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2-14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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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绣
蜀中平原西缘的山岭之中。初春寒意未祛,又兼日暮山高,晚风过处,依然一片瑟瑟。依稀残霞在浓云中渐渐隐没,暮色渐沉,光秃秃的树影在风中斑驳乱舞,浓浓地拖在地上,分外阴森。前后数十里,不见一丝人烟。崎岖的山道时隐时现,望不到尽头。此时已是太宗淳化末年,距离孟蜀归宋,已近三十年,可是战争的创伤竟像刻在蜀中大地上一样,仍然不见平复。昔日的繁华,如今只有一抹苍凉。道中,一个青年货郎仍在匆匆赶路,时不时望望天色,眉宇中几分焦灼。再不投宿,只怕就要摸黑赶路了。如今道上虽然没了抢匪乱兵,可是仍多狼虫虎豹。山中夜行,心中不免要惴惴不安了。
货郎又加紧赶了一段脚程,转了道弯,天已擦黑,彷佛急匆匆地要把这孤零零的独行人甩到无边无际黑暗中,交给冥灵之神似的。货郎住了脚步,擦了擦鬓角的汗,四处细细打量,忽然在一处山坳里隐隐见得似有灯火之意。货郎忙匆匆赶过去,果然看到山坳乱石丛中,坐落着一户庭院,西厢已经上了灯。三进草房,一道竹篱,虽不富华,于货郎而言却是救命的桃源。
货郎隔着篱笆喊道:“家里有人么?”屋内半晌没有动静。货郎又喊了两声,不见人应。欲待推开篱门进去再喊,却听吱呀一声,西厢屋中一个女孩推开门,一手秉着盏油灯,斜倚在门后,探头观瞧。看那女孩子,不过稚龄,身形未成,眉眼间有几分丽色,神情却十分萧索。货郎忙探身作揖道:“小生张布,因忙于赶路,错过宿头。不知可否在此借宿一宿,明早便走。”女孩冷冷打量着张布,似乎作答,又似乎是自语:“原来是想借住。只怕我姑姑不肯。”正言语间,屋里有个女子问道:“谁啊?怎么罗嗦这样半天。又想趁机偷懒了不是?”
女孩微一叹息,回身答道:“是个过路的,想住一晚。”
屋内冷冷地答道,“孤儿寡母的不方便,让他另投人家吧。”
张布心中焦急,欲待分辩。却听那女孩嘟囔道:“已经这般天色了,前后又别无人家,让他投哪儿去?”张布闻言,也不敢出声,慌忙向那女孩作揖道谢。那女孩不言,只冲张布抿嘴一笑。
屋里沉吟片刻,恨道:“小蹄子,翅膀没长硬,先学会顶嘴了。来的是个男客吧。看你连魂儿都没了。还不赶紧赶走!”
张布听屋里说的粗俗,脸一红,近前答道:“小生张布,只是个行走的客商。不敢多有叨扰,只求借宿一晚。川资用度,不敢缺少半文。还请夫人明鉴。”
屋里的声音沉默了片刻,冲那女孩道:“你进来。”女孩儿不敢违逆,关门进屋。张布在门外等了半晌,屋里方言:“东边屋子是空的,自己收拾了住吧。”张布又拱手道:“敢问夫人,小生冒昧,不知能否再求一顿膳食?”“好呱噪。莫不成是读书的?锅里有些剩饭菜,自己盛了吃吧。”屋内传出噗哧一声笑,接着便是一顿训斥之声。
张布想再讨个灯火,想想却觉得尴尬,不由摇头一笑,转身去了东屋。进屋卸了背上的货架,四处瞧瞧,只见屋里虽然贫寒,居用之物倒还齐备。屋角胡乱堆着些棉纱丝线之类,想是平日丝织度日的人家。又想刚才隔窗说话的那个女子,听声音也不算太老,怎么诺大的火气?倒与声音不大相配呢。也无心再去多想,张布匆匆到灶台前想胡乱弄些东西果腹。果如女子所言,锅里还有些剩饭菜,也顾不得再热,只得将就着吃了。吃罢,夜色已沉,见西厢仍掌着灯,隐隐有私语之声。张布欲待上床睡觉,又恐明日早起离去,误了付钱,难免落下一身牢骚。便向西屋过去,正要叫门,却发现屋门开着一条缝。昏黄的灯光透过门缝,倾泻到院中。
张布好奇,忍不住透过门缝向里瞧去,只见两个女子围着一张方桌对面而坐,各自拿着丝绸夹子正在绣花。朝门坐着的,正是张布先前见到的那个稚龄女孩,一边绣花,却还偶尔朝门这边张望。她对面坐着的却是先前隔窗说话的那个女子,被小女孩称作姑姑。看身形,应该双十左右,头上包着一块青布,农妇打扮,却瞧不见脸。一边绣,一边指点对面女孩的针法,听言语极是老练。
女孩儿从门缝里瞧见张布,脸上露出喜色,却不敢作声,只是头抬的更频繁了。她姑姑见状,不由大怒,骂道:“小蹄子?心跑哪儿去了?见了个男人就这般心猿意马的,怎么学的成手艺。”说着扬起手中的针,作势要扎。女孩已是吓的哭出声来,只是把手藏在怀里。张布见势不忍,推门而入,一躬身道:“夫人有礼了。”
那女子闻言,隐隐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阵线,也不回头,问道:“什么事?”
