淡紫色绸衫,不过此时此刻绸衫已经褪去了大半,腰部以上的胸膛和乳房全都暴露在外。 漆黑的长发披散着,映衬着白色的肉体,看上去分外触目。
  
  平成太转过头,一把揪住了想要逃跑的乞丐,凶神恶煞地吼道:“你这无赖!你是想剥掉她的衣裳换钱,对不对?说不定就是你杀了她!”
  “不……不不……”乞丐的嘴唇已经在哆嗦,“我没……”
  “还敢狡辩!”平成太站起身来,从刀鞘中抽出长刀,运足力气劈了下去。乞丐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刀锋从肩头起劈成了两半,尸体倒了下去。
  
  “嘿嘿。”平成太冷笑了一下。“对报信的人做这样的处置,有点于心不安哪。不过,送上门来的财路,回绝了是会得罪神灵的。”
  蹲下身来,他开始毫不客气地翻检女尸,随后便看见女人的右手紧握着——掰开那只手,有微光闪耀,那是一块勾玉,通体透明,白色中隐隐泛着碧色的光,看得出是用上好的材质制成。
  平成太的眼睛亮了一下,没有丝毫犹豫地,他将勾玉一把夺过。
  “用这个,可以换取至少三顿酒钱了吧?”他放肆地大笑起来,月光下他的脸孔看上去有几分狰狞,好像是鬼怪的模样。随即,他将勾玉揣入自己的怀中,扬长而去。
  
  在他身后,女尸仍然大睁着双眼。乌云聚拢来,连最后一丝月色都看不见了,千年之前的平安京重又陷入地狱一般的黑暗里。
  
  ************************************
  
  这日清晨,源博雅象往常一样,提着一串香鱼,走进了位于一条戾桥边的晴明宅邸。
  倘若看过《今昔物语》,对这个人物应当并不陌生。他是醍醐天皇之孙,日本古代最负盛名的音乐家,号称雅乐之祖。相传他的音乐可以与天地契合,聍听的时候便能够感受到自然之心。在这个故事里,他的形象是一位诚朴到有些木讷的青年武士,也是唯一可以不拘行迹走进晴明宅院的人。
  
  “喂,晴明!”看得出,博雅今天的心情非常好,连叫声都比往常大。
  循声而出的并不是他那个被人称为京城第一阴阳师的好友,而是一个穿着棣棠色汗袗,头发结成总角的女童。
  “晴明大人出门去了,临走之前要我转告,请博雅大人稍候片刻。”
  博雅愣了一下。“不是说今天回来吗?特意等他回来喝酒的呢。”他的表情显得很失望。
  
  七日之前,晴明对他说,要到山中拜访某个高僧,并且说好了回来的日期。晴明一向是个守约的人,所以博雅也就兴冲冲地准时前来探问了。
  女童微笑着,乖巧地接过博雅手中的香鱼,引博雅来到廊下坐着,摆上了酒菜,随后便消失不见了。这本来应当是一件怪事,但在晴明这里,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博雅端起酒杯,望着庭院中略有些凋敝的秋草,心中除了失望之外,还有点焦躁。本来以为立刻就可以看见那张总是带着漫不经心促狭笑意的脸呢。
  “这家伙……”心里想着,嘴上也忍不住说了出来。“该不是被山中的美景迷住了,忘了归期吧?”
  
  正在此刻,“砰”地一声大响传来。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博雅慌忙跳起,向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闯入了府门,不分青红皂白一下子扑倒在博雅的脚下,带着哭泣的声音叫道:“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求你救救我!”
  
  博雅张口结舌。“我……”他刚想说我不是晴明,那人却自管自地说了起来。
  “本来也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该来麻烦您……您是天皇陛下看重的人,象我们这样下贱的人是不配得到您的照顾的。可是……可是,如果您不肯帮忙的话,我们全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啊?”博雅顿感问题严重。“到底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那人抬起头来,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接近四十岁的样子。五官还算端正,看得出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身上穿着平民的衣服,虽然还没有什么补丁,却也很是陈旧了。
  “事情是这样的……”也许是博雅关心的态度安抚了那人,他略微平静下来,开始了他的叙述。
  
  此人名唤岩作,因为在城边开着一个小小的杂货铺,偶尔也被前来赊账的人尊称作老板。不过铺子的生意实在不景气,所赚的钱也就将将能够让一家人不至于饿死。日子虽然清苦,岩作自己倒是老实勤快的人,每天天不亮就开铺子,一直开到月亮上来。
  
  事情发生在某一天的晚上。那时岩作一家人已经关了店门睡下了。
  “嗒,嗒。”轻柔的敲门声。
  “谁呀?”岩作翻身坐起。
  一个文雅的女人声音响起。“打扰了。请问府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吗?”
  这么晚了还有女人过来买东西,岩作想,送上门来的生意怎能不做?于是披了衣服去开门。
  
  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似乎是一个身穿紫色绸衫的女人,长发低垂,遮住了整个脸面。
  “您好,请问您要什么?”
  女人的声音纤细温柔。“是啊,那东西在府上吗?”
  岩作愣了一下。“什么东西?”
  女人向他伸出一只手,作出索求的姿势。同时用叹息似的声音念道:“常恐秋风寒沁骨,君心原不似侬心。”
  那手的颜色在月光下是异乎寻常的死白色,仿佛没有生命的石头雕刻出来。岩作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就在那一刻他注意到,那女人……
  
  那女人在月亮下看不见影子!

2006-5-22 00:01 反清复明
“嘭!”
  他用尽全身力气关上了房门,然后钻进床底瑟瑟发抖,直到天明。
  
  “哦?”博雅听到这里皱起了眉毛。“没有影子……难道是鬼魂?”
  “是……”岩作战战兢兢地道。
  
  当夜那女人没有再来,岩作松了一口气,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做了噩梦或者看花了眼,可是第二天,敲门声再度响起,还是上次那个女人,说的还是同样的话,这一次岩作没有开门也没再答话。一连五天,女人的敲门声总是在午夜响起,一直到黎明才肯离去,弄得岩作一到夜晚就惊恐万状,不能合眼。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起曾经听见京中人传颂土御门的安倍晴明大人神通广大,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是慌慌张张地前来求助。
  
  “原来是这样……”博雅心里有点恼火。晴明这家伙为什么还不回来?可是既然有事发生,坐视不理就不是武士的性格了。作为晴明的朋友,帮助他分担一点事情也是义不容辞的吧?想到这里,他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刀。“好,今天晚上,我就到你的铺子里去看看。”
  
  ***********************
  
  是夜,博雅依约来到了岩作的家中,全副戎装,自然也带上了从不离身的叶二——他的笛子。尽管答应下来的时候没有犹豫,此时此刻,当他盘膝坐在岩作家里,静候女人到来的当口,心中也感觉到了一阵惧怕。毕竟对方的身份很可能是鬼怪一类,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太过轻率而不自量力?不过,能有个机会代替晴明的工作,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吧。只是不知道晴明在面对鬼物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偶尔也会有恐惧和惊慌?
  
  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房中没有点灯,因此反而比外面更加黑暗。秋风一阵阵地从板垣缝隙中透了进来,带着令人瑟缩的寒意。偶尔也夹带着树叶枯枝,敲打门扉,而除了风的呼啸,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这样的沉默反而令人更加不安,在没有边际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不知从哪里来的窥视的眼睛。
  
  突然,门上“嗒”地一声轻响,好像是有人在敲门,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显得分外刺耳。
  “谁?”博雅几乎是本能地,“锵”地抽出了自己的武士刀。
  门外一阵静默,过了片刻,又是“嗒,嗒”两声,这回听清楚了,的确有人在敲门。
  
  真的……来了?博雅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冷汗从背上滚了下来,双腿似乎也不自觉地颤抖了。突然听到旁边传来“格格格”的怪声,仔细一看,却是缩在屋角的岩作,已经不由自主地抖作了一团,方才那怪声想必就是他牙齿打战的声音吧。
  
  这景象反倒给了博雅一个提醒。怎么可以这样!他在心里为自己鼓着劲,如果源博雅也像一个手无寸铁的杂货铺商人一样只知道发抖的话,又怎么配作一个武士?无论是否鬼怪,一定要和他正面交手,决不能让人看着自己的笑话,何况自己此次是代替晴明前来。想到此处,突然非常渴望晴明就在身边。这家伙……有他在的时候,好像连与鬼物会面都变得轻松多了。就算是天大的事情,有晴明在,也可以笑着面对吧?
  
  咬了咬牙,将手中长刀攥得更紧,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缓缓走到门边,从门缝中看出去——果然有一个颀长的影子站在门口,夜色中看不清轮廓,但确凿无疑地,那是一个人。
  好吧。
  来吧!
  
  左手猛地拉开了门,随后身体就象是装了弹簧一般扑了出去,右手长刀扬起,向那个人影斩去。
  “喂,博雅。”千钧一发之际,那人扬起脸,叫了一声。
  “当啷”一声大响,武士刀落在了地上,博雅保持了那个扑出去的姿势足足半刻钟,然后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咙中发出不像自己的声音。“晴……晴明??”
  
  “是啊。是我。”无法忍住笑意的声音回答道。这熟悉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听错。
  “你……你!”博雅在怪叫了这么一句之后突然觉得双腿开始酸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额头、脊背早已全是汗水,刚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力量这时候就像日光下的初雪一般融成了一摊烂泥。
  
  *************************************
  
  天空渐渐露出了曙色,地面上、屋瓦上,都结着淡淡的白霜。晨风吹来带着寒意,让人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衣裳。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一个是武士打扮的源博雅,另一个穿着白色的狩衣,白皙的皮肤,双唇红润而满含笑意,态度闲适安然,看上去比前者还要年轻,正是平安朝大名鼎鼎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此刻,后者正瞅着前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而前者相反,拉长着脸,一语不发,仿佛在赌气,故意不去望自己的朋友。
  
  “呐……博雅,”晴明开了口。“听见秋虫的声音了吗?”
  果然,草丛中隐隐约约传来金铃子一类昆虫的鸣叫,声音脆亮婉转,仿佛带着特殊的旋律,令这秋天的早晨显出与众不同的韵致,让人眷恋,也觉得有一些凄凉。
  博雅的脸上露出了注意聍听的陶醉神色,这是一个专注于音乐的人对声音所特有的敏感。晴明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接着道:“大约是知道过了这个季节便要死去,所以才这么尽情地鸣叫吧。秋虫的生命,也很短暂啊。”
  
  “是啊……”博雅不知不觉便深有同感地应了一句,突然惊觉,懊恼之下便住了口。而晴明此刻,已经以扇掩面,无声地笑了起来。
  “喂!我就那么可笑吗?”博雅索性不走了,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身边的一块大石上。
  “对不起。”晴明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不过,这么长的路,如果什么话都不说,也会觉得无聊吧。”
  
  博雅张了张嘴,却想不出应答的话来。尽管刚刚的确暗地里立下了“不和晴明说话”的赌咒,可晴明对自己的了解实在太深了,看来以自己简单的个性,即使想要闹点小别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此刻晴明也在他的对面坐下,眺望着东方天边那一抹彤红的朝霞。白色的衣襟与面颊也染上了一层鲜艳的色彩。想是一夜奔波的缘故,神色有一点疲倦,表情却还是相当愉快的。
  
  “也就是说,早上我去你那里的时候,你已经到家啰?”
  “嗯。”
  “那么岩作向我求助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嗯。”
  “我答应他处理这事的时候,你就听到了?”
  “嗯,的确,都听到了。”
  “那……那你为什么……”
  
  “啊,这个么,”晴明略微挑起眉毛,这让那张脸看上去更有了种促狭意味。“因为知道博雅是个好人,一定不会让岩作失望,所以就放心由你来应对了。”
  
