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1 05:34
广成子
灞陵尉
灞陵尉
灞陵虽是个小地方，却离长安很近。每日人来车往的，难免鱼龙混杂。灞陵的治安直接影响到大汉京城的形象，于是皇帝下令，灞陵地方，入夜不许通行。
灞陵亭长自然不敢怠慢。这老儿每日不等天黑就卡住路口，十年如一日，坚决不肯放一个平民百姓赶夜路。虽然灞陵亭的夜治安问题仍然让亭尉老爷们头疼，但亭长的棺材本却越发殷实了——留宿亭里的人总不能不吃不喝吧？亭长早已准备下了热汤面。
这老亭长只有一个女儿，嫁在五十里外。老头平时只跟侄子作一块住。他侄子是个酒鬼，喝上几口就满嘴胡说八道，老头怕开罪人，平时也不准他到亭上去。
然而这次不叫侄子来帮忙也不行了——老头的女儿生了娃娃，他得走一趟亲家。老头想想，侄子再不济也是个人呀，站在路口上拦人总能办好吧。于是，他就叫过侄子吩咐：“今天你别喝酒，天一黑就站到路口上去。任他是谁，一概拦下来领到亭里——热汤一文，窝头三文。谁要是不服，你就说‘这是当今天子订下的规矩’——当然，咱也得留个心眼：从南山下来的都是打猎晚归的官老爷，那些人可惹不起。”侄子唯唯诺诺。
老头前脚刚走，侄子就又去赊了二斤酒。不过，他也没忘记他叔叔的嘱咐，天没黑就坐到了路旁，边喝边等。
今天也奇怪，直到屋里掌灯，都没见着一个赶夜路的。侄子心里憋气，他好不容易有机会为天子代言，却偏偏又没见半个鸟来受用！侄子灌下一口酒，身上却觉出冷来。
正当侄子睡眼惺忪的时候，南山的方向出现好几个衣帽鲜亮的人。他们都骑马，挎着弓箭。南山上下来的人本应属于“惹不起”阶级，然而侄子早就醉了七分，哪里还认得谁是张老三。
“停、停下！不许赶夜路。”
“大胆！我们是御林……”
“什么金林玉林，”夜风一吹，侄子的酒涌上胸口，越发想找茬打架，“哪怕你是当今皇上，也别想打我这儿过！”
“大胆！”几个声音一齐吆喝了起来，其中一个大汉拔刀在手。
“慢。”中间一位穿明黄色锦袍的人说，“刚直不阿，尽忠职守。这样才是称职的亭尉。”
三天后，等老亭长走亲家回来，他侄子已经取代了原来的亭尉，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侄子每天挎着刀，穿着甲，腰里别着皇上赏的铜牌，一摇一晃地走在村里。乡下人远远地看到那块铜牌都要下拜，哪里还有人敢自呼他的尊讳？时间一长，灞陵尉也就成了亭长侄子的大名。
于是乎，灞陵尉的嘉迹在灞陵舆论界私下流传开来。每当灞陵女人骂男人没出息时，都会引以为证。
“你看人家亭长侄子多出息，三十出头就当了灞陵尉。”
“可是……”
“做事就要尽忠职守、一丝不苟……你到底记住没有？”
“哎呦哎呦……”
花无百日红。这才刚刚一个月，灞陵尉的苦恼就来了。他的下属请他批公文，他不会——他压根就不识字；地方上出了大盗，他连带兵去拿的勇气都欠奉。时之久之，下属们的心里都有了底，没人再来请示他。灞陵尉的任务只剩下每天带着御赐铜牌巡街。然而灞陵人之人心非常之不古，某些乡下人居然敢于走近他三尺以内！灞陵尉破天荒地感到莫大的威胁。
南山，灞陵尉心里想。于是，他又回到了他叔叔掌管的亭，自顾自地坐在路边，伸长脖子向南山方向张望。可是，一直望到夕阳西下，谁也没从南山下来。灞陵尉毫不气馁，他的精神愈发振奋——那天皇上不就是晚上从南山上下来的么？
“南山……”灞陵尉虔诚地念叨着心中圣地的名字，耳边却传来了鸾铃响。一位身材魁梧的汉子和一个小童骑着马从蓝田方向奔了过来。
“你让开路。”小童朝他喊。灞陵尉发现那位壮汉背着大黄弓，鞍前悬着猎物。
“天子有令，任何人入夜不得擅自行走！”灞陵尉强压下激动，字正腔圆。
“请您行个方便。”小童口气软了下来，“这位是从前的李将军。”
“现任的将军都不得夜行，何况是从前的！？”听到“从前的”三字，灞陵尉不由得大义凛然了一把。
“你……”小童又急又怒。
壮汉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灞陵尉。半晌，他跳下马，带着小童，默默地走进了亭里。
又是一个月过去，灞陵尉的地位几乎难保了——乡下人竟有摸他那铜牌的企图！灞陵尉仍然每天在路边等候，却再没见到有谁闯夜路。正当灞陵尉对前程绝望，几乎动了放弃眺望南山的念头的时候，朝廷却专门下了圣旨，让灞陵尉去右北平将军帐前赴任！于是乎，亭长侄子又一次轰动了灞陵地方的民间舆论。两次飞黄腾达的他又出现在了村里的大道上，挎着刀，穿着甲，腰系铜牌，大摇大摆地踱着步子。乡下人们则一如既往地毕恭毕敬，直到他们欢送灞陵尉北上赴任为止。
一个月过去，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灞陵尉的人生传奇已经演义出二十六个版本，而灞陵尉本人却始终没有衣锦还乡。乡亲们翘首相盼之余，也不免担心吾乡人物的仕途命运。
三年以后，当最虔诚的乡下人都几乎将灞陵尉忘却的时候，这才有进城归来的消息灵通人士指出：灞陵尉早在三年前就被杀掉了。那小子不知道在哪儿得罪过飞将军李广。结果李广将军复出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上请求将那小子调为部下。你问那小子是怎么死的？刚进李家军营里就被斩了贝，杀他还不比杀只鸡容易？……
于是乎，“灞陵尉”这三个字迅速而彻底地从灞陵地方的主流舆论界消失了。只有女人们常常会提起这个名字。
“别成天乱嚼舌头根子，想当灞陵尉啊？！”
“可是……”
“做人就要循规蹈矩、本本份份……你到底记住没有？”
“哎呦哎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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