张布稍一愣,慌忙接着说:“叨扰了夫人一顿饭菜。我怕明日早起,去时不及道谢,想先来道声叨扰。另外这些钱不知够不够。”
那女子声音渐渐转柔,无奈答道:“放下吧。”张布不敢抬头,将钱放在桌上,转身欲走。却被那女子叫住:“先生,既然有缘,不妨在这里坐一坐吧。说来惭愧,自先生光临鄙舍,还不曾奉茶,实在是有失礼数,还望先生见谅。麓儿,倒茶。”那女孩慌忙起身让了凳子,却去倒茶。
张布思衬:“好奇怪的女子,为何前倨后恭。且不管她。既然奉茶,坐一坐也无妨,只不喝她的茶就是了。”想着便落座。抬头一瞧,一时竟呆住了,心下好一声赞叹,想不到山野之中竟有这样的绝色女子。只见对面女子,两道修眉,黛如竹画,一双杏眼,含波带露,朱唇不必点染而似笑非笑,粉面不施铅华却尤胜三分。额前几缕刘海于头巾中微微扫落,却如烟波淡柳,山色有无。眉宇间虽微有颦色,却让人不觉倨傲,反觉亲切。
那女子倒也落落大方,款款问道:“先生哪里人,因何来到这荒野之地?”张布叹了一声,缓缓道:“小生祖居成都,家里本是豪商大贾,以贩锦为业。先翁时,因战祸延绵,避居邛州。后来先翁辞世,家世也渐渐败了。小生如今做点行脚货卖的小本买卖,只为供养家慈。而今欲往成都贩运点生意,偶过此地,以致叨扰。”女子着麓儿收拾了桌上的绣品。自己却亲手奉茶给张布,一边劝茶,一边问道:“先生读过书?”“惭愧。先前也曾读过,求取功名不成,因而辍业。敢问夫人如何称呼?主人何处供养?”那女子脸色轻轻黯淡下来,犹疑了片刻道:“奴家娘家姓沈,双字雪宧,聘于眉州余氏。先夫未婚先亡,奴家至今不曾出阁。家人因兵祸匪患自幼皆已失散。如今倚着这个侄女,每日做点刺绣过活。”两人皆轻轻叹了一声。沉默片刻,沈雪宧又道:“先生不必居礼,权当到自己家了一般。”说着向张布靠了靠。张布慌忙起身,躬身道:“叨扰小姐了。业已入夜,小生告退了。”
雪宧脸一红,叹道:“先生怪我无礼,不肯久留么?”只款款起身,装作要去开门。张布慌忙躬身:“不敢,只是明日要早起,不能容久坐。”,说完就要出门。雪宧站在门前停住,恰恰挡了张布的去路,回过头望着张布,若有所思,“便是多住两日,也是无妨的。”“家有老母,不容懒惰。”
雪宧直到此时方才一笑,却如氤氲扫尽,霁色乍开,一时间让人暖洋洋的。张布不由地踌躇了。好在雪宧一笑即止,道:“也罢。不难为先生了。不过有件事有求于先生。先生坐下说。”
张布坐下。雪宧却又一笑:“先生真的要走么?”张布闻言不答,起身欲去。雪宧一叹,道:“先生莫急,真的有事。”说完起身,唤麓儿取了钥匙,打开一笼大木箱,翻了翻,从中取出一个花布包袱来,不知包着什么东西,摊在桌上,却不解开。雪宧屏退了麓儿,敛色问道:“适才听闻先生祖上以贩锦为业,可曾识得刺绣?”张布道:“略知一二。”