  “可是……”博雅再次张口结舌。
  “好吧,我道歉。”晴明一本正经地说道。“让博雅受了惊吓,我很抱歉。”
  博雅脸色突然红了。“不是为了这个!”
  “不是?”晴明略有些惊讶地抬起了细长的眼。
  “不是。”
  “那么……”
  “我……我今天差点杀死你……如果不是及时听到了你的声音的话,那一刀我真的会劈下去。”
  “是吗?”晴明扬起了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是说真的!晴明,玩笑是不可以过分的,你这样……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假如晴明被我伤害了,我会非常难过,会想要杀了自己。所以晴明,拜托你以后,一定不要做这种对自己有危险的事情!”博雅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脸孔涨得通红。
  
  晴明先是错愕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听着,最后,垂下了眼帘,把目光转向远处。
  “是这样……”他低低地说着。
  “嗳?”博雅一怔。
“没什么。”晴明转过头,看着他,脸上又逐渐浮起了他熟悉的笑意。“回去吧,一起喝一杯。”
  
  “可是,那个敲门的女人的事情……”博雅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哦,那个啊,”晴明很随意地道。“不用担心,很快就会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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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院中秋景正浓,数枝野菊随意散乱地开着,发出淡淡的清香。经霜后的树叶从碧绿到浅黄到深红,映着蔚蓝如洗的晴空,色彩富丽而清朗。两人就这样在廊下坐着,一边喝酒,一边抬眼看着天空,仿佛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晴明……”
  “嗯?”
  “喜欢秋天吗?”
  “还不错吧……”
  “我也是,喜欢秋天的景色。可是,一想到很快就要变成冬天,那些美丽的花都要死去,又会觉得非常舍不得。这样看来,还是春天好啊。”
  “呵呵,博雅,真是个好人啊。”
  “嗯?”博雅从酒杯的上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晴明。
  “为那些花担忧,不是吗?”
  “啊,因为亲眼看到了它们的美丽,所以心里总希望它们能长久地存在下去。毁灭这样的美丽难道不是残忍的事情吗?”
  “明白。”晴明啜了一口杯中酒,微微眯起了细长的眼。“不过,残忍有的时候和仁慈意义是相同的。”
  
  博雅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又在说我不懂的话。”他嘀咕了一句。
  “其实很简单,如果永远都是气候宜人的春天,任由花草生长,那么过不了多久,这世上就会长满了植物,连阳光和雨水都会被抢光的吧。那样对花草而言,反而是痛苦。所以必须要有秋天,消除过多的生机。”
  “唔……有点明白了……”
  “假如把春天看作是上天的咒语,那么秋天就是解咒的方法,这样才符合自然的平衡。因此无所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看起来是在制止与消灭,实际上却是在执行温柔与仁慈的法则。真正的咒术便是如此。”
  “唔……好象又不明白了……奇怪,为什么你一说到咒的问题,我就会觉得如此复杂?”
  
  晴明笑了笑,对于秋天来说略嫌明朗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宽大的白色狩衣也变成了淡淡的金色。这时候,岩作已经来到了廊下。
  “晴明大人……”可怜的杂货店老板看了看博雅,又看了看晴明,已经完全被弄胡涂,不知道谁是真正的阴阳师了。
  “带来了吗?”晴明直截了当地说。
  “是,小人已经把它带来了。”岩作如释重负地把一个布包交给了晴明。晴明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质地上好,微微发着绿色光芒的勾玉。
  
  “七天以前,有个落魄的武士来到我的店里,要用这块玉换酒。小人本不敢收留来历不明的东西,况且这一类的东西到底值不值钱小人也不清楚。不过那武士的态度十分蛮横,说什么信不过他是侮辱他的尊严之类的话,小人只好同他交换了。”
  “那么,女鬼也是从那天之后开始出现的?”
  “正是。小人本来没有想到这件事,直到您问起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特别的东西的时候,才……”
  “唔。”晴明凝视着手中的勾玉。“请回吧,这件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那么,那女鬼……”岩作忐忑不安地问道。
  “不会再来了。”晴明十分明确地说。岩作如释重负,行礼之后退出了门。
  
  “这是怎么回事?”博雅困惑地道。“那女鬼是为了这块玉而来吗?”
  “可能是。”
  “你也没有确切的答案?那为什么给了岩作这样肯定的回答?”
  “呵呵,我只是猜测。不过,不论猜测是否正确,只要岩作自己能够确信鬼魂不再出现,那么它就真的不会出现了。”
  “这也是咒?”
  “可以说是。实际上岩作在收到这块勾玉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那是来历不明的东西’这样的念头,这念头就是咒。所以鬼魂才会借着咒现形。如今他已经确信自己摆脱了,这个咒就可以化解了。”
  “你是说疑心生暗鬼?”
  “嗯……大致如此。”晴明站起身来,走到院中,秋风吹得他的衣服微微摇摆。
  “你要去哪里?”博雅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扬声问道。
  “找到这块勾玉的真正主人。”
  “那么,一起去吧?”
  “唔。”
  “走。”
  “走。”
  
  *******************************************
  
  牛车缓缓在路上行走,最终停在了一座豪华的府第之前,正是当今最有势力的大臣藤原兼家的住所。不理会博雅带着惊异的眼神,晴明走了过去,向阍者提出了晋见大人的请求。
  
  藤原大人今天的心情似乎相当好,手上摇晃着一柄折扇,一张看上去有点苍老的扁圆脸按照当时上层贵族的习气涂着厚厚的白粉,满面春风地招呼着两人。
  “哈哈,真是来得凑巧啊,晴明。我刚想让人去请你来,帮忙推算一下去贺茂川祈福的仪式何时举行为佳呢。”
  “噢,那件事倒不忙安排。”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今天来,却有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藤原兼家颇感兴趣地向着来客的方向伸长了脖颈。
  “对,请问,大人手上的扇子从何而来?”
  “这个?”藤原兼家看了看自己手中。“是纪兵卫赠送的礼物。”
  “冒昧地说,能让我仔细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
  
  扇子被交到了晴明的手中,这是一把质地相当优良的纸扇,被染成了上深下浅的绿色,用浓淡相间的墨色画着几枝疏竹,看上去错落有致。另一边则题着两句汉诗:寒夜孤舟听细雨,断肠声里过潇湘。并非纸屋纸或者高丽纸所造,一看就是唐国舶来的物品,并且已经有了不少年代。
  
  “是一件很稀有的古董呢。”晴明轻声说道。
  “是啊是啊,”看见有人赏识自己的收藏,藤原兼家脸上显出非常愉快的神色来。“唐国的东西,曾经是已故的桐壶院上皇赐给某亲王的赛诗利物,后来就不知去向了。纪兵卫知道我有鉴赏古扇的爱好,把它赠送给了我。不过,说来也是个没福气的人啊,刚向天皇陛下请准,把国守的空缺交给他,他却病倒了,据说已经药石无效了。”
  
  “哦……”晴明漫不经心地听着。“大概就是因为这把扇子的缘故吧。这扇子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呢。”
  “啊?”藤原兼家倏地睁大了一双小眼睛,身体也向后仰去,尽量离那扇子远远的。
  “你……你是说……”他用手指着那扇子,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
  “没错。”晴明说道。随后伸出白皙瘦长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念着咒语。博雅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手不由自主地放上了刀柄,而藤原兼家此刻已经缩到了屋子一角。
  
  手指移到了扇子上,低喝一声“现形!”刹那间,扇面上隐隐显出一缕血光,血光慢慢扩大,洇满了整把纸扇,同时还听到似有似无的女人的叹息。
  
  “啊!”藤原兼家再也不能强作镇定,大叫了起来,身体簌簌发抖。博雅也觉得头皮发麻,不过大概是因为晴明在的缘故,并不觉得异乎寻常的恐惧。
  “啪”地一声,晴明快速地合上了扇子,从怀中取出一张画有五芒星的桔梗印,贴在扇骨之上,然后从容向藤原兼家俯首,道:“您可曾看见了?”
  
  “看见了,看见了!”藤原兼家不由自主地点头,声音还在发抖。
  “唔,这把扇子里有一个相当执着的鬼魂,我必须带回去,用法力为它作净化。不过,在净化没有完成之前,您带着它可是很危险的。”

2006-5-22 00:02 反清复明
“啊……不不不,随你如何处置好了,请一定把它带走,我可不要冤魂缠上我。该死的纪兵卫,竟然拿一把附有怨灵的扇子来害我!我一定要……”藤原兼家余悸未消,一边咬牙切齿地发着狠,涂着白粉的脸孔看上去表情让人不寒而栗。
  “好吧,请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冤魂再来打扰阁下。”晴明向博雅使了个眼色,两人取了那把扇子,告辞出门。
  
  **********************************
  
  就这样,两人又回到了晴明家的小庭院中。
  
  “唔……”晴明舒舒服服地在廊下坐下来。“真伤脑筋啊,一回来就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本来想好好休息几天的。”似笑非笑的眼光转向博雅。“这回,可是你给我招惹来的啊。”
  “什么?”博雅不服气地道。“岩作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可是接下事情的是你啊。”晴明微笑着,看上去心情倒不坏。
  “呃……可如果晴明在,也不会不理吧。”
  “那可难说。”晴明半闭着眼睛,一副悠闲态度。“那些事情和我无关,不是吗?”
  “好象是这样……”博雅认真想了想,老实地承认。“不过我知道,无论你怎么说,这样的事情你还是会帮忙的。”
  “为什么?”晴明睁开了眼。
  “因为……”博雅一时语塞。“因为你是晴明啊。”
  “哈哈。”
  
  晴明大笑起来,随手将扇子递给博雅。“呐,这个就送给你,作为你帮了这次忙的礼物吧。”
  “啊?”博雅忙不迭地缩手。“你,你不是说着扇子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吗?”
  “那个啊,”晴明细长的双眼闪过一丝狡狯的光,嘴角的笑容令那张脸看上去有点像狐狸。“那个是障眼法。这把扇子上,原本什么也没有啊。”
  
  “什么?!”博雅呼地一下坐直了身体。“可我明明看到……”
  “嗯。只是一个小小的法术,就好比对在场的人施了咒,你们所看见的就成了那个样子。”
  “可是,为什么要那样做?看起来好象是在诓骗藤原大人的宝物……”
  晴明嘴角上挑,不怀好意地低低笑了起来。“也可以那样说吧。”
  “晴明!”。
  不理会武士的抗议,晴明悠然道:“现在仔细看看这把扇子,有没有缺了什么东西?”
  博雅小心翼翼地拿起扇子,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把它打开,认真地读着上头的诗句。
  “不是说的那个。”晴明示意他把扇子交到自己手中,然后从怀中摸出那块从岩作手中拿到的勾玉。这下博雅看清了,扇子的底部有一个小小的环,用绿色丝线缠绕,那丝线的质地与勾玉上的丝线一模一样——勾玉正是这扇子的扇坠。
  
  “看见了吗?”晴明把勾玉挂在扇子上,让它们合二为一。
  “啊!原来如此!”博雅大为惊异。“可是你是如何知道它原来是扇坠呢?”
  “记得岩作说过那女子在他的门口吟诗的事情吗?‘常恐秋风寒沁骨,君心原不似侬心’。有什么东西是秋风一来就不再受到宠爱的呢?夏天里时刻不离手的东西到了天冷的时候就会常常忘却,不是吗?”
  “是这样啊……”博雅思索着。“可是,那女子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晴明笑了笑,合上了扇子,站起身来说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让她自己来告诉我们吧。”
  
  *******************************
  
  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晴明将手指按在唇上,轻轻念动咒语,四周的一切在这似有似无的声音中变得缥缈起来。源博雅坐在一边,按照晴明事先的吩咐闭上了嘴,牢牢记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手中的武士刀照例是紧紧攥着的。
  
