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13 12:56
慕容剑
第一百三回 上方谷司马受困 五丈原诸葛禳星
二出祁山之前,有魏侵吴、吴破魏之事。六出祁山之时,又有吴侵魏、魏破吴之事。犹是吴也,御魏则胜,攻魏则不胜,何也?曰:无讨贼之志也。魏之侵吴,司马懿在焉;乃曹休一,败而司马懿引归,为虑武侯之将伐魏也。吴之侵魏,陆逊在焉;乃诸葛瑾一败,而陆逊亦引归,此岂亦虑武侯之将伐吴乎?本无所虑,而一败辄退,使武侯之倚赖于吴者,竟成画饼。悲夫!
武侯一生,用火攻者凡五。有烧之而不必杀之者,如博望之烧,不必杀夏侯惇;新野之烧,不必杀曹仁;赤壁之烧,不必杀曹操是也。有烧之而必欲杀之者,如盘蛇谷之烧,必欲杀藤甲兵;上方谷之烧,必欲杀司马懿是也。乃不欲杀之,则果无一人之见杀;必欲杀之,则独有一事之不同,何也?人曰:天之助魏。予曰:非天之助魏而天之助晋也。天为助晋而雨,则不惟不助魏,乃正所以灭魏欤?
或谓武侯知曹操之不死,而特使关公释之;知陆逊之不死,而特使黄承彦救之。若独于司马氏三人,而不能预知其不死,是不智也;知其不死而必欲置之于死,是逆天也。予曰:不然。华容之役,不遣别将,或以为孔明咎矣;鱼腹之役,不报猇亭,或又以为孔明咎矣:以为人之纵之,而非天下纵之也。唯至于上方谷之事,而殚虑竭能,尽其人力,然而人不纵之,而天终纵之。夫然后天下后世,不得以谋事之不忠咎武侯,而武侯亦得告无憾于先帝耳。
因粮于敌之计,善矣。而敌之粮不可常恃,则因粮不若运粮之善也。木牛流马之挽输,善矣。而我之粮又未可常继,则运粮又不若屯田之善也。屯田而转饷不劳,蜀之兵便,而蜀之民亦便矣。三分其田,而军屯其一,民屯其二,兵不妨民,民不苦兵。不独蜀之民便,而魏之民亦便矣。后之有事于远征者,武侯屯田渭滨之法,其何可以不讲乎?
司马懿克日而擒孟达,未尝受诏于曹丕;受巾帼而不战,何独受诏于曹睿!知其军中请诏之诈,而临行所受之诏,亦必其密启之魏主,而求其赐之者也。为将之道,贵于随机应变,便宜行事。岂有既出师以后,而为将者复以欲战之谋,千里而请命者哉?则又岂有未出师以前,而为上者主一不战之说,先期而预定者哉?由其后之非真,益可悟其前之是假。
《诗》之刺尹氏者曰:“谁秉国钧,不自为政。”盖言大臣误天子,而大臣所用者误大臣也。武侯之自校簿书,殆鉴诸此矣。托马谡而马谡失之,释苟安而苟安负之,任李严而李严又背之,其犹敢以弗躬弗亲而取咎欤?故处陈平、丙吉之世,可以不为武侯;而当武侯之时,不得复为陈平、丙吉。
天下岂有寿而可借者哉?若寿而可借,则死亦可诅也。武侯祝之,仲达何必不诅之?武侯自祝之,何不取仲达而诅之也?天下岂有星而可救者哉?若星可救,则雨亦可止也。风将借之,雨独不能止之。陈仓之雨,既知之而预备之;上方谷之雨,何以不知之,而勿止之也?然则武侯之祝寿而禳星者,毋乃愚乎?曰:武侯非为己请命,而为汉请命耳。忠臣之事君,如孝子之事父母,知其亲之将殒,而不复为之求医,不复为之问卜者,必非人情。然则武侯之披发步罡,与《金滕》之秉圭植璧,一而已矣。
却说司马懿被张翼、廖化一阵杀败,匹马单槍,望密林间而走。张翼收住后军,廖化当先追赶。看看赶上,懿着慌,绕树而转。化一刀砍去,正砍在树上;及拔出刀时,懿已走出林外。与马超追曹操相似。廖化随后赶出,却不知去向,但见树林之东,落下金盔一个。廖化取盔捎在马上,一直望东追赶。原来司马懿把金盔弃于林东,却反向西走去了。与孙坚之弃赤帻相似。廖化追了一程,不见踪迹,奔出谷口,遇见姜维,同回寨见孔明。张嶷早驱木牛流马到寨,交割已毕,获粮万余石。廖化献上金盔,录为头功。魏延心中不悦,口出怨言。孔明只做不知。又为后文伏线。
且说司马懿逃回寨中,心甚忧闷。忽使命赍诏至,言东吴三路入寇,朝廷正议命将抵敌,令懿等坚守勿战。此则是魏主之诏矣,然亦司马懿教之于前也。懿受命已毕,深沟高垒,坚守不出。以下按过西蜀,再叙吴、魏。
却说曹睿闻孙权分兵三路而来,亦起兵三路迎之:令刘劭引兵救江夏,田豫引兵救襄阳,睿自与满宠率大军救合淝。满宠先引一军至巢湖口,望见东岸战船无数,旌旗整肃。宠入军中奏魏主曰:“吴人必轻我远来,未曾堤备;今夜可乘虚劫其水寨,必得全胜。”此写魏将用计,三路中只写一路。魏主曰:“汝言正合朕意。”即令骁将张球岭五千兵,各带火具,从湖口攻之;满宠引兵五千,从东岸攻之。是夜二更时分,张球、满宠各引军悄悄望湖口进发;将近水寨,一齐吶喊杀入。吴兵慌乱,不战而走;被魏军四下举火,烧毁战船、粮草、器具不计其数。吴人两次以火攻胜魏,今却反为魏所烧,何其惫也。诸葛瑾率败兵逃走沔口。魏兵大胜而回。次日,哨军报知陆逊。逊集诸将议曰:“吾当作表申奏主上,请撤新城之围,以兵断魏军归路,吾率众攻其前:彼首尾不敌,一鼓可破也。”此写吴将用计,三路中只写两路。众服其言。陆逊即具表,遣一小校密地赍往新城。小校领命,赍着表文,行至渡口,不期被魏军伏路的捉住,解赴军中见魏主曹睿。睿搜出陆逊表文,览毕,叹曰:“东吴陆逊真妙算也!”遂命将吴卒监下,令刘劭谨防孙权后兵。魏将用计,而吴人不知;吴将用计,而魏人知备,亦天意也。
却说诸葛瑾大败一阵,又值暑天,人马多生疾病;乃修书一封,令人转达陆逊,议欲撤兵还国。逊看书毕,谓来人曰:“拜上将军:吾自有主意。”使者回报诸葛瑾。瑾问:“陆将军作何举动?”使者曰:“但见陆将军催督众人于营外种豆菽,自与诸将在辕门射戏。”从容不迫,颇有名士风流,然不似他人之燕雀处堂也。瑾大惊,亲自往陆逊营中,与逊相见,问曰:“今曹睿亲来,兵势甚盛,都督何以御之?”逊曰:“吾前遣人奉表于主上,不料为敌人所获。机谋既泄,彼必知备,与战无益,不如且退。已差人奉表约主上缓缓退兵矣。”前上表用实写,后上表用虚写。瑾曰:“都督既有此意,即宜速退,何又迟延?”逊曰:“吾军欲退,当徐徐而动。今若便退,魏人必乘势追赶,此取败之道也。足下宜先督船只诈为拒敌之意,吾悉以人马向襄阳而进,为疑敌之计,然后徐徐退归江东,魏兵自不敢近耳。”与武侯焚香操琴一样意思。瑾依其计,辞逊归本营,整顿船只,预备起行。陆逊整肃部伍,张扬声势,望襄阳进发。以进为退,是为善退。早有细作报知魏主,说吴兵已动,须用堤防。魏将闻之,皆要出战。魏主素知陆逊之才,谕众将曰:“陆逊有谋,莫非用诱敌之计?不可轻进。”众将乃止。数日后,哨卒报来:“东吴三路兵马皆退矣。”魏主未信,再令人探之,回报果然退尽。魏主曰:“陆逊用兵不亚孙、吴,东南未可平也。”善进为能,善退亦为能。因敕诸将,各守险要,自引大军屯合淝,以伺其变。以下按过吴、魏,再叙武侯。
却说孔明在祁山,欲为久驻之计,乃令蜀兵与魏民相杂种田:军一分,民二分,并不侵犯,魏民皆安心乐业。木牛流马运粮虽便,不如屯田之尤便。司马师入告其父曰:“蜀兵劫去我许多粮米,今又令蜀兵与我民相杂屯田于渭滨,以为久计。似此真为国家大患。父亲何不与孔明约期大战一场,以决雌雄?”懿曰:“吾奉旨坚守,不可轻动。”老儿油嘴,只是害怕耳。正议间,忽报:“魏延将着元帅前日所失金盔,前来骂战。”众将忿怒,俱欲出战。懿笑曰:“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但坚守为上。”今之引书中言语,以掩饰其短者,大率类此。诸将依令不出。魏延辱骂良久方回。孔明见司马懿不肯出战,乃密令马岱造成木栅,营中掘下深堑,多积干柴引火之物;周围山上,多用柴草虚搭窝铺,内外皆伏地雷。置备停当,孔明附耳嘱之曰:“可将葫芦谷后路塞断,暗伏兵于谷中。若司马懿追到,任他入谷,便将地雷干柴一齐放起火来。”葫芦里却是卖火药。又令军士昼举七星号带于谷口,夜设七盏明灯于山上,以为暗号。七星灯之火,正与下文之火相应。燎原之火,未有不本于星星之细者也。马岱受计引兵而去。孔明又唤魏延吩咐曰:“汝可引五百兵去魏寨讨战,务要诱司马懿出战。不可取胜,只可诈败。懿必追赶,汝却望七星旗处而入;若是夜间则望七盏灯处而走,只要引得司马懿入葫芦谷内,吾自有擒之之计。”如孙行者以葫芦装人。魏延受计,引兵而去。孔明又唤高翔吩咐曰:“汝将木牛流马或二三十为一群,或四五十为一群,各装米粮,于山路往来行走。如魏兵抢去,便是汝之功。”此又测模不出。高翔领计,驱驾木牛流马去了。孔明将祁山兵一一调去,只推屯田,吩咐:“如别兵来战,只许诈败;若司马懿自来,方并力只攻渭南,断其归路。”算到他归路,已是算无遗策。孔明分拨已毕,自引一军近上方谷下营。
且说夏侯惠、夏侯和二人入寨告司马懿曰:“今蜀兵四散结营,各处屯田,以为久计。若不趁此时除之,纵令安居日久,深根固蒂,难以摇动。”懿曰:“此必又是孔明之计。”只是不敢出头。二人曰:“都督若如此疑虑,寇敌何时得灭?我兄弟二人,当奋力决一死战,以报国恩。”懿曰:“既如此,汝二人可分头出战。”自己不敢出头,却推别人去试一试。遂令夏侯惠、夏侯和,各引五千兵去讫。懿坐待回音。
却说夏侯惠、夏侯和二人分兵两路,正行之间,忽见蜀兵驱木牛流马而来。二人一齐杀将过去,蜀兵大败奔走,木牛流马尽被魏兵抢获,解送司马懿营中。以木牛流马引诱司马懿,是以牛引马,以马引马也。次日又劫掳得人马百余,亦解赴大寨。既以流马引马,又以活马引马。懿将解到蜀兵,诘审虚实。蜀兵告曰:“孔明只料都督坚守不出,尽命我等四散屯田,以为久计。不想却被擒获。”此明系武侯所教,却不叙明,令读者自知。懿即将蜀兵尽皆放回。夏侯和曰:“何不杀之?”懿曰:“量此小卒,杀之无益。放归本寨,令说魏将宽厚仁慈,释彼战心:此吕蒙取荆州之计也。”照应七十五回中事。遂传令今后凡有擒到蜀兵,俱当善遣之。仍重赏有功将吏。诸将皆听令而去。
却说孔明令高翔佯作运粮,驱木牛流马,往来于上方谷内;夏侯惠等不时截杀,半月之间,连胜数阵。省笔之法。司马懿见蜀兵屡败,心中欢喜。一日,又擒到蜀兵数十人。懿唤至帐下,问曰:“孔明今在何处?”众告曰:“诸葛丞相不在祁山,在上方谷西十里下营安住。今每日运粮屯于上方谷。”此明明系武侯所教,今却不叙明,令读者自知。懿备细问了,即将众人放去;乃唤诸将吩咐曰:“孔明今不在祁山,在上方谷安营。汝等于明日,可一齐并力攻取祁山大寨。吾自引兵来接应。”今番却骗得出头了。众将领命,各各准备出战。司马师曰:“父亲何故反欲攻其后?”懿曰:“祁山乃蜀人之根本,若见我兵攻之,各营必尽来救;我却取上方谷,烧其粮草,使彼首尾不接,必大败也。”欲攻上谷,先取祁山,自以为妙计,那知正中了别人妙计。司马师拜服。懿即发兵起行,令张虎、乐琳各引五千兵在后救应。且说孔明正在山上,望见魏兵或三五千一行,或一二千一行,队伍纷纷,前后顾盼,料必来取祁山大寨,乃密传令众将:“若司马懿自来,汝等便往劫魏寨,夺了渭南。”众将各各听令。
却说魏兵皆奔祁山寨来,蜀兵四下一齐吶喊奔走,虚作救应之势。司马懿见蜀兵都去救祁山寨,便引二子并中军护卫人马,杀奔上方谷来。今番着了道儿。魏延在谷口,只盼司马懿到来;忽见一枝魏兵杀到,延纵马向前视之,正是司马懿。候久了。延大喝曰:“司马懿休走!”舞刀相迎。懿挺槍接战。不上三合,延拨回马便走,懿随后赶来。延只望七星旗处而走。懿见魏延只一人,军马又少,放心追之,令司马师在左,司马昭在右,懿自居中,一齐攻杀将来。不是三马同槽,却是三马落阱矣。魏延引五百兵皆退入谷中去。懿追到谷口,先令人入谷中哨探。亦甚把细。回报谷内并无伏兵,山上皆是草房。懿曰:“此必是积粮之所也。”遂大驱士马,尽入谷中。懿忽见草房上尽是干柴,前面魏延已不见了。懿心疑,谓二子曰:“傥有兵截断谷口,如之奈何?”至此方疑,已是迟了。言未已,只听得喊声大震,山上一齐丢下火把来,烧断谷口。魏兵奔逃无路。山上火箭射下,地雷一齐突出,草房内干柴都着,刮刮杂杂,火势冲天。司马懿惊得手足无措,乃下马抱二子大哭曰:“我父子三人皆死于此处矣!”读至此,为之拍案一快。正哭之间,忽然狂风大作,黑气漫空,一声霹雳响处,骤雨倾盆,满谷之火尽皆浇灭:地雷不震,火器无功。地雷怎及天雷,人火怎当霹雳火?读至此,为之废书一叹!司马懿大喜曰:“不就此时杀出,更待何时!”即引兵奋力冲杀。张虎、乐琳亦各引兵杀来接应。马岱军少,不敢追赶。司马懿父子与张虎、乐琳合兵一处,同归渭南大寨,不想寨栅已被蜀兵夺了,虽失其槽,未丧其马。郭淮、孙礼正在浮桥上与蜀兵接战。司马懿等引兵杀到,蜀兵退去。懿烧断浮桥,据住北岸。
且说魏兵在祁山攻打蜀寨,听知司马懿大败,失了渭南营寨,军心慌乱;急退时,四面蜀兵冲杀将来,魏兵大败,十伤八九,死者无数,余众奔过渭北逃生。孔明在山上见魏延诱司马懿入谷,一霎时火光大起,心中甚喜,以为司马懿此番必死。不期天降大雨,火不能着,哨马报说司马懿父子俱逃去了。孔明叹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知其不可而强为之,亦欲自尽其人事耳。若竟诿之天,而不为之谋,岂昭烈托孤之意哉!后人有诗叹曰:
谷口风狂烈焰飘,何期骤雨降青霄。武侯妙计如能就,安得山河属晋朝!
却说司马懿在渭北寨内传令曰:“渭南寨栅今已失了。诸将如再言出战者斩。”只是不要出头好。众将听令,据守不出。郭淮入告曰:“近日孔明引兵巡哨,必将择地安营。”懿曰:“孔明若出武功,依山而东,我等皆危矣!若出渭南,西止五丈原,方无事也。”此是欺人之语。明知孔明必屯五丈原,故诈为此言,以安众心耳。令人探之,回报果屯五丈原。司马懿以守加额曰:“大魏皇帝之洪福也!”老儿油嘴。遂令诸将:“坚守勿出,彼久必自变。”
且说孔明自引一军屯于五丈原,累令人搦战,魏兵只不出。孔明乃取巾帼并妇人缟素之服,盛于大盒之内,修书一封,遣人送至魏寨。既送巾帼,又送缟服,不唯是妇人,又是寡妇矣。诸将不敢隐蔽,引来使入见司马懿。懿对众启盒视之。内有巾帼妇人之衣并书一封。懿拆视其书,略曰:
仲达既为大将,统领中原之众,不思披坚执锐以决雌雄,乃甘窟守土巢,谨避刀箭,与妇人又何异哉!今遣人送巾帼素衣至,如不出战,可再拜而受之;倘耻心未泯,犹有男子胸襟,早与批回,依期赴敌。
司马懿看毕,心中大怒,乃佯笑曰:“孔明视我为妇人耶?”即受之,此时亏他耐得,便是今日妇人,亦不自己为妇人,而耐男子之气也。令重待来使。懿问曰:“孔明寝食及事之烦简若何?”使者曰:“丞相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者亲览焉。所啖之食,日不过数升。”懿顾谓诸将曰:“孔明食少事烦,其能久乎?”更无别策,只好咒他死。却不想受了他巾帼女衣,是竟为孔明之妇矣,若咒死了他,则是真正寡妇也。使者辞去,回到五丈原,见了孔明,具说:“司马懿受了巾帼女衣,看了书札,并不嗔怒,只问丞相寝食及事之烦简,绝不提起军旅之事。某如此应付,彼言:‘食少事烦,岂能长久?’”孔明叹曰:“彼深知我也!”武侯亦自料其不久于人世也。主簿杨颙谏曰:“某见丞相常自校簿书,窃以为不必。夫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譬之治家之道,必使仆执耕,婢典爨,私业无旷,所求皆足,其家主从容自在,高枕饮食而已。若皆身亲其事,将形疲神困,终无一成。岂其智之不如婢仆哉?失为家主之道也。是故古人称:坐而论道,谓之三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昔丙吉忧牛喘,而不问横道死人;陈平不知钱谷之数,曰:‘自有主者。’陈平、丙吉当国家无事之时,岂可与武侯一例论乎?今丞相亲理细事,汗流终日,岂不劳乎?司马懿之言,真至言也。”孔明泣曰:“吾非不知。但受先帝托孤之重,惟恐他人不似我尽心也。”正是鞠躬尽瘁之意。众皆垂泪。自此孔明自觉神思不宁。诸将因此未敢进兵。
却说魏将皆知孔明以巾帼女衣辱司马懿,懿受之不战。众将不忿,入帐告曰:“我等皆大国名将,安忍受蜀人如此之辱!即请出战,以决雌雄。”主将已是雌了,众人雄出甚么来?懿曰:“吾非不敢出战而甘心受辱也。奈天子明诏,令坚守勿动。今若轻出,有违君命矣。”老儿油嘴,何不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乎?众将俱忿怒不平。懿曰:“汝等既要出战,待我奏准天子,同力赴敌,何如?”浑身是解说。众皆允诺。懿乃写表遣使,直至合淝军前,奏闻魏主曹睿。睿拆表览之。表略曰:
臣才薄任重,伏蒙明旨,令臣坚守不战,以待蜀人之自敝。奈今诸葛亮遗臣以巾帼,待臣如妇人,耻辱至甚。臣谨先达圣聪,旦夕将效死一战,以报朝廷之恩,以雪三军之耻。臣不胜激切之至!纯是假语。
睿览讫,乃谓多官曰:“司马懿坚守不出,今何故又上表求战?”卫尉辛毗曰:“司马懿本无战心,必因诸葛亮耻辱,众将忿怒之故,特上此表,欲更乞明旨,以遏诸将之心耳。”辛毗猜破仲达之诈。睿然其言,即令辛毗持节至渭北寨传谕,令勿出战。司马懿接诏入帐,辛毗宣谕曰:“如再有敢言出战者,即以违旨论。”此时不独司马懿为妇人,曹睿亦为妇人矣。众将只得奉诏。懿暗谓辛毗曰:“公真知我心也!”于是令军中传说:“魏主命辛毗持节,传谕司马懿勿得出战。”蜀将闻知此事,报与孔明。孔明笑曰:“此乃司马懿安三军知法也。”此法瞒不得辛毗,怎瞒得武侯耶!姜维曰:“丞相何以知之?”孔明曰:“彼本无战心;所以请战者,以示武于众耳。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安有千里而请战者乎?若必请诏而后战,则上方谷之兵,何以不闻奉诏而出也?此乃司马懿因将士忿怒,故借曹睿之意,以制众人。今又播传此言,欲懈我军心也。”若蜀兵懈惰,懿必复出矣。
正论间,忽报费祎到。孔明请入问之,祎曰:“魏主曹睿闻东吴三路进兵,乃自引大军至合淝,令满宠、田豫、刘邵分兵三路迎敌。满宠设计尽烧东吴粮草战具,吴兵多病。陆逊上表于吴王,约会前后夹攻,不意赍表人中途被魏兵所获,因此机关泄漏,吴兵无功而退。”孔明听知此信,长叹一声,不觉昏倒于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于此愈信。众将急救,半晌方苏。孔明叹曰:“吾心昏乱,旧病复发,恐不能生矣!”是夜,孔明扶病出帐,仰观天文,十分惊慌,入帐谓姜维曰:“吾命在旦夕!”维曰:“丞相何出此言?”孔明曰:“吾见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暗,相辅列曜,其光昏暗。天象如此,吾命可知。”但观前日之雨,不必更观今日之星矣。维曰:“天象虽则如此,丞相何不用祈禳之法挽回之?”孔明曰:“吾素谙祈禳之法,但未知天意若何。汝可引甲士四十九人,各执皂旗,穿皂衣,环绕帐外;我自于帐中祈禳北斗。若七日内主灯不灭,吾寿可增一纪;如灯灭,吾必死矣。闲杂人等,休教放入。凡一应需用之物,只令二小童搬运。”此等禳星法是真本事,不似今日道士禳星,是骗斋供吃也。姜维领命,自去准备。时值八月中秋,是夜银河耿耿,玉露零零,旌旗不动,刁斗无声。写军中秋夜,与子美“暮上河阳桥”之诗相仿佛。姜维在帐外引四十九人守护。孔明自于帐中设香花祭物,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外布四十九盏小灯,内安本命灯一盏。上方谷只有七盏灯,此处又添出无数小灯,灯与灯前后相应。孔明拜祝曰:“亮生于乱世,甘老林泉,承昭烈皇帝三顾之恩,托孤之重,不敢不竭犬马之劳,誓讨国贼。不意将星欲坠,阳寿将终。谨书尺素,上告穹苍:伏望天慈,俯垂鉴听,曲延臣算,使得上报君恩,下救民命,克复旧物,永延汉祀。非敢妄祈,实由情切。”是非为己请命,而为汉请命也。拜祝毕,就帐中俯伏待旦。不像今之伏坛道士,本无诚心,一味妆模做样也。次日,扶病理事,吐血不止,日则计议军机,夜则步罡踏斗。一发食少事烦。
却说司马懿在营中坚守,忽一夜仰观天文,大喜,谓夏侯霸曰:“吾见将星失位,孔明必然有病,不久便死。幸灾乐祸,只缘无可奈何耳。你可引一千军去五丈原哨探。若蜀人攘乱不出接战,孔明必然患病矣。吾当乘势击之。”此时何不奉天子诏?霸引兵而去。孔明在帐中祈禳已及六夜,见主灯明亮,兴中甚喜。姜维入帐,正见孔明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压镇将星。忽听得寨外吶喊,方欲令人出问,魏延飞步入告曰:“魏兵至矣!”延脚步急,竟将主灯扑灭。谷中之火为大雨所扑灭,帐中之火为魏延所扑灭,前后乃相映。孔明弃剑而叹曰:“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原是禳不得,可破愚知之见。魏延惶恐,伏地请罪;姜维忿怒,拔剑欲杀魏延。正是:
万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难与命争衡。
未知魏延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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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剑
第一百四回 陨大星汉丞相归天 见木像魏都督丧胆
或疑武侯有灵异之术,如八阵图、木牛流马之类,几于神矣,仙矣,而终不免于一死者,何也?曰:武侯非左慈、李意之比也。长生不死,为出世之神仙;有生有死,为入世之圣贤。学圣贤则不失为真实,学神仙则多至于妖妄。武侯不以神仙之不可知者,示天下以可疑;正以圣贤之无不可知者,示天下以可法耳。
曹操、司马懿之为相,与诸葛武侯之为相,其总揽朝政相似也,其独握兵权相似也,其神机妙算为众推服,又相似也。而或则篡,而或则忠者,一则有私,一则无私;一则为子孙计,一则不为子孙计故也。操之临终,必嘱曹丕;懿之临终,必嘱师、昭。而武侯不然。其行丞相事,则托之蒋琬、费祎矣;其行大将军事,则付之姜维矣。而诸葛瞻、诸葛尚,曾不与焉。自桑八百株、田十五顷而外,更无一事以增家虑,则出将入相之孔明,依然一弹琴把膝之孔明耳。原其初心,本欲俟功成之后,为泛湖之范蠡,辟谷之张良,而无如事之未终,乃卒于五丈原之役。呜呼!有人如此,尚得于功名富贵中求之哉!
五丈原之役,所以践“死而后己”之一语也。而有死而不已者:后事有所托,则九伐中原将自此而始;前事有所承,则六出祁山不自此而止也。又有死而不死者:蜀人之思孔明,皆有一未死之孔明在其心;魏人之畏孔明,如有一未死之孔明在其目也。岂独当日之刻像于车中者为然哉!后世之慕义者,读《出师》二表,无不欷歔慷慨,想见其为人。则虽谓武侯至今未尝死,至今未尝已焉可也。
死为定数,而武侯有不欲死之心,何也?曰:念托孤之任重,则不可以死;念嗣君之才劣,则不可以死;外顾敌之未灭,而内顾诸臣更无一人堪与我匹者,则又不可以死。不可以死而死,此武侯所以不欲死也。虽然,人事已尽,则亦可以无憾于死。无憾于死,则不可死者其心,而可以死者其事也。老泉以不可死者责管仲,而独不能以此责武侯。则武侯之死,殆贤于管仲多矣。
管仲尊周,有拨乱之风;乐毅存燕,有继绝之力。武侯自比管、乐,特以拨乱继绝之意自寓耳。而武侯之才与品,有非管、乐之所能及者。其用兵,则年小之子牙也;其辅主,则异姓之公旦也;至其出处大纲,又与伊尹最相仿佛。如先识三分,非先觉乎?躬耕南阳,非乐道乎?三顾而出,非三聘之幡然乎?鞠躬尽瘁,非自任以天下之重乎?兄弟各事一国,而天下不以为疑,非犹五就汤五就桀之迹乎?专国十二年,而后主不以为偏,非犹迁桐宫癈太甲之事乎?始之不求闻达,依然千驷弗视之心;继之誓愿讨贼,无异一夫不获之耻:三代以后,一人而已。
却说姜维见魏延踏灭了灯,心中忿怒,拔剑欲杀之。孔明止之曰:“此吾命当绝,非文长之过也。”维乃收剑。孔明吐血数口,卧倒床上,谓魏延曰:“此是司马懿料吾有病,故令人来试探虚实。汝可急出迎敌。”抱病若此,料事到底如神。魏延领命,出帐上马,引兵杀出寨来。夏侯霸见了魏延,慌忙引军退走。延追赶二十余里方回。孔明令魏延自回本寨把守。
姜维入帐,直至孔明榻前问安。孔明曰:“吾本欲竭忠尽力,恢复中原,重兴汉室。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将死。吾平生所学,已著书二十四篇,计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内有八务、七戒、六恐、五惧之法。务居其一,戒、恐、惧居其三,可见用兵之道贵在小心。吾遍观诸将,无人可授,独汝可传我书。切勿轻忽!”维哭拜而受。孔明又曰:“吾有‘连弩’之法,不曾用得。其法矢长八寸,一弩可发十矢,皆画成图本。汝可依法造用。”为后文射魏兵伏线。维亦拜受。孔明又曰:“蜀中诸道皆不必多忧;惟阴平之地切须仔细。此地虽险峻,久必有失。”为后文邓艾入川伏线。又唤马岱入帐,附耳低言,授以密计;嘱曰:“我死之后,汝可依计行之。”为后文斩魏延伏线。岱领计而出。少顷,杨仪入。孔明唤至榻前,授与一锦囊,密嘱曰:“我死,魏延必反,待其反时,汝与临阵方开此囊。那时自有斩魏延之人也。”为后文临阵见马岱伏线。孔明一一调度已毕,便昏然而倒,至晚方苏,便连夜表奏后主。后主闻奏大惊,急命尚书李福星夜至军中问安,兼询后事。李福领命,趱程赴五丈原,入见孔明,传后主之命。问安毕,孔明流涕曰:“吾不幸中道丧亡,虚费国家大事,得罪于天下。我死后,公等宜竭忠辅主。国家旧制,不可改易。吾所用之人,亦不可轻废。周公曰:“厥若彝及抚事如子。”伊尹曰:“无以辨言乱旧政。”同此意也。吾兵法皆授与姜维,他自能继吾之志,为国家出力。为后九伐中原伏线。吾命已在旦夕,当即有遗表上奏天子也。”李福领了言语,匆匆辞去。
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写尽病躯,妙在“自觉”二字。乃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千古以下,同此悲愤。○宗泽临终大呼“过河”者三,又高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之句,盖亦以诸葛武侯自况也。叹息良久。回到帐中,病转沉重,乃唤杨仪吩咐曰:“王平、廖化、张嶷、张翼、吴懿等,皆忠义之士,久经战阵,多负勤劳,堪可委用。前对李福止言姜维,此对杨仪并及数人。我死之后,凡事俱依旧法而行。前与李福言者,是国法;此与杨仪言者,是军法。缓缓退兵,不可急骤。汝深通谋略,不必多嘱。姜伯约智勇足备,可以断后。”嘱杨仪,亦重托姜维。杨仪泣拜受命。孔明令取文房四宝,于榻上手书遗表,以达后主。表略曰:
伏闻生死常有,难逃定数;死之将至,愿尽愚忠:臣亮赋性愚拙,遭时艰难,分符拥节,专掌钧衡,兴师北伐,未获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终事陛下,饮恨无穷!伏愿陛下清心寡欲,约己爱民,达孝道于先皇,布仁恩于宇下。提拔幽隐,以进贤良;屏斥奸邪,以厚风俗。即亲贤臣、远小人之意。臣家有桑八百株,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有外任,随身所需,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产。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余财,以负陛下也。
孔明写毕,又嘱杨仪曰:“吾死之后,不可发丧。可作一大龛,将吾尸坐于龛中;以米七粒,放吾口内;脚下用明灯一盏;军中安静如常,切勿举哀,则将星不坠。吾阴魂更自起镇之。神奇之极。司马懿见将星不坠,必然惊疑。吾军可令后寨先行,然后一营一营缓缓而退。若司马懿来追,汝可布成阵势,回旗反鼓。等他来到,却将我先时所雕木像,安于车上,推出军前,令大小将士,分列左右。懿见之必惊走矣。”前用木牛、木马,今又用木人,何先生之善能驱使草木也?杨仪一一领诺。是夜孔明令人扶出,仰观北斗,遥指一星曰:“此吾之将星也。”奇绝。众视之,见其色昏暗,摇摇欲坠。孔明以剑指之,口中念咒。更是神奇之极。咒毕,急回帐时,不省人事。众将正慌乱间,忽尚书李福又至,见孔明昏绝,口不能言,乃大哭曰:“我误国家之大事也!”须臾,孔明复醒,又奇。开目遍视,见李福立于榻前。孔明曰:“吾已知公复来之意。”奇绝。福谢曰:“福奉天子命,问丞相百年之后,谁可任大事者。适因匆遽,失于谘请,故复来耳。”孔明曰:“吾死之后,可任大事者:蒋公琰其宜也。”福曰:“公琰之后,谁可继之?”孔明曰:“费文伟可继之。”福又问:“文伟之后,谁当继者?”孔明不答。费祎之后,汉祚亦终矣。先生所以不答。众将近前视之,已薨矣。时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也,寿五十四岁。后杜工部有诗叹曰:
长星昨夜坠前营,讣报先生此日倾。虎帐不闻施号令,麟台唯显著勋名。空余门下三千客,辜负胸中十万兵。好看绿阴清昼里,于今无复雅歌声!
白乐天亦有诗曰:
先生晦迹卧山林,三顾那逢圣主寻。鱼到南阳方得水,龙飞天汉便为霖。托孤既尽殷勤礼,报国还倾忠义心。前后出师遗表在,令人一览泪沾襟。
初,蜀长水校尉廖立,自谓才名宜为孔明之副,尝以职位闲散,怏怏不平,怨谤无已。于是孔明废之为庶人,徙之汶山。及闻孔明亡,乃垂泣曰:“吾终为左衽矣!”李严闻之,亦大哭病死。盖严尝望孔明复收己,得自补前过;度孔明死后,人不能用之故也。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没齿无怨言。夫无怨已难矣!今废之,黜之,而又为之泣,为之死;孔明之得此于廖、李两人者,更不易也。○忙中忽夹叙此二事,绝有笔力。后元微之有赞孔明诗曰:
拨乱扶危主,殷勤受托孤。英才过管乐,妙策胜孙吴。凛凛出师表,堂堂八阵图。如公全盛德,应叹古今无!
是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孔明奄然归天。姜维、杨仪遵孔明遗命,不敢举哀,依法成殓,安置龛中,令心腹将卒三百人守护;随传密令,使魏延断后,各处营寨一一退去。以下按过蜀将一边,再叙魏将一边。
却说司马懿夜观天文,见一大星赤色,光芒有角,星有角,大奇。自东北方流于西南方,坠于蜀营内,三投再起,此是孔明神通。隐隐有声。星有声,大奇。懿惊喜曰:“孔明死矣!”既惊又喜,写仲达忌孔明之甚。即传令起大兵追之。方出寨门,忽又疑虑曰:“孔明善会六丁六甲之法,今见我久不出战,故以此术诈死,诱我出耳。今若追之,必中其计。”既喜又疑,写仲达畏孔明之甚。遂复勒马回寨不出,只令夏侯霸暗自变量十骑,往五丈原山僻哨探消息。以下按过魏将,再叙蜀兵。
却说魏延在本寨中,夜作一梦,梦见头上忽生二角,武侯既死,而其星有角;魏延未死,而其头梦角。亦闲闲相对。醒来甚是疑异。次日,行军司马赵直至,延请入问曰:“久知足下深明《易》理。吾夜梦头生二角,不知主何凶吉?烦足下为我决之。”赵直想了半晌,答曰:“此大吉之兆:麒麟头上有角,苍龙头上有角,乃变化飞腾之象也。”总之要反,则是头上生出角耳。延大喜曰:“如应公言,当有重谢。”直辞去,行不数里,正遇尚书费祎。祎问何来。直曰:“适至魏文长营中,文长梦头生角,令我决其吉凶。此本非吉兆,但恐直言见怪,因以麒麟苍龙解之。”祎曰:“足下何以知非吉兆?”直曰:“角之字形,乃‘刀’下‘用’也。今头上用刀,其凶甚矣!”预为后文之兆。依曰:“君且勿泄漏。”直别去。费祎至魏延寨中,屏退左右,告曰:“昨夜三更,丞相已辞世矣。临终再三嘱付,令将军断后,以当司马懿,缓缓而退,不可发丧。今兵符在此,便可起兵。”延曰:“何人代理丞相之大事?”此句便有不肯相下之意。祎曰:“丞相一应大事,尽托与杨仪;用兵密法皆授与姜伯约。此兵符乃杨仪之令也。”闻此数语,宜其不服。延曰:“丞相虽亡,吾今现在。杨仪不过一长史,安能当此大任?他只宜扶柩入川安葬。我自率大兵攻司马懿,务要成功。岂可因丞相一人,而废国家大事耶?”不说投魏,只说伐魏;不说不肯听令,只说不宜回兵,以渐而来。祎曰:“丞相遗令教且暂退,不可有违。”延怒曰:“丞相当时若依我计,取长安久矣!此是不服武侯。○遥应初出祁山时事。吾今官任前将军、征西大将军、南郑侯,好货。安肯与长史断后!”此是不服杨仪。祎曰“将军之言虽是,然不可轻动,令敌人耻笑。待吾往见杨仪,以利害说之,令彼将兵权让与将军,何如?”费祎诡词以对,极为得体。延依其言。祎辞延出寨,急到大寨见杨仪,具述魏延之语。仪曰:“丞相临终,曾密嘱我曰:‘魏延必有异志。’今我以兵符往,实欲探其心耳。今果应丞相之言。吾自令伯约断后可也。”于是杨仪领兵扶柩先行,令姜维断后;依孔明遗令,徐徐而退。此处杨仪、魏延,又分做两边写。魏延在寨中,不见费祎来回复,心中疑惑,乃令马岱引十数骑往探消息。回报曰:“后军乃姜维总督,前军大半退入谷中去了。”延大怒曰:“竖儒安敢欺我!我必杀之!”因顾谓岱曰:“公肯相助否?”岱曰:“某亦素恨杨仪,今愿助将军攻之。”此是孔明所教,却不叙明,令读者自知。延大喜,即拔寨引本部兵望南而行。以下按过蜀将一边,再叙魏营一边。
却说夏侯霸引军至五丈原看时,不见一人,急回报司马懿曰:“蜀兵已尽退矣。”懿跌足曰:“孔明真死矣!可速追之!”夏侯霸曰:“都督不可轻追。当令偏将先往。”又是一个怕的。懿曰:“此番须吾自行。”遂引兵同二子一齐杀奔五丈原来;吶喊摇旗,杀入蜀寨时,果无一人。只好在无人处耀武扬威,想因孔明死后,特到营中来吓鬼净宅耳。懿顾二子曰:“汝急催兵赶来,吾先引军前进。”于是司马师、司马昭在后催军;懿自引军当先,追到山脚下,望见蜀兵不远,乃奋力追赶。忽然山后一声炮响,喊声大震,只见蜀兵俱回旗返鼓,树影中飘出中军大旗,上书一行大字曰“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此是铭旌耳。犹认作帅旗,可发一笑。懿大惊失色。定睛看时,只见中军数十员上将,拥出一辆四轮车来,车上端坐孔明,纶巾羽扇,鹤氅皂绦。写司马懿先见旗,后见像,吃惊不小。懿大惊曰:“孔明尚在!吾轻入重地,堕其计矣!”急勒回马便走。背后姜维大叫:“贼将休走!你中了我丞相之计也。”魏兵魂飞魄散,弃甲丢盔,拋戈撇戟,各逃性命,自相践踏,死者无数。畏蜀如虎。见死虎亦认作生虎,可发一笑。司马懿奔走了五十余里,背后两员魏将赶上,扯住马嚼环叫曰:“都督勿惊。”懿用手摸头曰:“我有头否?”惊极逼出趣语。○如无头尚然会走,则陨星安得便死!二将曰:“都督休怕,蜀兵去远了。”懿喘息半晌,神色方定;睁目视之,乃夏侯霸、夏侯惠也;被死人吓怕,连活人也几乎不认得。乃徐徐按辔,与二将寻小路奔归本寨,使众将引兵四散哨探。过了两日,乡民奔告曰:“蜀兵退入谷中之时,哀声震地,军中扬起白旗:孔明果然死了,止留姜维引一千兵断后。前日车上之孔明,乃木人也。”人如孔明,虽木人可当活人;不似今人,活人却像木人也。懿叹曰:“吾能料其生,不能料其死也!”解嘲语,然而颜汗矣。因此蜀中人谚曰:“死诸葛能走生仲达。”武侯原是如生,仲达几乎吓死,直可谓之生诸葛走死仲达耳。后人有诗叹曰:
长星半夜落天枢,奔走还疑亮未殂。关外至今人冷笑,头颅犹问有和无!
司马懿知孔明死信已确,乃复引兵追赶。无耻。行到赤岸坡,见蜀兵已去远,乃引还,顾谓众将曰:“孔明已死,我等皆高枕无忧矣!”可知以前却是夜眠不贴席也。遂班师回。一路上见孔明安营下寨之处,前后左右,整整有法,懿叹曰:“此天下奇才也!”又在武侯死后补写武侯。于是引兵回长安,分调众将,各守隘口。懿自回洛阳面君去了。以下按过魏兵,再叙蜀事。
却说杨仪、姜维排成阵势,缓缓退入栈阁道口,然后更衣发丧,扬幡举哀。蜀军皆撞跌而哭,至有哭死者。使人畏威易,使人怀德难。孔明何以得此于蜀军哉!蜀兵前队正回到栈阁道口,忽见前面火光冲天,喊声震地,一彪军拦路。故作惊人之笔。众将大惊,急报杨仪。正是:
已见魏营诸将去,不知蜀地甚兵来。
未知来者是何处军马,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57
慕容剑
第一百五回 武侯预伏锦囊计 魏主拆取承露盘
此记武侯死后之事也。前营之星方殒,而魏延遂与反汉之兵,则武侯之不可以死也。锦囊之计有遗,而魏延终应生角之梦,则武侯之实未尝死也。逆知其必叛,而不于未叛之时除之,于此见武侯之仁;不待其既叛,而早于未叛之先防之,于此见武侯之智。
魏延既反,不独司马懿一大敌也,即魏延亦一大敌也。当其焚栈道,攻南郑,使魏人之知而回兵转鬬,则蜀之亡可翘足而待矣。且有杨仪与延互相讦奏,少主疑于内,诸将阻于外,太后忧惶而未宁,廷臣聚议而未决,而卒能定之,俄倾易危为安,则武侯身后之功不甚伟哉!
武侯死,而吴之君臣惧可知也,曰今而后莫予授也已!武侯死,而魏之君臣喜可知也,曰今而后莫予毒也已!惟其惧,而边境之戌于是乎增;惟其喜,而土木之功于是乎起。然则思武侯者,不独蜀人为然也。于其戌之劳,而吴之人不得不思武侯;于其役之苦,而魏之人亦不得不思武侯。
凡后人之失,未有不由于前人之失以为之倡也。有铜雀、玉龙、金凤之台作于前,乃有总章观、青霄阁、凤凰楼之工兴于后矣;有曹丕之杀甄后以作之于前,乃有曹睿之杀毛后以效之于后矣。然曹操止于筑台,而睿则更劳其民于拆台;操止以其民充役,而叡至欲以官充役。毛氏比甄氏之来为正,而其被黜亦与甄氏同。曹睿曾以射鹿之事讽其父,而其杀毛氏则与其父等。尤而效之,更有甚焉。则祖宗之为法于子孙者,可不惧欤?
却说杨仪闻报前路有兵拦截,忙令人哨探,回报说魏延烧绝栈道,引兵拦路。魏延隐然一敌国。仪大惊曰:“丞相在日,料此人久后必反,谁想今日果然如此!今断吾归路,当复如何?”费祎曰:“此人必先捏奏太子,诬吾等造反,故烧绝栈道,阻遏归路。魏延上表事,在费袆一边虚写。吾等亦当表奏天子,陈魏延反情,然后图之。”姜维曰:“此间有一小径,名槎山,虽崎岖险峻,可以抄出栈道之后。”一面写表奏闻天子,一面将人马望槎山小道进发。费袆只算得上表,姜维便算到归路。
且说后主在成都寝食不安,动止不宁;夜作一梦,梦见成都锦屏山崩倒,孔明乃蜀之屏障。先主得孔明如得水,后主倚孔明如倚山。遂惊觉,坐而待旦,聚集文武入朝圆梦。谯周曰:“臣昨夜仰观天文,见一星赤色,光芒有角,自东北落于西南,主丞相有大凶之事。今陛下梦山崩,正应此兆。”“泰山其颓”,“哲人其萎”。后主愈加惊怖。忽报李福到,后主急召入问之。福顿首泣奏丞相已亡;将丞相临终言语,细述一遍。后主闻言大哭曰:“天丧我也!”哭倒于龙床之上。能令后主如此,不是写后主,是写武侯。侍臣扶入后宫。吴太后闻之,亦放声大哭不已。能令太后如此,不是写太后,是写武侯。多官无不哀恸,百姓人人涕泣。能令多官百姓如此,不是写多官百姓,是写武侯。后主连日伤感,不能设朝。忽报魏延表奏杨仪造反,不在魏延一边写,只在后主一边写,省笔之法。群臣大骇,入宫启奏后主。时吴太后亦在宫中。后主闻奏大惊,命近臣读魏延表。其略曰:
征西大将军、南郑侯臣魏延,诚惶诚恐,顿首上言:杨仪自总兵权,率众造反,劫丞相灵柩,欲引敌人入境。臣先烧绝栈道,以兵守御。谨此奏闻。
读毕,后主曰:“魏延乃勇将,足可拒杨仪等众,何故烧绝栈道?”此句颇似聪明。吴太后曰:“尝闻先帝有言:孔明识魏延脑后有反骨,每欲斩之,又将五十三回中语一提。因怜其勇,故姑留用。今彼奏杨仪等造反,未可轻信。杨仪乃文人,丞相委以长史之任,必其人可用。今日若听此一面之词,杨仪等必投魏矣。此事当深虑远议,不可造次。”太后亦能于料人料事。
众官正商议间,忽报长史杨仪有紧急表到。近臣拆表读曰:
长史、绥军将军臣杨仪,诚惶诚恐,顿首谨表:丞相临终,将大事委于臣,照依旧制,不敢变更,使魏延断后,姜维次之。今魏延不遵丞相遗语,自提本部人马先入汉中,放火烧断栈道,劫丞相灵车,谋为不轨。变起仓卒,谨飞章奏闻。
太后听毕,问:“卿等所见若何?”蒋琬奏曰:“以臣愚见:杨仪为人虽禀性过急,不能容物,至于筹度粮草,参赞军机,与丞相办事多时,今丞相临终委以大事,决非背反之人。魏延平日恃功务高,人皆下之,仪独不假借,延心怀恨。今见仪总兵,心中不服,故烧栈道,断其归路,又诬奏而图陷害。臣愿将全家良贱,保杨仪不反,实不敢保魏延。”一个先料杨仪,次料魏延。董允亦奏曰:“魏延自恃功高,常有不平之心,口出怨言。向所以不反者,惧丞相耳。今丞相新亡,乘机为乱,势所必然。若杨仪才干敏达,为丞相所任用,必不背反。”一个先料魏延,次料杨仪,所见皆同。后主曰:“若魏延果反,当用何策御之。”蒋琬曰:“丞相素疑此人,必有遗计授与杨仪。若仪无恃,安能退入谷口乎?延必中计矣。陛下宽心。”蒋琬料事如此,武侯荐之不谬。写蒋琬亦是写武侯。不多时,魏延又表至,告称杨仪反了。正览表之间,杨仪又表到,奏称魏延背反。二人接连具表,各陈是非。后表俱用虚写,省却无数笔墨。忽报费祎到。后主召入,祎细奏魏延反情。后主曰:“若如此,且令董允假节释劝,用好言抚慰。”和事天子。允奉诏而去。
却说魏延烧断栈道,屯兵南谷,把住隘口,自以为得计,不想杨仪、姜维星夜引兵抄到南谷之后。仪恐汉中有失,令先锋何平引三千兵先行。仪同姜维等引兵扶柩望汉中而来。杨仪亦可谓能。且说何平引兵径到南谷之后,擂鼓吶喊。哨马飞报魏延,说杨仪令先锋何平,引兵自槎山小路来搦战。延大怒,急披挂上马提刀,引兵来迎。两阵对圆,何平出马,大骂曰:“反贼魏延安在?”延亦骂曰:“汝助杨仪造反,何敢骂我!”平叱曰:“丞相新亡,骨肉未寒,汝焉敢造反!”乃扬鞭指川兵曰:“汝等军士皆是西川之人,川中多有父母妻子、兄弟亲朋,丞相在日,不曾薄待汝等,今不可助反贼,宜各回家乡,听候赏赐。”众军闻言,大喊一声,散去大半。先散其兵,此必杨仪、姜维所教。延大怒,挥刀纵马,直取何平。平挺槍来迎。战不数合,平诈败而走,延随后赶来。众军弓弩齐发,延拨马而回。见众军纷纷溃散,延转怒,拍马赶上,杀了数人,却只止遏不住。只有马岱所领三百人不动。此受武侯之计,不即叙明,令读者自知。延谓岱曰:“公真心助我,事成之后,决不相负。”遂与马岱追杀何平。平引兵飞奔而去。魏延收聚残军,与马岱商议曰:“我等投魏若何?”岱曰:“将军之言,不智甚也。大丈夫何不自图霸业,乃轻屈膝于人耶?吾观将军智勇足备,两川之士,谁敢抵敌?吾誓同将军先取汉中,随后进攻西川。”妙,岱亦善于词令。延大喜,遂同马岱引兵直取南郑。
姜维在南郑城上,见魏延、马岱耀武扬威,风拥而来。维急令拽起吊桥。延、岱二人大叫:“早降!”此时马岱竟似同谋,令人猜摸不出。姜维令人请杨仪商议曰:“魏延勇猛,更兼马岱相助,虽然军少,何计退之?”不是一番疑惑,不见武侯遗计之妙。仪曰:“丞相临终,遗一锦囊,嘱曰:‘若魏延造反,临阵对敌之时,方可开拆,便有斩魏延之计。’今当取出一看。”遂出锦囊拆封看时,题曰:“待与魏延对敌,马上方许拆开。”妙在拆开又不见计策,令人猜摸不出。维大喜曰:“既丞相有戒约,长史可收执。吾先引兵出城,列为阵势,公可便来。”姜维披挂上马,绰槍在手,引三千军,开了城门,一齐冲出,鼓声大震,排成阵势。维挺槍立马于门旗之下,高声大骂曰:“反贼魏延!丞相不曾亏你,今日如何背反?”延横刀勒马而言曰:“伯约,不干你事。只教杨仪来!”魏延只恨一杨仪。仪在门旗影里,拆开锦囊视之,如此如此。妙在到此处又不说明,只是令人猜摸不出。仪大喜,轻骑而出,立马阵前,手指魏延而笑曰:“丞相在日,知汝久后必反,教我提备,今果应其言。汝敢在马上连叫三声‘谁敢杀我’,便是大丈夫,吾就献汉中城池与汝。”读者至此,正不知此是甚计谋。延大笑曰:“杨仪匹夫听着!若孔明在日,吾尚惧三分;他今已亡,天下谁敢敌我?休道连叫三声,便叫三万声,亦有何难!”遂提马按辔,于马上大叫曰:“谁敢杀我?”一声未毕,脑后一人厉声而应曰:“吾敢杀汝!”手起刀落,斩魏延于马下。来得突兀,出人意外。众皆骇然。斩魏延者,乃马岱也。先闻其声,次见其刀,然后知其人,总是写得意外。原来孔明临终之时,授马岱以密计,只待魏延喊叫时,便出其不意斩之。当日杨仪读罢锦囊计策,已知伏下马岱在彼,故依计而行,果然杀了魏延。此处方纔叙明,以前却是疑阵。后人有诗曰:
诸葛先机识魏延,已知日后反西川。锦囊遗计人难料,却见成功在马前。
却说董允未及到南郑,马岱已斩了魏延,与姜维合兵一处。杨仪具表星夜奏闻后主。后主降旨曰:“既已名正其罪,仍念前功,赐棺椁葬之。”如此待之,不失为厚。杨仪等扶孔明灵柩到成都,后主引文武官僚尽皆挂孝,出城二十里迎接。后主放声大哭。上至公卿大夫,下及山林百姓,男女老幼,无不痛哭,哀声震地。又写一番哀痛。后主命扶柩入城,停于丞相府中。其子诸葛瞻守孝居丧。
后主还朝,杨仪自缚请罪。后主令近臣去其缚曰:“若非卿能依丞相遗教,灵柩何日得归,魏延如何得灭?大事保全,皆卿之力也。”遂加杨仪为中军师。马岱有讨逆之功,即以魏延之爵爵之。此亦处置得停当,想必蒋公琰所教也。仪呈上孔明遗表。后主览毕大哭,降旨卜地安葬。费祎奏曰:“丞相临终,命葬于定军山,不用墙垣砖石,亦不用一切祭物。”补前回中所未及。后主从之。择本年十月吉日,后主自送灵柩至定军山安葬。为后文钟会惑神伏线。后主降诏致祭,谥号忠武侯;令建庙于沔阳,四时享祭。后杜工部有诗曰: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前解咏祠堂,后解咏丞相。至城外然后有丞相祠堂,然至城外而见祠堂,是无心于见祠堂者也。先言祠堂而后至城外,是有心于吊祠堂者也。有一丞相于胸,而至其地寻其庙,则有锦官城外,森森柏树之中也。三四两句,是但见祠堂而无丞相也。碧草春色,黄鹂好音,入一“自”字、“空”字,便凄清之极。○黄鸟所以求友,旷百世而相感,君子有尚友古人之思,而无如古人终不可见,如隔叶也。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后解承三四来,丞相不可见于今日矣;然当时若非三顾草庐,丞相并不得见于昔日也。天下妙计,在混一不在偏安也。两朝既受眷于先,并效忠于后也。虽不能混一天下,成开济之功,然老臣之计、老臣之心,则如是也。死而后已者,老臣所自失于我者也。捷而后死者,老臣所仰望于天者也。天不可必,老臣之志则可必也。“未”字、“先”字妙绝,一似后曾恢复,而老臣未及身先死者,体其心而为言也。当日有未了之事,今日遂长留一未了之计、未了之心。嗟呼,后世英雄有其计与心,而不获见诸事者,可胜道哉!在昔日为英雄之计、英雄之心,在今日皆成英雄之泪矣。
又杜工部诗曰: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前解。史迁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状貌乃如妇人好女”二语,正与此诗起二语意相似。向闻其名,但震其人;今观其像,又叹其高。“清高”二字,从遗像写出:入相则紫袍象简,出将则黄白旄,而今其遗像,羽扇纶巾,一何清高之至也。加一“肃”字,又有气定神闲、不动声色之意。三分割据,英才辈出,持筹挟策,比肩皆是。如孔明者,万古一人。三是泛指众人,四是独指诸葛也。“鸿渐于逵,其羽可用为仪”,“凤翱翔于千仞兮,揽德辉而下之”,羽毛状其清,云霄状其高也。仲伯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后解。万古罕有其匹矣!古人中可与为伯仲者,庶几其伊、吕乎?若萧、曹辈不足数耳。然耕莘钓渭,与伊、吕同其清高;而荡秦灭楚,不得与萧、曹同其功烈何耶?此缘汉祚之已改,非军务之或疏也。运虽移而志则决。“身”即所云“鞠躬”,“劳”即所云“尽瘁”,“歼”即所云“死而后已”,“终难复”即所云“成败利钝,非臣逆睹”也。“终”字妙,包得前后拜表、六出祁山,无数心力在内。前解慕其大名不朽,后解惜其大功不成。慕是十分慕,惜是十分惜。
却说后主回到成都,忽近臣奏曰:“边庭报来,东吴令全综引兵数万,屯于巴丘界口,未知何意。”后主惊曰:“丞相新亡,东吴负盟侵界,如之奈何?”不用顺接,忽用逆接,鬬笋甚奇。蒋琬奏曰:“臣敢保王平、张嶷引兵数万屯于永安,以防不测。陛下再命一人去东吴报丧,以探其动静。”虽无全综之事,亦当报丧。后主曰:“须得一舌辩之士为使。”一人应声而出曰:“微臣愿往。”众视之,乃南阳安众人,姓宗,名预,字德艳,官任参军、右中郎将。后主大喜,即命宗预往东吴报丧,兼探虚实。不重在报丧,重在探虚实。
宗预领命,径到金陵,入见吴主孙权。礼毕,只见左右人皆着素衣。不消送帛,先自挂孝。权作色而言曰:“吴、蜀已为一家,卿主何故而增白帝之守也?”责问王平、张嶷守永安之故。预曰:“臣以为东益巴丘之戍,西增白帝之守,皆事势宜然,俱不足以相问也。”预亦善于词令。权笑曰:“卿不亚于邓芝。”照应八十六回中事。乃谓宗预曰:“朕闻诸葛丞相归天,每日流涕,令官僚尽皆挂孝。不是写孙权,是写武侯。朕恐魏人乘丧取蜀,故增巴丘守兵万人,以为救援,别无他意也。”说明全综守巴丘之故。预顿首拜谢。权曰:“朕既许以同盟,安有背义之理?”预曰:“天子因丞相新亡,特命臣来报丧。”权遂取金鈚箭一技,折之设誓曰:“朕若负前盟,子孙绝灭!”前者砍案为誓,今者折箭为誓,一为伐魏,一为和蜀。又命使赍香帛奠仪,入川致祭。冥仪四色,奉申奠仪。宗预拜辞吴主,同吴使还成都,入见后主,奏曰:“吴主因丞相新亡,亦自流涕,令群臣皆挂孝。其益兵巴丘者,恐魏人乘虚而入,别无异心。今折箭为誓,并不背盟。”后主大喜,重赏宗预,厚待吴使去讫。以下按过东吴,事叙西蜀。遂依孔明遗言,加蒋琬为丞相、大将军、录尚书事;加费袆为尚书令,同理丞相事;加吴懿为车骑将军,假节督汉中;姜维为辅汉将军、平襄侯,总督诸处人马,同吴懿出屯汉中,以防魏兵。防魏重于防吴。其余将校,各依旧职。杨仪自以为年宦先于蒋琬,而位出琬下,且自恃功高,未有重赏,口出怨言,谓费袆曰:“昔日丞相初亡,吾若将全师投魏,宁当寂寞如此耶!”杨仪为人亦与魏延仿佛。费袆乃将此言具表密奏后主。后主大怒,命将杨仪下狱勘问,欲斩之。蒋琬奏曰:“仪虽有罪,但日前随丞相多立功劳,未可斩也,当废为庶人。”后主从之,遂贬杨仪赴汉中嘉郡为民。仪羞惭自刎而死。杨仪结局却与彭羕相仿佛。
蜀汉建兴十三年,魏主曹睿青龙三夫,吴主孙权嘉禾四年,三国各不兴兵。将三国总叙,作一关锁。单说魏主封司马懿为太尉,总督军马,安镇诸边。懿拜谢回洛阳去讫。以下又按下蜀、吴,单叙魏国。魏主在许昌,大兴土木,建盖官殿;前既胜吴而归,今又闻武侯已死,故妄意肆志于土木也。又于洛阳造朝阳殿、太极殿、筑总章观,俱高十丈;又立崇华殿、青霄阁、凤凰楼、九龙池,命博士马钧监造,极其华丽,雕梁华栋,碧瓦金砖,光辉耀日。抵得一篇《阿房宫赋》。选天下巧匠三万余人,民夫三十余万,不分昼夜而造。民力疲困,怨声不绝。睿又降旨起土木于芳林园,使公卿皆负土树木于其中。公卿为栋梁,今使公卿负木,是栋梁负栋梁也。司徒董寻上表切谏曰:
伏自建安以来,野战死亡,或门殚户尽,虽有存者,遗孤老弱。若今宫室狭小,欲广大之,犹宜随时,不妨农务,况作无益之物乎?陛下既尊群臣,显以冠冕,被以文绣,载以华舆,所以异于小人也。今又使负木担土,沾体涂足,毁国之光,以崇无益,其无谓也。役民既已不情,役官更是无礼。孔子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无忠无礼,国何以立?臣知言出必死,而自比于牛之一毛,生既无益,死亦无损?秉笔流涕,心与世辞。臣有八子,臣死之后,累陛下矣。不胜战栗待命之至!