雪宧这才打开包袱,里面却是一方墨绣。月白的锦缎,上以青丝绣着一支出水的荷叶,上有蜻蜓抱露,下有游鱼弄水,意态甚为真挚活泼。再看针黹,荷叶用针错落有致,外用接针,长短针,内用套针,兼以施针,墨色浓淡,直逼丹青。蜻蜓、游鱼却用盘针、编绣,其势玲珑,如欲跃出。一翅一鳞,皆逼真如活现。在锦缎的右上方,却用小楷题着一行诗:“留得枯荷听雨声。”字迹端方有力,却无落款。左下一行小字,××年夏孟书赠××,这几个字不知何故,却似被水洇了一番,看不清字迹。
张布心下大惊,变色道:“小姐这匹墨绣乃当世之绝品,非十年的功夫绣不出的。这针法、这色泽,都是顶尖的巧手所为,这画、这题也都是第一流的名笔。这一匹青丝墨绣,便是贡绣与之相比,也堪称难匹了。不知小姐哪里得来的?”
雪宧一笑:“先生果然慧眼。你也不必问我哪里来的。你且说这锦价值几何?”
张布细细抚摸了片刻。摇头叹道:“即便没有万缗,也有八千之价。这绣品,非公侯豪门,常人是买不起的。小姐若是想卖,只怕要仔细觅个人家了。”
雪宧的脸上不知何时爬上了一缕愁容,淡淡地道:“也不值什么。孤儿寡母的,不过讨几个日用。先生既然要去成都贩货,这绣品怕也用的上。先生不如便买了去吧。”
张布慌忙起身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便是倾家荡产也买不起这绣锦。小姐这锦想来也是家传至宝,临到有事,或可救一时之急。如今贱卖,日后必当后悔。我若占了这个便宜,日后恐怕也不能安心。”
“那就请先生携去成都,代为物色一户人家,卖得了价银,再还我就是。”
“若有闪失,小生怕担待不起啊。”
雪宧脸色一沉,竟如照上了一层冰霜,笼了油灯,冷冷道:“我们这里小门小户,又都是孤寡女子,容不下先生。还请先生别处住宿为好。”说着便唤麓儿替先生取行礼。
麓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出了屋子却不离开,只是躲在门后向里张望,显见对张布有些恋恋不舍。
张布想不到这女子说变脸就变脸,立时就要赶自己出门,心下好不懊恼。明知这一出门,必然要露宿荒野,可是答应吧,又真的没有这些现钱。张布进退维谷,想不出该如何应答,呆呆地坐着凳子上,半天没有动静。雪宧也不急着催促,只是冷着脸,拧着眉,别过头去,望着墙。仿佛等待张布自作决断。
过了许久。张布缓缓站起身,拱拱手道:“按道理,既然主人发话,我不该再腆颜相求。但是还望小姐宽容一二,容我留宿一夜。既然小姐执意要卖这墨绣,想来也是有难言之隐。张布不敢贪占小姐之物,”说着,张布自贴身怀中掏出一柄玉镯来,“这柄玉镯,虽不贵重,却是家慈所传,不敢舍弃。如今留于小姐处为质,待张布替小姐寻了买家,卖得了银钱,再拿绣价前来赎还。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雪宧点了点头,“先生是端人,奴家不当有疑。只是奴家还想问问,先生到了成都,可有门路?”