  就在此时,院中的月桂树下升起了一缕薄雾,薄雾不断上升,逐渐凝聚成有实质的东西,借着晦暗的月色可以看见,那正是一个女人,穿著紫色绸衫的女人。博雅屏住了呼吸,而晴明,在此刻开了口。
  
  “您好。”晴明的声音温柔和悦,有一种令人心安定的力量。
  那紫裳女子迟疑着,尽管看不清她的面貌,却依然给人惨淡羞涩的感觉。
  “请问,府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吗?”与岩作家中一模一样的问话。
  “是这个?”晴明拿起了那把扇子,扇坠上的勾玉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碧光。
  “啊,真的在您这里,太好了。”紫裳女子接过扇子,突然开始掩面抽泣起来。
  
  晴明不说话,静静地等候她平静下来。抽泣声中语停止了,女子悲切的声音再度响起。“该怎样谢谢您呢?长久以来,因为这把扇子的执念一直飘荡着,没有办法离开这阴暗的冥府。”
  “不必客气,还是请您告诉我这把扇子的来历吧。” 晴明的语气一如既往,低沉温雅。博雅不得不承认,尽管没有听说过晴明有什么秘密的情人,或者主动追求过哪位小姐,晴明对付女人的办法确实比自己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他愿意,总可以让女人觉得安心。自己则是那种只要一看见女人的眼泪就会手足无措的人。
  
  “这把扇子是死去的母亲大人留给我的,”女子缓缓说道,“她曾是亲王府上的侍女,因为被亲王宠爱着,所以得到了那把扇子作为恋情的信物。后来亲王去世,母亲被遣回家中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生下我之后不久也撒手人寰,只留下了这柄扇子当作她的遗念。”
  “我独自一人寄居在姨母家中,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直到十五岁那年,纪兵卫向我求爱并得到了我的心。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时间,尽管其间也有他在别处逢场作戏的传闻,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爱,因为我是那样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男人。”月光下,女子的声音听来分外凄切。晴明侧耳聆听,不发一语。
  
  “后来,他要到京城谋取前途,向我辞行,临走时立下了永不分离的誓言。他走后我度日如年,但有他的誓言陪伴,仍然坚信着总有一天他会回到我身边。”
  “果然在一年之后,他来找我了,说是要接我去我们自己的家,我当时高兴极了。他叮嘱我,带好随身的东西,特别是那把扇子,我从来没有违拗过他的话,他说什么,我全都照做。”
  
  “当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路上我问他在京城里的情况,他不是支支吾吾就是避而不谈,可是那时的我正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妥。”
  “后来他跟我要扇子,我打开随身的行囊,取了出来。我说,什么都可以给他,连我这个人都是他的;只是这把扇子我必须留着,因为是父母的遗念,母亲临终前的吩咐,要我永远保留它。”
  “他听完之后默不作声,突然拔出刀来,刺向我的胸前。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在月亮下青白得像鬼怪一样。”
  
  “我倒了下去,他却也流出了眼泪,对我说对不起。他要向藤原兼家大人求取国守的职位,而这把扇子正是藤原大人在某次朝会上无意中提起的欲得之物。除此之外,他已向左大臣家的三女公子求亲,对方也属意于他,所以不能留着我这个累赘。尽管我是亲王的血统,不过亲王早已故世,而我只是不被承认身份的卑贱侍女所生,绝不可能给他的仕途带来任何帮助。”
  
  “他从垂死的我的手上夺走了扇子,由于我的挣扎,扇坠被我拉了下来。随后,他慌慌张张地逃走,任由我在地上痛苦地死去。后来,扇坠又被某个过路的武士抢走,灵魂在空中飘荡着的我因为心中不能放弃的执念到处追寻扇子的下落,直到今日在这里与它们重逢。”女子终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跪在地上,呜咽出声,一头青丝秀发披散开来,遮住了全身。
从廊下传来“啪”地一声脆响,随即惊慌的“唔”了一声。晴明露出一丝微笑,出声招呼道:“博雅,出来吧。”随后就看见武士的身形从廊下的暗影里狼狈地显现了出来。
  “对不起……”博雅讷讷地道。“因为心里觉得很气愤,所以不小心捏破了酒杯,发出声音了……”
  “没关系。”熟知这武士的秉性,尽管实在不是一个驱魔的好助手,常常干出破坏结界的事情,但这样的憨直毕竟是甚为可爱的吧。
  紫裳女子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两人。
  “这位博雅大人,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好人。”晴明彬彬有礼地作着介绍,好象对方是一位活着的千金小姐,而不是死去的冤魂。
  
  “是吗……”女子低声说道。
  “在下源博雅,”博雅向前跨了一步,微褐的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说道:“如果小姐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管说出来,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那么,就请您帮我保存这柄扇子吧,答应我,永远不要抛弃它。”女子说着,将扇子交给博雅。“这是母亲最爱的东西,不能让它落到那些龌龊之人的手中。只要它有了一个可靠的去处,我也就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紫色的身影渐渐化成薄雾,冉冉而没。恢复了寂静的庭院里只留下月桂的一缕幽香。
  
  **********************
  
  博雅怔怔地看着廊外灰色的天空。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了让人禁不住要瑟缩的寒意。院中的花草大部分也枯死了。
  
  “听说了吗?”
  “嗯?”
  晴明将身体靠在廊柱上,半闭着眼,随意地应着。
  “纪兵卫……那个人死去了。”
  “哦。”
  “本来就已经病入膏肓,突然接到了藤原大人撤销国守任命的消息,于是一病不起了。据说死前神志已经不清,一直在喊着女鬼女鬼什么的,还连连说着饶恕自己这一类的话,死状相当凄惨。”
  “唔。”
  “晴明……”武士欲言又止。
  “什么?”
  “尽管那人很可恶,不过,见死不救的事情,想想还是觉得不应该啊。”
  “哈哈。”晴明坐直身体,微笑的眼睛注视着眼前搔着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想法的武士。
  
  “呃……是这样,”博雅不知所措地说。“一开始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心里觉得非常痛快,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不过,后来越想越不安,无论如何,要是当初我们能多多劝导她,也许她会放弃复仇的念头。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呢。”
  “呵呵,博雅,你真是……”
  “一个好汉子,对吧?”博雅接口替晴明说出了下半句话,一脸懊恼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你这么说,我就觉得我说错了什么话似的。”
  晴明以扇掩口,眼睛中却是挡不住的笑意。
  “你没说错,能说出这样的话,才是博雅。正因为博雅是喜爱春天的人,才不忍心看着生命消失,即使是那生命中带着邪恶的部分。所以,博雅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啊。”
  
  听到朋友这么直接的称赞,博雅褐色的脸膛红了起来。“那么,晴明是怎样想的?”
  “唔……你真以为纪兵卫是死于鬼魂索命?”
  “难道不是?”博雅吃惊地瞪大了眼。
  “不是。”晴明明确地说道,将身体重新靠在廊柱上,眼睛转向廊外的天空。“那姑娘并不是会索命的厉鬼,和博雅一样,她也是个温柔的好人。即使自己死在昔日倾心爱慕的人手上,也仍然记得对方杀死自己之后流下的眼泪。”
  “可是,不是听说纪兵卫临死的时候嚷嚷着有女鬼吗?”
  “真正的厉鬼来自人心,来自纪兵卫那颗因为作了恶而时刻恐惧着的心。”晴明揭开了最后的谜底。“正是这样的心把他自己带进了地狱。”
  “哦……”
  
  “那把扇子……还带着吗?”
  “嗯。”博雅从怀中取出了扇子。“答应了她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的。”
  “呵呵。那么,吹奏一曲吧,也许她能听得到。”
  
  叶二的声音在空中回响,有点悲伤,更多的却是温暖的抚慰。有什么东西扑入了回廊之中,冰冷地洒落在两人的脸上。
  “下雪了。”晴明低声道。
  果然,无数晶莹剔透的碎片如同飞絮一般,自空中冉冉飘落。这是那年的第一场雪,从此刻起,这个秋天已经结束了。
  
  (完结)

2006-5-22 02:26 村夫
完全模仿梦枕貘的味道,不过道行差了些,说出真相那几段过急,而且也沒有解釋到何以知道扇子在藤原家。

2006-5-22 11:44 反清复明
[quote]原帖由 [i]村夫[/i] 于 2006-5-22 02:26 发表
完全模仿梦枕貘的味道,不过道行差了些,说出真相那几段过急,而且也沒有解釋到何以知道扇子在藤原家。 [/quote]

啊,晴明是阴阳师么B).这也是故事讲述者的特权哈:lol:.

2006-5-22 11:46 反清复明
[color=Purple][size=2]卷二 初雪[/size][/color]
  
  雪一连下了三天。
  
  土御门外的宅邸静悄悄的,门前堆满了白雪,没有人迹。院中错杂横斜的树木全都换上了洁白的装裹,姿态各异,组成饶有风趣的图案。宅院的主人,阴阳师安倍晴明一手支头,侧身躺在廊檐下,身上覆盖着柔软的白色衣物,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微曲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浓密的阴影。身后的铜炉里燃烧着木炭 ,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带来一丝暖意。
  
  当博雅气喘吁吁地闯入这座安静的宅院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情景。他怔了一怔,放轻脚步,似乎是生怕打扰好友的熟睡,蹑手蹑脚地来到廊下。
  “博雅。”眼睛仍然没有睁开,红润的嘴唇却露出了一丝微笑。
  “啊,你醒了?”武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吵醒了你?”
  “没。”懒洋洋地坐起身,斜靠在廊柱之上,顺手将盖着的衣裳披在身上,姿态看上去随意而潇洒。
  “别起来,”博雅慌忙阻止。“觉得不舒服的话就多躺一会儿,不用特意招呼我。”
  
  晴明愣了一下,唇边的笑意更加浓厚。“去上朝了?”
  “嗯,见你不在,问了阴阳寮的人,才知道你生病了。”博雅担忧地仔细打量着好友,试图从他的神情面色中发现不妥之处。“觉得好点了吗?没什么大碍吧?”
  “唔。”含糊地应了一声,避开对方关切的目光。
  “这么突然变冷的天,也难怪你会生病。不过,生了病还躺在这里是不合适的,这里太冷,你应该回到屋子里面……”武士恳切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没有注意到朋友略显窘迫的脸色。“需要我为你请大夫吗?”
  “不用……”
  “嗯?”
  “其实并没有事……”晴明转过头,“不过,不想去上朝,所以就这么说了。”
  博雅瞪大了眼。“因为不想上朝,所以装病?”
  “唔。”晴明老老实实地说道。
  “晴明!”
  “呵呵……”
  望着眉毛逐渐竖起来的好友,晴明终于忍俊不禁。
  
  ****************************************
  
  铜炉中的火苗跳动着,比起刚才若有若无的火光,显得更加活跃而富有生气。两人象往常一样,坐在廊下,手中执着酒杯,望着庭院中的雪景。
  “呐,”晴明含笑开口,“让你为我担心了,十分抱歉。这是从高丽带来的参酒,很适合这个季节,多喝点吧,就当作我向你赔罪。”
  博雅显然还为刚刚的事情耿耿于怀。“不是为这个,你这样向天皇陛下撒谎,万一被别人知道了,对你可是很不利的!”
  “那男人嘛……无非是修造宫殿占卜方位选定吉时,本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晴明懒洋洋地道,语气中增加了恶意戏谑的成分。“要我象你一样坐在那里,听着大臣们无聊的议论打瞌睡,还不如呆在这儿,看看雪景。毕竟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啊!”
  “喂!”
  “好吧好吧。”晴明十分了解好友的抗议源自何处。“我可没在别人面前这么说。”
  博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某些时候最伟大的阴阳师任性起来就象个孩子。当然,这一面自己以外的其它人是看不到的。
  