睿览表怒曰:“董寻不怕死耶!”左右奏请斩之。叡曰:“此人素有忠义,今且废为庶人。做了庶人一发该搬砖弄瓦,为役夫之事矣。再有妄言者必斩!”时有太子舍人张茂,字彦材,亦上表切谏,睿命斩之。即日召马钧问曰:“朕建高台峻阁,欲与神仙往来,以求长生不老之方。”钧奏曰:“汉朝二十四帝,惟武帝享国最久,寿算极高,盖因服天上日精月华之气也。尝于长安宫中建柏梁台,台上立一铜人,手捧一盘,名曰承露盘,接三更北斗所降沆瀣之水,其名曰天浆,又曰甘露。取此水用美玉为屑,调和服之,可以返老还童。”马钧是李少君一流人。叡大喜曰:“汝今可引人夫星夜至长安,拆取铜人,移置芳林园中。”
钧领命,引一万人至长安,命周围搭起木架,上柏梁台去。不移时间,五千人连绳引索,旋环而上。公卿搬木石,是公卿为役夫,今役夫升青云,是役夫为公卿矣。那柏梁台高二十丈,铜柱圆十围。马钧教先拆铜人。多人并力拆下铜人来,只见铜人眼中潸然泪下。兴废无常,成毁顿易,铁汉亦心酸,铜人安得不泪下?众皆大惊。忽然台边一阵狂风起处,飞砂走石,急若骤雨,一声响喨,就如天崩地裂,台倾柱倒,压死千余人。不死于兵,又死于役,君求长生,民则不聊生矣。钧取铜人及金盘回洛阳,入见魏主,献上铜人、承露盘。魏主问曰:“铜柱安在?”钧奏曰:“柱重百万斤,不能运至。”睿令将铜柱打碎,运来洛阳,铸成两个铜人,号为“翁仲”,列于司马门外;又铸铜龙凤两个,龙高四丈,凤高三丈余,立在殿前。木牛流马却是有用,铜人、铜盘、铜龙、铜凤却是无用。又于上林苑中,种奇花异木,蓄养珍禽怪兽。少传杨阜上表谏曰:
臣闻尧尚茅茨,而万国安居;禹卑宫室,而天下乐业;及至殷、周,或堂崇三尺,度以九筵耳。古之圣帝明王,未有以宫室高丽,以雕弊百姓之财力者也。桀作璇室、象廊,纣为倾宫、鹿台,致丧社稷;楚灵以筑章华而身受其祸;秦始皇作阿房宫而殃及其子,天下背叛,二世而灭。夫不度万民之力,以从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也。陛下当以尧、舜、禹、汤、文、武为法,以桀、纣、秦、楚为诚。而乃自暇自逸,惟宫室是饰,必有危亡之祸矣。君作元首,臣为股肱,存亡一体,得失同之。臣虽驽怯,敢忘诤臣之义?言不切至,不足以感陛下。谨叩棺沐浴,伏候重诛。
表上,睿不省,只催督马钧建造高台,安置铜人、承露盘。又降旨广选天下美女,入芳林园中。奇花异木、珍禽怪兽,犹不若此物之佳。○此句便引起下文庞妃废后事,绝妙过接法。众官纷纷上表谏诤,睿俱不听。
却说曹睿之后毛氏,乃河内人也,先年睿为平原王时,最相恩爱;及即帝位,立为后。后睿因宠郭夫人,毛后失宠。曹睿固甄后之子也,独不记甄后失宠之事也?郭夫人美而慧,睿甚嬖之,每日取乐,月余不出宫闼。是岁春三月,芳林园中百花争放,睿同郭夫人到园中赏玩饮酒。郭夫人曰:“何不请皇后同乐?”叡曰:“若彼在,朕涓滴不能下咽也。”其新孔嘉,遂令旧者之取厌如此,为之一叹。遂传谕宫娥,不许令毛后知道。毛后见睿月余不入正宫,是日引十余宫人,来翠花楼上消遗,只听得乐声嘹亮,乃问曰:“何处奏乐?”一宫官启曰:“乃圣上与郭夫人于御花园中赏花饮酒。”毛后闻之,心中烦恼,回宫安歇。“却恨含情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次日,毛后乘小车出宫游玩,正迎见睿于曲廊之间,乃笑日:“陛下昨游北园,其乐不浅也!”睿大怒,即令擒昨日侍奉诸人到,叱曰:“昨游北园,朕禁左右不许使毛后知道,何得又宣露!”喝令宫官将诸侍奉人尽斩之。毛后大惊,回车至宫,睿即降诏赐毛皇后死,立郭夫人为皇后。皮去毛曰韕,今去毛立郭,却是光皮矣。一笑。朝臣莫敢谏者。
忽一日,幽州刺史毋丘俭上表,报称辽东公孙渊造反,自号为燕王,改元绍汉元年,建宫殿,立官职,兴兵入寇,摇动北方。睿大惊,即聚文武官僚,商议起兵退渊之策。正是:
纔将土木劳中国,又见干戈起外方。
未知何以御之,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57
慕容剑
第一百六回 公孙渊兵败死襄平 司马懿诈病赚曹爽
孙权之欲结公孙渊以拒魏,犹曹丕之欲借孟获以侵蜀也。公孙渊之斩吴使以献曹睿,犹公孙康之杀二袁以献曹操也。孟获之叛汉者不一,而公孙之奉魏者至再,则魏于公孙,其亦可以恕之矣。而武侯不杀孟获,司马懿必杀公孙,何仁与不仁之不同如是耶?厥后怀、愍二帝为刘渊父子所戮辱,前渊后渊,其名不谋而合,君子于此,有报反之感焉。
用兵之道,有势同而事不同者,陈仓道口之雨,足以阻侵蜀之师,襄平城外之雨,独不返平辽之马是也。有势不同而事亦不同者,敌粮多而我粮少,则八日而取上庸,敌粮少而我粮多,则百日而后拔襄平是也。或退或进,或速或迟,随时而易,变化无常:读此可以悟兵法。
武侯之平蛮难,仲达之平辽易。何也?攻心则难,攻城则易也。且祁山未出之前,武侯有北顾之忧,而能肆志于南征,则其事非人之所能及。武侯既死之后,仲达无西顾之患,而后安意于东伐,则其事犹人之所能为。故仲达虽能,终在武侯之下。
甚矣,管辂之深于《易》也!以不言为要言,则正使人于不言而得其所言。以常谈见不谈,则又使人于其言而得其所未言。后世之侈陈阴阳、广衍象数者,直谓之未尝知《易》可耳。
曹操之父,为乞养之子;曹丕之孙,亦为乞养之子。夫以父而乞养,则前之世系于此紊;以孙而乞养,则后之宗祀于此斩也。盖曹氏之绝,不待晋之受禅,而于曹芳继立之时,已为吕秦、黄楚之续矣。或以芳为任城王曹楷之所出,然则宗室入继,何以不明告之大臣,而乃秘而不传,使人莫知其所从来乎?呜呼!曹丕之谋之,如彼其艰难;而螟蛉之嗣之,如此其率易。后之篡臣,其亦鉴于此而知沮也夫?
以既死之孔明,而妆一未死之孔明,所以使仲达见之而惧也;以不死之仲达,而妆一将死之仲达,所以使曹爽闻之而喜也。见之而惧者,不疑此日所望之车,是既死而赚以不死;反疑前夜所见之星,是不死而赚以将死。然则仲达之卧床,其殆以所疑于武侯者反用之也欤?
却说公孙渊乃辽东公孙度之孙,公孙康之子也。建安十二年,曹操追袁尚,未到辽东,康斩尚首级献操,操封康为襄平侯。照应三十三回中事。后康死,有二子:长曰晃,次曰渊,皆幼,康弟公孙恭继职。曹丕时封恭为车骑将军、襄平侯。又补叙曹丕时事,此前文所未及。太和二年,渊长大,文武兼备,性刚好鬬,夺其叔公孙恭之位。曹睿封渊为扬烈将军、辽东太守。又补叙曹睿时事,亦前文所未及。后孙权遣张弥、许晏赍金珠珍玉赴辽东,封渊为燕王。渊惧中原,乃斩张、许二人,送首与曹睿。睿封渊为大司马、乐浪公。又补叙东吴事。以上叙公孙渊来历,皆补前文所未及。渊心不足,与众商议,自号为燕王,改元绍汉元年。副将贾范谏曰:“中原待主公以上公之爵,不为卑贱。今若背反,实为不顺。更兼司马懿善能用兵,西蜀诸葛武侯且不能取胜,何况主公乎?”又带应祁山事。渊大怒,叱左右缚贾范,将斩之。参军伦直谏曰:“贾范之言是也。圣人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今国中屡见怪异之事:近有犬戴巾帻,身披红衣,上屋作人行。此是兽妖。又城南乡民造饭,饭甑之中,忽有一小儿蒸死于内。此是人妖。襄平北市中,地忽陷一穴,涌出一块肉,周围数尺,头面眼耳口鼻都具,独无手足,刀箭不能伤,不知何物。此非人非兽之妖。卜者占之曰:‘有形不成,有口无声;国家亡灭,故现其形。’有此三者,皆不祥之兆也。可当《齐谐》志怪之书。主公宜避凶就吉,不可轻举妄动。”渊勃然大怒,叱武士绑伦直并贾范同斩于市。令大将军卑衍为元帅,杨祚为先锋,起辽兵十五万,杀奔中原来。何不于武侯未死之前为之?
边官报知魏主曹睿。睿大惊,乃召司马懿入朝计议。懿奏曰:“臣部下马步官军四万,足可破贼。”以四万当十五万。叡曰:“卿兵少路远,恐难收复?”懿曰:“兵不在多,在能设奇用智耳。臣托陛下洪福,必擒公孙渊以献陛下。”武侯一死,疑便自负。叡曰:“卿料公孙渊作何举动?”懿曰:“渊若弃城预走,是上计也。守辽东拒大军,是中计也。坐守襄平,是为下计,必被臣所擒矣。”如滕公之料英布。叡曰:“此去往复几时?”懿曰:“四千里之地,往百日,攻百日,还百日,休息六十日,大约一年足矣。”前擒孟获不消一月,今平公孙算定一年。一速一迟,前后相对。叡曰:“傥吴、蜀入寇,如之奈何?”懿曰:“臣已定下守御之策,陛下勿忧。”睿大喜,即命司马懿兴师,征讨公孙渊。懿辞朝出城,令胡遵为先锋,引前部兵先到辽东下寨。哨马飞报公孙渊。渊令卑衍、杨祚分八万兵屯于辽隧,此是司马懿所算中计。围堑二十余里,环绕鹿角,甚是严密。胡遵令人报知司马懿。懿笑曰:“贼不与我战,欲老我兵耳。我料贼众大半在此,其巢穴空虚,不若弃却此处,径奔襄平,贼必往救,却于中途击之,必获全功。”欲东奔襄平,是使彼出下计。于是勒兵从小路向襄平进发。
却说卑衍与杨祚商议曰:“若魏兵来攻,休与交战。彼千里而来,粮草不继,难以持久,粮尽必退;待他退时,然后出奇兵击之,司马懿可擒也。昔司马懿与蜀兵相拒,坚守渭南,孔明竟卒于军中。今日正与此理相同。”是抄司马懿旧文字耳,不想此处却用不着这篇文字。二人正商议间,忽报魏兵往南去了。卑衍大惊曰:“彼知吾襄平军少,去袭老营也。若襄平有失,我等守此处无益矣。”遂拔寨随后而起。即司马懿取街亭守陈仓之意。武侯能料之,卑衍、杨祚不能料之,是原不会抄文字也。早有探马飞报司马懿。懿笑曰:“中吾计矣!”乃令夏侯霸、夏侯威:“各引一军,伏于辽水之滨,如辽兵到,两下齐出。”二人受计而往。早望见卑衍、杨祚引兵前来。一声炮响,两边鼓噪摇旗,左有夏侯霸,右有夏侯威,一齐杀出。卑、杨二人,无心恋战,夺路而走。奔至首山,正逢公孙渊兵到,卑、杨一边用实写,公孙渊一边用虚写。合兵一处,回马再与魏兵交战。卑衍出马骂曰:“贼将休使诡计!汝敢出战否?”夏侯霸纵马挥刀来迎。战不数合,被夏侯霸一刀斩卑衍于马下,辽兵大乱。霸驱兵掩杀,公孙渊引败兵奔入襄平城去,闭门坚守不出。此则竟出下计矣。魏兵四面围合。
时值秋雨连绵,一月不止,平地水深三尺,运粮船自辽河口直至襄平城下。魏兵皆在水中,行坐不安。与陈仓道之事,前后仿佛。左都督裴景入帐告曰:“雨水不住,营中泥泞,军不可停,请移于前面山上。”懿怒曰:“捉公孙渊只在旦夕,安可移营?如有再言移营者斩!”与陈仓道退军,又是不同。裴景喏喏而退。少顷,右都督仇连又来告曰:“军土苦水,乞太尉移营高处。”懿大怒曰:“吾军令已发,汝何敢故违!”即命推出斩之,悬首于辕门外。武侯用兵,严以济宽;懿之用兵,一于严耳。于是军心震慑。
懿令南寨人马暂退二十里,纵城内军民出城樵采柴薪,牧放牛马。司马陈群问曰:“前太尉攻上庸之时,兵分八路,八日赶至城下,遂生擒孟达而成大功。照应九十四回中事。今带甲四万,数千里而来,不令攻打城池,却使久居泥泞之中,又纵贼众樵牧。某实不知太尉是何主意?”懿笑曰:“公不知兵法耶。昔孟达粮多兵少,我粮少兵多,故不可不速战,出其不意,突然攻之,方可取胜。今辽兵多,我兵少,贼饥我饱,何必力攻?正当任彼自走,然后乘机击之。我今放开一条路,不绝彼之樵牧,是容彼自走也。”粮则以多胜少,兵则以少胜多。陈群拜服。于是司马懿遣人赴洛阳催粮。魏主曹睿设朝,群臣皆奏曰:“近日秋雨连绵,一月不止,人马疲劳,可召回司马懿,权且罢兵。”与前王肃等之谏,又相仿佛。叡曰:“司马太尉善能用兵,临危制变,多有良谋,捉公孙渊计日而待。卿等何必忧也?”遂不听群臣之谏,此处不听谏者之言,比前又是不同。使人运粮解至司马懿军前。懿在寨中,又过数日,雨止天晴。是夜,懿出帐外,仰观天文,忽见一星,其大如斗,流光数丈,自首山东北,坠于襄平东南。各营将士,无不惊骇。懿见之大喜,乃谓众将曰:“五日之后,星落处必斩公孙渊矣。迟则百日,速则五日。迟则极迟,速则极速。来日可并力攻城。”
众将得令,次日侵晨,引兵四面围合,筑土山,掘地道,立炮架,装云梯,日夜攻打不息,箭如急雨,射入城去。公孙渊在城中粮尽,皆宰牛马为食,至此方攻,正是待其粮尽。人人怨恨,各无守心,欲斩渊首,献城归降。渊闻之,甚是惊忧,慌令相国王建、御史大夫柳甫往魏寨请降。孟获屡战不降,公孙渊一战便降,彼此不同。二人自城上系下,来告司马懿曰:“请太尉退二十里,我君臣自来投降。”懿大怒曰:“公孙渊何不自来?殊为无理!”叱武士推出斩之,将首级付与从人。孟获不降而武侯纵之,公孙渊顺降而司马懿不许,彼此又自不同。从人回报,公孙渊大惊,又遣侍中卫演来到魏营。司马懿升帐,聚众将立于两边。演膝行而进,跪于帐下,告曰:“愿太尉息雷霆之怒。克日先送世子公孙修为质当,然后君臣自缚来降。”懿曰:“军事大要有五: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不能守当走,重在此一句。不能走当降,不能降当死耳!何必送子为质当!”司马懿狠甚。叱卫演回报公孙渊。演抱头鼠窜而去,归告公孙渊,渊大惊,乃与子公孙修密议停当,选下一千人马,当夜二更时分,开了南门,往东南而走。不能守当走,谨如司马之教。渊见无人,心中暗喜。行不到十里,忽听得山上一声炮响,鼓角齐鸣:一枝兵拦住,中央乃司马懿也;左有司马师,右有司马昭,二人大叫曰:“反贼休走!”渊大惊,急拨马寻路欲走。早有胡遵兵到;左有夏侯霸、夏侯威,右有张虎、乐綝。四面围得铁桶相似。公孙渊父子,只得下马纳降。不能走当降,亦谨如司马懿教。懿在马上顾诸将曰:“吾前夜丙寅日,见大星落于此处,今夜壬申日应矣。”众将称贺曰:“太尉真神机也!”懿传令斩之。公孙渊父子对面受戳。孟获有七擒,公孙渊只是一擒;武侯有七纵,司马懿更不一纵:彼此又大不同。司马懿遂勒兵来取襄平。未及到城下时,胡遵早引兵入城。城中人民焚香拜迎,魏兵尽皆入城。懿坐于衙上,将公孙渊宗族并同谋官僚人等,俱杀之,计首级七十余颗。司马懿好杀,是但能攻城而不能攻心,但能兵战而不能心战者也。出榜安民。人告懿曰:“贾范、伦直苦谏渊不可反叛,俱被渊所杀。”懿遂封其墓而荣其子孙。就将库内财物赏劳三军,封赏竟自己出,司马氏专权之渐。班师回洛阳。
却说魏主在宫中,夜至三更,忽然一阵阴风吹灭灯光,只见毛皇后自变量十个宫人哭至座前索命。纔见番兵灭了,又是一阵阴兵来了。叡因此得病。病渐沉重,命侍中光禄大夫刘放、孙资,掌枢密院一切事务;又召文帝子燕王曹宇为大将军,佐太子曹芳摄政。宇为人恭俭温和,未肯当此大任,坚辞不受。睿召刘放、孙资问曰:“宗族之内,何人可任?”二人久得曹真之惠,乃保奏曰:“惟曹子丹之子曹爽可也。”宇贤于爽。舍其贤者,用其不贤者,此曹氏之当衰也。睿从之。二人又奏曰:“欲用曹爽,当遣燕王归国。”叡然其言。二人遂请睿降诏,赍出谕燕王曰:“有天子手诏,命燕王归国,限即日就行;若无诏,不许入朝。”燕王涕泣而去。用一曹必去一曹,曹氏之党寡,而后司马氏之党盛矣。遂封曹爽为大将军,总摄朝政。睿病渐危急,令使持节诏司马懿还朝。懿受命,径到许昌,入见魏主。叡曰:“朕惟恐不得见卿;今日得见,死无恨矣。”懿顿首奏曰:“臣在途中,闻陛下圣体不安,恨不肋生两翼,飞至阙下。两翼已成矣。将飞入宫廷,食曹氏之子孙也。今日得睹龙颜,臣之幸也。”睿宣太子曹芳,大将军曹爽,侍中刘放、孙资等,皆至御榻之前。睿执司马懿之手曰:“昔刘玄德在白帝城病危,以幼子刘禅托孤于诸葛孔明,照应八十五回中事。孔明因此竭尽忠诚,至死方休。偏邦尚然如此,何况大国乎?僭号之国反指正统为偏邦,此在曹睿之言则然,后世修史者亦复踵之,何其误也!朕幼子曹芳,年纔八岁,不堪掌理社稷。幸太尉及宗兄元勋旧臣,竭力相辅,无负朕心!”又唤芳曰:“仲达与朕一体,尔宜敬礼之。”遂命懿携芳近前。芳抱懿颈不放。叡曰:“太尉勿忘幼子今日相恋之情!”言讫,潸然泪下。懿顿首流涕。魏主昏沉,口不能言,只以手指太子,须臾而卒。曹睿好神仙,何不以承露盘中天浆活之?在位十三年,寿三十六岁,时魏景初三年春正月下旬也。
当下司马懿、曹爽,扶太子曹芳即皇帝位。芳字兰卿,乃睿乞养之子,秘在宫中,人莫知其所由来。曹操奸猾,曹丕篡逆,孰知再传而后,遂不知为何人之子乎?盖不待司马氏之篡,而曹氏已早绝也。于是曹芳谥睿为明帝,葬于高平陵;尊郭皇后为皇太后;改元正始元年。司马懿与曹爽辅政。爽事懿甚谨,一应大事,必先启知。曹爽无知。爽字昭伯,自幼出入宫中,明帝见爽谨慎,甚是爱敬。爽门下有客五百人,内有五人以浮华相尚。亦是无用之人。一是何晏,字平叔;一是邓扬 ,字玄茂,乃邓禹之后;一是李胜,字公昭;一是丁谧,字彦靖;一是毕轨,字昭先。此五人,先叙其人品,后详其姓氏。又有大司农桓范,字符则,颇有智谋,人多称为“智囊”。此一人先叙其姓氏,后详其人品。此数人皆爽所信任。何晏告爽曰:“主公大权,不可委托他人。恐生后患。”爽曰:“司马公与我同受先帝托孤之命,安忍背之?”晏曰:“昔日先公与仲达破蜀兵之时,累受此人之气,因而致死。主公如何不察也?”将赌赛羞惭事于此一提,照应第一百回中语。爽猛然省悟,遂与多官计议停当,入奏魏主曹芳曰:“司马懿功高德重,可加为太傅。”太尉掌兵,太傅不掌兵,此暗夺其兵权也。芳从之,自是兵权皆归于爽。爽命弟曹羲为中领军,曹训为武卫将军,曹彦为散骑常侍,三曹怎敌一马。各引三千御林军,任其出入禁宫。又用何晏、邓扬 、丁谧为尚书,毕轨为司隶校尉,李胜为河南尹:此五人日夜与爽议事。于是曹爽门下宾客日盛。司马懿推病不出,二子亦皆退职闲居。此时武侯若在,亦是伐魏一机会。爽每日与何晏等饮酒作乐,凡用衣服器皿,与朝廷无异。各处进贡玩好珍奇之物,先取上等者入己,然后进宫。佳人美女,充满府院。黄门张当谄事曹爽,私选先帝侍妾七八人,送入府中;爽又选善歌舞良家子女三四十人为家乐。又建重楼画阁,造金银器皿,用巧匠数百人,昼夜工作。如此所为,便不能成事,安能制司马懿乎?
却说何晏闻平原管辂明数术,请与论《易》。时邓扬 在座,问辂曰:“君自谓善《易》,而语不及《易》中词义,何也?”辂曰:“夫善《易》者,不言《易》也。”孔子学《易》,而《易》不在雅言之数,可见《易》不可以言传。晏笑而赞之曰:“可谓要言不烦。”不言《易》正深于言《易》也,故赞之曰“要言”。因谓辂曰:“试为我卜一卦,可至三公否?”又问:“连梦青蝇数十来集鼻上,此是何兆?”辂曰:“元、恺辅舜,周公佐周,皆以和惠谦恭,享有多福。以周公、元、恺为言,连曹爽亦说在内。今君侯位尊势重,而怀德者鲜,畏威者众,殆非小心求福之道。可谓要言。且鼻者,山也,山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忽讲相法。今青蝇臭恶而集焉。位峻者颠,可不惧乎?愿君侯裒多益寡,此《益》卦之义。非礼勿履。此《履》卦之义。不言《易》却是言《易》。然后三公可至,青蝇可驱也。”不论数,而论理。邓扬 怒曰:“此老生之常谈耳!”辂曰:“老生者见不生,常谈者见不谈。”玄语、隐语,亦妙语。遂拂袖而去。二人大笑曰:“真狂士也!”辂到家与舅言之。舅大惊曰:“何、邓二人,威权甚重,汝奈何犯之?”辂曰:“吾与死人语,何所畏耶!”所谓老生者见不生。舅问其故。辂曰:“邓扬行步,筋不束骨,脉不制肉,起立倾倚,若无手足:此为‘鬼躁’之相。何晏视候,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此为‘鬼幽’之相。此麻衣相法之所无。二人早晚必有杀身之祸,何足畏也!”不决之于卜,而决之于相。其舅大骂辂为狂子而去。
却说曹爽尝与何晏、邓扬 等畋猎。其弟曹羲谏曰:“兄威权太甚,而好出外游猎,傥为人所算,悔之无及。”预为后文伏线。爽叱曰:“兵权在吾手中,何惧之有!”司农桓范亦谏,不听。不叙所谏何语,是省笔。时魏主曹芳,改正始十年为嘉平元年。曹爽一向专权,不知仲达虚实,适魏主除李胜为青州刺史,即令李胜往辞仲达,就探消息。胜径到太傅府中,早有门吏报入。司马懿谓二子曰:“此乃曹爽使来探吾病之虚实也。”乃去冠散发,上床拥被而坐;又令二婢扶策,方请李胜入府。曹操假病以试吉平,司马懿假病以欺李胜。胜至床前拜曰:“一向不见太傅,谁想如此病重。今天子命某为青州刺吏,特来拜辞。”懿佯答曰:“并州近朔方,好为之备。”诈扮耳聋,妙甚。胜曰:“除青州刺史,非并州也。”懿笑曰:“你方从并州来?”妙绝,活像聋子。胜曰:“山东青州耳。”懿大笑曰:“你从青州来也!”妙绝,活像聋子。胜曰:“太傅如何病得这等了?”左右曰:“太傅耳聋。”胜曰:“乞纸笔一用。”左右取纸笔与胜。胜写毕,呈上,懿看之,笑曰:“吾病的耳聋了。此去保重。”言讫,以手指口。妙绝,活像病人。侍婢进汤,懿将口就之,汤流满襟。妙绝,活像病人。乃作哽噎之声曰:“吾今衰老病笃,死在旦夕矣。二子不肖,望君教之。君若见大将军,千万看觑二子!”言讫,倒在床上,声嘶气喘。妙绝,活像病人。李胜拜辞仲达,回见曹爽,细言其事。爽大喜曰:“此老若死,吾无忧矣!”
司马懿见李胜去了,遂起身谓二子曰:病得快,好得快。“李胜此去,回报消息,曹爽必不忌我矣。只待他出城畋猎之时,方可图之。”又先为下文虚伏一笔。不一日,曹爽请魏主曹芳去谒高平陵,祭祀先帝。大小官僚皆随驾出城。爽引三弟并心腹人何晏等,及御林军护驾正行,司农桓范叩马谏曰:“主公总典禁兵,不宜兄弟皆出。傥城中有变,如之奈何?”此之谓智囊,若曹爽只是酒囊、饭囊耳。爽以鞭指而叱之曰:“谁敢为变?再勿乱言!”当日,司马懿见爽出城,心中大喜,即起旧日手下破敌之人,并家将数十,引二子上马,径来谋杀曹爽。正是:
闭户忽然有起色,驱兵自此逞雄风。
未知曹爽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57
慕容剑
第一百七回 魏主政归司马懿 姜维兵败牛头山
甚矣,天之恶魏也!继之以不知所从来之曹芳,而又相之以醉生梦死之曹爽,纵令司马懿真病而真死,而其国亦必为蜀、吴之所并矣。纵使曹爽听桓范之言,而迁驾许都,檄召外兵,其势必不胜,亦必终为司马氏之所并矣。而况同槽之三马,猝然闭城,恋豆之驽马,腼然就缚哉!孟德奸雄,而再传以后,其苗裔之不振如此,悲夫!
如何晏、邓扬之附曹爽为必死者,管辂也。知司马懿之谋曹爽为必胜者,辛宪英也。然管辂知之不足奇,宪英知之则奇矣。当曹爽之未灭,而出从曹爽者辛敞也。及曹爽之既灭,而不背曹氏者夏侯女也。然听其姊以全我之义,不足奇;违其父以伸己之志,则奇矣。管辂以男子知人,必知之以卜与相;宪英以女子知人,不必知之以卜与相。辛敞以男子之智资于妇人,夏侯女则以妇人之志过于男子。如此二女子者,殆列女传中所仅见。不以盛衰改节,此夏侯女之节,一武侯佐汉之节也;不以存亡易心,此夏侯女之心,一武侯报先帝之心也。然则耳之截,鼻之割,即谓之张睢阳之齿、颜常山之舌可也。身毁而乃以全身,形残而乃以践形,是又管辂相法之所不能及者。辂但知鬼躁、鬼幽为死人之相,孰知截耳、割鼻有完人之目耶?
此回叙曹氏失政,为司马篡魏之由。而夏侯霸入蜀,又为姜维伐魏之始。然夏侯霸之心,非姜维之心也。霸所欲伐者司马,而欲借汉以存曹也。维所欲伐者曹氏,而欲借霸以灭魏也。姜维之心则武侯之心也。武侯以先帝之心为心,而欲终先帝之事。姜维又以武侯之心为心,而欲终武侯之事也。霸与维事同而心则异,维与武侯心同而才则异。才异而一出即败,君子亦以其心取之而己。
文之以前伏后者,有实笔,有虚笔。姜维伐魏在六出祁山之后,而一出祁山之前,先写一姜维,此以实笔伏之者也。钟、邓入蜀,在九伐中原之后,而一伐中原之前,先在夏侯霸口中写一钟会,写一邓艾,此以虚笔伏之者也。且有武侯之嘱阴平,葬定军,又虚中之虚。此处夏侯霸之言,又虚中之实。叙事作文,如此结构,可谓匠心。
却说司马懿闻曹爽同弟曹羲、曹训、曹彦并心腹何晏、邓扬、丁谧、毕范、李胜等及御林军,随魏主曹芳出城,谒明帝墓,就去畋猎。懿大喜,即到省中,令司徒高柔,一个司马懿心腹。假以节钺行大将军事,先据曹爽营;又令太仆王观,又是一个司马懿心腹。行中领军事,据曹羲营。如陈平领太尉入北军。懿引旧官入后宫,奏郭太后,言爽背先帝托孤之恩,奸邪乱国,其罪当废。周勃去产、禄要瞒着妇人,司马懿去曹爽正要用着妇人。郭太后大惊曰:“天子在外,如之奈何?”懿曰:“臣有奏天子之表,诛奸臣之计,太后勿忧。”太后惧怕,只得从之。懿急令太尉蒋济、尚书令司马孚,一同写表,又是两个司马懿心腹。遣黄门赍出城外,径至帝前申奏。懿自引大军据武库。早有人报知曹爽家。其妻刘氏急出厅前,唤守府官问曰:“今主公在外,仲达起兵何意?”郭后已为司马懿所用,刘氏干得甚事!守门将潘举曰:“夫人勿惊,我去问来。”乃引弓弩手数十人,登门楼望之,正见司马懿引兵过府前,举令人乱箭射下,懿不得过。偏将孙谦在后止之曰:“太傅为国家大事,休得放箭。”又是一个司马懿心腹。连止三次,举方不射。司马昭护父司马懿而过,引兵出城屯于洛河,守住浮桥。
且说曹爽手下司马鲁芝,见城中事变,来与参军辛敞商议曰:“今仲达如此变乱,将如之何?”敞曰:“可引本部兵出城去见天子。”芝然其言。敞急入后堂。其姊辛宪英见之,问曰:“汝有何事,慌速如此?”敞告曰:“天子在外,太傅闭了城门,必将谋逆。”宪英曰:“司马公未必谋逆,特欲杀曹将军耳。”善于料事。刘氏若能学之,必不使曹爽出城矣。敞惊曰:“此事未知如何?”宪英曰:“曹将军非司马公之对手,必然败矣。”明于料人。刘氏若能学之,必不使曹爽废仲达也。敞曰:“那日司马教我同去,未知可去否?”宪英曰:“职守,人之大义也。凡人在难,犹或恤之。执鞭而弃其事,不祥莫大焉。”忠于劝义。刘氏若能学之,必不使曹爽行谮妄之事矣。敞从其言,乃与鲁芝自变量十骑,斩关夺门而出。人报知司马懿。懿恐桓范亦走,急令人召之。范与其子商议。其子曰:“车驾在外,不如南出。”辛敝有姊,桓范有儿。范从其言,乃上马至平昌门,城门已闭,把门将乃桓范旧吏司蕃也,范袖中取出一竹版曰:“太后有诏,可即开门。”司蕃曰:“请诏验之。”范叱曰:“汝是吾故吏,何敢如此!”司蕃只得开门放出。范出至城外,唤司蕃曰:“太傅造反,汝可速随我去。”后仲达杀桓范,只为此语。蕃大惊,追之不及。人报知司马懿。懿大惊曰:“‘智囊’泄矣!如之奈何?”蒋济曰:“‘驽马恋栈豆’,必不能用也。”智囊怎当钝物。懿乃召许允、陈泰又是两个司马懿心腹。曰:“汝去见曹爽,说太傅别无他事,只是削汝兄弟兵权而已。”恐其在外生变,故诱之使归而就死耳。许、陈二人去了。又召殿中校尉尹大目至,令戡济作书,与目持去见爽。懿分付曰:“汝与爽厚,可领此任。曹爽所厚者,又为司马懿心腹。汝见爽,说吾与蒋济指洛水为誓,只因兵权之事,别无他意。”直如骗小儿。尹大目依令而去。
却说曹爽正飞鹰走犬之际,忽报城内有变,太傅有表。爽大惊,几乎落马。太傅忽然起床,曹爽自应落马。黄门官捧表,跪于天子之前。爽接表拆封,令近臣读之。表略曰:
征西大都督、太傅臣司马懿,诚惶诚恐,顿首谨表:臣昔从辽东还,先帝诏陛下与秦王及臣等,升御床,把臣臂,深以后事为念。今大将军曹爽,背弃顾命,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专威权。以黄门张当为都监,专共交关;看察至尊,伺候神器,离间二宫,伤害骨肉,天下汹汹,人怀危惧。此非先帝诏陛下及嘱臣之本意也。臣虽朽迈,敢忘往言?太尉臣济、尚书臣孚等,皆以爽为有无君之心,兄弟不宜典兵宿卫,奏永宁宫皇太后,令敕臣表奏施行。臣辄敕主者及黄门令,罢爽、羲、训吏兵,以侯就第,不得逗留,以稽车驾;敢有稽留,便以军法从事。此数语竟似告示,不像表文。司马懿之专,于此见矣。臣辄力疾将兵,屯于洛水浮桥,伺察非常。谨此上闻,伏干圣听。“伏干圣听”四字,何不竟改“想宜知悉”。
魏主曹芳听毕,乃唤曹爽曰:“太傅之言若此,卿如何裁处?”爽手足失措,回顾二弟曰:“为之奈何?”羲曰:“劣弟亦曾谏兄,兄执迷不听,致有今日。应前卷中语。司马懿谲诈无比,孔明尚不能胜,况我兄弟乎?不如自縳见之,以免一死。”爽兄弟三人都是驽马,懿父子三人都是骏马。三驽马恋栈,三骏马便同槽矣。言未毕,参军辛敞、司马鲁芝到。爽问之。二人告曰:“城中把得铁桶相似,太傅引兵屯洛水浮桥,势将不可复归。宜早定大计。”正言间,司农桓范骤马而至,谓爽曰:“太傅已变,将军何不请天子幸许都,调外兵以讨司马懿耶?”若行此计,国中必大乱,姜维得乘乱伐魏,必得成功。爽曰:“吾等全家皆在城中,岂可投他处求援?”果应蒋济之料。范曰:“匹夫临难,尚欲望活。今主公身随天子,号令天下,谁敢不应?岂可自投死地乎?”爽闻言不决,惟流涕而已。因恋生泣,只是抛不下栈豆耳。范又曰:“此去许都,不过半宿。城中粮草,足支数载。今主公别营兵马,近在关南,呼之即至。大司马之印,某将在此。主公可急行,迟则休矣!”此之谓智囊。爽曰:“多官勿太催逼,待吾细细思之。”活画一无用之人。少顷,侍中许允、尚书令陈泰至。二人告曰:“太傅只为将军权重,不过要削去兵权,别无他意。将军可早归城中。”爽默然不语。其名曰爽,何其人之不爽若此。又只见殿中校尉尹大目至。目曰:“太傅指洛水为誓,并无他意。罚咒当饭吃。有蒋太尉书在此。将军可削去兵权,早归相府。”爽信为良言。桓范又告曰:“事急矣,休听外言而就死地!”是夜曹爽意不能决,乃拔剑在手,嗟叹寻思;自黄昏直流涕到晓,终是狐疑不定。今之文思迟钝者,竟日不成一字,毋乃与曹爽同乎?桓范入帐催之曰:“主公思虑一昼夜,何尚不能决?”爽掷剑而叹曰:“我不起兵,请愿弃官,但为富家翁足矣!”曹子丹被孔明气死羞死,尚是有羞有气,今曹爽直是不羞不气也。范大哭出帐曰:“曹子丹以智谋自矜,今兄弟三人,真豚犊耳!”痛哭不已。许允、陈泰令爽先纳印绶与司马懿。爽令将印送去。主簿杨综扯住印绶而哭曰:“主公今日舍兵权自缚去降,不免东市受戮也。”爽曰:“太傅必不失信于我。”曹氏子孙如此无用,当使奸雄气沮。于是曹爽将印将绶与许、陈二人,先赍与司马懿。众军见无将印,尽皆四散。爽手下只有散骑官僚。到浮桥时,懿传令,教曹爽兄弟三人且回私宅,奸雄手段,妙在缓缓而来。余皆发监,听候敕旨。爽等入城时,并无一人侍从。桓范至浮桥边,懿在马上以鞭指之曰:“桓大夫何故如此?”范低头不语,钳智囊口矣。入城而去。于是司马懿请驾拔营入洛阳。
曹爽兄弟三人回家之后,懿用大锁锁门,令居民八百人围守其宅。曹爽心中忧闷。羲谓爽曰:“今家中乏粮,兄可作书与太傅借粮。刀在其颈,犹欲借粮,为之一笑。如肯以粮借我,必无相害之心。”爽乃作书令人持去。司马懿览书,遂遣人送粮一百斛,运至曹爽府中。奸雄手段,只是缓缓而来。爽大喜曰:“司马公本无害我之心也!”遂不以为忧。愚人愚到底。原来司马懿先将黄门张当捉下狱中问罪。当曰:“非我一人,更有何晏、邓扬、李胜、毕范、丁谧等五人同谋篡逆。”懿取了张当供词,却捉何晏等勘问明白,皆称:“三月间欲反。”此等狱词,皆周内所成,未必真有其事也。懿用长枷钉了。城门守将司蕃告称:“桓范矫诏出城,口称太傅谋反。”懿曰:“诬人反情,抵罪反坐。”亦将桓范等皆下狱,然后押曹爽兄弟三人并一干人犯皆斩于市曹,灭其三族。拔剑寻思,想了一夜,竟想不到此。其家产财物,尽抄入库。时有曹爽从弟文叔之妻,乃夏侯令女也。早寡而无子,其父欲改嫁之,女截耳自誓。及爽被诛,其父复将嫁之,女又断去其鼻。其家惊惶,谓之曰:“人生世间,如轻尘栖弱草,何至自苦如此?今日此等达人多矣。且大家又被司马氏诛戮已尽,守此欲谁为哉?”女泣曰:“吾闻:‘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曹氏盛时,尚欲保终;况今灭亡,何忍弃之?此禽兽之行,吾岂为乎!”辛宪英教弟以义,夏侯女辞父以节,同时乃有两个奇女子。懿闻而贤之,听使乞子自养,为曹氏后。司马懿自受巾帼,当以男子衣冠送夏侯氏。后人有诗曰:
弱草微尘尽达观,夏侯有女义如山。丈夫不及裙钗节,自顾须眉亦汗颜。
却说司马懿斩了曹爽,太尉蒋济曰:“尚有鲁芝、辛敞斩关夺门而出,杨综夺印不与,皆不可纵。”懿曰:“彼各为其主,乃义人也。”遂复各人旧职。独杀桓范,特以智囊见忌耳。辛敞叹曰:“吾若不问于姊,失大义矣!”好姐姐,我亦愿为之弟矣。后人有诗赞辛宪英曰:
为臣食禄当思报,事主临危合尽忠。辛氏宪英曾劝弟,古今千载颂高风。
司马懿饶了辛敞等,乃出榜晓谕:但有曹爽门下一应人等,尽皆免死,有官者照旧复职。军民各守家业,内外安堵。何、邓二人死于非命,果应管辂之言。应前卷中语。后人有诗赞管辂曰:
传得圣贤真妙诀,平原管辂相通神。鬼幽鬼躁分何邓,未丧先知是死人。
却说魏主曹芳封司马懿为丞相,加九钖。令人追忆魏公加九锡时。懿固辞不肯受。此则贤于曹操。芳不淮,令父子三人同领国事。懿忽然想起:“曹爽全家虽诛,尚有夏侯霸守备雍州等处,系爽亲族,倘骤然作乱,如何堤备?必当处置。”即下诏使往雍州,取征西将军夏侯霸赴洛阳议事。剪灭公室,其意可知。夏侯霸听知大惊,便引本部三千兵造反。有镇守雍州剌史郭淮,听知夏侯霸反,即率本部兵来,与夏侯霸交战。淮出马大骂曰:“汝既是大魏皇族,天子又不曾亏汝,何故背反?”霸亦骂曰:“吾祖父于国家多建勋劳,今司马懿何等人,灭吾曹氏宗族,又来取我,早晚必思篡位。吾仗义讨贼,何反之有?”夏侯霸欲讨魏贼,姜维即借他来共讨汉贼。淮大怒,挺槍骤马,直取夏侯霸。霸挥刀纵马来迎。战不十合,淮败走,霸随后赶来。忽听得后军吶喊,霸急回马时,陈泰引兵杀来。郭淮复回,两路夹攻,霸大败而走,折兵大半;寻思无计,遂投汉中来降后主。孔明得姜维为帮手,姜维又得一夏侯霸为帮手。
有人报与姜维,维心不信,令人体访得实,方教入城。霸拜见毕,哭告前事。维曰:“昔微子去周,成万古之名;公能匡扶汉室,无愧古人也。”遂设宴相待。维就席问曰:“今司马懿父子掌握重权,有窥我国之志否?”霸曰:“老贼方图谋逆,未暇及外。但魏国新有二人,正在妙龄之际,若使领兵马,实吴、蜀之大患也。”预为数回后伏线。维问:“二人是谁?”霸告曰:“一人现为秘书郎,乃颍川长社人,姓钟,名会,字士季,太傅钟繇之子,幼有胆智。乃翁笔下有字,乃郎胸中有字。繇尝率二子见文帝,会时年七岁,其兄毓年八岁。毓见帝惶惧,汗流满面。帝问毓曰:‘卿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帝问会曰:‘卿何以不汗?’会对曰:‘战战栗栗,汗不敢出。’一人戏问曰:“人身上何物不怕吓?”或答曰:“惟有汗不怕吓。人越吓他,越要出来。”今会曰“汗不敢出”,则是汗亦怕吓矣。为之一笑。帝独奇之。及稍长,喜读兵书,深明韬略。司马懿与蒋济皆称其才。一人现为掾吏,乃义阳人也;姓邓,名艾,字士载。幼年失父。素有大志,但见高山大泽,辄窥度指画,何处可以屯兵,何处可以积粮,何处可以埋伏。便为渡阴平岭张本。人皆笑之,独司马懿奇其才,遂令参赞军机。艾为人口吃,每奏事必称‘艾、艾’,古之名人口吃者,韩非、周昌、扬雄、邓艾也。今有嘲口吃者曰:“既是昌家,又疑非类。知无雄风,定有艾气。”懿戏谓曰:‘卿称艾艾,当有几艾?’艾应声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其资性敏捷,大抵如此。二人深可畏也。”二人来历却在夏侯霸口中叙出,省笔之法。维笑曰:“量此孺子,何足道哉!”
于是姜维引夏侯霸至成都,入见后主。维奏曰:“司马懿谋杀曹爽,又来赚夏侯霸,霸因此投降。目今司马懿父子专权,曹芳懦弱,魏国将危。臣在汉中有年,兵精粮足。臣愿领王师,即以霸为乡导官,进取中原,重兴汉室,以报陛下之恩,以终丞相之志。”此一段言语,可当姜维一篇前出师表。尚书令费袆谏曰:“近者,蒋琬、董允,皆相继而亡,二人之死在费袆口中补出,省笔之法。内治无人。伯约只宜待时,不宜轻动。”维曰:“不然,人生如白驹过隙,似此迁延岁月,何日恢复中原乎?”“微尘栖草”是言其轻,“白驹过隙”是言其快。一则以徇节为不必,一则以徇节当及时也。袆又曰:“孙子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我等皆不如丞相远甚;丞相尚不能恢复中原,何况我等?”将六出祁山事于此一提。维曰:“吾久居陇上,深知羌人之心;今若结羌人为援,虽未能克复中原,自陇而西,可断而有也。”既得夏侯霸为帮手,又欲借羌人为帮手。后主曰:“卿既欲伐魏,可尽忠竭力,勿堕锐气,以负朕命。”于是姜维领敕辞朝,同夏侯霸径到汉中,计议起兵。维曰:“可先遣使去羌人处通盟,然后出西平,近雍州。先筑二城于曲山之下,令兵守之,以为犄角之势。我等尽发粮草于川口,依丞相旧制,次第进兵。”此是一伐中原。
是年秋八月,先差蜀将句安、李歆同引一万五千兵,往曲山前连筑二城:句安守东城,李歆守西城。早有细作报与雍州剌史郭淮。淮一面申报洛阳,一面遣副将陈泰引兵五万,来曲山与蜀兵交战。句安、李歆各引一军出迎,因兵少不能抵敌,退入城中。泰令兵四面围住攻打,又以兵断其汉中粮道,句安、李歆城中粮缺。郭淮自引兵亦到,看了地势,忻然而喜,回到寨中,乃与陈泰计议曰:“此城山势高阜,必然水少,须出城取水;若断其上流,蜀兵皆渴死矣。”马谡屯山上患在水道,今二将屯城中亦患水道,盖蜀道山多而水少故也。遂令军士掘土,堰断上流,城中果然无水。李歆引兵出城取水,雍州兵围困甚急。歆死战不能出,只得退入城去。句安城中亦无水,乃会了李歆,引兵出城,并在一处,大战良久,又败入城去。此时蜀兵甚渴,其望姜维之救亦甚渴矣。军士枯渴。安与歆曰:“姜都督之兵,至今未到,不知何故。”街亭之危,咎在马谡;二人之危,咎在姜维。歆曰:“我当舍命,杀出求救。”遂自变量十骑,开了城门,杀将出来。雍州兵四面围合,歆奋死冲突,方纔得脱,只落得独自一人,身带重伤,余皆殁于乱军之中。是夜北风大起,阴云布合,天降大雪;因此,城内蜀兵分粮化雪而食。蜀兵啮雪,几似苏武当年。○此日之雪,虽承露盘之天浆不是过矣。
却说李歆杀出重围,从西山小路行了两日,正迎着姜维人马。歆下马伏地告曰:“曲山二城,皆被魏兵围困,绝了水道。幸得天降大雪,因此化雪度日。甚是危急。”维曰:“吾非救迟:为聚羌兵未到,因此误了。”羌人误姜维,而姜维又误二将也。遂令人送李歆入川养病。维问夏侯霸曰:“羌兵未到,魏兵围困曲山甚急,将军有何高见?”霸曰:“若等羌兵到曲山,二城皆陷矣。吾料雍州兵必尽来曲山攻打,雍州城定然空虚。将军可引兵径往牛头山,抄在雍州之后,郭淮、陈泰必回救雍州,则曲山之围自解矣。”此围魏救赵之法。维大喜曰:“此计最善!”于是姜维引兵望牛头山而去。
却说陈泰见李歆杀出城去了,乃谓郭淮曰:“李歆若告急于姜维,姜维料吾大兵皆在曲山,必抄牛头山袭吾之后。将军可引一军去取洮水,断绝蜀兵粮道。吾分兵一半,径往牛头山击之。彼若知粮道已绝,必然自走矣。”夏侯霸所算,早在陈泰算中。郭淮从之,遂引一军暗取洮水。陈泰引一军径往牛头山来。
却说姜维兵至牛头山,忽听得前军发喊,报说魏兵截住去路。维慌忙自到军前视之。陈泰大喝曰:“汝欲袭吾雍州!吾已等候多时了!”句安等侯多时,偏等不来。维怒,挺槍纵马,直取陈泰。泰挥刀而迎。战不三合,泰败走。维挥兵掩杀。雍州兵退回,占住山头。维收兵就牛头山下寨。维每日令兵搦战,不分胜负。夏侯霸谓姜维曰:“此处不是久停之所。连日交战,不分胜负,乃诱兵之计耳,必有异谋。不如暂退,再作良图。”正言间,忽报郭淮引一军取洮水,断了粮道。维大惊,急令夏侯霸先退,维自断后。陈泰分兵五路赶来。维独拒五路总口,战住魏兵。泰勒兵上山,矢石如雨。维急退到洮水之时,郭淮引兵杀来。维引兵往来冲突。魏兵阻其去路,密如铁桶。维奋死杀出,折兵大半,第一次出兵就见掣肘,不及武侯多矣。飞奔上阳平关来。前面又一军杀到;为首一员大将,纵马棋刀而出。那人生得圆面大耳,方口厚唇,左目下生个黑瘤,瘤上生数十根黑毛,不知管辂相之,又作何语。乃司马懿长子骠骑将军司马师也。维大怒曰:“孺子焉敢阻吾归路!”拍马挺槍,直来刺师。师挥刀相迎。只三合,杀败了司马师,维脱身径奔阳平关来。城上人开门放入姜维。司马师也来抢关,两边伏弩齐发,一弩发十矢,乃武侯临终时所遗“连弩”之法也。忽将武侯临终事一提,与一百四回照应。正是:
难支此日三军败,独赖当年十矢传。
未知司马师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57
慕容剑
第一百八回 丁奉雪中奋短兵 孙峻席间施密计
今人将曹操、司马懿并称。及观司马懿临终之语,而懿之与操则有别矣。操之事,皆懿之子为之,而懿则终其身未敢为操之事也。操之忌先主,是欲除宗室之贤者;懿之谋曹爽,是特杀宗室之不贤者。至于弒主后,害皇嗣,僭皇号,受九锡,但见之于操,而未见之于懿。故君子于懿有恕辞焉。
曹丕乘丧以伐刘禅,曹芳亦乘丧以伐孙亮。而前之伐则丕自主之;后之伐非芳主之,而司马师主之:其不同者一。前之兵有五路,而止一路是魏兵;后之兵有三路,而三路皆魏兵:其不同者二。前之兵不战而自解;后之兵战而后退:其不同者三。前之兵四路实,而一路是虚;后之兵一路败,而两路皆走:其不同者四。前后更无一毫相犯,岂非奇事奇文!
乘雪以诱敌者有之矣,武侯之破铁车兵是也;而冒雪以犯敌,则未之有也。以黑夜劫营者有之矣,甘宁百骑之劫是也;而白日劫营,则未之有也。用短兵步卒于险峻无人之处者有之矣,邓艾之袭阴平岭是也;用之于平川大寨则未之有也。以舟师破舟师者有之矣,黄盖之烧北船是也;而以舟师入旱寨则未之有也。以前后所未有者,而独于丁奉之战徐塘见之,真异样惊人。
丁奉成东兴之功,而诸葛恪不能奏新城之绩,其故何也?曰:魏来而我御之则克,我往攻魏则不克,则明验已见于前事矣。自周郎之御赤壁,而吴一胜;及孙权之攻合淝,而吴不胜。当曹操之攻濡须,而吴再胜;及张辽之拒逍遥津,而吴又不胜。及曹丕之攻三郡,而吴三胜;有徐盛之守南徐,而吴四胜;又曹休之取石亭,而吴五胜;及诸葛瑾之被烧于满宠,而吴又不胜。此非其章章者哉?画江而守,自顾有余,而取人不足。在孙权未死,周瑜、鲁肃、吕蒙、陆逊未亡之时,犹然如是,而乃欲于孙亮之日进图中原,吾知其难耳。
司马懿之杀曹爽,是以异姓而灭宗室;孙峻之杀诸葛恪,是以宗室而灭异姓。恪与爽之才不才不同,而其气骄而计疏则一也。外不能测张特之诈,内不能烛孙峻之奸,而又刚愎自矜,果于杀戮,聪明虽过于其父,而卒以恃才取祸,哀哉!
却说姜维正走,遇着司马师引兵拦截。原来姜维取雍州之时,郭淮飞报入朝,魏主与司马懿商议停当,懿遣长子司马师引兵五万,前来雍州助战。司马师发兵,补叙在此。省笔法。师听知郭淮敌退蜀兵,师料蜀兵势弱,就来半路击之。直赶到阳平关,却被姜维用武侯所传连弩法,于两边暗伏连弩百余张,一弩发十矢,皆是药箭。两边弩箭齐发,前军连人带马射死不知其数。司马师于乱军之中逃命而回。几同上方谷之难。
却说曲山城中,蜀将句安见援兵不至,乃开门降魏。姜维折兵数万,领败兵回汉中屯扎。以上按下蜀汉,以下再叙魏国。司马师自还洛阳,至嘉平三年秋八月,司马懿染病渐渐沉重,前是诈病,此是真病了。乃唤二子至榻前嘱曰:“吾事魏历年,官授太傅,人臣之位极矣。人皆疑吾有异志,吾尝怀恐惧。吾死之后,汝二人善理国政。慎之!慎之!”与曹操铜雀台语相似。○此时偏不耳聋,偏不错乱。言讫而亡。长子司马师,次子司马昭,二人申奏魏主曹芳。芳厚加祭葬,优锡赠谥;封师为大将军,总领尚书机密大事,昭为骠骑上将军。以上按下魏国,以下接叙东吴。
却说吴主孙权,先有太子孙登,乃徐夫人所生,于吴赤乌四年身亡,遂立次子孙和为太子,乃琅琊王夫人所生。和因与全公主不睦,被公主所谮,权废之,和忧恨而死,又立三子孙亮为太子,乃潘夫人所生。此时陆逊、诸葛瑾皆亡,一应大小事务皆归于诸葛恪。补前文所未及。太和元年秋八月初一日,忽起大风,江海涌涛,平地水深八尺。吴主先陵所种松柏,尽皆拔起,直飞到建业城南门外,倒插于道上。孙权将亡,先书灾异,与后诸葛恪将亡,亦先书灾异,正是相映对。权因此受惊成病。至次年四月内,病势沉重,乃召太傅诸葛恪、大司马吕岱至榻前,嘱以后事。嘱讫而薨。在位二十四年,寿七十一岁,紫髯白矣。乃蜀汉延熙十五年也。后人诗曰:
紫髯碧眼号英雄,能使臣僚肯尽忠。二十四年兴大业,龙盘虎踞在江东。
孙权既亡,诸葛恪立孙亮为帝,大赦天下,改元建兴元年;谥权曰大皇帝,葬于蒋陵。早有细作探知其事,报入洛阳。司马师闻孙权已死,遂议起兵伐吴。尚书傅嘏曰:“吴有长江之险,先帝屡次征伐,皆不遂意。照应前事。不如各守边疆,乃为上策。”师曰:“天道三十年一变,不但欲灭吴,亦有吞魏之意。吴将变,魏亦将变也。岂得常为鼎峙乎?吾欲伐吴。”昭曰:“今孙权新亡,孙亮幼懦,其隙正可乘也。”遂令征南大将军王昶引兵十万攻南郡,征东将军胡遵引兵十万攻东兴,镇南都督毋丘俭引兵十万攻武昌:三路进发。前曹丕用三路取吴,今司马师亦用三路取吴,正复相似。又遣弟司马昭为大都督,总领三路军马。是年冬十月,为雪天伏笔。司马昭兵至东吴边界,屯住人马,唤王昶、胡遵、毋丘俭到帐中计议曰:“东吴最紧要处,惟东兴郡也。今他筑起大堤,左右又筑两城,以防巢湖后面攻击,诸公须要仔细。”遂令王昶、毋丘俭各引一万兵,列在左右:“且勿进发。待取了东兴郡,那时一齐进兵。”昶、俭二人,受令而去。昭又令胡遵为先锋,总领三路兵前去:“先搭浮桥,取东兴大堤。若夺得左右二城,便是大功。”遵领兵来搭浮桥。
却说吴太傅诸葛恪听知魏兵三路而来,聚众商议。平北将军丁奉曰:“东兴乃东吴紧要处所,若有失,则南郡、武昌危矣。”写丁奉能谋,是老将之智。恪曰:“此论正合吾意。公可就引三千水兵从江中去,吾随后令吕据、唐咨、刘纂各引一万马步兵,分三路来接应。但听连珠炮响,一齐进兵。吾自引大兵后至。”丁奉得令,即引三千水兵,分作三十只船,望东兴而来。
却说胡遵渡过浮桥,屯军于堤上,差桓嘉、韩综攻打二城。左城中乃吴将全端守把,右城中乃吴将刘略守把。此二城高峻坚固,急切攻打不下。全、留二人见魏兵势大,不敢出战,死守城池。蜀有句安、李歆守二城,吴亦有全怿、刘略守二城。仿佛相似,而胜败不同。胡遵在徐塘下寨。时值严寒,天降大雪,胡遵与众将设席高会。前回蜀兵取雪当水,此回魏兵对雪饮酒。同一雪也,而忧乐大异。忽报水上有三十只战船来到。遵出寨视之,见船将次傍岸,每船上约有百人。遂还帐中,谓诸将曰:“不过三千人耳,何足惧哉!”只令部将哨探,仍前饮酒。何贪杯至此!丁奉将船一字儿拋在水上,乃谓部将曰:“大丈夫立功名,取富贵,正在今日!”遂令众军脱去衣甲,卸了头盔,不用长枪大戟,止带短刀。“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此用之狭巷耳。今用之平川,则奇矣。魏兵见之大笑,更不准备。忽然连珠炮响了三声,丁奉扯刀当先,一跃上岸。写丁奉能战,是老将之勇。众军皆拔短刀,随奉上岸,砍入魏寨,以水兵劫旱寨,奇绝。魏兵措手不及。韩综急拔帐前大戟迎之,早被丁奉抢入怀内,手起刀落,砍翻在地。雪天遇雪刀,两白相照,可不更以酒赏之?桓嘉从左边转出,忙绰槍刺丁奉,被奉挟住槍杆。嘉弃槍而走,奉一刀飞去,正中左肩,嘉望后便倒。以我之短,胜彼之长。奉赶上,就以槍刺之。即用彼之长,济我之短。三千吴兵,在魏寨中左冲右突。胡遵急上马夺路而走。魏兵齐奔上浮桥,浮桥已断,断桥雪景,大有可观。惜此时魏兵心忙,无暇吃酒耳。大半落水而死;杀倒在雪地者,不知其数。魏兵此时可谓红雪齐腰。车仗马匹军器,皆被吴兵所获。司马昭、王昶、毋丘俭听知东兴兵败,亦勒兵而退。
却说诸葛恪引兵至东兴,收兵赏劳了毕,乃聚诸将曰:“司马昭兵败北归,正好乘势进取中原。”遂一面遣人赍书入蜀,求姜维进兵攻其北,许以平分天下。前者石亭之胜,吴使入蜀献捷,与此正复相似。一面起大兵二十万,来伐中原。临行时,忽见一道白气,从地而起,遮断三军,对面不见。陵树拔而孙权将亡,白气见而诸葛将死,一般灾异。蒋延曰:“此气乃白虹也,主丧兵之兆。不止是丧兵,又应在丧身。太傅只可回朝,不可伐魏。”恪大怒曰:“汝安敢出不利之言,以慢吾军心!”叱武士斩之。众皆告免,恪乃贬蒋延为庶人,乃催兵前进。丁奉曰:“魏以新城为总隘口,若先取得此城,司马师破胆矣。”恪大喜,即趱兵直至新城。守城牙门将军张特,见吴兵大至,闭门坚守。恪令兵四面围定。早有流星马报入洛阳。主簿虞松告司马师曰:“今诸葛恪困新城,且未可与战。吴兵远来,人多粮少,粮尽自走矣。与司马懿之料蜀兵,仿佛相似。待其将走,然后击之,必得全胜。但恐蜀兵犯境,不可不防。”师然其言,遂令司马昭引一军助郭淮防姜维。毋丘俭、胡遵拒住吴兵。
却说诸葛恪连月攻打新城不下,下令众将:“并力攻城,怠慢者立斩!”于是诸将奋力攻打,城东北角将陷。张特在城中定下一计:乃令一舌辩之士,赍捧册籍,赴吴寨见诸葛恪,告曰:“魏国之法:若敌人困城,守城将坚守一百日而无救兵至,然后出城降敌者,家族不坐罪。今将军围城已九十余日,望乞再容数日,某主将尽率军民出城投降。今先具册籍呈上。”曹洪之守潼关,曹操限之以十日;吴兵之攻皖城,吕蒙限之以半日。未闻有百日之约也。恪深信之,收了军马,遂不攻城。骗信了。原来张特用缓兵之计,哄退吴兵,遂拆城中房屋,于破城处修补完备,乃登城大骂曰:“吾城中尚有半年之粮,岂肯降吴狗耶!尽战无妨!”诸葛恪着了道儿,可谓受骗者之戒。恪大怒,催兵打城。城上乱箭射下。恪额上正中一箭,翻身落马。诸将救起还寨,金疮举发。众军皆无战心。又因天气亢炎,回想雪天劫寨时,寒暑一更矣。军士多病。恪金疮稍可,欲催兵攻城。营吏告曰:“人人皆病,安能战乎?”恪大怒曰:“再说病者斩之!”众军闻知,逃者无数。忽报都督蔡林引本部军投魏去了。恪大惊,自乘马遍视各营,果见军士面色黄肿,各带病容。遂勒兵还吴。早有细作报知毋丘俭。俭尽起大兵,随后掩杀。吴兵大败而归。一胜不止,至于败而后止,是画蛇添足矣。恪甚羞惭,托病不朝。吴主孙亮自幸其宅问安;文武官僚,皆来拜见。恪恐人议论,先搜求众官将过失,轻则发遣边方,重则斩首示众。恪有死之道。于是内外官僚,无不悚惧。又令心腹将张约、朱恩管御林军,以为牙爪。恪有死之道。
却说孙峻字子远,乃孙坚弟,孙静曾孙,孙恭之子也。孙权存日,甚爱之,命掌御林军马。今闻诸葛恪令张约、朱恩二人掌御林军,夺其权,心中大怒。太常卿滕胤,素与诸葛恪有隙,乃乘间说峻曰:“诸葛恪专权恣虐,杀害公卿,将有不臣之心。公系宗室,何不早图之?”峻曰:“我有是心久矣;今当即奏天子,请旨诛之。”于是孙峻、滕胤入见吴主孙亮,密奏其事。亮曰:“朕见此人,亦甚恐怖,恪有死之道。常欲除之,未得其便。今卿等果有忠义,可密图之。”胤曰:“陛下可设席召恪,暗伏武士于壁衣中,掷杯为号,就席间杀之,以绝后患。”亮从之。
却说诸葛恪自兵败回朝,托病居家,心神恍惚。一日,偶出中堂,忽见一人穿麻挂孝而入。又是一道白气。恪叱问之,其人大惊无措。恪令拿下拷问,其人告曰:“某因新丧父亲,入城请僧追荐。初见是寺院而入,却不想是太傅之府,却怎生来到此处也?”宅第化为寺院,今日多有之矣。恪大怒,召守门军士问之。军士告曰:“某等数十人皆荷戈把门,未尝暂离,并不见一人入来。”孝子眼中误见,是真怪;众人眼中不见,更是奇怪。恪大怒,尽数斩之。是夜,恪睡卧不安,忽听得正堂中声响如霹雳。恪自出视之,见中梁折为两段。栋折榱崩,凶莫大焉。恪惊归寝室,忽然一阵阴风起处,见所杀披麻人与守门军士数十人,各提头索命。前是人怪,此是鬼怪。恪惊倒在地,良久方苏。次早洗面,闻水甚血臭。恪叱侍婢,连换数十盆,皆臭无异。轻于杀人,故有血臭之怪。恪正惊疑间,忽报天子有使至,宣太傅赴宴。恪令安排车仗。方欲出府,有黄犬衔住衣服,嘤嘤作声,如哭之状。君之獒不如臣之獒。恪怒曰:“犬戏我也!”叱左右逐去之,遂乘车出府。欲牵黄犬出东门,不可得也。行不数步,见车前一道白虹,自地而起,如白练冲天而去。又是白虹,可见前之所应,不止在兵败也。恪甚惊怪,心腹将张约进车前密告曰;“今日宫中设宴,未知好歹,主公不可轻入。”董卓入朝之时,有李肃赚之;诸葛恪入朝之时,有张约阻之。前后相类而相反。恪听罢,便令回车。行不到十余步,孙峻、滕胤乘马至车前曰:“太傅何故便回?”恪曰:“吾忽然腹痛,不可见天子。”胤曰:“朝廷为太傅军回,不曾面叙,故特设宴相召,兼议大事。太傅虽恙,还当勉强一行。”恪从其言,遂同孙峻、滕胤入宫,张约亦随入。恪见吴主孙亮,施礼毕,就席而坐。亮命进酒,恪心疑,辞曰:“病躯不胜杯酌。”孙峻曰:“太傅府中常服药酒,可取饮乎?”恪曰:“可也。”遂令从人回府取自制药酒到,恪方纔放心饮之。不饮君之酒,而自饮家中之酒。以为怀疑,则怀疑极矣;以为不敬,则不敬甚矣。酒至数巡,吴主孙亮托事先起。孙峻下殿,脱了长服,着短衣,内披环甲,手提利刃,上殿大呼曰:“天子有诏,诛逆贼!”诸葛恪大惊,掷杯于地,欲拔剑迎之,头已落地。从前种种灾异,至此结局。张约见峻斩恪,挥刀来迎。峻急闪过,刀尖伤其左指。峻转身一刀,砍中张约右臂。武士一齐拥出,砍倒张约,剁为肉泥。此亦一黄犬也。孙峻一面令武士收恪家眷,一面令人将张约并诸葛恪尸首,用芦席包裹,以小车载出,弃于城南门外石子岗乱冢坑内。可惜聪明人如此结果。世之自恃聪明妄自尊大者,可知戒哉?