张布叹了口气:“无非是到名号大行里问问吧。”雪宧又点头道:“先生不妨设法托人问问余制诰家,前朝制诰余大人酷爱蜀锦刺绣,家中富有收藏。又是前朝相府的东床快婿,颇有些积蓄,想来卖给他是准成的。”张布苦笑道:“小姐既然看准了买家,又何必多此一举呢。”雪宧低头道:“我自有不方便处。”说毕,起身将绣锦又重新包好,递于张布怀中,道:“有劳先生了,”顿了顿,脸一红,又道,“先生洁身自好,诚实仁义。奴家三笑竟不能动先生一分颜色。先生实乃当世柳下惠。奴家不胜感慕。”
张布不觉羞赧,只是唯唯诺诺,准备出门。旁边却被麓儿捉住袖角,不住地摇晃,意甚不舍。雪宧一把打落麓儿的手,骂道:“小蹄子,作死啊!”张布慌忙拦阻:“沈小姐,麓儿不过是个孩子,何必如此严厉?”雪宧把麓儿拽到自己身边,一边将张布推出门去:“她有些毛病,你不知道。先生宜慎自保,此地不宜久留,明日早起便速速离去吧,不必再相见了。”说毕便锁了门。
张布怀报锦绣,被关在门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真不知如何形容。末了摇了摇头,自己笑笑,便回屋睡去了。
次日一早,张布起来,收拾行装,准备出门,瞧了瞧西厢,只见屋门紧闭,没有一点人声。窗户里黑漆漆的,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淹没在黑暗里的一段梦幻。想起沈小姐,张布似又有些恋念,对昨日竟隐隐有些后悔起来。想道个离别,又想起昨晚沈小姐最后那段莫名其妙的告诫,只好悻悻地去了。
成都不愧蜀中名都,一片锦绣繁华,战争的痕迹在这里如蒸发的水雾,一丁点痕迹也没留下。张布幼年逃离成都时,尚不通人事。如今重回故地,竟是人生地不熟了。寻访几位父亲先前的故旧,不是已别移他乡,便是已撒手西去。虽还有几位相识,也只是拱手之交,帮不上什么忙。好在张布为人勤恳聪慧,所作的又是小本生意。不多时竟也混出一小片自己的天地来。带来的东西卖得差不多了,人面上也有了些交情。张布便尊了沈小姐的嘱托,开是托门路设法找人打探余府的消息。这余制诰本名余远觉,孟蜀时曾中过状元,官至翰林制诰,虽不是什么权宦,却颇得蜀主宠信。又作了当时权相的乘龙快婿,也颇有一番风光。
自后蜀归宋,余远觉辞了官职,蛰居在家。又以文名闻于世,为今上征召,几年前以老病休。其两子也已中举出仕,官居州府。如今次子以天恩带奉归省,奉养老父。人称余知州。余家虽非王侯,却两朝为官,名动天下,其门庭也不是一个小小的货郎能轻易迈的进的。可张布偏偏不愿托人转交,生怕有负重托。经过几位布号的相识几番交涉,又加上张布手中的这匹墨绣被行家传的神乎其神,余知州总算同意张布将这墨绣亲手送上。
这一日,张布随布号的相识,持了墨绣,转入余家后堂,到了正厅就被拦下了。一位官家出面陪客。墨绣却被家人献进内堂观瞻。张布无奈,只得在后堂正厅消磨,心中却七上八下,不知结果如何。
过了一会儿。一个壮年官人转出外堂,身后陪了几个清客。管家慌忙起身行礼,叫了声“老爷”,却是余知州。张布行了礼,上下打量这位老爷,只见方脸阔目,品貌端正,确实是大家子弟的风度。那老爷却也上下打量张布,突然问道:“这墨绣,不知先生何处得来的?”
张布行礼答道:“是一位小姐所托。代为出售。”
“一位小姐?”余知州侧目微冥,似有不信。他回过头,挥挥手,屏退了清客家人,又着人送陪张布所来的布号众人它厅赴宴,独独留下张布,靠近了细问:“你与我说实话,这墨绣何处而来?我不怪你。”
张布闻言,愈加惊讶,不觉失笑:“不知大人何处此言?此物确实是一位小姐托我出售,并无欺瞒。”
余知州脸色有了不豫之色,哼了一声道:“这锦缎上的题字是家翁手迹,这画也断乎是家翁的手笔。我自幼从家翁习字学画,绝不会认错。家翁的墨宝怎会流落到一个货郎手中,这里头必有蹊跷。你还是源源本本地把实情告于我知,免得对簙公堂,不好说话。”
张布心中一凛,忙问:“那刺绣呢?”