  “不过,今天的朝堂上倒真有些事情发生了呢。”
  “哦?”
  于是源博雅放下了酒盏,将手放在膝上,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当天发生的事。
  
  话说当时有某亲王,论辈分应当是天皇的叔父,生性爱好狩猎,箭法十分高明。膝下只有一位女公子,是个风韵娴雅的美人,已经做好了进宫的一切准备,一个月后就将正式成为天皇的妃子。总之,这位亲王的生涯,在外人看来足可以称心满意了。
  
  亲王在嵯峨山野有一座庄园,专供狩猎使用,是个十分清静的地方。为了方便打猎,亲王在整个秋天索性就携带家眷住在那里,每日骑马射箭,倒也自在逍遥。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带着几个家臣来到猎场,先由仆人薰烟驱赶,备好网罗,自己则张弓搭箭,寻找猎物。突然,他看见眼前晃过一条白影,速度极快,几乎出于本能,他一箭射出。
  白色的身影停顿了一下,亲王看见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白影竟是一只全身雪白的狐狸,看上去极为珍稀罕有。不等亲王反应过来,那白狐便倏地飞奔而去,从视线中消失了,地上只留下几点鲜红的血迹。
  归家之后,亲王一直心神不灵。时人相信,狐狸是有灵性的仙物,因此,自己射了白狐,总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何况,那狐狸幽深的眼光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甚至偶尔做梦也会梦见。
果然,从此之后,宅院中发生了奇怪的事。就在初雪那日夜晚,有一个年老的侍女因为睡不着,推开了隔扇起身看雪,突然听到廊下传来奇怪的声音。
  “谁?”侍女咳嗽了一声,壮起胆子说道。
  没有听到答话。侍女从窗中探出头来,向四处张望,突然之间,看见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盯着自己,那眼神摇荡不定,森冷诡异之极。
  侍女大惊,失声叫了出来,把身体躲在隔扇后。就在此刻,只见一道白影迅速地从小姐房中窜了出来,飞上了墙头,又消失在茫茫雪地里。
  
  喊叫声惊动了其他人,大家拿着灯笼四处寻找,果然,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串印迹。令人恐惧的是,那印迹并不属于人类,却是动物足迹——看上去与狐狸爪印非常相似,只是要大上许多。侍女连忙去察看小姐的安全,小姐依然沉睡未醒,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细心的侍女却发现,在小姐所穿的寝衣上,有一撮白色的狐毛。
  
  “是白狐?”晴明听了博雅的叙述,眉头微微皱起。
  “是啊,从那以后,那位小姐就病倒了。都说是被白狐迷惑住了,真可怜啊。亲王现在一筹莫展,正四处找人施行驱赶狐妖的法术呢。不过,这个人的确很让人恼火……”话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咽了下去。
  “嗯?”
  “没……没什么。”
  “呵呵,喝酒吧。”
  
  博雅忐忑不安地举起了酒杯,想起了在殿堂上和亲王的对话。当时自己很热心地建议亲王来找晴明,对于自己这个好友非同寻常的能力,博雅是十分推崇的。不过亲王却面有难色地回绝了。
  “晴明么……当然,说到法力不做第二人想。不过,这是有关白狐的事情。晴明的话,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
  博雅尚在懵懂中,问道:“有什么不妥?”
  旁边的近卫中将已经暧昧地笑了起来。“呃……是啊,对于白狐,安倍大人也许不一定能下得了手吧。无论如何,那是母亲的同族呢。”
  
  博雅这才想起长期以来朝中关于晴明的种种谣传。晴明的来历,一直讳莫如深,只知道他是贺茂忠行的得意弟子,术法高深莫测,可是他的家族却无人知晓。于是就有种种传言,说他乃是白狐之子。这样的说法在结识晴明之前,自己也曾相信过;自从和晴明成了好友,对这类话一向嗤之以鼻,甚至忘了这种传言的存在。
  “不要胡说!”博雅涨红了脸,因为有人诽谤好友而愤怒异常。“晴明是非常好的人,决不是狐狸的孩子,说这样的话要有根据!”此刻的他双目圆睁,公认的老实人生起气来竟然也有几分可怕。
  近卫中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亲王于是打圆场道:“嗯,如果晴明肯出手,当然最好。那么,就请博雅代为相求吧。”
  
  “喂。”晴明安静地呼唤了一声,把博雅的思绪拉回了当下。
  “啊?”
  “即使不喝酒,也别洒在衣服上,这种天气清理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晴明含笑提醒。
  “唔……啊!”原来博雅刚刚想得出神,手中的酒不知不觉洒了出来。
  慌忙放下酒盏,整理了一下衣襟,抬眼向晴明望去。晴明嘴角噙着一缕微笑,面色白皙如玉。双眉细长而弯曲,形成悦目的弧度,眼睛也是细而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的时候却有异乎寻常锐利的眼光。那模样……和狐狸的确有几分相似。
  
  “我看上去象狐狸吗?”晴明冷不防地说道。
  “象……”武士不由自主地点头,突然发觉自己的无礼,惊的跳起身来,语无伦次地说道:“啊,我是说……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晴明并没有恼火,反而纵声大笑,以非常悠闲的语气说道:“狐狸也没什么不好。何况,只是象。象和是之间,差别还是很大的啊。”
  “嗯?”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晴明这句话的意思,晴明已经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走吧,上嵯峨山野去看看雪景,也不错。”
  “你是说……”
  “嗯。既然你答应了亲王,我也只好去走一趟了。一起去吗?”
  “唔。”
  “走。”
  “走。”
  一黑一白两个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地之中。

2006-5-22 11:51 反清复明
“实在对不起,两位大人。”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相貌英挺的年轻武士,礼数周到,态度恭敬。“殿下被天皇陛下召进宫中,至今尚未回来。在下豫之介,是亲王殿下的侍从,如有差遣,请尽管吩咐。”
  “没关系。”晴明态度泰然自若。“那幺,狩猎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是说射中白狐的那一次?”
  “对。”
  
  可以看到豫之介明显迟疑了一下——看来安倍大人白狐血统的传言并非只流传在宫中啊。
  “呃……是的。”豫之介答道。“那还真是……非常可怕……我是说非常奇怪的绿色眼睛,不过那么美丽的白狐,我可是头一次见到。射杀这样希罕的生灵,真可惜呢。”豫之介字斟句酌地说着,一边还偷眼看了看那个看上去确实有几分狐狸脸孔的美貌阴阳师的反应。
  
  晴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目望向窗外,陷入沉思之中,仿佛没有听到侍从的话。
  “那个……小姐现在如何了?”担忧着好友的失态,博雅连忙转移了话题。
  “小姐尚在病中,偶尔神志不清。原先准备下个月进宫的,这样一来只怕要延后了。”
  “能带我们到小姐的住处——也就是最先发现那只狐妖的地方去看看吗?”晴明温和地说。
  “好的,两位请跟我来。”
  
  小姐所住的地方位于整个屋舍的南面,因为是狩猎时所住的别墅,所以并不象正屋那样富丽堂皇,不过仍然十分雅致舒适。屋前堆迭着假山流泉,泉水已经结了薄冰,常青的松柏从皑皑白雪里露出苍绿的颜色,为这冬景增添了几分生气。
  
  “就是这里。”
  “嗯。”
  晴明站在院中,环抱着手臂,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缓缓睁开。
  “那足迹还在吗?”
  “这个……因为一直在下雪,所以被掩埋了,不过我亲眼看过,以我打猎多年的经验来看,那确实是狐狸的爪印啊!”
  “借剑一用。”晴明含笑对豫之介说道。
  “哦,好的。”不知晴明要做什么的侍从连忙取下了腰间的佩剑,连鞘一起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阴阳师。
  
  晴明右手抽出佩剑,左手两指放在唇边,低声念动着不知道什么咒文,然后将手指按在剑柄上,刹那间剑身隐隐泛起一道碧色的光。
  “这里有妖气。”晴明十分肯定地说。
  “啊?”豫之介睁大了眼。
  “不用担心,”晴明笑了起来。“不过,小姐继续住在这里是不合适的。博雅,麻烦你进宫一趟,告诉亲王,让他尽快把小姐迁移到别处。”
  “好!”博雅连连点头。
  “那么,先告辞了。”晴明向豫之介微一颔首,和博雅一起走出了亲王的府邸。
  
  **************************
  
  牛车之中,博雅不停伸头张望,样子甚是焦急。这牛车是晴明的,拉车的是两头看上去极为健壮的黑牛,奇怪的是并没有御手。当然,对于阴阳师来说,役使纸牛来做这项工作比起真牛来要省事多了。
  “博雅。”一直悠闲闭目假寐的晴明睁开了眼。“你在看什么?”
  “我们好像走错路了……”
  “没错。”
  “我记得你说要进宫通知亲王的,可是这条路越走越荒僻了。”
  “唔……”晴明掀开车帘,向外张望了一下。“看来是到了。”
  “嗳?”
  
  车停了下来,竟然是一片荒凉的山野。远处近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空旷无人。地平线的尽头是密密丛丛的森林,给看不清边界的天与地做了一个分隔。
  “在这里等着我。”扔下了这句话,晴明便独自向山顶走去。
  “晴明!”博雅担心地叫了一声。晴明却没有回头,白色的身影渐渐没入了暮色苍苍的山峦。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风卷起地上的雪粒,从牛车的帘缝中吹了进来,博雅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尽管觉得寒冷,心中却是燥热不安的。晴明在干什么?居然一个人毫不解释地就走了。自己刚才为什幺反应这么慢?早就该跟着过去的。这样荒凉的地方,也许还有狐妖出没,万一…… 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个冷战,豫之介说到白狐的时候,晴明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又清楚地浮现了出来。难道……难道晴明当真是……
  “混帐!”骂了自己一句,握紧拳头,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想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怎么能够这样去怀疑自己的好友?
  
  “博雅。”正当他忐忑不安左思右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帘幕一掀,出现了晴明那张带着微笑的脸。
  “晴明!”武士叫了起来,“你在搞什么鬼?去了这么久!”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晴明毫不在意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脸上却丝毫没有“对不起”的样子。
  “至少也该告诉我原因,这样子莫名其妙地把我一个人丢下……”博雅理直气壮的牢骚突然停顿,声音也顿时软化了下来。“你……你受伤了?”
  
  晴明愣了一下,顺着博雅的目光抬起衣袖,果然,在白色的狩衣上有一块触目的血迹。
  “别紧张,不是我的血。”晴明毫不在意地说。
  “不是?”
  “唔,是那只狐狸的。”
  “什么?你是说,你收伏了那只狐妖?”
  “没有。”
  “那么……”博雅如堕云雾之中。
  “博雅,过一会儿我们要回到亲王府中。到那个时候,我再跟你解释这一切吧。”
  牛车悄无声息地掉了一个头,向亲王府而去,车上坐着的,是满腹疑窦的博雅和始终微笑着的晴明。
尽管已不再下雪,天色仍然呈现出暗红色。博雅站在假山石后,看着自己的好友悠然地坐在水池边,一点也没有作法前的准备。
  “晴明……”
  晴明皱起了眉头。“跟你说过,施了隐形咒之后不能随意出声的。”
  “啊,对不起。”意识到不小心又说了一句话,连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巴。
  “哈哈。”晴明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轻松地说道。“它来了。”
  
  “呃?”没等博雅反应过来,耳边已经传来了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随即,廊下闪现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借助积雪的反光,博雅惊异地发现,那东西有一人多高,身体与四肢都披着厚厚的白色长毛。好像是听到了博雅的那一声惊叫,那东西警觉地转过了头,立刻,一张有着绿莹莹闪光眼睛的狐狸面孔呈现在两人面前。
  
  “现形。”晴明低喝了一声。隐形咒的力量在这一刻取消了,阴阳师的身形暴露在那只妖狐的眼前。
  狐妖似乎怔了一怔,仿佛受了某种惊吓,但它随即便举起手中一柄长长的武器,扑向了晴明,奇怪的是,它并非如狐狸一般四肢着地,而是象人那样,用两只后腿站立着。
  “住手!”博雅大叫了一声,刚准备冲上前帮助自己的朋友,突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刚刚晴明站立的地方升起了一阵烟雾,笼罩晴明的身体。烟雾缓缓散去,博雅定睛一看,不由得毛骨悚然——晴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只白狐,一只有着优雅体态和绿色眸子的雪白狐狸!
  