却说诸葛恪之妻正在房中心神恍惚,动止不宁。忽一婢女入房,恪妻问曰:“汝遍身如何血臭?”其婢忽然反目切齿,飞身跳跃,头撞屋梁,口中大叫:“吾乃诸葛恪也!被奸贼孙峻谋杀!”前已写过无数灾异,不想又有此一段在后。恪合家老幼,惊惶号哭。不一时,军马至,围住府第,将恪全家老幼,俱缚至市曹斩首。前之灾异,为恪杀之兆;后之灾异,又为全家皆杀之兆。时吴建兴二年冬十月也。昔诸葛瑾存日,见恪聪明尽显于外,叹曰:“此子非保家之主也。”知子莫若父。○此补前文所未及。又魏光禄大夫张缉曾对司马师曰:“诸葛恪不久死矣。”师问其故,缉曰:“威震其主,何能久乎?”宣帝负芒刺于背,霍光之所以赤族也。○此亦补前文所未及。至此果中其言。却说孙峻杀了诸葛恪,吴主孙亮封峻为丞相、大将军、富春侯,总督中外诸军事。自此权柄尽归孙峻矣。
且说姜维在成都,接得诸葛恪书,欲求相助伐魏,遥接前文。遂入朝,奏准后主,复起大兵北伐中原。正是:
一度兴师未奏绩,两番讨贼欲成功。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58
慕容剑
第一百九回 困司马汉将奇谋 发曹芳魏家果报
姜维一伐中原,因夏侯霸之来,乘其宗党之内变也。再伐中原,因诸葛恪之约,乘其邻境之外侵也。而前后皆无成功者,前则借羌兵为助,而羌兵不至;后则羌兵至而反为敌所用也。夫武侯在日,犹有铁车之助魏;武侯死后,安能恃羌兵之助刘?若以羌兵为可信,孰如南蛮孟获之可信乎?武侯不闻求助于蛮,而姜维乃欲求助于羌,此姜维之失计者耳。
姜维虽失计,不得以失计咎姜维也。何也?牛头山之败,固甚于武侯之失街亭;而铁笼山之围,则不异武侯之算上方谷也。亦无如上方谷之烧,则水自天来;铁笼山之渴,则水从地出。街亭之水道绝,天不助马谡以泉;铁笼之水道绝,天独助司马昭以水。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故曰:不得以失计为姜维咎。
五月渡泸之时,武侯尝拜井出泉矣。而武侯所拜,有数十井,司马昭所拜,止是一井,而有数十井之用,不更奇乎?赤壁鏖兵之时,武侯尝借箭曹营矣。而武侯借曹操之箭以射曹操,有十万枝;姜维借郭淮之箭以射郭淮,正是一枝。以一箭而胜十万箭之力,不更奇乎?读《三国》者,阅至后幅,愈出愈奇。谁谓武侯死后,无出色惊人之事?
郭淮死,徐质死,而司马昭不死,非天之爱司马也。为有一段绝妙排场在后,欲借司马氏演出,为后世乱臣贼子戒耳。献帝有衣带诏,曹芳亦有血诏;汉有伏后之见弒,魏亦有张后之见弒;汉有伏完、董承之事泄,魏亦有张缉之事泄。报复之反,何无分毫之或爽耶?且前人所为,后人效之,必有更甚者。曹操未尝以衣带诏而废献帝,司马师乃以血诏而废曹芳,则已甚矣。天之假手于后人,以报其前人,又必有比前而更快者。衣带诏之泄露甚迟,曹芳之血诏泄露甚速,则更快矣。天道好还,及其还也,又加倍相偿。读书至此,令人毛发俱悚!
甚矣,造物者之巧也!逆臣之报,不待后世之人言之,而即令其子孙当日自言之。今人以司马师比曹操,而曹芳亦自以其太祖比司马师;今人以董承比张缉,而曹芳亦自以其国丈比董承。此是现前因果,明明告世,不必更听释氏地狱轮回之说矣。
蜀汉延熙十六年秋,将军姜维起兵二十万,令廖化、张翼为左右先锋,夏侯霸为参谋,张嶷为运粮使,大兵出阳平关伐魏。此是二伐中原。维与夏侯霸商议曰:“向取雍州,不克而还;今若再出,必又有准备。公有何高见?”霸曰:“陇上诸郡,只有南安钱粮最广;若先取之,足可为本。武侯第一次出兵,曾取南安、安定、天水三郡,此计与前有合。向者不克而还,盖因羌兵不至。今可先遣人会羌人于陇右,然后进兵出石营,从董亭直取南安。”石营、董亭俱地名。维大喜曰:“公言甚妙!”遂遣却正为使,赍金珠蜀锦,入羌结好羌王。羌王迷当得了礼物,便起兵五万,令羌将俄何烧戈为大先锋,引兵南安来。前番不肯自来,今番买他便来。甚矣,阿堵之有用也!魏左将军郭淮闻报,飞奏洛阳。司马师问诸将曰:“谁敢去敌蜀兵?”辅国将军徐质曰:“某愿往。”师素知徐质英勇过人,心中大喜,即令徐质为先锋,令司马昭为大都督,领兵望陇西进发。军至董亭,正遇姜维,两军列成阵势。徐质使开出大斧,出马挑战。蜀阵中廖化出迎。战不数合,化拖刀败回。张翼纵马挺槍而迎,战不数合,又败入阵。徐质驱兵掩杀,蜀兵大败,先写徐质之勇,以见姜维之智。退三十余里。司马昭亦收兵回,各自下寨。
姜维与夏侯霸商议曰:“徐质勇甚,当以何策擒之?”霸曰:“来日诈败,以埋伏之计胜之。”维曰:“司马昭乃仲达之子,岂不知兵法?若见地势掩映,必不肯追。司马昭收兵之故,从姜维口中说出。吾见魏兵累次断吾粮道,今却用此计诱之,可斩徐质矣。”此计殊妙。遂唤廖化吩咐如此如此,又唤张翼吩咐如此如此。二人领兵去了。一面令军士于路撒下铁蒺藜,寨外多排鹿角,示以久计。
徐质连日引兵搦战,蜀兵不出。哨马报司马昭说:“蜀兵在铁笼山后,用木牛流马搬运粮草,木牛流马,又于此一提。照应一百二回中事。以为久计,只待羌兵策应。”昭唤徐质曰:“昔日所以胜蜀者,因断彼粮道也。今蜀兵在铁笼山后运粮,汝今夜引兵五千,断其粮道,蜀兵自退矣。”不出姜维所料。徐质领令,初更时分,引兵望铁笼山来,果见蜀兵二百余人,驱百余头木牛流马,装载粮草而行。魏兵一声喊起,徐质当先拦住。蜀兵尽弃粮草而走。质分兵一半,押送粮草回寨,自引兵一半追来。追不到十里,前面车仗横截去路。质令军士下马拆开车仗,只见两边忽然火起。善学丞相火攻,是好徒弟。质急勒马回走,后面山僻窄狭处,亦有车仗截路,火光迸起。质等冒烟突火,纵马而出。一声炮响,两路军杀来,左有廖化,右有张翼,大杀一阵,魏兵大败。徐质奋死,只身而走,人困马乏,正奔走间,前面一枝兵杀到,乃姜维也。质大惊无措,被维一槍刺倒座下马,徐质跌下马来,被众军乱刀砍死。质所分一半押粮兵,亦被夏侯霸所擒,尽降其众。
霸将魏兵衣甲马匹,令蜀兵穿了,就令骑坐,打着魏军旗号,从小路径奔回魏寨来。魏军见本部兵回,开门放入,蜀兵就寨中杀起。此处用兵,直与武侯仿佛。司马昭大惊,慌忙上马走时,前面廖化杀来。昭不能前进,急退时,姜维引兵从小路杀到。昭四下无路,只得勒兵上铁笼山据守。原来此山只有一条路,四下皆险峻难上,其上惟有一泉,止够百人之饮。此时昭手下有六千人,被姜维绝其路口,绝其水道,可以奉答前番二城之火。山上泉水不敷,人马枯渴。昭仰天长叹曰:“吾死于此地矣!”读至此,令人拍案一快。○上方谷苦于有火,铁笼山苦于无水。前后相对。后人有诗曰:
妙算姜维不等闲,魏师受困铁笼间。庞涓始入马陵道,项羽初围九里山。
主簿王韬曰:“昔日耿恭受困,拜井而得甘泉。将军何不效之?”昭从其言,遂上山顶泉边再拜而祝曰:“昭奉诏来退蜀兵,若昭合死,令甘泉枯竭,昭自当刎颈,教部军尽降。如寿禄未终,愿苍天早赐甘泉,以活众命!”祝毕,泉水涌出,取之不竭,因此人马不死。此天助晋,非助魏也。看司马昭所祝,但为自己寿命祝耳,更无一语及魏事。
却说姜维在山下困住魏兵,谓众将曰:“昔日丞相在上方谷不曾捉住司马懿,吾深为恨。照应一百三回中事。今司马昭必被吾擒矣。”
却说郭淮听知司马昭困于铁笼山上,欲提兵来。陈泰曰:“姜维会合羌兵,欲先取南安。今羌兵已到,羌兵之来,在陈泰口中虚写。省笔之法。将军若撤兵去救,羌兵必乘虚袭我后也。可先令人诈降羌人,于中取事。若退了此兵,方可救铁笼之围。”郭淮从之,遂令陈泰引五千兵,径到羌王寨内,解甲而入,不战而降便是假;带着五千兵来,一发是假。只好骗羌人,却骗蜀将不得。泣拜曰:“郭淮妄自尊大,常有杀泰之心,故来投降。郭淮军中虚实,某俱知之。只今夜愿引一军前去劫寨,便可成功。如兵到魏寨,自有内应。”迷当大喜,遂令俄何烧戈同陈泰来劫魏寨。俄何烧戈教泰降兵在后,令泰引羌兵为前部。是夜二更,竟到魏寨,寨门大开。陈泰一骑马先入。俄何烧戈骤马挺槍入寨之时,只叫得一声苦,连人带马跌在陷坑里。陈泰兵从后面杀来,郭淮从左边杀来,羌兵大乱,自相践踏,死者无数,生者尽降。俄何烧戈自刎而死。此人略胜迷当。郭淮、陈泰引兵直杀到羌人寨中。迷当大王急出帐上马时,被魏兵生擒活捉,来见郭淮。淮慌下马,亲去其缚,用好言抚慰曰:“朝廷素以公为忠义,今何故助蜀人也?”迷当惭愧伏罪。淮乃说迷当曰:“公今为前部,去解铁笼山之围,退了蜀兵,吾奏准天子,自有厚赐。”郭淮用计,亦与司马懿仿佛。迷当从之,遂引羌兵在前,魏兵在后,径奔铁笼山。维欲用羌人,羌人反为淮所用。惜哉!时值三更,先令人报知姜维。维大喜,教请入相见。魏兵多半杂在羌人部内,行到蜀寨前,维令大兵皆在寨外屯扎。迷当引百余人到中军帐前,姜维、夏侯霸二人出迎。魏将不等迷当开言,就从背后杀将起来。维大惊,急上马而走。羌、魏之兵一齐杀入,蜀兵四分五落,各自逃生。读至此,拍案一叹。维手无器械,腰间止有一副弓箭,走得慌忙,箭皆落了,只有空壶。维望山中而走,读者为姜维捏一把汗。背后郭淮引兵赶来。见维手无寸铁,乃骤马挺槍追之。看看至近,维虚拽弓弦,连响十余次。淮连躲数番,不见箭到,知维无箭,乃挂住钢槍,拈弓搭箭射之。又为姜维捏一把汗。维急闪过,顺手接了,就扣在弓弦上,待淮追近,望面门上尽力射去,淮应弦落马。得此一箭,稍快人意。维勒回马来杀郭淮,魏军骤至。维下手不及,只掣得淮槍而去。魏兵不敢追赶,急救淮归寨,拔出箭头,血流不止而死。司马昭下山引兵追赶,半途而回。夏侯霸随后逃至,与姜维一齐奔走。维折了许多人马,一路收扎不住,自回汉中。虽然兵败,却射死郭淮,杀死徐质,挫动魏国之威,将功补罪。以上按下蜀汉,专叙魏国。
却说司马昭犒劳羌兵,发遣回国去讫,班师还洛阳,与兄司马师专制朝权,群臣莫敢不服。魏主曹芳每见师入朝,战栗不已,如针刺背。令人追想献帝见曹操时。一日,芳设朝,见师挂剑上殿,慌忙下榻迎之。师笑曰:“岂有君迎臣之礼也,请陛下稳便。”须臾,群臣奏事,司马师俱自剖断,并不启奏魏主。少时朝退,师昂然下殿,乘车出内,前遮后拥,不下数千人马。写得司马师声势,依然曹操当年。芳退入后殿,顾左右止有三人:乃太常夏侯玄,中书令李丰,李丰有二,李严之子亦名丰,乃蜀之李丰也。今之李丰,则魏之李丰。光禄大夫张缉,缉乃张皇后之父,曹芳之皇丈也。令人追念伏完。芳叱退近侍,同三人至密室商议。芳执张缉之手而哭曰:“司马师视朕如小儿,觑百官如草芥,社稷早晚必归此人矣!”言讫大哭。令人追念献帝告董承之语。李丰奏曰:“陛下勿忧。臣虽不才,愿以陛下之明诏,聚四方之英杰,以剿此贼。”夏侯玄奏曰:“臣叔夏侯霸降蜀,因惧司马兄弟谋害故耳。照应一百七回中书。今若剿除此贼,臣叔必回也。臣乃国家旧戚,安敢坐视奸贼乱国,愿同奉诏讨之。”芳曰:“但恐不能耳。”三人哭奏曰:“臣等誓当同心灭贼,以报陛下!”令人追念马腾等誓词。芳脱下龙凤汗衫,咬破指尖,写了血诏,授与张缉,令人追念献帝赐衣带诏时。乃嘱曰:“朕祖武皇帝诛董承,盖为机事不密也。如此报应,妙在教他子孙自说出来。卿等须谨细,勿泄于外。”丰曰:“陛下何出此不利之言?臣等非董承之辈,司马师安比武祖也?曹芳以武祖比师,便为司马氏篡位之兆。陛下勿疑。”
三人辞出,至东华门左侧,正见司马师带剑而来,从者数百人,皆持兵器。三人立于道旁。令人追念董承遇曹操时。师问曰:“汝三人退朝何迟?”李丰曰:“圣上在内廷观书,我三人侍读故耳。”师曰:“所看何书?”乃看汉史衣带诏故事。丰曰:“乃夏、商、周三代之书也。”师曰:“上见此书,问何故事?”丰曰:“天子所问伊尹扶商、周公摄政之事,我等皆奏曰:‘今司马大将军,即伊尹、周公也。’”不欲学伊尹、周公,却欲学舜、禹受禅耳。师冷笑曰:“汝等岂将吾比伊尹、周公!其心实指吾为王莽、董卓!”何不竟说曹操。三人皆曰:“我等皆将军门下之人,安敢如此?”师大怒曰:“汝等乃口谀之人!适间与天子在密室中所哭何事?”曹芳左右都是司马氏心腹,却于司马师口中见之。三人曰:“实无此状。”师叱曰:“汝三人泪眼尚红,笔有在后文追染前文者,此类是也。如何抵赖?”夏侯玄知事已泄,乃厉声大骂曰:“吾等所哭者,为汝威震其主,将谋篡逆耳!”师大怒,叱武士捉夏侯玄。玄揎拳裸袖,径击司马师,不是厮打的事。却被武士擒住。师令将各人搜检,于张缉身畔搜出一龙凤汗衫,上有血字。比董承事又泄漏得快。左右呈与司马师。师视之,乃密诏也。诏曰:
司马师弟兄,共持大权,将图篡逆。所行诏制,皆非朕意。各部官兵将士,可同仗忠义,讨灭贼臣,匡扶社稷。功成之日,重加爵赏。献帝手诏,在董承眼中叙出;曹芳手诏,在司马师眼中叙出,又自不同。
司马师看毕,勃然大怒曰:“原来汝等正欲谋害吾兄弟,情理难容!”遂令将三人腰斩于市,灭其三族。令人追念董承等七人遇害之时。三人骂不绝口。比临东市中,牙齿尽被打落,各人含糊数骂而死。令人追念吉平截指之时。
师直入后宫。魏主曹芳正与张皇后商议此事。皇后曰:“内廷耳目甚多,倘事泄露,必累妾矣!”令人追念伏后、董妃语。正言间,忽见师入,皇后大惊。师按剑谓芳曰:“臣父立陛下为君,功德不在周公之下。臣事陛下,亦与伊尹何别乎?曹操自比文王,今司马自比伊、周。前后一辙。今反以恩为仇,以功为过,欲与二三小臣,谋害臣兄弟,何也?”芳曰:“朕无此心。”师袖中取出汗衫,掷之于地曰:“此谁人所作耶?”亲笔现在,如何抵赖?芳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战栗而答曰:“此皆为他人所逼故也。朕岂敢兴此心?”师曰:“妄诬大臣造反,当加何罪?”自然反坐,有何理说!芳跪告曰:“朕合有罪,望大将军恕之!”情甘罪责,所供是实。师曰:“陛下请起。“陛下”二字之下,忽接“请起”,自有陛下以来,未有如此之没体面者也。国法未可废也。”不当曰国法,竟当曰家法耳。乃指张皇后曰:“此是张缉之女,理当除之!”芳大哭求免,师不从,叱左右将张后捉出,至东华门内,用白练绞死。令人追念华歆破壁取伏后时。后人有诗曰:
当年伏后出宫门,跌足哀号别至尊。司马今朝依此例,天教还报在儿孙。
次日,司马师大会群臣曰:“今主上荒淫无道,亵近娼优,听信谗言,闭塞贤路:其罪甚于汉之昌邑,不能主天下。吾谨按伊尹、霍光之法,别立新君,以保社稷,以安天下,如何?”此时不学曹操,不学曹丕,又学董卓矣。觉第四回中事,于此又现。众皆应曰:“大将军行伊、霍之事,所谓应天顺人,谁敢违命?”此时更无丁原、袁绍其人。师遂同多官入永宁宫,奏闻太后。太后曰:“大将军欲立何人为君?”师曰:“臣观彭城王曹据,聪明仁孝,可以为天下之主。”太后曰:“彭城王乃老身之叔,今立为君,我何以当之?今有高贵乡公曹髦,乃文皇帝之孙;此人温恭克让,可以立之。卿等大臣从长计议。”一人奏曰:“太后之言是也。便可立之。”众视之,乃司马师宗叔司马孚也。师遂遣使往元城,召高贵乡公,据幼而髦长,故师利于立幼,因孚之言,勉从之耳。请太后升太极殿,召芳责之曰:“汝荒淫无度,亵近娼优,不可承天下;当纳下玺绶,复齐王之爵,目下起程,非宣召不许入朝。”芳泣拜太后,纳了国宝,乘王车大哭而去。只有数员忠义之臣,含泪而送。后人有诗曰:
昔日曹瞒相汉时,欺他寡妇与孤儿。谁知四十余年后,寡妇孤儿亦被欺。
却说高贵乡公曹髦,字彦士,乃文帝之孙,东海定王霖之子也。比曹芳又觉来历明白。当日司马师以太后命宣至,文武官僚,备銮驾于西掖门外拜迎。髦慌忙答礼。太尉王肃曰:“主上不当答礼。”髦曰:“吾亦人臣也,安得不答礼乎?”文武扶髦上辇入宫,髦辞曰:“太后诏命,不知为何?吾安敢乘辇而入?”遂步行至太极东堂。司马师迎着,髦先下拜,此时曹髦极其谦恭,后文仗剑出宫,只为更耐不得耳。师急扶起。问候已毕,引见太后。太后曰:“吾见汝年幼时,有帝王之相,汝今可为天下之主,务须恭俭节用,布德施仁,勿辱先帝也。”髦再三谦辞。师令文武请髦出太极殿,是日立为新君,改嘉平六年为正元元年,大赦天下,假大将军司马师黄钺,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带剑上殿。与曹操无异。文武百官,各有封赐。
正元二年春正月,有细作飞报,说镇东将军毋丘俭、扬州刺史文钦,以废主为名,起兵前来。司马师大惊。正是:
汉臣曾有勤王志,魏将还兴讨贼师。
未知如何迎敌,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58
慕容剑
第一百十回 文鸯单骑退雄兵 姜维背水破大敌
今人读董卓之废汉帝,未有不怒者也;读司马师之废魏王,未有不喜者也。今人读曹操之弒伏后,未有不怒者也;读司马师之弒张后,未有不喜者也。何也?为曹氏之报宜尔也。虽然,弒后废帝,不可以训。操为汉贼,师亦为魏贼,为汉臣者当为汉讨贼,为魏臣者安得不为魏讨贼乎?故毋丘俭之挥泪,文钦之起兵,文鸯之力战,作史者皆特书以予之。
魏之逼汉,即以司马氏之逼魏者报之矣。若司马氏之逼魏,岂得独无报乎?曰:有报。报之以金墉之祸,报之以金墉之祸,报之以青衣之辱,报之以牺牛之易,报之以刘宋之篡也。然司马昭有后,司马师无后。有后则报之于子孙,无后则当报之于其身。而司马师独以病终,将奈何?曰:眼珠迸出,亦可以当显戮也已。
姜维三伐中原,在曹芳既废、司马师既死之后。夫师既死,则有隙可乘;芳既废,则亦有贼可讨也。然维之心,自为汉讨贼,初非为魏讨贼也。而以讨汉贼为念,亦不妨借讨魏贼以为名者,何哉?盖人方欲讨司马,我姑从其讨司马之名,而天方大讨曹,则我自行我讨曹之志耳。
背水之阵,徐晃以之拒汉而不胜,武侯以之拒曹而胜,姜维用之,则视前而为三矣。疑兵之伏,武侯一以之退曹操于汉中,一以之退司马懿于祁山,邓艾用之,则亦视前而为三矣。此用彼法,彼用此法,或不皆得,或皆得,或皆得,各各不同。读之不厌其复。
却说魏正元二年正月,扬州都督、镇东将军、领淮南军马毋丘俭,字仲闻,河东闻喜人也。以其能讨贼,故存其官,并书其地,书其字。闻司马师擅行废立之事,心中大怒。长子毋丘甸曰:“父亲官居方面,司马师专权废主,国家有累卵之危,安可宴然自守?”与马腾父子相同。俭曰:“吾儿之言是也。”遂请刺史文钦商议。钦乃曹爽门下客。为后尹大目追赶一段伏笔。当日闻俭相请,即来参谒。俭邀入后堂,礼毕,说话间,俭流泪不止。钦问其故,俭曰:“司马师专权废主,天地反复,安得不伤心乎?”前董承与马腾语都有反挑,今毋丘俭与文钦语只是直说。钦曰:“都督镇守方面,若肯仗义讨贼,钦愿舍死相助。钦中子文淑,小字阿鸯,有万夫不当之勇,常欲杀司马师兄弟,与曹爽报仇。今可令为先锋。”又是一个好儿子,不减马超。俭大喜,实时酹酒为誓。二人诈称太后有密诏,令淮南大小官兵将士,皆入寿春城,立一坛于西,宰白马歃血为盟,宣言司马师大逆不道,今奉太后密诏,令尽起淮南军马,仗义讨贼。与曹操矫诏讨董卓时相似。众皆悦服。俭提六万兵,屯于项城。文钦领兵二万,在外为游兵,往来接应。俭移檄诸郡,令各起兵相助。
却说司马师左眼肉瘤,不时痛痒,瘤者,身之赘肉也。师之视君亦如此矣。乃命医官割之,以药封闭,连日在府养病。忽闻淮南告急,乃请太尉王肃商议。肃曰:“昔关云长威震华夏,孙权令吕蒙袭取荆州,抚恤将士家属,因此关公军势瓦解。七十五回中事,于此一提。今淮南将士家属皆在中原,可急抚恤,更以兵断其归路,必有土崩之势矣。”师曰:“公言极善。但吾新割目瘤,不能自往。若使他人,心又不稳。”时中书侍郎钟会在侧,此处钟会出现。进言曰:“淮、楚兵强,其锋甚锐,若遣人领兵去退,多是不利。倘有疏虞,则大事废矣。”师蹶然起曰:“非吾自在,不可破贼!”遂留弟司马昭守洛阳,总摄朝政。师乘软舆,带病东行。令镇东将军诸葛诞总督豫州诸军,从安风津取寿春;又令征东将军胡遵,领青州诸军,出谯、宋之地,绝其归路;又遣荆州刺史、监军王基,领前部兵先取镇南之地。师领大军,屯于襄阳,聚文武于帐下商议。光禄勋郑褒曰:“毋丘俭好谋而无断,文钦有勇而无智。今大军出其不意,江、淮之卒锐气正盛,不可轻敌,只宜深沟高垒,以挫其锐。此亚夫之长策也。”一个说守。监军王基曰:“不可。淮南之反,非军民思乱也,皆因毋丘俭势力所逼,不得已而从之。若大军一临,必然瓦解。”一个说战。师曰:“此言甚妙。”遂进兵于隐(水字旁隐)水之上,中军屯于隐(水字旁隐)桥。基曰:“南顿极好屯兵,可提兵星夜取之。若迟,则毋丘俭必先至矣。”不惟要战,又要速战。师遂令王基领前部兵来南顿城下寨。
却说毋丘俭在项城,闻知司马师自来,乃聚众商议。先锋葛雍曰:“南顿之地,依山傍水,极好屯兵;若魏兵先占,难以驱遣,可速取之。”葛雍所料,已为王基所料。俭然其言,起兵投南顿来。正行之间,前面流星马报说:“南顿已有人马下寨。”俭不信,自到军前视之,果然旌旗遍野,营寨齐整。俭回到军中,无计可施。忽哨马飞报:“东吴孙峻,提兵渡江袭寿春来了。”孙峻之来,却用虚写。俭大惊曰:“寿春若失,吾归何处!”是夜退兵于项城。司马师见毋丘俭军退,聚多官商议。尚书傅嘏曰:“今俭兵退者,忧吴人袭寿春也,必回项城分兵拒守。将军可令一军取乐嘉城,一军取项城,一军取寿春,则淮南之卒必退矣。兖州刺史邓艾,足智多谋,又在傅嘏口中写一邓艾。若领兵径取乐嘉,更以重兵应之,破贼不难也。”师从之,急遣使持檄文,教邓艾起兖州之兵破乐嘉城。师随后引兵到彼会合。
却说毋丘俭在项城,不时差人去乐嘉城哨探,只恐有兵来。请文钦到营共议,钦曰:“都督勿忧。我与拙子文鸯只消五千兵,取保乐嘉城。”俭大喜。钦父子引五千兵投乐嘉来。前军报说:“乐嘉城西皆是魏兵,约有万余。遥望中军,白旄黄钺,皂盖朱幡,簇拥虎帐,内竖一面锦绣‘师’字旗,必是司马师也,安立营寨,尚未完备。”时文鸯悬鞭立于父侧,闻知此语,乃告父曰:“趁彼营寨未成,可分兵两路,左右击之,可全胜也。”钦曰:“何时可去?”鸯曰:“今夜黄昏,父引二千五百兵,从城南杀来;儿引二千五百兵,从城北杀来:三更时分,要在魏寨会合。”此之谓父子兵。钦从之,当晚分兵两路。
且说文鸯年方十八岁,身长八尺,全装惯甲,腰悬钢鞭,绰槍上马,遥望魏寨而进。是夜司马师兵到乐嘉,立下营寨,等邓艾未至,师为眼下新割肉瘤,疮口疼痛,卧于帐中,令数百甲士环立护卫。三更时分,忽然寨内喊声大震,人马大乱。师急问之,人报曰:“一军从寨北斩围直入,为首一将,勇不可当!”文鸯之来,先在众将眼中、司马师耳中虚写。师大惊,心如火烈,眼珠从肉瘤疮口内迸出,想其怒目视曹芳之时,当受此报。血流遍地,疼痛难当;又恐有乱军心,只咬被头而忍,被皆咬烂。做逆贼有何便宜?原来文鸯军马先到,一拥而进,在寨中左冲右突,所到之处,人不敢当,有相拒者,槍挑鞭打,无不被杀。此处方实写文鸯。鸯只望父到,以为外应,并不见来。数番杀到中军,皆被弓弩射回。鸯直杀到天明,只听得北边鼓角喧天,邓艾之来,先在文鸯耳中、众军眼中虚写。鸯回顾从者曰:“父亲不在南面为应,却从北至,何也?”妙在不知是邓艾。鸯纵马看时,只见一军行如猛风,为首一将乃邓艾也,跃马横刀大呼曰:“反贼休走!”此处方写是邓艾。鸯大怒,挺槍迎之。战有五十合,不分胜败。写文鸯,又写邓艾。正鬬间,魏兵大进,前后夹攻。鸯部下兵,乃各自逃散,只文鸯单人独马冲开魏兵,望南而走。背后数百员魏将,抖擞精神,骤马追来。将至乐嘉桥边,看看赶上。鸯忽然勒回马,大喝一声,直冲入魏将阵中来;钢鞭起处,纷纷落马,各各倒退。鸯复缓缓而行。写文鸯如生龙活虎。魏将聚在一处,惊讶曰:“此人尚敢退我等之众耶!可并力追之!”于是魏将百员,复来追赶。鸯勃然大怒曰:“鼠辈何不惜命也!”提鞭拨马,杀入魏将丛中,用鞭打死数人,复回马缓辔而行。文鸯之勇,直与常山赵云仿佛相似。魏将连追四五番,皆被文鸯一人杀退。总收一句,省笔。后人有诗曰:
长板当年独拒曹,子龙从此显英豪。乐嘉城内争锋处,又见文鸯胆气高。
原来文钦被山路崎岖,迷入谷中,行了半夜,比及寻路而出,天色已晓,文鸯人马不知所向,只见魏兵大胜,钦不战而退。老子殊梦梦。魏兵乘势追杀,钦引兵望寿春而走。
却说魏殿中校尉尹大目,乃曹爽心腹之人,因爽被司马懿谋杀,故事司马师,照应一百七回中事。常有杀师报爽之心,又素与文钦交厚。今见师眼瘤突出,不能动止,乃入帐告曰:“文钦本无反心,今被毋丘俭逼迫,以致如此。某去说之,必然来降。”此是赚司马师语。师从之。大目顶盔惯甲,乘马来赶文钦,看看赶上,乃高声大叫曰:“文刺史见尹大目么?”钦回头视之,大目除盔放于鞍鞒之前,以鞭指曰:“文刺史何不忍耐数日也?”此是大目知师将亡,故来留钦。钦不解其意,厉声大骂,便欲开弓射之。文钦如此有粗无细,干得甚事!大目大哭而回。文钦收聚人马奔寿春时,已被诸葛诞引兵取了;欲复回项城时,胡遵、王基、邓艾三路兵皆到。钦见势危,遂投东吴孙峻去了。文钦之投吴,如夏侯霸之投蜀。
却说毋丘俭在项城内,听知寿春已失,文钦势败,城外三路兵到,俭遂尽撤城中之兵出战,正与邓艾相遇。俭令葛雍出马,与艾交锋,不一合,被艾一刀斩之,引兵杀过阵来。毋丘俭死战相拒。江淮兵大乱。胡遵、王基引兵四面夹攻。毋丘俭敌不住,引十余骑夺路而走。前至慎县城下,县令宋白开门接入,设席待之。俭大醉,被宋白令人杀了,将头献与魏兵。于是淮南平定。此时文钦去了,毋丘俭死了,惟文鸯不知下落。妙在此处不即叙明,留在后文始见。
司马师卧病不起,唤诸葛诞入帐,赐以印绶,加为镇东大将军,都督扬州诸路军马;一面班师回许昌。师目痛不止,每夜只见李丰、张缉、夏侯玄三人立于榻前。与曹操临终见伏完等二十余人,正复相似。师心神恍惚,自料难保,遂令人往洛阳取司马昭到。昭哭拜于床下。师遗言曰:“吾今权重,虽欲卸肩,不可得也。汝继我为之,大事切不可轻托他人,自取灭族之祸。”言讫,以印绶付之,泪流满面。昭急欲问时,师大叫一声,眼睛迸出而死。两目俱出,此目无天子之报。时正元二年二月也。于是司马昭发丧,申奏魏主曹髦。髦遣使持诏到许昌,即命暂留司马昭屯军许昌,以防东吴。昭心中犹豫未决,钟会曰:“大将军新亡,人心未定,将军若留守于此。万一朝廷有变,悔之何及?”司马昭之有钟会,犹曹操之有贾诩、郭嘉耳。昭从之,即起兵还屯洛水之南。髦闻之大惊。太尉王肃奏曰:“昭既继其兄掌大权,陛下可封爵以安之。”髦遂命王肃持诏,封司马昭为大将军、录尚书事。昭入朝谢恩毕。自此中外大小事情,皆归于昭。去一司马师,又来司马昭。○以下按下魏事,再叙蜀汉。
却说西蜀细作哨知此事,报入成都。姜维奏后主曰:“司马师新亡,司马昭初握重权,必不敢擅离洛阳。臣请乘间伐魏,以复中原。”后主从之,遂命姜维兴师伐魏。维到汉中,整顿人马。征西大将军张翼曰:“蜀地浅狭,钱粮浅薄,不宜远征。不如据险守分,恤军爱民,此乃保国之计也。”前文官谏,今武臣亦谏。维曰:“不然。昔丞相未出茅庐,已定三分天下,然且六出祁山以图中原。不幸半途而丧,以致功业未成。将前事一提。今吾既受丞相遗命,当尽忠保国,以继其志,虽死而无恨也。亦学武侯“死而后已”之语。今魏有隙可乘,不就此时伐之,更待何时?”夏侯霸曰:“将军之言是也。曹芳既废,夏侯玄既死,霸之意在报仇,故主于必战。可将轻骑先出枹罕。若得洮西南安,则诸郡可定。”张翼曰:“向者不克而还,皆因军出甚迟也。兵法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今若火速进兵,使魏人不能提防,必然全胜矣。”张翼之意,不战则竟不战,欲战必速战矣。
于是姜维引兵五万,望枹罕进发。此是三伐中原。兵至洮水,守边军士报知雍州刺史王经、征西将军陈泰。王经先起马步兵七万来迎。姜维分付张翼如此如此,又分付夏侯霸如此如此。二人领计去了。维乃自引大军背洮水列阵。妙,所谓“置死地而后生”也。王经自变量员牙将出而问曰:“魏与吴、蜀,已成鼎足之势,汝累次入寇,何也?”维曰:“司马师无故废主,邻邦理宜问罪,此句是客,此为魏报仇,乃夏侯霸之意也。何况仇敌之国乎?”一句是主,此为汉报仇,乃姜维之意也。经回顾张明、花永、刘达、朱芳四将曰:“蜀兵背水为阵。败则皆没于水矣。姜维骁勇,汝四将可战之。彼若退动,便可追击。”四将分左右而出,来战姜维。维略战数合,拨回马望本阵中便走。王经大驱士马,一齐赶来。维引兵望着洮水而走。将次近水,大呼将士曰:“事急矣!诸将何不努力!”此韩信破赵之计。众将一齐奋力杀回,魏兵大败。张翼、夏侯霸抄在魏兵之后,分两路杀来,把魏兵困在垓心。方知前吩咐之计,乃此计也。维奋武扬威,杀入魏军之中,左冲右突,魏兵大乱,自相践踏,死者大半,逼入洮水者无数,斩首万余,垒尸数里。此番大胜,又当得风便转。王经引败兵百骑,奋力杀出,径往狄道城而走,奔入城中,闭门保守。姜维大获全功,犒军已毕,便欲进兵攻打狄道城。张翼谏曰:“将军功绩已成,威声大震,可以止矣。今若前进,傥不如意,正如画蛇添足也。”维曰:“不然。向者兵败,尚欲进取,纵横中原。今日洮水一战,魏人胆裂,吾料狄道唾手可得。汝勿自堕其志也。”本欲不胜不止,却弄出不败不止。张翼再三劝谏,维不从,遂勒兵来取狄道城。
却说雍州征西将军陈泰,正欲起兵与王经报兵败之仇,忽兖州刺史邓艾引兵到。泰接着,礼毕,艾曰:“今奉大将军之命,特来助将军破敌。”泰问计于邓艾。艾曰:“洮水得胜,若招羌人之众,东争关陇,传檄四郡,此吾兵之大患也。今彼不思如此,却图狄道城,其城垣坚固,急切难攻,空劳兵费力耳。吾今陈兵于项岭,然后进兵击之,蜀兵必败矣。”写邓艾有谋,以“凤兮”自许,亦殊不愧。陈泰曰:“真妙论也。”遂先拨二十队兵,每队五十人,尽带旌旗鼓角烽火之类,日伏夜行,去狄道城东南高山深谷之中埋伏之,待兵来,一齐鸣鼓吹角为应,夜则举火放炮以惊之。此武侯在汉中惊曹操之计。调度已毕,专候蜀兵到来。于是陈泰、邓艾,各引二万兵相继而进。
却说姜维围住狄道城,令兵八面攻之,连攻数日不下,心中郁闷,无计可施。是日黄昏时分,忽三五次流星马报说:“有两路兵来,旗上明书大字,一路是征西将军陈泰,一路是兖州刺史邓艾。”维大惊,遂请夏侯霸商议。霸曰:“吾向尝为将军言:邓艾自幼深明兵法,善晓地理。应一百七回语。今领兵到,颇为劲敌。”维曰:“彼军远来,我休容他住脚,便可击之。”乃留张翼攻城,命夏侯霸引兵迎陈泰。维自引兵来迎邓艾。行不到五里,忽然东南一声炮响,鼓角震地,火光冲天。维纵马看时,只见周围皆是魏兵旗号。维大惊曰:“中邓艾之计矣!”遂传令,教夏侯霸、张翼各弃狄道而退。邓艾先声足以夺人,非艾声足以惊姜维,因有夏侯霸之言为之先耳。于是蜀兵皆退于汉中。维自断后,只听得背后鼓声不绝。维退入剑阁之时,方知火鼓二十余处,皆虚设也。维收兵退屯于钟提。
且说后主因姜维有洮西之功,降诏封维为大将军。维受了职,上表谢恩毕,再议出师伐魏之策。正是:
成功不必添蛇足,讨贼犹思奋虎威。
不知此番北伐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58
慕容剑
第一百十一回 邓士载智败姜伯约 诸葛诞义讨司马昭
姜维一伐中原之后,间之以丁奉破魏之事;二伐中原之后,间之以文鸯反魏之事;而三伐、四伐,更无他事以间之者,何也?牛头山之战,全乎败者也;铁笼山之战,初胜而终败者也;洮西之战,则全乎胜者也。不全乎胜则士气沮,全乎胜则士气锐。锐则可以及锋而用焉。此四伐之师,所以继三伐而即出欤?
邓艾有“五必出”说以料蜀,姜维亦有“五可胜”之说以料魏,彼此若合符节,而料其出则果出,料其胜则不必果胜,则以维之所料,已为艾之所料故也。故知己而不知彼之亦足以知己,则不得谓之知己;知彼而不知彼之亦料我之知彼,则不得谓之知彼。
四伐之败与一伐等。盖一伐之役,句安陷焉;四伐之役,张嶷死焉。其失固相类也。然为国讨贼,虽败犹荣。一伐之时,未学武侯之自贬;四伐之后,亦学武侯之自责。君子于其败而哀其遇,于其贬而怜其心。
有毋丘俭之讨司马师于前,又有诸葛诞之讨司马昭于后,两人皆魏之忠臣也。诸葛兄弟三人,分事三国。人谓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不知狗亦不易为矣。高帝以功臣比之功狗;蒯通曰:“桀犬吠尧。”亦自比于狗;赵盾曰:“君之獒不若臣之獒。”亦自比家将于狗。若后世无义之徒,正狗之不如耳。
司马昭之攻诸葛诞也,贾充劝其挟太后、天子以亲征,此则从前未有之事矣。曹操南征北伐,岂尝挟献帝而俱行乎?其挟帝而俱行,惟许田射鹿之时则有之;至于挟太后而俱行,则又何尝有之乎?曹操所不为而司马昭为之者,恐我出而天子在内,则曹芳之血诏,亦曹髦之所欲发也,故必挟天子而后可以无恐也。又恐天子虽在外而太后在内,则太后之诏可请,而城门可闭,亦未必无曹爽故可也,故必挟太后而后可以无恐也。凡乱臣贼子,欲效前人之所为,往往较前人之心又加危,较前人之心又加慎。嗟乎!人之窃弄威福,亦欲安意肆志以自娱乐耳;乃防患虑祸,岌岌不宁以至于如此。人亦何乐而为乱臣贼子也哉?
却说姜维退兵屯于钟堤,魏兵屯于狄道城外。王经迎接陈泰、邓艾入城,拜谢解围之事,设宴相待,大赏三军。泰将邓艾之功,申奏魏主曹髦。髦封艾为安西将军,假节领护东羌校尉,同陈泰屯兵于雍、凉等处。邓艾上表谢恩毕,陈泰设宴与邓艾拜贺曰:“姜维夜遁,其力已竭,不敢再出矣。”先写陈泰料敌不中。以反衬邓艾之智。艾笑曰:“吾料蜀兵其必出有五。”邓艾居然将才。泰问其故。艾曰:“蜀兵虽退,终有乘胜之势;知彼之壮。吾兵终有弱败之实:知己之沮。其必出一也。蜀兵皆是孔明教演精锐之兵,容易调遣;知彼之利。吾将不时更换,军又训练不熟:知己之钝。其必出二也。蜀人多以船行,知彼之逸。吾军皆在旱行,知己之劳。劳逸不同:其必出三也。狄道、陇西、南安、祁山四处皆是守战之地,蜀人或声东击西,指南攻北,吾兵必须分头把守;知己之分而小。蜀兵合为一处而来,以一分当我四分:知彼之合而大。其必出四也。若蜀兵自南安、陇西,则可取羌人之谷为食;若出祁山,则有麦可就食:知彼之粮易于我。但言知彼,而知己在其中。其必出五也。”陈泰叹服曰:“公料敌如神,蜀兵何足虑哉!”于是陈泰与邓艾结为忘年之交。如程普之服周郎。艾遂将雍、凉等处之兵,每日操练;各处隘口,皆立营寨,以防不测。以上按下魏国一边,以下再叙蜀汉一边。
却说姜维在钟堤大设筵宴,会集诸将,商议伐魏之事。令史樊建谏曰:“将军屡出,未获全功。今日洮西之战,魏人既服威名,何故又欲出也?万一不利,前功尽弃。”维曰:“汝等只知魏国地宽人广,急不可得,却不知攻魏者有五可胜。”邓艾“五必出”,姜维“五可胜”,彼此若合符节。众问之。维答曰:“彼洮西一败,挫尽锐气;吾兵虽退,不曾损折。今若进兵,一可胜也。邓艾所言“一必出”,维亦算在第一。吾兵船载而进,不致劳困,彼兵从旱地来迎,二可胜也。邓艾所言“三必出”,维却算在第二。吾兵久经训练之众;彼皆鸟合之徒,不曾有法度,三可胜也。邓艾所言“二必出”,维却算在第三。吾兵自出祁山,抄掠秋谷为食,四可胜也。邓艾所言“五必出”,维却算在第四。彼兵虽各守备,军刀分开,吾兵一处而去,彼安能救?五可胜也。邓艾所言“四必出”,维却算在第五。不在此时伐魏,更待何时耶?”夏侯霸曰:“艾年虽幼,而机谋深远,近封为安西将军之职,必于各处准备,非同往日矣。”维但能料其兵,霸则能料其将。维厉声曰:“吾何畏彼哉!公等休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吾意已决,必先取陇西。”众不敢谏。
维自领前部,令众将随后而进。于是蜀兵尽离钟堤,杀奔祁山来。此是四伐中原。哨马报说魏兵已先在祁山立下九个寨棚。维不信,自变量骑凭高望之,果见祁山九寨势如长蛇,首尾相顾。维回顾左右曰:“夏侯霸之言,信不诬矣。此寨形势绝妙,止吾师诸葛丞相能之。今观邓艾所为,不在吾师之下。”在姜维眼中、口中,写一邓艾。然亦未见其人,但见其营,尚是虚写。遂回本寨,唤诸将曰:“魏人既有准备,必知吾来矣。吾料邓艾必在此间。猜得着。汝等可虚张吾旗号,据此谷口下寨,每日令百余骑出哨,每出哨一回,换一番衣甲旗号,按青、黄、赤、白、黑五方旗帜更换。示兵之多,以疑之。吾却提大兵偷出董亭,径袭南安去也。”亦是好算。遂令鲍素屯于祁山谷口,维尽率大兵望南安进发。
却说邓艾知蜀兵出祁山,早与陈泰下寨准备,见蜀兵连日不来搦战,一日五番哨马出寨,或十里、或十五里而回。艾凭高望毕,慌入帐与陈泰曰:“姜维不在此间,一个说邓艾必在此间,果然在此间;一个说姜维不在此间,果然不在此间。两个猜得都着,是对手拳头。必取董亭袭南安去了。料得如此。出寨哨马只是这几匹,更换衣甲,往来哨探,其马皆困乏,主将必无能者。陈将军可引一军攻之,其寨可破也。破了寨栅,便引兵袭董亭之路,先断姜维之后。先破前寨,却断后路,算出陈泰两路兵来。吾当先引一军救南安,径取武城山。若先占此山头,姜维必取上邽。上邽有一谷,名曰段谷,地狭山险,正好埋伏。彼来争武城山时,吾先伏两军于段谷,破维必矣。”先到武城,却伏段谷,又算出自己两路兵来。泰曰:“吾守陇西二三十年,未尝如此明察地理。公之所言,真神算也。公可速去。吾自攻此处寨栅。”于是邓艾引军星夜倍道而行,径到武城山。下寨已毕,蜀兵未到,即令子邓忠,邓忠于此出现。与帐前校尉师綦,各引五千兵,先去段谷口埋伏,如此如此而行。二人受计而去。艾令偃旗息鼓,以待蜀兵。
却说姜维从董亭望南安而来,至武城山前,谓夏侯霸曰:“近南安有一山,名武城山,若先得了,可夺南安之势。只恐邓艾多谋,必先提防。”你猜着我,我猜着你。好看杀人。正疑虑间,忽然山上一声炮响,喊声大震,鼓角齐鸣,旌旗遍竖,皆是魏兵。中央风飘起一黄旗,大书“邓艾”字样。又未见其人,先见其旗。又只在姜维眼中虚写。蜀兵大惊。山上数处精兵杀下,势不可当,前军大败。维急率中军人马去救时,魏兵已退。恶甚。维直来武城山下搦邓艾战,山上魏兵并不下来。恶甚。但闻其声,不见其人。维令军士辱骂,至晚方欲退军,山上鼓角齐鸣,却又不见魏兵下来。恶甚。又但闻其声,不见其人。维欲上山冲杀,山上炮石甚严,不能得进。守至三更欲回,山上鼓角又鸣。恶甚。又但闻其声,不见其人。维移兵下山屯扎。比及令军搬运木石,方欲竖立为寨,山上鼓角又鸣,魏兵骤至。三番不下来,此处却突如其来。蜀兵大乱,自相践踏,退回旧寨。次日,姜维令军士运粮草车仗,至武城山穿连排定,欲立起寨栅,以为屯兵之计。是夜二更,邓艾令五百人各执火把,分两路下山,三番不下来,此处又突如其来。放火烧车仗。两兵混杀了一夜,营寨又立不成。维复引兵退,再与夏侯霸商议曰:“南安未得,不如先取上邽。上邽乃南安屯粮之所,若得上邽,南安自危矣。”姜维亦料到此,但先为邓艾料去了。毕竟邓艾是先猜先着。遂留霸屯于武城山。
维尽引精兵猛将,径取上邽。行了一宿,将及天明,见山势狭峻,道路崎岖,乃问乡导官曰:“此处何名?”答曰:“段谷。”维大惊曰:“其名不美!‘段谷’者,‘断谷’也。倘有人断其谷口,如之奈何?”读书至此,令人一吓。几为落凤坡、罾口川之续矣。正踌躇未决,忽报前军来报:“山后尘头大起,必有伏兵。”维急令退兵,师纂、邓忠两军杀出。维且战且走,前面喊声大震,邓艾引兵杀到,三路夹攻,蜀兵大败。幸得夏侯霸引兵杀到,魏兵方退,救了姜维。欲再往祁山,霸曰:“祁山寨已被陈泰打破,鲍素阵亡,全寨人马皆退回汉中去了。”陈泰打寨,在夏侯霸口中虚写。省笔之法。维不敢取董亭,急投山僻小路而回。后面邓艾急追,维令诸军前进,自为断后。正行之际,忽然山中一军突出,乃魏将陈泰也。魏兵一声喊起,将姜维因在核心。维人马困乏,左冲右突,不能得出。荡寇将军张嶷闻姜维受困,自变量百骑杀入重围,维因乘势杀出。嶷被魏兵乱箭射死。维得脱重围,复回汉中,因感张嶷忠勇,没于王事,乃表赠其子孙。于是蜀中将士多有阵亡者,皆归罪于姜维。维照武侯街亭旧例,乃上表自贬为后将军,行大将军事。抄旧文章,只是不如原稿。以上按下蜀汉一边,以下再叙魏国一边。
却说邓艾见蜀兵退尽,乃与陈泰设宴相贺,大赏三军。泰表邓艾之功。司马昭遣使持节,加艾官爵,赐印绶;并封其子邓忠为亭侯。
时魏主曹髦,改正元三年为甘露元年。司马昭自为天下兵马大都督,出入常令三千铁甲骁将前后簇拥,以为护卫;宛然董卓变相。一应事务,不奏朝廷,就于相府裁处。宛然曹操后身。自此,常怀篡逆之心。有一心腹人姓贾,名充,字公闾,及故建威将军贾逵之子,为昭府下长史。充语昭曰:“今主公掌握大柄,四方人心必然未安,且当暗访,然后徐图大事。”昭曰:“吾正欲如此。汝可为我东行,只推慰劳出征军士为名,以探消息。”贾充领命,径到淮南,入见镇东大将军诸葛诞。诞字公休,乃琅琊南阳人,即武侯之族弟也。兄弟三人分事三国,亦大奇事。向仕于魏,因武侯在蜀为相,因此不得重用。后武侯身亡,诞在魏历重职,封高平侯,总摄两淮军马。补叙诸葛诞前事。当日贾充托名劳军,至淮南见诸葛诞。诞设宴待之。酒至半酣,充以言挑诞曰:“近来洛阳诸贤,皆以主上懦弱,不堪为君。司马大将军三世辅国,功德弥天,可以禅代魏统。未审钧意若何?”诞大怒曰:“汝乃贾豫州之子,世食魏禄,安敢出此乱言!”写得诸葛诞义形于辞,不愧武侯族弟。充谢曰:“某以他人之言告公耳。”诞曰:“朝廷有难,吾当以死报之。”说得凛凛烈烈。充默然。次曰辞归,见司马昭细言其事。昭大怒曰:“鼠辈安敢如此!”充曰:“诞在淮南,深得人心,又在贾充口中补写诸葛诞平日。久必为患,可速除之。”昭遂暗发密书与扬州刺史乐綝,一面遣使赍诏征诞为司空。诞得了诏书,己知是贾充告变,遂捉来使拷问。使者曰:“此事乐綝知之。”诞曰:“他如何得知?”使者曰:“司马将军已令人到扬州送密书与乐綝矣。”使者口中泄漏机密,妙在要言不烦。诞大怒,叱左右斩了来使,遂起部下兵千人,杀奔扬州来。将至南门,城门已闭,吊桥拽起。诞在城下叫门,城上并无一人回答。诞大怒曰:“乐綝匹夫,安敢如此!”遂令将士打城。手下十余骁骑,下马渡河,飞身上城,杀散军士,大开城门。于是诸葛诞引兵入城,乘风放火,杀至綝家。綝慌上楼避之。诞提剑上楼,大喝曰:“汝父乐进,昔日受魏国大恩!不思报本,反欲顺司马昭耶!”乐进为曹操旧将,于此提照出来。綝未及回言,为诞所杀。一面具表数司马昭之罪,使人申奏洛阳;申罪致讨,比毋丘俭更是烈烈。一面大聚两淮屯田户口十余万,并扬州新降兵四万余人,积草屯粮,准备进兵。又令长史吴纲送子诸葛靓入吴为质求援,务要合兵诛讨司马昭。志自可取,不必以成败论之。
此时东吴丞相孙峻病亡,从弟孙綝辅政。綝字子通,为人强暴,杀大司马滕乱、将军李据、王惇等,顺笔带叙吴事。○杀诸葛恪用详叙,杀此三人用略叙。因此权柄皆归于綝。吴主孙亮虽然聪明,无可奈何。为后回孙綝废亮张本。于是吴纲将诸葛靓至石头城,入拜孙綝。綝问其故。纲曰:“诸葛诞乃蜀汉诸葛武侯之族弟也,不说诸葛瑾之弟,而独说武侯者,因孙峻杀诸葛瑾之子故也。有针线。向事魏国;今见司马昭欺君罔上,废主弄权,欲兴师讨之,而力不及,故特来归降。诚恐无凭,专送亲子诸葛靓为质。伏望发兵相助。”綝从其请,便遣大将全怿、全端为主将,于诠为合后,朱异、唐咨为先锋,文钦为乡导,起兵七万,分三队而进。吴纲回寿春报知诸葛诞。诞大喜,遂陈兵准备。
却说诸葛诞表文到洛阳,司马昭见了大怒,欲自往讨之。贾充谏曰:“主公乘父兄之基业,恩德未及四海,今弃天子而去,若一朝有变,后悔何及!不如奏请太后及天子一同出征,可保无虞。”曹瞒但挟天子耳,贾充又教司马昭挟太后,愈出愈奇。昭喜曰:“此言正合吾意。”遂入奏太后曰:“诸葛诞谋反,臣与文武官僚计议停当,请太后同天子御驾亲征,以继先帝之遗意。”孙綝将诸葛诞儿子作当头,司马昭却将太后、天子带在军中作当头。太后畏惧,只得从之。次日,昭请魏主曹髦起程。髦曰:“大将军都督天下军马,任从调遣,何必朕自行也?”昭曰:“不然。昔日武祖纵横四海,文帝、明帝有包括字宙之志,并吞八荒之心,凡遇大敌,必须自行。然未闻奉母氏以行也。陛下正宜追配先君,扫清故孽,何自畏也?”髦畏威权,只得从之。昭遂下诏,尽起两都之兵二十六万,命镇南将军王基为正先锋,安东将军陈骞为副先锋,监军石苞为左军,兖州刺史周泰为右军,保护车驾,浩浩荡荡,杀奔淮南而来。
东吴先锋朱异,引兵迎敌。两军对圆,魏军中王基出马,朱异来迎。战不三合,朱异败走。唐咨出马,战不三合,亦大败而走。王基驱兵掩杀,吴兵大败,退五十里下寨,报入寿春城中。诸葛诞自引本部锐兵,会合文钦并二子文鸯、文虎,文鸯前卷不知下落,此处却与文钦会在一处。雄兵数万,来敌司马昭。正是:
方见吴兵锐气堕,又看魏将劲兵来。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58
慕容剑
第一百十二回 救寿春于诠死节 取长城伯约鏖兵
诸葛恪之进兵于新城,魏无衅之可窥;若孙綝之进兵于寿春,则乘魏之衅而动矣。毋丘俭之讨司马昭,犹惧吴之袭其后;若诸葛诞之讨司马昭,则吴且为之援矣。綝之事易于恪,诞之事易于俭,而迄无成功者,是綝之才不如恪,诞之才亦不如俭也。然吴有不降贼之将,则于诠一人为忠臣;魏有不降贼之兵,则诸葛诞数百人皆义士。君子谓吴之一人,可以愧吴之众人;而诞之数百人,愈以重诞之一人云。
“威克厥爱”,为将之道固然,而用法太严,御人太酷,又必败之理也。朱异不杀,则吴将不至离心;文钦不诛,则魏将不至解体。读书至此,可为严酷之戒。
曹操筑土城于潼关之西,地高而无水患;司马昭筑土城于淮水之南,地卑而有水患。无水患,则城难堕;有水患,则城易堕也。而天雨不降,淮水不发。与寿春相拒数月,而曾不得上方谷一日之雨;以淮河之势,而曾不及铁笼山一井之涨溢。此实天意,岂人事哉!此谯周《仇国论》之所作也。
谯周《仇国论》,不过以成败利钝为言耳。其不作于武侯伐魏之时,而作于姜维伐魏之时者,盖武侯“非所逆睹”一语,已足以破之矣。使人尽明哲,孰竭愚忠?使人尽知天,孰尽人事?故后世人臣有报国之志者,愿读《出师表》,不愿读《仇国论》。
闻魏之衅而起,闻吴之败而止,此姜维五伐中原之师,所以一出而即返。前于三伐、四伐之时,魏军中早有一邓艾为之设谋,为之画策,而维与艾尚未识面;直至此回,而又先见其子,后见其父。及既见之后,而又略战而退,未及大决雌雄。其事之纡徐,文之曲折如此。读书至此,又乐得而观其后矣。
却说司马昭闻诸葛诞会合吴兵前来决战,乃召散骑长史斐秀、黄门伺郎钟会,商议破敌之策。钟会曰:“吴兵之助诸葛诞,实为利也;以利诱之,则必胜矣。”利与义相对,不为义则必为利。为魏讨贼者义也。会以吴人为为利,则诞之义可知矣。昭从其言,遂令石苞、周太引两军于石头城埋伏,王基、陈骞领精兵在后,却令偏将成倅引兵数万先去诱敌。又令陈俊引车仗牛马驴骡,装载赏军之物,四面聚集于阵中,如敌来则弃之。是日诸葛诞令吴将朱异在左,文钦在右。见魏阵中人马不整,诞乃大驱士马径进。成倅退走,诞驱兵掩杀,见牛马驴骡遍满郊野,南兵争取,无心恋战。此曹操破文丑之计,其解渭桥之危亦以此。忽然一声炮响,两路兵杀来:左有石苞,右有周太。诞大惊,急欲退时,王基、陈骞精兵杀到。诞兵大败。司马昭又引兵接应。诞引败兵奔入寿春,闭门坚守。昭令兵四面围困,并力攻城。
时吴兵退屯安丰,魏主车驾驻于项城。钟会曰:“今诸葛诞虽败,寿春城中粮草尚多,更有吴兵屯安丰以为犄角之势。今吴兵四面攻围,彼缓则坚守,急则死战。吴兵或乘势夹攻,吾军无益。不如三面攻之,留南门大路,容贼自走;走而击之,可全胜也。先算诸葛诞。吴兵远来,粮必不继。我引轻骑抄在其后,可不战而自破矣。”次算吴兵。昭抚会背曰:“君真吾之子房也。”曹操以荀彧为子房,昭又以钟会为子房,前后遥相照映。遂令王基撤退南门之兵。
却说吴兵屯于安丰,孙琳唤朱异责之曰:“量一寿春城不能救,安可并吞中原?如再不胜必斩!”一味好杀,安能成功。朱异乃回本寨商议。于诠曰:“今寿春南门不围,某愿领一军从南门入去,助诸葛诞守城。将军与魏兵挑战,我却从城中杀出,两路夹攻,魏兵可破矣。”此计亦妙,但城中增兵,则粮愈少。异然其言。于是全怿、全端、文钦等,皆愿入城。遂同于诠引兵一万,从南门而入城。本欲虚一门以待诞之走,不想吴兵反从此而入。出于意外。魏兵不得将令,未敢轻敌,任吴兵入城,乃报知司马昭。昭曰:“此欲与朱异内外夹攻,以破我军也。”乃召王基、陈骞吩咐曰:“汝可引五千兵截断朱异来路,从背后击之。”于诠所算,又早为司马昭所算。二人领命而去。朱异正引兵来,忽背后喊声大震:左有王基,右有陈骞,两路军杀来。吴兵大拜。朱异回见孙琳。琳大怒曰:“累兵之将,要汝何用!”叱军士推出斩之。一味好杀,安能成功。又责全端子全祎曰:“若退不得魏兵,汝父子休来见我。”是驱之降魏。于是孙琳自回建业去了。
钟会与昭曰:“今孙琳退去,外无救兵,城可围矣”昭从之,遂催兵攻围。全祎引兵杀入寿春,见魏兵势大,寻思进退无路,遂降司马昭。势所必然。昭加祎为偏将军。一以杀驱之,一以赏招之。祎感昭恩德,乃修家书与父全端、叔全怿言孙琳不仁,不若降魏,将书射入城中。怿得祎书,遂与端自变量千人开门出降。诸葛诞在城中忧闷,谋士蒋班、焦彝进言曰:“城中粮少兵多,不能久守,可率吴、楚之众,与魏兵决一死战。”诞大怒曰:“吾欲守,汝欲战,莫非有异心乎!再言必斩!”与孙綝之令无异。二人仰天长叹曰:“诞将亡矣!我等不如早降,免至一死!”是夜二更时分,蒋、焦二人逾城降魏,司马昭重用之。又以赏招之。因此城中虽有敢战之士,不敢言战。
诞在城中见魏兵四下筑起土城,以防淮水,只望水泛,冲倒土城,驱兵击之。不想自秋至冬,并无霖雨,淮水不泛。岂非天意!城中看看粮尽,文钦在小城内与二子坚守,见军士渐渐饿倒,只得来告诞曰:“粮草尽绝,军士饿损,不如将北方之兵尽放出城,以省其食。”去兵亦所以足食。诞大怒曰:“汝教我尽去北军,欲谋我耶!”叱左右推出斩之。又是一个孙綝。文鸯、文虎见父被杀,各拔短刀,立杀数十人,飞身上城,一跃而下,越壕赴魏寨投降。司马昭恨文鸯昔日单骑退兵之仇,欲斩之。照应一百十回中事。钟会谏曰:“罪在文钦,今文钦已亡,二子势穷来归,若杀降将,是坚城内人之心也。”昭从之,遂召文鸯、文虎入帐,用好言抚慰,赐骏马锦衣,加为偏将军,封关内侯。要杀则竟杀,不杀则抚之慰之,爵之禄之。直是老瞒手段。二子拜谢上马,繞城大叫曰:“我二人蒙大将军赦罪赐爵,汝等何不早降!”城内人闻言,皆计议曰:“文鸯乃司马昭仇人,尚且重用,何况我等乎?”如什方侯故事。于是皆欲投降。诸葛诞闻之大怒,日夜自来寻城,以杀为威。又是一个孙綝,如此安得不败!钟会知城中人心已变,乃入帐告昭曰:可乘此时攻城矣。”昭大喜,遂激三军,四面云集,一齐攻打。守将曾宣献了北门,放魏兵入城。必至于此。诞知魏兵已入,慌引麾下数百人,自城中小路突出,至吊桥边正撞着胡遵,手起刀落,斩诞于马下,数百人皆被缚。必至于此。王基引兵杀到西门,正遇吴将于诠。基大喝曰:“何不早降!”诠大怒曰:“受命而出,为人救难,既不能救,又降他人,义所不为也!乃掷盔于地,大呼曰:“人生在世,得死于战场者,幸耳!”急挥刀死战三十余合,人困马乏,为乱军所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于诠有焉。后人有诗赞曰:
司马当年围寿春,降兵无数拜车尘。东吴虽有英雄士,谁及于诠肯杀身!