余知州冷冷地道:“已呈入内堂交家翁赏鉴了。”
张布心下琢磨,难不成这余家吝啬钱财,想仗势强抢?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余家诗礼之家,顾忌名节,不会作这样的事。难道真的另有隐情?转念想起那位沈家小姐的种种情貌,不由犯了嘀咕。
正尴尬间,内里转出一个仆役,伏于余知州耳边耳语了几句。余知州脸色诧异,斜睨着张布,片刻才挤出一丝微笑,作了个手势道:“家翁有请。”
张布随余知州进了内堂,只见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老学究,面色凄然,双手颤抖,正捧着那幅墨绣,不住地扫视。余知州行了个家礼:“父亲”。余远觉挥了挥手,眼睛却盯着张布。张布欲要行礼,余远觉却止住了张布,仍旧问道:“这墨绣哪里来的?”声音尤为急切。
张布据实以答。余制诰不停地点头。余知州虽觉荒唐,但看着父亲的情貌,不觉也信了三分。张布讲完,话音未落,余制诰又急急地问道:“那位沈小姐多大年岁?”张布回到:“大约二十上下。”
余远觉闻言,怅然放下手中的墨绣,捋着胡子叹道:“只怕是她的女儿了。雪宧!雪宧!我负了你啊。”张布心中惊讶,却不便多说。余觉远挥手让儿子离去。却缓缓地对张布言道:“快四十年了。一晃就快四十年了。”他用手点着那墨绣道,“四十年前,我在这锦缎上画了这幅画送给一个人,那时我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秀才。四十年后,我名满天下,这幅画还回来时,却成了墨绣。”说着,他轻轻地抚摸着那幅荷叶,“这都是她的头发吧。她一定是恨我恨的紧了。当年我答应高中之后去找她。我没有去。此后这四十年,颠沛流离,心中一直悔恨。不知她怎样了……”
余觉远闭着眼睛问道:“这位沈小姐……可有家人?”
“只有一位小侄女相依为命……年纪未至及芨。”
余觉远叹道:“怕是已经去了……。这位沈小姐在哪里?我要见见她。她叫什么?”
张布略一沉吟,回答道:“她叫,沈雪宧。”张布抬起头仔细打量余觉远。
余觉远呆站在那里,张口结舌,满脸的困惑。
突然间,桌面上那张墨绣窜起一股火苗。张布惊叫道:“着火了!”
余觉远惊觉,竟全身扑到那墨绣上,双手发疯一般地不住拍打,可那火怎么也拍不灭,卷着青烟、布灰,如旋风一般在半空中盘旋飘舞。余觉远顾不上衣服、须发尽皆烧着,只是拼命拍打。张布一面上前扑救,一面大呼救人。门外众人听觉,纷纷赶进门来施救。
火终于灭了,可那墨绣竟烧得连灰也没剩下。余觉远满脸烟垢,衣衫不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空如野的桌案,竟仿佛连魂魄都被勾了去。众人盯着余觉远,都不敢作声。余知州轻声试探着:“爹?爹?”话音未了,余觉远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一头翻倒在太师椅上。堂上顿时大乱。
余知州一边扶着余觉远,大声呼叫:“爹!爹!”,一边大喊:“快请郎中!快请郎中!”一回头,正瞧见不知所措的张布,一时间连眼睛都红了,恶狠狠地喝道:“还不把这个狗贼拿下!”
张布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几个家丁冲上前来七上八下就是五花大绑。狠狠地一脚把他跺翻在地,两个家丁伏上来,拽起张布的头发,把他扭向余知州。此时余知州已经气喘吁吁,手指颤抖,指着张布喝问:“说!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设下这样的毒计谋害我爹!”