  晴明……晴明?!
  这一刹那博雅的呼吸仿佛停顿了。眼前两只狐狸对视着,一般雪白的皮毛,在暗夜里显得分外刺眼。就在此刻,先前出现的那只狐狸突然发出了一声哀叫,随后倒在了地上。
  博雅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晴明所变成的狐狸用绿色的眼睛看着他,眼神并不邪恶,却很温柔。
  “晴……”博雅听见一个完全不象自己的干涩的声音呼唤着。这……这真的是晴明?原来那些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这个自己一向信赖、尊重并喜爱的兄弟,这个始终微笑着,常常会捉弄自己而自己又总是不由自主上当的朋友,竟真的……不是人类??心底仿佛被某种东西骤然击穿了,两行滚热的东西从眼眶中流出,滑过冰冷的脸。
  
  “我在这里。”声音从身后传来。博雅大惊回头,于是看见了另一张面孔,属于人类的、晴明的面孔,脸上带着自己熟悉的微笑。
  
  *******************************************
  
  晴明蹲下身,察看地上那一只一动不动的白狐。尽管眼睛仍然闪着绿光,可是显而易见,它已经昏死过去了,毛茸茸的手掌中赫然握着一柄佩剑。地上的另一边飘落一张纸片,剪成狐狸的样子,正是晴明刚刚用来代替自己的式神。博雅似乎还没有从刚才强烈的刺激中缓过神来,直到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叫:“请……请别伤害他……”
  
  两人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房门打开了,一个只穿着一件单衫的女子冲了出来,扑在白狐的身上,长发遮住了脸面,低声啜泣。
  “请您放心。”晴明温和地说。“他并没有死,只是吓晕过去罢了。”
  伸出手去,摘下了那狐狸的头套,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张英俊苍白的脸——正是白天接待他们的侍从豫之介。此刻他正无意识地眨动双眼,看样子很快就要醒过来了。
  
  “这……这……”博雅瞠目结舌,看看晴明,又转过头看看那个女子。
  “外面很冷。”晴明依旧温和地说道。“想必您就是亲王殿下的女公子了,能否有幸让我和博雅进屋一叙?”
  长发女子也意识到了自己衣衫单薄不整,连忙起身,向屋中奔去。晴明泰然自若地跟着她,身后的博雅扶着刚刚清醒还没弄清自己身在何地的豫之介。
  
  “真是很抱歉。”女子回到了帷屏之后,“晴明先生说得不错,我正是亲王的女儿雪姬。而豫之介大人……他是我的丈夫。”
  “阿雪……”突然之间听到心爱的女人这样称呼自己,豫之介眼眶红了。
  女子的声音轻柔却坚决。“父亲大人对我一直有很高的期望,从小就教养我,务求良好无缺,将来入宫争得女御之位。可是,我心里早已有了豫之介。尽管他只是一个地位不高的侍从,但在我眼里,只要能作一天他的妻子,也胜过作天皇陛下最宠爱的女御。”
  “明白了。”晴明静静地道。“所以,你们就利用白狐的传言,来掩盖你们幽会的事实?”
  “是的,”豫之介局促地说。“因为猎场这里的护卫工作,一向是我负责的,这样我就能想方设法和阿雪见面了。我想,扮成白狐的样子,即使被发现了,也不会走漏风声。因此,就偷偷地做了那个面具和狐皮衣,又用荧粉和琉璃做成眼睛。”

2006-5-22 11:52 反清复明
博雅此刻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两只狐狸都是假的?”
  “……你以为呢?”晴明嘴角浮起了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
  不理会博雅的嗫嚅,晴明向豫之介转过了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请接着说下去吧。”
  
  “啊,主要是已经走投无路了……今天您和博雅大人来追查这件事,您说要让亲王殿下把阿雪带离这里,这就意味着我们将不能够再见面。因此,今晚我决定不顾一切,带阿雪逃走。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您的计策,您早就猜到了我是为了阿雪,所以才用这个方法逼我出现吧?”
  晴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豫之介继续道:“当我看见您出现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完了,就动了向您拔剑的念头。不过那把剑怎么也拔不出来,我只好举着剑冲过去,正在那时,突然看见您变成了白狐……因为过于吃惊害怕的缘故,就晕倒了。实在是很丢脸啊!”
  
  听到豫之介的话,博雅这才想起,白天的时候晴明对佩剑下咒的事情。原来那个时候晴明已经知道了一切,只是把自己蒙在鼓里?突然之间,心里涌起了一阵很不舒服的感觉。
  
  此刻雪姬正用颤抖的声音道:“请您放过豫之介!这件事完全是我的意思,因为如果离开他,我也会活不下去的。我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进宫那一天就是我的死期。”
  “阿雪!”豫之介叫了一声,将脸颊埋在了手中。
  
  “伤脑筋啊……”晴明优雅地举起了手上的扇子,用扇骨支着下巴。“死期之类的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这世上除了泰山府君,还没有谁能够决定一个人的死期吧。”
  豫之介惊愕地抬起了头。“您是说……”
  
  “呵呵。”晴明站起身来。“明天亲王回来,我会来找他,在这之前,请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提起我来到这里的事情。”
  帷屏后的雪姬也“啊”了一声,声音中充满惊喜。
  “如此说来,您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大人?”
  “这个么,”晴明脸上带着异乎寻常的轻松微笑,“我是阴阳师,只负责降服妖鬼。至于这件事,既然与妖鬼无关,自然也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不需多言。”顺手拍了拍还在发愣的博雅,信步走出了房门。
  
  牛车轻快地在雪地上奔跑着。
  “唔,真累啊,为这事忙了整整一夜。”嘴里这样说着,晴明的表情却是相当愉快的样子,丝毫看不出疲劳的痕迹。
  “不过,总算可以解决了。”含笑的眼睛注视着博雅,自从出了亲王府邸,后者一张脸就拉得很长了。
  
  “博雅?”
  “……”
  “喂。”
  “你并没有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对吗?”一直没有说话的武士,突然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嗯?”
  “……算了。”博雅欲言又止。最令他苦恼的是,明明心中有很多念头,却没有办法用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要是说话也象吹笛子那样容易就好了。
  
  “生气了?”
  “嗯。”武士老老实实地说。事实上如果要用一个更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也许应该是委屈。“我的话,什么也不会瞒着晴明,无论什么事都会跟你说;但你对我并非如此。是不是你觉得捉弄我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哦,是因为我用式神变作狐狸?式神你可不是第一次见到啊。”
  所谓式神,是阴阳术的一种,可以将类似于纸片、花朵、昆虫这样的东西幻化成人形,用以驱策或役使。
  “那是不同的!”博雅涨红了脸,“你知道吗,在看见你变成了狐狸的时候我……”突然之间不知如何接口,顿住了。
  “嗯。”晴明收起了惯常的戏谑微笑,安安静静地应了一声。
  
  牛车继续向前行走,车厢里一片沉默,只听见车轮粼粼作响。
  “晴明……”
  “什么?”
  “那个……对不起,其实,是我心里先有了对你的怀疑,所以,那时候心里才会那么不自在。”
  “呵呵,我明白。”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还是不明白我……”博雅苦恼地挠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啊。
  
  “不是我想的那样?”晴明挑起了眉毛。“那么,在你看到我变成狐狸的时候,你心里的感觉是什么呢?觉得可怕,还是憎恶?”
  “……有一点害怕。”博雅老实地说道。“不过,只是最初的时候。”
  “后来呢?不怕了吗?”
  “后来……更加害怕了,但是跟起初的怕不一样。起初时只是很单纯地恐惧着‘晴明不是人类’这件事,后来就想到我会不会失去你,失去你这个朋友。”
  “哦。”
  “晴明……”博雅努力地寻找着合适的词。“我的意思是……相比起你的身份,我更加在意的是你对我的态度。即使你真的是狐狸,也请不要抛下我……如果没有晴明这个朋友,我会觉得很难过。”
  
  “……”晴明转过了头,半晌没有说话。牛车在晴明家门口停住了。
  “嗳。”
  “嗯?”惴惴不安的博雅有点发呆地看着眼前的朋友。
  “一起喝一杯吧,博雅。”晴明微笑着,笑容象雪后初霁的天空,明净而开朗。
  
  ***********************************
  
  翌日一早,亲王就派人来请晴明,也带上了博雅。
  “抱歉了,晴明,”亲王一见面就说道。“这么一大早请你过府。其实是因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得到你的帮助。”
  “博雅大人已经告诉我了。”晴明态度彬彬有礼。“得到殿下的请托,不胜荣幸,自当竭尽绵力。”
  
  几人来到庭院之中,豫之介在一旁相随,脸上的神色有点紧张。
  “能否请出小姐?”晴明说道,“这样我才好作法。”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亲王忐忑不安地说。对于自己唯一的女儿,他还是十分珍爱的。
  “有我在,不会有事。”晴明脸上露出了令人安心的微笑。
  
  阴阳师坐在小姐的房中,双目微阖,开始念咒。随着他若有若无的声音,房中一角开始发出异声,一道白影显现出来,看上去极其模糊。白影不停地涨大,从白影里透出两点绿幽幽的萤火来。
  “啊?!”亲王乍见这番景象,瞪大了眼睛,面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叫道:“出……出来了!”
  
  晴明将手放在唇上,表情看上去十分凝重,示意亲王不要做声。
  “妖鬼速离!”左手捏诀,戟指过去,指尖闪过一道金光,随即仿佛金铁交击的声音响起。“何方妖邪,速速显现!”
  白影变得清晰起来,看上去正是那日亲王射中的白狐。
  “啊啊!”亲王已经说不出话来,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晴明身后。
  “我乃白狐之魂,”白影说道,声音呜咽诡异。“无辜被射杀,是以前来报冤。此女今已为我所有,他人不得染指!”
  
  “妖狐无礼!”晴明煞有介事地皱起了眉头。折扇一合,口中咒语更加绵密。只见方才那道金光上下飞旋环绕,将白影重重裹起。
  “破!”金芒大盛,白影突然穿窗而出,带着呼啸之声。过得半晌,室内众人方才魂灵附体。没有人发觉阴阳师此际唇角流露出的一丝微笑。
还是在牛车之内,不过这一次是博雅的牛车。因为不知好友事情解决得如何,博雅得知消息便赶往亲王府,正碰上晴明好整以暇地出门。
  
  “那个……”
  “嗯?”
  “解决了吗?”
  “啊。”晴明看上去心情很好。“用式神变了妖狐,装作是来报冤的样子。亲王这一次,可受了不小的惊吓啊。”想起适才的情景,忍不住以扇掩口,大笑起来。
  
  “可是,豫之介的事情……”
  “也解决了。因为和亲王说,雪姬小姐已经中了妖狐的咒术,解决的办法只有让她与另一男子成婚,但这个男子必然会折去自己的寿命。这样一来,亲王无论如何也不敢把女儿送进宫中的吧。”
  “啊……”
  “结果豫之介就挺身而出,说自己愿意为小姐折寿。亲王此刻可是对他感激不尽呢。”
  “唔。”不知为什么,武士的样子还是有点闷闷不乐。
  
  “……”晴明从扇子后面微笑地注视着他。
  “博雅。”晴明安静地呼唤了一声。“说吧。”
  “说?”
  “对,说你想说的话。你的表情明明就是‘我有话想告诉你’的样子嘛。”
  “好象我心里有事的时候总是瞒不过你……”博雅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苦恼。“呃……晴明,你总是那么喜欢说谎话吗?”
  “嗯?”
  “比如这件事,你就对亲王撒了谎。”
  “这个么,”晴明脸上带着异乎寻常的轻松微笑,“我是阴阳师,只负责降服妖鬼。至于这件事,既然与妖鬼无关,自然也不在我的职责之内。不过结局是好的,不是吗?豫之介和雪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而亲王也答应了以后不再打猎杀生。如果谎言可以有好的结果,那么应该无伤大雅吧。”
  
  “看起来是的。”博雅支着头,样子不胜苦恼。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
  “唔……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我不喜欢你对于谎言的态度。在你看来,好象说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那么这是不是表明,在晴明的心里,即使世界是由谎言构成的也无所谓呢?”
  