司马昭入寿春,将诸葛诞老小尽皆枭首,灭其三族。武士将所擒诸葛诞部卒数百人缚至。昭曰:“汝等降否?”众皆大叫曰:“愿与诸葛公同死,决不降汝!”有卒如此,可不愧诸葛二字。昭大怒,叱武士尽搏于城外,逐一问曰:“降者免死。”并无一人言降。直杀至尽,终无一人降者。与张睢阳之事相似。昭深加叹息不已,令皆埋之。后人有师叹曰:
忠君矢志不偷生:诸葛公休帐下兵。薤露歌声应未断,遗踪直欲继田横。
却说吴兵大半降魏,斐秀告司马昭曰:“吴兵老小,尽在东南江、淮之地,今若留之,久必为变,不如坑之。”李广不封侯,只为杀降之故。何秀之不仁也!钟会曰:“不然。古之用兵者,全国为上,戳其元恶而已。若尽坑之,是不仁也。不如放归江南,以显中国之宽大。”会之言与秀天渊,宜独为夏侯霸之所称许。昭曰:“此妙论也。”遂将吴兵尽皆放归本寨。将来成大事者,必能用善言。唐咨因惧孙琳,不敢回国,亦来投魏。昭皆重用,令分部三河之地。淮南已平,正欲退兵,忽报西蜀姜维引兵来取长城,邀截粮草。姜维此来,先在司马昭一边听得。又是一样笔法。昭大惊,与多官计议退兵之策。
时蜀汉延熙二十年,改为景耀元年。姜维在汉中,选川将两员,每日操练人马:一是蒋舒,一是傅佥,两人颇有胆勇,维甚爱之。忽报淮南诸葛诞起兵讨司马昭,东吴孙琳助之,昭大起两淮之兵,将魏太后并魏主一同出征去了。只听得一半。维大喜曰:“吾今番大事济矣!”吾亦谓然。遂表奏后主,愿兴兵伐魏。中散大夫谯周听知,叹曰:“近来朝廷溺于酒色,信任中贵黄皓,黄皓事借谯周口中叙出。不理国事,只图欢乐;伯约累欲征伐,不恤军士,国将危矣!”乃作《仇国论》一篇,寄与姜维。维拆封视之。论曰:
或问:“古往能以弱胜强者,其术何如?”曰:“处大国无患者,恒多慢;处小国有忧者,恒思善。多慢则生乱,思善则生治,理之常也。故周文养民,以少取多;勾践恤众,以弱毙强,此其术也。或曰:“曩者楚强汉弱,约分鸿沟,张良以为民志既定,则难动也,率兵追羽,终毙项氏,岂必由文王、勾践之事乎?”曰:“商周之际,王侯世尊,君臣之固,当此之时,虽有汉祖,安能仗剑取天下乎?今秦罢侯置守之后,民疲秦役,天下土崩,于是豪杰并争。今我与彼皆传国易世矣,既非秦末鼎沸之时,实有六国并据之势,故可为文王,难为汉祖。时可而后动,数合而后举,故汤、武之师不再战而克,诚重民劳而度时审也。如遂极武黩征,不幸遇难,虽有智者,不能谋之矣。”
姜维看毕,大怒曰:“此腐儒之论也!”掷之于地。遂提川兵来取中原。又问傅佥曰:“以公度之,可出何地?”佥曰:“魏屯粮草,皆在长城。今可径取骆谷,度沉岭,直到长城,先烧粮草,魏兵屡次断蜀之粮,今则是蜀兵取魏之粮,反而用之。又变一样文法。然后直取秦川,则中原指日可得矣。”维曰:“公之见,与吾之计暗合也。”即提兵径取骆谷,度沉岭,望长城而来。此是五伐中原。
却说长城镇守将军司马望,乃司马昭之族兄也。城内粮草甚多,人马却少。望听知蜀兵到,急与王真、李鹏二将,引兵离城二十里下寨。次日蜀兵来到,望引二将出阵。姜维出马,指望而言曰:“今司马昭迁主于军中,必有李傕、郭汜之意也。直应第九回中事。吾今奉朝廷明命,前来问罪,汝当早降。若还愚迷,全家诛戳!”望大声而答曰:“汝等无礼。数犯上国,如不早退,令汝片甲不归!”言未毕,望背后王镇挺槍出马,蜀阵中傅佥出迎。战不十合,佥卖个破绽,王镇便挺槍来刺。傅佥闪过,活捉镇于马上,便回本阵。李鹏大怒,纵马轮刀来救。佥故意放慢,等李鹏将近,努力掷真于地,暗掣四楞铁锏在手。鹏赶上举刀待砍,傅佥偷身回顾,向李鹏面门只一锏,打得眼珠迸出,死于马下。写傅佥不惟能谋,且又能勇。王镇被蜀军乱槍刺死。姜维驱兵大进。司马望弃寨入城,闭门不出。维下令曰:“军士今夜且歇一宿,以养锐气。来日需要入城。”次日平明,蜀兵争先大进,一拥至城下。用火箭火炮打入城中。城上草屋一派烧着,魏兵自乱。维又令人取干柴堆满城下,一齐放火,烈焰冲天。几同博望、新野。城已将陷,魏兵在城内嚎啕痛哭,声闻四野。
正攻打之间,忽然背后喊声大震,维勒马回看,只见魏兵鼓噪摇旗,浩浩而来。来得突兀。维遂令后队为前队,自立于门旗下候之。只见魏阵中一小将全装贯带,挺槍纵马而出,年约二十余岁,面如傅粉,唇似抹朱,厉声大叫曰:“认得邓将军否?”小小年纪,便尔油嘴。维自思曰:“此必是邓艾矣。”在姜维意中,虚猜一邓艾。挺槍纵马而来。二人抖擞精神,战到三四十合,不分胜负。那小将军槍法无半点放闲。维心中自思:“不用此计,安得胜乎?”便拨马望左边山路中而走。那小将骤马追来,维挂住了钢槍,暗取雕弓羽箭射之。那小将眼乖,早已见了,弓弦响处,把身望前一倒,放过羽箭。维回头看小将已到,挺槍来刺。维闪过,那槍从肋旁边过,被维挟住。那小将弃槍,望本阵而走。维嗟叹曰:“可惜可惜!”再拨马赶来。追至阵门前,一将提刀而出曰:“姜维匹夫,勿赶吾儿!邓艾在此!”在姜维耳中,实听一邓艾。维大惊,原来小将乃邓艾之子邓忠也。此处方纔叙明。前文故意令人不测。○钟会弟胜于兄,邓家子如其父。然则艾艾真有两艾,凤兮不止一凤矣。维暗暗称奇,欲战邓艾,又恐马乏,乃虚指艾曰:“吾今日识汝父子也。幸会幸会。且各收兵,来日决战。”艾见战场不利,亦勒马应曰:“既如此,各自收兵。暗算者非丈夫也。”于是两军皆退。邓艾据渭水下寨,姜维跨两山安营。艾见蜀兵地理,乃作书于司马望曰:“我等切不可战,只宜固守。待关中兵至时,蜀兵粮草皆尽,三面攻之,无不胜也。今遣长子邓忠相助守城。”一面差人于司马昭处求救。
却说姜维令人于艾寨中下战书,约来日大战,艾佯应之。恶极。次日五更,维令三军造饭,平明布阵等候。艾营中偃旗息鼓,却如无人之状。恶极。维至晚方回。次日又令人下战书,责以失期之罪。艾以酒食相待,答曰:“微躯小疾,有误相持,明日会战。”却像回债的。次日,维又引兵来,艾仍前不出。如司马懿受巾帼时。如此五六番。总叙一句,省笔。傅俭谓维曰:“此必有谋也。宜防之。”维曰:“此必捱关中到,三面击我耳。吾今令人持书与东吴孙綝,使并力攻之。”忽探马报说“司马昭攻打寿春,杀了诸葛诞,吴兵皆降。昭班师回洛阳,便欲领兵来救长城。”司马昭一边事,在姜维耳中却分作两番听得。维大惊曰:“今番伐魏,又成画饼矣!不如且回。”正是:
已叹四番难奏绩,又嗟五度未成功。
未知如何退兵,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59
慕容剑
第一百十三回 丁奉定计斩孙綝 姜维鬬阵破邓艾
天之报恶人,有报之奇者,有报之正者。曹丕以臣废君,而司马师亦以臣废君,此如其事以报之者也,报之奇者也;孙綝以臣废君,而孙休乃以君灭臣,此反其事以报之者也,报之正者也。天以为报之奇者不可训,则还以报之正者训天下而已矣。
吴之有孙綝,犹魏之有曹爽也。而司马懿以异姓去宗室,而政不复归于曹;丁奉亦以异姓去宗室,而政犹归于孙,则何也?孙峻之后有孙綝,犹司马懿之后有师、昭也。毋丘俭、诸葛诞以起兵讨师、昭而不胜,丁奉、张布以杯酒杀孙綝而有余,则又何也?曰:魏之得国也以篡,吴之得国也不以篡,故魏之将灭,天必假手于其臣;而吴之将灭,天不必假手于其臣耳。
献帝谋诛权臣,而一泄于国舅董承,再泄于国丈伏完,有两事焉。若曹芳托国丈而事泄,止如汉之一事也;孙亮则因国舅以及国丈而事泄,是一事而合汉之两事也。且伏完为后父,而张缉亦为后父;董承受血诏,而张缉亦受血诏:则以魏之一人,兼为汉之两人。董承不必有父,而全纪有父;伏完不必有儿,而全尚有儿:则又以汉之两家,并为吴之一家。读《三国》者,读至后幅,有与前事相犯,而读之更无一毫相犯。愈出愈幻,岂非今古奇观。
雍纠之妻,祭仲之女也,而以父杀夫非也;卢蒲癸之妻,庆舍之女也,而以夫杀父亦非也。况全尚之妻,乃以兄之故而杀其夫,又以兄之故而并杀其子乎?然君子不责全尚之妻,而责全尚,何也?国家之事而谋及妇人,宜其败也。知其必败,不可以学雍纠;即幸而不至于败,不可以学卢蒲癸。
孙亮知黄门之小过,而刘禅不能识黄门之大奸;孙休知邻国之是非,而刘禅不能知本国之得失。先主之后人,不及孙权之后人远矣。作者合而叙之,使人于相形之下,见其短长云。
吴主以蜀有内待之乱,而特使人以敌国之外患警之,此绝妙鬬笋处,亦绝妙伏线处。何谓鬬笋?姜维因外患而动,则伐魏之笋,于此鬬也。何谓伏线?姜维因内侍而归,则班师之线,又如此伏也。叙事作文,如此结构,可谓匠心。
武侯以出祁山而胜,姜维亦以出祁山而胜。姜维能继武侯,则姜维之六伐中原,即谓是武侯之七出祁山可也。且其事多有仿佛者:武侯与仲达鬬阵法,姜维亦与邓艾鬬阵法;而武侯鬬阵只是一番,姜维鬬阵却有两番。邓艾鬬阵是真,即以鬬阵破之;司马望鬬阵是假,又不必以鬬阵破之:则姜维又得武侯之意而化之矣。武侯好布八门阵,姜维好布长蛇阵。武侯布八门阵于祁山,先有鱼腹浦边之石以为之端;姜维布长蛇阵于祁山,先有天水城外之火以为之端。陆逊不遇黄承彦必亡,邓艾不得司马望亦必死。一样惊人,一样出色。每见读《三国志》者,谓武侯死后便不堪寓目,今试观此篇,与武侯存日岂有异哉?
司马懿用反间之计退武侯,邓艾亦用反间之计退姜维,诚前后一辙矣。然司马懿即以蜀人苟安为反间,是以蜀间蜀;邓艾必使魏人党均行反间,是以魏间蜀也。显使蜀中无黄皓,魏即遣百党均,亦何益哉?然则邓艾之计,仍谓之以蜀间蜀也可。
却说姜维恐救兵到,先将军器车仗一应军需,步兵先退,然后将马军断后。细作报知邓艾。艾笑曰:“姜维知大将军到,故先退去。不必追之,追则中彼之计也。”乃令人哨探,回报果然骆谷狭窄之处,堆积柴草,准被要烧追兵。积草烧追兵之计不在姜维一边实叙,却在探马口中虚叙。众皆称艾曰:“将军真神算也!”遂遣使赍表奏闻。于是司马昭大喜,又奏赏邓艾。此下按下蜀、魏,专叙东吴。
却说东吴大将军孙綝。听知全端,唐咨等降魏,勃然大怒,将各人家眷,尽皆斩之。与先主不杀黄权家属,厚薄相去天壤。吴主孙亮,时年方十七,见綝杀戮太过,心甚不然。一出西苑,因食生梅,令黄门取蜜,须臾取至,见蜜内有鼠粪数枚,召藏吏责之,藏吏叩首曰:“臣封闭甚严,安有鼠粪?”亮曰:“黄门曾向尔求蜜食否?”问得聪明。藏吏曰:“黄门于数日前曾求食蜜,臣实不敢与。”亮指黄门曰:“此必汝怒藏吏不与尔蜜,故置粪于蜜中以陷之也。”二语道着。黄门不服。从来偷食人极嘴强。亮曰:“此事易知耳。若粪久在蜜中,则内外皆湿;若新在蜜中,则外湿内燥。”小智耳,妙在敏捷。命剖视之,果然内燥。黄门服罪。亮之聪明,大抵如此。载一小事之明,以见其大事之察。然无大事可叙者,以大事俱归于孙綝故耳。虽然聪明,却被孙綝把持,不能主张。綝之弟威远将军孙据,入苍龙宿卫;武卫将军孙恩,偏将军孙干,长水校尉孙闿,分屯诸营。孙綝父子兄弟五人与曹爽兄弟三人,正复相似。
一日吴主孙亮闷坐,黄门伺郎全纪在侧,纪乃国舅也。亮因泣告曰:“孙綝专权妄杀,欺朕太甚;今不图之,必为后患。”如曹芳之告张缉。纪曰:“陛下但有用臣处,臣万死不辞。”亮曰:“卿可只今点起禁兵,与将军刘丞各守城门,朕自出杀孙綝。如曹髦之自讨司马昭。但此事切不可令卿母知之。卿母乃綝之姐也。倘若泄漏,误朕匪轻。”一脉亲戚,却在孙亮口中叙出。纪曰:“乞陛下草诏与臣。临行事之时,臣将诏示众,使綝手下人皆不敢妄动。”密诏请而后与,较曹芳之自书血诏付张缉,又是不同。亮从之,即写密诏付纪。纪受诏归家,密告其父全尚。尚知此事,乃告妻曰:“三日内杀孙綝矣。”子不告其母,而夫乃告其妻,可见夫妻之情密于子母也,为之一叹。妻曰:“杀之是也。”口虽应之,却令人持书报知孙綝。不顾其夫,不顾其子,而但以内家为重,今之妇人多有之矣,又为之一叹。琳大怒,当夜便唤弟兄四人,点起精兵,先围大内;一面将全尚、刘丞并其家小俱拿下。比及平明,吴主孙亮听得宫门外金鼓大震。内伺慌入奏曰:“孙綝领兵围了内苑。”亮大怒,指全后骂曰:“汝父兄误我大事矣!”乃拔剑欲出。全后与伺中近臣,皆牵其衣而哭,不放亮出。孙綝先将全尚、刘丞等杀讫,一个妇人送了老公与儿子也。然后召文武于朝内,下令曰:“主上荒淫久病,昏乱无道,不可以奉宗庙,今当废之。汝诸文武,敢有不从者,以谋叛论!”众皆畏惧,应曰:“愿从将军之令。”尚书桓懿大怒,从班部中挺然而出,指孙綝大骂曰:“今上乃聪明之主,汝何敢出此乱言!吾宁死,不从贼臣之命。”全纪不得为孝子,桓懿乃可为忠臣。琳大怒,自拔剑斩之,即入内指吴王孙亮骂曰:“无道昏君,本当诛戳以谢天下,看先帝之面,废汝为会稽王,吾自选有德者立之!”叱中书郎李崇夺其印绶,令邓程收之。亮大哭而去。与司马师废曹芳一样手段。后人有诗叹曰:
乱贼诬伊尹,奸臣充霍光。可怜聪明主,不得莅朝堂。
孙綝遣宗正孙楷、中书郎董朝,往虎林迎请琅琊王孙休为君。休字子烈,乃孙权第六子也,在虎林夜梦乘龙上天,回顾不见龙尾,失惊而觉。乘龙者,应在为君。无尾应在其子之不得立也。次日,孙楷、董朝至,拜请回都。行至曲阿,有一老人,自称姓干,名休,叩头言曰:“事久必变,愿殿下速行。”休谢之。行至布塞亭,孙思将车驾来迎。休不敢乘辇,乃坐小车而入。百官拜谒道旁,休慌忙下车答礼。孙綝出,令扶起,请入大殿,升御座即天子位。休再三谦让,方受玉玺。文官武将朝贺已毕,大赦天下,改元永安元年。封孙綝为丞相、荆州牧,多官各有封赏。又封兄之子孙皓为乌程侯。为后文嗣立张本。孙綝一门五侯,皆典禁兵,权倾人主。吴主孙休恐其内变,阳示恩宠,内实防之。綝骄横愈甚。
冬十二月,綝奉牛酒入宫上寿,吴主孙休不受,琳怒,乃以牛酒诣左将军张布府中共饮。酒酣,乃谓布曰:“吾初废会稽王时,人皆劝吾为君。吾为今上贤,故立之。今我上寿而见拒,是将我等闲相待。吾早晚教你看!”周郎对蒋干醉话是假,孙綝对张布醉话是真。布闻言,唯唯而已。次日,布入宫密奏孙休。休大惧,日夜不安。数日内孙綝遣中书郎孟宗,拨与中营所管精兵一万五千,出屯武昌;又尽将武库内军器与之。于是将军魏邈、武卫士施朔,二人密奏孙休曰:“綝调兵在外,又搬尽武库内军器,早晚必为变矣。”孙休此时干休不得。休大惊,急召张布计议。布奏曰:“老将丁奉,计略过人,能断大事,可与议之。”休乃召奉入内,密告其事。奉奏曰:“陛下勿忧,臣有一计,为国除害。”休问何计。奉曰:“来朝腊日,只推大会群臣,召綝赴席,臣自有调遣。”休大喜。奉令魏邈、施朔为外事,张布为内应。是夜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将老树连根拔起。天明风定,使者奉旨来请孙綝入宫赴宴。孙綝方起床,平地如人推倒,与诸葛恪家黄犬衔衣、孝子入门之怪仿佛相似。心中不悦。使者十余人簇拥入内。家人止之曰:“一夜狂风不息,今早又无故惊倒,恐非吉兆,不可赴宴。”与诸葛恪入朝时仿佛相似。綝曰:“吾弟兄共典禁兵,谁敢近身?倘有变动,于府中放火为号。”嘱讫,升车入内。吴主孙休慌下御座迎之,请綝高坐。酒行数巡,与诸葛恪饮酒时仿佛相似。众惊曰:“宫外望有火起。”此是丁奉等在外擒孙家兄弟时也。綝便欲起身。休止之曰:“丞相稳便,外兵自多,何必惧哉?”言未毕,左将军张布拔剑在手,引武士三十余人抢上殿来,口中厉声而言曰:“有诏擒反贼孙綝!”令人追想孙峻杀诸葛恪时。綝急欲走时,早被武士擒下。綝叩头奏曰:“愿徙交州归田里。”休叱曰:“尔何不徙滕胤、吕据、王淳耶?”即以前事问之,现前果报。命推下斩之。于是张布牵孙綝下殿东斩讫。前谓布云“吾早晚教你看”,不想看出这局面来。从者皆不敢动。布宣诏曰:“罪在孙綝一人,余皆不问。”众心乃安。布请孙休升五凤楼。丁奉、魏邈、施朔等,擒孙綝兄弟至,张布一边用实写,丁奉等一边用虚写,省笔之法。休命尽斩于市,宗党死者数百人,灭其三族。命军士掘开孙峻坟墓,戳其尸首。将被害诸葛恪、滕胤、吕据、王淳等家,重建坟墓,以表其忠。其牵累流远者,皆赦还乡里。旧案尽翻。丁奉重加封赏。
驰书报入成都。后主刘禅遣使回贺,吴使薛珝答礼。使命往来,叙得简略,省笔之法。珝自蜀中归,吴主孙休问蜀中近日作何举动。珝奏曰:“近日中常侍黄皓用事,公卿多阿附之。入其朝,不闻直言;经其野,民有菜色。所谓‘燕雀处堂,不知大厦之将焚’者也。”西蜀事在吴使口中虚写一番,妙在有意无意写来,只为后文姜维回兵伏线。休叹曰:“若诸葛武侯在时,何至如此乎!”于是又写国书,教人赍入成都,说司马昭不日篡魏,必将侵吴、蜀以示威,彼此各宜准备。因其不知内忧,故以外患动之。
姜维听得此信,忻然上表,再议出师伐魏。孙休本欲以外患动其内忧,姜维乃舍内忧而图其外患,绝妙鬬笋。时蜀汉景耀元年冬,大将军姜维,以廖化、张翼为先锋,王含、蒋斌为左军,蒋舒、傅佥为右军,胡济为合后。维与夏侯霸总中军,共起蜀兵二十万,拜辞后主,径到汉中,与夏侯霸商议,当先攻取何地。霸曰:“祁山乃用武之地,可以进兵,故丞相昔日六出祁山。因他处不可出也。”总照数回以前之事。维从其言,遂令三军并望祁山进发,此是六伐中原。至谷口下寨。时邓艾正在祁山寨中,整点陇右之兵。忽流星马到,报说蜀兵见下三寨于谷口。艾听知,遂登高看了,回寨升帐,大喜曰:“不出吾之所料也!”原来邓艾先度了地脉,故留蜀兵下寨之地。地中至祁山寨直至蜀寨,早挖了地道,待蜀兵至时,于中取事。邓艾一边事,却从此处补出。此时姜维至谷口,分作三寨,地道正在左寨之中,乃王含、蒋斌下寨之处。邓艾唤子邓忠,与师纂各引一万兵,为左右冲击;却唤副将郑伦引五百掘子军,于当夜二更径从地到直至左营,从帐后地下拥出。以攻城之法攻营,不从天降却从地出。
却说王含、蒋斌因立寨未定,恐魏兵来劫寨,不散解甲而寝。忽闻中军大乱,急焯兵器上的马时,寨外邓忠引兵杀到。内外夹攻,王、蒋二将,奋死抵敌不住,弃寨而走。姜维在帐中听得左寨中大喊,料到有内应外合之兵,遂急上马,立于中军帐前,传令曰:“如有妄动者斩,便有敌兵到营边,休要问他,只管以弓弩射之!”一面传示右营,亦不许妄动。与张辽之守合淝仿佛相似。果然魏兵十余次冲击,皆被射回。只冲杀到天明,魏兵不敢杀入。此处却无地孔可钻,但能竖入,不能横进。邓艾收兵回寨,乃叹曰:“姜维深得孔明之法!兵在夜而不惊,将闻变而不乱:真将材也!”次日,王含、蒋斌收聚败兵,伏于大寨前请罪。维曰:“非汝等之罪,乃吾不明地脉之故也。”谯周以为不知天时。又拨军马,命二将安营讫。却将伤死身尸,填于地道之中,以土掩之。以地道为蜀人之冢,哀哉!令人下战书单挪邓艾来日交锋。艾忻然应之。
次日,两军列于祁山之前。维按武侯八阵之法,依天、地、风、云、鸟、蛇、龙、虎、之形,分布以定。邓艾出马,见维布成八卦,乃亦布之,左右前后,门户一般。前有武侯与仲达鬬阵,今又有姜维与邓艾鬬阵。前是仲达先布,各自一样,此是邓艾后布,却是学样。维持槍纵马大叫曰:“汝效吾排八阵,亦能变阵否?”艾笑曰:“汝道此阵只汝能布耶?吾既会布阵,岂不知变阵!”艾便勒马入阵,令执法官把旗左右招刮,变成八八六十四个门户。好看。复出阵前曰:“吾变法若何?”维曰:“虽然不差,汝敢与吾入阵相围么?”前武侯是教仲达打阵,今姜维却教邓艾围阵,又自不同。艾曰:“有何不敢!”两军各依队伍而进。艾在中军调遣。两军冲突,阵法不曾错动。姜维到中间,把旗一招,忽然变成“长蛇卷地阵”,邓艾会做穿山甲,今却遇了卷地蛇。将邓艾困在核心,四面喊声大震。艾不知其阵,心中大惊。蜀兵渐渐逼进,艾引众将冲突不出。只听得蜀兵齐叫曰:“邓艾早降!”邓艾仰天长叹曰:“我一时自逞其能,中姜维之计矣!”读至此,令人拍案一快。
忽然西北角一彪军杀入,艾见是魏兵,遂乘势杀出。救邓艾者,乃司马望也。出于意外,令人废书一叹。比及救出邓艾时,祁山九寨,皆被蜀兵所夺。读至此,又令人拍案一快。艾引败兵,退于渭水南下寨。艾谓望曰:“公何以知此阵法而救出我也?”望曰:“吾幼年游学于荆南,曾与崔州平、石广元为友,讲论此阵。此二人从先主三顾时叙之已久,不复提矣。忽于此处照应出来,妙极。今日姜维所变者,乃‘长蛇卷地阵’也。若他处击之,必不可破。吾见其头在西北,故从西北击之,自破矣。”蛇无头而不行。艾谢曰:“我虽学得阵法,实不知变法。公既之此法,来日以此法复夺祁山寨栅,如何?”望曰:“我之所学,恐瞒不过姜维。”艾曰:“来日公在阵上与他斗阵法,我却引一军暗袭祁山之后。两下混战,可夺旧寨也。”不欲以鬬阵胜之,却欲以诈鬬阵胜之。于是命郑伦为先锋,艾自引军袭山后;一面令人下战书,搦姜维来日鬬阵法。来日候教,伏惟枉临。维批回去讫,乃谓众将曰:“吾受武侯所传密书,此阵变法,共三百六十五样,按周天之数。今搦吾鬬阵法,乃班门弄斧耳!但中间必有诈谋,公等知之乎?”妙在姜维不自说出。廖化曰:“此必赚我鬬阵法,却引一军袭我后也。”妙在等廖化说出此意。维笑曰:“正合吾意。”即令张翼、廖化引一万兵去山后埋伏。次日,姜维尽收九寨之兵,分布于祁山之前。司马望引兵离了渭南,径到祁山之前,出马与姜维答话。维曰:“汝请吾鬬阵法,汝先布与我看。”望布成了八卦。维笑曰:“此即吾所布八阵之法也,汝今盗袭,何足为奇!”今人都是盗袭,那个是自己做出来的。望曰:“汝亦窃他人之法耳!”维曰:“此阵凡有几变?”望笑曰:“吾既能布,岂不会变?此阵有九九八十一变。”比姜维学问没有一半,便要出来比试,极像今日子弟,略读几句文字,便欲出来会考也。维笑曰:“汝试变来。”望入阵变了数番,复出阵曰:“汝识吾变否?”维笑曰:“吾阵法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变,汝乃井底之蛙,安知玄奥乎!”望自知有此变法,实不曾学全,乃勉强折辩曰:“吾不信,汝试变来。”今日空疎之腹,反不信淹博之人,往往如是。维曰:“汝叫邓艾出来,吾当布与他看。”望曰:“邓将军自有良谋,不好阵法。”维大笑曰:“有何良谋!不过叫汝赚吾在此布阵,他却引兵袭吾山后耳!”此言洞见肺腑,胜领教阵法多矣。望大惊,恰预进兵混战,被维以鞭梢一指,两翼兵先出,杀的那魏兵弃甲拋戈,各逃性命。读至此,令人拍案一快。○此时蜀兵亦有长蛇卷阵之势。
却说邓艾催督先锋郑伦来袭山后。伦方转过山角,忽然一声炮响,鼓角喧天,伏兵杀出,为首大将乃廖化也。二人未及答话,两马交处,被廖化一刀斩郑伦于马下。阵不会鬬,将亦不经鬬。邓艾大惊,急勒兵退时,张翼引一军杀到。两下夹攻,魏兵大败。艾舍命突出,身被四箭。读至此,令人又拍案一快。○郭淮一箭便死,邓艾四箭不死,大是侥幸。奔于渭南寨时,司马望亦到。二人商议退兵之策。望曰:“近日蜀主刘蝉,宠幸中贵黄皓,日夜以酒色为乐,正与吴使薛珝语相应。可用反间计召回姜维,此围可解。”如此良谋,胜鬬阵法。艾问众谋士曰:“谁可入蜀交通黄皓?”言未毕,一人应声曰:“某愿往。”艾视之,乃襄阳党均也。艾大喜,即令党均赍金珠宝物,径到成都,连结黄皓,阉人偏好金珠,正不知欲传与何人。可发一叹。布散流言,说姜维怨望天子,不久投魏。与苟安谮孔明事相同。于是成都人人所说皆同。黄皓奏知后主,即遣人星夜宣姜维入朝。读至此,又令人废书一叹。
却说姜维连日搦战,邓艾坚守不出。维心中甚疑。忽使命至,召维入朝。维不知何事,只得班师回朝。邓艾、司马望知姜维中计,遂拔渭南之兵,随后掩杀。正是:
乐毅伐齐遭间阻,岳飞破敌被谗回。
未知胜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59
慕容剑
第一百十四回 曹髦驱车死南阙 姜维弃粮胜魏兵
有司马师之废曹芳于前,又司马昭之弒曹髦于后,天之报曹氏,毋乃太过欤?曰:非过也。曹芳为乞养之子,则未必其为操与丕之孙也,于其非孙者报之,不若于其真为孙者报之之为快也。且以非孙而冒孙者斩其祀,又不若去一冒孙者立一是孙者,而终至于夺其祀之为奇也。苍苍者之巧于报反如此,后世奸雄,尚其鉴哉!
或谓奸雄将作乱于内,必先立威于外,则司马昭之弒君,又当在灭蜀之后;或谓奸雄将定难于外,必先除患于内,则司马昭之弒君,又当在灭蜀之前。由前之论,是孙休之所虑也;由后之论,是贾充之所劝也。然而弒君之事,人固难之矣。司马昭不自弒之,而使贾充弒之;贾充又不自弒之,而使成济弒之。所以然者,诚畏弒君之名而避之耳。熟知论者不归罪于济而归罪于充,又不独归罪于充,而归罪于昭,然则虽畏而欲避,而何所容其避哉?《春秋》诛乱贼必诛其首,有以夫!
赵盾不以赵穿之弒君为己辜,司马孚能以昭之弒君为己罪。然则由陈泰言之,有进于贾充者,以充为次;由司马孚言之,又有进于昭者,而昭又为次矣。故依齐南史之书法,当以司马昭为崔杼;依晋董狐之书法,又当以司马孚为赵盾。
陈泰之舅,舅不如甥;王经之母,母如其子。泰不死而其义不朽,经能死而其忠愈不朽。君子以髦之死为不足惜者,所以报先世为人臣而篡国之辜;而仍以经之死为足嘉者,所以正后世为人臣而从贼之义。
曹操以周文自比,司马昭亦以周文自比。然操比周文,则竟比周文耳;昭则自言学曹操之比周文,直自比曹操也。操欲学周文,则篡国之意犹隐然于言外;昭欲学曹操,则篡国之意已显然于言中。虽同一篡贼,而一前一后,又有升降之异焉。
蔡和、蔡中,实为蔡瑁之弟,犹不为周郎之所信;王瓘本非王经之族,安得不为姜维之所料乎?纵使姜维信之,而夏侯霸必能识之;则邓艾之计,又疏于曹操矣。武侯知郑文之诈,而先斩郑文,故有得而无失;姜维知王瓘之诈,而不先斩王瓘,安能有得而无失乎?粮与栈道,虽王瓘焚之,无异于维自焚之:则姜维之智,终逊于武侯矣。文有后事胜于前事者,不观后事之深,不知前事之浅,则后文不可不读;有后事不如前事者,不观后事之疏,不见前事之密,则后文又不可不读。
却说姜维传令退兵,廖化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虽有诏,未可动也。”廖化之言,只从君命起见。张翼曰:“蜀人为大将军连年动兵,皆有怨望;不如乘此得胜之时,收回人马,以安民心,再作良图。”张翼之言,却从民心起见。维曰:“善。”遂令各军依法而退。命廖化、张翼断后,以防魏兵追袭。
却说邓艾引兵追赶,只见前面蜀兵旗帜整齐,人马徐徐而退。艾叹曰:“姜维深得武侯之法也!”邓艾每赞姜维必赞武侯,可见文中虽无武侯,却处处有一武侯。因此不敢追赶,勒军回祁山寨去了。
且说姜维至成都,入见后主,问召回之故。后主曰:“朕为卿在边庭,久不还师,恐劳军士,故诏卿回朝,别无他意。”维曰:“臣已得祁山之寨,正欲收功,不期半途而废。此必中邓艾反间之计矣。”后主默然不语。活画一昏庸之主。姜维又奏曰:“臣誓讨贼,以报国恩。陛下休听小人之言,致生疑虑。”后主良久乃曰:“朕不疑卿;卿且回汉中,俟魏国有变,再伐之可也。”极没气力语,却只为后回七伐中原伏线。姜维叹息出朝,自投汉中去讫。以下按下蜀汉,再叙魏事。
却说党均回到祁山寨中,报知此事。邓艾与司马望曰:“君臣不和,必有内变。”就令党均入洛阳,报知司马昭。昭大喜,便有图蜀之心,早为一百十六回伏笔。乃问中护军贾充曰:“吾今伐蜀,如何?”充曰:“未可伐也。天子方疑主公,若一旦轻出,内难必作矣。邓艾方说蜀有内变,贾充却说魏有内变,借伐蜀转出弒主,鬬笋甚奇。旧年黄龙两见于宁陵井中,魏初改年号便曰黄初,自以为土德王,盖色尚黄也。黄龙正应曹氏之君。井中正应幽沉之象。两见者,正应曹髦被弒之后,又有曹奂被篡也。群臣表贺,以为祥瑞;天子曰:‘非祥瑞也。龙者君象,乃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屈于井中,是幽困之兆也。’遂作《潜龙》诗一首。诗中之意,明明道着主公。曹髦作诗之事,却在贾充口中写出,叙事妙品。其诗曰:‘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汉少帝飞燕之时兴也、赋也;曹髦黄龙之诗比也。不谓百回之后,忽有其对。司马昭闻之大怒,谓贾充曰:“此人欲效曹芳也。此人公之何人?若不早图,彼必害我。”彼者何人也?充曰:“某愿为主公早晚图之。”
时魏甘露五年夏四月,司马昭带剑上殿,髦起迎之。群臣皆奏曰:“大将军功德巍巍,合为晋公,加九锡。”髦低头不答。昭厉声曰:“吾父子兄弟三人有大功于魏,今为晋公,得毋不宜耶?”曹操受九锡尚能假意托辞,司马昭受九锡却是公然索取。尤而效之,殆有甚焉。髦乃应曰:“敢不如命?”口气亦恶。昭曰:“《潜龙》之诗,视吾等如鳅鳝,是何礼也?”天子以字取祸,又见于此。髦不能答。昭冷笑下殿,众官凛然。髦归后宫,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三人入内计议。髦泣曰:“司马昭将怀篡逆,人所共知。朕不能坐受废辱,卿等可助朕讨之!”不能为勿用之潜龙,却欲为有晦之亢龙矣。王经奏曰:“不可。昔鲁昭公不忍季氏,败走失国;今重权已归司马氏久矣,内外公卿,不顾顺逆之理,阿附奸贼,非一人也。如华歆、王朗之助曹丕。且陛下宿卫寡弱,无用命之人。陛下若不隐忍,祸莫大焉。且宜缓图,不可造次。”髦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朕意已决,便死何惧!”还是献帝耐得。言讫,即入告太后。王沈、王业谓王经曰:“事已急矣。我等不可自取灭族之祸,当往司马公府下出首,以免一死。”人心不附曹而附昭,果如王经之言。经大怒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敢怀二心乎?”不肯轻动之人,正是敢死之士。王沉、王业见经不从,径自往报司马昭去了。
少顷,魏主曹髦出内,令护卫焦伯,聚集殿中宿卫苍头官僮三百余人,曹操帐前虎卫军动以万计,今何如此其惫也?鼓噪而出。髦仗剑升辇,叱左右径出南阙。王经伏于辇前,大哭而谏曰:“今陛下领数百人伐昭,是驱羊而入虎口耳,以龙自况,王经乃比之以羊。空死无益。臣非惜命,实见事不可行也!”髦曰:“吾军已行,卿无阻当。”遂望云龙门而来。只见贾充戎服乘马,左有成倅,右有成济,自变量千铁甲禁兵,吶喊杀来。髦仗剑大喝曰:“吾乃天子也!一向不成为天子,此时欲正名定分难矣。汝等突入宫庭,欲弒君耶?”禁兵见了曹髦,皆不敢动。众人还有天子二字在肚里。贾充呼成济曰:“司马公养你何用?正为今日之事也!”贾充只有司马二字在意中。济乃绰戟在手,回顾充曰:“当杀耶?当缚耶?”直将曹髦作一羊耳。充曰:“司马公有令;只要死的。”不要献生,只要纳熟。成济捻戟直奔辇前。髦大喝曰:“匹夫敢无礼乎!”言未讫,被成济一戟刺中前胸,撞出辇来;再一戟,刃从背上透出,死于辇旁。从前天子遇害,未有如此之惨者。焦伯挺槍来迎,被成济一戟刺死。众皆逃走。王经随后赶来,大骂贾充曰:“逆贼安敢弒君耶!”充大怒,叱左右缚定,报知司马昭。昭入内,见髦已死,乃佯作大惊之状,以头撞辇而哭,不知此处眼泪从何处得来。将谁欺?欺天乎?令人报知各大臣。
时太傅司马孚入内,见髦尸,首枕其股而哭曰:此是真哭。“弒陛下者,臣之罪也!”赵穿弒其君,而《春秋》归罪于赵盾,孚殆以赵盾自比矣。遂将髦尸用棺椁盛贮,停于偏殿之西。昭入殿中,召群臣会议。群臣皆至,独有尚书仆射陈泰不至。昭令泰之舅尚书荀顗召之。泰大哭曰:“论者以泰比舅,今舅实不如泰也。”吴国全纪是外甥背娘舅,今魏国荀顗是娘舅背外甥。乃披麻带孝而入,哭拜于灵前。昭亦佯哭而问曰:“今日之事,何法处之?”泰曰:“独斩贾充,少可以谢天下耳。”曰“少可以谢天下”,则知斩贾充亦是次着矣。昭沉吟良久,又问曰:“再思其次?”意在成济一人。泰曰:“惟有进于此者,不知其次。”明明道着司马昭。昭曰:“成济大逆不道,可剐之,灭其三族。”济大骂昭曰:“非我之罪,是贾充传汝之命!”昭令先割其舌。济至死叫屈不绝。弟成倅亦斩于市,尽灭三族。助乱贼者即为乱贼所杀,人亦何为而助乱贼也!后人有诗叹曰:
司马当年命贾充,弒君南阙赭袍红。却将成济诛三族,只道军民尽耳聋!
昭又使人收王经全家下狱。王经正在廷尉厅下,忽见缚其母至。经叩头大哭曰:“不孝子累及慈母矣!”母大笑曰:“人谁不死?正恐不得死所耳!以此弃命,何恨之有!”可与徐庶之母并传。庶母欲其子之忠汉,经母喜其子之忠魏,同一意也。次日,王经全家皆押赴东市。王经母子含笑受刑。满城士庶,无不垂泪。后人有诗曰:
汉初夸伏剑,汉末见王经。真烈心无异,坚刚志更清。节如泰华重,命似鸿毛轻。母子声名在,应同天地倾。
太傅司马孚请以王礼葬曹髦,昭许之。贾充等劝司马昭受魏禅,即天子位。昭曰:“昔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故圣人称为至德。曹操欲学周文王,司马昭亦称文王,看样得好。魏武帝不肯受禅于汉,犹吾之不肯受禅于魏也。”曹芳常以曹操比司马师矣,今司马昭亦以曹操自比。夫君子比臣于曹犹可言也,臣亦公然自比于曹操,不可言也。贾充等闻言,已知司马昭留意于子司马炎矣,曹操让皇帝与曹丕做,司马昭亦让皇帝与司马炎做,欲篡其子孙而即学其祖宗之法,哀哉!遂不复劝进。是年六月,司马昭立常道乡公曹璜为帝,改元景元元年。璜改名曹奂,字景召,乃武帝曹操之孙,燕王曹宇之子也。奂封昭为相国晋公,赐钱十万、绢万匹。其文武多官,各有封赏。以下按过魏事,再叙西蜀。
早有细作报入蜀中。姜维闻司马昭弒了曹髦,立了曹奂,喜曰:“吾今日伐魏又有名矣。”遂发书入吴,令起兵问司马昭弒君之罪;一面奏准后主,起兵十五万,车乘数千辆,皆置板箱于上;令廖化、张翼为先锋。化取子午谷,翼取骆谷,维自取斜谷,皆要出祁山之前取齐。三路兵并起,杀奔祁山而来。此是七伐中原。
时邓艾在祁山寨中,训练人马,闻报蜀兵三路杀到,乃聚诸将计议。参军王瓘曰:“吾有一计,不可明言,现写在此,谨呈将军台览。”艾接来展看毕,笑曰:“此计虽妙,只怕瞒不过姜维。”瓘曰:“某愿舍命前去。”艾曰:“公志若坚,必能成功。”遂拨五千兵与瓘。瓘连夜从斜谷迎来,正撞蜀兵前队哨马。瓘叫曰:“我是魏国降兵,可报与主帅。”哨军报知姜维,维令拦住余兵,只教为首的将来见。瓘拜伏于地曰:“某乃王经之侄王瓘也。近见司马昭弒君,将叔父一门皆戮,某痛恨入骨。今幸将军兴师问罪,故特引本部兵五千来降。愿从调遣,剿除奸党,以报叔父之恨。”与前蔡中、蔡和之降吴以杀蔡瑁为名一样局面。维大喜,谓瓘曰:“汝既诚心来降,吾岂不诚心相待?吾军中所患者,不过粮耳。今有粮车数千,现在川口,汝可运赴祁山。吾只今去取祁山寨也。”读者试猜姜伯约是何意见?欢心中大喜,以为中计,忻然领诺。姜维曰:“汝去运粮,不必用五千人,但引三千人去,留下二千人引路,以打祁山。”妙着已算定。瓘恐维疑惑,乃引三千兵去了。维令傅佥引二千魏兵随征听用。忽报夏侯霸到。霸曰:“都督何故准信王瓘之言也?吾在魏,虽不知备细,未闻王瓘是王经之侄。想是通谱宗侄耳。其中多诈,请将军察之。”维大笑曰:“我已知王瓘之诈,故分其兵势,将计就计而行。”原来如此。霸曰:“公试言之。”维曰:“司马昭奸雄比于曹操,既杀王经,灭其三族,安肯存亲侄于关外领兵?故知其诈也。能料王瓘,只是能料司马昭耳。仲权之见,与我暗合。”于是姜维不出斜谷,却令人于路暗伏,以防王瓘奸细。不旬日,果然伏兵捉得王瓘回报邓艾下书人来见。维问了情节,搜出私书,书中约于八月二十日,从小路运粮送归大寨,却教邓艾遣兵于墵山谷中接应。维将下书人杀了,却将书中之意,改作八月十五日,约邓艾自率大兵于墵山谷中接应。一面令人扮作魏军往魏营下书;来降的是真魏兵,下书的是假魏兵。王瓘是以真用假,姜维是以假用假。一面令人将现有粮车数百辆,卸了粮米装载干柴茅草引火之物,用青布罩之,以此木换八木。令傅佥引二千原降魏兵,执打运粮旗号。维却与夏侯霸各引一军,去山谷中埋伏。令蒋舒出斜谷,廖化、张翼俱各进兵,来取祁山。前姜维本自出斜谷,今却换了蒋舒,变化得妙。
却说邓艾得了王瓘书信,大喜,急写回书,今来人回报。至八月十五日,邓艾引五万精兵径往墵山谷中来,远远使人凭高眺探,只见无数粮车,接连不断,从山谷中而行。此是傅佥扮作王瓘。艾勒马望之,果然皆是魏兵。知真魏兵。左右曰:“天已昏暮,可速接应王瓘出谷口。”艾曰:“前面山势掩映,倘有伏兵,急难退步,只可在此等候。”邓艾亦甚精细。正言间,忽两骑马骤至,报曰:“王将军因将粮草过界,背后人马赶来,望早救应。”此两人是假魏兵。艾大惊,急催兵前进。时值初更,月明如昼。且是八月十五日。○将写火,先写月,百忙中有此闲笔。只听得山后吶喊,艾只道王瓘在山后厮杀。径奔过山后时,忽树林后一彪军撞出,为首蜀将傅佥,纵马大叫曰:“邓艾匹夫!已中吾主将之计,何不早早下马受死!”读至此为之一快。艾大惊,勒回马便走。车上火尽着,中秋放烟火,竟似正月元宵。那火便是号火。一火两用。两势下蜀兵尽出,杀得魏兵七断八续,但闻四下山上只叫:“拿住邓艾的赏千金,封万户侯!”大是快人。諕得邓艾弃甲丢盔,撇了坐下马,杂在步军之中,爬山越岭而逃。与曹操割须弃袍时仿佛相似。姜维、夏侯霸只望马上为首的径来擒捉,不想邓艾步行走脱。维领得胜兵去接王瓘粮车。
却说王瓘密约邓艾,先期将粮草车仗,整备停当,端候举事。忽有心腹人报:“事已泄漏,邓将军大败,不知性命如何?”瓘大惊,令人哨探,回报三路兵围杀将来,背后又见尘头大起,四下无路。瓘叱左右令放火,尽烧粮草车辆。前烧假粮,此烧真粮,弄假成真,以火济火。一霎时,火光突起,烈火烧空。瓘大叫曰:“事已急矣!汝等宜死战!”乃提兵望西杀出。背后姜维三路追赶。维只道王瓘舍命撞回魏国,不想反杀入汉中而去。瓘因兵少,只恐追兵赶上,遂将栈道并各关隘尽皆烧毁。姜维不先杀王瓘,亦是失着。姜维恐汉中有失,遂不追邓艾,提兵连夜抄小路来追杀王瓘。瓘被四面蜀兵攻击,投黑龙江而死。又是以水济火。余兵尽被姜维坑之。维虽然胜了邓艾,却折了许多粮车,又毁了栈道,乃引兵还汉中。邓艾引部下败兵,逃回祁山寨内,上表请罪,自贬其职。司马昭见艾数有大功,不忍贬之,复加厚赐。艾将原赐财物,尽分给被害将士之家。昭恐蜀兵又出,遂添兵五万与艾守御。姜维连夜修了栈道,又议出师。正是:
连修栈道兵连出,不伐中原死不休。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59
慕容剑
第一百十五回 诏班师后主信谗 托屯田姜维避祸
姜维四伐与三伐相连,而三伐胜,而四伐不胜,张翼所谓画蛇添足者也。今八伐亦与七伐相连,而七伐胜,而八伐不胜,是又画蛇添足矣。而姜维之意,则以为不然。盖画蛇而既成,则蛇固可以无足;若画蛇而未就,则蛇正不可无尾耳。
洮阳之出,维以为非艾之料,而艾则知其料我之不料也;祁山之救,维知为艾之所料,而艾则不知其料我之能料也。至于后主之召回,不独维不料之,艾亦不料之矣。智者之智,常出于智者之意外;愚者之愚,亦出于智者之意外。读书至此,能不为之慨然!
又有读至终篇,而复兴最先开卷之数行相应者。如观黄龙见井之兆,令人思青蛇见御座之时;观曹髦咏黄龙之诗,令人思汉帝咏飞燕之句。斯已奇矣。然当时之人,犹未以前相况也。至于姜维之欲去黄皓,则明明以十常侍为比,明明以灵帝为鉴。于一百十回之后,忽然如睹一百十回以前之人,忽然重见一百十回以前之事。如此首尾连合,岂非绝世奇文?
武侯出师以屯田终,姜维出师亦以屯田终。屯汨中与屯渭滨无异耳。以为避祸,而保蜀之道在焉;以为保蜀,而取魏之道亦在焉。姜维未尝有九伐之事,而后人以汨中之役为姜维之九伐中原。夫为取魏而屯田,则虽谓之九伐为可也。
蜀之伐魏自此终,而魏之伐蜀又自此始。可见汉不灭贼,则贼必灭汉,此正武侯“不两立”之说也。先主将入西川,先见孔明画图一幅,又得张松画图一幅;司马昭将入西川,先见邓艾汨中画图一本,又得钟会全蜀画图一幅。前后天然相对,若合符节,真奇文奇事。
却说蜀汉景耀五年,冬十月,大将军姜维差人连夜修了栈道,整顿军粮兵器,又于汉中水路调拨船只。俱已完备,上表奏后主曰:“臣累出战,虽未成大功,已挫动魏人心胆。今养兵日久,不战则懒,懒则致病。其语甚壮,如先主髀肉复生之叹。况今军思效死,将思用命。臣如不胜,当受死罪。”数语又抵得一篇《出师表》。后主览表,犹豫未决。谯周出班奏曰:“臣夜观天文,见西蜀分野,将星暗而不明。谯周好言天文,又为后文伏笔。今大将军又欲出师,此行甚是不利。陛下可降诏止之。”后主曰:“且看此行若何。果然有失,却当阻之。”谯周再三苦谏不从,乃归家叹息不已,遂推病不出。
却说姜维临兴兵,乃问廖化曰:“吾今出师,誓欲恢复中原,当先取何处?”化曰:“连年征伐,军民不宁;兼魏有邓艾,足智多谋,非等闲之辈:将军强欲行难为之事,此化所以未敢专也。”廖化前番欲战,此番不欲战,亦与张翼之见合矣。维勃然大怒曰:“昔丞相六出祁山,亦为国也。吾今八次伐魏,岂为一己之私哉?今当先取洮阳。如有逆吾者必斩!”遂留廖化守汉中,自同诸将提兵三十万,径取洮阳而来。此是八伐中原。早有川口人报入祁山寨中。时邓艾正与司马望谈兵,闻知此信,遂令人哨探。回报蜀兵尽从洮阳而出。司马望曰:“姜维多计,莫非虚取洮阳而实来取祁山乎?”邓艾曰:“今姜维实出洮阳也。”望曰:“公何以知之?”艾曰:“向者姜维累出吾有粮之地,今洮阳无粮,维必料吾只守祁山,不守洮阳,故径取洮阳;如得此城屯粮积草,结连羌人,以图久计耳。”姜维欲取洮阳之意,姜维不曾说明,却在邓艾口中说出,妙。望曰:“若此,如之奈何?”艾曰:“可尽撤此处之兵,分为两路去救洮阳。离洮阳二十五里,有侯河小城,乃洮阳咽喉之地。公引一军伏于洮阳,偃旗息鼓,大开四门,如此如此而行;我却引一军伏侯河,必获大胜也。”此番又为邓艾所算,与取上邽时一样局面。筹画已定,各各依计而行。只留偏将师纂守祁山寨。
却说姜维令夏侯霸为前部,先引一军径取洮阳。霸提兵前进,将近洮阳,望见城上并无一杆旌旗,四门大开。霸心下疑惑,未敢入城,回顾诸将曰:“莫非诈乎?”诸将曰:“眼见得是空城,只有些小百姓,听知大将军兵到,尽弃城而走了。”霸未信,自纵马于城南视之,只见城后老小无数,皆望西北而逃。霸大喜曰:“果空城也。”夏侯霸多谋,此番却在邓艾之下。遂当先杀入,余众随后而进。方到瓮城边,忽然一声炮响,城上鼓角齐鸣,旌旗遍竖,拽起吊桥。霸大惊曰:“误中计矣!”慌欲退时,城上矢石如雨。可怜夏侯霸同五百军,皆死于城下。如曹仁在南邵射周郎时。后人有诗叹曰:
大胆姜维妙算长,谁知邓艾暗提防。可怜投汉夏侯霸,顷刻城边箭下亡。
司马望从城内杀出,蜀兵大败而逃。随后姜维引接应兵到,杀退司马望,就傍城下寨。维闻夏侯霸射死,嗟伤不已。是夜二更,邓艾自侯河城内,暗引一军潜地杀入蜀寨。蜀兵大乱,姜维禁止不住。城上鼓角喧天,司马望引兵杀出。两下夹攻,蜀兵大败。维左冲右突,死战得脱,退二十余里下寨。姜维又输一阵。蜀兵两番败走之后,心中摇动。维与众将曰:“胜败乃兵家之常,今虽损兵折将,不足为忧。成败之事,在此一举。汝等始终勿改。如有言退者立斩。”不但天意不可回,人心亦未可以强矣。张翼进言曰:“魏兵皆在此处,祁山必然空虚。将军整兵与邓艾交锋,攻打洮阳、侯河;某引一军取祁山。取了祁山九寨,便驱兵向长安。此为上计。”张翼之计亦自胜着,惜又为邓艾猜破。维从之,即令张翼引后军径取祁山。维自引兵到侯河搦邓艾交战。艾引军出迎。两军对圆,二人交锋数十余合,不分胜负,各收兵回寨。次日,姜维又引兵挑战,邓艾按兵不出。姜维令军辱骂。邓艾寻思曰:“蜀人被吾大杀一阵,全然不退,连日反来搦战,必分兵去袭祁山寨也。守寨将师纂兵少智寡,必然败矣。吾当亲往救之。”张翼所算,又在邓艾算中。乃唤子邓忠分付曰:“汝用心守把此处,任他搦战,却勿轻出。吾今夜引兵去祁山救应。”是夜二更,姜维正在寨中设计,忽听得寨外喊声震地,鼓角喧天,人报邓艾引三千精兵夜战。诸将欲出,维止之曰:“勿得妄动。”原来邓艾引兵至蜀寨前哨探了一遍,乘势去救祁山,邓艾之救祁山,不用衔枚疾走,却用鼓角喧天,借夜战为名,乘势而去,真意料所不及。邓忠自入城去了。姜维唤诸将曰:“邓艾虚作夜战之势,必然去救祁山寨矣。”你猜着我,我猜着你,好看杀人。乃唤傅佥吩咐曰:“汝守此寨,勿轻与敌。”嘱毕,维自引三千兵来助张翼。两人真是对手,叙法简净。
却说张翼正到祁山攻打,守寨将师纂兵少,支持不住。看看待破,忽然邓艾兵至,冲杀了一阵,蜀兵大败,把张翼隔在山后,绝了归路。正慌急之间,忽听的喊声大震,鼓角喧天,只见魏兵纷纷倒退。左右报曰:“大将军姜伯约杀到!”伯约之来又在张翼一边,写得突兀。翼乘势驱兵相应。两下夹攻,邓艾折了一阵,急退上祁山寨不出。姜维令兵四面攻围。
话分两头。却说后主在成都,听信宦官黄皓之言,又溺于酒色,不理朝政。阿斗如此不长进,子龙错抱了他也。时有大臣刘琰妻胡氏,极有颜色;因入宫朝见皇后,后留在宫中,一月方出。此时宫中府中太觉一体了。琰疑其妻与后主私通,命妇留宫一月,原无此体,但后主南道方盛,北道恐未暇及此。乃唤帐下军士五百人列于前,将妻绑缚,令军以履挞其面数十,几死复苏。与面何干?想怒其冶容诲淫也。后主闻之大怒,令有司议刘琰罪。有司议得:卒非挞妻之人,面非受刑之地,命妇非入侍宫禁之人,宫中亦非命妇游翔之地。君臣皆失也。合当弃市。”遂斩刘琰。自此命妇不许入朝。然一时官僚以后主荒淫,多有疑怨者。于是贤人渐退,小人日进。“亲贤人,远小人,前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人,后汉所以倾颓也。”令人忆武侯之言。时右将军阎宇身无寸功,只因阿附黄皓,遂得重爵;闻姜维统兵在祁山,乃说皓奏后主曰:“姜维屡战无功,可命阎宇代之。”是欲以骑劫代乐毅也。后主从其言,遣使赍诏,召回姜维。维正在祁山攻打寨栅,忽一日三道诏至,宣维班师。何异岳飞金牌十二。维只得遵命,先令洮阳兵退,次后与张翼徐徐而退。邓艾在寨中只听得一夜鼓角喧天,不知何意。至平明,人报蜀兵尽退,止留空寨。与邓艾救祁山时一样方法。艾疑有计,不敢追袭。姜维此番退兵,不独维所不料,亦艾所不料也。
姜维径到汉中,歇住人马,自与使命入成都见后主。后主一连十日不朝。维心中疑惑。是日至东华门,遇见秘书郎却正。维问曰:“天子召维班师,公知其故否?”正笑曰:“大将军何尚不知?黄皓欲使阎宇立功,奏闻朝廷,发诏取回将军。今闻邓艾善能用兵,因此寝其事矣。”忽兴忽寝,全凭一个宦官做主,可发一笑。○早知如此,何如勿昭姜维。维大怒曰:“我必杀此宦竖!”此时姜维欲效袁绍之杀十常侍,亦是快事。却正止之曰:“大将军继武侯之事,任大职重,岂可造次?倘若天子不容,反为不美矣。”维谢曰:“先生之言是也。”次日,后主与黄皓在后园宴饮,维自变量人径入。早有人报知黄皓,皓急避于湖山之侧。黄皓如此害怕,罪不比张让、赵忠之难除,特天子不欲除之耳。维至亭下,拜了后主,泣奏曰:“臣困邓艾于祁山,陛下连降三诏,召臣回朝,未审圣意为何?”后主默然不语。维又奏曰:“黄皓奸巧专权,乃灵帝时十常侍也。直照应到第一回,可谓常山率然,首尾相应。陛下近则鉴于张让,远则鉴于赵高。又说一个样子与他看。早杀此人,朝廷自然清平,中原方可恢复。”后主笑曰:“黄皓乃趋走小臣,纵使专权,亦无能为。昔者董允每切齿恨皓,朕甚怪之。补前亦所未及。卿何必介意?”维叩头奏曰:“陛下今日不杀黄皓,祸不远也。”后主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卿何不容一宦官耶?”令近侍于湖山之侧,唤出黄皓至亭下,命拜姜维伏罪。和事天子。皓哭拜维曰:“某早晚趋侍圣上而已,并不干与国政。将军休听外人之言,欲杀某也。某命系于将军,惟将军怜之!”言罢,叩头流涕。乞怜取妍是此辈故态,其如姜维之不好男风何!维忿忿而出,即往见却正,备将此事告之。正曰:“将军祸不远矣。将军若危,国家随灭!”不特为伯约忧,正为国家忧。维曰:“先生幸教我以保国安身之策。”正曰:“陇西有一去处,名曰沓中,此地极其肥壮。将军何不效武侯屯田之事,又将屯田渭水事一提,照应一百二回中事。奏知天子,前去沓中屯田?一者,得麦熟以助军实;一是足兵。二者,可以尽图陇右诸郡;一是进取。三者,魏人不敢正视汉中;三是御敌。四者,将军在外掌握兵权,人不能图,可以避祸:四是自保。此乃保国安身之策也,宜早行之。”三句是保国,一句是安身。维大喜,谢曰:“先生金玉之言也。”次日,姜维表奏后主,求沓中屯田,效武侯之事。后主从之。维遂还汉中,聚诸将曰:“某累出师,因粮不足,未能成功。今吾提兵八万,往沓中种麦屯田,徐图进取。汝等久战劳苦,今且敛兵聚谷,退守汉中;魏兵千里运粮,经涉山岭,自然疲乏,疲乏必退。那时乘虚追袭,无不胜矣。”姜维意中只是以破魏为事。遂令胡济屯汉寿城,王舍守乐城,蒋斌守汉城,蒋舒、傅佥同守关隘。分拨已毕,维自引兵八万,来沓中种麦,以为久计。以下按过蜀汉,再叙魏国。
却说邓艾闻姜维在沓中屯田,于路下四十余营,连络不绝,如长蛇之势。连营亦与阵法一般。○此是九伐中原。艾遂令细作相了地形,画成图本,具表申奏。先是一本画图。晋公司马昭见之,大怒曰:“姜维屡犯中原,不能剿除,是吾心腹之患也。”贾充曰:“姜维深得孔明传授,急难退之。须得一智勇之将,往刺杀之,可免动兵之劳。”贾充是盗贼之计。从事中郎荀勖曰:“不然。今蜀主刘禅溺于酒色,信用黄皓,大臣皆有避祸之心。姜维在沓中屯田,正避祸之计也。若令大将伐之,无有不胜,何必用刺客乎?”方是堂堂正正之论。昭大笑曰:“此言最善。吾欲伐蜀,谁可为将?”荀勖曰:“邓艾乃世之良材,更得钟会为副将,大事成矣。”昭大喜曰:“此言正合吾意。”乃召钟会入而问曰:“吾欲令汝为大将,去伐东吴,可乎?”将行刺跌出兴师,又将伐吴跌出伐蜀。会曰:“主公之意本不欲伐吴,实欲伐蜀也。”妙人。昭大笑曰:“子诚识吾心也。但卿往伐蜀,当用何策?”会曰:“某料主公欲伐蜀,已画图本在此。”又是一本画图。昭展开视之,图中细载一路安营下寨屯粮积草之处,从何而进,从何而退,一一皆有法度。邓艾止画汨中之图,钟会又画全蜀之图,同一画图,又自各别。昭看了大喜曰:“真良将也!卿与邓艾合兵取蜀,何如?”会曰:“蜀川道广,非一路可进,当使邓艾分兵各进可也。”既以伐吴跌出伐蜀,又以合兵跌出分兵。曲折之甚。昭遂拜钟会为镇西将军,假节钺,都督关中人马,调遣青、徐、兖、豫、荆、扬等处;一面差人持节令邓艾为征西将军,都督关外陇上,使约期伐蜀。即遣新将,再封旧将,一新一旧,便有不相下之势。次日,司马昭于朝中计议此事,前将军邓敦曰:“姜维屡犯中原,我兵折伤甚多,只今守御,尚自未保;奈何深入山川危险之地,自取祸乱耶?”昭怒曰:“吾欲兴仁义之师,伐无道之主,汝安敢逆吾意!”叱武士推出斩之。须臾,呈邓敦首级于阶下。众皆失色。弒君之后,又必示威于臣;伐国之前,亦必示威于内。奸雄作威,往往如此。昭曰:“吾自征东以来,息歇六年,治兵缮甲,皆已完备,欲伐吴、蜀久矣。今先定西蜀,乘顺流之势,水陆并进,并吞东吴;此灭虢取虞之道也。方算伐蜀,又算到伐吴,自此至末回,方是一气呵成。吾料西蜀将士,守成都者八九万,守边境者不过四五万,姜维屯田者不过六七万。今吾已令邓艾引关外陇右之兵十余万,绊住姜维于沓中,使不得东顾;遣钟会引关中精兵二三十万,直抵骆谷,三路以袭汉中。此处本欲邓艾绊住姜维,钟会潜入西川;后文郄是钟会绊住姜维,邓艾潜入西川。正妙在与后相反,方见事之变化。蜀主刘禅昏暗,边城外破,士女内震。其亡可必矣。”众皆拜服。
却说钟会受了镇西将军之印,起兵伐蜀。会恐机谋或泄,却以伐吴为名,令青、兖、豫、荆、扬等五处各造大船;又遣唐咨于登、莱等州傍海之处,拘集海船。钟会佯作伐吴,即刘晔讳言伐蜀之意。司马昭不知其意,遂召钟会问之曰:“子从旱路收川,何用造船耶?”会曰:“蜀若闻我兵大进,必求救于东吴也。故先布声势,作伐吴之状,吴必不敢妄动。一年之内,蜀已破,船已成,而伐吴岂不顺乎?”亦从伐蜀先算到伐吴,自此至末卷,方是一气呵成。昭大喜,选日出师。时魏景元四年秋七月初三日,钟会出师。司马昭送之于城外十里方回。西曹掾邵悌密谓司马昭曰:“今主公遣钟会领十万兵伐蜀,愚料会志大心高,不可使独掌大权。”早为钟会谋反伏线。昭笑曰:“吾岂不知之?”悌曰:“主公既知,何不使人同领其职?”昭言无数语,使邵悌疑心顿释。正是:
方当士马驱驰日,早识将军跋扈心。
未知其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59
慕容剑
第一百十六回 钟会分兵汉中道 武侯显圣定军山
此回记魏取蜀之事也,而司马昭主其事,则非魏之能取之,而晋之取之也。魏之灭,尚在蜀灭之后,然曹芳已废而曹髦已弒,虽奂之一息尚存,而已全乎其为晋也。全乎其为晋,则不得复以魏目之。犹之起兵徐州,乃备之讨曹,而非备之犯汉;兵败当阳,乃魏之攻备,而非汉之伐备也。前乎此者,魏之攻蜀有二:一发于曹丕,而五路之兵不战而自解;再发于曹睿,而陈仓之兵遇雨而引归:是天意之不欲以魏灭汉也明矣。天不欲兴汉,而又不欲以魏灭汉,于是灭之以灭魏之晋焉。而汉之灭,庶可以无憾云尔。
钟会将取蜀,而佯作取吴之势,其谋是诈;乃未取蜀而先为取吴之地,其谋仍是真。斯伏线之最奇者矣。而犹未也,邵悌于会之未行,而预知其必胜,预知其必叛,则更奇;司马昭于会之未胜,而预知其胜后之必叛,又知其叛之必无成,则尤奇。以数回之线,于一回伏之,天然有此一气呼应之文。近之作稗官者,虽欲执笔而效焉,岂可得耶?