不待张布解释,两旁的家丁就是一顿拳脚。正在此时,堂外由远到近传来一阵妇人的哭喊。有人赶紧禀上前来,说老太君和夫人闻信赶来了。
余知州知道此时不宜审人,只命押在马棚好生看管,容回头仔细再审。
张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样天大的祸患从天而降。墨绣烧起来时,只有他和余老太爷在场,再没有第三个人。只怕人人都会以为是他张布故意放的火,意欲烧死老制诰。可是张布回过头来仔细回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把火是如何烧起来的。只是越发觉得事情有些阴森可怖。张布想叹口气,可是嘴里塞了马粪,那口气竟叹不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叨念:“沈小姐啊沈小姐,我可被你害惨了。你若是知道,也该当出来为我分辩几句才对。”就这样想着想着,竟恍恍忽忽地睡着了。
夜半,懵懵懂懂间,张布忽然觉得有人推自己,抬头一看,却是沈雪宧。雪宧一身雪白,微微道了个万福,歉然道:“雪宧虑事不周,连累了先生。此事我自当与余觉远分辨个明白。先生之祸,只此一夜,明晨自有分晓。先生不必多虑。”说完,沈雪宧又道了个万福,模模糊糊地便离开了。张布想叫住雪宧问个明白,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正在挣扎间,却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正思衬梦里的情景,听脑后有人说:“把他嘴里的马粪掏出来吧,给他洗洗脸、漱漱嘴。”却是管家。有人把他嘴里的马粪掏了出来,又打来一盆水,在他脸上狠狠擦了一把。又往他嘴里灌了一口冷水。张布呛的吐了出来。正想骂出声,却有人替他松了绑。几个仆役替他换了身衣服。仍把他原先的衣服包好。张布舒展了下臂膀,却又被几个人按住绑了起来。管家微微点头:“带过去。”
几个家丁推推搡搡,把张布带到一间内室,一张红帐大床前围了许多人。床后的帐幕后又隐约躲了许多女眷。床上躺的,正是老制诰余觉远。只是一夜未见,余觉远已经须发皆白,气若游丝,竟如同老了三十年一般。余觉远见了张布,微微颔首,轻轻命道:“解开。”
管家恭恭敬敬地替张布解开绳子。张布心中微省。冲余老制诰施了一礼。余觉远叹道:“昨天我儿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说完便不住地咳嗽。
张布叹道:“老太爷言重了。此事我也不曾料到。只是带累了老太爷。还望老太爷多多保重身体。”
余觉远微微一笑:“这事儿的原委,你不知晓。这一劫是我命里注定。该还的,总是要还,谁又能逃的掉呢。那墨绣的价格几何,我儿自当待我付讫。”说完瞟着儿子。余知州慌忙跪下:“孩儿谨尊父命。”
张布摇头道:“墨绣已经烧了,还怎么卖?这件事我自当和货主有个交待。余老太爷不必代为受过。”
余觉远惨笑说:“墨绣毁在我的手里,我家自然要包赔。你代货主售卖,货主自然是等着货款要用的,你纵然一诺千金,只怕一时也担待不起。这件事,你就不要……”说着,又是一阵咳嗽,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众人都在一旁相劝。余觉远却颤巍巍伸出手来,不住比划,许久才吐出几句:“不要……为难他……还有,还有……去看……她……”,话未说完就又噎在喉头,嗓子里已咳的说不出话来。
余知州忙命人引张布前厅说话,自己过了许久,才从后面出来,一脸倦容,略客套了几句,才问道:“一万缗不是小数目。货款容我两日备齐,自不会少你。家严命我遣人去探望那沈小姐。不知先生可否帮忙引荐。我当多付川资。”
张布一一应了,却仍旧思衬这两日的事情。回思昨日梦境,心道:“这沈小姐到底何许人也,托梦与我,却事事都料的准。难不成是鬼?那麓儿又是何人?那墨绣又是怎么回事?又为何会将此事托付于我?余老太爷口中的沈雪宧又是谁?看起来两人素有情愫,却又不知其中的曲折如何?与先前我遇到的沈雪宧小姐是不是同一人?难道真的是见了鬼?”想到这里,张布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心绪混论,脑子里浑浑噩噩,也不知余知州究竟说些什么,只是迷迷糊糊地出了余府,回到了栖身的客栈。