  晴明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惊异的神色。
  “博雅,你的话有时候,真的很接近事情的本质。”
  “呃?”博雅的脸上充满了疑惑。
  “呵呵。没什么。”扇子遮住了大半脸部,微微眯起了眼睛,在光线黯淡的车厢里看来,这样一张脸显得极为不真实。
  
  “晴明……我有的时候觉得,对你无能为力。我的意思是,我似乎在不停了解你,可是每当我了解你越多,就会发现更多我不了解的东西。就如同此刻,尽管和你坐在同一辆车里,你在想些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博雅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很不确定的语气说道:“晴明,我觉得惶恐。”
  “那么,”晴明一反常态地安静。“就不要多想了。吹一支曲子来听听吧。”
  
  叶二的声音响起了。这声音缥缈空灵,带着一种奇特的默契,弥漫在二人之间。晴明闭上了眼,一声不吭地听着,仿佛完全沉醉在这曲调里。一曲终了,博雅突然非常莽撞地开了口。
  “呐,晴明。”
  “嗯?”
  “我只想你记住: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我是不是了解你,我博雅,永远是你的朋友。”
  笑意从晴明的脸上荡漾开来。他突然掀开了车帘,说道:“看。”
  
  帘外是白雪皑皑的琼瑶世界,空气中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一只美丽优雅的白狐,雪白的皮毛,碧绿的瞳孔,正向着他们注目,随后便消逝在地平线的终点。
  
  “那是——”博雅叫了起来。
  “就是亲王殿下射伤的白狐。你还记得那天我去寻找它为它治伤的事吗?它是来道谢的吧。”
  “哦,原来如此!”博雅恍然大悟。“可是,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呵呵,我当然有我的方法。”阴阳师微笑着,就在这一瞬间,细长高挑的眼睛里闪出一抹绿色的光芒。
  
  (完结)

2006-5-22 16:29 村夫
[quote]原帖由 [i]反清复明[/i] 于 2006-5-22 11:44 发表


啊,晴明是阴阳师么B).这也是故事讲述者的特权哈:lol:. [/quote]
土御门的故事與人物誰都可用沒错,但人物塑造、敍事细节、语言风格等全都是按照梦枕貘先生啊。

2006-5-22 16:51 反清复明
啊,这个系列是仿效梦枕貘大人的手笔,没错.
:lol:
我的意思是[color=Red]扇子在藤原家[/color]对于晴明来说不是秘密.
因为他是阴阳师么.:P

2006-5-22 20:39 村夫
[quote]原帖由 [i]反清复明[/i] 于 2006-5-22 16:51 发表
啊,这个系列是仿效梦枕貘大人的手笔,没错.
:lol:
我的意思是[color=Red]扇子在藤原家[/color]对于晴明来说不是秘密.
因为他是阴阳师么.:P [/quote]
:qDD+,误会兄的意思了,不过洒家依然认為这是败笔,在梦枕貘的《阴阳师》中,只会出现如文中仅靠诗歌就知道是扇子的吊坠那种极為聪明的事,而不会神化到这地步,毕竟阴阳师再神也是人。:lol:

[[i] 本帖最后由 村夫 于 2006-5-23 04:53 编辑 [/i]]

2006-5-23 09:52 反清复明
[color=Purple]卷三 中咒[/color]
  
  正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廊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在阳光下显得晶莹透明,反射出太阳的光彩。天气相当晴朗,透过疏影横斜的树枝可以看到蓝如水洗的天空,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几株红梅在雪地里热烈地盛开着,为这荒凉的小庭院平添了几分生气。风吹来的时候能闻到梅花的香气,氤氲着一种清冽的味道。
  
  安倍晴明独自一人坐在廊下,背倚着罗汉松的柱子。身上照例是白色的衣裳,看上去有点单薄,却丝毫没有瑟缩之感。冬天里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一张白皙清瘦的面孔。尽管微笑的时候那眼神偶尔给人以魅惑之感,然而不笑的时候,面部表情看上去竟有几分与世隔绝的冷淡。
  
  一朵梅花悠然飘落,正落在他白色的衣襟上,衣衫之白越发衬得花艳。这极偶然的小事打破了空气中的静谧,晴明伸手,拾起了那朵落花,端详了一下。那花正开得盛。
  “毕竟是冬天的花啊。”他微笑着自语。和衣衫一般白皙的手指拂过花瓣,轻柔如同情人之吻。
  
  随后那花便有了变化。先是边缘模糊然后膨胀,最终变成了一个少女的模样。穿着鲜艳的红衣,相貌秀丽,口唇含笑。衣袖翻飞之际,散发出一缕清新的梅花香气。
  “唔……”安倍晴明的脸上露出了多少有点孩子气的笑容,尽管这笑容一闪即逝,仍然在他的唇边留下了些许痕迹。
  
  “很象蜜虫,是博雅喜欢的类型吧。”他端详着这朵花的式神。式神的样貌是随自然幻化的,在形成之前连他也无法预知长相。蜜虫曾经是晴明最常用的式神,由蝴蝶幻化而来。因为蝴蝶的季节已过,蜜虫已经被晴明收入茧中,等待来年春天的到来。
  
  “晴明!”伴随着一声兴奋的叫声,走廊下匆匆闯入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不用说,除了殿上人源博雅,没有谁能这样熟不拘礼地走进这座在别人眼中看来有点神秘的住宅。
  “呵呵。”晴明的眼睛不易觉察地亮了一下。“你来了。”
  “是啊……咦?”看见了式神,博雅愣了一愣。
  “这个怎么样?漂亮吗?”晴明望着博雅,脸上带着恶质的微笑。
  “呃……是式神?”
  “你说呢?”
  “这个,应该是吧。”
  “那就是啰。”微微眯着眼,晴明好心情地笑着。
  
  坐在廊下,式神红梅为两人端上了酒菜。
  “不过,晴明……”博雅看了看红梅,小声说道。
  “嗯?”
  “我倒宁愿她不是式神。”
  “为什么?”正在饮着酒的晴明抬起了眼睛。
  “唔,真正的女人也许更好……”博雅吞吞吐吐地说。“至少,跟式神没办法那个吧……”
  “那个?”晴明不怀好意地斜着眼睛望向博雅。“哪个?”
  “咳……”望着身边睁大眼睛对自己微笑的红梅,博雅顿时不自在起来。“晴明!”
  “哈哈哈……”晴明把身体向后一靠,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
  
  “又在捉弄我。”深知好友恶劣本性的博雅咕哝了一句。“说实在的,我真想看看你为女子神魂颠倒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吧……”
  嫣红的唇笑意更加浓厚。“你不会看到的。”
  “为什么?”
  “记得我说过,相爱其实也是一种咒?”
  “不错……你的确说过。”
  “这就是了。如果我能够看清咒的本体,又怎么会被它迷惑?”
  
  “问题是……”博雅抓了抓头,“在你的眼中难道什么都是咒?包括所有的感情。”
  “也可以这么说。”晴明不动声色地啜了一口杯中的酒,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
  “如果是那样,我情愿你中咒。”博雅说。“承认吧,晴明,你其实一直都很寂寞……”
  “不要说这样的话……”晴明的声音低沉,尾音几乎听不见。他把酒杯放下,随意地靠在罗汉松做成的木柱上,抬起眼睛看着博雅。“咒是束缚人心的东西。除非心中本来就存在那样东西,不然再强烈的咒语对人都没有效用。”
  
  “又是咒。”博雅苦恼地说。“总说这种我听不懂的话。”
  “好吧。不说这个,说点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对了,丽景殿那位女御即将分娩了。”
  晴明叹了口气,看上去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喂,不要总是摆出‘那与我何干’的架势啊!”
  晴明斜睨了他一眼,“事实如此。”他说。
  
  博雅泄气地往后一靠:“自从上次解决了雪女那件事之后,你就越来越懒。有很久没有去阴阳寮了吧?”
  “是啊。”晴明漫不经心地说。“好象有一个月了。”
  “怎能这样!”好友这不以为意的态度让博雅有点恼怒。
  “如果那男人有事,自然会来找我。如果没事,我又何必去管他?”
  晴明口中的“那男人”便是天皇。当然,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辞是武士极力反对着的。果然,博雅瞪起了眼睛,然而就在这时候晴明抬起头来,露出了微笑的脸,看起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再喝一杯吧,这酒不错呢。”
  晴明总能巧妙地避过他不喜欢的话题,博雅苦恼地想。实际上也是因为自己不愿让他烦心吧。对于自己的这个朋友,博雅在喜爱之中也带着一丝敬畏,正如某次他对晴明说的话——晴明是了解的越多,谜题也越多的人啊。
  
  夕阳的光照在院中薄薄的积雪之上,镀成一片粉红色。远处的晚霞从金红到深紫,呈现出令人眩目的光彩。二人就这样在廊下对饮,彼此都没有说话,心里觉得清澈宁静。
  “唔……很久没有听到博雅的笛子了。”这适时的请求立刻得到了回应。当真是因为对着这样明净的景色,笛子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澄可爱,如同池水荡动波光。晴明闭上了眼睛,身体一动不动,似乎完全陶醉在笛声里了。一曲终了,他才睁开眼,带着笑道:“博雅的笛声其实也是咒啊……那位大纳言的四女公子,想必就是中了这样的咒了?”
  
  “别开玩笑……”博雅收起了笛子,脸色一下子红了起来。 “真是,没有什么可以瞒得过你……”
  晴明哈哈大笑起来。“笛声可以泄漏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当你这样吹奏的时候,你的心事就会变成咒语,而听到的人如果有了感应,她便成了中咒的人。”
  
  “呃……那么,这个咒能维持多久呢?”博雅小心翼翼地说。
  “很难说。每个咒都有它的反咒,同时也是破解之道。恋爱的咒是很脆弱的,厌倦、嫉妒、真相、时间……很多这样的咒都会成为这个咒的反面。运气好的话,能维持长一点;运气不好,也许一转眼就破解了。”
  “是这样……”
  “不用担心。”看着突然之间变得愁眉苦脸的好友,晴明轻松地说。“博雅下咒的本事,可是很高明的。”
  
  “真是没办法,”博雅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不得不吐露了自己的烦恼。“我想她对于我,也不是全然冷淡,可为什么这一段时间一直不肯见面,甚至连回信也不曾有过?”
  “哦?”
  “一个月前完全不是这样,那时候她还曾经寄过一首和歌:仙音只在云间住,不向伊人梦里行呢。那个时候,可一点也不象现在这样冷酷。”
  “唔,难怪。”
  “难怪?”博雅瞪大了眼。
  “那是要求约会的和歌吧,邀请心爱的男子入梦,博雅却没有领悟。女人心中即使有再强烈的感情,一旦认为自己遭到了男人的拒绝,也不会再说出来的。”
  “那是……要求约会?可我……并没有看出来啊!”博雅霍地站起,结结巴巴地说。
  “呵呵。”晴明嘴角上翘,看着好友阵青阵红的脸。“不用着急,现在就去找她,也还来得及。”
  
  没等晴明说完,博雅已经匆匆向门口奔去。身后的晴明微笑着,注视他.

