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4 09:14
微风
[color=blue][size=4]杜诗训释二例[/size][/color]
[size=3]顾惟蝼蚁辈[/size]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见于《自京赴县咏怀五百字》。“蝼蚁辈”所指何人，历来的注家都说是指作者所鄙视的那些只顾个人私利的小人。如：
王嗣奭《杜臆》卷一：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骂庸臣刺骨。
仇兆鳌《杜少陵集祥注》卷四：
居廊庙者，如蝼蚁拟鲸。
杨伦《杜诗镜铨》卷三：
指琐琐事干谒者。旧解非。
所谓“旧解非”，不同意指“居廊庙”的“庸臣”。近人的注释就多依杨伦的意见。
冯至《杜甫诗选》：
蝼蚁辈，比喻目光浅近但顾自己的人们。
肖涤非《杜甫研究》下编：
蝼蚁辈比那些自私自利奔走干谒的人。
这种递相沿袭的解释，其实是不对的。造成这种错误理解的原因，首先是对“顾惟”两字失于考察。
“顾惟”两字连用，在杜诗中凡两见，除《自京赴县咏怀五百字》之外，还有在梓州作的《寄题江外草堂》“顾惟鲁钝姿”一句。《寄题江外草堂》中说：“古来贤达士，宁受外物牵；顾惟鲁钝姿，岂识悔吝先！”意谓自己不能象古代的贤达之人，超然物外，所以未能早早离草堂早去。“顾惟”，显然是自念的意思。
白居易的《贺雨》诗中，亦用了“顾惟”二字。作者摹拟皇帝罪己诏的口吻，在“帝曰”一段里说：“元年诛刘辟，一举靖巴邛；二年戳李锜，不战安江东。顾惟眇眇德，遽有巍然功。或者天降诊，无乃儆予躬。”全是拟皇帝自歉的话，“顾惟”，显然也是自念的意思。
“顾”字的本义是回视。《玉篇》：“瞻也，回首曰顾。”但在用法上常有自顾、自视的意思。如《诗经·小雅·角弓》：“不顾其后”，郑笺：“不自顾念”。“顾”字后紧接动词，常常只表自动的意思。杜诗中就多有这种用法，如：“顾渐味所适，回首白日斜”（《喜晴》）；“顾渐恩私被，诏许归蓬荜”（《北征》）；“我今意何伤，顾步独纡郁”（《画鹘行》）；“壮公归事断，顾步涕横落”（《过郭代公故宅》）。“顾渐”，意即自感惭愧；“顾步”，意即独自徘徊。
所以，“顾惟蝼蚁辈”的“顾惟”，也应与杜诗“顾惟鲁钝姿”、白居易诗“顾惟眇眇德”中的“顾惟”一样，都是自念、自谓的意思。
而造成上述误解的原因之二，正是由于注家们看到“蝼蚁辈“三字，便认为是个贬义词，当然诗人是不会自轻自贱地用以自喻的。其实，第一，“蝼蚁”往往是代表弱小微贱者，如杜甫《谒文公上方》诗：“王侯与蝼蚁，同尽随邱墟”；《朱凤行》：“愿分竹实与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第二，杜甫在这里是借以发牢骚的，含有反话的味道。看诗的上下文，前面先抒发了个人的政治抱负和对皇帝的忠诚，接着说：“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 辄拟偃溟渤？ 以兹误生理，. 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 忍为尘埃没。”意思显然不在于鄙视、斥骂所谓“蝼蚁辈”，赞扬、仰慕那些“大鲸”般的政治上的风云人物；而只是说，“蝼蚁”般地位微贱，才智弱小的人们，只求生活上的安适就行了，为什么要妄想谋求高位，混迹朝廷。“胡为”，即为什么，这里有何必的意思。这显然是含有自喻的性质，是对个人政治的失意的牢骚话。自然，杜甫并不认为自己是“蝼蚁辈”，说自己犹如“蝼蚁辈”正是表示对自己政治上不得志的处境的不满。这样,下面接着说,才顺理成章。如果照那种注释，认为讲“蝼蚁辈”两句是骂“庸臣”或“只顾自己的人们”，就索然无味，意思反倒浅了；“顾惟”两字也就得不到正确的训释了。
[size=3]来如雷霆收震怒[/size]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有四句形容公孙大娘的舞姿之壮观而神妙，诗云：“来如雷霆收震怒。”尽管这四句诗曾受到诗家的赞赏，当第三句的解释一直是颇令人费解的。
王嗣奭《杜臆》卷九：
凡雷霆震怒，轰然之后，累累远驰，赫然余怒，故知“收”字之妙。若轰然一声，然而止虽震怒不为奇也。
如雷声之余音悠然，固然“妙”，当当形容舞蹈终止时，而不应用以形容舞蹈的开始。诗中用“来”和“罢”对举，“来”自然是指舞者登场起舞，“罢”则是指舞蹈结束。用“雷霆收震怒”来形容起舞的情景，不能说是十分贴切。
近人几种关于杜诗选注本，作了一种新的解说。肖涤非《杜甫研究》下编注云：
剑器舞有声乐（主要是鼓）的伴奏，大概舞者趁这鼓声将落时登场，故其来也如雷霆之收震怒，写出舞容之严肃。
马茂元《唐诗选》后出，也沿用了肖注的说法：
舞前鼓声喧阗，形成一种紧张的战斗气氛；鼓声一落，舞者出场，故云“雷霆收震怒”。
这种解释，可备一说，但却未必准确：一，舞者固然要在伴奏乐声的节拍间隙处起舞，但乐声未必就减弱或较长时间的停歇，瞬息的停顿间歇并不会使观赏者有如“雷霆收震怒”之感；二，这四句诗似乎都是描写舞者持剑挥舞的动作姿态，如“震怒”、“震怒”也应该是形容舞者动作的迅猛紧张，而不应是形容奏乐声。所以，这种解释并不能圆满地使诗句的“来”和“收”字协调起来。
而对其产生看法的，并不是笔者的“独创”，前人先哲也有类似的看法。仇兆鳌《杜少陵集祥注》便说“来一作末”，将这句诗换为“未如雷霆收震怒”。
这样一来，这句诗便通了。疑是“来”与“末”字形近，可能是流传过程当中造成的异文。
近来翻阅清人毕亨的《九水山房集》，发现作者对杜甫的这句诗也有一番见解。毕氏认为“来如雷霆收震怒”一句有误，不应为“收震怒”。扬雄《羽猎赋》有“神抶电击，逢之则碎，近之则破”之语，注云：“抶，笞击也。”故“收震怒”当为“抶震怒”，大概氏“收”与“抶”形近而致误。尽管毕亨的意见并无版本上的依据，但仍值得我们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