此后几天,事事倒还都顺利。余知州差人送了一万缗的交子过来,又额外打点了些银钱。之后便派了几个管事的庄客带人随张布去见那沈小姐,张布偶尔问及余老太爷的近况,众人只是含糊过去,只隐约知道老太爷情况怕是不好。
不出两日,众人便到了先前张布遇到草堂的山坳。时间已过去了月余,只见山坳里,乱石林立,藤飞木长,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草房的影子。众人在岭上兜了半日,想找左近人家打探几句,却连半点炊烟都不曾看到。众人的目光里,隐隐已经有了疑意。张布更是浑身发紧:若是找不到草房,这次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纵使老太爷不死,能够言语袒护,只怕自己也逃不掉一场是非官司。
想想家中还有老母等着自己赡养。张布心中不由后悔。当日被关在余府马棚,张布尚且不惧,只因心中无愧。而此时张布却不由打了个寒战。莫非真的是被鬼狐所欺,误害无辜?张布横下一条心,又到乱石从中细细摸索了一遍,只除了一个尺许深的石穴,什么也没找到。张布坐在石穴前,暗自祷告:“若真是狐仙,还望仙人感念张布诚心,放我一条生路吧。”念毕,张布又细细在狐洞四周搜索,忽然发现草丛中有一物,晶莹闪亮。张布拾起一瞧,正是当日自己典给雪宧小姐的玉镯。张布长长地舒了口气,直起身,暗暗道:“沈小姐果然信人。只是不知小姐要这钱有何用。”张布又仔细瞧了瞧这草丛,发现此处土质松软,似有刨挖过的痕迹。
张布忙唤来众人七手八脚的挖开了来,却于土中发出一具白骨,肌肤辫发都已经化了,衣衫也烂的只剩下些碎屑,只是在白骨的手中尤抓着一块月白色的锦缎,看样子是烧过的,只余下一个角,隐隐约约仍有“留得”二字,俨然正是当日在余老太爷手中烧掉的那幅墨绣。众人大异,一时间议论纷纷,各自感慨。张布冲尸骨拜了两拜,心道:“我自当以卖绣钱为沈小姐迁葬故里。还望沈小姐在天有灵,保佑我平安。”,祷完,复命众人将尸骨裹好,仍原地埋了,只把那片残锦包好,带回就近的住处,商议怎么处理。
是夜。沈小姐果然又托梦张布。沈小姐仍旧一身孝白,先冲张布道了个万福,谢过了迁葬之恩,又道:“先生仁德信义,奴家不胜感激。只是还有一事,有托于先生。余觉远命只在这几日了。日后,余家必待我如寇雠。此番迁葬,万望先生替我瞒过余家。先生此番归乡,也不要再去成都了。以免为余家报复。那块碎锦,奴家当年留着,不过做个念想。这些年,这念想日日折磨奴家,以致化为厉鬼害人,若非先生度化,不知还要造下多少冤孽。如今人也见了,债也了了,这念想便化了去吧。你把此锦交给那些庄丁交差,他家人自会烧了它。此情此恨便一了百了,我也可以早日脱身投胎了。”
张布忙追问:“小姐若真是厉鬼,当日因何不肯害我?”
沈小姐惨然笑道:“奴原意是要加害的。那麓儿是栖身奴处的狐精,未成人形,只得童身,专以勾人阳气修炼。那日奴二人本欲设计勾引加害,只是先生品性端方,一身正派,奴家一时起了怜悯之心,又见先生诚实恳切,便托付了此事。不想托先生的福,奴家得以度脱苦海,修满了轮回。也算是偶因一念善,得脱苦海深吧。奴家对先生实在是感激不尽。”
张布不由唏嘘半晌,复又问道:“我看那余老先生也是个正人君子,为何遭遇此劫?小姐与他又有什么恩怨?竟至勾连四十年?”
沈雪宧沉默了许久,眼神变幻无定,仿佛想起了无穷的往事,幽幽地叹了一声,忽然道:“从广政二十年到今天,都已经快四十年了。从小小村野的绣娘,到宫中制衣局的领班,各种阴谋险诈,各种刀光剑影,什么事情不曾遇到,又何必为那段始乱终弃的往事耿耿于怀?宫中六年,我剪了头发,对所有事不闻不问,专心绣这幅《留得枯荷听雨声》,只为出宫能再见他的那一面。想想又何必?自从得知他另有婚娶,我烧了六年的心血,终究不忍,到底救了这残片出来,原以为是个念想,哪想到却成了祸根。想想又何苦?我趁乱逃出宫,一心一意要找着他问个究竟,却遇到乱兵曝尸荒野,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就算遇到他又能怎样?如今,我索了他的命又如何?想想这些年,为了这段仇怨,我害了多少人,这笔账又如何清算呢?何必再提?何必再提?该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一行眼泪悄悄从沈雪宧的眼中慢慢滑落。张布心中不由也是一阵酸楚,忙打断了沈雪宧的话头,问道:“沈小姐,日后如何打算?”