一连三天,土御门小路异乎寻常的冷清。
  “那家伙……”独自饮酒的晴明偶尔会想到博雅,然后会心一笑。博雅是一个好人,在恋爱方面却一直不很顺利。也许是为人太过诚实,反而给人以木讷之感。一帮喜欢背后嚼舌的风雅子弟已经把“象博雅一样”当作有才华却不解风情,甚至是脑袋中少了一根弦的代名词。博雅自己也曾经有被浮薄女子借机戏弄和利用的事情,不过,这一次或许是个例外。倘若有女子肯真心与博雅相处,应当会被这个木讷男人的温柔打动吧。
  
  梅花仍然一朵一朵地飘落,因为太过安静的缘故,甚至能够听到花瓣落地的声音。红梅已经被晴明变成了原形,毕竟它不是蜜虫。蜜虫是蝴蝶的精灵,有自己的思想,而红梅只是无生命的式神,未免少了很多趣味。于是,这座小小庭院只剩下了晴明一个人。最常见的情况是,平安京首席阴阳师披散着头发,穿着单薄随意的衣裳俯卧在飘满落梅的长廊上,一边做着杂乱无章的梦一边无意识地流着口水,身边放着喝了一半的酒杯。
  
  这样的情况维持了十多天,直到某日,博雅匆忙的脚步再度踏进了这里,惊醒了阴阳师的睡梦。
  “晴明!”博雅的声音一如既往,又高又亮。
  “唔……你来了?”晴明懒洋洋地坐起,脸上还带着睡眼惺忪的神色。
  “是啊……喂,怎么搞的,这么冷的天,居然就在外面睡着了?会冻坏的。”
  “没关系。”
  “至少也该加一件衣裳。”武士继续埋怨。
  “说了没关系。”晴明不耐烦地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
  
  “这么说我……”博雅不满地小声嘟哝。
  “呵呵。”晴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有事吗?”
  “是的,很重要的事。”博雅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开始变得一本正经。
  “嗯?”
  “丽景殿的女御分娩在即,不过情况不大好,据说一直有怨灵缠身。陛下对于安产仪式非常在意呢,一定要你去主持。”
  “伤脑筋,果然又是那男人的事。”不等博雅提出抗议,晴明已经站起身来,含笑望着他。
  “那么,走一趟吧。”
  “好。”
  “一起去?”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
  
  安倍晴明端坐在门外,双目微闭,凝神念咒,清秀的脸上显出庄严玄妙的表情,空气中弥漫着驱魔所用芥子香的味道。按照惯例,女御应当回到父母家中生产。然而由于女御是突然惊动了胎气,提前了产期,已经来不及回家,只能暂且留在宫中。尽管隔着帷屏,仍然可以听到女御痛苦的嘶叫,以及稳婆惊慌的低语。以无上通灵的法眼观看,影影憧憧有无数鬼魅飘来飘去。
  
  叹了一口气,果然又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方位不利,正是百鬼夜行的时刻。而这样的深宫中积聚了多少生魂怨鬼,数也数不清。人心的黑暗原本无止境,幽深难测。绮罗丛中包裹着的不为人知的罪恶、九重宫阙掩盖下隐秘贪婪的欲望,正是这一片黑暗中最黑暗的部分。这也是历代帝王均如此重视阴阳师的缘故,毕竟在那个令人畏惧的冥界面前,君王的权力和威严不值一文。只有阴阳师,才可以从容穿梭于人与鬼的世界之间,化解那些毒蛇一般滋长着的积怨。
  
  咒语似乎开始灵验了,女御的哀叫声低了下去,但是孩子仍然没有出生。晴明睁开眼,向身边忐忑不安的内侍招了招手,用文雅平和的语调说道:“取笔墨来,我要进入内室作法。”
  “那个……只怕会招致不洁吧?”一旁的博雅吃惊地说。时人认为,产妇之室有血光,会削弱法力,于人不利。
  “嗯,有几个鬼魂甚是顽固。”晴明简单地答道,起身进入了内室。
  
  隐隐约约听见晴明温和的念咒声,仿佛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吟咒之声连绵不绝,如同一张看不见的网,将女御的卧室笼罩了起来。闻讯赶来的女御之父太政大臣早已守在门口,急得手足无措。这女御家世显贵,圣眷又隆,眼看便要被立为皇后,一旦难产而死,于家族而言自然是莫大的损失。
  
  就在此刻,室内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爆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击碎了。与此同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夜空,刹那间,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喜色。
  过得片刻,晴明从室内缓步走出,嘴角带着微笑,向太政大臣躬身行礼,道:“恭喜阁下,是位皇子。”
  随后,不再理会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大臣,慢慢退出宫去。
  
  “晴明!”
  “嗯?”
  “呵呵,我知道你一定能行。”
  “嗯。”
  牛车里的晴明懒洋洋地响应着兴高采烈的朋友。白皙的面孔上有浓重的倦意,虽然是寒冷的天气,额头仍然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累了?”博雅也注意到了晴明困倦的表情。
  “还好。”晴明垂下眼帘,静静注视着自己呼吸出来的白霜,脸上突然带上了一抹笑意。“喂,进展如何?”
  “什……什么进展?”博雅的态度突然变得忸怩起来,褐色的脸膛也泛起了红晕。
  “哈哈。”
  “……”
  “那么,这几天一直在大纳言家里吹笛子了?”
  “什么?!”博雅有些慌乱。“你……你派了式神?”
  “那倒用不着。看博雅的表情就知道,中了恋爱咒的人是看得出的。”晴明似笑非笑地说道。
  “呃……那一位……的确是很好的女子呢……”博雅吞吞吐吐地说,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呵呵。”晴明微笑着,心情甚好。有这么一个憨直可爱的朋友真不错啊。

2006-5-23 09:53 反清复明
当夜无月也无星,土御门的小庭院里一如既往,寂静寥落,黑沉沉的一片。
  
  无边的黑暗之中飘来一点微光,看上去像是萤火。但萤火只在夏夜出现,此刻却已是隆冬。
  这姑且称之为萤火的东西在空中不紧不慢地飞舞,划出杂乱无章的轨迹。随后逐渐有更多的光点聚拢来,仿佛是被磁铁吸引,逐渐抱成了一团,形成一个圆盘大小的光球。
  
  廊下现出一个白衣的身影,在黑夜中十分触目,如同也在发着光一般。光球忽明忽暗,缓缓向前移动,白影也跟随在后,景象看来相当诡异。过不了多久,二者都融进了无边的暗色中,看上去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叶二的声音缠绵悠扬,含着不期而遇的欣喜。帘内传出筝的清音,与笛声相和。尽管后者音色远逊于前者,仍然听得出弹奏者的用心。所谓动人的音乐不过如此,无须特别的技巧,只要弹奏者心与境合,便是妙曲。
  
  一曲终了,帘内传来一声悠然的长叹。
  “真好啊……”叹息的声音轻柔悠长,比起筝声来还要好听到几分。“希望无论什么样的季节,都可以听到博雅大人的笛声。”
  “喜欢的话,随时效劳。”说这句话的时候,博雅几乎听见自己心跳也在唱歌。原来中咒的感觉如此美妙。
  
  从大纳言家告辞出来已经是深夜,博雅让牛车先行回府,自己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呼吸冷洌的空气,兴高采烈如同走在云端。与心爱的人在一起,仿佛置身于与世隔绝的纱罩中,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唯一的遗憾是心中满溢的幸福之感无人可说。此时此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晴明——不过,这么晚,晴明一定也睡着了吧。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此刻心中转着的那些甜蜜到奇怪的念头,必定又要捉弄自己。想到这里,眼前似乎立刻浮现出晴明那种嘴角微微上翘,带着一点狡狯的神情,心情突然变得分外明朗。猛一抬头,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原来不由自主地竟然走到了一条戾桥上。
  
  “看来是全神贯注想着那家伙的缘故,居然走到这里来了。”博雅想起了京中有关晴明在一条戾桥下养着式神的传闻,那也许是真的。
  
  就在这时,前面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呻吟。
  博雅连忙走了过去。必须说,博雅其实不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如果考虑到他的武士身份的话,上面这句话应该更正为:博雅是个胆小的人。幸运的是,他对事物反应的迟钝程度远远超过他胆小的程度,事实上,在他走过去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有可能发生危险或怪异的事情。
  
  “啊!神灵啊!”那人叫了起来。
  “什么人?”
  “您……天哪,是一位大人,大人您在太好了,刚刚这里有妖怪!”
  “妖怪?”
  “对啊对啊,穿著白颜色的衣服,披散着头发,浑身发着白光……太可怕了。早知道不在这样的夜晚赶路,撞见这样不吉祥的东西。还摔了一交,磕了膝盖……呸呸呸,住吉明神在上,我岐太可从来没干过什么招惹鬼怪的坏事……”名叫岐太的人一边哼哼着一边抱怨。
  
  “能走动吗?”
  那人挣扎着,眼泪汪汪地表示不能动了,于是好心的武士将他扶到路边,敲开了一户绸布铺的门,请那户人家代他包扎伤口。
  
  “一条戾桥上的妖怪!”等到终于回到家,快要迷迷糊糊入睡的时候,博雅才想起了这个问题。“太胆大了吧,竟敢在晴明的眼底……”
  不过倦意立刻包围了他。博雅很快进入了梦乡,也许是受到刚刚事情的影响,梦里依稀有一个白色的背影,披散着长发,却看不清脸孔。
  
  **************************************
  
  第二天一早,博雅便兴冲冲地往晴明家走去,一手提着装满酒的酒壶。有很久没有和晴明喝酒了,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前,似乎也没什么;一旦想到了这一点,心里就巴不得赶紧来到晴明家中。在小庭院里静静地看四季变化,或者听晴明说那些关于咒的奇怪话题,会觉得时间在这一刻是静止不动的。一想到那人红润双唇上挂着的懒洋洋的微笑,博雅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尽管晴明偶尔显露出来的任性和狡猾令自己手足无措,但大多数时候,常常能够从那貌似戏谑的微笑中看到隐藏在背后的关心与温暖,然后问题便迎刃而解了。有的时候甚至会想,这世上没有晴明应付不了的事情。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奇妙的人,也是可以信赖、值得交付友情的人。这也许就是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人、这个地方的缘故吧。
  
  门是虚掩的,并没有象往常那样有所预知地打开,张开手臂欢迎主人的好友。同样奇怪的是,阴阳师本人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廊下坐着,廊上只有喝剩了一半的冰冷残酒。他甚至不在自己的家里,这一点在博雅呼喊了无数次以及到处打转了半天之后,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怎么搞的!”博雅牢骚满腹。“无论如何也该派个式神,告诉我上哪儿去了。这样让人空跑一趟,可真是很少见呢!”
  梅花落满了回廊,在树上的时候梅花的颜色是鲜艳的朱砂红,一旦落到了地上,便开始褪色,前两日落下的花瓣已经褪成了极为憔悴的浅白。生存与毁灭都在刹那之间,且无声无息。武士在廊下自己习惯的位置坐了下来,呆呆地瞅着对面那个空空如也的座位,心里也有空空落落的感觉。
  
  “真无聊啊……”望着寂静无声的院落,博雅这样想着。“那么还是等等吧,也许很快就回来了。”武士闭上了眼睛,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目前失魂落魄的样子很象一只等待主人认领的流浪犬。
  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在逐渐恍惚的意识中。看上去似乎正是昨夜梦中的人,不过此刻形象更为清晰。是一个纤瘦的背影,如岐太所说,发着奇怪的光,在一片黑暗里独自行走,行走的姿态十分怪异,像是在飘动。不知为何博雅心里有一个执着的念头:跟上他。
  