黄巾以妖邪惑众,此第一回中之事也,而师婆之妄托神言似之;张让隐匿黄巾之乱以欺灵帝,亦第一回中之事也,而黄皓隐匿姜维之表又似之。前有男妖,后有女妖,而女甚于男;前有十常侍,后有一常侍,而一可当十。文之有章法者,首必应尾,尾必应首。读《三国》至此篇,是一部大书前后大关合处。
以死诸葛走生仲达,而武侯不死;以死诸葛吓生钟会,而武侯又不死。然武侯能显圣以谕魏将,而不显圣以教后主;能显圣以护百姓,而不显圣以助姜维,则何也?曰:此天之不可强也。自非然者,武侯之前,关公亦尝显圣矣。关公能显圣以追吕蒙,岂不能显圣以追陆逊;能显圣以解铁车之围,岂不能显圣以救猇亭之败哉?
邓艾未入川时,先得一梦;钟会于定军山前,亦得一梦。人但知艾与会之梦为梦,而不知艾之以梦告卜者亦梦也。会之祭武侯,与武侯之托梦于会亦梦也。不独两人之事业以成梦,即三分之割据皆成梦。先主、孙权、曹操,皆梦中之人;西蜀、东吴、北魏,尽梦中之境。谁是谁非,谁强谁弱,尽梦中之事。读《三国》者,读此回述梦之文,凡三国以前、三国以后,总当作如是观。
却说司马昭谓西曹掾邵悌曰:“朝臣皆言蜀未可伐,是其心怯:若使强战,必败之道也。此不遣他人同往之意。今钟会独建伐蜀之策,是其心不怯;心不怯,则破蜀必矣;蜀既破,则蜀人心胆已裂。‘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会即有异志,蜀人安能助之乎?早为姜维助会不成伏线。至若魏人得胜思归,必不从会而反,更不足虑耳。又为魏将不从钟会伏线。此言乃吾与汝知之,切不可泄漏。”邵悌拜服。
却说钟会下寨已毕,升帐大集诸将听令。时有监军卫瓘,护军胡烈;大将田续、庞会、田章、爰青(左青右为“影”的右边)、丘建、夏侯咸、王贾、皇甫闿、句安等八十余员。会曰:“必须一大将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叠桥。谁敢当之?”一人应声曰:“某愿往。”会视之,乃虎将许褚之子许仪也。虎痴之勇,已隔数十回,于此一提。众皆曰:“非此人不可为先锋。”会唤许仪曰:“汝乃虎体猿臂之将,父子有名,今众将亦皆保汝。汝可挂先锋印,领五千马军,一千步军,径取汉中。分兵三路:汝领中路,出斜谷;武侯尝从此处去,钟会却从此处来。与前文相映。左军出骆谷;姜维尝从此处去,钟会却从此处来。与前文相映。右军出子午谷。魏延欲从此处去,钟会却从此处来。与前文相映。此皆崎岖山险之地,当令军填平道路,修理桥梁,凿山破石,勿使阻碍;如违必按军法。”数语极似常套,却为后文伏笔。许仪受命,领兵而进。钟会随后提十万余众,星夜起程。
却说邓艾在陇西,既受伐蜀之诏,一面令司马望往遏羌人。又遣雍州刺史诸葛绪,天水太守王颀,陇西太守牵弘,金城太守杨欣,各调本部兵前来听令。先写钟会一番调度,便接写邓艾一番调度,各自声势。比及军马云集,邓艾夜作一梦,梦见登高山,望汉中,忽于脚下迸出一泉,水势上涌。须臾惊觉,一场大事,却先述一梦起。浑身汗流,遂坐而待旦,乃召护卫邵缓问之。缓素明《周易》。艾备言其梦。缓答曰:“易云:‘山上有水曰蹇。《蹇》卦者,利西南,不利东北。’孔子云:‘蹇利西南。往有功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不是圆梦,却是起课,不消更卜,梦即是卜。将军此行必然克蜀。但可惜蹇滞不能还。”早为邓艾被杀伏案。艾闻言,愀然不乐。忽钟会檄文至,约艾起兵,于汉中取齐。艾遂遣雍州刺史诸葛绪,引兵一万五千,先断姜维归路;次遣天水太守王颀,引兵一万五千,从左攻沓中;陇西太守牵弘,引一万五千人,从右攻沓水;又遣金城太守杨欣,引一万五千人,于甘松邀姜维之后。钟会是三路,邓艾是四路,各各不同。艾自引兵三万,往来接应。
却说钟会出师之时,有百官送出城外,旌旗蔽日,铠甲凝霜,人强马壮,威风凛凛。人皆称羡,惟有相国参军刘实,微笑不语。邵悌知而言之,刘实知而不言,更有意思。太尉王祥见实冷笑,就马上握其手而问曰:“钟、邓二人此去可平蜀乎?”实曰:“破蜀必矣,但恐皆不得还都耳。”此处又总为二人被杀伏线。王祥问其故,刘实但笑而不答。是有意思人。祥遂不复问。
却说魏兵既发,早有细作入沓中报知姜维。维即具表申奏后主:“请降诏遣左车骑将军张翼领兵守护阳平关,右车骑将军廖化领兵守阴平桥。这二处最为要紧。若失二处,汉中不保矣。钟会三路、邓艾四路,姜维却重在二路,又各不同。一面当遣使入吴求救。正与钟会之言相合。臣一面自起沓中之兵拒敌。”连此亦是四路。时后主改景耀五年为炎兴元年,插入此句,为后“二火初兴”语伏笔。日与宦官黄皓在宫中游乐。忽接姜维之表,即召黄皓问曰:“今魏国遣钟会、邓艾大起人马,分道而来,如之奈何?”赤壁之战曾仗孔明东风之功,今何不以黄皓之南风退之?皓奏曰:“此乃姜维欲立功名,故上此表。陆下宽心,勿生疑虑。臣闻城中有一师婆,供奉一神,能知吉凶,可召来问之。”今日人家女子往往信此。后主从其言,于后殿陈设香花纸烛享祭礼物,令黄皓用小车请入宫中,坐于龙床之上。即此师婆,亦是蜀中之大灾异,当与柏树夜哭等同观。后主焚香祝毕。师婆忽然披发跣足,就殿上跳跃数十遍,盘旋于案上。活画一师婆身分。皓日:“此神人降矣。升下可退左右亲祷之。”后主尽退侍臣,再拜祝之。即天子拜师婆,亦是朝中一大灾异,当与青蛇升御座同观。师婆大叫曰;“吾乃西川土神也。即师婆自称土神,亦是朝中一大灾异,当与雌鸡化雄同观。升下欣乐太平,何为求问他事?数年之后,魏国疆土亦归升下矣。陛下切勿忧虑。”言讫,昏倒于地,半晌方苏。活画一师婆身份。后主大喜,重加赏赐。自此深信师婆之说,遂不听姜维之言,每日只在宫中饮宴欢乐。自李傕信师巫言,已隔百余回,忽又其匹。姜维履申告急表文,皆被黄皓隐匿,因此误了大事。与张让隐匿黄巾消息前后一辙。
却说钟会大军,迤逦望汉中进发。前军先锋许仪,要立头功,先领兵至南郑关。仪谓部将曰:“过此关即汉中矣。关上不多人马,我等便可奋力抢关。”众将领命,一齐并力向前。原来守关蜀将卢逊,早知魏兵将到,先于关前木桥左右,伏下军士,装起武侯所遗十矢连弩;又将武侯临终之事一提,与一百四回照应。比及许仪兵来抢关时,一声梆子响处,矢石如雨。仪急退时。早射倒数十骑。魏兵大败。仪回报钟会。会自提帐下甲士百余骑来看,果然箭弩一齐射下。会拨马便回,关上卢逊引五百军杀下来。会拍马过桥,桥上土塌,陷住马蹄,险些儿掀下马来。马挣不起,会弃马步行跑下桥时,卢逊赶上一槍刺来,读者至此,必谓钟会死矣。却被魏军中荀恺回身一箭,射卢逊落马。钟会麾众乘势抢关,关上军士因有蜀兵在关前,不敢放箭。被钟会杀散,夺了山关。钟会几死复生,又夺山关,皆意外惊人之笔。即以荀恺为护军,以全副鞍马铠甲赐之。会唤许仪至帐下,责之曰:“汝为先锋,理合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专一修理桥梁道路,以便行军。吾方纔到桥上,陷住马蹄,几乎堕桥,若非荀恺,吾已被杀矣。会之不死,实有天幸。汝既违军令,当按军法。”叱左右推出斩之。诸将告曰:“其父许褚有功于朝廷,又将许禇前事一提。望都督恕之。”会怒曰:“军法不明,何以令众?”遂令斩首示众。众将无不骇然。早为后文诸将不从钟会张本。
时蜀将王含守乐城,蒋斌守汉城,见魏兵势大,不敢出战,只闭门自守。钟会下令曰:“兵贵神速,不可少停。”魏兵利在速战,蜀兵利在固守。乃令前军李辅围乐城,护军荀恺围汉城。自引大军取阳平关。守关蜀将傅佥与副将蒋舒商议战守之策。舒曰:“魏兵甚众,势不可当,不如坚守为上。”战不如守,其言是矣;守不如降,其理何居?佥曰:“不然。魏兵远来,必然疲困,虽多不足惧。我等若不下关战时,汉、乐二城休矣。”蒋舒默然不答。不怀好意了。忽报魏兵大队已至关前,蒋、傅二人至关上视之。钟会扬鞭大叫:“吾今统十万之众到此,如早早出降,各依品级升用。如执迷不降,打破关隘,玉石俱焚。”傅佥大怒,令蒋舒把关,自引三千兵杀下关来。钟会便走,魏兵尽退。佥乘势追之,魏兵复合。佥欲退入关时,关上已竖起魏家旗号,读至此,只道钟会使人袭关耳,熟知却是蒋舒!可发一叹。只见蒋舒叫曰:“吾已降了魏也!”佥大怒,厉声骂曰:“忘恩背义之贼,有何面目见天子乎!”拨回马复与魏兵接战。魏兵四面合来,将傅佥围在垓心。佥左冲右突,往来死战,不能得脱;所领蜀兵,十伤八九。佥乃仰天叹曰:“吾生为蜀臣,死亦当为蜀鬼!”如此之鬼,鬼可不朽矣。若师婆之说是鬼话,连鬼亦不是鬼也。乃复拍马冲杀,身被数槍,血盈袍铠。坐下马倒,佥自刎而死。蒋舒能无愧死!后人有诗叹曰:
一日抒忠愤,千秋仰义名。宁为傅佥死,不作蒋舒生。
钟会得了阳平关,关内所积粮草、军器极多,大喜,遂犒三军。是夜魏兵宿于阳平城中,忽闻西南上喊声大震。钟会慌忙出帐视之,绝无动静。魏军一夜不敢睡。次夜三更,西南上喊声又起。读者至此,疑是姜维设下疑兵耳。钟会惊疑,向晓,使人探之。回报曰:“远哨十余里,并无一人。”会惊疑不定,乃自自变量百骑,俱全装贯带,望西南巡哨。前至一山,只见杀气四面突起,愁云布合,雾锁山头。读者至此,又疑是武侯所设八阵图,如鱼腹浦边故事耳。会勒住马,间乡导官曰:“此何山也?”答曰:“此乃定军山。昔日夏侯渊殁于此处。”夏侯渊事已隔数十回,于此忽然照应。○读者至此,又疑是夏侯渊阴魂作怪。会闻之,怅然不乐,遂勒马而回。转过山坡,忽然狂风大作,背后数千骑突出,随风杀来。读者至此,再猜不出。会大惊,引众纵马而走。诸将坠马者,不计其数。及奔到阳平关时,不曾折一人一骑,只跌损面目,失了头盔。皆言曰:“但见阴云中人马杀来,比及近身,却不伤人,只是一阵旋风而已。”师婆所言之神,不过鬼混;钟会所见之鬼,却是神奇。会问降将蒋舒曰:“定军山有神庙乎?”舒曰:“并无神庙,惟有诸葛武侯之墓。”照应一百五回中事。会惊曰:“此必武侯显圣也。定军山显圣与玉泉山显圣,前后遥遥相映。吾当亲往祭之。”次日,钟会备祭礼,宰太牢,自到武侯墓前再拜致祭。祭毕,狂风顿息,愁云四散。忽然清风习习,细雨纷纷。一阵过后,天色晴朗。魏兵大喜,皆拜谢回营。是夜钟会在帐中伏几而寝,忽然一阵清风过处,只见一人纶巾羽扇,身衣鹤氅,素履皂绦,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眉清目朗,身长八尺,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忽于钟会梦中写一诸葛孔明,仿佛先主草庐初遇时。其人步入帐中,会起身迎之曰:“公何人也?”其人曰:“今早重承见顾,吾有片言相告:虽汉祚已衰,天命难违,然两川生灵横罹兵革,诚可怜悯。汝入境之后,万勿妄杀生灵。”朗朗数语,迄今如闻其声,不似师婆鬼语。言讫,拂袖而去。会欲挽留之,忽然惊醒,乃是一梦。会知是武侯之灵,不胜惊异。于是传令前军,立一白旗,上书“保国安民”四字,所到之处,如妄杀一人者偿命。不是写活钟会,正是写死武侯。于是汉中人民,尽皆出城拜迎。会一一抚慰,秋毫无犯。后人有诗赞曰:
数万阴兵繞定军,致令钟会拜灵神。生能决策扶刘氏,死尚遗言保蜀民。
却说姜维在沓中,听知魏兵大至,传檄廖化、张翼、董厥,提兵接应。一面自分兵列将以待之。忽报魏兵至。维引兵迎。魏阵中为首大将乃天水太守王颀也。颀出马大呼曰:“吾今大兵百万,上将千员,分二十路而进,已到成都。汝不思早降,犹欲抗拒,何不知天命耶!”维大怒,挺槍纵马,直取王颀。战不三合,颀大败而走。姜维驱兵追杀至二十里,只听得金鼓齐鸣,一枝兵摆开,旗上大书“陇西太守牵弘”字样。维笑曰:“此等鼠辈,非吾敌手!”遂催兵追之。又赶到十里,却遇邓艾领兵杀到,两军混战。维抖擞精神,与艾战有十余合,不分胜负。后面锣鼓又鸣,维急退时,后军报说:“甘松诸寨,尽被金城太守杨欣烧毁了。”两路太守实叙,一路太守虚叙,笔法变换。维大惊,急令副将虚立旗号,与邓艾相拒。维自撤后军,星夜来救甘松,正遇杨欣。欣不敢交战,望山路而走。维随后赶来。将至山岩下,岩上木石如雨,维不能前进。比及回到半路,蜀兵已被邓艾杀败,魏兵大队而来,将姜维围住。维引众骑杀出重围,奔入大寨坚守,以待救兵。忽然流星马到,报说:“钟会打破阳平关,守将蒋舒归降,傅佥战死,汉中已属魏矣。此事已实叙在前,于此再虚叙一遍。乐城守将王含,汉城守将蒋斌,知汉中已失,亦开门而降。二人之降,在前未曾实叙,特于此处虚叙出来,妙。胡济抵敌不住,逃回成都求援去了。”此事在前未曾实叙,特于此处补叙出来,妙。维大惊,即传令拔寨。
是夜兵至疆川口,前面一军摆开,为首魏将乃是金城太守杨欣。维大怒,纵马交锋,只一合,杨欣败走,维拈弓射之,连射三箭皆不中。维转怒,自折其弓,挺槍赶来,战马前失,将维跌在地上,杨欣拨回马,来杀姜维。读至此,必谓姜维死矣。维跃起身,一槍刺去,正中杨欣马脑。又是绝处逢生。背后魏兵骤至,救欣去了。维骑上战马,欲待追时,忽报后面邓艾兵到。维首尾不能相顾,遂收兵要夺汉中。哨马报说:“雍州刺史诸葛绪已断了归路。”诸葛绪之兵亦用虚叙。维据山险下寨。魏兵屯于阴平桥头。维进退无路,长叹曰:“天丧我也!”副将宁随曰:“魏兵虽断阴平桥,雍州必然兵少,将军若从孔函谷径取雍州,诸葛绪必撤阴平之兵救雍州,将军却引兵奔剑阁守之,则汉中可复矣。”欲取剑阁,反先取雍州,其计亦曲。维从之,即发兵入孔函谷,诈取雍州。细作报知诸葛绪。绪大惊曰:“雍州是吾合兵之地,倘若疏矢,朝廷必然问罪。”急撤大兵从南路去救雍州,只留一枝兵守桥头。姜维入北道,约行三十里,料知魏兵起行,乃勒回兵,后队作前队,径到桥头,果然魏兵大队已去,只有些小兵把桥,被维一阵杀散。尽烧其寨栅。诸葛绪听知桥头火起,复引兵回,姜维兵已过半日了,因此不敢追赶。绝处逢生。
却说姜维引兵过了桥头,正行之间,前面一军来到,乃左将军张翼、右将军廖化也。维问之,翼曰:“黄皓听信师巫之言,不肯发兵。翼闻汉中已危,自起兵来,时阳平关已被钟会所取。今闻将军受困,特来接应。”遂合兵一处,前赴白水关。化曰:“今四面受敌,粮道不通,不如退守剑阁,再作良图。”与宁随之意相合。维疑虑未决。忽报钟会、邓艾分兵十余路杀来。维欲与翼、化分兵迎之。化曰:“白水地狭路多,非争战之所,不如且退去救剑阁可也。若剑阁一失,是绝路矣。”维从之,遂引兵来投剑阁。将近关前,忽报鼓角齐鸣,喊声大起,旌旗遍竖,一枝军把住关口。故作惊人之笔,令读者着急。正是:
汉中险峻已无有,剑阁风波又忽生。
未知何处之兵,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59
慕容剑
第一百十七回 邓士载偷度阴平 诸葛瞻战死绵竹
有入险而能出者:先主檀溪之跃,后主当阳之夺,孙权逍遥津之逃,曹操濮阳之败、潼关之奔、华容道之释,司马懿上方谷之走,皆是也。然此特事之险,而非地之险也;又特难之以险脱,而非功之以险成也。若夫造最险之谋,而经最险之地,犯最险之患,而成最险之功,则未有如邓艾之贯索于悬崖,裹毡于峭壁,持斧挟凿以行七百里无人之境者也。人即好幽,幽不至此;文即好奇,奇不至此。不谓读《三国》者,读至终篇,有此惊见骇闻之乐。南郑桥边之钟会,犹铁笼山中之司马昭也。昭几死而不死,会亦几死而不死,皆天意也。偷渡阴平岭之邓艾,犹欲出子午谷之魏延也。武侯以延之计为危,而延不得自行其危;钟会以艾之计为危,而艾竟得自行其危,亦皆天意也。天意所在,有非人力之所得而强耳。
武侯显圣以告钟会,而不显圣以告邓艾,不见武侯之神也。然既显圣于定军山,又必显圣于阴平领,则武侯之灵,毋乃太劳乎?今有不必显圣,而同于显圣者。定军有墓,武侯如在焉;阴平有塞,武侯亦如在焉。风中隐隐有人,不若石上明明有字。山前一梦,能保蜀人之生,又不若岭边一碣,能决魏将之死。愈出愈奇,岂非旷古奇观!
蜀之救援甚急,而吴之来援甚迟,论者以此咎吴,而不必以此咎吴也,何也?孙休之不能援刘禅,犹张鲁之不能援刘璋也。以汉中救成都则近,以江东救绵竹则远。近且莫救,远可望乎?且人事已非,天命已去。即使丁奉倍道而来,若马超之攻葭萌;而蜀中之有黄皓,甚于陇中之有杨松。内乱既深,虽有外助,必无济矣。故君子不为吴咎,而但为蜀咎。
诸葛瞻父子受命于大事既去之后,而能以一死报社稷。君子曰:武侯于是乎不死。盖战死绵竹之心,亦秋风五丈原之心也。使当日甘心降魏以图苟全,则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家训,不其有愧乎?故瞻、尚亡则武侯存。
却说辅国大将军董厥,闻魏兵十余路入境,乃引二万兵守住剑阁;当日望尘头大起,疑是魏兵,急引军把住关口,董厥自临军前视之,乃姜维、廖化、张翼也。姜维绝处逢生,却在董厥一边叙出,笔法变换。厥大喜,接入关上,礼毕,哭诉后主黄皓之事。维曰:“公勿忧虑。若有维在,必不容魏来吞蜀也。且守剑阁,徐图退敌之计。”厥曰:“此关虽然可守,争奈成都无人;倘为敌人所袭,大势瓦解矣。”预为后主出降伏线。维曰:“成都山险地峻,非可易取,不必忧也。”正言间,忽报诸葛绪领兵杀至关下,维大怒,急引五千兵杀下关来,直撞入魏阵中,左冲右突,杀得诸葛绪大败而走,退数十里下寨,魏军死者无数。蜀兵抢了许多马匹器械,维收兵回关。此是灯欲灭而复明。
却说钟会离剑阁二十里下寨,诸葛绪自来伏罪。会怒曰:“吾令汝守把阴平桥头,以断姜维归路,如何失了?今又不得吾令,擅自进兵,以致此败!”绪曰:“维诡计多端,诈取雍州。绪恐雍州有失,引兵去救,维乘机走脱;绪因赶至关下,不想又为所败。”会大怒,叱令斩之。监军卫瓘曰:“绪虽有罪,乃邓征西所督之人,不争将军杀之,恐伤和气。”会曰:“吾奉天子明诏、晋公钧命,特来伐蜀,便是邓艾有罪,亦当斩之!”会与艾不睦自此始。众皆力劝。会乃将诸葛绪用槛车载赴洛阳,任晋公发落;随将绪所领之兵,收在部下调遣。全不顾邓艾体面,为邓艾者实难堪此。有人报与邓艾。艾大怒曰:“吾与汝官品一般,吾久镇边疆,于国多劳,汝安敢妄自尊大耶!”此时尚不是争功,不过是争体面争意气耳。○想口吃人发怒,此人正不知称多少艾艾矣。子邓忠劝曰:“小不忍则乱大谋,父亲若与他不睦,必误国家大事。望且容忍之。”艾从其言。然毕竟心中怀怒,不以诸葛绪送邓艾而送晋公,一可怒也;不交还其军,二可怒也;言欲杀邓艾,三可怒也。该怒。乃引十数骑来见钟会。会闻艾至,便问左右:“艾引多少军来?”左右答曰:“只有十数骑。”会乃令帐上帐下列武士数百人。艾下马入见。会接入帐礼毕。艾见军容甚肃,心中不安,乃以言挑之曰:“将军得了汉中,乃朝廷之大幸也,可定策早取剑阁。”并不提起诸葛绪,亦甚见机。会曰:“将军明见若何?”艾再三推称无能。期期不吐,是口吃模样。会固问之。艾答曰:“以愚意度之,可引一军从阴平小路出汉中德阳亭,用奇兵径取成都,姜维必撤兵来救,将军乘虚就取剑阁,可获全功。”邓艾此计,原是行险僥幸。会大喜曰:“将军此计甚妙!可即引兵去。吾在此专候捷音!”一片奸诈。二人饮酒相别。会回本帐与诸将曰:“人皆谓邓艾有能。今日观之,乃庸才耳。”方知适纔大喜答应,都是假语。众问其故。会曰:“阴平小路,皆高山峻岭,若蜀以百余人守其险要,断其归路,则邓艾之兵皆饿死矣。吾只以正道而行,何愁蜀地不破乎!”遂置云梯炮架,只打剑阁关。
却说邓艾出辕门上马,回顾从者曰:“钟会待吾若何?”从者曰:“观其辞色,甚不以将军之言为然,但以口强应而已。”在从人口中写一钟会。艾笑曰:“彼料我不能取成都,我偏欲取之!”回到本寨,师纂、邓忠一班将士接问曰:“今日与钟镇西有何高论?”艾曰:“吾以实心告彼,彼以庸才视我。彼今得汉中,以为莫大之功。若非吾屯沓中绊住姜维,彼安能成功耶?若非钟会在剑阁绊住姜维,艾亦安能成功?吾今若取了成都,胜取汉中矣!”当夜下令,尽拔寨望阴平小路进兵,离剑阁七百里下寨,有人报钟会说:“邓艾要去取成都了。”会笑艾不智。有此一笑,乃见下文之奇,出于意外。
却说邓艾一面修密书遣使驰报司马昭,一面聚诸将于帐下问曰:“吾今乘虚去取成都,与汝等立功名于不朽,汝等肯从乎?”诸将应曰:“愿遵军令,万死不辞。”艾乃先令子邓忠引五千精兵,不穿衣甲,各执斧凿器具,凡遇峻危之处,凿山开路,搭造桥阁,以便军行。竟似一造匠人,不是军士。艾选兵三万,各带干粮绳索进发。约行百余里,选下三千兵,就彼扎寨。又行百余里,又选三千兵下寨。是年十月,自阴平进兵,于巅崖峡谷之中,凡二十余日,行七百余里,皆是无人之地。谢灵运凿山是高兴,邓士载凿山是大胆。魏兵沿途下了数寨,只剩下二千人马。前至一岭,名摩天岭,马不堪行,艾步行上岭,正见邓忠与开路壮士尽皆哭泣。钟会笑而邓忠哭,一哭一笑,正是相对。艾问其故。忠告曰:“此岭西皆是峻壁巅崖,不能开凿,虚废前劳,因此哭泣。”不能为灵威持炬之人,将为阮籍穷途之哭矣。艾曰:“吾军到此,已行了七百余里,过此便是江油,岂可复退?”乃唤诸军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吾与汝等来到此地,若得成功,富贵共之。”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众皆应曰:“愿从将军之命。”艾令先将军器撺将下去。艾取毡自裹其身,先滚下去。副将有毡衫者裹身滚下,无毡衫者各用绳索束腰,攀木挂树,鱼贯而进。行险僥幸。邓艾、邓忠,并二千军,及开山壮士,皆度了摩天岭。鳯兮凤兮,以摩天之翅飞过摩天之岭矣。方纔整顿衣甲器械而行,忽见道傍有一石碣,上刻:“丞相诸葛武侯题”。其文云:“二火初兴,有人越此。二士争衡,不久自死。”“二火”者,炎字也。“二火初兴”,乃炎兴元年也。“二士”者,邓士载与钟士季也。“不久自死”者,二人争功而皆被杀也。武侯之神,至于如此,则此处亦可谓之武侯再显圣也矣。艾观讫大惊,慌忙对碣再拜曰:“武侯真神人也!艾不能以师事之,惜哉!”后人有诗曰:
阴平峻岭与天齐,玄鹤徘徊尚怯飞。邓艾裹毡从此下,谁知诸葛有先机。
却说邓艾暗度阴平,引兵行时,又见一个大空寨。左右告曰:“闻武侯在日,曾拨一千兵守此险隘。今蜀主刘禅废之。”补叙前事,又与武侯临终之语相应。艾嗟呀不已,乃谓众人曰:“吾等有来路而无归路矣!前江油城中,粮食足备,汝等前进可活,后退即死,须并力攻之。”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即韩信背水阵之意。众皆应曰:“愿死战!”于是邓艾步行,引二千余人,星夜倍道来抢江油城。
却说江油城守将马邈,闻东川已失,虽为准备,只是提防大路;又仗着姜维全师守住剑阁关,遂将军情不以为重。当日操练人马回家,与妻李氏拥炉饮酒。饮醇酒,近妇人,何其乐也。其妻问曰:“屡闻边情甚急,将军全无忧色,何也?”邈曰:“大事自有姜伯约掌握,干我甚事?”马邈与后主正是一对,有是君必有是臣。其妻曰:“虽然如此,将军所守城池,不为不重。”邈曰:“天子听信黄皓,溺于酒色,吾料祸不远矣。魏兵若到,降之为上,何必虑哉?”立定主意。其妻大怒,唾邈面曰:“汝为男子,先怀不忠不义之心,枉受国家爵禄,吾有何面目与汝相见耶!”马邈与李氏却不是一对,有是夫不意有是妻。马邈羞惭无语。忽家人慌入报曰:“魏将邓艾不知从何而来,引二千余人,一拥而入城矣!”陈后主正在宫中饮酒赋诗,而韩擒虎已到。马邈之事将毋同。邈大惊,慌出纳降,拜伏于公堂之下,泣告曰:“某有心归降久矣。今愿招城中居民,及本部人马,尽降将军。”此等老主意已在拥炉时算定。艾准其降。遂收江油军马于部下调遣,一向都是步卒,此处方纔有马。即用马邈为乡导官。忽报马邈夫人自缢身死。夏侯女但知有夫妇,马邈之妻独知有君臣,其节义更胜夏侯女矣。艾问其故,邈以实告。艾感其贤,令厚礼葬之,亲往致祭。魏人闻者,无不嗟叹。后人有诗赞曰:
后主昏迷汉祚颠,天差邓艾取西川。可怜巴蜀多名将,不及江油李氏贤。
邓艾取了江油,遂接阴平小路诸军,皆到江油取齐,径来攻涪城。部将田续曰:“我军涉险而来,甚是劳顿,且当休养数日,然后进兵。”艾大怒曰:“兵贵神速,汝敢乱我军心耶!”喝令左右推出斩之。众将苦告方免。为后文田续杀艾伏线。艾自驱兵至涪城。城内官吏军民疑从天降,尽皆投降。蜀人飞报入成都。后主闻知,慌召黄皓问之。皓奏曰:“此诈传耳。神人必不肯误陛下也。”邓艾如从天降,疑有神人助之,若后主则非神人之所能助矣。后主又宣师婆问时,却不知何处去了。土神逃走了。此时远近告急表文,一似雪片,往来使者,联络不绝。此时何不治黄皓隐匿之罪?后主设朝计议,多官面面相觑,并无一言。却正出班奏曰:“事已急矣!陛下可宣武侯之子商议退兵之策。”先主无儿,武侯有子。原来武侯之子诸葛瞻,字思远。其母黄氏,即黄承彦之女也。母貌甚陋,而有奇才:黄帝之有嫫母,齐王之有无盐,得此而三。上通天文,下察地理;凡韬略遁甲诸书,无所不晓。武侯是天上神仙,夫人亦是天上神仙,皆不从人间来。武侯在南阳时,闻其贤,求以为室。武侯之学,夫人多所赞助焉。天下奇人,必有奇配。然武侯之名彰而夫人之名不甚著者,盖无成而有终。坤道也,妇道也。及武侯死后,夫人寻逝,临终遗教,惟以忠孝勉其子瞻。武侯夫人事,直至篇终补出,叙事妙品。瞻自幼聪敏,尚后主女,为驸马都尉。后主有佳儿亦有佳婿。后袭父武乡侯之爵。景耀四年,迁行军护卫将军。时为黄皓用事,故托病不出。诸葛瞻往事,却于此处补出,叙事妙品。当下后主从却正之言,实时连发三诏,召瞻至殿下。三诏与三顾前后相应。后主泣诉曰:“邓艾兵已屯涪城,成都危矣。卿看先君之面,救朕之命!”“朕”字两头着“救”、“命”二字,与献帝一般狼狈。瞻亦泣奏曰:“臣父子蒙先帝厚恩、陛下殊遇,虽肝脑涂地,不能补报。愿陛下尽发成都之兵,与臣领去,决一死战。”此数语亦抵得乃前后《出师表》。后主即拨成都兵将七万与瞻。瞻辞了后主,整顿军马,聚集诸将问曰:“谁敢为先锋?”言未讫,一少年将出曰:“父亲既掌大权,儿愿为先锋。”众视之,乃瞻长子诸葛尚也。尚时年一十九岁。博览兵书。多习武艺。先主有孙,武侯亦有孙。瞻大喜,遂命尚为先锋。是日大军离了成都,来迎魏兵。
却说邓艾得马邈献地理图一本,备写涪城至成都三百六十里山川道路,阔狭险峻,一一分明。又是一个张松,令人回想前事,为之一叹。艾看毕,大惊曰:“若只守涪城,倘被蜀人据住前山,何能成功耶?如迁延日久,姜维兵到,我军危矣。”钟会之笑艾正为此耳。速唤师纂并子邓忠,分付曰:“汝等可引一军,星夜径去绵竹,以拒蜀兵。吾随后便至。切不可怠缓。若纵他先据了险要,决斩汝首!”
师、邓二人引兵将至锦竹,早遇蜀兵。两军各布成阵。师、邓二人勒马于门旗下,只见蜀兵列成八阵。三冬鼓罢,门旗两分,数十员将簇拥一辆四轮车,车上端坐一人:纶巾羽扇,鹤氅方裾。车傍展开一面黄旗,上书:“汉丞相诸葛武侯”。读至此,又令人疑是武侯显圣。諕得师、邓二人汗流遍身,回顾军士曰:“原来孔明尚在,我等休矣!”惊人之笔,出于意外。急勒兵回时,蜀兵掩杀将来,魏兵大败而走。蜀兵掩杀二十余里,遇见邓艾援兵接应。两家各自收兵。艾升帐而坐,唤师纂、邓忠责之曰:“汝二人不战而退,何也?”忠曰:“但见蜀阵中诸葛孔明领兵,因此奔还。”艾怒曰:“纵使孔明更生,我何惧哉!已来到这里,不得不说硬话。汝等轻退,以致于败,宜速斩以正军法!”众皆苦劝,艾方息怒。令人哨探,回说孔明之子诸葛瞻为大将,瞻之子诸葛尚为先锋。车上坐者乃木刻孔明遗像也。至此方纔叙明,又可谓死诸葛走生邓忠矣。艾闻之,谓师纂、邓忠曰:“成败之机,在此一举。汝二人再不取胜,必当斩首!”师、邓二人又引一万兵来战。诸葛尚匹马单枪,抖擞精神,战退二人。诸葛瞻指挥两掖兵冲出,直撞入魏阵中,左冲右突,往来杀有数十番,魏兵大败,死者不计其数。师纂、邓忠中伤而逃。瞻驱士马随后掩杀二十余里,扎营相拒。第一番胜是武侯余威,第二番胜是瞻、尚本事。前是写武侯,此是写瞻、尚。
师纂、邓忠回见邓艾,艾见二人俱伤,未便加责,乃与众将商议曰:“蜀有诸葛瞻,善继父志,两番杀吾万余人马,又在邓艾口中写一诸葛瞻。今若不速破,后必为祸。”监军丘本曰:“何不作一书以诱之?”艾从其言,遂作书一封,遣使送人蜀寨。守门将引至帐下,呈上其书。瞻拆封视之。书曰:
征西将军邓艾,致书于行军护卫将军诸葛思远麾下:切观近代贤才,未有如公之尊父也。昔自出茅庐,一言已分三国,扫平荆、益,遂成霸业,古今鲜有及者;后六出祁山,非其智力不足,乃天数耳。今后主昏弱,王气已终,艾奉天子之命,以重兵伐蜀,已皆得其地矣。成都危在旦夕,公何不应天顺人,仗义来归?艾当表公为琅琊王,以光耀祖宗,决不虚言。幸存照鉴。
瞻看毕,勃然大怒,扯碎其书,叱武士立斩来使,令从者持首级回魏营见邓艾。又极写一诸葛瞻。艾大怒,即欲出战。丘本谏曰:“将军不可轻出,当用奇兵胜之。”艾从其言,遂令天水太守王颀、陇西太守牵弘,伏两军于后,艾自引兵而来。此时诸葛瞻正欲搦战,忽报邓艾自引兵到。瞻大怒,即引兵出,径杀入魏阵中。邓艾败走,瞻随后掩杀将来。忽然两下伏兵杀出。蜀兵大败,退入绵竹。连写诸葛瞻战胜,则邓艾为无用矣。此处却按下诸葛瞻,再写邓艾。艾令围之。于是魏兵一齐吶喊,将绵竹围的铁桶相似。
诸葛瞻在城中,见事势已迫,乃令彭和赍书杀出,往东吴求救。连写蜀中厮杀,则东吴一边冷落矣。此处却按下绵竹,再写东吴。和至东吴,见了吴主孙休,呈上告急之书。吴主看罢,与群臣计议曰:“既蜀中危急,孤岂可坐视不救。”即令考将丁奉为主帅,丁封、孙异为副将,率兵五万,前往救蜀。丁奉领旨出师,分拨丁封、孙异引兵二万向沔中而进,自率兵三万向寿春而进:分兵三路来援。《纲目》于此书“吴人来援”,书“人”,微之也。书“来援”,缓词也。是时汉有倒悬之急,吴人救之,当为救焚拯溺,犹恐弗及,乃仅命丁奉等向寿春、沔中而已,是果何益于事哉?虽然吴人为义不力,行将自及,悲夫!
却说诸葛瞻见救兵不至,谓众将曰:“久守非良图。”遂留子尚与尚书张遵守城,瞻自披挂上马,引三军大开三门杀出。邓艾见兵出,便撤兵退。瞻奋力追杀,忽然一声炮响,四面兵合,把瞻困在垓心。瞻引兵左冲右突,杀死数百人。再极写诸葛瞻一句。艾令众军放箭射之,蜀兵四散。瞻中箭落马,乃大呼曰:“吾力竭矣,当以一死报国!”遂拔剑自刎而死。此写瞻之烈忠。其子诸葛尚在城上,见父死于军中,勃然大怒,遂披挂上马。张遵谏曰:“小将军勿得轻出。”尚叹曰:“吾父子祖孙,荷国厚恩,今父既死于敌,我何用生为!”遂策马杀出,死于阵中。此写尚之死孝。后人有诗赞瞻、尚父子曰:
不是忠臣独少谋,苍天有意绝炎刘。当年诸葛留嘉胤,节义真堪继武侯。
邓艾怜其忠,将父子合葬。乘虚攻打绵竹。张遵、黄崇、李球三人,各引一军杀出。蜀兵寡,魏兵众,三人亦皆战死。傅佥可以愧蒋舒,三人又可以愧马邈。艾因此得了绵竹。劳军已毕,遂来取成都。正是:
试观后主临危日,无异刘璋受逼时。
未知成都如何守御,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3:00
慕容剑
第一百十八回 哭祖庙一王死孝 入西川二士争功
武侯有子又有孙,而武侯不死;先主虽无子,有孙可以当子,而先主亦不死。使蜀之后主而以北地王为之,则吴可吞魏可灭,而汉亦安得遂亡哉?虽然,绵竹之战,臣死于君,识武侯之家教;成都之失,子死于父,见昭烈之遗风。汉虽亡,凛凛有生气矣。
西汉亡于孺子婴,东汉亡于献帝,皆奄奄不振矣。独至后汉之亡,而刘禅虽懦,幸有北地王之能死,为汉朝生色。西汉亡而有王皇后之骂王莽,东汉亡而有曹皇后之骂曹丕,然两后皆未能死,则犹未见其烈矣。独至后汉之亡,而北地王能死,又有夫人崔氏之能死,尤足为汉朝生色。
三国人才之盛,不独于男子中见之,又于妇人中见之。然男子有才,不必其皆节;而妇人无节,即谓之不才。故论才于男子,才与节分;论才与妇人,必才与节合。是妇人之才,视男子之才而更难也。惟其最难而能盛,则三国有足述焉。魏之才妇有五:姜叙之母,赵昂之妻,辛敞之姊,夏侯令之女,王经之母是也。吴之才妇有三:孙策之母,孙翊之妻,孙权之妹是也。汉之才妇有五:先主之夫人糜氏,北地王之夫人崔氏,武侯之夫人黄氏,及徐庶之母,马邈之妻是也。至于权变如貂蝉,聪慧如蔡琰,又其下者耳。
武侯初死,有杨仪、魏延互相上表一段文字;成都初亡,又有钟会、邓艾互相上表一段文字;遥遥相对。然邓艾之表,未尝讦奏钟会,则邓艾与魏延异矣;魏延之表,未尝为杨仪所更易,则钟会与杨仪异矣。且一在班师之日,一在克敌之初,其势既殊,其事亦别,令人耳目一新。钟会之将叛,司马昭之所料也;邓艾之将叛,则司马昭之所未料也。于其所未料者而变生于意外,安得不于其所既料者防患于意中?故使会制艾,而即自将以防会;防会而又恐会知之,于是讳之秘之,即心腹如贾充者而亦不以其意告之。昭之奸雄,诚不亚于曹操矣。会欲伐蜀而佯作伐吴之势,昭欲收会而亦收艾之名。治其人而即用其法,出乎尔者反乎尔,其钟士季之谓欤。
却说后主在成都,闻邓艾取了绵竹,诸葛瞻父子已亡,大惊,急召文武商议。近臣奏曰:“城外百姓,扶老携幼,哭声大震,各逃生命。”后主惊惶无措。忽哨马报到,说魏兵将近城下。多官议曰:“兵微将寡,难以迎敌;不如早弃成都,奔南中七郡。其地险峻,可以自守,就借蛮兵,再来克复未迟。”南方但能使其不复反耳,若欲患难相从,岂可恃乎。○嗟哉后主!“南方不可以止些。”光禄大夫谯周曰:“不可。南蛮久反之人,平昔无惠;今若投之,必遭大祸。”多官又奏曰:“蜀、吴既同盟,今事急矣,可以投之。”先主半生作客,尝依吕布矣,寄袁绍矣,托刘表矣。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嗟哉后主!“东方不可以止些。”周又谏曰:“自古以来,无寄他国为天子者。此言一国不可有两天子。臣料魏能吞吴,吴不能吞魏。若称臣于吴,是一辱也。若吴被魏所吞,陛下再称臣于魏,是两番之辱矣。此言一身不可事两天子。不如不投吴而降魏,魏必裂土以封陛下,则上能自守宗庙,下可以保安黎民。愿陛下思之。”谯周前劝刘璋出降,今又劝后主出降,是劝降惯家。后主未决,退入宫中。次日众议纷然。谯周见事急,复上疏诤之。后主从谯周之言,正欲出降;忽屏风后转出一人,厉声而骂周曰:“偷生腐儒,岂可妄议社稷大事!自古安有降天子哉?”蜀无降将军,岂得有降天子哉。后主视之,乃第五子北地王刘谌也。昭烈无儿,后主却有子。后主生七子:长子刘 璇 ,次子刘瑶,三子刘悰,四子刘瓒,五子即北地王刘谌,六子刘恂,七子刘璩。七子中惟谌自幼聪明,英敏过人,余皆儒善。后主七子于此叙出,补前文之所未及。后主谓谌曰:“今大臣皆议当降,汝独仗血气之勇,欲令满城流血耶?”谌曰:“昔先帝在日,谯周未尝干预国政。今妄议大事,辄起乱言,甚非理也。臣切料成都之兵尚有数万,姜维全师皆在剑阁,提照姜维。若知魏兵犯阙,必来救应:内外攻击,可获大功。此言降不如战,战不如守。岂可听腐儒之言,轻废先帝之基业乎?”提照先帝。后主叱之曰:“汝小儿岂识天时!”谌叩头哭曰:“若势穷力极,祸败将及,便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可也。奈何降乎!”此言不得已则战。后主不听。谌放声大哭曰:“先帝非容易创立基业,今一旦弃之,吾宁死不辱也!”先主不死矣!后主令近臣推出宫门,遂令谯周作降书,惯修降书第一手。遣私署侍中张绍、驸马都尉邓良同谯周赍玉玺来雒城请降。
时邓艾每日令数百铁骑来成都哨探。当日见立了降旗,艾大喜。不一时,张绍等至,艾令人迎入。三人拜伏于阶下,呈上降款玉玺。令人追想刘璋纳款之时,为之一叹。艾拆降书视之,大喜,受下玉玺,重待张绍、谯周、邓良等。艾作回书,付三人赍回成都,以安人心。三人拜辞邓艾,径还成都,入见后主,呈上回书,细言邓艾相待之善。后主拆封视之,大喜,即遣太仆蒋显赍敕,令姜维早降;又以降天子敕谕降将军,为之一叹。遣尚书郎李虎,送文簿与艾:共户二十八万,男女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有此何以不战?官吏四万,仓粮四十余万,有此何以不守?金银二千斤,锦绮彩绢各二十万匹。余物在库,不及具数。有此何不以赏战士?择十二月初一日,君臣出降。
北地王刘谌闻知,怒气冲天,乃带剑入宫。其妻崔夫人问曰:“大王今日颜色异常,何也?”谌曰:“魏兵将近,父皇已纳降款,明日君巨出降,社稷从此殄灭。吾欲先死以见先帝于地下,不屈膝于他人也!”后主有此子,是干蛊之子;先主有此孙,是绳武之孙。崔夫人曰:“贤哉!贤哉!得其死矣!妾请先死,王死未迟。”后主有佳儿,又有佳妇。谌曰:“汝何死耶?”崔夫人曰:“王死父,妾死夫,其义同也。夫亡妻死,何必问焉?”言讫,触柱而死。马邈夫妇是有妇无夫,刘谌夫妇是有夫有妇。谌乃自杀其三子,并割妻头,提至昭烈庙中,伏地哭曰:“臣羞见基业弃于他人,故先杀妻子,以绝罣念,后将一命报祖。祖如有灵,知孙之心!”大哭一场,眼中流血,自刎而死。凛凛烈烈,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蜀人闻知,无不哀痛。后人有诗赞曰:
君臣甘屈膝,一子独悲伤。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捐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苍。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后主听知北地王自刎,乃令人葬之。后主闻北地王之死,不但不知愧耻,亦不知痛惜,真无心人哉!次日魏兵大至,后主率太子诸王,及群臣六十余人,面缚舆榇,出北门十里而降。邓艾扶起后主,亲解其缚,焚其舆榇,并车入城。后人有诗叹曰:
魏兵数万入川来,后主偷生失自裁。黄皓终存欺国意,姜维空负济时才。全忠义士心何烈,守节王孙志可哀。昭烈经营良不易,一朝功业顿成灰。
于是成都之人,皆具香花迎接。艾拜后主为骠骑将军,司马昌明幸不为尚书左仆射,而后主刘禅竟为骠骑将军,可发一叹。其余文武,各随高下拜官。邓艾竟擅自封爵,有死之道。请后主还宫,出榜安民,交割仓库。又令太常张峻、益州别驾张绍,招安各郡军民。又令人说姜维归降。一面遣人赴洛阳报捷。艾闻黄皓奸险,欲斩之。皓用金宝赂其左右,因此得免。黄皓之爱金珠,原来为此。自是汉亡。后人因汉之亡,有追思武侯诗曰:
鱼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且说太仆蒋显到剑阁,入见姜维,传后主敕命,言归降之事。维大惊失语。帐下众将听知,一齐怨恨,咬牙怒目,须发倒竖,拔刀砍石,大呼曰:“吾等死战,何故先降耶!”号哭之声,闻数十里。蜀中有如此之将,如此之兵,而天子甘心面缚,可发一叹。维见人心思汉,乃以善言抚之曰:“众将勿忧。吾有一计,可复汉室。”众皆求问。姜维与诸将附耳低言,说了计策。以下无数文字皆在附耳低言之内,此处妙在不即叙明。即于剑阁关遍竖降旗,先令人报入钟会寨中,说姜维引张翼、廖化、董厥等来降。会大喜,令人迎接维入帐。会曰:“伯约来何迟也?”维正色流涕曰:“国家全军在吾,今日至此,犹为速也。”既来诈降,又偏说不肯便降,乃是善于用诈。会甚奇之,下座相拜。待为上宾。维说会曰:“闻将军自淮南以来,算无遗策,司马氏之盛,皆将军之力。维故甘心俯首。如邓士载,当与决一死战,安肯降之乎?”如此口气便是姜维用诈处,读者当自知之。会遂折箭为誓,与维结为兄弟,情爱甚密,为上宾则犹疏,为兄弟则甚密矣。仍令照旧领兵。维暗喜,遂令蒋显回成都去了。
却说邓艾封师纂为益州刺史,牵弘、王颀等各领州郡;又于绵竹筑台以彰战功,既擅自封爵,又筑台示功,邓艾有死之道。大会蜀中诸官饮宴。艾酒至半酣,乃指众官曰:“汝等幸遇我,故有今日耳。若遇他将,必皆殄灭矣。”气骄而言夸,邓艾有死之道。多官起身拜谢。忽蒋显至,说姜维自降钟镇西了。艾因此痛恨钟会。遂修书,令人赍赴洛阳致晋公司马昭。昭得书视之。书曰:
臣艾切谓兵有先声而后实者,今因平蜀之势以乘吴,此席卷之时也。然大举之后,将士疲劳,不可便用,宜留陇右兵二万、蜀兵二万,煮盐兴冶,并造舟船,预备顺流之计,然后发使告以利害,吴可不征而定也。更以厚待刘禅,以致孙休。若便送禅来京,吴人必疑,则于向化之心不劝。且权留之于蜀,须来年冬月抵京。今即可封禅为扶风王,锡以资财,供其左右,爵其子为公侯,以显归命之宠。则吴人畏威怀德,望风而从矣。书中虽以劝吴为名,实以封蜀为主。既不从禅于京,又自议封爵,爻有专制之意。此艾之所以见杀也。
司马昭览毕,深疑邓艾有自专之心,乃先发手书与卫瓘,随后降封艾诏曰:
征西将军邓艾:耀威奋武,深入敌境,使僭号之主,系颈归降;兵不逾时,战不终日,云彻席卷,荡定巴、蜀虽白起破强楚,韩信克劲赵,不足比勋也。其以艾为太尉,增邑二万户,封二子为亭侯,各食邑千户。诏中但封邓艾,并不提起封刘禅,便是不欲邓艾专制之意。
邓艾受诏毕,监军卫瓘取出司马昭手书与艾。书中说邓艾所言之事,须候奏报,不可辄行。诏用实写,手书用虚写,省笔之法。艾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既奉诏专征,如何阻当?”遂又作书,今来使赍赴洛阳。时朝中皆言邓艾必有反意,司马昭愈加疑忌。忽使命回,呈上邓艾之书。昭拆封视之。书曰:
艾衔命西征,元恶既服,当权宜行事,以安初附。若待国命,则往复道途,延引日月。《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专之可也。实有不臣之心,反引《春秋》之义,亦善于词令。今吴未宾,势与蜀连,不可拘常以失事机。兵法:进不求名,退不避罪。艾虽无古人之节,终不自嫌以损于国也。先此申状,见可施行。
司马昭看毕大惊,忙与贾充计议曰:“邓艾恃功而骄,任意行事,反形露矣。如之奈何?”贾充曰:“主公何不封钟会以制之?”邓艾方忌钟会,又使钟会制邓艾,此已成不两立之势。昭从其议,遣使赍诏封会为司徒,就令卫瓘监督两路军马,以手书付瓘,使与会伺察邓艾,以防其变。此处手书亦用虚写。会接读诏书。诏曰:
镇西将军钟会:所向无敌,前无强梁,节制众城,网罗迸逸。蜀之豪帅,面缚归命,以收姜维之功,愈使会之与维密也。谋无遗策,举无废功。其以会为司徒,进封县侯,增邑万户,封子二人亭侯,邑各千户。
钟会既受封,即请姜维计议曰:“邓艾功在吾之上,又封太尉之职;今司马公疑艾有反志,故令卫瓘为监军,诏吾制之。伯约有何高见?”维曰:“愚闻邓艾出身微贱,幼为农家养犊,明明以世家子弟推重钟会,妙。今侥幸自阴平斜径,攀木悬崖,成此大功,非出良谋,实赖国家洪福耳。又与钟会初时笑艾之意相合,妙。若非将军与维相拒于剑阁,艾安能成此功耶?直以邓艾之功为钟会之功,妙。今欲封蜀主为扶风王,乃大结蜀人之心,其反情不言可见矣。晋公疑之,是也。”会深喜其言。维又曰:“请退左右,维有一事密告。”来了。会令左右尽退。维袖中取一图与会,曰:“昔日武侯出草庐时,以此图献先帝,钟会曾画一图已呈司马昭矣,又不若姜维之图为详悉也。○又照应三十八回中事。且曰:‘益州之地,沃野千里,民殷国富,可为霸业。’先帝因此遂创成都。夸美西蜀以引动钟会,妙。今邓艾至此,安得不狂?”张扬邓艾以激怒钟会,妙甚。会大喜,指问山川形势。此时钟会也动念。维一一言之。会又问曰:“当以何策除艾?”维曰:“乘晋公疑忌之际,当急上表,言艾反状,晋公必令将军讨之。一举而可擒矣。”绝妙挑构,绝妙撺掇。会依言,即遣人赍表进赴洛阳,言邓艾专权恣肆,结好蜀人,早晚必反矣。此处钟会表文又用虚写,笔法变换。于是朝中文武皆惊。会又今人于中途截了邓艾表文,按艾笔法,改写傲慢之辞,以实己之语。邓艾所上之表与钟会所改之辞,又皆用虚写,笔法变换。
司马昭见了邓艾表章,大怒,即遣人到钟会军前,令会收艾;又遣贾充引三万兵入斜谷,昭乃同魏主曹奂御驾亲征。西曹掾邵悌谏曰:“钟会之兵,多艾六倍,当今会收艾足矣,何必明公自行耶?”昭笑曰:“汝忘了旧日之言耶!照应一百十五回中语。汝曾道会后必反。吾今此行,非为艾,实为会耳。”奸雄心事正与曹操仿佛。悌笑曰:“某恐明公忘之,故以相问。今既有此意,切宜秘之,不可泄漏。”一般都是有心人,写来真是好看。昭然其言,遂提大兵起程。时贾充亦疑钟会有变,密告司马昭。昭曰:“如遣汝,亦疑汝耶?吾到长安,自有明白。”昭听邵悌不可泄漏之语,连对贾充亦无实话。早有细作报知钟会,说昭已至长安。会慌请姜维商议收艾之策。正是:
纔看西蜀收降将,又见长安动大兵。
不知姜维以何策破艾,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3:00
慕容剑
第一百十九回 假投降巧计成画饼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
姜维欲先杀诸魏将,然后杀钟会,而重立汉帝,其计不为不深,其心不为不苦矣。且将除邓艾,而假手于会;将除卫瓘,而又假手于艾。是谋杀诸将者姜维,谋杀邓艾者亦姜维也;谋杀钟会者姜维,谋杀卫瓘者亦姜维也。然而会灭而诸将不灭,艾灭而卫瓘不灭,则天下未可强也。论者往往以多事责姜维,然则陆秀夫之航海、张世杰之瓣香、文天祥之崖山流涕,皆得谓之多事耶?李陵之不即死,或犹虚谅其得当报汉之言;而姜维之不即死,岂得实没其设谋报汉之志?元人有诗曰:“诸葛未亡犹是汉。”予请更下一语以对之曰:“姜维不死尚为刘。”庶不负其苦心云。
先主基业,半以哭而得成。送徐庶则哭而送之,不哭则庶安得有走马之荐?请诸葛亮则哭而请之,不哭则亮安得有出山之心?乃其父善哭而其子独不善哭,何也?或曰:哀欢非人之所得而教,若待教而后哭,便是不能哭。予曰不然。先主亦尝受人之教矣。其对鲁肃而哭,孔明教之也;其对孙夫人而哭,亦孔明教之也。但教之哭而哭,必其人先自会哭,然后能如所教耳。若后主生平眼泪从来贵重,其睡着于子龙怀中,则丧其母而不知哭;其听北地王之自刃于庙,则丧其子而亦不知哭。以此二者,不能得其眼泪,更何从得其眼泪?
观后主之不哭,而司马昭笑其不哭,却正又当哭其所笑矣。不独为却正哭,又当为孔明哭,为先主哭。先主有如此之子,此托孤之时,所以执手流涕;孔明有如此之君,此出师之时,所以临表涕泣也。
或作高视刘禅之说曰:“此间乐,不思蜀”之言,乃禅之巧于自全也。若日夜流涕,感愤思归,奸雄如司马昭,其能容之乎?然则闭目开目之刘禅,依然一青梅煮酒、闻雷失箸之刘玄德耳。虽然,使禅而果能如是,则不至于用黄皓,不至于疑姜维,亦不至于献成都降邓艾矣。然则为此说者,夫岂其然!
司马昭欲舍炎立攸以继师后,其与宋太宗之杀德昭而自立其子者,不啻天渊矣。虽然,以此为昭之爱兄,则犹未知昭者也。使攸而非昭之子,而昭欲立之,乃为公耳。今则阳托立侄之名,而阴受立子之利,其计不亦巧乎?盖不明君臣之义者,必不能笃兄弟之谊。故观曹丕之篡汉帝,知其必不能爱曹植;观司马昭之弒魏主,知其必不能念司马师。魏之亡,非亡之而魏自亡之也。何也?炎之逼主,一则曰“我何如曹丕”,再则曰“父何如曹操”,是其篡也,魏教之也。魏教之,则谓之魏之亡魏可矣。且魏之亡,魏自亡之而亦汉亡之也。何也?炎之受禅,一则曰“我为汉报仇”,再则曰“我依汉故事”,是其禅也,汉教之也。汉教之,则谓之汉之亡魏可矣。天理昭然,丝毫不爽,岂不重可畏哉?
