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6-16 23:22
秋孤寒
樊于期是否为桓齮之辨析
公元前228年,秦扫平六国之势已不可阻拦,继率军攻克邯郸,王翦又进兵北略地至燕国南界。燕太子丹大为恐慌,急令荆珂入关刺秦。易水边上,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慷慨悲凉,遂不顾而去。。。
一、
荆珂此番谋秦,是以请求“举国为内臣”为名,带着樊于期头函和燕督亢之地图做为信物。樊于期原为秦将,因得罪于秦王,“父母宗族皆为戮没”,逃亡至燕投奔太子丹,“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1]。如此高价悬赏,似乎应该是个具相当分量的角色,然而之前却没有见其行事记载,于是许多学者认为应该就是另一个秦将桓齮,音同而通假,必是燕人口音有所变异而见诸史册为不同。
的确,桓齮的记载要来得详细许多,最早见于吕不韦免相的嬴政十年(BC219年),桓齮为将军(呵呵!有点新人换旧人的味道),随后屡次率军出征,战功卓著。十一年,与王翦、杨端和将秦军攻邺,取赵九城,桓齮再取安阳。十三年,桓齮攻赵平阳、武城,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十月,桓齮攻赵。十四年,桓齮攻赵赤丽、宜安,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率师与战肥下,“大破秦军,走秦将桓齮”[2]。正因此败,就有桓齮畏罪奔燕的说法。
著名历史学家杨宽持这一看法,认为《秦始皇本纪》详载屡次出战秦将姓名,独不见有樊于期,而桓齮在始皇十四年的败走,正与燕太子丹的十五年由秦归国在时间上恰好相当。且此后再不见桓齮为秦将事,所谓“走”当是大败后畏罪逃走[3]。
自然,也有不少反对这种看法,司马光在记载此战事用“复战于宜安、肥下,秦师败绩,桓齮奔还”[4],看来也是不认同这种看法。仔细分析,的确是存在着许多疑点。
二、
历史考证是在遵循史料的基础上进行逻辑推断的,归纳起来,认为同一个人的理由大致分两个方面:一是对樊于期来说,之前没有他的记载,而名字发音又如此相近;二是对桓齮来说,战败时间恰好吻合,且此后再无桓齮为秦将事。
但是,秦始皇焚书坑儒,先秦史料本身就十分短缺,加之太史公以春秋笔法叙事,记载非常简约,许多重要人物也不过只言片语,所谓“秦将樊于期”可能只是秦众多将军中的一员,失其行事记载十分正常,象桓齮首次登场也已经是将军,而白起更是以左庶长身份亮相(《后汉书·百官制》引刘劭《爵制》:自左庶长以上至大庶长,从九卿,为秦二十级军功爵之第十级[5]),也一样都没有他们之前的相关记载。至于秦王高价悬赏,并不表示樊于期的地位就有多高,只能说明樊于期得罪秦王的严重性,以及秦王对事态的重视程度(象《东周列国志》所描写的参与长安君叛变就是一种可能)。始皇二十九年的博浪沙遇刺,悍然令天下大索十天,也可以作为其行事的参照。
虽然有田忌或作田期、田臣恩,荆珂由庆卿而被燕人称为荆卿等例子,以证明战国时期存在着发音问题,但逻辑上说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且历史巧合比比皆是,甚至还存在许多同名同姓。比如秦国就有两个杜挚,一为孝公时反对商鞅变法,另一则是作为王稽副手,围攻邯郸十七月不下,受谗而一同被诛,恐怕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而三国时期的两个马忠,北魏宗室的两个元弼,道理也是一样的。
而从樊于期的慷慨自杀,以头颅相托荆珂,可见其并非是个贪生怕死之徒,要说是因惧罪出逃而导致父母宗族被诛似不可能,除非其罪恶太深,不论逃与不逃,都要被族诛,秦始皇的恨不得食其肉,也可见一斑。
然而,秦法虽然苛刻,但对战败却少有治罪的记载,顶多不过免职,更别说到族诛的地步。这种情况前有王陵、王龁趁长平余威围攻邯郸而受挫,后有李信、蒙武将二十万大军攻楚而大败,结果是王陵被替换,王龁继续为将,李信、蒙武也一样得以跟随王翦再度攻楚。相反地,秦法对叛逃则是收其三族(举荐者也是,“任人而所人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但范睢也法外开恩[6]),对于这些桓齮应该十分清楚,若说他因战败畏罪出奔,并导致族诛,实在过于勉强。