“我是鬼,了完冤孽,便该到冥界销案听审。我死了三十年,作了二十多年的厉鬼,杀了不少人,作下不少孽,日后判官怎么审,怕也由不得我了。所以不敢对先生说大恩大德来生再报的话。只求先生替我迁葬,之后我自当有报。”沈雪宧略顿了顿,又道:“天已渐亮,我不能久留了。只求先生速速打发那干人启程,然后悄悄替我迁葬。迁葬后,我当与先生再见一面,此后便再无缘分了。先生自己也要多多保重。”说完便不见了。
翌日,张布招来余府的一干管事,商议到:“沈小姐葬在此处,回去说于余太老爷,只怕又引起老太爷心中不安。免不了又要大动干戈。不如便说,只找到了沈小姐的女儿。沈小姐已经另嫁她人,且鹤归多年,如今早已入土为安,让老太爷不必挂念。岂不更好?”一干管事心下踌躇,内中一人道:“只怕未必能够取信。”张布一笑:“这个容易,说毕取出那幅残锦,你们只拿这个回去作信,说是沈小姐家不要了的。想必老爷不会不信。”一众管事,略一思衬,觉得所言有理,便纷纷点头。张布又说:“此处沈小姐的遗骨,便由我悄悄处理了吧。”众人道:“那便有劳先生了。”事情计议已定。余府众人回去复命不提。张布次日悄悄雇了几个外乡的行脚工人,起了沈雪宧的遗骨,回乡风光大葬。那卖绣的钱,还余下若干,张布一文不敢自取,于沈小姐故里起了一座尼庵,请了几位女尼主持,日日为沈小姐念经超度,余款便悉数捐于庵中。这才启程回乡。
是晚,沈雪宧再度现身,谢过之后,只道:“余觉远已死。余家已烧了残锦。我于阳世再无瓜葛。此番便要回去销案听审。这几日,有劳先生替我作尽功德。只是我命自有定,将来的事,都是我的报应,我一无怨言。此番再去,恐无缘再见。麓儿本是山中野狐精,自家的洞府被人占了,家里亲族也悉数被杀。当日我见她可怜,便收留她作个伴,并将自己当日所学的绣工,悉数传给了她。她为了报答我,便将狐信典于我为质。这狐信本是狐精胸前的白毛,与心相连,是狐精的精气所在。持了狐信,便可以驱驰狐精。今日将麓儿的狐信赠于先生,以为报答。麓儿虽然道行未深,但一手女红,却足以傲人。几年之后,她与先生还有一段渊源,可助先生脱苦。奴家就此为别,先生保重。”
张布于梦中惊醒,却只在手中发现一跟雪白银亮的狐毛。
[[i] 本帖最后由 whws 于 2007-2-14 22:21 编辑 [/i]]
2007-2-14 22:28
锅碗瓢盆
嗯嗯,和先生还有一段渊源,却不晓得是欢喜冤家,还是人狐情未了··:lol:
2007-2-15 00:38
贺兰拍马
聊斋啊。。。
结尾好象还有下文:doubt:
2007-5-31 17:45
whws
呆了许久,竟不知是对是错
2007-5-31 18:08
贺兰拍马
:doubt:虾米呆了许久?轩辕么?
2007-6-1 08:09
whws
:),随口说的话,没想那么多。
我偶尔会胡说几句,不能句句都当真的。
2007-6-1 21:33
皇城跟
[quote]原帖由 [i]whws[/i] 于 2007-6-1 08:09 发表
:),随口说的话,没想那么多。
我偶尔会胡说几句,不能句句都当真的。 [/quote]
哪有什么对与错,做了便是对的,要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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