曹氏以再世而篡刘,司马氏历三世而篡魏,似魏之亡独迟于汉也。汉灭于魏未灭之时,似汉之亡,独早于魏也。而非也。当曹芳之立而魏已亡,及曹芳之废而魏再亡,及曹髦之弒而魏三亡矣。何待于奂之见黜而后谓之亡哉?然则汉之亡终在后,魏之亡终在先耳。
董卓闻受禅台之言,曹丕有受禅台之事,魏则取前之虚者而实之,晋又取前之实者而再实之也。汉将亡有黄巾之妖,魏将亡亦有黄巾之怪。汉则先举后之一黄巾而散为众人,魏则又举前之众黄巾而合为一人也。受禅台有三,则两实一虚;黄巾有二,则一多一寡。此又一部大书前后关合处。
却说钟会请姜维计议收邓艾之策。维曰:“可先令监军卫瓘收艾。艾欲杀瓘,则反情实矣。将军却起兵讨之,可也。”姜维忌艾亦忌瓘,若使艾杀瓘,是为维先去一忌也。会大喜,遂令卫瓘自变量十人入成都,收邓艾父子。瓘部卒止之曰:“此是钟司徒令邓征西杀将军,以正反情也。切不可行。”瓘曰:“吾自有计。”遂先发檄文二三十道。其檄曰:“奉诏收艾,其余各无所问。若早归来,即加爵赏;敢有不出者,灭三族。”妙在先散其羽翼。众则不可擒,少则可擒。随备槛车两乘,星夜望成都而来。
比及鸡鸣,艾部将见檄文者,皆来投拜于卫瓘马前。时邓艾在府中未起。瓘自变量十人突入大呼曰:“奉诏收邓艾父子!”艾大惊,滚下床来。瓘叱武士缚于车上。妙在事成于俄倾,迟则不可擒,速则可擒。其子邓忠出问,亦被捉下,缚于车上。府中将吏大惊,欲待动手抢夺,早望见尘头大起,哨马报说钟司徒大兵到了。钟会之至却在邓艾一边叙来,笔法变换。众各四散奔走。钟会与姜维下马入府,见邓艾父子已被缚。会以鞭挞邓艾之首而骂曰:“养犊小儿,何敢如此!”姜维亦骂曰:“匹夫行险僥幸,亦有今日耶?”艾亦大骂。一吃口怎敌得两便口。会将艾父子送赴洛阳。会入成都,尽得邓艾军马,威声大震。乃谓姜维曰:“吾今日方趁平生之愿矣。”渐渐露出马脚来了。维曰:“昔韩信不听蒯通之说,而有未央宫之祸;此句隐然劝他共反,是主句。大夫种不从范蠡于五湖,卒伏剑而死。此句是陪说,然却不可少。斯二子者,其功名岂不赫然哉?徒以利害未明,而见机之不早也。先以危辞动之。今公大勋已就,威震其主,何不泛舟绝迹,登峨嵋之岭,而从赤松子游乎?”再以冷语挑之。○将劝其谋叛,反劝其辞官,妙甚,恶甚。会笑曰:“君言差矣。吾年未四旬,方思进取,岂能便效此退闲之事?”正要钩他此句出来。维曰:“若不退闲,当早图良策,此则明公智力所能,无烦老夫之言矣。”分明教他谋反,却妙在隐而不言。会抚掌大笑曰:“伯约知吾心也。”二人自此每日商议大事。维密与后主书曰:“望陛下忍数日之辱,维将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必不使汉室终灭也。”若有此事,真是快事;纵无此事,亦是快文。
却说钟会正与姜维谋反,忽报司马昭有书到。会接书,书中言:“吾恐司徒收艾不下,自屯兵于长安。相见在近,以此先报。”会大惊曰:“吾兵多艾数倍,若但要我擒艾,晋公知吾独能办之。今日自行兵来,是疑我也。”钟会之反,姜维催之,司马昭又催之。遂与姜维计议。维曰:“君疑臣则臣必死,岂不见邓艾乎?”更不消引韩信、文种为喻,即以邓艾为譬。如作文者,只用本题,不用别意。会曰:“吾意决矣!事成则得天下,不成则退西蜀,亦不失作刘备也。”不必学他人,只学刘先主。亦如作文者,只用本题,不用别意。维曰:“近闻郭太后新亡,可诈称太后有遗诏,教讨司马昭,以正弒君之罪。司马昭必挟曹奂而出,恐有以天子之诏讨之者耳。今维见曹奂而在军中,便算出郭太后遗诏来,正与司马懿讨曹爽之诏相合。据明公之才,中原可席卷而定。”会曰:“伯约当作先锋。成事之后,同享富贵。”维曰:“愿效犬马微劳。但恐诸将不服耳。”既说倒了主帅,便又算顾众将。会曰:“来日元宵佳节,故宫大张灯火,请诸将饮宴。如不从者尽杀之。”董承与吉平饮宴亦是元宵佳节,至此已隔九十余回,忽然相映。维暗喜。次日,会、维二人请诸将饮宴。数巡后,会执杯大哭。邓忠阴平岭上之哭是真哭,钟会席间之哭是假哭。诸将惊问其故。会曰:“郭太后临崩有遗诏在此,为司马昭南阙弒君,又将南阙事一题。大逆无道,早晚将篡魏,命吾讨之。汝等各自签名,共成此事。”众皆大惊,面面相觑。会拔剑出鞘曰:“违令者斩!”众皆恐惧,只得相从,画字已毕,勉强画字与甘责一般,画犹不画也。会乃困诸将于宫中,严兵禁守。维曰:“我见诸将不服,请坑之。”会曰:“吾已令宫中掘一坑,置大棒数千,如不从者,打死坑之。”若听姜维之言而遂坑之,何必又置大棒乎?机不早决,变将作矣。
时有心腹将丘建在侧。建乃护军胡烈部下旧人也。时胡烈亦被监在宫,建乃密将钟会所言,报知胡烈。烈大惊,泣告曰:“吾儿胡渊领兵在外,安知会怀此心耶?汝可念向日之情,透一消息,虽死无恨。”丘建只为一胡烈,又因胡烈转出一胡渊。建曰:“恩主勿忧,容某图之。”遂出告会曰:“主公软监诸将在内,水食不便,可令一人往来传递。”会素听丘建之言,遂令丘建监临。会分付曰:“吾以重事托汝,休得泄漏。”事之将败,所托非人。建曰:“主公放心,某自有紧严之法。”建暗令胡烈亲信人入内,烈以密书付其人。其人持书火速至胡渊营内,细言其事,呈上密书。渊大惊,遂遍示诸营知之。众将大怒,急来渊营商议曰:“我等虽死,岂肯从反臣耶?”又因胡渊转出众将。渊曰:“正月十八日中,可骤入内,如此行之。”妙在不即叙明。监军卫瓘,深喜胡渊之谋,又因众将转出卫瓘。即整顿了人马,令丘建传与胡烈。烈报知诸将。
却说钟会请姜维问曰:“吾夜梦大蛇数千条咬吾,主何吉凶?”与邓艾水山蹇之梦,一远一近,正自相对。维曰:“梦龙蛇者,皆吉庆之兆也。”邵缓为邓艾圆梦是真语,姜维为钟会圆梦是真语,姜维为钟会圆梦是假话。会喜,信其言,乃谓维曰:“器仗已备,放诸将出问之,若何?”维曰:“此辈皆有不服之心,久必为害,不如乘早戮之。”会从之,即命姜维领武士往杀众魏将。维领命,方欲行动,忽然一阵心疼,昏倒在地。凭他胆大,无奈心疼。天命已然,人谋何益。左右扶起,半晌方苏。忽报宫外人声沸腾。会方令人探时,喊声大震,四面八方,无限兵到。维曰:“此必是诸将作乱,可先斩之。”忽报兵已入内。会令关上殿门,使军士上殿屋以瓦击之,互相杀死数十人。宫外四面火起,外兵砍开殿门杀入。会自掣剑立杀数人,却被乱箭射倒。众将枭其首。谋事不密又不速,宜其死也。然使事纵得成,维杀诸将之后又必杀会,则会固始终一死耳。维拔剑上殿,往来冲突,不幸心疼转加。维仰天大叫曰:“吾计不成,乃天命也!”此时姜维即不心疼,而事机已泄,外兵已来,亦无及矣。遂自刎而死。噫,维死矣!汉斯亡矣!时年五十九岁。宫中死者数百人。卫瓘曰:“众军各归营所,以待王命。”魏兵争欲报仇,共剖维腹,其胆大如鸡卵。子龙一身都是胆,正不知又怎样大。众将又尽取姜维家属杀之。邓艾部下之人,见钟会、姜维已死,遂连夜去追劫邓艾。早有人报知卫瓘。瓘曰:“是我捉艾,今若留他,我无葬身之地矣。”护军田续曰:“昔邓艾取江油之时,欲杀续,得众官告免。提照一百十七回中事。今日当报此恨。”丘建欲报旧主之恩,田续欲报旧主之恨,两人相反而相对。瓘大喜,遂遣田续引五百兵赶至绵竹,正遇邓艾父子放出槛车,欲还成都。艾只道是本部兵到,不作准备,欲待问时,被田续一刀斩之。邓忠亦死于乱军之中。水山蹇之梦至此应矣。后人有诗叹邓艾曰:
自幼能筹画,多谋善用兵。凝眸知地理,仰面识天文。马到山根断,兵来石径分。功成身被害,魂绕汉江云。
又有诗叹钟会曰:
髫年称早慧,曾作秘书郎,妙计倾司马,当时号子房。寿春多赞画,剑阁显鹰扬。不学陶朱隐,游魂悲故乡。
又有诗叹姜维曰:
天水夸英俊,凉州产异才。系从尚父出,术奉武侯来。大胆应无惧,雄心誓不回。成都身死日,汉将有余哀。
却说钟会、姜维、邓艾已死,张翼等亦死于乱军之中。太子刘璇,汉寿亭侯关彝,皆被魏兵所杀。军民大乱,互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旬日后,贾充先至,出榜安民,方始宁靖。留卫瓘守成都,乃迁后主赴洛阳。止有尚书令樊建、侍中张绍、光禄大夫谯周、秘书郎却正等数人跟随。廖化、董厥皆托病不起,后皆忧死。
时魏景元五年,改为咸熙元年。春三月。吴将丁奉见蜀已亡,遂收兵还吴。补应前回中事。中书承华核奏吴主孙休曰:“吴、蜀乃唇齿也。‘唇亡则齿寒’。臣料司马诏伐吴在即,乞陛下深加防御。”为后回伏线。休从其言,遂命陆逊子陆抗为镇东大将军,领荆州牧,守江口;左将军孙异守南徐诸处隘口;又沿江一带屯兵数百营,老将丁奉总督之,以防魏兵。不能救蜀,已成灭虢举虞之势,此时欲自守难矣。
建宁太守霍戈闻成都不守,素服望西大哭三日。诸将皆曰:“既汉主失位,何不速降?”戈泣谓曰:“道路隔绝,未知吾主安危若何?若魏主以礼待之,则举城而降,未为晚矣;万一危辱吾主,则主辱臣死,何可降乎?”虽不能死,与早降者不啻天渊。众然其言,乃使人到洛阳,探听后主消息去了。
且说后主至洛阳时,司马昭已自回朝。昭责后主曰:“公荒淫无道,废贤失政,理宜诛戮。”司马昭本不欲杀后主,因见他醉生梦死,故意吓他一吓,要他醒一醒耳。后主面如土色,不知所为。文武皆奏曰:“蜀主既失国纪。幸早归降,宜赦之。”昭乃封禅为安乐公,“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以其不知忧患,固当封以此名。赐住宅,月给用度,赐绢万匹,僮婢百人。子刘瑶及群臣樊建、谯周、却正等,皆封侯爵。后主谢恩出内。昭因黄皓蠹国害民,令武士押出市曹,凌迟处死。快事快事。○此时后主何不乞免之?时霍戈探听得后主受封,遂率部下军士来降。次日,后主亲诣司马昭府下拜谢。昭设宴款待,先以魏乐舞戏于前,蜀官感伤,独后主有喜色。见魏而不思蜀,已为无情。昭令蜀人扮蜀乐于前,蜀官尽皆堕泪,后主嬉笑自若。见蜀而不思蜀,尤为无情。酒至半酣,昭谓贾充曰:“人之无情,乃至于此!虽使诸葛孔明在,亦不能辅之久全,何况姜维乎?”乃问后主曰:“颇思蜀否?”后主曰:“此间乐,不思蜀也。”此之谓安乐公。须臾,后主起身更衣,却正跟至厢下,曰:“陛下如何答应不思蜀也?倘彼再问,可泣而答曰:‘先人坟墓,远在蜀地,乃心西悲,无日不思。’晋公必放陛下归蜀矣。”要他放回,恐亦未必。后主牢记入席。酒将微醉,昭又问曰:“颇思蜀否?”后主如却正之言以对,学舌不差,还算亏他。欲哭无泪,遂闭其目。两番闻乐不能得泪,此时安得有泪?昭曰:“何乃似却正语耶?”趣甚。后主开目惊视曰:“诚如尊命。”写得后主如画。昭及左右皆笑之。且慢笑着,司马氏再传而后,便有问虾蟆食肉糜之主矣。昭因此深喜后主诚实,并不疑虑。后人有诗叹曰:
追欢作乐笑颜开,不念危亡半点哀。快乐异乡忘故国,方知后主是庸才。
却说朝中大臣因昭收川有功,遂尊之为王,表奏魏主曹奂。时奂名为天子,实不能主张,政皆由司马氏,不敢不从,遂封晋公司马昭为晋王,令人追思曹操封魏王时。谥父司马懿为宣王,兄司马师为景王。昭妻乃王肃之女,生二子:长子司马炎,人物魁伟,立发垂地,两手过膝,聪明英武,胆量过人;此处详叙司马炎,为下文称帝伏线。次子司马攸,性情温和,恭俭孝悌,昭甚爱之,因司马师无子,嗣攸以继其后。不以炎继,而以攸继,一片权诈。昭常曰:“天下者,乃吾兄之天下也。”公然以天下归之司马氏,目中久已无曹氏矣。○既笃于兄弟之情,何独不知君臣之义。于是司马昭受封晋王,欲立攸为世子。一片权诈。山涛谏曰:“废长立幼,违礼不祥。”若论承嗣之礼,则继师者固当以炎,继昭者乃当以攸也。贾充、何曾、裴秀亦谏曰:“长子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人望既茂,天表如此,非人臣之相也。”昭犹豫未决。惟攸与炎本皆为昭之子,故犹豫未决耳;若使攸而真为师之所出,则昭又未必然矣。太尉王祥、司空荀顗谏曰:“前代立少,多致乱国。愿殿下思之。”昭遂立长子司马炎为世子。其以次子嗣师而不以长子嗣师者,逆料诸臣必以立长为言。即犹豫未决亦是假。
大臣奏称:“当年襄武县天降一人,身长二丈余,脚迹长三尺二寸,白发苍髯,着黄单衣,裹黄巾,此时又遇一黄巾之妖,与首回遥遥相应。拄藜头杖,自称曰:‘吾乃民王也。“民王”二字,名色甚奇,与首回“大贤良师”等号相似。今来报汝,天下换王,立见太平。’如此在市游行三日,忽然不见。此乃殿下之瑞也。此非晋之符瑞,乃魏之妖孽。殿下可戴二十旒冠冕,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备六马,进王妃为王后,立世子为太子。”昭心中暗喜;回到宫中,正欲饮食,忽中风不语。次日病危,太尉王祥、司徒何曾、司马荀顗及诸大臣入宫问安。昭不能言,以手指太子司马炎而死。司马师临终时,有目至于无目;司马昭临终时,有口一如无口。皆以臣凌君之报。时八月辛卯日也。何曾曰:“天下大事,皆在晋王;可立太子为晋王,然后祭葬。”是日,司马炎即晋王位,封何曾为晋丞相,司马望为司徒,石苞为骠骑将军,陈骞为车骑将军,谥父为文王。昭自比文王,故如其所命。安葬已毕,炎召贾充、裴秀入宫,问曰:“曹操曾云:‘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乎!’果有此事否?”照应七十八回中语。充曰:“操世受汉禄,恐人议论篡逆之名,故出此言,乃明教曹丕为天子也。”得此一脚注,遂使曹操教曹丕之意竟教了司马炎,可发一叹。炎曰:“孤父王比曹操何如?”妙。充曰:“操虽功盖华夏,下民畏其威而不怀其德。贬坏曹操,以赞司马氏。子丕继业,差役甚重,东西驱驰,未有宁岁。又贬坏曹丕,以赞司马氏。后我宣王、景王,累建大功,布恩施德,天下归心久矣。与“民不怀德”对说。文王并吞西蜀,功盖寰宇,与“东西驱驰”对说。又岂操之可比乎?”见得司马昭不做皇帝,已算极耐得。炎曰:“曹丕尚绍汉统,孤岂不可绍魏统耶?”司马昭明明要学曹操,司马炎亦明明要学曹丕。贾充、裴秀二人再拜而奏曰:“殿下正当法曹丕绍汉故事,复筑受禅台,布告天下,以即大位。”此处受禅台与八十回之受禅台,正是依样胡芦。
炎大喜,次日带剑入内。此时魏主曹奂,连日不曾设朝,心神恍惚,举止失措。炎直入后宫,奂慌下御榻而迎。炎坐定问曰:“魏之天下,谁之力也?”奂曰:“皆晋王父祖之赐耳。”炎笑曰:“吾观陛下文不能论道,武不能经邦,何不让有才德者主之?”明明当面鄙薄,要他义让。奂大惊,口噤不能言。傍有黄门侍郎张节大喝曰:“晋王之言差矣!昔日魏武祖皇帝,东荡西除,南征北讨,非容易得此天下。今天子有德无罪,何故让与人耶?”炎大怒曰:“此社稷乃大汉之社稷也。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自立魏王,篡夺汉室,借司马炎口中替汉朝出气。吾祖父三世辅魏,得天下者,非曹氏之能,实司马氏之力也。四海咸知,吾今日岂不堪绍魏之天下乎?”曹丕欲篡汉,却使他人说合;司马炎欲篡魏,竟是自家开口。节又曰:“欲行此事,是篡国之贼也!”炎大怒曰:“吾与汉家报仇,有何不可!”此是苍苍者之意,却在司马炎口中直叫出来。叱武士将张节乱棍打死于殿下。奂泣泪跪告。献帝尚不曾如此没体面。炎起身下殿而去。奂谓贾充、裴秀曰:“事已急矣,如之奈何?”充曰:“天数尽矣,陛下不可逆天,当照汉献帝故事,重修受禅台,是祖宗做样与别人看,曹奂只当怨曹丕耳。具大礼,禅位与晋王;上合天心,下顺民情,陛下可保无虞矣。”奂从之,遂令贾充筑受禅台。以十二月甲子日,奂亲捧传国玺,立于台上,大会文武。后人有诗叹曰:
魏吞汉室晋吞曹,天运循环不可逃。张节可怜忠国死,一拳怎障泰山高?
请晋王司马炎登坛,授与大礼。奂下坛,具公服立于班首。炎端坐于台上。贾充、裴秀列于左右,执剑,令曹奂再拜伏地听命。充曰:“自汉建安二十五年,魏受汉禅,已经四十五年矣。处处提出魏篡汉故事来,可见当日之事乃是贼偷贼物。今天禄永终,天命在晋,司马氏功德弥隆,极天际地,可即皇帝正位,以绍魏统。封汝为陈留王,即用献初时名号,一发分毫不差。出就金墉城居止,当时起程,非宣诏不许入京。”与华歆叱献帝语前后一辙。奂泣谢而去。太传司马孚哭拜于奂前曰:“臣身为魏臣,终不背魏也。”曹氏篡汉时,曹家宗族中却无此人。炎见孚如此,封孚为安平王。孚不受而退。是日文武百官,再拜于台下,三呼万岁。炎绍魏统,国号大晋,改元为太始元年,大赦天下。魏遂亡。后人有诗叹曰:
晋国规模如魏王,陈留踪迹似山阳。重行受禅台前事,回首当年止自伤。
晋帝司马炎,汉以炎兴为年号,恰合司马炎之名,亦谶也。追谥司马懿为宣帝,伯父司马师为景帝,父司马昭为文帝,立七庙以光祖宗。那七庙?汉征西将军司马钧,钧生豫章太守司马亮,亮生颍川太守司马隽,隽生京兆尹司马防,防生宣帝司马懿,懿生景帝司马师、文帝司马昭:是为七庙也。曹丕不闻帝曹腾、曹嵩,晋则更有胜焉者。大事已定,每日设朝,计议伐吴之策。正是:
汉家城郭已非旧,吴国江山将复更。
未知怎生伐吴,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3:00
慕容剑
第一百二十回 荐杜预老将献新谋 降孙皓三分归一统
此回纪三分之终,而非纪一统之始也。书为三国而作,则重在三国,而不重在晋也。推三国之所自合,而归结于晋武;犹之原三国之所从分,而追本于桓、灵也。以虎狼之秦而吞六国,则始皇不可以比汤、武;以篡窃之晋而并三国,则武帝岂足以比高、光?晋之刘毅对司马炎曰:“陛下可比汉之桓、灵。”然《三国》一书,以桓、灵起之,即谓以桓、灵收之可耳。
前回晋之篡魏,与魏之篡汉,相对而成篇;此回炎之取吴,亦与昭之取蜀,相对而成篇。而前回于不相似之中,便有特特相类者,见报应之不殊也;此回于极相似之中,偏有特特相反者,见事变之不一也。如邓艾之拒姜维,悉力攻击;而羊祜之交陆抗,通好馈遗,则大异。钟会之忌邓艾,彼此不合;而杜预之继羊祜,前后一心,则大异。伐蜀之议,决诸终朝;而伐吴之议,迟之又久,则大异。平蜀之役,二将不还;而平吴之役,全师皆返,则大异。“此间乐,不思蜀”之刘禅,以懦而称臣;而“设此座以待陛下”之孙皓,以刚而屈首,则又大异。至于取蜀之难,难在事后:邓艾专焉,钟会叛焉,姜维构焉,而邵悌忧之,刘实知之,司马昭亦料之矣;取吴之难,难在事先:羊祜请焉,杜预劝焉,王浚、张华又赞焉,而冯纯沮之,荀勖、贾充沮之,王浑、胡奋亦欲缓之矣。比类而观,更无分寸雷同,丝毫合掌。凡书至终篇,每虞其易尽。有如此之竿头百尺,愈出愈奇者哉!
《三国》一书,每至两军相聚、两将相持,写其勇者,披坚执锐,以决死生;写其智者,殚虑竭思,以衡巧拙:几于荆棘成林,风云眩目矣。忽于此回见一轻裘缓带之羊祜,居然文士风流;又见一馈酒受药之陆抗,无异良朋赠答。令人气定神闲,耳目顿易,直觉险道化为康庄,兵气销为日月,真梦想不到之文。
或谓大夫之交不越境,以羊、陆二人交欢边境,如宋华元、楚子反之自平于下,毋乃有违君命乎?予曰不然。一施德而一施暴,则人尽舍暴而归德,而施暴者将为施德者之所制矣。彼以德怀我之人,是欲不战而服我也;我亦以德怀彼之人,是亦欲不战而服彼也。外似于相和,而意实主于相敌,又何议焉?
中原之兵,所以难于取吴者,有前事以为之鉴也。周郎有赤壁之捷,陆逊有猇亭之捷,徐盛有南徐之捷,朱桓有江陵之捷,周鲂有石亭之捷,丁奉有徐塘之捷,斯诚未易图矣。而郭知从前之难,则屡战而不克;向后之易,则一战而成功。贯索之舰,断之以刀,连环之舟,焚之以火,吴之摧敌者有然;时移势改,险不足恃。凡古今成败无常,皆当以此类之。
三国之兴,始于汉祚之衰;而汉祚之衰,则出于阉竖之欺君与乱臣之窃国也。一部大书,始之以张让、赵忠,而终之以黄皓、岑昏,可为阉竖之戒。首篇之末,结之以张飞之欲杀董卓;终篇之末,结之以孙皓之讥切贾充,可为乱臣之戒。
三国以汉为主,于汉之亡可以终篇矣;然篡汉者魏也,汉亡而汉之仇国未亡,未足快读者之心也。汉以魏为仇,于魏之亡,又可以终篇矣;然能助汉者吴也,汉亡而汉之与国未亡,犹未足竟读者之志也,故必以吴之亡为终也。至于报报之反,未有已时。禅、皓稽首于前,而怀、愍亦受执于后;师、昭上逼其主,而安、恭亦见逼于臣;西晋以中原而井建业,东晋又以建业而弃中原;晋主以司马而吞刘氏,宋主又以刘氏而夺司马:则自有两晋之史在,不得更赘于三国之末矣。
却说吴主孙休,闻司马炎已篡魏,知其必将伐吴,忧虑成疾,卧床不起,乃召丞相濮阳兴入宫中,令太子孙单上雨下单出拜。吴主把兴臂、手指单上雨下单而卒。兴出,与群臣商议,欲立太子孙单上雨下单为君。左典军万彧曰:“单上雨下单幼不能专政,不若取乌程侯孙皓立之。”何不仍求孙亮而复立之?左将军张布亦曰:“皓才识明断,堪为帝王。”丞相濮阳兴不能决,入奏朱太后。太后曰:“吾寡妇人耳,安知社稷之事?卿等斟酌立之可也。”兴遂迎皓为君。皓字符宗,大帝孙权太子孙和之子也。当年七月,即皇帝位,改元为元兴元年,封太子孙单上雨下单为豫章王,追谥父和为文皇帝,尊母何氏为太后,若论入继大统,便不当自帝其父。加丁奉为右大司马。次年改为甘露元年。皓凶暴日甚,酷溺酒色,宠幸中常侍岑昏。又是一个中常侍,与蜀之黄皓正是一对。濮阳兴、张布谏之,皓怒,斩二人,灭其三族。第一便杀两个顾命定策大臣,其亡可知。由是廷臣缄口,不敢再谏。又改宝鼎元年,以陆凯、万彧为左右丞相。时皓居武昌,扬州百姓溯流供给,甚苦之;又奢侈无度,公私匮乏。陆凯上疏谏曰:
今无灾而民命尽,无为而国财空,臣窃痛之。昔汉室既衰,三家鼎立;今曹、刘失道,皆为晋有:此目前之明验也。臣愚但为陛下惜国家耳。武昌土地险瘠,非王者之都。且童谣云:“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此足明民心与天意也。今国无一年之蓄,有露根之渐;官吏为苛扰,莫之或恤。大帝时,后宫女不满百;景帝以来,乃有千数。此耗财之甚者也。又左右皆非其人,群党相挟,害忠隐贤,此皆蠹政病民者也。愿陛下省百役,罢苛扰,简出宫女,清选百官,则天悦民附而国安矣。
疏奏,皓不悦。又大兴土木作昭明宫,令文武各官入山采木。又有曹睿之风。又召术士尚广,令筮蓍问取天下之事。尚对曰:“陛下筮得吉兆: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为后文降晋之兆。刘禅误信师婆,师婆之言不应;孙皓误信术士,术士之言却应。皓大喜,谓中书丞华核曰:“先帝纳卿之言,分头命将,沿江一带,屯数百营,命老将丁奉总之。朕欲兼并汉土,以为蜀主复 仇,当取何地为先?”既好土木,又好甲兵,其亡可知。核谏曰:“今成都不守,社稷倾崩,司马炎必有吞吴之心。陛下宜修德以安吴民,乃为上计。若强动兵甲,正犹披麻救火,必致自焚也。愿陛下察之。”前以一吴伐一魏,尚不能胜;今晋兼魏、蜀,是又两魏矣,以一吴伐两魏岂能胜乎?华核之言最是老成。皓大怒曰:“朕欲乘时恢复旧业,汝出此不利之言!若不看汝旧臣之面,斩首号令!”叱武士推出殿门。华核出朝叹曰:“可惜锦绣江山,不久属于他人矣!”为吴亡伏笔。遂隐居不出。于是皓令镇东将军陆抗部兵屯江口,以图襄阳。
早有消息报入洛阳,近臣奏知晋主司马炎。晋主闻陆抗寇襄阳,与众官商议。贾充出班奏曰:“臣闻吴国孙皓,不修德政,专行无道。陛下可诏都督羊祜率兵拒之,俟其国中有变,乘势攻取,东吴反掌可得也。”平吴之未遣杜预而先遣羊祜,犹平蜀之未遣钟会而先遣邓艾也。炎大喜,即降诏遣使到襄阳,宣谕羊祜。祜奉诏,整点军马,预备迎敌。自是羊祜镇守襄阳,甚得军民之心。吴人有降而欲去者,皆听之。减戍逻之卒,用以垦田八百余顷。与孔明屯田渭滨,姜维屯田沓中,前后相似。其初到时,军无百日之粮;及至末年,军中有十年之积。祜在军,尝着轻裘,系宽带,不披铠甲,帐前侍卫者不过十余人。彬彬然有儒雅之风,其视羽扇纶巾亦不多让。一日,部将入帐禀祜曰:“哨马来报:吴兵皆懈怠。可乘其无备而袭之,必获大胜。”祜笑曰:“汝众人小觑陆抗耶?此人足智多谋,日前吴主命之攻拔西陵,斩了步阐及其将士数十人,吾救之无及。在羊祜口中补前文所未及。此人为将,我等只可自守,候其内有变,方可图取。若不审时势而轻进,此取败之道也。”自邓艾与姜维苦战之后,又见此一段不战之文,出人意外。众将服其论,只自守疆界而已。
一日,羊祜引诸将打猎,正值陆抗亦出猎。羊祜下令:“我军不许过界。”众将得令,止于晋地打围,不犯吴境。陆抗望见,叹曰:“羊将军有纪律,不可犯也。”日晚各退。曹操与孙权书曰:“愿与将军会猎于吴。”是以猎为战也。今观此二人之猎,何其从容不迫两无猜忌乎!祜归至军中,察问所得禽兽,被吴人先射伤者皆送还。更妙。吴人皆悦,来报陆抗。抗召来人入,问曰:“汝主帅能饮酒否?”来人答曰:“必得佳酿,则饮之。”抗笑曰:“吾有斗酒,藏之久矣。今付与汝持去,拜上都督。此酒陆某亲酿自饮者,特奉一勺,以表昨日出猎之情。”周瑜饮玄德以酒是歹意,陆抗送羊祜以酒是美情。来人领诺,携酒而去。左右问抗曰:“将军以酒与彼,有何主意?”抗曰:“彼既施德于我,我岂得无以酬之?”众皆愕然。
却说来人回见羊祜,以抗所问并奉酒事,一一陈告。祜笑曰:“彼亦知吾能饮乎?”遂命开壶取饮。部将陈元曰:“其中恐有奸诈,都督且宜慢饮。”祜笑曰:“抗非毒人者也,不必疑虑。”竟倾壶饮之。关公饮鲁肃之酒是大胆,羊祜饮陆抗之酒是雅量。自是使人通问,常相往来。一日,抗遣人候祜。祜问曰:“陆将军安否?”来人曰:“主帅卧病数日未出。”祜曰:“料彼之病,与我相同。吾已合成熟药在此,可送与服之。”孔明识周郎之病以不药药之,羊祜识陆抗之病即以药药之。一是赌智鬬巧,一是开心见诚。来人持药回见抗。众将曰:“羊祜乃是吾敌也,此药必非良药。”抗曰:“岂有鸩人羊叔子哉!曹操不信华陀,是奸雄机智;陆抗不疑羊祜,是良将高怀。汝众人勿疑。”遂服之。次日病愈,众将皆拜贺。抗曰:“彼专以德,我专以暴,是彼将不战而服我也。今宜各保疆界而已,无求细利。”正是羊叔子敌手。众将领命。
忽报吴主遣使来到,抗接入问之。使曰:“天子传谕将军:作急进兵,勿使晋人先入。”抗曰:“汝先回,吾随有疏章上奏。”使人辞去,抗即草疏遣人继到建业。时吴主皓已还都建业。近臣呈上,皓拆观其疏,疏中备言晋未可伐之状,且劝吴主修德慎罚,以安内为念,不当以黩武为事。吴主览毕大怒曰:“朕闻抗在边境与敌人相通,今果然矣!”遂遣使罢其兵权,降为司马,却令左将军孙冀代领其军。阎宇代姜维,蜀主但有其意;孙冀代陆抗,吴主竟有其事。群臣皆不敢谏。吴主皓自改元建衡,至凤凰元年,恣意妄为,穷兵屯戍,上下无不嗟怨。丞相万彧、将军留平、大司农楼玄三人见皓无道,直言苦谏,皆被所杀。前后十余年,杀忠臣四十余人。羊祜所谓孙皓之暴过于刘禅,正为此也。皓出入常带铁骑五万。群臣恐怖,莫敢奈何。
却说羊祜闻陆抗罢兵,孙皓失德,见吴有可乘之机,乃作表遣人往洛阳请伐吴。陆抗谏伐晋而羊祜请伐吴,其言似异而其音实同。其略曰:
夫期运虽天所授,而功业必因人而成。此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二语倒转说来。孔明谓天时之不可强,羊祜谓人事之不可怠。今江淮之险,不如剑阁;孙皓之暴,过于刘禅。吴人之困,甚于巴蜀,而大晋兵力,盛于往时。不于此际平一四海,而更阻兵相守,使天下困于征戍,经历盛衰,不可长久也。非好黩武,正欲止武;非好动兵,正欲息兵。盖吴平则征戍可息也。
司马炎观表大喜,便令兴师。伐吴之事,于此一紧。贾充、荀勖 、冯紞三人,力言不可,炎因此不行。伐吴之事,于此一宽,此是第一层曲折。祜闻上不允其请,叹曰:“天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今天与不取,岂不大可惜哉!”亦是至言。至咸宁四年,羊祜入朝,奏辞归乡养病。炎间曰:“卿有何安邦之策,以教寡人?”祜曰:“孙皓暴虐已甚,于今可不战而克。若皓不幸而殁,更立贤君,则吴非陛下所能得也。”陆抗未去,则吴不可得;孙皓既死,则吴亦不可得。炎大悟曰:“卿今便提兵往伐,若何?”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祜曰:“臣年老多病,不堪当此任。陛下另选智勇之士,可也。”伐吴之事,又于此一宽,此第二层曲折。遂辞炎而归。是年十一月,羊祜病危,司马炎车驾亲临其家问安。炎至卧榻前,祜下泪曰:“臣万死不能报陛下也!”炎亦泣曰:“朕深恨不能用卿伐吴之策。今日谁可继卿之志?”祜含泪而言曰:“臣死矣,不敢不尽愚诚,右将军杜预可任。若伐吴须当用之。”钟会与邓艾彼此相妒,羊祜与杜预前后相荐,与前回相反而相对。炎曰:“举善荐贤,乃美事也。卿何荐人于朝,即自焚奏稿,不令人知耶?”钟会伐国欲密,羊祜荐人亦欲密。伐国之密,恐其备我也;荐人之密,恐其感我也。恐其备我不足奇,恐其感我则奇矣。祜曰:“拜官公朝,谢恩私门,臣所不取也。”如此则免朝廷朋党之疑,可为万世人臣之法。言讫而亡。炎大哭回宫,敕赠太傅、钜平侯。南州百姓闻羊祜死,罢市而哭。江南守边将士,亦皆哭泣。襄阳人思祜存日,常游于岘山,遂建庙立碑,四时祭之。往来人见其碑文者,无不流涕,故名为“堕泪碑”。与蜀人之思武侯、南人之思武侯仿佛相似。后人有诗叹曰:
晓日登临感晋臣,古碑零落岘山春。松间残露频频滴,疑是当年堕泪人。
晋主以羊祜之言,拜杜预为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事。杜预为人,老成练达,好学不倦,最喜读左丘明《春秋传》,坐卧常自携,每出入必使人持《左传》于马前,时人谓之“《左传》癖”。关公好读《春秋》,杜预好读《左传》,正复相对。及奉晋主之命,在襄阳抚民养兵,准备伐吴。
此时吴国丁奉、陆抗皆死,吴主皓每宴群臣,皆令沉醉;又置黄门郎十人为纠弹官。宴罢之后,各奏过失,有犯者或剥其面,或凿其眼。此断胫剖心之类也。不意读至《三国演义》终篇,如见《封神演义》首卷。由是国人大惧。晋益州刺史王浚上疏请伐吴。其疏曰:
孙皓荒淫凶逆,宜速征伐。若一旦皓死,更立贤主,则强敌也;伐之当急者一。臣造船七年,日有朽败;伐之当急者二。臣年七十,死亡无日。伐之当急者三。三者一乖,则难图矣。愿陛下无失事机。孔明《出师表》有六不可解,王浚伐吴表有三不可失。孔明意在尽人事,王浚意在顺天时。
晋主览疏,遂与群臣议曰:“王公之论,与羊都督暗合。朕意决矣。”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侍中王浑奏曰:“臣闻孙皓欲北上,军伍已皆整备,声势正盛,难与争锋。更迟一年以待其疲,方可成功。”晋主依其奏,乃降诏止兵莫动。伐吴之事,又于此一宽,此第三层曲折。退入后宫,与秘书丞张华围棋消遣。不用王浚紧着,却用王浑缓着;不依王浚着有用之着,却与张华着无用之着。文势至此,又是一顿。近臣奏边庭有表到。晋主开视之,乃杜预表也。表略云:
往者,羊祜不博谋于朝臣,而密与陛下计,故令朝臣多异同之议。凡事当以利害相校。度此举之利,十有八九,而其害止于无功耳。自秋以来,讨贼之形颇露。今若中止,孙皓恐怖,徙都武昌,完修江南诸城,迁其居民,城不可攻,野无所掠,则明年之计亦无及矣。
晋主览表纔罢,张华突然而起,推却棋枰,敛手奏曰:“陛下圣武,国富民强;吴主淫虐,民忧国敝。今若讨之,可不劳而定。愿勿以为疑。”弃了局中之着,却助表中之着,纸上与局中无异也。若失此机会,则一着错,满盘差矣。晋主曰:“卿言洞见利害,朕复何疑。”羊祜之棋,全赖杜预为之终局;杜预之棋,又亏张华为之帮局。而孙皓之棋,乃于是结局矣。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即出升殿,命镇南大将军杜预为大都督,引兵十万,出江陵;镇东大将军、琅琊王司马伷,出涂中;征东大将军王浑,出横江;建威将军王戎,出武昌;平南将军胡奋,出夏口。各引兵五万,皆听预调用。以上是五路陆兵。又遣龙骧将军王浚、广武将军唐彬,浮江东下,水陆兵二十余万,战船数万艘。以上是二路水兵。又令冠南将军杨济,出屯襄阳,节制诸路人马。如平蜀之有卫瓘监军。
早有消息报入东吴。吴主皓大慌,急召丞相张悌、司徒何植、司空膝循,计议退兵之策。悌奏曰:“可令车骑将军伍延为都督,进兵江陵,迎敌杜预;骠骑将军孙歆进兵拒夏口等处军马。臣敢为军师,领左将军沈莹、右将军诸葛靓,引兵十万,出兵牛渚,接应诸路军马。”吴兵只三路。皓从之,遂令张悌引兵去了。皓退入后宫,不安忧色。幸臣中常侍岑昏问其故。皓曰:“晋兵大至,诸路已有兵迎之;争奈王浚率兵数万,战船齐备,顺流而下,其锋甚锐,朕因此忧也。”昏曰:“臣有一计,令王浚之舟,皆为齑粉矣。”皓大喜,遂问其计。岑昏奏曰:“江南多铁,可打连环索百余条,长数百丈,每环重二三十斤,于沿江紧要去处横截之。再造铁锥数万,长丈余,置于水中。若晋船乘风而来,逢锥则破,岂能渡江也?”岑昏献计虽是下策,犹胜于黄皓之请师婆也。○东吴前几番御敌都是用火,此一番御敌却是用金。皓大喜,传令拨匠工于江边连夜造成铁索、铁锥,设立停当。
却说晋都督杜预,兵出江陵,令牙将周旨引水手八百人,乘小舟暗渡长江,邓艾使人偷越山岭,杜预使人暗渡长江,前后仿佛相似。夜袭乐乡,多立旌旗于山林之处,日则放炮擂鼓,夜则各处举火。旨领命,引众渡江,伏于巴山。次日,杜预领大军水陆并进。前哨报道:“吴主遣伍延出陆路,陆景出水路,陆景一路又在此处初出,叙法参差。孙歆为先锋:三路来迎。”杜预引兵前进,孙歆船早到。两兵初交,杜预便退。歆引兵上岸,迤逦追时,不到二十里,一声炮响,四面晋兵大至,吴兵急回。杜预乘势掩杀,吴兵死者不计其数。孙歆奔到城边,周旨八百军混杂于中,就城上举火。歆大惊曰:“北来诸军乃飞渡江也!”杜预巴山之兵,与邓艾阴平之兵,仿佛相似。急欲退时,被周旨大喝一声,斩于马下。了郄吴兵第二路。陆景在船上,望见江南岸上一片火起,巴山上风飘出一面大旗,上书“晋镇南大将军杜预”。杜预渡江,却在陆景眼中叙出,倍觉声势。陆景大惊,欲上岸逃命,被晋将张尚马到斩之。了却陆景。伍延见各军皆败,乃弃城走,被伏兵捉住,缚见杜预。预曰:“留之无用。”叱令武士斩之。了却吴兵第一路。遂得江陵。于是沅、湘一带,直抵广州诸郡,守令皆望风赍印而降。省笔之法。预令人持节安抚,秋毫无犯。遂进兵攻武昌,武昌亦降。杜预军威大振,遂大会诸将,共议取建业之策。如邓艾之取成都。胡奋曰:“百年之寇,未可尽服。方今春水泛涨,难以久住。可俟来春,更为大举。”如田续之阻邓艾。○伐吴之事又于此一宽,此第四层曲折。预曰:“昔乐毅济西一战而并强齐,今兵威大振,如破竹之势,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无复有着手处也。”事如破竹,文亦如破竹。遂驰檄约会诸将,一齐进兵,攻取建业。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时龙骧将军王浚率水兵顺流而下。前哨报说:“吴人造铁索,沿江横截;又以铁锥置于水中为准备。”浚大笑,遂造大筏数十方,上缚草为人,披甲执杖,立于周围,顺水放下。江中草人乃孔明所以借箭者,不意此事反为北军所用。吴兵见之,以为活人,望风先走。暗锥着筏,尽提而去。又于筏上作大炬,长十余丈,大十余围,以麻油灌之,但遇铁索,燃炬烧之,须臾皆断。东吴欲用金克水,王浚却用火克金。两路从大江而来。所到之处,无不克胜。
却说东吴丞相张悌,令左将军沈莹、右将军诸葛靓,来迎晋兵。莹谓靓曰:“上流诸军不作提防,吾料晋军必至此,宜尽力以敌之。若幸得胜,江南自安。今渡江与战,不幸而败,则大事去矣。”靓曰:“公言是也。”言未毕,人报晋兵顺流而下,势不可当。二人大惊,慌来见张悌商议。靓谓悌曰:“东吴危矣,何不遁去?”方知答应沉莹乃是勉强。悌垂泣曰:“吴之将亡,贤愚共知;今若君臣皆降,无一人死于国难,不亦辱乎!”此处若无死难之人,不独吴国无气色,即书中煞尾亦无气色。诸葛靓亦垂泣而去。张悌与沉莹挥兵抵敌,晋兵一齐围之。周旨首先杀入吴营。张悌独奋力搏战,死于乱军之中。沈莹被周旨所杀。了却吴兵第三路。吴兵四散败走。后人有诗赞张悌曰:
杜预巴山见大旗,江东张悌死忠时。已拚王气南中尽,不忍偷生负所知。
却说晋兵克了牛渚,深入吴境。王浚遣人驰报捷音,晋主炎闻知大喜。贾充奏曰:“吾兵久劳于外,不服水土,必生疾病。宜召军还,再作后图。”伐吴之事又于此一宽,此第五层曲折。○以上凡作五番顿跌,出人意外。张华曰:“今大兵已入其巢,吴人胆落,不出一月,孙皓必擒矣。若轻召还,前攻尽废,诚可惜也。”棋局可以不完,兵局不可不完。晋主未及应,贾充叱华曰:“汝不省天时地利,欲妄邀功绩,困弊士卒,虽斩汝不足以谢天下!”贾充更无他长,但会相帮弒君耳。炎曰:“此是朕意,华但与朕同耳,何必争辩!”忽报杜预驰表到。晋主视表,亦言宜急进兵之意。晋主遂不复疑,竟下征进之命。伐吴之事,又于此一紧。王浚等奉了晋主之命,水陆并进,风雷鼓动,吴人望旗而降。吴主皓闻之,大惊失色。诸臣告曰:“北兵日近,江南军民不战而降,将如之何?”皓曰:“何故不战?”众对曰:“今日之祸,皆岑昏之罪,请陛下诛之。臣等出城决一死战。”皓曰:“量一中贵,何能误国?”众大叫曰:“陛下岂不见蜀之黄皓乎!”姜维以黄皓比张让,吴人又以岑昏比黄皓,三人正是一般。遂不待吴主之命,一齐拥入宫中,碎割岑昏,生啖其肉。陶浚奏曰:“臣领战船皆小,愿得二万兵乘大船以战,自足破之。”皓从其言,遂拨御林诸军与陶浚上流迎敌。前将军张象,率水兵下江迎敌。二人部兵正行,不想西北风大起,此时东风不可复借矣。吴兵旗帜,皆不能立,尽倒竖于舟中;兵卒不肯下船,四散奔走,只有张象数十军待敌。
却说晋将王浚,扬帆而行,过三山,舟师曰:“风波甚急,船不能行;且待风势少息行之。”浚大怒,拔剑叱之曰:“吾目下欲取石头城,何言住耶!”遂擂鼓大进。若避险峻,不能取蜀;若畏风波,何以取吴?吴将张象引从军请降。浚曰:“若是真降,便为前部立功。”象回本船,直至石头城下,叫开城门,接入晋兵。孙皓闻晋兵已入城,欲自刎。中书今胡冲、光禄勋薛莹奏曰:“陛下何不效安乐公刘禅乎?”皓从之,亦舆榇自缚,率诸文武,诣王浚军前归降。剥面凿眼之威何处去了。浚释其缚,焚其榇,以王礼待之。唐人有诗叹曰:
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旗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于是东吴四州,四十三郡,三百一十三县,户口五十二万三千,官吏三万二千,兵二十三万,男女老幼二百三十万,米谷二百八十万斛,舟船五千余艘,后官五千余人,皆归大晋。令人追想孙策破刘繇时。大事已定,出榜安民,尽封府库仓廪。次日,陶浚兵不战自溃。琅琊王司马伷并王戎大兵皆至,见王浚成了大功,心中忻喜。次日,杜预亦至,大犒三军,开仓赈济吴民。于是吴民安堵。惟有建平太守吾彦,拒城不下。闻吴亡,乃降。如蜀之有霍戈。王浚上表报捷。朝廷闻吴已平,君臣皆贺上寿。晋主执杯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惜其不亲见之耳!”此杯亦是堕泪杯。骠骑将军孙秀退朝,向南而哭曰:“昔讨逆壮年,以一校尉创立基业;今孙皓举江南而弃之!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数语抵一篇“麦秀”之歌。
却说王浚班师,迁吴主皓赴洛阳面君。皓登殿稽首以见晋帝。此是青盖入洛阳矣。帝赐坐曰:“朕设此座以待卿久矣。”皓对曰:“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孙皓应对捷于刘禅,然只是南人轻薄嘴耳。帝大笑。贾充问皓曰:“闻君在南方,每凿人眼目,剥人面皮,此何等刑耶?”皓曰:“人臣弒君及奸佞不忠者,则加此刑耳。”明明道着下官。充默然甚愧。帝封皓为归命侯,子孙封中郎,随降宰辅皆封列侯。丞相张悌阵亡,封其子孙。封王浚为辅国大将军。其余各加封赏。
自此三国归于晋帝司马炎,为一统之基矣。一部大书,此一句是总结。此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者也。直应转首回起语,真一部如一句。后来后汉皇帝刘禅亡于晋泰康七年,魏主曹奂亡于太康元年,吴主孙皓亡于太康四年,皆善终。不以司马炎作结,仍以三国之主作结,方是《三国志》煞尾。后人有古风一篇,以叙其事曰:
高祖提剑入咸阳,炎炎红日升扶桑。光武龙兴成大统,金乌飞上天中央。
哀哉献帝绍海宇,红轮西坠咸池傍。何进无谋中贵乱,凉州董卓居朝堂。
王允定计诛逆党,李傕郭汜兴刀枪。四方盗贼如蚁聚,六合奸雄皆鹰扬。
孙坚孙策起江左,袁绍袁术兴河梁。刘焉父子据巴蜀,刘表军旅屯荆襄。
张燕张鲁霸南郑,马腾韩遂守西凉。陶谦张绣公孙瓒,各逞雄才占一方。
曹操专权居相府,牢笼英俊用文武。威挟天子令诸侯,总领貔貅镇中土。
楼桑玄德本皇孙,义结关张愿扶主。东西奔走恨无家,将寡兵微作羁旅。
南阳三顾情何深,卧龙一见分寰宇。先取荆州后取川,霸业图王在天府。
呜呼三载逝升遐,白帝托孤堪痛楚!孔明六出祁山前,愿以只手将天补。
何期历数到此终,长星半夜落山坞!姜维独凭气力高,九伐中原空劬劳。
钟会邓艾分兵进,汉室江山尽属曹。丕睿芳髦才及奂,司马又将天下交。
受禅台前云雾起,石头城下无波涛。陈留归命与安乐,王侯公爵从根苗。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此一篇古风,将全部事迹隐括其中,而末二语以一“梦”字、一“空”字结之,正与首回词中之意相合。一部大书以词起,以诗收,绝妙笔法。
2006-10-13 14:39
慕容剑
由于文本原因,批语和原文未分开,可能给阅读造成不便,请见谅
2006-10-17 21:30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font=宋体]甲戌本[/font]脂砚斋重评《石头记》[/size][/b][/align][align=center][b][size=4] [/size][/b][/align][align=center][b][size=4][/size][/b][/align][align=left][size=4][size=2][color=blue][b] 本书正文以甲戌本为底本,以其他各脂本参校。第六十四、六十七回缺文据列藏本补。整理以文句通顺、方便理解、减少抵牾为原则,不泥于底本的个别生僻用词用字。
本书批语的辑录顺序为: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蒙府本、列藏本、甲辰本。为节省篇幅,后出版本的批语与前面某本文字相同的,不再标出;有个别文字差异的,只据以参校,也不单独标出。[/b][/color][/size][/size][/align][align=left][b][size=2][color=#0000ff][/color][/size][/b] [/align][align=left][b][size=2][color=#0000ff] [/color][/size][/b][/align][align=left][b][size=4][/size][/b][/align][align=left][b][size=4][/size][/b][/align][align=center][size=2][color=black][/color][/size][/align][align=left][size=2][color=black]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例[/color][/size][/align][align=left][size=2][/size][/align][align=left][size=2]《红楼梦》旨义 是书题名极多,一曰《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睛。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眼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睛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
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
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备。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
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size][/align][align=left][size=2]
[b][size=1][/size][/b][/size][/align]
[[i] 本帖最后由 神 见 愁 于 2006-10-18 13:15 编辑 [/i]]
2006-10-17 21:36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5][color=black][size=4]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size][/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black][size=4][/size][align=le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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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align][align=left] [/align][align=left][size=2][/size][/align][align=left][size=2][/size][/align][align=left][size=2][/size][/align][align=left][size=2][/size][/align][align=left][size=2][/size][/align][align=left][size=2][/size][/align][align=left][size=2][/size][/align][align=left][size=2][/size][/align][align=left][size=2][/size][/align][align=left][b][size=2]关于批注文字颜色的说明:[/size][/b][/align][align=left][b][size=2]意义如下:甲(甲戌本)、己(己卯本)、庚(庚辰本)、戚(戚序本)、蒙(蒙府本)、列(列藏本)、辰(甲辰本);眉(眉批。原抄在页眉[正文上边]的批语)、侧(侧批。原抄在正文右侧的批语)、夹(夹批。原抄在正文中间的双行批语)。甲、己、庚本的批语全部标为红色;其余各本的批语全部标为蓝色。[/size][/b][/align]
[color=#ff0000][b]庚:[/b]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此裙钗哉?[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何非梦幻,何不通灵?作者托言,原当有自。受气清浊,本无男女之别。[/color][/font]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明告看者。[/color][/font]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因为传他,并可传我。[/color][/font]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color]
[color=#ff0000]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color](按:以上文字见于庚、戚、蒙、列、辰、舒、杨诸本,其中甲辰本为回前批,馀本均为正文开头,蒙本另有后人批语三则。此段与甲戌本凡例第五条略同,玩其文意应为回前批。今予剔出,正文开始仍依甲本。)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color=#ff0000][b]甲侧:[/b]自占地步。 自首荒唐,妙![/color]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color=#ff0000][b]甲侧:[/b]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color]于大荒山[color=#ff0000][b]甲侧:[/b]荒唐也。[/color]无稽崖[color=#ff0000][b]甲侧:[/b]无稽也。[/color]炼成高经十二丈、[color=#ff0000][b]甲侧:[/b]总应十二钗。[/color]方经二十四丈[color=#ff0000][b]甲侧:[/b]照应副十二钗。[/color]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color=#ff0000][b]甲侧:[/b]合周天之数。[/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数足,偏遗我。“不堪入选”句中透出心眼。[/color][/font]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color=#ff0000][b]甲侧:[/b]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color]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color=#ff0000][b]甲眉:[/b]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color]谁知此石自经煆炼之后,灵性已通,[color=#ff0000][b]甲侧:[/b]煆炼后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学也。[/color]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color=blue][b]戚夹:[/b]这是真像,非幻像也。[/color]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color=#ff0000][b]甲侧:[/b]竟有人问:“口生于何处?”其无心肝,可笑可恨之极![/color]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color=#ff0000][b]甲侧:[/b]岂敢岂敢。[/color]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color=#ff0000][b]甲侧:[/b]岂敢岂敢。[/color]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color=#ff0000][b]甲侧:[/b]四句乃一部之总纲。[/color]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color=#ff0000][b]甲侧:[/b]煅炼过尚与人踮脚,不学者又当如何?[/color]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color=#ff0000][b]甲侧:[/b]妙!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债乎?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所谓游戏笔墨也。[/color]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color=#ff0000][b]甲侧:[/b]明点“幻”字。好![/color]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color=#ff0000][b]甲侧:[/b]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color]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color=#ff0000][b]甲侧:[/b]自愧之语。[/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世上人原自据看得见处为凭。[/color][/font]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color=#ff0000][b]甲侧:[/b]妙极!今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见此大不欢喜。[/color]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color=#ff0000][b]甲侧:[/b]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color]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color=#ff0000][b]甲侧:[/b]伏长安大都。[/color]诗礼簪缨之族,[color=#ff0000][b]甲侧:[/b]伏荣国府。[/color]花柳繁华地,[color=#ff0000][b]甲侧:[/b]伏大观园。[/color]温柔富贵乡[color=#ff0000][b]甲侧:[/b]伏紫芸轩。[/color]去安身乐业。”[color=#ff0000][b]甲侧:[/b]何不再添一句云“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b]甲眉:[/b]昔子房后谒黄石公,惟见一石。子房当时恨不随此石去。余亦恨不能随此石而去也。聊供阅者一笑。[/color]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color=#ff0000][b]甲侧:[/b]可知若果有奇贵之处,自己亦不知者。若自以奇贵而居,究竟是无真奇贵之人。[/color]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color=#ff0000][b]甲侧:[/b]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color]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color=#ff0000][b]甲侧:[/b]书之本旨。[/color]枉入红尘若许年。[color=#ff0000][b]甲侧:[/b]惭愧之言,呜咽如闻。[/color]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color=#ff0000][b]甲侧:[/b]“或”字谦得好。[/color]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color=#ff0000][b]甲侧:[/b]若用此套者,胸中必无好文字,手中断无新笔墨。[/color]却反失落无考。[color=#ff0000][b]甲侧:[/b]据余说,却大有考证。[/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妙在“无考”。[/color][/font]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color=#ff0000][b]甲侧:[/b]先驳得妙。[/color]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color=#ff0000][b]甲侧:[/b]将世人欲驳之腐言预先代人驳尽。妙![/color]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color=#ff0000][b]甲侧:[/b]所以答得好。[/color]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color=#ff0000][b]甲侧:[/b]先批其大端。[/color]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放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color][/font]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color=#ff0000][b]甲眉:[/b]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刮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color]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color=#ff0000][b]甲侧:[/b]转得更好。[b]甲眉:[/b]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斯亦太过。[/color]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color=#ff0000][b]甲侧:[/b]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color]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color=#ff0000][b]甲侧:[/b]本名。[/color]再检阅一遍,[color=#ff0000][b]甲侧:[/b]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color]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color=#ff0000][b]甲侧:[/b]亦断不可少。[/color]亦非伤时骂世之旨,[color=#ff0000][b]甲侧:[/b]要紧句。[/color]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color=#ff0000][b]甲侧:[/b]要紧句。[/color]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color=#ff0000][b]甲侧:[/b]要紧句。[/color]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color=#ff0000][b]甲眉:[/b]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color]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color=#ff0000][b]甲夹:[/b]此是第一首标题诗。[/color]
[color=#ff0000][b]甲眉:[/b]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 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color]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出处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color=#ff0000][b]甲侧:[/b]以石上所记之文。[/color]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color=#ff0000][b]甲侧:[/b]是金陵。[/color]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color=#ff0000][b]甲侧:[/b]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color]这阊门外有个十里[color=#ff0000][b]甲侧:[/b]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color]街,街内有个仁清[color=#ff0000][b]甲侧:[/b]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color]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color=#ff0000][b]甲侧:[/b]世路宽平者甚少。 亦凿。[/color]人皆呼作葫芦[color=#ff0000][b]甲侧:[/b]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color]庙。[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画的虽不依样,却是葫芦。[/color][/font]庙旁住着一家乡宦,[color=#ff0000][b]甲侧:[/b]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color]姓甄,[color=#ff0000][b]甲眉:[/b]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color]名费,[color=#ff0000][b]甲侧:[/b]废。[/color]字士隐。[color=#ff0000][b]甲侧:[/b]托言将真事隐去也。[/color]嫡妻封[color=#ff0000][b]甲侧:[/b]风。因风俗来。[/color]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color=#ff0000][b]甲侧:[/b]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color]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color=#ff0000][b]甲侧:[/b]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color]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color=#ff0000][b]甲侧:[/b]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伏笔。[/color][/font]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color=#ff0000][b]甲侧:[/b]所谓“美中不足”也。[/color]只有一女,乳名英莲,[color=#ff0000][b]甲侧:[/b]设云“应怜”也。[/color]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color=#ff0000][b]甲侧:[/b]热日无多。[/color]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color=#ff0000][b]甲侧:[/b]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接得无痕。[/color]且行且谈。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color][/font]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color=#ff0000][b]甲侧:[/b]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b]甲眉:[/b]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采来压卷,其后可知。[/color]有绛[color=#ff0000][b]甲侧:[/b]点“红”字。[/color]珠[color=#ff0000][b]甲侧:[/b]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color]草一株,时有赤瑕[color=#ff0000][b]甲侧:[/b]点“红”字“玉”字二。[b]甲眉:[/b]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color]宫神瑛[color=#ff0000][b]甲侧:[/b]单点“玉”字二。[/color]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color=#ff0000][b]甲侧:[/b]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奇甚,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color]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color=#ff0000][b]甲侧:[/b]妙极!恩怨不清,西方尚如此,况世之人乎?趣甚警甚![b]甲眉:[/b]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也。[/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点题处,清雅。[/color][/font]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color=#ff0000][b]甲侧:[/b]总悔轻举妄动之意。[/color]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color=#ff0000][b]甲侧:[/b]点“幻”字。[/color]缘,已在警幻[color=#ff0000][b]甲侧:[/b]又出一警幻,皆大关键处。[/color]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color=#ff0000][b]甲侧:[/b]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中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b]甲眉:[/b]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恩情山海债,唯有泪堪还。[/color][/font]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color=#ff0000][b]甲侧:[/b]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color]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作想得奇![/color][/font]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所以别致。[/color][/font]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度脱”,请问是幻不是幻?[/color][/font]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谁又无情?不觉僧道亦入幻中矣。[/color][/font]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color=#ff0000][b]甲侧:[/b]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color]
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color=#ff0000][b]甲侧:[/b]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隐屈之至。[/color]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color=#ff0000][b]甲侧:[/b]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幻中言幻,何等法门。[/color][/font]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color=#ff0000][b]甲侧:[/b]四字可思。[/color]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color=blue][b]戚夹:[/b]无极太极之轮转,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随行,皆不过如此。[/color]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color=#ff0000][b]甲夹:[/b]叠用真假有无字,妙![/color]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真是大警觉大转身。[/color][/font]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color=#ff0000][b]甲侧:[/b]醒得无痕,不落旧套。[/color]所梦之事便忘了对半。[color=#ff0000][b]甲侧:[/b]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color]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color=#ff0000][b]甲侧:[/b]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color]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color=#ff0000][b]甲侧:[/b]此则是幻像。[/color]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color=#ff0000][b]甲侧:[/b]奇怪!所谓情僧也。[/color]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color=#ff0000][b]甲眉:[/b]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 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 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color]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如果舍出,则不成幻境矣。行文至此,又不得不有此一语。[/color][/font]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color=#ff0000][b]甲侧:[/b]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color]
菱花空对雪澌澌。[color=#ff0000][b]甲侧:[/b]生不遇时。遇又非偶。[/color]
好防佳节元宵后,[color=#ff0000][b]甲侧:[/b]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color]
便是烟消火灭时。[color=#ff0000][b]甲侧:[/b]伏后文。[/color]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color=#ff0000][b]甲眉:[/b]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color]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color=#ff0000][b]甲侧:[/b]“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color]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color=#ff0000][b]甲侧:[/b]假话。妙![/color]表字时飞,[color=#ff0000][b]甲侧:[/b]实非。妙![/color]别号雨村[color=#ff0000][b]甲侧:[/b]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color]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color=#ff0000][b]甲侧:[/b]胡诌也。[/color]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color=#ff0000][b]甲侧:[/b]又写一末世男子。[/color]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形容落破诗书子弟,逼真。[/color][/font]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庙中安身”、“卖字为生”,想是过午不食的了。[/color][/font]故士隐常与他交接。[color=#ff0000][b]甲侧:[/b]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color]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color=#ff0000][b]甲侧:[/b]“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color]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世态人情,如闻其声。[/color][/font]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color=#ff0000][b]甲侧:[/b]八字足矣。[/color]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color=#ff0000][b]甲眉:[/b]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color]雨村不觉看的呆了。[color=#ff0000][b]甲侧:[/b]今古穷酸色心最重。[/color]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color=#ff0000][b]甲侧:[/b]是莽、操遗容。[b]甲眉:[/b]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color]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color=#ff0000][b]甲眉:[/b]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如此忖度,岂得为无情?[/color][/font]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color=#ff0000][b]甲侧:[/b]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color]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在此处已把种点出。[/color][/font]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color=#ff0000][b]甲侧:[/b]写士隐爱才好客。[/color]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也是不得不留心。不独因好色,多半感知音。[/color][/font]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color=#ff0000][b]甲夹:[/b]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color]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color=#ff0000][b]甲侧:[/b]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b]甲夹:[/b]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偏有些脂气。[/color][/font]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不推辞,语便不入故套。[/color][/font]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color=#ff0000][b]甲侧:[/b]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color]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color=#ff0000][b]甲侧:[/b]是将发之机。[/color]满把晴光护玉栏。[color=#ff0000][b]甲侧:[/b]奸雄心事,不觉露出。[/color]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color=#ff0000][b]甲眉:[/b]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color]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伏笔,作巨眼语。妙![/color][/font]乃亲斟一斗为贺。[color=#ff0000][b]甲侧:[/b]这个“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笑。[/color]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color=#ff0000][b]甲侧:[/b]四字新而含蓄最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color]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义利”二字,时人故自不识。[/color][/font]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color=#ff0000][b]甲眉:[/b]写士隐如此豪爽,又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color]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color=#ff0000][b]甲侧:[/b]写雨村真是个英雄。[/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托大处,即遇此等人,又不得太琐细。[/color][/font]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color=#ff0000][b]甲侧:[/b]是宿酒。[/color]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color=#ff0000][b]甲侧:[/b]又周到如此。[/color]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color=#ff0000][b]甲侧:[/b]写雨村真令人爽快。[/color]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color=#ff0000][b]甲侧:[/b]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color]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color=#ff0000][b]甲眉:[/b]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color][/font]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color=#ff0000][b]甲侧:[/b]土俗人风。[/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交竹滑溜婉转。[/color][/font]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color=#ff0000][b]甲眉:[/b]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color]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color=blue][b]戚夹:[/b]风俗。[/color]本贯大如州人氏,[color=#ff0000][b]甲眉:[/b]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color]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color=#ff0000][b]甲侧:[/b]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大都不过如此。[/color][/font]幸而[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若非“幸而”,则有不留之意。[/color][/font]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color=#ff0000][b]甲侧:[/b]此等人何多之极。[/color]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几几乎。世人则不能止于几几乎,可悲!观至此不……(下缺)[/color][/font]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color=blue][b]戚夹:[/b]要写情要写幻境,偏先写出一篇奇人奇境来。[/color]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color=#ff0000][b]甲侧:[/b]宁、荣未有之先。[/color]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color=#ff0000][b]甲侧:[/b]宁、荣既败之后。[/color]
蛛丝儿结满雕梁,[color=#ff0000][b]甲侧:[/b]潇湘馆、紫芸轩等处。[/color]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color=#ff0000][b]甲侧:[/b]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b]甲眉:[/b]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color]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color=#ff0000][b]甲侧:[/b]宝钗、湘云一干人。[/color]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color=#ff0000][b]甲侧:[/b]黛玉、晴雯一干人。[/color]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color=#ff0000][b]甲眉:[/b]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color]
金满箱,银满箱,[color=#ff0000][b]甲侧:[/b]熙凤一干人。[/color]
展眼乞丐人皆谤。[color=#ff0000][b]甲侧:[/b]甄玉、贾玉一干人。[/color]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color=#ff0000][b]甲眉:[/b]一段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color]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color=#ff0000][b]甲侧:[/b]言父母死后之日。[/color]作强梁。[color=#ff0000][b]甲侧:[/b]柳湘莲一干人。[/color]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color=#ff0000][b]甲眉:[/b]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color]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color=#ff0000][b]甲侧:[/b]贾赦、雨村一干人。[/color]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color=#ff0000][b]甲侧:[/b]贾兰、贾菌一干人。[b]甲眉:[/b]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color]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color=#ff0000][b]甲侧:[/b]总收。[b]甲眉:[/b]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color]
反认他乡是故乡。[color=#ff0000][b]甲侧:[/b]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color]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color=#ff0000][b]甲侧:[/b]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苟能如此,便能了得。[b]甲眉:[/b]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color][color=blue][b]戚夹:[/b]谁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color]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笑一声“走罢!”[color=#ff0000][b]甲侧:[/b]如闻如见。[b]甲眉:[/b]“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一转念间登彼岸。[/color][/font]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color=#ff0000][b]甲侧:[/b]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b]甲眉:[/b]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color]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color=#ff0000][b]甲侧:[/b]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起初到底有心乎?无心乎?[/color][/font]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不忘情的先写出头一位来了。[/color][/font]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color=blue][b]戚[/b]总评: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color][/size][/align]
[[i] 本帖最后由 孤狼在途 于 2006-10-17 22:34 编辑 [/i]]
2006-10-17 21:41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ff0000][b]甲:[/b]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color]
[color=#ff0000]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赘累,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之速也。[/color]
[color=#ff0000]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又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燃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馀也。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出,实虽写而却未写。观其后文可知。此一回则是虚敲傍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color]
[color=blue][b]戚:[/b]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冒之,诚是大观。世态人情,尽盘旋于其间,而一丝不乱,非具龙象力者,其孰能哉?[/color]
诗云:[color=#ff0000][b]甲夹:[/b]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余自谓评书非关评诗也。[/color]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color=#ff0000][b]甲眉:[/b]故用冷子兴演说。[/color]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color=#ff0000][b]甲侧:[/b]一丝不乱。[/color]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color=#ff0000][b]甲侧:[/b]点睛妙笔。[/color]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各各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有二更时分,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color=#ff0000][b]甲侧:[/b]出自封肃口内,便省却多少闲文。[/color]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世态精神,叠露于数语间。[/color][/font]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看见娇杏[color=#ff0000][b]甲侧:[/b]侥幸也。 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非真实得尘中英杰也。非近日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之可比。[b]甲眉:[/b]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color]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color=#ff0000][b]甲侧:[/b]细。[/color]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color=#ff0000][b]甲侧:[/b]为葫芦案伏线。[/color]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事最要紧。[/color][/font]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color=#ff0000][b]甲侧:[/b]所谓“旧事凄凉不可闻”也。[/color]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color=#ff0000][b]甲侧:[/b]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此,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color]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color=#ff0000][b]甲侧:[/b]谢礼却为此。险哉,人之心也![/color]封肃喜得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color=#ff0000][b]甲侧:[/b]一语道尽。[/color]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知己相逢,得遂平生,一大快事。[/color][/font]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color=#ff0000][b]甲侧:[/b]找前伏后。[/color]封肃回家无话。[color=#ff0000][b]甲侧:[/b]士隐家一段小荣枯至此结住,所谓“真不去,假焉来”也![/color]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color=#ff0000][b]甲侧:[/b]注明一笔,更妥当。[/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点出情事。[/color][/font]谁想他命运两济,[color=#ff0000][b]甲眉:[/b]好极!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遥相映射。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则大有深意存焉。[/color]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color=#ff0000][b]甲侧:[/b]妙极!盖女儿原不应私顾外人之谓。[/color]
便为人上人。[color=#ff0000][b]甲侧:[/b]更妙!可知守礼俟命者终为饿莩。其调侃寓意不小。[b]甲眉:[/b]从来只见集古、集唐等句,未见集俗语者。此又更奇之至![/color]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color=#ff0000][b]甲侧:[/b]此亦奸雄必有之理。[/color]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color=#ff0000][b]甲侧:[/b]此亦奸雄必有之事。[/color]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罪重而法轻,何其幸也。[/color][/font]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color=#ff0000][b]甲侧:[/b]此亦奸雄必有之态。[/color]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color=#ff0000][b]甲侧:[/b]先云“根基已尽”,故今用此四字,细甚![/color]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color=#ff0000][b]甲侧:[/b]已伏下至金陵一节矣。[/color]
那日,偶又游至淮扬地面,因闻得今岁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color=#ff0000][b]甲侧:[/b]盖云“学海文林”也。总是暗写黛玉。[/color]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color=#ff0000][b]甲眉:[/b]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color]本贯姑苏[color=#ff0000][b]甲侧:[/b]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color]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color=#ff0000][b]甲眉:[/b]可笑近时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明遂其意,何无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处,有何谢!报到朝廷高庙之上,直将半生淫朽秽资睿德,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证护身符,强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color]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color=#ff0000][b]甲侧:[/b]要紧二字,盖钟鼎亦必有书香方至美。[/color]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color=#ff0000][b]甲侧:[/b]总为黛玉极力一写。[/color]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color=#ff0000][b]甲侧:[/b]带写贤妻。[/color]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绛珠初见。[/color][/font]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color=#ff0000][b]甲侧:[/b]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color]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color=#ff0000][b]甲眉:[/b]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color]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color=#ff0000][b]甲侧:[/b]写雨村自得意后之交识也。又为冷子兴作引。[/color]因闻得盐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先要使黛玉哭起。[/color][/font]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学生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color=#ff0000][b]甲侧:[/b]又一染。[/color]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color=#ff0000][b]甲眉:[/b]上半回已终,写“仙逝”正为黛玉也。故一句带过,恐闲文有妨正笔。[/color]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color=#ff0000][b]甲眉:[/b]大都世人意料此,终不能此;不及彼者,而反及彼。故特书意在村野风光,却忽遇见子兴一篇荣国繁华气象。[/color]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color=#ff0000][b]甲侧:[/b]谁为智者?又谁能通?一叹。[/color]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color=#ff0000][b]甲夹:[/b]先为宁、荣诸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喝。[/color]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color=#ff0000][b]甲侧:[/b]一部书之总批。[/color]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color=#ff0000][b]甲侧:[/b]随笔带出禅机,又为后文多少语录不落空。[/color]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color=#ff0000][b]甲侧:[/b]是雨村火气。[/color]雨村见了,便不在意。[color=#ff0000][b]甲侧:[/b]火气。[/color]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color=#ff0000][b]甲侧:[/b]是翻过来的。[/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欲写冷子兴,偏闲闲有许多着力语。[/color][/font]齿落舌钝,[color=#ff0000][b]甲侧:[/b]是翻过来的。[/color]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color=#ff0000][b]甲眉:[/b]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b]甲眉:[/b]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景;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color]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color=#ff0000][b]甲侧:[/b]此人不过借为引绳,不必细写。[/color]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font=宋体][color=blue][b]戚夹:[/b]不赞出则文不灵活,而冷子兴之谈吐似觉唐突矣。[/color][/font]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color=#ff0000][b]甲侧:[/b]好!若多谈则累赘。[/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又抛一笔。[/color][/font]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color=#ff0000][b]甲侧:[/b]不突然,亦常问常答之言。[/color]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color=#ff0000][b]甲侧:[/b]雨村已无族中矣,何及此耶?看他下文。[/color]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
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color=#ff0000][b]甲侧:[/b]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color]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color=#ff0000][b]甲侧:[/b]此话纵真,亦必谓是雨村欺人语。[/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如闻其声。[/color][/font]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color=#ff0000][b]甲侧:[/b]叹得怪。[/color]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color=#ff0000][b]甲侧:[/b]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color]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color=#ff0000][b]甲侧:[/b]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color]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color=#ff0000][b]甲侧:[/b]点睛神妙。[/color]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color=#ff0000][b]甲侧:[/b]好!写出空宅。[/color]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color=#ff0000][b]甲侧:[/b]“后”字何不直用“西”字?[b]甲侧:[/b]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color]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
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color=#ff0000][b]甲侧:[/b]二语乃今古富贵世家之大病。[/color]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color=#ff0000][b]甲侧:[/b]“甚”字好!盖已半倒矣。[/color]内囊却也尽上来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世家兴败,寄口与人,诚可悲夫。[/color][/font] 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color=#ff0000][b]甲侧:[/b]两句写出荣府。[/color]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color=#ff0000][b]甲眉:[/b]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color]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color=#ff0000][b]甲侧:[/b]一转有力。[/color]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color=#ff0000][b]甲侧:[/b]演。[/color]与荣国公[color=#ff0000][b]甲侧:[/b]源。[/color]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color=#ff0000][b]甲侧:[/b]贾蔷、贾菌之祖,不言可知矣。[/color]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color=#ff0000][b]甲侧:[/b]第二代。[/color]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color=#ff0000][b]甲侧:[/b]第三代。[/color]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color=#ff0000][b]甲侧:[/b]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叹叹![/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偏先从好神仙的苦处说来。[/color][/font]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color=#ff0000][b]甲侧:[/b]第四代。[/color]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color=#ff0000][b]甲侧:[/b]至蓉五代。[/color]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color=#ff0000][b]甲侧:[/b]伏后文。[/color]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color=#ff0000][b]甲侧:[/b]第二代。[/color]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color=#ff0000][b]甲侧:[/b]因湘云,故及之。[/color]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color=#ff0000][b]甲侧:[/b]第三代。[/color]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color=#ff0000][b]甲侧:[/b]记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color]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color=#ff0000][b]甲侧:[/b]嫡真实事,非妄拟也。[/color]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color=#ff0000][b]甲侧:[/b]总是称功颂德。[/color]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color=#ff0000][b]甲侧:[/b]记清。[/color]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color=#ff0000][b]甲侧:[/b]此即贾兰也。至兰第五代。[/color]一病死了。[color=#ff0000][b]甲侧:[/b]略可望者即死,叹叹![/color]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color=#ff0000][b]甲眉:[/b]一部书中第一人却如此淡淡带出,故不见后来玉兄文字繁难。[/color]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color=#ff0000][b]甲侧:[/b]青埂顽石已得下落。[/color]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color=#ff0000][b]辰夹:[/b]正是宁、荣二处支谱。[/color]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color=#ff0000][b]甲侧:[/b]真千古奇文奇情。[/color]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移了!”[color=#ff0000][b]甲侧:[/b]没有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厉色,并后奇奇怪怪之论?[/color]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color=#ff0000][b]甲侧:[/b]此亦略举大概几人而言。[/color]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color=#ff0000][b]甲侧:[/b]譬得好。[/color]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color=#ff0000][b]甲侧:[/b]恰极,是确论。[/color]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巧笔奇言,另开[生]面。但此数语,恐误尽聪明后生者。[/color][/font]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color=#ff0000][b]甲侧:[/b]《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color]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color=#ff0000][b]甲侧:[/b]先虚陪一个。[/color]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color=#ff0000][b]甲侧:[/b]此衔无考,亦因寓怀而设,置而勿论。[/color]甄家,[color=#ff0000][b]甲眉:[/b]又一真正之家,特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color]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color=#ff0000][b]甲侧:[/b]说大话之走狗,毕真。[/color]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color=#ff0000][b]甲侧:[/b]如闻其声。[b]甲眉:[/b]只一句便是一篇世家传,与子兴口中是两样。[/color]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color=#ff0000][b]甲侧:[/b]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家之宝玉,则正为真宝玉传影。[/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color][/font]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color=#ff0000][b]甲眉:[/b]如何只以释、老二号为譬,略不敢及我先师儒圣等人?余则不敢以顽劣目之。[/color]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固)[故]作险笔,以为后文之伏线。[/color][/font]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color=#ff0000][b]甲侧:[/b]恭敬。[/color]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color=#ff0000][b]甲侧:[/b]罪过。[/color]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color=#ff0000][b]甲侧:[/b]与前八个字嫡对。[/color]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color=#ff0000][b]甲眉:[/b]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color]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闲闲逗出无穷奇语,都只为下文。[/color][/font]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color=#ff0000][b]甲侧:[/b]实点一笔,余谓作者必有。[/color]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color=#ff0000][b]甲侧:[/b]“原”也。[/color]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color=#ff0000][b]甲侧:[/b]因汉以前例,妙![/color]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color=#ff0000][b]甲侧:[/b]“应”也。[/color]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color=#ff0000][b]甲侧:[/b]“叹”也。[/color]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color=#ff0000][b]甲侧:[/b]“息”也。[/color]春。[color=blue][b]辰夹:[/b]贾敬之女。[/color]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color=blue][b]辰夹:[/b]复续前文未及,正词源三叠。[/color]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
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黛玉之入宁国府的根源,却藉他二人之口,下文便不费力。[/color][/font]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color][/font]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color=#ff0000][b]甲侧:[/b]带出贾环。[/color]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本家族谱记不清者甚多,偏是旁人说来,一丝不乱。[/color][/font]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color=#ff0000][b]甲侧:[/b]另出熙凤一人。[/color]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color=#ff0000][b]甲侧:[/b]未见其人,先已有照。[b]甲眉:[/b]非警幻案下而来为谁?[/color]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color=#ff0000][b]甲侧:[/b]略一总住。[/color]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笔转如流,毫无沾滞。[/color][/font]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color=#ff0000][b]甲侧:[/b]盖云此一段话亦为世人茶酒之笑谈耳。[/color]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color=#ff0000][b]甲侧:[/b]画。[/color]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color=#ff0000][b]甲侧:[/b]不得谓此处收得索然,盖原非正文也。[/color]
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color=#ff0000][b]甲侧:[/b]此等套头,亦不得不用。[/color]雨村忙回头看时——[color=#ff0000][b]己夹:[/b]语言太烦,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看此则视墨如土矣。虽演至千万回亦可也。[/color]
[color=blue][b]戚[/b]总评:先自写幸遇之情于前,而叙借口谈幻境之情于后。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虽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color]
[color=blue]雨村之遇娇杏,是此文之总冒,故在前。冷子兴之谈,是事迹之总冒,故叙写于后。冷暖世情,比比如画。[/color]
[color=blue]有情原比无情苦,生死相关总在心。也是前缘天作合,何妨黛玉泪淋淋。[/color][/size]
[[i] 本帖最后由 神 见 愁 于 2006-10-17 22:31 编辑 [/i]]
2006-10-17 21:47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color][/size][size=1][color=#ff0000]甲侧:二字触目凄凉之至![/color][/size][size=5][color=#008000][size=4][color=black]林黛玉[/color][/size][/color][/size][/b][/align][b][size=4][color=#000000][/color][/size][/b][b][size=5][color=#008000][align=left]
[/color][/size][/b][size=2] [color=blue][b]戚:[/b]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百行百计不舒怀,我为你泪眼愁眉难解。无人处,自疑猜,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color]
[color=blue]宝玉通灵可爱,天生有眼堪穿。万年幸一遇仙缘,从此春光美满。随时喜怒哀乐,远却离合悲欢。地久天长香影连,可意方舒心眼。[/color]
[color=blue]宝玉衔来,是补天之余,落地已久,得地气收藏,因人而现。其性质内阳外阴,其形体光白温润,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宝玉,将欲得者尽宝爱此玉之意也。[/color]
[color=blue]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color]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color=#ff0000][b]甲侧:[/b]盖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color]者。他本系此地人,革职后家居,今打听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途宦境,描写的当。[/color][/font]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color=#ff0000][b]甲侧:[/b]画出心事。[/color]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color=#ff0000][b]甲侧:[/b]毕肖赶热灶者。[/color]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color=#ff0000][b]甲侧:[/b]细。[/color]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要说正文故以此作引,且黛玉路中实无可托之人。文笔逼切得宜。[/color][/font]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color=#ff0000][b]甲侧:[/b]奸险小人欺人语。[/color]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color=#ff0000][b]甲侧:[/b]全是假,全是诈。[/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借雨村细密心思之语,容容易易转入正文,亦是宦途人之口头心头。最妙![/color][/font]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color=#ff0000][b]甲侧:[/b]二名二字皆颂德而来,与子兴口中作证。[/color]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color=#ff0000]复醒一笔。[/color]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color=#ff0000][b]甲侧:[/b]写如海实写政老。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作弊者每每偏能如此说。[/color][/font]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大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color=#ff0000][b]甲侧:[/b]可怜!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color]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color=#ff0000][b]甲侧:[/b]实写黛玉。[/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弃父乐为远游者。以此可见作者之心宝爱黛玉如己。[/color][/font]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color=#ff0000][b]甲侧:[/b]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细密如此,是大家风范。[/color][/font]