三、
在桓齮战败一事上,史料的记载存在着纷杂抵触的问题。据《秦始皇本纪》“十四年,攻赵军于平阳,取宜安,破之,杀其将军。桓齮定平阳、武城”,似乎应该是桓齮大胜;然而《李牧列传》则是“击秦军于宜安,大破秦军,走秦将桓齮”,又是李牧大胜的局面,《赵世家》也有类似的记载。许多支持桓齮战败逃亡看法,就简单地以二比一的形式,取后者而舍前者。
但是,如果考虑战场形势和地理因素,这两者的记载并不矛盾。上述战役可能并非一战,而是三战,或者说是一个战役的三个阶段,桓齮两胜而一败,具体战役经过是:秦军取攻势,桓齮从上党越大行山进攻赵的赤丽、宜安(石家庄东南),获得胜利,并杀了一个赵将;随后赵派大将军李牧率边兵进行反攻,破秦军于肥下;桓齮引兵转而南向攻取平阳、武城(邯郸以南)[7]。
当时邯郸地区尚在赵的控制中,漳水一线也筑有赵国长城,桓齮要考虑到李牧的追击,绝不敢引败军直线穿越赵都,只能先退回上党地区,再绕道从南取平阳、武城,这段时间不可能很短,且其败后还能再攻,有可能损失也不是很大,著名学者王蘧常就认为《赵世家》记载的“李牧率师与战肥下,却之”在程度上较为可信[8]。
就算排除宜安、肥下为两次战斗的可能,从随后“桓齮定平阳、武城”也可看出其败后再战。《通鉴》在此的处理是将肥下之战和十三年的“十月,桓齮伐赵”连在一起说,“复战于宜安、肥下,秦师败绩,桓齮奔还。十四年,桓齮伐赵,取宜安、平阳、武城”,认为这是上年十月出师的结果,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
正是有了桓齮畏罪出逃的先入为主,因而视《战国策》的“秦使王翦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李牧数破走秦军,杀秦将桓齮”[9]而不顾,虽然《史记》和《通鉴》在记载十八年秦围攻赵时,简单的用“御之”二字,没有详细的战役经过和结果,但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说明桓齮依旧活着。贸然否定此记载,却又说此后再无桓齮为秦将事,实际上就是以果论因。
四、
燕太子丹在始皇十五年自秦逃归,按《刺客列传》记叙,正是由于樊于期前来投奔,鞠武谏阻别因此而被秦王牵怒,应让其入匈奴而灭口,太子丹不从,并令鞠武更图他策,鞠武便推荐田光智深而勇沈,再由田光自杀而激荆轲见太子丹。整件事一环扣紧一环,如果樊于期奔燕是在十五年左右,似乎荆轲与太子丹见面时间也应于此。
然而,初次见面时太子丹对荆轲阐明形势的危急,提到“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这分明就是十七年韩亡之后,十八年秦大举兴兵,“王翦将上地,下井陉,端和将河内,羌瘣□□。伐赵,端和围邯郸城”[10]的三路伐赵。如果不是《史记》的记载经过艺术加工,把几件看似互不牵扯、时间间隔很长的事联系在一起说,那么樊于期投奔太子丹应该在十七八年间,这在时间上就和桓齮战败存在着起码三年的差距。
当然,如果中间有其他情况发生,比如象王稽的被谗,桓齮逃亡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以现存的史料和桓齮于十八年战死的记载,只能认定桓齮与樊于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参考书目:
[1]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中华书局,1985年;
[2]司马迁,《史记·李牧列传》,中华书局,1985年;
[3]杨宽,《战国史》,上海人民,1997年;
[4]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
[5]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56年;
[6]司马迁,《史记·范睢蔡泽列传》,中华书局,1985年;
[7]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国地图,1982年;
[8]王蘧常,《秦史》,上海古籍,2000年;