  于是他照做了。相隔似乎也不远,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但白影始终不疾不徐地在他前面。这看似接近的距离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喂!请等一下!”博雅大叫道。
  白影依然如故,没有因为他的话有任何改变。这时候周围的景物已逐渐清晰,仿佛是信太森林的边缘某处,然而再往前已经是悬崖峭壁,没有路了。
  “别走!”博雅用尽了全身力气高叫,不知为何,在这一刹那他突然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恐慌,似乎是不得不和某种熟悉的事物分开。
  
  就在这一刹那,白影停住了,随后慢慢转过头来,博雅的呼吸几乎停顿,他看见了一张没有笑容的苍白的脸,一张属于晴明的脸。然而那张脸此刻显得极为陌生,风吹起衣襟,黑发在空中四处飞散,双眉正中现出一道鲜红如血的纹路,看上去有一种诡异的邪魅。
  
  “……晴明!”博雅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声音叫道。
  晴明用冰冷的眼光望着他,这眼光里没有温度也没有热情,甚至感觉不到眼睛背后的灵魂。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不!”在看到晴明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博雅绝望地叫道。
  
  这声音并没有叫回晴明,相反地,却叫醒了自己。当博雅猛地睁开双眼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原来自己在晴明家的廊下作了一个如此奇特的梦,而更加令他惊异的是,自己的脸上居然有纵横交错的泪水。
  
  “混账!”发现了这一点的博雅十分慌乱地伸出手来,抹去了脸上的泪。“这算什么!”
  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端起榻上的残酒,刚想往嘴边送,突然之间怔住了:那酒的颜色并不是通常略带混浊的白色,而是渗着一抹血色的鲜红。
“晴明!”博雅跳起身来,高叫着,就象在梦中一样。刚才梦里那种绝望的恐慌刹那涌上心头,如此真实。
  然而四周依然空寂无人,并没有得到响应。就在此刻,听见一声轻微的声响,仿佛是撕裂了布帛一般,博雅猛然回头,见桌案上的茧已破裂,一只蓝色的蝴蝶挣扎着从茧中脱身而出,翅膀因为潮湿,紧紧地收拢着,贴在一起。
  “是蜜虫!”博雅大喜,那感觉就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晴明他……去了哪里?”
  
  蝴蝶并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化为人形,只是停在案上,微微抖动触须,似乎在喘息。刚刚破茧而出的蜜虫还很虚弱,连扇动翅膀都显得格外困难。
  博雅怔了一怔,想到了什么似地用双手护住了蜜虫,为她挡住外界的寒风。手掌的热气很快烘干了蜜虫身上的水分,她开始试着飞了起来。一旦拥有了干燥的翅膀,飞翔就变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去哪里?”博雅呆呆地望着越飞越高的蜜虫。
  蜜虫回过头来,似乎在召唤,等他跟上了自己,便向门外飞去。
  
  路途越来越崎岖,有的地方几乎没有路。山并不算高,却很深,一眼望不到内部。从薄薄的积雪下露出黑色的巉岩,看上去有峥嵘的感觉。在这样的路上走着即使是维持身体的平衡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去追赶一只蝴蝶。好在蜜虫一直很尽责地在前面引路,除了某些时候失去耐心一般笔直地飞出一段又折回来,停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博雅身上。
  
  “喂,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博雅徒劳地对蜜虫说,当然这样的问话是得不到回答的。因为连着摔倒了几次,博雅的样子看起来相当狼狈,连头上的乌帽子也歪了,而在平时,对礼仪怀着可敬又可爱的执着的武士,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冠带不整的。
  就在此时,蜜虫忽地向左边一闪,紧紧盯着她的博雅忘了看脚下的路,于是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当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蜜虫已经不见了去向。
  
  “开什么玩笑?!”博雅愣了一愣,揉着青肿的面颊大吼起来。“你在哪里?晴明呢?他又在哪里?”
  没有回答。倒是山谷中不停地传来回音:“在哪里在哪里哪里……”紧接着,仿佛是迟到的响应,眼前现出一道白光,慢慢地向前移动。几乎不假思索地,博雅紧追过去,然后突然站住了,如同被施了魔法定在地上一般。
  
  山路的尽头,是高高的悬崖。梦里白色的人影就这样站在山崖上,衣袂在风中飞舞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强劲的山风吹走。
  “晴明……”博雅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一切都和梦里一样,白影回过头来,于是又看到了梦里的那张脸,那张属于晴明却又妖异的面孔。
  
  “真的是你啊!”博雅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同时拼命向山上爬去。然而此刻晴明却没有理睬他,转过头背对着他,在悬崖上盘膝坐了下来。
  “喂,喂!怎么了?是我,我是博雅!”
  气喘吁吁登上了山崖的博雅试图向自己的朋友奔去,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身体被先前的白光挡住了。白光无形无影,却好象铜墙铁壁,半分也进入不得。
  
  “可恶……”博雅在跟看不见的白光搏斗着,徒劳无益地想要接近晴明。不知是因为刚刚爬山还是着急的缘故,尽管天气寒冷,额上已经满是汗珠,热气象蒸笼一般从头顶冒出。
  “不用费力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这声音分明就是晴明的,然而却来自那团白光,而且语气中没有了晴明一贯的轻松温和,相反地,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森冷味道。
  
  “晴明?”武士呆在了当场。
  “他不会回去,世间已无让他留恋之事。”
  “什么!”博雅大叫起来。“你是谁?”
  “我么……”声音轻笑起来,然而那笑声却无笑意。“我就是他。”
  “胡说八道!”
  “哈哈……难道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博雅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象。白光化作了晴明,另一个晴明,妖邪诡异的晴明。这个晴明用一双碧绿的眼眸望着他,目光冰冷。
  
  博雅退后了两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时间一过,便如幻梦一场。”晴明的声音在低语。“执着与舍弃,本来就没什么分别,那么生存与死亡,又有什么分别?”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曾有过的迷惘。
  
  “不……不是这样的……”博雅叫道。山风越来越烈,象刀子一般割着脸孔,他的话也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呵呵。你不会了解我,永远都不会。”晴明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到了。
  
  就在这一刹那,突如其来的心酸攫住了博雅。
  “是的,我不了解你。和你在一起,有的时候你会突然露出那种孤单的表情,好象一个人在旷野上……那时候的我,完全无所适从,因为不知道晴明在想些什么。可是……我总有一种感觉,你需要我,就好象我需要你一样。每次我去找你,在你家里坐着喝酒,觉得很快乐,很安心。那幺,你呢?晴明的感觉是不是也一样?”
  扑面而来的山风变小了,博雅觉得自己的呼吸也通畅了起来。
  “我对你来说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对吧?”博雅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回答我!”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晴明……”不可遏制地,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它们似乎已经在心底潜藏了很久。“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无论你怎么想,怎么看待我,我博雅,永远都会把晴明当作最好的朋友……对于我来说,晴明是很重要的人,没有人能够代替。”
  叶二的声音缓缓响起,吹奏着熟悉的音乐,清澈的笛声中有对往事的回忆与不舍。博雅脸上还挂着泪水,却是一脸坚定到固执的神色。

2006-5-23 09:54 反清复明
就在此刻,山风突然猛烈起来,吹得人站不住脚,空气中夹杂着可怕的锐叫。狂风卷起了地上的积雪,似乎要将这座山崖撕裂。博雅大惊,然后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一瞬间,满天风雪中隐隐看到一道金光破空而出,射向白光组成的幕墙,随后便发出了一声如同金铁交击的脆响。
  
  “晴明!”博雅挣扎着扶住了身边一棵大树站了起来。那树的树冠已经被从中间拦腰砍断,落入了悬崖下的山谷之中,隔了半晌才听到落地的钝响。
  白光消失了。风雪也停了下来。悬崖边的白衣人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面色苍白如纸,连睫毛上都挂着汗珠。
  “晴明……!!”博雅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心中象装了铅块一般沉了下去。然而就在这时,晴明睁开了眼,对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嘴角浮出了熟悉的、有点狡狯有点戏谑,此刻看来却让人觉得极其温暖的微笑。
  
  一只蓝色的蝴蝶翩翩飞来,停泊在博雅的肩头,轻松地翕动着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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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熟悉的庭院,枝上红梅已将落尽,然而在树梢却长出了嫩绿的叶片。院中残雪正在融化,露出了积雪下发青的草根——如同这一切显示的那样,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真好啊!”博雅由衷地说。“是春天呐……”
  “是啊。”
  斜靠在廊柱上的晴明漫不经心地微笑着。脸色仍然苍白,连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但表情却是轻松愉悦的。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真的,我可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害怕?”
  “嗯。看见晴明那个样子……觉得心里非常紧张。”
  “比见到鬼怪还可怕?”
  “……是啊。”
  “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博雅忽然搔头,道:“我的意思是……鬼怪的话,至少还有晴明在,可是……那天的感觉是晴明就要离开了……”
  “明白。”
  “那么,真实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晴明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真实的情况是我中了咒。”
  “你……中咒?”博雅瞪大了眼,好象听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喂,不用这么吃惊吧?”晴明半开玩笑地说。“还记得我对你说,咒是束缚人心的东西,一旦心中有了那样东西,就会中咒。”
  “是这样……”
  “对,先前在宫里为女御驱鬼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怨力很强的鬼怪,藏身在镜子之中。当时作了法,把镜子击碎,却因为一时大意出了点问题。”
  
  “大意?”
  “嗯。实际上,那个怨灵是从前在那里住过的某一位丽景殿女御。”
  “啊?”
  “失去了天皇的宠爱,被笼闭在冷宫之中。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只好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话。到了后来,镜子里的影子就变成了怨灵。”
  “哦!”
  “是我自己的原因。当时在想一些其它的事情,没有注意到镜子破碎之后,怨灵也从禁锢中脱身了。结果那家伙就利用我心里的东西束缚了我。”
  “真是不小心啊,”博雅埋怨道。“我可从不知道你会在作法的时候走神……”
  “呵呵。”晴明别过了头。
  
  “不过……到底是什么东西?”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博雅发出了疑问。
  “唔?”
  “我想象不出,到底有什么可以束缚晴明……”
  “……”晴明合上了扇子,支着下巴。
  “喂……”
  “嗯?”
  “那个……”
  “你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是啊,不过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说,还是算了吧。”
  “……唔。”
  
  “想听曲子吗?”
  “好。”
  博雅举起了笛子。笛子的声音好象在说话,平静温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晴明低垂着眼帘,苍白的脸上有睫毛留下的暗影。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那天的问题!”一曲终了,博雅终于想起来了。
  “什么问题?”
  “就是,我对你来说,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吧?”博雅的眼睛紧紧盯着晴明的脸。
  “哈哈。”
  “又不回答!我可是很认真地在问!知道吗,尽管你说过那是怨灵的咒语,可我有种感觉,那天对我说着‘世上已无可留恋’的人,真的是晴明你啊!”
  “我不是回来了吗?”晴明望着博雅,唇角再次现出那种让博雅安心的笑意。“既然我在这里,那么就表示,这世上仍然有我不能舍弃之事。”
  “哦……”
  
  “唔……有种咒,名字叫作孤独。中了这个咒的人,也许就会觉得世界没什么可留恋的吧。”
  “这也是咒吗?”博雅的脸上有迷惑的神情。
  “呵呵,大概是。”阴阳师的身体靠着罗汉松的木柱,看上去眼神有一点迷朦。“不过,好在还有一种咒,可以解得了它。”
  “什么?”完全如堕云雾之中的博雅呆呆地问道。
  晴明望向博雅,目光就象那日一样,异乎寻常地温暖柔和。
  “朋友。”他答道。“只有朋友这个咒,才可以化解这种名叫孤独的咒语啊。”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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