有日到了都中,[color=#ff0000][b]甲侧:[/b]繁中简笔。[/color]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color=#ff0000][b]甲侧:[/b]且按下黛玉以待细写。今故先将雨村安置过一边,方起荣府中之正文也。[/color]带了小童,[color=#ff0000][b]甲侧:[/b]至此渐渐好看起来也。[/color]拿着宗侄的名帖,[color=#ff0000][b]甲侧:[/b]此帖妙极,可知雨村的品行矣。[/color]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color=#ff0000][b]甲侧:[/b]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莽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color]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color=#ff0000][b]甲侧:[/b]《春秋》字法。[/color]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color=#ff0000][b]甲侧:[/b]《春秋》字法。[/color]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color=#ff0000][b]甲侧:[/b]因宝钗故及之,一语过至下回。[/color]不在话下。[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了结雨村。[/color][/font]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color=#ff0000][b]甲侧:[/b]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color]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color=#ff0000][b]甲侧:[/b]三字细。[/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以“常听见”等字省下多少笔墨。[/color][/font]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颦颦故自不凡。[/color][/font]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color=#ff0000][b]甲侧:[/b]写黛玉自幼之心机。[/color][color=blue][b]辰夹:[/b]黛玉自忖之语。[/color]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color=#ff0000][b]甲侧:[/b]先从街市写来。[/color]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color=#ff0000][b]甲侧:[/b]先写宁府,这是由东向西而来。[/color]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以下写宁国府第,总借黛玉一双俊眼中传来。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细密周详。[/color][/font]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以上写款项。[/color][/font]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color=#ff0000][b]甲侧:[/b]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好看煞![/color]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color=#ff0000][b]甲侧:[/b]真有是事,真有是事![/color]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color=#ff0000][b]甲眉:[/b]此书得力处,全是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也。[/color]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font=宋体][color=blue][b]戚夹:[/b]写尽天下疼女儿的神理。[/color][/font][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读时不觉泪盈双袖。[/color][/font]叫着大哭起来。[color=#ff0000][b]甲侧:[/b]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color]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color=#ff0000][b]甲侧:[/b]旁写一笔,更妙![/color]黛玉也哭个不住。[color=#ff0000][b]甲侧:[/b]自然顺写一笔。[/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逼真。[/color][/font]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color=#ff0000][b]甲眉:[/b]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color]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color=#ff0000][b]甲侧:[/b]书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color]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color=#ff0000][b]辰夹:[/b]邢氏。[/color]这是你二舅母,[color=#ff0000][b]辰夹:[/b]王氏。[/color]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color=#ff0000][b]辰夹:[/b]李纨。[/color]”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color=#ff0000][b]甲侧:[/b]声势如现纸上。[b]甲眉:[/b]从黛玉眼中写三人。[/color]第一个肌肤微丰,[color=#ff0000][b]甲侧:[/b]不犯宝钗。[/color]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color=#ff0000][b]甲侧:[/b]为迎春写照。[/color]第二个削肩细腰,[color=#ff0000][b]甲侧:[/b]《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color]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color=#ff0000][b]甲侧:[/b]为探春写照。[/color]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color=#ff0000][b]甲眉:[/b]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color]其钗环裙袄,[color=#ff0000][b]甲侧:[/b]是极。[/color]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color=#ff0000][b]甲侧:[/b]毕肖。[/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欲画天尊,先画(纵)[众]神。如此,其天尊自当另有一番高山世外的景象。[/color][/font]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color=#ff0000][b]甲侧:[/b]此笔亦不可少。[/color]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color=#ff0000][b]甲侧:[/b]妙![/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层层不露,周密之至。[/color][/font]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不禁我也跟他哭起。[/color][/font]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color=#ff0000][b]甲侧:[/b]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color]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color=#ff0000][b]甲侧:[/b]写美人是如此笔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color]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color=#ff0000][b]甲侧:[/b]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b]甲眉:[/b]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color]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color=#ff0000][b]甲侧:[/b]文字细如牛毛。[/color]来了一个癞头和尚,[color=#ff0000][b]甲眉:[/b]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color]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font=宋体][color=blue][b]戚夹:[/b]爱哭的偏写出有人不教哭。[b]蒙侧:[/b]作者既以黛玉为绛珠化生,是要哭的了,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许哭。妙![/color][/font]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color=#ff0000][b]甲侧:[/b]是作书者自注。[/color]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color=#ff0000][b]甲侧:[/b]人生自当自养荣卫。[b]甲眉:[/b]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忽略,故写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color]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color=#ff0000][b]甲侧:[/b]为后菖菱伏脉。[/color]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color=#ff0000][b]甲侧:[/b]懦笔庸笔何能及此![/color]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color=#ff0000][b]甲侧:[/b]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b]甲眉:[/b]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见其人,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color]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color=#ff0000][b]甲侧:[/b]原有此一想。[/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天下事,不可一概而论。[/color][/font]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color=#ff0000][b]甲侧:[/b]头。[/color]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color=#ff0000][b]甲侧:[/b]颈。[/color]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color=#ff0000][b]甲侧:[/b]腰。[/color]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大凡能事者,多是尚奇好异,不肯泛泛同流。[/color][/font]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为熙凤。作者读过麻衣相法。[/color][/font]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color=#ff0000][b]甲侧:[/b]为阿凤写照。[b]甲眉:[/b]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英豪本等。[/color][/font]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color=#ff0000][b]甲侧:[/b]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color]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color=#ff0000][b]甲侧:[/b]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color]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想黛玉此时神情,含浑可爱。[/color][/font]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color=#ff0000][b]甲侧:[/b]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倒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假。[/color]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color=#ff0000][b]甲侧:[/b]写阿凤全部传神第一笔也。[/color]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color=#ff0000][b]甲侧:[/b]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b]甲眉:[/b]“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color]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color=#ff0000][b]甲侧:[/b]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color]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color=#ff0000][b]甲侧:[/b]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以“真有愿不得”五字,写熙凤之口头,真是机巧异常,“愿不得”三字,愚弄了多少聪明特达者。[/color][/font]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color=#ff0000][b]甲侧:[/b]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color]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color=#ff0000][b]甲侧:[/b]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color]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color=#ff0000][b]甲侧:[/b]文字好看之极。[/color]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color=#ff0000][b]甲侧:[/b]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color]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color=#ff0000][b]甲侧:[/b]当家的人事如此,毕肖![/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三句话不离本行,职任在兹也。[/color][/font]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color=#ff0000][b]甲侧:[/b]总为黛玉眼中写出。[/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熙凤后到,为有事,写其势能,先为筹画,写其机巧。摇前映后之笔。[/color][/font]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color=#ff0000][b]甲侧:[/b]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color]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color=#ff0000][b]甲侧:[/b]接闲文,是本意避繁也。[/color]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color=#ff0000][b]甲侧:[/b]却是日用家常实事。[/color]想是太太记错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陪笔用得灵活,兼能形容熙凤之为人,妙心妙手,故有妙文妙口。[/color][/font]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color=#ff0000][b]甲侧:[/b]仍归前文。妙妙![/color]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color=#ff0000][b]甲眉:[/b]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color]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color=#ff0000][b]甲侧:[/b]试看他心机。[/color]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color=#ff0000][b]甲侧:[/b]深取之意。[/color][color=blue][b]辰夹:[/b]很漏凤姐是个当家人。[/color]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以黛玉之来去候安之便,便将荣宁二府的势排描写尽矣。[/color][/font]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color=blue][b]辰夹:[/b]未识黛卿能乘此否。[/color]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color=#ff0000][b]甲侧:[/b]黛玉之心机眼力。[/color]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分别得沥沥,可想如见。[/color][/font]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color=#ff0000][b]甲侧:[/b]为大观园伏脉。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color]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color=#ff0000][b]甲侧:[/b]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color]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color=#ff0000][b]甲侧:[/b]追魂摄魄。[b]甲眉:[/b]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color]暂且不忍相见。[color=#ff0000][b]甲侧:[/b]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作者绣口锦心,见有见的亲切,不见有不见的亲切,直说横讲,一毫不爽。[/color][/font]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亦在情理之内。[/color][/font]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color=#ff0000][b]甲侧:[/b]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color]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color=#ff0000][b]甲侧:[/b]得体。[/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黛玉之为人,必当有如此身分。[/color][/font]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又嘱咐了几句,方是舅母的本等。[/color][/font]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color=#ff0000][b]甲侧:[/b]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之南者,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color]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真是荣国府。[/color][/font]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color=#ff0000][b]甲侧:[/b]蜼,音垒。周器也。[/color]一边是玻璃[img]http://botu.bokee.com/photodata/2006-10-17/011/417/501/3841755/3841755_l.jpg[/img]。[color=#ff0000][b]甲侧:[img]http://botu.bokee.com/photodata/2006-10-17/011/417/501/3841755/3841755_l.jpg[/img][/b],音海。盛酒之大器也。[/color]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color=#ff0000][b]甲侧:[/b]雅而丽,富而文。[/color]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color=#ff0000][b]甲夹:[/b]实贴。[/color]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color=#ff0000][b]甲侧:[/b]先虚陪一笔。[/color]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color=#ff0000][b]甲侧:[/b]黛玉由正室一段而来,是为拜见政老耳,故进东房。[/color]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color=#ff0000][b]甲侧:[/b]若见王夫人,直写引至东廊小正室内矣。[/color]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color=#ff0000][b]甲侧:[/b]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数,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color]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color=#ff0000][b]甲侧:[/b]写黛玉心意。[/color]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这些丫鬟们,[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借黛玉眼写三等使婢。[/color][/font]装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color=#ff0000][b]甲侧:[/b]金乎?玉乎?[/color]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唤去见,方是舅母,方是大家风范。[/color][/font]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color=#ff0000][b]甲侧:[/b]伤心笔,堕泪笔。[/color]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color=#ff0000][b]甲侧:[/b]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color]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color=#ff0000][b]甲侧:[/b]三字有神。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b]甲眉:[/b]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捎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 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语,故有“胫骨变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碧琉璃”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弃前人也。[/color]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color=#ff0000][b]甲侧:[/b]点缀宦途。[/color]再见罢。[color=#ff0000][b]甲侧:[/b]赦老不见,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color]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王夫人嘱咐与邢夫人嘱咐,似同的,迥异。儿女累心,我欲代伊哭诉,一面愁苦。[/color][/font]我有一个孽根祸胎,[color=#ff0000][b]甲侧:[/b]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color]是家里的‘混世魔王’,[color=#ff0000][b]甲侧:[/b]与“绛洞花王”为对看。[/color]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color=#ff0000][b]甲侧:[/b]是富贵公子。[/color]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color=#ff0000][b]甲侧:[/b]与甄家子恰对。[/color]极恶读书,[color=#ff0000][b]甲侧:[/b]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color]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color=#ff0000][b]甲侧:[/b]这是一段反衬笔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着去,方不失作者本旨。[/color]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有曾听得,所以闻言便知不必用心搜求了。[/color][/font]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color=#ff0000][b]甲侧:[/b]以黛玉道宝玉名,方不失正文。[/color]虽[color=#ff0000][b]甲侧:[/b]“虽”字是有情字,宿根而发,勿得泛泛看过。[/color]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黛玉口中心中早中此。[/color][/font]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color=#ff0000][b]甲侧:[/b]又登开一笔,妙妙![/color]岂得去沾惹之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用黛玉反衬一句,更有深味。[/color][/font]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color=#ff0000][b]甲侧:[/b]此一笔收回,是明通部同处原委也。[/color]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color=#ff0000][b]甲侧:[/b]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color]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color=#ff0000][b]甲眉:[/b]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客居之苦,在有意无意中写来。[/color][/font]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color=#ff0000][b]甲侧:[/b]后房门。[/color]由后廊[color=#ff0000][b]甲侧:[/b]是正房后廊也。[/color]往西,出了角门,[color=#ff0000][b]甲侧:[/b]这是正房后西界墙角门。[/color]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灵活无一漏空。[/color][/font]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color=#ff0000][b]甲侧:[/b]二字是他处不写之写也。[/color]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color=#ff0000][b]甲眉:[/b]这正是贾母正室后之穿堂也,与前穿堂是一带之屋,中一带乃贾母之下室也。记清。[/color]便是贾母的后院了。[color=#ff0000][b]甲侧:[/b]写得清,一丝不错。[/color]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color=#ff0000][b]甲侧:[/b]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礼耳。[/color]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大人家规矩礼法。[/color][/font]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作者非身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color][/font]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color=#ff0000][b]甲侧:[/b]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color]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幼而学,壮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权达变,多至于失手者,亦千古用慨,诚可悲夫。[/color][/font]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color=#ff0000][b]甲侧:[/b]总写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b]甲眉:[/b]余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为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color]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color=#ff0000][b]甲侧:[/b]好极!稗官专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color]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color=#ff0000][b]甲侧:[/b]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color]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color=#ff0000][b]甲侧:[/b]余为一乐。[/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形容出姣养神。[/color][/font]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color=#ff0000][b]甲侧:[/b]文字不反,不见正文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color]倒不见那蠢物[color=#ff0000][b]甲侧:[/b]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color]也罢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从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则不文,更觉生色。[/color][/font]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color=#ff0000][b]甲眉:[/b]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color]色如春晓之花。[color=#ff0000][b]甲眉:[/b]“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color]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color=#ff0000][b]甲侧:[/b]真真写杀。[/color]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font=宋体][color=blue][b]戚夹:[/b]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笼统要分开不得了。[/color][/font]便吃一大惊,[color=#ff0000][b]甲侧:[/b]怪甚。[/color]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一惊,方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猛浪,不是淫邪。[/color][/font]何等眼熟到如此!”[color=#ff0000][b]甲侧:[/b]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color]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总是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color][/font]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color=#ff0000][b]甲眉:[/b]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color]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color=#ff0000][b]甲眉:[/b]末二语最紧要。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戚夹:[/b]纨袴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color][/font]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color=#ff0000][b]甲眉:[/b]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color]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color=#ff0000][b]甲侧:[/b]奇眉妙眉,奇想妙想。[/color]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color=#ff0000][b]甲侧:[/b]奇目妙目,奇想妙想。[/color]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color=#ff0000][b]甲侧:[/b]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color]心较比干多一窍,[color=#ff0000][b]甲侧:[/b]此一句是宝玉心中。[b]甲眉:[/b]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写黛玉,也是为下文留地步。[/color][/font]病如西子胜三分。[color=#ff0000][b]甲侧:[/b]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b]甲眉:[/b]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color]宝玉看罢,因笑[color=#ff0000][b]甲眉:[/b]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color]道:[color=#ff0000][b]甲侧:[/b]看他第一句是何话。[/color]“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color=#ff0000][b]甲侧:[/b]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color]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color=#ff0000][b]甲侧:[/b]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世人得遇相好者,每曰一见如故,与此一意。[/color][/font]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color=#ff0000][b]甲侧:[/b]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无怪人谓曰痴狂。[/color]贾母笑道:“更好,更好。[color=#ff0000][b]甲侧:[/b]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color]若如此,更相和睦了。”[color=#ff0000][b]甲侧:[/b]亦是真话。[/color]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color=#ff0000][b]甲侧:[/b]与黛玉两次打量一对。[/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姣惯处如画。如此亲近,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不被其缚住,反不是性理。文从宽缓中写来,妙![/color][/font]因问:“妹妹可曾读书?”[color=#ff0000][b]甲侧:[/b]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color]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color=#ff0000][b]甲侧:[/b]写探春。[/color]便问何出。[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借问难说探春,以足后文。[/color][/font]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黛玉泪因宝玉,而宝玉赠曰颦颦,初见时亦定盟矣。[/color][/font]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color=#ff0000][b]甲侧:[/b]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color]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color=#ff0000][b]甲侧:[/b]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color]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color=#ff0000][b]甲眉:[/b]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color]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color=#ff0000][b]甲侧:[/b]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color]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color=#ff0000][b]甲侧:[/b]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color]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color=#ff0000][b]甲侧:[/b]一字一千斤重。[/color]宝玉满面泪痕泣[color=#ff0000][b]甲侧:[/b]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color]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不是写宝玉狂,(下)[亦]不是写贾母疼,总是要下种在黛玉心里,则下文写黛玉之近宝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color][/font]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color=#ff0000][b]甲眉:[/b]“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color]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不如此说则不为姣养,文灵活之至。[/color][/font]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color=#ff0000][b]甲侧:[/b]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color]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女死外孙女来,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color][/font]宝玉道:“好祖宗,[color=#ff0000][b]甲侧:[/b]跳出一小儿。[/color]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color][/font]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color=#ff0000][b]甲侧:[/b]新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color]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color=#ff0000][b]甲眉:[/b]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娇红、香翠等俗字。[/color]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color=#ff0000][b]甲侧:[/b]奇名新名,必有所出。[/color]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color=#ff0000][b]甲侧:[/b]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袭人之情性,不得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旧案。[/color][/font]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贾母爱孙,锡以善人,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color][/font]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color=#ff0000][b]甲侧:[/b]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color][/font]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color][/font]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color=#ff0000][b]甲侧:[/b]可知前批不谬。[/color]自己淌眼抹泪[color=#ff0000][b]甲侧:[/b]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b]甲眉:[/b]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color]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color=#ff0000][b]甲侧:[/b]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功夫。[/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我也心疼,岂独颦颦![/color][/font]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境先到矣。[/color][/font][color=blue][b]辰夹:[/b]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color]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color=#ff0000][b]甲侧:[/b]癞僧幻术亦太奇矣。[/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color][/font]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color=#ff0000][b]甲侧:[/b]总是体贴,不肯多事。[/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color][/font]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作者每用牵前摇后之笔。[/color][/font]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扌周]下文。[/color][/font]
[color=blue][b]戚[/b]总评: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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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本帖最后由 神 见 愁 于 2006-10-17 22:32 编辑 [/i]]
2006-10-17 22:14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blue][b]戚:[/b]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秋月春花谁不见,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作痴人。[/color]
[color=blue]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color]
题曰:
捐躯报君恩,未报躯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诚可待。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又来一位,宝钗将出现矣。[/color][/font]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慢慢度入法。[/color][/font]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color=#ff0000][b]甲侧:[/b]起笔写薛家事,他偏写宫裁,是结黛玉,明李纨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color]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color=#ff0000][b]甲侧:[/b]妙!盖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color]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color=#ff0000][b]甲侧:[/b]未出李纨,先伏下李纹、李绮。[/color]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color=#ff0000][b]甲侧:[/b]“有”字改得好。[/color]德”,[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确论。[/color][/font]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color=#ff0000][b]甲侧:[/b]一洗小说窠臼俱尽,且命名字,亦不见红香翠玉恶俗。[/color]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color=#ff0000][b]甲侧:[/b]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反有此等文章。[/color][/font]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color=#ff0000][b]甲侧:[/b]一段叙出李纨,不犯熙凤。[/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中不得不有如此人。天地覆载,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color][/font]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color=#ff0000][b]甲侧:[/b]仍是从黛玉身上写来,以上了结住黛玉,复找前文。[/color]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非雨村难以了结此案。[/color][/font]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问原告。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color=#ff0000][b]甲侧:[/b]所谓“迟则有变”,往往世人因不经之谈误却大事。[/color]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一派世境恶习活现。[/color][/font]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悲夫!千古世情,不过如此。[/color][/font]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偏能用反跌法。[/color][/font]:“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雨村心下甚为疑怪,[color=#ff0000][b]甲侧:[/b]原可疑怪,余亦疑怪。[/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请看文字递出递转,闲中皆是要笔。[/color][/font]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color=#ff0000][b]甲侧:[/b]语气傲慢,怪甚![/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似闲语,是要人。[/color][/font]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color=#ff0000][b]甲侧:[/b]刹心语。自招其祸,亦因夸能恃才也。[/color]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color=#ff0000][b]甲侧:[/b]余亦一惊,但不知门子何知,尤为怪甚。[/color]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color=#ff0000][b]甲侧:[/b]新鲜字眼。[/color]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color=#ff0000][b]甲侧:[/b]一路奇奇怪怪,调侃世人,总在人意臆之外。[/color]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color=#ff0000][b]甲侧:[/b]妙称!全是假态。[/color]又让坐了好谈。[color=#ff0000][b]甲侧:[/b]假极![/color]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color=#ff0000][b]甲侧:[/b]全是奸险小人态度,活现活跳。[/color]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如此亲近,其先必有故事。[/color][/font]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color=#ff0000][b]甲侧:[/b]可对“聚宝盆”,一笑。三字从来未见,奇之至![/color]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color=#ff0000][b]甲侧:[/b]余亦欲问。[/color]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color=#ff0000][b]甲侧:[/b]骂得爽快![/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真是警世之言。使我看之,不知要哭要笑。[/color][/font]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color=#ff0000][b]甲侧:[/b]可怜可叹,可恨可气,变作一把眼泪也。[/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快论。请问其言是乎否乎?[/color][/font]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color=#ff0000][b]甲侧:[/b]奇甚趣甚,如何想来?[/color]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可怜伊等始祖。[b]戚夹:[/b]此等人家岂必欺霸方始成名耶?总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则百计营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虽暂时不罹祸,而从此放胆,必破家灭族不已,哀哉![/color][/font]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color=#ff0000][b]甲侧:[/b]忙中闲笔,用得好。[/color]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color=#ff0000][b]甲侧:[/b]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color]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color=#ff0000][b]甲侧:[/b]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color]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color=#ff0000][b]甲侧:[/b]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color]
丰年好大雪,[color=#ff0000][b]甲侧:[/b]隐“薛”字。[/color]珍珠如土金如铁。[color=#ff0000][b]甲侧:[/b]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color]
雨村犹未看完,[color=#ff0000][b]甲眉:[/b]妙极!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赘,故如此断法。[/color]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color=#ff0000][b]甲侧:[/b]横云断岭法,是板定大章法。[/color]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color=#ff0000][b]甲侧:[/b]早为下半部伏根。[/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四家不相为结亲,则无门当户对者,亦理势之必然。既结亲之后,岂不照应,又人情之不可无。[/color][/font]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color=#ff0000][b]甲侧:[/b]斯何人也。[/color]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放胆一说,毫无避忌。世态人情被门子参透了。[/color][/font]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color=#ff0000][b]甲侧:[/b]真真是冤孽相逢。[/color]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我为幼而失父母者一哭。[/color][/font]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color=#ff0000][b]甲侧:[/b]最厌女子,仍为女子丧生,是何等大笔!不是写冯渊,正是写英莲。[/color]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color=#ff0000][b]甲侧:[/b]善善恶恶,多从可巧而来,可畏可怕。[/color]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color=#ff0000][b]甲侧:[/b]谚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color]也不再娶第二个了,[color=#ff0000][b]甲侧:[/b]虚写一个情种。[/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也是幻中情魔。[/color][/font]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一定情即了结,请问是幻不是?点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color][/font]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有情反是无情。[/color][/font]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color=#ff0000][b]甲侧:[/b]妙极!人命视为些些小事,总是刻画阿呆耳。[/color]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color=#ff0000][b]甲侧:[/b]问得又怪。[/color]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当心一脚。请看后文,并无蹴动。[/color][/font]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color=#ff0000][b]甲侧:[/b]至此一醒。[/color]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闻得只说一层,并无言及要姣杏,自道子语,非作者忘怀,欲写世态,故作幻笔。[/color][/font]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color=#ff0000][b]甲侧:[/b]宝钗之热,黛玉之怯,悉从胎中带来。今英莲有痣,其人可知矣。[/color]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color=blue][b]戚夹:[/b]作者要说容貌势力,要说情,要说幻,又要说小人之居心,豪强之托大,了结前文旧案,铺设后文根基。点明英莲,收叙宝钗等项诸事:只借先之沙弥、今日门子之口层层叙来,真是大悲菩萨,千手千眼一时转动,毫无遗露。可见具大光明者,故无难事,诚然。[/color]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color=#ff0000][b]甲侧:[/b]可怜![/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世家子女至此。可想见其先世亦必有如薛公子者。[/color][/font]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写其心机,总为后文。[/color][/font]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机会可以跳出者,与英莲同声一哭![/color][/font]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良人者所望而终身也。[/color][/font]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color=#ff0000][b]甲侧:[/b]可怜真可怜! 一篇《薄命赋》,特出英莲。[/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天下同患难者同来一哭![/color][/font]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color=#ff0000][b]甲侧:[/b]世路难行钱作马。[/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使钱如土”,方能称霸王。[/color][/font]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color=#ff0000][b]甲侧:[/b]为英莲留后步。[/color]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color=#ff0000][b]甲眉:[/b]又一首《薄命叹》。英、冯二人一段小悲欢幻境从葫芦僧口中补出,省却闲文之法也。所谓“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冯渊作一开路之人。[/color]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冯渊之事之人,是英莲之幻景中之痴情人。[/color][/font]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点明白了,直入本题。[/color][/font]恰遇一对薄命儿女。[color=#ff0000][b]甲眉:[/b]使雨村一评,方补足上半回之题目。所谓此书有繁处愈繁,省中愈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有繁中虚;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实。此则省中实也。[/color]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利欲薰心,必致如此。[/color][/font]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color=#ff0000][b]甲侧:[/b]可发一长叹。这一句已见奸雄,全是假。[/color]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color=#ff0000][b]甲侧:[/b]奸雄。[/color]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color=#ff0000][b]甲侧:[/b]奸雄。[/color]岂可因私而废法?[color=#ff0000][b]甲侧:[/b]奸雄。[/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良明不昧势难当。[/color][/font]是我实不能忍为者。”[color=#ff0000][b]甲侧:[/b]全是假。[/color]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误尽多少苍生![/color][/font]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color=#ff0000][b]甲侧:[/b]近时错会书意者多多如此。[/color]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说了来也是一团道理。[/color][/font]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color=#ff0000][b]甲侧:[/b]奸雄欺人。[/color]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症,[color=#ff0000][b]甲侧:[/b]“无名之症”却是病之名,而反曰“无”,妙极![/color]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color=#ff0000][b]甲侧:[/b]奸雄欺人。[/color]等我再斟酌斟酌,[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一张口就是了结,真腐臭。以“再斟酌”收结,真是不凡之笔。[/color][/font]或可压服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color=#ff0000][b]甲侧:[/b]因此三四语收住,极妙!此则重重写来,轻轻抹去也。[/color]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color=#ff0000][b]甲侧:[/b]实注一笔,更好。不过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细写。可谓此书不敢干涉廊庙者,即此等处也,莫谓写之不到。盖作者立意写闺阁尚不暇,何能又及此等哉![/color]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color=#ff0000][b]甲眉:[/b]盖宝钗一家不得不细写者。若另起头绪,则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带叙出英莲一向之行踪,并以后之归结,是以故意戏用“葫芦僧乱判”等字样,撰成半回,略一解颐,略一叹世,盖非有意讥刺仕途,实亦出人之闲文耳。[b]甲眉:[/b]又注冯家一笔,更妥。可见冯家正不为人命,实赖此获利耳。故用“乱判”二字为题,虽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词耳。但其意实欲出宝钗,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头记》之正文。[/color]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color=#ff0000][b]甲侧:[/b]随笔带出王家。[/color]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color=#ff0000][b]甲侧:[/b]瞧他写雨村如此,可知雨村终不是大英雄。[/color]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color=#ff0000][b]甲侧:[/b]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 又伏下千里伏线。 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处。[/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口如悬河者,当于出言时小心。[/color][/font]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color=#ff0000][b]甲侧:[/b]本是立意写此,却不肯特起头绪,故意设出“乱判”一段戏文,其中穿插,至此却淡淡写来。[/color]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为书香人家一叹。[/color][/font]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受病处。富而且孤,自多溺爱。孟母三迁,故难再见。[/color][/font]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color=#ff0000][b]甲侧:[/b]这句加于老兄,却是实写。[/color]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非母溺爱,非家道殷实,非节度、荣国之至亲,则不能到如此强霸。富贵者其思之。[/color][/font]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color=blue][b]戚夹:[/b]初见。[/color]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color=#ff0000][b]甲侧:[/b]写宝钗只如此,更妙![/color]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color=#ff0000][b]甲侧:[/b]又只如此写来,更妙![/color]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color=#ff0000][b]甲侧:[/b]一段称功颂德,千古小说中所无。[/color]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我为创家立业者一哭。[/color][/font]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有治人,无治法。[/color][/font]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color=#ff0000][b]甲侧:[/b]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莲人品可知矣。[/color]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破销不顾业已之事,业已如此,到是走的妙。[/color][/font]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color=#ff0000][b]甲侧:[/b]是极!人谓薛蟠为呆,余则谓是大彻悟。[/color]
在路不记其日。[color=#ff0000][b]甲侧:[/b]更妙!必云程限则又有落套,岂暇又记路程单哉?[/color]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天下之母舅再无不教外甥以正途者。必使其升任出京,亦是留下文地步。[/color][/font]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color=#ff0000][b]甲侧:[/b]写尽五陵心意。[/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写不肖子弟如画。[/color][/font]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color=#ff0000][b]甲侧:[/b]陪笔。[/color]或是你姨爹家。[color=#ff0000][b]甲侧:[/b]正笔。[/color]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好游荡不要管束的子弟,惯会说此等话。[/color][/font]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color=#ff0000][b]甲侧:[/b]闲语中补出许多前文,此画家之云罩峰尖法也。[/color]你的意思我却知道,[color=#ff0000][b]甲侧:[/b]知子莫如父。[/color]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color=#ff0000][b]甲侧:[/b]寡母孤儿一段,写得毕肖毕真。[/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用为子不得放荡一逼,再收入本意。[/color][/font]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color=#ff0000][b]甲侧:[/b]薛母亦善训子。[/color]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情理如真。[/color][/font]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color=#ff0000][b]甲侧:[/b]大家尚义,人情大都是也。[/color]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开留住之根。[/color][/font]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color=#ff0000][b]甲侧:[/b]好香色。[/color]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color=#ff0000][b]甲眉:[/b]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体,且薛母亦免靠亲之嫌。[/color]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color=#ff0000][b]甲侧:[/b]老太君口气得情。 偏不写王夫人留,方不死板。[/color]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父母为子弟处每每如此。[/color][/font]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color=#ff0000][b]甲侧:[/b]作者题清,犹恐看官误认今之靠亲投友者一例。[/color]方是处常之法。”[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补足。真是一丝不漏。[/color][/font]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color=#ff0000][b]甲眉:[/b]金玉初见,却如此写,虚虚实实,总不相犯。[/color]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color=#ff0000][b]甲侧:[/b]这一句衬出后文黛玉之不能乐业,细甚妙甚![/color]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color=#ff0000][b]甲侧:[/b]交代结构,曲曲折折,笔墨尽矣。[/color]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color=#ff0000][b]甲侧:[/b]虽说为纨绔设鉴,其意原只罪贾宅,故用此等句法写来。[/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膏粱子弟每习成的风化。处处皆然,诚为可叹![/color][/font]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color=#ff0000][b]甲侧:[/b]八字特洗出政老来,又是作者隐意。[/color]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color=blue][b]戚夹:[/b]其用笔墨何等灵活,能足前摇后,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谓水到渠成,不劳著力者也。[/color]馀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既为作姨父的开一条生路。若无此段,则姨父非木偶即不仁,则不成为姨父矣。[/color][/font]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因此,薛蟠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color=blue][b]戚[/b]总评:看他写一宝钗之来,先以英莲事逼其进京,及以舅氏官出,惟姨可倚。辗转相逼来,且加以世态人情,隐跃其间,如人饮醇酒,不其然而已醉矣。[/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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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本帖最后由 神 见 愁 于 2006-10-17 22:34 编辑 [/i]]
2006-10-17 22:21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五回 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blue][b]戚:[/b]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color]
题曰:
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
却说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color=#ff0000][b]甲侧:[/b]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color]
如今且说林黛玉[color=#ff0000][b]甲眉:[/b]不叙宝钗,反仍叙黛玉。盖前回只不过欲出宝钗,非实写之文耳,此回若仍续写,则将二玉高搁矣,故急转笔仍归至黛玉,使荣府正文方不至于冷落也。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写宝钗,非真有意去写黛玉,几乎又被作者瞒过。[/color]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color=#ff0000][b]甲侧:[/b]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份可知。[/color]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color=#ff0000][b]甲侧:[/b]此句写贾母。[/color]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亦自较别个不同,[color=#ff0000][b]甲侧:[/b]此句妙,细思有多少文章。[/color]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color=#ff0000][b]甲侧:[/b]总是奇峻之笔,写来健拔,似新出之一人耳。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b]甲眉:[/b]此处如此写宝钗,前回中略不一写,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钗之正文也。 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一变体。[/color]人多谓黛玉所不及。[color=#ff0000][b]甲侧:[/b]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color]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color=#ff0000][b]甲侧:[/b]将两个行止摄总一写,实是难写,亦实系千部小说中未敢说写者。[/color]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color=#ff0000][b]甲侧:[/b]此一句是今古才人通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为人,方许他妒。 此是黛玉缺处。[/color]宝钗却浑然不觉。[color=#ff0000][b]甲侧:[/b]这还是天性,后文中则是又加学力了。[/color]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color=#ff0000][b]甲侧:[/b]四字是极不好,却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color]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color=#ff0000][b]甲侧:[/b]如此反谓“愚痴”,正从世人意中写也。[/color]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color=#ff0000][b]甲侧:[/b]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b]甲眉:[/b]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color]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color=#ff0000][b]甲侧:[/b]“又”字妙极!补出近日无限垂泪之事矣,此仍淡淡写来,使后文来得不突然。[/color]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color=#ff0000][b]甲侧:[/b]“又”字妙极!凡用二“又”字,如双峰对峙,总补二玉正文。[/color]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color=#ff0000][b]甲侧:[/b]元春消息动矣。[/color]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color=#ff0000][b]甲侧:[/b]随笔带出,妙!字义可思。[/color]游玩。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color=#ff0000][b]甲侧:[/b]这是第一家宴,偏如此草草写。此如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一样。[/color]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color=#ff0000][b]甲侧:[/b]借贾母心中定评,又夹写出秦氏来。[/color]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color=#ff0000][b]甲夹:[/b]看此联极俗,用于此则极妙。盖作者正为古今王孙公子,劈头先下金针。[b]甲眉:[/b]如此画联,焉能入梦?[/color]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的房里睡觉的理?”[color=#ff0000][b]甲眉:[/b]当头一喝,故用反笔提醒。[/color]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color=#ff0000][b]甲眉:[/b]伏下秦钟,妙![/color]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color=#ff0000][b]甲侧:[/b]又伏下一人,随笔便出,得隙便入,精细之极。[/color]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color=#ff0000][b]甲侧:[/b]侯门少年纨绔活跳下来。[/color]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往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color=#ff0000][b]甲侧:[/b]此香名“引梦香”。[/color]袭了人来。宝玉便愈觉得眼饧骨软,[color=#ff0000][b]甲侧:[/b]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来,又如何写得来?[/color]连说:“好香!”[color=#ff0000][b]甲眉:[/b]实实写得出来。[/color][color=blue][b]辰夹:[/b]进房如梦境。[/color]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color=#ff0000][b]甲侧:[/b]妙图。[/color]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color=#ff0000][b]甲夹:[/b]艳极,淫极![/color]芳气笼人是酒香。[color=#ff0000][b]甲夹:[/b]已入梦境矣。[/color]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color=#ff0000][b]甲侧:[/b]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color]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color=blue][b]辰夹:[/b]摆设就合着他的意。[/color]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color=#ff0000][b]甲侧:[/b]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color]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下袭人、[color=#ff0000][b]甲侧:[/b]一个再见。[/color]媚人、[color=#ff0000][b]甲侧:[/b]二新出。[/color]晴雯、[color=#ff0000][b]甲侧:[/b]三新出,名妙而文。[/color]麝月[color=#ff0000][b]甲侧:[/b]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color]四个丫鬟为伴。[color=#ff0000][b]甲眉:[/b]文至此不知从何处想来。[/color]秦氏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color=#ff0000][b]甲侧:[/b]细极。[/color]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color=#ff0000][b]甲侧:[/b]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color]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color=#ff0000][b]甲侧:[/b]一篇《蓬莱赋》。[/color]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color=#ff0000][b]甲侧:[/b]一句忙里点出小儿心性。[/color]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color=#ff0000][b]甲夹:[/b]开口拿“春”字,最紧要![/color]飞花逐水流。[color=#ff0000][b]甲夹:[/b]二句比也。[/color]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color=#ff0000][b]甲夹:[/b]将通部人一喝。[/color]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color=#ff0000][b]甲侧:[/b]写出终日与女儿厮混最熟。[/color]歌声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吁!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color=#ff0000][b]甲眉:[/b]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color]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上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color=#ff0000][b]甲侧:[/b]千古未闻之奇称,写来竟成千古未闻之奇语。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color]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color=#ff0000][b]甲侧:[/b]与首回中甄士隐梦境一照。[/color]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color=#ff0000][b]甲侧:[/b]四字可畏。[/color]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color=#ff0000][b]甲侧:[/b]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color]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color=#ff0000][b]甲侧:[/b]细极。[/color]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color=blue][b]辰夹:[/b]士隐曾见此匾对,而僧道不能领入,留此回警幻邀宝玉后文。[/color]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color=#ff0000][b]甲夹:[/b]正恐观者忘却首回,故特将甄士隐梦景重一滃染。[/color]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也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color=#ff0000][b]甲眉:[/b]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以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color]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color=#ff0000][b]甲侧:[/b]奇极,妙文![/color]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color=#ff0000][b]甲侧:[/b]虚陪六个。[/color]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color=#ff0000][b]甲侧:[/b]正文。[/color]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color=#ff0000][b]甲侧:[/b]“便知”二字是字法,最为紧要之至。[/color]感叹。
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橱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color=#ff0000][b]甲侧:[/b]正文题。[/color]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color=#ff0000][b]甲侧:[/b]“常听”二字,神理极妙。[/color]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color=#ff0000][b]甲侧:[/b]贵公子口声。[/color]警幻冷笑道:“省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color=#ff0000][b]甲夹:[/b]恰极之至!“病补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color]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color=#ff0000][b]甲夹:[/b]骂死宝玉,却是自悔。[/color]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color=#ff0000][b]甲夹:[/b]却是咏菱妙句。[/color]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color=#ff0000][b]甲夹:[/b]拆字法。[/color]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color=#ff0000][b]甲夹:[/b]此句薛。[/color][color=blue][b]戚夹:[/b]乐羊子妻事。[/color]堪怜咏絮才,[color=#ff0000][b]甲夹:[/b]此句林。[/color]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color=#ff0000][b]甲夹:[/b]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color]
宝玉看了仍不解。[color=#ff0000][b]甲眉:[/b]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众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color]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color=#ff0000][b]甲夹:[/b]显极。[/color]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color=#ff0000][b]甲夹:[/b]感叹句,自寓。[/color]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color=#ff0000][b]甲夹:[/b]好句![/color]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color=#ff0000][b]甲夹:[/b]好句![/color]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color=#ff0000][b]甲夹:[/b]好句![/color]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color=#ff0000][b]甲夹:[/b]拆字法。[/color]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color=#ff0000][b]甲夹:[/b]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color]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color=#ff0000][b]甲夹:[/b]真心实语。[/color]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color=#ff0000][b]甲眉:[/b]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别书中所无。[/color]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color=#ff0000][b]甲侧:[/b]是哄小儿语,细甚。[/color]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color=#ff0000][b]甲侧:[/b]为前文“葫芦庙”一点。[/color]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color=#ff0000][b]甲侧:[/b]是梦中景况,细极。[/color]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color=#ff0000][b]甲侧:[/b]已为省亲别墅画下图式矣。[/color]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color=#ff0000][b]甲侧:[/b]绛珠为谁氏?请观者细思首回。[/color]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color=#ff0000][b]甲眉:[/b]奇笔摅奇文。作书者视女儿珍贵之至,不知今时女儿可知?余为作者痴心一哭,又为近之自弃自败之女儿一恨。[/color]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color=#ff0000][b]甲侧:[/b]贵公子不怒而反退,却是宝玉天分中一段情痴。[/color][color=blue][b]戚夹:[/b]贵公子岂容人如此厌弃,反不怒而反欲退,实实写尽宝玉天分中一段情痴来。若是薛阿呆至此闻是语,则警幻之辈共成齑粉矣。一笑。[/color]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color=#ff0000][b]甲侧:[/b]妙!警幻自是个多情种子。[/color]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color=#ff0000][b]甲侧:[/b]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color]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color=#ff0000][b]甲侧:[/b]二公真无可奈何,开一觉世觉人之路也。[/color]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color=#ff0000][b]甲侧:[/b]一段叙出宁、荣二公,足见作者深意。[/color]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color=#ff0000][b]甲侧:[/b]好香![/color]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味异,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color=#ff0000][b]甲侧:[/b]隐“哭”字。[/color]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color=blue][b]戚夹:[/b]是宝玉心事。[/color]壁上也有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color=#ff0000][b]甲夹:[/b]女儿之心,女儿之境。[/color]
无可奈何天。[color=#ff0000][b]甲夹:[/b]两句尽矣。撰通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何而有。[/color]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color=#ff0000][b]甲侧:[/b]与“千红一窟”一对,隐“悲”字。[/color]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color=#ff0000][b]甲夹:[/b]故作顿挫摇摆。[/color]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别,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color=#ff0000][b]甲侧:[/b]三字要紧。不知谁是个中人。宝玉即个中人乎?然则石头亦个中人乎?作者亦系个中人乎?观者亦个中人乎?[/color]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color=#ff0000][b]甲眉:[/b]警幻是个极会看戏人。近之大老观戏,必先翻阅角本。目睹其词,耳听彼歌,却从警幻处学来。[/color]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color=#ff0000][b]甲眉:[/b]作者能处,惯于自站地步,又惯于陡起波澜,又惯于故为曲折,最是行文秘诀。[/color]
[第一支·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color=#ff0000][b]甲侧:[/b]非作者为谁?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头耳。”[/color]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color=#ff0000][b]甲侧:[/b]“愚”字自谦得妙![/color]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color=#ff0000][b]甲夹:[/b]读此几句,翻厌近之传奇中必用开场副末等套,累赘太甚。[b]甲眉:[/b]“怀金悼玉”,大有深意。[/color]
[第二支·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color=#ff0000][b]甲眉:[/b]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color]
[第三支·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color=#ff0000][b]甲侧:[/b]自批驳,妙极![/color]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color=#ff0000][b]甲眉:[/b]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color]因又看下道:
[第四支·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color=#ff0000][b]甲夹:[/b]悲险之至![/color]
[第五支·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color=blue][b]戚夹:[/b]探卿声口如闻。[/color]
[第六支·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color=#ff0000][b]甲侧:[/b]意真辞切,过来人见之不免失声。[/color]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color=blue][b]戚夹:[/b]堪与湘卿作照。[/color]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color=#ff0000][b]甲眉:[/b]悲壮之极,北曲中不能多得。[/color]
[第七支·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color=#ff0000][b]甲侧:[/b]妙卿实当得起。[/color]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color=#ff0000][b]甲侧:[/b]绝妙!曲文填词中不能多见。[/color]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color=#ff0000][b]甲夹:[/b]至语。[/color]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第八支·喜冤家][color=blue][b]戚夹:[/b]“冤家”上加一“喜”字,真新真奇![/color]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color=#ff0000][b]甲夹:[/b]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color]
[第九支·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color=blue][b]戚夹:[/b]此休恰甚。[/color]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color=#ff0000][b]甲夹:[/b]末句开句收句。[/color][color=blue][b]戚夹:[/b]喝醒大众,是极。[/color]
[第十支·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color=#ff0000][b]甲侧:[/b]警拔之句。[/color]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color=#ff0000][b]甲眉:[/b]过来人睹此,宁不放声一哭?[/color]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color=#ff0000][b]甲夹:[/b]见得到。[/color]
[第十一支·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第十二支·晚韶华]镜里恩情,[color=#ff0000][b]甲夹:[/b]起得妙![/color]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第十三支·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color=#ff0000][b]甲侧:[/b]六朝妙句。[/color]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color=#ff0000][b]甲侧:[/b]深意他人不解。[/color]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color=#ff0000][b]甲夹:[/b]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color]
[第十四支·收尾·飞鸟各投林][color=#ff0000][b]甲夹:[/b]收尾愈觉悲惨可畏。[/color]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color=#ff0000][b]甲侧:[/b]二句先总宁荣。[/color]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color=#ff0000][b]甲侧:[/b]将通部女子一总。[/color]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color=#ff0000][b]甲夹:[/b]又照看“葫芦庙”。与“树倒猢狲散”反照。[/color]
歌毕,还要歌副曲。[color=#ff0000][b]甲侧:[/b]是极!香菱、晴雯辈岂可无,亦不必再。[/color]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font=宋体][color=blue][b]戚夹:[/b]自站地步。[/color][/font]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color=#ff0000][b]甲侧:[/b]难得双兼,妙极![/color]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color=#ff0000][b]甲侧:[/b]真极![/color]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color=blue][b]戚夹:[/b]“色而不淫”四字已滥熟于各小说中,今却特贬其说,批驳出矫饰之非,可谓至切至当,亦可以唤醒众人,勿为前人之矫词所惑也。[/color]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color=#ff0000][b]甲侧:[/b]“好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color]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color=#ff0000][b]甲侧:[/b]多大胆量敢作如此之文![/color]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color=#ff0000][b]甲眉:[/b]绛云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color]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color=#ff0000][b]甲侧:[/b]说得恳切恰当之至![/color]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color=#ff0000][b]甲侧:[/b]二字新雅。[/color]‘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color=#ff0000][b]甲侧:[/b]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color]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color=#ff0000][b]甲侧:[/b]妙!盖指薛林而言也。[/color]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color=blue][b]戚夹:[/b]说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color]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color=blue][b]戚夹:[/b]这是情之未了一著,不得不说破。[/color]推宝玉入帐。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color=blue][b]戚夹:[/b]如此方免累赘。[/color]数日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color=blue][b]戚夹:[/b]略露心迹。[/color]狼虎同群。[color=blue][b]戚夹:[/b]凶极!试问观者此系何处。[/color]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color=#ff0000][b]甲侧:[/b]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color]宝玉正自徬徨,只听警幻道:“宝玉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color=#ff0000][b]甲侧:[/b]机锋。点醒世人。[/color]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color=blue][b]戚夹:[/b]可思。[/color]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矣。”[color=blue][b]戚夹:[/b]看他忽转笔作此语,则知此后皆是自悔。[/color]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窜出,直扑而来。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color=blue][b]戚夹:[/b]接得无痕迹。历来小说中之梦未见此一醒。[/color]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ㄚ鬟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color=blue][b]戚夹:[/b]细,又是照应前文。[/color]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color=#ff0000][b]甲侧:[/b]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何为雨。[/color]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如何从梦里叫出来?”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color=blue][b]戚[/b]总评:将一部全盘点出几个,以陪衬宝玉。使宝玉从此倍偏倍痴,倍聪明倍潇洒,亦非突如其来。作者真妙心妙口,妙笔妙人。[/color][/size]
[[i] 本帖最后由 神 见 愁 于 2006-10-17 22:35 编辑 [/i]]
2006-10-17 22:43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ff0000][b]甲:[/b]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color]
[color=#ff0000]此回刘妪一进荣国府,用周瑞家的,又过下回无痕,是无一笔写一人文字之笔。[/color]
[color=blue][b]戚:[/b]风流真假一般看,借贷亲疏触眼酸。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color]
题曰:
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存身分。[/color][/font]不敢再问。[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既少通人事,无心者则再不复问矣;既问,则无限幽思,皆在于伏身之一笑,所以必当有偷试之一番。行文轻巧,皆出于自然,毫无一些勉强。妙极![/color][/font]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是必当问者。若不问则下文涉于唐突。[/color][/font]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试想。[/color][/font]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color=#ff0000][b]甲侧:[/b]数句文完一回提纲文字。[/color]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color=#ff0000][b]甲夹:[/b]写出袭人身份。[/color]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color=#ff0000][b]甲夹:[/b]伏下晴雯。[/color]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color=#ff0000][b]甲夹:[/b]一段小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color]暂且别无话说。[color=#ff0000][b]甲夹:[/b]一句接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color]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color=#ff0000][b]甲侧:[/b]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color]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加杂世态,巧伏下文。[/color][/font]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color=#ff0000][b]甲夹:[/b]妙谦,是石头口角。[/color]逐细言来。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color=#ff0000][b]甲夹:[/b]与贾雨村遥遥相对。[/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可怜。[/color][/font]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color=#ff0000][b]甲夹:[/b]两呼两起,不过欲观者自醒。[/color]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强认亲的榜样。[/color][/font]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color=#ff0000][b]甲夹:[/b]《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color]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color=#ff0000][b]甲夹:[/b]音老,出《谐声字笺》。称呼毕肖。[/color]接来一处过活。[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总是用过近法。[/color][/font]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color=#ff0000][b]甲夹:[/b]病此病人不少,请来看狗儿。[/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贫苦人多有此等景象。[/color][/font]刘氏也不敢顶撞。[color=#ff0000][b]甲眉:[/b]自“红楼梦”一回至此,则珍馐中之虀耳,好看煞![/color]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color=#ff0000][b]甲侧:[/b]能两亩薄田度日,方说的出来。[/color]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的福,[color=#ff0000][b]甲夹:[/b]妙称,何肖之至![/color]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color=#ff0000][b]甲侧:[/b]此口气自何处得来?[b]甲夹:[/b]为纨绔下针,却先从此等小处写来。[/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英雄失足千古同概,笑煞天下一切。[/color][/font]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古人有错用盗字之说,的是此句章本。[/color][/font]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color=#ff0000][b]甲夹:[/b]骂死。[/color]作官的朋友,[color=#ff0000][b]甲夹:[/b]骂死。[/color]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color=#ff0000][b]甲夹:[/b]四字便抵一篇世家传。[/color]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天下事无有不可为者。总因打不破,若打破时何事不能?请看刘姥姥一篇议论,便应解得些个才是。[/color][/font]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color=#ff0000][b]甲夹:[/b]补前文之未到处。[/color]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样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打嘴现世”等字,误尽许多苍生,也能成全多少事体。[/color][/font]