[9]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85年;
[10]刘向,《战国策·赵策》,中华书局,1991年。
[[i] 本帖最后由 风使 于 2008-6-4 15:12 编辑 [/i]]
2004-6-17 17:06
马超将军
秋开始钻研学问了,好兆头。
[quote]荆轲欲得樊于期首为信,太子丹不忍,遂私往说之,樊于期慷慨自杀,以头颅相托,可见其并非是个贪生怕死之徒,要说是因惧罪出逃而导致父母宗族被诛,更大可能是另有原因,其得罪秦王太深。[/quote]
樊于期不跑也救不了父母宗族,不过一起死罢了,他跑了可以还找机会复仇吧。
2004-6-17 19:21
秋孤寒
呵呵,居然漏掉了“不可能”几个字,难怪意思有些对不上。说白点,我认为以樊于期的为人,不象似只管自己不顾家族(按秦法,叛逃要族诛,而不逃顶多自己受点罪),肯定还有其他原因导致他叛逃。
2004-6-21 23:02
马超将军
[quote]原帖由[i]跋锋寒[/i]于2004-06-17, 19:21:44发表
呵呵,居然漏掉了“不可能”几个字,难怪意思有些对不上。说白点,我认为以樊于期的为人,不象似只管自己不顾家族(按秦法,叛逃要族诛,而不逃顶多自己受点罪),肯定还有其他原因导致他叛逃。 [/quote]
樊于期可能于秦犯了株灭九族的罪吧,以他性格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不会以一人之贪生而累及父母家族。不过历史上确难找到记载。史书本来记载就够简略的了,再者樊于期在荆客刺秦王事件中属于过渡人物自然不会记载太多。
2004-6-25 23:39
wallish
前面分析得在理,但是最终得的结论却是比较武断的。跋兄所做的论证不比认为两者为一人的学者更有力,因何断言“但以现存的史料和桓齮于十八年战死的记载,只能认定桓齮与樊于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战国策》乃策士之言,又经好事者臆测删修,反较《史记》不可信。同样,关于华阳一战中魏将芒卯是生是死,诸书也是矛盾重重。而且并没有“桓齮于十八年战死”的记载。
所以,我看如今战国史的大家如杨宽、林剑鸣、沈长云等皆以为两者为一人,此说还当盛行。虽无法肯定,但是否定之的力量更不足。
2004-6-26 01:15
秋孤寒
关于结论的问题,这涉及到逻辑论证的因果关系。道理很浅显,从史料的记载看,这不仅是名字不同,还活动在不同空间的两个人,按常理都会被认为是两个人,除非有十足的理由。也正如你要论证一加一等于一或等于三,我只需要指出推断的不足为凭,似乎没必要再去论证一加一等于二。
关于史料的可信度问题,司马迁自己也说是建立在春秋国语的基础上,如果说战国策是策士教科书,则左传差不多也是命题作文,其实也并非完全可信,许多人就认为史记更象历史小说。当然,这已经超乎我的想象,我对论据的选择第一也是史记,但我不认为史记没有记载而其他书有载的就一定没有发生,而在史记中还找不到可以否定战国策关于“桓齮于十八年战死”的记载。
对待专家,一般来说我还是信赖的,也经常借鉴,但我不认为他们就一定全对(恐怕他们自己也不敢这样认为),他们的研究也是建立在现有史料的基础上做出的推断。而且在我的感觉中,许多专家学者更倾向于典章制度、学术思想的考究,反而容易忽视一些小的问题。
2004-6-26 15:23
wallish
喜欢追求细节的史学家也很多啊,考据派到现在为止还很流行,如有时间可以看看钱穆、蒙文通等的大作。
2004-7-1 11:54
菜九段
桓齮有无可能即刘邦击秦时的南阳守齮
2004-7-1 14:34
秋孤寒
[quote]原帖由[i]菜九段[/i]于2004-07-01, 11:54:21发表
桓齮有无可能即刘邦击秦时的南阳守齮 [/quote]
那得先论证战国策所载的二十年前的死是错的。而且看他的表现也不象一个战功赫赫的名将。
2005-3-2 23:56
秋孤寒
[quote]原帖由[i]菜九段[/i]于2004-07-01, 11:54:21发表
桓齮有无可能即刘邦击秦时的南阳守齮 [/quote]
不是,在《前汉纪》里明确记载南阳守齮姓“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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