谁知狗儿利名心最重,[color=#ff0000][b]甲夹:[/b]调侃语。[/color]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呦呦![color=#ff0000][b]甲侧:[/b]口声如闻。[/color]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件事,我们极好的。”[color=#ff0000][b]甲夹:[/b]欲赴豪门,必先交其仆。写来一叹。[/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画出当日品行。[/color][/font]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刘姥姥带他进城逛去,[color=#ff0000][b]甲夹:[/b]音光,去声。游也。出《谐声字笺》。[/color]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color=#ff0000][b]甲夹:[/b]街名。本地风光,妙![/color]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color=#ff0000][b]甲侧:[/b]“蹭”字神理。[/color]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color=#ff0000][b]甲夹:[/b]不知如何想来,又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世家奴仆个个皆然,形容逼真。[/color][/font]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故套。[/color][/font]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老年人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color=#ff0000][b]甲夹:[/b]有年纪人诚厚,亦是自然之理。[/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转换法。写门上豪奴不能尽是规矩,故用转换法则不强硬,而笔气自顺。[/color][/font]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color=#ff0000][b]甲夹:[/b]如何想来?合眼如见。[/color]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们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color=#ff0000][b]甲侧:[/b]因女眷,又是后门,故容易引入。[/color]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color=#ff0000][b]甲侧:[/b]如此口角,从何处出来?[/color]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你都长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又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color=#ff0000][b]甲侧:[/b]问的有情理。[/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刘姥姥此是一团要紧事在心,有问不得不答,递转递进,不敢陟然看之,令人可怜。而大英雄亦有若此者,所谓“欲图大事,不拘小节。”[/color][/font]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color=#ff0000][b]甲夹:[/b]刘婆亦善于权变应酬矣。[/color]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color=#ff0000][b]甲夹:[/b]在今世,周瑞夫妇算是个怀情不忘的正人。[/color]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color=#ff0000][b]甲眉:[/b]“也要显弄”句为后文作地步,也陪房本心本意实事。[/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实有此等情理。[/color][/font]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color=#ff0000][b]甲侧:[/b]自是有宠人声口。[/color]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color=#ff0000][b]甲夹:[/b]好口角。[/color]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color=#ff0000][b]甲侧:[/b]略将荣府中带一带。[/color]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color=#ff0000][b]甲夹:[/b]我亦说不错。[/color]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礼势必然。[/color][/font]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color=#ff0000][b]甲夹:[/b]一丝不乱。[/color]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急忙中偏不就进去,又添一番议论,从中又伏下多少线索,方见得大家势派,出入不易,方见得周瑞家的处事详细,即至后文,放笔写凤姐,亦不唐突,仍用冷子兴说荣、宁旧笔法。[/color][/font]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color=#ff0000][b]甲夹:[/b]略点一句,伏下后文。[/color]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非身临其境者不知。[/color][/font]咱们先赶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color=#ff0000][b]甲夹:[/b]写出阿凤勤劳冗杂,并骄矜珍贵等事来。[b]甲眉:[/b]写阿凤勤劳等事,然却是虚笔,故于后文不犯。[/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有曰: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今日周瑞家的得遇刘姥姥,实可谓锦衣不夜行者。[/color][/font]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color=#ff0000][b]甲夹:[/b]着眼。这也是书中一要紧人。《红楼梦》曲内虽未见有名,想亦在副册内者也。[/color]名唤平儿的。[color=#ff0000][b]甲夹:[/b]名字真极,文雅则假。[/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三等奴仆,第次不乱。[/color][/font]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color=#ff0000][b]甲夹:[/b]细!盖平儿原不知有此一人耳。[/color]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各有各自的身分。[/color][/font]“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color=#ff0000][b]甲夹:[/b]暗透平儿身份。[/color]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color=#ff0000][b]甲夹:[/b]是冬日。[/color]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color=#ff0000][b]甲夹:[/b]是刘姥姥鼻中。[/color]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color=#ff0000][b]甲夹:[/b]是刘姥姥身子。[/color]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color=#ff0000][b]甲夹:[/b]是刘姥姥头目。[/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是写府第奢华,还是写刘姥姥粗夯?大抵村舍人家见此等气象,未有不破胆惊心,迷魄醉魂者。[/color][/font]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color=#ff0000][b]甲夹:[/b]六字尽矣,如何想来。[/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刘姥姥犹能念佛,已自出人头地矣。[/color][/font]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color=#ff0000][b]甲夹:[/b]记清。[/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不知不觉先到大姐寝室,岂非有缘?[/color][/font]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color=#ff0000][b]甲夹:[/b]写豪门侍儿。[/color]只得[color=#ff0000][b]甲夹:[/b]字法。[/color]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color=#ff0000][b]甲夹:[/b]从刘姥姥心中目中略一写,非平儿正传。[/color]便当是凤姐儿了。[color=#ff0000][b]甲夹:[/b]毕肖。[/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的真有是情理。[/color][/font]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嫂,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打箩柜筛面的一般,[color=#ff0000][b]甲夹:[/b]从刘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color]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color=#ff0000][b]甲夹:[/b]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真是镜花水月。[/color]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color=#ff0000][b]甲夹:[/b]三字有劲。[/color]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color=#ff0000][b]甲侧:[/b]写得出。[b]甲夹:[/b]细!是巳时。[/color]方欲问时,[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刘姥姥不认得,偏不令问明。[/color][/font]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即以“奶奶下来了”之结局,是画云龙妙手。[/color][/font]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color=#ff0000][b]甲侧:[/b]写得侍仆妇。[/color]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白描入神。[/color][/font]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color=#ff0000][b]甲侧:[/b]从门外写来。[/color]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color=#ff0000][b]甲夹:[/b]一段阿凤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传,奢侈珍贵好奇货注脚,写来真是好看。[/color]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color=#ff0000][b]甲侧:[/b]至平,实至奇,稗官中未见此笔。[b]甲夹:[/b]这一句是天然地设,非别文杜撰妄拟者。[/color]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color=#ff0000][b]甲侧:[/b]神情宛肖。[/color]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color=#ff0000][b]甲侧:[/b]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还不请进来”五字,写尽天下富贵人待穷亲戚的态度。[/color][/font]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color=#ff0000][b]甲侧:[/b]凤姐云“不敢称呼”,周瑞家的云“那个姥姥”。凡三四句一气读下,方是凤姐声口。[/color]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儿笑[color=#ff0000][b]甲侧:[/b]二笑。[/color]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color=#ff0000][b]甲侧:[/b]阿凤真真可畏可恶。[/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偏会如此写来,教人爱煞![/color][/font]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color=#ff0000][b]甲侧:[/b]如闻。[/color]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象。”凤姐儿笑[color=#ff0000][b]甲侧:[/b]三笑。[/color]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点醒多少势利鬼。[/color][/font]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color=#ff0000][b]甲侧:[/b]一笔不肯落空,的是阿凤。[/color]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看”之一字细极。[/color][/font]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color=#ff0000][b]甲侧:[/b]不落空家务事,却不实写。妙极!妙极![/color]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能事者故自不凡。[/color][/font]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color=#ff0000][b]甲侧:[/b]周妇系真心为老妪也,可谓得方便。[/color]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color=#ff0000][b]甲侧:[/b]何如?余批不谬。[/color]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开口告人难。[/color][/font]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color=#ff0000][b]甲眉:[/b]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color]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color=#ff0000][b]甲侧:[/b]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color]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娇,轻裘宝带,美服华冠。[color=#ff0000][b]甲侧:[/b]如纨绔写照。[/color]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color=#ff0000][b]甲侧:[/b]夹写凤姐好奖誉。[/color]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着,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color=#ff0000][b]甲侧:[/b]又一笑,凡五。[/color]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color=#ff0000][b]甲眉:[/b]传神之笔,写阿凤跃跃纸上。[/color]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试想“且去”以前的丰态,其心思用意,作者无一笔不巧,无一事不丽。[/color][/font]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color=#ff0000][b]甲侧:[/b]妙!却是从刘姥姥身边目中写来。度至下回。[/color]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color=#ff0000][b]甲夹:[/b]又一笑,凡六。自刘姥姥来凡笑五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若会说话之人便听他说了,阿凤厉害处正在此。问看官常有将挪移借贷已说明白了,彼仍推聋装哑,这人为阿凤若何?呵呵,一叹![/color]“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饭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color=#ff0000][b]甲侧:[/b]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color]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color=#ff0000][b]甲眉:[/b]王夫人数语令余几哭出。[/color]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舚舌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color=#ff0000][b]甲侧:[/b]点“不待上门就该有照应”数语,此亦于《石头记》再见话头。[/color]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color=#ff0000][b]甲侧:[/b]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color]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凤姐能事,在能体王夫人的心,托故周全,无过不及之弊。[/color][/font]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color=#ff0000][b]甲侧:[/b]可怜可叹![/color]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color=#ff0000][b]甲侧:[/b]可怜可叹![/color]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color=#ff0000][b]甲侧:[/b]这样常例亦再见。[/color]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口角春风,如闻其声。[/color][/font]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周瑞家的方道:“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color=#ff0000][b]甲夹:[/b]与前“眼色”针对,可见文章中无一个闲字。为财势一哭。[/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不自量者每每有之,而能不露圭角,形诸无事,凤姐亦可谓人豪矣。[/color][/font]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color=#ff0000][b]甲侧:[/b]赧颜如见。[/color]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color=#ff0000][b]甲:[/b]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借刘妪入阿凤正文,“送宫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那能领会也?叹叹![/color]
[color=blue][b]戚[/b]总评:梦里风流,醒后风流,试问何真何假?刘姆乞谋,蓉儿借求,多少颠倒相酬。英雄反正用机筹,不是死生看守。[/color][/size]
2006-10-17 22:45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七回 送宫花周瑞叹英莲 谈肄业秦钟结宝玉[/color][/size][/b][/align][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
[/align][/color][/size][/b][size=2][/size][size=2] [color=blue][b]戚:[/b]苦尽甘来递转,正强忽弱谁明?惺惺自古惜惺惺,世运文章操劲。无缝机关难见,多才笔墨偏精。有情情处特无情,何是人人不醒?[/color]
题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color=#ff0000][b]甲侧:[/b]不回凤姐,却回王夫人,不交代处,正交代得清楚。[/color]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color=#ff0000][b]甲侧:[/b]文章只是随笔写来,便有流离生动之妙。[/color]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出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color=#ff0000][b]甲侧:[/b]金钏、宝钗互相映射。妙![/color]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color=#ff0000][b]甲侧:[/b]莲卿别来无恙否?[/color]站立台阶上顽。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color=#ff0000][b]甲侧:[/b]画。[/color]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非此等事,不能长篇大套。[/color][/font]
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color=#ff0000][b]甲夹:[/b]总用双歧岔路之笔,令人估料不到之文。[/color]只见薛宝钗[color=#ff0000][b]甲侧:[/b]自入梨香院,至此方写。[/color]穿着家常衣服,[color=#ff0000][b]甲夹:[/b]好!写一人换一副笔墨,另出一花样。[b]甲眉:[/b]“家常爱着旧衣裳”是也。[/color]头上只散挽着纂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几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color=#ff0000][b]甲侧:[/b]一幅《绣窗仕女图》,亏想得周到。[/color]见他进来,宝钗便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边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玉兄弟冲撞了你不成?”[color=#ff0000][b]甲侧:[/b]一人不漏,一笔不板。[/color]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两天,[color=#ff0000][b]甲眉:[/b]“那种病”。“那”字与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设之体;且省却多少闲文,所谓“惜墨如金”是也。[/color]所以且静养两日。”[color=#ff0000][b]甲侧:[/b]得空便入。[/color]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了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除了根才好。小小的年纪倒坐下个病根,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总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color=#ff0000][b]甲侧:[/b]奇奇怪怪,真云龙作雨,忽隐忽见,使人逆料不到。[/color]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color=#ff0000][b]甲侧:[/b]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戚夹:[/b]“热毒”二字画出富家夫妇,图一时遗害于子女,而可不谨慎。[/color][/font]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color=#ff0000][b]甲侧:[/b]浑厚故也,假使颦、凤辈,不知又何如治之。[/color]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color=#ff0000][b]甲夹:[/b]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color]
周瑞家的因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问这方儿还好,若问起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坏了。东西药料一概都有现易得的,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color=#ff0000][b]甲侧:[/b]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周岁十二月之象。[/color][/font]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不下雨水,又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了,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丸药,再加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font=宋体][color=blue][b]戚夹:[/b]历著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color][/font]煎汤送下。”[color=#ff0000][b]甲夹:[/b]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color]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巧死了人!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color=#ff0000][b]甲侧:[/b]“梨香”二字有着落,并未白白虚设。[/color]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color=#ff0000][b]甲侧:[/b]一字句。[/color]这也是癞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color=#ff0000][b]甲侧:[/b]新雅,奇甚。[/color]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样?”宝钗道:“也不觉什么,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罢了。”[color=#ff0000][b]甲夹:[/b]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诸公且不必问其事之有无,只据此新奇妙文悦我等心目,便当浮一大白。[/color]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了结得齐整。[/color][/font]“是谁在里头?”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话,方欲退出,[color=#ff0000][b]甲夹:[/b]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许多省力处。不得此窍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color]薛姨妈忽又笑道:[color=#ff0000][b]甲夹:[/b]“忽”字“又”字与“方欲”二字对射。[/color]“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color=#ff0000][b]甲夹:[/b]二字仍从“莲”上起来。盖“英莲”者,“应怜”也,“香菱”者亦“相怜”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莲”也。[/color]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顽的那个小女孩子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color=#ff0000][b]甲夹:[/b]这是英莲天生成的口气,妙甚![/color]薛姨妈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乃道:“这是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旧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儿罢。”[color=#ff0000][b]甲侧:[/b]妙文!今古小说中可有如此口吻者?[/color]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了,又想着他们。”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color=#ff0000][b]甲侧:[/b]“古怪”二字,正是宝卿身份。[/color]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color=#ff0000][b]甲夹:[/b]可知周瑞一回,正为宝菱二人所有,正《石头记》得力处也。[/color]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时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点醒从来。[/color][/font]金钏道:“可不就是。”[color=#ff0000][b]甲侧:[/b]出明英莲。[/color]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color=#ff0000][b]甲夹:[/b]一击两鸣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极。假使说像荣府中所有之人,则死板之至,故远远以可卿之貌为譬,似极扯淡,然却是天下必有之情事。[/color]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摇头说:“不记得了。”[color=#ff0000][b]甲夹:[/b]伤痛之极,亦必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则又将作出香菱思乡一段文字矣。[/color]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西施心痛之态,其时自己也还耐得,倒是旁人留伊为多少思虑,不禁无穷痛楚之香菱,其是乎,否乎?[/color][/font]
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color=#ff0000][b]甲侧:[/b]不作一笔安逸之笔矣。[/color]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默坐。迎春的丫头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书[color=#ff0000][b]甲夹:[/b]妙名。贾家四钗之鬟,暗以琴、棋、书、画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却是俗中不俗处。[/color]二人正掀帘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盘茶盅,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处坐着,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在这屋里不是?”[color=#ff0000][b]甲夹:[/b]用画家三五聚散法写来,方不死板。[/color]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color=#ff0000][b]列夹:[/b]即馒头庵。[/color]的小姑子智能儿,两个一处顽笑,[color=#ff0000][b]甲夹:[/b]总是得空便入。百忙中又带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支笔作千百支用。又伏后文。[b]甲眉:[/b]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color]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可戴在那里?”[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触景生情,透漏身分。[/color][/font]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color=#ff0000][b]甲侧:[/b]曰司棋,曰待书,曰入画;后文补抱琴。琴、棋、书、画四字最俗,上添一虚字则觉新雅。[/color]来收了。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傅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傅见过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color=#ff0000][b]甲夹:[/b]又虚贴一个于老爷,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color]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不知道。”[color=#ff0000][b]甲夹:[/b]妙!年轻未任事也。一应骗布施、哄斋供诸恶,皆是老秃贼设局。写一种人,一种人活像。[/color]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color=#ff0000][b]甲侧:[/b]明点“愚信”二字。[/color]管着。”[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写家奴每相妒毒,人前有意倾陷。[/color][/font]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傅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傅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color=#ff0000][b]甲夹:[/b]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岂真为送花哉![/color]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回,便往凤姐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color=#ff0000][b]甲夹:[/b]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者?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color]越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color=#ff0000][b]甲侧:[/b]二字着紧。[/color]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的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color=#ff0000][b]甲侧:[/b]总不重犯,写一次有一次的新样文法。[/color]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color=#ff0000][b]甲侧:[/b]有神理。[/color]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color=#ff0000][b]甲夹:[/b]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b]甲眉:[/b]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color]平儿便进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出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两枝来,[color=#ff0000][b]甲侧:[/b]攒花簇锦之文,故使人耳目眩乱。[/color]先叫彩明来,吩咐他“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color=#ff0000][b]甲侧:[/b]忙中更忙,又曰“密处不容针”,此等处是也。[/color]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顶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白呢。你这会子跑来,一定有什么事情的。”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纷争起来,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送林姑娘的花儿去了就回家来。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没有什么忙的。”他女儿听如此说,便回去了。还说:“妈,你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情,就急的你这样了。”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color=#ff0000][b]甲夹:[/b]又生出一小段来,是荣、宁中常事,亦是阿凤正文,若不如此穿插,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不是《石头记》笔墨矣。[/color]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作戏。[color=#ff0000][b]甲侧:[/b]妙极!又一花样。此时二玉已隔房矣。[/color]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带。”宝玉听说,便先说:“什么花?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color=#ff0000][b]甲侧:[/b]瞧他夹写宝玉。[/color]开匣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color=#ff0000][b]甲侧:[/b]此处方一细写花形。[/color]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color=#ff0000][b]甲侧:[/b]妙!看他写黛玉。[/color]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color=#ff0000][b]甲夹:[/b]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color]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color=#ff0000][b]甲侧:[/b]“再看一看”,传神。[/color]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罢!”[color=#ff0000][b]甲侧:[/b]吾实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color]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color=#ff0000][b]甲眉:[/b]余阅送花一回,薛姨妈云“宝丫头不喜这些花儿粉儿的”,则谓是宝钗正传。又出阿凤、惜春一段,则又知是阿凤正传。今又到颦儿一段,却又将阿颦之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color]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color=#ff0000][b]甲侧:[/b]“和林姑娘”四字着眼。[/color]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的,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来。”[color=#ff0000][b]甲眉:[/b]余观“才从学里来”几句,忽追思昔日情景,可叹!想纨绔小儿,自开口云“学里”,亦如市俗人开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尝真有事哉!此掩饰推托之词耳。宝玉若不云“从学房里来凉着”,然则便云“因憨顽时凉着”者哉?写来一笑,继之一叹。[/color]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color=#ff0000][b]甲侧:[/b]着眼。[/color]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color=#ff0000][b]甲侧:[/b]又提甄家。[/color]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color=#ff0000][b]甲侧:[/b]不必细说方妙。[/color]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去了。”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color=#ff0000][b]甲侧:[/b]阿凤一生尖处。[/color]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不管打发那四个女人去就完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color=#ff0000][b]甲夹:[/b]虚描二事,真真千头万绪,纸上虽一回两回中或有不能写到阿凤之事,然亦有阿凤在彼处手忙心忙矣,观此回可知。[/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各自各自心机,在问答之间渺茫欲露。[/color][/font]凤姐又笑道:“今儿珍大嫂子来,请我明儿过去逛逛,明儿倒没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是有事,也该过去才是。”[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用人刀者当有此段心想。[/color][/font]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春等姐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儿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着,立等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东西来孝敬就献上来,我还有事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口头心头,惟恐人不知。[/color][/font]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非把世态熟于胸中者,不能有如此妙文。[/color][/font]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请老爷安去了。可是你怪闷的,也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日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见我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color=#ff0000][b]甲眉:[/b]欲出鲸卿,却先小妯娌闲闲一聚,随笔带出,不见一丝作造。[/color]想在书房里,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着,别委屈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来,就罢了。”[color=#ff0000][b]甲夹:[/b]“委屈”二字极不通,却是至情,写愚妇至矣![/color]凤姐儿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瞧。难道我就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color=#ff0000][b]甲夹:[/b]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谁家方珍怜珠惜?此极相矛盾却极入情,盖大家妇人口吻如此。[/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偏会反衬,方显尊重。[/color][/font]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惯了的,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color=#ff0000][b]甲侧:[/b]自负得起。[/color]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去,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color=#ff0000][b]甲眉:[/b]此等处写阿凤之放纵,是为后回伏线。[/color]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强,就带他来。”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的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color=#ff0000][b]甲侧:[/b]不知从何处想来。[/color]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下,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color=#ff0000][b]甲侧:[/b]分明写宝玉,却先偏写阿凤。[/color]方知他学名唤秦钟。[color=#ff0000][b]甲夹:[/b]设云“情种”。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color]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了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color=#ff0000][b]甲夹:[/b]一人不落,又带出“强将手下无弱兵”。[/color]
宝玉、秦钟二人随便起坐说话。[color=#ff0000][b]甲侧:[/b]淡淡写来。[/color]那宝玉只一见了秦钟的人品,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color=#ff0000][b]甲夹:[/b]这一句不是宝玉本意中语,却是古今历来膏粱纨绔之意。[/color]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color=#ff0000][b]甲夹:[/b]一段痴情,翻“贤贤易色”一句筋斗,使此后朋友中无复再敢假谈道义,虚论情常。[/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color][/font]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浮,[color=#ff0000][b]甲夹:[/b]“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正在此。[/color]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color=#ff0000][b]甲夹:[/b]这二句是贬,不是奖。此八字遮饰过多少魑魅纨绮秦卿目中所鄙者。[/color]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结,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color=#ff0000][b]甲夹:[/b]“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color][/font]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color=#ff0000][b]甲夹:[/b]作者又欲瞒过众人。[/color]忽又[color=#ff0000][b]甲夹:[/b]二字写小儿得神。[/color]有宝玉问他读什么书。[color=#ff0000][b]甲夹:[/b]宝玉问读书,亦想不到之大奇事。[/color]秦钟见问,便因实而答。[color=#ff0000][b]甲夹:[/b]四字普天下朋友来看。[/color]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color=#ff0000][b]甲夹:[/b]眼见得二人一身一体矣。[/color]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些是有的。”[color=#ff0000][b]甲侧:[/b]实写秦钟,又映宝玉。[/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伏后文。[/color][/font]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color=#ff0000][b]甲夹:[/b]宝玉问读书已奇,今又问家务,岂不更奇?[/color]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贱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color=#ff0000][b]甲侧:[/b]眼。[/color]为伴,[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伏线。[/color][/font]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color=#ff0000][b]甲眉:[/b]真是可儿之弟。[/color]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上年业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着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亦可。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在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及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作成,[color=#ff0000][b]甲眉:[/b]真是可卿之弟。[/color]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痛快淋漓以至于此。[/color][/font]宝玉笑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先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回明家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的。”二人计议一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color=#ff0000][b]甲侧:[/b]自然是二人输。[/color]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又说了回话。
晚饭毕,因天黑了,尤氏因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color=#ff0000][b]甲夹:[/b]可见骂非一次矣。[/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恶恶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用,所以流毒无穷,可胜叹哉。[/color][/font]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color=#ff0000][b]甲侧:[/b]便奇。[/color]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呢!”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太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他自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噇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有此功劳,实不可轻易摧折,亦当处之道,厚其赡养,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非酬功之事。所谓汉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领者,我知之矣。[/color][/font]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color=#ff0000][b]甲眉:[/b]这是为后协理宁国伏线。[/color]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地下众人都应:“伺候齐了。”
凤姐亦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color=#ff0000][b]甲侧:[/b]来了。[/color]大总管赖二,[color=#ff0000][b]甲夹:[/b]记清,荣府中则是赖大,又故意综错的妙。[/color]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象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把子的杂种忘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可怜天下每每如此。[/color][/font]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color=#ff0000][b]甲侧:[/b]来了。[/color]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color=#ff0000][b]甲侧:[/b]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color]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color=#ff0000][b]甲夹:[/b]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笑。[/color]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不堪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益发连贾珍[color=#ff0000][b]甲侧:[/b]来了。[/color]都说出来,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color=#ff0000][b]甲侧:[/b]来了。[/color]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color=#ff0000][b]甲眉:[/b]“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以二句批是段,聊慰石兄。[/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放笔痛骂一回,富贵之家,每罹此祸。[/color][/font]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听不见。[color=#ff0000][b]甲侧:[/b]是极。[/color]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儿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color=#ff0000][b]甲侧:[/b]问得妙。[/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暗伏后来史湘云之问。[/color][/font]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唚。[color=#ff0000][b]甲侧:[/b]答得妙。[/color]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不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熙凤能事。[/color][/font]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凤姐亦忙回色哄道:[color=#ff0000][b]甲侧:[/b]哄得妙。[/color]“好兄弟,这才是。等回去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人往家学里说明白了,请了秦钟家学里念书去要紧。”说着,自回荣府而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color=#ff0000][b]甲侧:[/b]原来不读书即蠢物矣。[/color]
[color=blue][b]戚[/b]总评:焦大之醉,伏可卿之病至死。周妇之谈,势利之害真凶。作者具菩提心,于世人说法。[/color][/size]
2006-10-17 23:14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八回 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醉绛云轩[/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blue][b]戚:[/b]幻情浓处故多嗔,岂独颦儿爱妒人。莫把心思劳展转,百年事业总非真。[/color]
题曰: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道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众人。宝玉先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color=#ff0000][b]甲侧:[/b]未必。[/color]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怜爱”二字写出宝玉真神,若是别个断不肯透露。凤姐帮话是为秦氏,用意屈尽人情。[/color][/font]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欢起来。[color=#ff0000][b]甲侧:[/b]止此便十成了,不必繁文再表,故妙。偷渡金针法。[/color]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老,却极有兴头。[color=#ff0000][b]甲侧:[/b]为贾母写传。[/color]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color=#ff0000][b]甲夹:[/b]叙事有法,若只管写看戏,便是一无见世面之暴发贫婆矣。写“随便”二字,兴高则往,兴败则回,方是世代封君正传。且“高兴”二字,又可生出多少文章来。[/color]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color=#ff0000][b]甲夹:[/b]偏与邢夫人相犯,然却是各有各传。[/color]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color=#ff0000][b]甲侧:[/b]细甚,交代毕。[/color]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color=#ff0000][b]甲侧:[/b]全是体贴功夫。[/color]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color=#ff0000][b]甲侧:[/b]本意正传,实是曩时苦恼,叹叹![/color]更为不妥,[color=#ff0000][b]甲侧:[/b]细甚。[/color]宁可绕远路罢了。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谁知到穿堂,便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color=#ff0000][b]甲侧:[/b]妙!盖沾光之意。[/color]单聘仁[color=#ff0000][b]甲侧:[/b]更妙!盖善于骗人之意。[/color]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color=#ff0000][b]甲侧:[/b]没理没伦,口气毕肖。[/color]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劳叨了半日,方才走开。[color=#ff0000][b]甲眉:[/b]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云流水之法,写出贵公子家常不即不离气致。经历过者则喜其写真,未经者恐不免嫌繁。[/color]老嬷嬷叫住,因问:“你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color=#ff0000][b]甲侧:[/b]为玉兄一人,却人人俱有心事,细致。[/color]二人点头[color=#ff0000][b]甲侧:[/b]使人起遐思。[/color]道:“老爷在梦坡斋[color=#ff0000][b]甲侧:[/b]妙!梦遇坡仙之处也。[/color]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color=#ff0000][b]甲侧:[/b]玉兄知己。一笑。[/color]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吃冷香丸,往梨香院。有趣。[/color][/font]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color=#ff0000][b]甲侧:[/b]妙!盖云无星戥也。[/color]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color=#ff0000][b]甲侧:[/b]妙!盖云大量也。[/color]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color=#ff0000][b]甲夹:[/b]亦钱开花之意。随事生情,因情得文。[/color]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color=#ff0000][b]甲眉:[/b]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赧然一笑。此时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彼则潸然泣下,余亦为之败兴。[/color]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侍奉上人者,无此等见识、无此等迎奉者,难乎免于厌弃,呜呼哀哉。[/color][/font]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color=#ff0000][b]甲夹:[/b]未入梨香院,先故作若许波澜曲折。瞧他无意中又写出宝玉写字来,固是愚弄公子闲文,然亦是暗逗宝玉历来文课事。不然,后文岂不太突?[/color]
闲言少述,[color=#ff0000][b]甲夹:[/b]此处用此句最当。[/color]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作者何等笔法。里问里三字,恐文气不足,又贯之以比这里,和缓其笔,真是神龙云中弄影,是必当进去的神理。[/color][/font]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紬软帘。[color=#ff0000][b]甲侧:[/b]从门外看起,有层次。[/color]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color=#ff0000][b]甲夹:[/b]这方是宝卿正传。与前写黛玉之传一齐参看,各极其妙,各不相犯,使其人难其左右于毫末。[b]甲眉:[/b]画神鬼易,画人物难。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若与黛玉并写更难。今作者写得一毫难处不见,且得二人真体实传,非神助而何?[/color]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color=#ff0000][b]甲侧:[/b]与宝玉迈步针对。[/color]只见宝玉进来,[color=#ff0000][b]甲夹:[/b]此则神情尽在烟飞水逝之间,一展眼便失于千里矣。[/color]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妈安,别的姊妹们都好。[color=#ff0000][b]甲侧:[/b]这是口中如此。[/color]一面[color=#ff0000][b]甲侧:[/b]“一面”二,口中眼中,神情俱到。[/color]看宝玉头上戴着缧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白狐腋箭袖,腰系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著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color=#ff0000][b]甲夹:[/b]自首回至此,回回说有通灵玉一物,余亦未曾细细赏鉴,今亦欲一见。[/color]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color=#ff0000][b]甲夹:[/b]试问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啸之声何如?[b]甲眉:[/b]余代答曰:“遂心如意。”[/color]只见大如雀卵,[color=#ff0000][b]甲侧:[/b]体。[/color]灿若明霞,[color=#ff0000][b]甲侧:[/b]色。[/color]莹润如酥,[color=#ff0000][b]甲侧:[/b]质。[/color]五色花纹缠护。[color=#ff0000][b]甲侧:[/b]文。[/color]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color=#ff0000][b]甲侧:[/b]注明。[/color]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color=#ff0000][b]甲侧:[/b]二语可入道,故前引庄叟秘诀。[/color]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color=#ff0000][b]甲侧:[/b]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得工。二语虽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诗只宜如此,为天下儿女一哭。[/color]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color=#ff0000][b]甲侧:[/b]批得好。末二句似与题不切,然正是极贴切语。[/color]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color=#ff0000][b]甲眉:[/b]又忽作此数语,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猾之至。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color]
通灵宝玉正面图式 通灵宝玉反面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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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云:通灵宝玉 注云:一除邪祟
莫失莫忘 二疗冤疾
仙寿恒昌 三知祸福
宝钗看毕,[color=#ff0000][b]甲夹:[/b]余亦想见其物矣。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写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color]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color=#ff0000][b]甲侧:[/b]可谓真奇之至。[/color]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color=#ff0000][b]甲侧:[/b]是心中沉吟,神理。[b]甲眉:[/b]《石头记》立誓一笔不写一家文字。[/color]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color=#ff0000][b]甲夹:[/b]请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势,想宝钗面上口中。真妙![/color]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color=#ff0000][b]甲夹:[/b]又引出一个金项圈来,莺儿口中说出方妙。[b]甲眉:[/b]恨颦儿不早来听此数语,若使彼闻之,不知又有何等妙论趣语以悦我等心臆。[/color]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color=#ff0000][b]甲夹:[/b]补出素日眼中虽见而实未留心。[/color]我也鉴赏鉴赏!”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也是个”等字移换得巧妙,其雅量尊重在不言之表。[/color][/font]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color=#ff0000][b]甲夹:[/b]一句骂死天下浓妆艳饰富贵中之脂妖粉怪。[/color]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color=#ff0000][b]甲侧:[/b]细。[/color]从里面大红袄上[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打开,好看煞人。[/color][/font]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color=#ff0000][b]甲夹:[/b]按,璎珞者,颈饰也!想近俗即呼为项圈者是矣。[/color]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璎珞正面式 璎珞反面式
[img]http://botu.bokee.com/photodata/2006-10-17/011/417/501/3842844/3842844_l.jpg[/img] [img]http://botu.bokee.com/photodata/2006-10-17/011/417/501/3842846/3842846_l.jpg[/img]
音注云:不离不弃。 音注云:芳龄永继。[color=#ff0000][b]甲侧:[/b]合前读之,岂非一对?[b]己夹:[/b]“不离不弃”与“莫失莫忘”相对,所谓愈出愈奇。“芳龄永继”又与“仙寿恒昌”一对。请合而读之。问诸公历来小说中,可有如此可巧奇妙之文,以换新眼目。[/color]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color=#ff0000][b]甲夹:[/b]余亦谓是一对,不知干支中四柱八字可与卿亦对否?[b]甲眉:[/b]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文字是也。[/color]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当,亦属多事。[/color][/font]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嗔”字一截,截得妙。[/color][/font]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color=#ff0000][b]甲侧:[/b]妙神妙理,请观者自思。[/color]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这方是花香袭人正意。[/color][/font]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color=#ff0000][b]甲侧:[/b]不知比“群芳髓”又何如?[/color]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color=#ff0000][b]甲侧:[/b]真真骂死一干浓妆艳饰鬼怪。[/color]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color=#ff0000][b]甲侧:[/b]点“冷香丸”。[/color]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color=#ff0000][b]甲夹:[/b]仍是小儿语气。究竟不知别个小儿,只宝玉如此。[/color]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每善用此等转换法。[/color][/font]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color=#ff0000][b]甲侧:[/b]紧处愈紧,密不容针之文。[/color]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color=#ff0000][b]甲侧:[/b]二字画出身份。[/color]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color=#ff0000][b]甲侧:[/b]奇文,我实不知颦儿心中是何丘壑。[/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怪急语。[/color][/font]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不得不问。[/color][/font]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更叫人急煞。[/color][/font]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color=#ff0000][b]甲侧:[/b]强词夺理。[/color]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color=#ff0000][b]甲侧:[/b]好点缀。[/color]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color=#ff0000][b]甲夹:[/b]吾不知颦儿以何物为心为齿为口为舌,实不知胸中有何丘壑。[/color]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color=#ff0000][b]甲侧:[/b]岔开文字,避繁章法,妙极妙极![/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又一转换。若无此则必有宝玉之穷究,宝钗之重复,加长无味。此等文章是《西游记》的请观世音菩萨,菩萨一到,无不扫地完结者。[/color][/font]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color=#ff0000][b]甲侧:[/b]实不知有何丘壑。[/color]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极力写嬷嬷周旋,是反衬下文。[/color][/font]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color=#ff0000][b]甲侧:[/b]是溺爱,非势利。[/color]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color=#ff0000][b]甲夹:[/b]为前日秦钟之事恐观者忘却,故忙中闲笔,重一渲染。[/color]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color=#ff0000][b]甲侧:[/b]是溺爱,非夸富。[/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不写酒先写糟,将糟引酒。[/color][/font]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color=#ff0000][b]甲侧:[/b]愈见溺爱。[/color]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color=#ff0000][b]甲眉:[/b]余最恨无调教之家,任其子侄肆行哺啜,观此则知大家风范。[/color]宝玉央道:“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color=#ff0000][b]甲侧:[/b]补出素日。[/color]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color=#ff0000][b]甲侧:[/b]浪酒闲茶,原不相宜。[/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嬷嬷口气。[/color][/font]薛姨妈笑道:“老货,[color=#ff0000][b]甲侧:[/b]二字如闻。[/color]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color=#ff0000][b]甲侧:[/b]酷肖。[/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点石成金。[/color][/font]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color=#ff0000][b]甲侧:[/b]着眼。若不是宝卿说出,竟不知玉卿日就何业。[b]甲眉:[/b]在宝卿口中说出玉兄学业,是作微露卸春挂之萌耳,是书勿看正面为幸。[/color]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color=#ff0000][b]甲夹:[/b]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可笑别小说中一首歪诗,几句淫曲,便自佳人相许,岂不丑杀?[/color]宝玉听这话有情理,[color=#ff0000][b]甲夹:[/b]宝玉亦听的出有情理的话来,与前回问读书家务,并皆大奇之事。[/color]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color=#ff0000][b]甲侧:[/b]实不知其丘壑,自何处设想而来?[/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笑的毒。[/color][/font]可巧[color=#ff0000][b]甲侧:[/b]又用此二字。[/color]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color=#ff0000][b]甲侧:[/b]吾实不知何为心,何为齿、口、舌。[/color]雪雁道:“紫鹃[color=#ff0000][b]甲侧:[/b]鹦哥改名也。[/color]姐姐[color=#ff0000][b]甲夹:[/b]又顺笔带出一个妙名来,洗尽春花腊梅等套。[/color]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color=#ff0000][b]甲夹:[/b]要知尤物方如此,莫作世俗中一味酸妒狮吼辈看去。[/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句句尖刺,可恨可爱,而句意毫无滞碍。[/color][/font]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color=#ff0000][b]甲侧:[/b]这才好,这才是宝玉。[/color]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color=#ff0000][b]甲侧:[/b]浑厚天成,这才是宝钗。[/color]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又转出此等言语,令人疼煞黛玉,敬煞作者。[/color][/font]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color=#ff0000][b]甲夹:[/b]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b]甲眉:[/b]强词夺理,偏他说得如许真,冰雪聪明也![/color]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color=#ff0000][b]甲夹:[/b]试问石兄:比当日青埂峰猿啼虎啸之声何如?[/color]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color=#ff0000][b]甲侧:[/b]不入耳之言是也。[b]甲夹:[/b]不合提此话。这是李嬷嬷激醉了的,无怪乎后文。一笑。[/color]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color=#ff0000][b]甲夹:[/b]画出小儿愁蹙之状,楔紧后文。[/color]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color=#ff0000][b]甲侧:[/b]二字指贾政也。[/color]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color=#ff0000][b]甲侧:[/b]这方是阿颦真意对玉卿之文。[/color]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也素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color=#ff0000][b]甲侧:[/b]如此之称似不能通,却是老妪真心道出。[/color]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color=#ff0000][b]甲侧:[/b]是认不得真,是不忍认真,是爱极颦儿、疼煞颦儿之意。[/color]说道:“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了什么呢。”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color=#ff0000][b]甲侧:[/b]我也欲拧。[/color]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color=#ff0000][b]甲侧:[/b]可知余前批不谬。[/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恨不是,喜不是,写尽一晌含容之量。[/color][/font]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color=#ff0000][b]甲侧:[/b]是接前老爷问书之语。[/color]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color=#ff0000][b]甲侧:[/b]二语不失长上之体,且收拾若干文,千斤力量。[/color]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里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着他,多给他吃。”[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家去换衣服是含酸欲怒,悄悄回的光景是不露怒。[/color][/font]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color=#ff0000][b]甲侧:[/b]写得到。[/color]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去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饭碧粳粥。[color=#ff0000][b]甲侧:[/b]美粥名。[/color]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潗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color=#ff0000][b]甲侧:[/b]妙问。[/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走不走”,语言真是黛玉。[/color][/font]宝玉乜斜倦眼[color=#ff0000][b]甲侧:[/b]醉意。[/color]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color=#ff0000][b]甲侧:[/b]妙答。此等话,阿颦心中最乐。[/color]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color=#ff0000][b]甲侧:[/b]不漏。[/color]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color=#ff0000][b]甲侧:[/b]“别人”者,袭人、晴雯之辈也。[/color]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知己最难逢,相逢意自同。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color][/font]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color=#ff0000][b]甲夹:[/b]若使宝钗整理,颦卿又不知有多少文章。[/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知己最难逢,相逢意相同。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color][/font]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是。”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伏笔。[/color][/font]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color=#ff0000][b]甲侧:[/b]收得好极,正是写薛家母女。[/color]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color=#ff0000][b]甲侧:[/b]细。[/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逼近。[/color][/font]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color=#ff0000][b]甲侧:[/b]有是事,大有是事。[/color]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才去了。”宝玉踉跄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color=#ff0000][b]甲侧:[/b]如此找前文最妙,且无逗榫之迹。[/color]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耍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color=#ff0000][b]甲侧:[/b]娇憨活现,余双圈不及。[/color]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color=#ff0000][b]甲侧:[/b]补前文之未到。[/color]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娇痴婉转,自是不凡,引后文。[/color][/font]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color=#ff0000][b]甲侧:[/b]全是体贴一人。[/color]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color=#ff0000][b]甲侧:[/b]可见可见。[/color]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color=#ff0000][b]甲侧:[/b]可见可见。[b]甲夹:[/b]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color]宝玉听了,笑[color=#ff0000][b]甲侧:[/b]是醉笑。[/color]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焐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color=#ff0000][b]甲侧:[/b]究竟不知是三个什么字,妙![b]甲眉:[/b]誓不作开门见山文字。[/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何等景象,真是一付教歌图。[/color][/font]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轩”。[color=#ff0000][b]甲侧:[/b]出题妙。原来是这三字。[/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照应绛珠。[/color][/font]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么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color=#ff0000][b]甲侧:[/b]滑贼。[/color]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color=#ff0000][b]甲侧:[/b]断不可少。[/color]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color=#ff0000][b]甲侧:[/b]画。[/color]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color=#ff0000][b]甲侧:[/b]绛云轩中事。[/color]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与颦儿抿着嘴儿笑的文字一样葫芦。[/color][/font]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color=#ff0000][b]甲夹:[/b]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愦亦是常情。然特于此处细写一回,与后文袭卿之酥酪遥遥一对,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假。[/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嬷嬷们脱文处每每如此。[/color][/font]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color=#ff0000][b]甲侧:[/b]三字是接上文口气而来,非众人之称。醉态逼真。[/color]早走了,还让呢。”[color=#ff0000][b]甲眉:[/b]写颦儿去,如此章法从何设想?奇笔奇文。[/color]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color=#ff0000][b]甲夹:[/b]偏是醉人搜寻得出细事,亦是真情。[/color]因问茜雪道:“早起潗了一碗枫露茶,[color=#ff0000][b]甲侧:[/b]与“千红一窟”遥映。[/color]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潗了这个来?”[color=#ff0000][b]甲侧:[/b]所谓闲茶是也,与前浪酒一般起落。[/color]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color=#ff0000][b]甲侧:[/b]又是李嬷,事有凑巧,如此类是。[/color]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color=#ff0000][b]甲侧:[/b]是醉后,故用二字,非有心动气也。[/color]往地下一掷,[color=#ff0000][b]甲眉:[/b]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是因问包子、问茶、顺手掷杯、问茜雪、撵李嬷,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袭人数语,无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b]甲眉:[/b]余亦云实实大醉也。难辞醉闹,非薛蟠纨绔辈可比![/color]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color=#ff0000][b]甲侧:[/b]真醉了。[/color]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color=#ff0000][b]甲侧:[/b]真真大醉了。[/color]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只须郎看不进郎,真是妙法。[/color][/font]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color=#ff0000][b]甲侧:[/b]断不可少之文。[/color]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color=#ff0000][b]甲侧:[/b]现成之至,瞧他写袭卿为人。[/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袭人另有一段居心,一番行止。[/color][/font]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color=#ff0000][b]甲侧:[/b]二字奇,使人一惊。[/color]我们也都愿意出去,[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先主取西川,方得立基业,而偏不肯取大,与此意同。[/color][/font]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color=#ff0000][b]甲侧:[/b]二字带出平素形象。[/color]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color=#ff0000][b]甲夹:[/b]试问石兄:此一渥,比青埂峰下松风明月如何?[/color]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color=#ff0000][b]甲侧:[/b]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晴雯茜雪二婢又为后文先作一引。[b]甲眉:[/b]偷度金针法,最巧。[/color]
次日醒来,[color=#ff0000][b]甲夹:[/b]以上已完正题,以下是后文引子,前文之馀波。此文收法与前数回不同矣。[/color]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color=#ff0000][b]甲侧:[/b]娇养如此,溺爱如此。[/color]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color=#ff0000][b]甲眉:[/b]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color]取“文星和合”之意。[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雅致。[/color][/font]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color=#ff0000][b]甲侧:[/b]总伏后文。[/color]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他父亲秦业。[color=#ff0000][b]甲夹:[/b]妙名。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也。[/color]
这秦业现任营缮郎,[color=#ff0000][b]甲夹:[/b]官职更妙,设云因情孽而缮此一书之意。[/color]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color=#ff0000][b]甲侧:[/b]一顿。[/color]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color=#ff0000][b]甲夹:[/b]出名。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如此写出可儿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b]甲眉:[/b]写可儿出身自养生堂,是褒中贬。后死封龙禁尉,是贬中褒。灵巧一至于此。[/color]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color=#ff0000][b]甲侧:[/b]四字便有隐意。《春秋》字法。[/color]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color=#ff0000][b]甲侧:[/b]指贾珍。[/color]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color=#ff0000][b]甲侧:[/b]随笔命名,省事。[/color]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color=#ff0000][b]甲侧:[/b]为天下读书人一哭、寒素人一哭。[/color]容易拿不出来,又恐误了儿子的终身大事,[color=#ff0000][b]甲侧:[/b]原来读书是终生大事。[/color]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color=#ff0000][b]甲侧:[/b]四字可思,近之鄙薄师傅者来看。[/color]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color=#ff0000][b]甲夹:[/b]可知“宦囊羞涩”与“东拼西凑”等样,是特为近日守钱虏而不使子弟读书之辈一大哭。[/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父母之恩,昊天罔极。[/color][/font]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color=#ff0000][b]甲夹:[/b]不想浪酒闲茶一段金玉旖旎之文后,忽用此等寒瘦古拙之词收住,亦行文之大变体处。《石头记》多用此法,历观后文便知。[/color]正是:
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color=#ff0000][b]甲侧:[/b]这是隐语微词,岂独此指一事哉?余则谓读书正为争气。但此“争气”与彼“争气”不同。写来一笑。[/color]
[color=blue][b]戚[/b]总评:一是先天衔来之玉,一是后天造就之金。金玉相合,是成万物之象。再遇水而过寒,虽有酒浆,岂能助火?因生出黛玉之讽刺,李嬷嬷之唠叨,晴雯、茜雪之嗔恼。故不得不收功静息,涵养性天,以待再举。识丹道者,当解吾意。[/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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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8 01:48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5][color=#008000][size=4][color=black]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color][/size][/color][/size][/b][/align][align=center][b][size=5][color=#008000]
[/align][/color][/size][/b][size=2][/size][size=2] [color=blue][b]戚:[/b]君子爱人以道,不能减牵恋之情;小人图谋以霸,何可逃侮慢之辱?幻境幻情,又造出一番晓妆新样。[/color]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color=blue][b]戚夹:[/b]妙!不知是怎样相遇。[/color]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先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人送了信。
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color=blue][b]戚夹:[/b]神理可思,忽又写小儿学堂中一篇文字,亦别书中之未有。[/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等神理,方是此书的正文。[/color][/font]见宝玉醒来,只得伏待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color=blue][b]戚夹:[/b]开口断不可少此三字。[/color]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袭人方才的闷闷,此时的正论,请教诸公,设身处地,亦必是如此方是,真是曲尽情理,一字也不可少者。[/color][/font]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玩闹,[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长亭之嘱,不过如此。[/color][/font]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color=blue][b]戚夹:[/b]书正语细嘱一番。盖袭卿心中,明知宝玉他并非真心奋志之人,袭人自别有说不出来之话。[/color]袭人说一句,宝玉答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逼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无人体贴,自己扶持。[/color][/font]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宝玉且又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这才是宝玉的本来面目。[/color][/font]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color=blue][b]戚夹:[/b]若俗笔则又云不在家矣。试想若再不见,则成何文字哉?所谓不敢作安苟且塞责文字。[/color]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color=blue][b]戚夹:[/b]这一句才补出已往许多文字。是严父之声。[/color]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color=blue][b]戚夹:[/b]画出宝玉的俯首挨壁形象来。[/color]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等话似觉无味无理,然而作父母的,到无可如何处,每多用此种法术,所谓百计经营、心力俱瘁者。[/color][/font]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呜,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弹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可听见了不曾?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可以谓能达主人之意,不辱君命。[/color][/font]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已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color=blue][b]戚夹:[/b]此处便写贾母爱秦钟一如其孙,至后文方不突然。[/color]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color=blue][b]戚夹:[/b]妙极!何顿挫之至!余已忘却,至此心神一畅,一丝不漏。[/color]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写黛玉,差强人意。《西厢》双文,能不抱愧![/color][/font]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劳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color=blue][b]戚夹:[/b]如此总一句,更妙![/color]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来?”[font=宋体][color=blue][b]戚夹:[/b]必有是语,方是黛玉,此又系黛玉平生之病。[/color][/font]宝玉笑而不答。[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黛玉之问,宝玉之笑,两心一照,何等神工鬼斧之笔。[/color][/font]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贾家义学离此也不甚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创立者之用心,可谓至矣。[/color][/font]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以后,他二人同来同往,同起同坐,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的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日,与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不甚宽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color=blue][b]戚夹:[/b]交待得清。[/color]宝玉终是不安分之人,[color=blue][b]戚夹:[/b]写宝玉总作如此笔。[/color]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俩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悄说之时何时?舍尊就卑何心?随心所欲何癖?相亲爱密何情?[/color][/font]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家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生九种,九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color=blue][b]戚夹:[/b]伏一笔。[/color]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做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绵缠,[color=blue][b]戚夹:[/b]凡四语十六字,上用“天生成”三字,真正写尽古今情种人也。[/color]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color=blue][b]戚夹:[/b]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color]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color=blue][b]戚夹:[/b]先虚写几个淫浪蠢物,以陪下文,方不孤不板。[b]辰夹:[/b]伏下金荣。[/color]更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color=blue][b]戚夹:[/b]此处用“多情”二字方妙。[/color]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color=blue][b]戚夹:[/b]一并隐其姓名,所谓“具菩提之心,秉刀斧之笔”。[/color]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谁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之心,[color=blue][b]戚夹:[/b]诙谐得妙,又似李笠翁书中之趣语。[/color]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宝、秦二人一来了,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缱绻羡爱,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color=blue][b]戚夹:[/b]小儿之态活现,掩耳盗铃者亦然,世人亦复不少。[/color]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才子辈偏无不解之事。[b]戚夹:[/b]又画出历来学中一群顽皮来。[/color][/font]这也非此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又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贾瑞[color=blue][b]戚夹:[/b]又出一贾瑞。[/color]暂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体己话。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color=blue][b]戚夹:[/b]妙问,真真活跳出两个小儿来。[/color]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color=blue][b]戚夹:[/b]太急了些,该再听他二人如何结局,正所谓小儿之态也,酷肖之至。[/color]二人唬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color=blue][b]戚夹:[/b]妙名,盖云有金自荣,廉耻何益哉?[/color]者。香怜本有些性急,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两个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得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学中亦自有此辈,可为痛哭。[/color][/font]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color=blue][b]戚夹:[/b]无耻小人,真有此心。[/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前有幻境遇可卿,今又出学中小儿淫浪之态,后文更放笔写贾瑞正照。看书人细心体贴,方许你看。[/color][/font]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两个。今儿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不自在起来,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一对一,撅草棍儿抽长短,[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怎么长短”四字,何等韵雅,何等浑含!俚语得文人提来,便觉有金玉为声之象。(按:蒙本正文:“他两个在后院里商量着什么长短。”)[/color][/font]谁长谁先干。”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color=blue][b]戚夹:[/b]新而绝,得空便入。[/color]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等嫌疑不敢认真搜查,悄为分计,皆以含而不漏为文,真实灵活至极之笔。[/color][/font]这贾蔷外相既美,[color=blue][b]戚夹:[/b]亦不免招谤,难怪小人之口。[/color]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color=blue][b]戚夹:[/b]贬贾珍最重。[/color]下有贾蓉匡助,[color=blue][b]戚夹:[/b]贬贾蓉次之。[/color]因此族中人谁敢来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却忖度一番,[color=blue][b]戚夹:[/b]这一忖度,方是聪明人之心机,写的最好看,最细致。[/color]想道:“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color=blue][b]戚夹:[/b]先曰“薛大叔”,此曰“老薛”,写尽娇侈纨绔。[/color]我们岂不伤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服,又止息了口声,又不伤了脸面。”想毕,也装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color=blue][b]戚夹:[/b]又出一茗烟。[/color]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color=blue][b]戚夹:[/b]如此便好,不必细述。[/color]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豪奴辈,虽系主人亲故亦随便欺慢,即有一二不服气者,而豪家多是偏护家人。理之所无,而事之尽有,不知是何心思,是非凡常可能测略。[/color][/font]问道:“我们肏屁股不肏屁股,管你[img]http://botu.bokee.com/photodata/2006-10-18/011/417/501/3843689/3843689_l.jpg[/img]相干?横竖没肏你爹去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吓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color=blue][b]戚夹:[/b]好看之极![/color]尚未去时,从得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color=blue][b]戚夹:[/b]好看好笑之极![/color]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了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贾菌亦系荣府近派的重孙,[color=blue][b]戚夹:[/b]先写一宁派,又写一荣派,互相错综得妙。[/color]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color=blue][b]戚夹:[/b]要知没志气小儿,必不会淘气。[/color]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座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color=blue][b]戚夹:[/b]这等忙,有此闲处用笔。[/color]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color=blue][b]戚夹:[/b]好听煞。[/color]骂着,也抓起砚砖来要飞。[color=blue][b]戚夹:[/b]先瓦砚,次砖砚,转换得妙极。[/color]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color=blue][b]戚夹:[/b]是贾兰口气。[/color]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color=blue][b]戚夹:[/b]先“飞”后“抡”,用字得神,好看之极![/color]终是身小力薄,却抡不到那里,刚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哗啷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color=blue][b]戚夹:[/b]好看之极!不打着别个,偏打着二人,亦想不到文章也。此书此等笔法,与后文踢着袭人、误打平儿,是一样章法。[/color]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color=blue][b]戚夹:[/b]好听之极,好看之极![/color]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燕青打擂台,也不过如此。[/color][/font]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原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color=blue][b]戚夹:[/b]妙!如闻其声。[/color]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撵了出去。[color=blue][b]戚夹:[/b]处治得好。[/color]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去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回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不是,听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而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结好,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着行事。[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劝的心思,有个太爷得知,未必然之。故巧为辗转以结其局,而不失其体。[/color][/font]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color=blue][b]戚夹:[/b]如闻。[/color]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宝玉道:“撕罗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得的,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了一想:“也不用问了。若说起那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弟兄们的和气了。”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可怜!开口告人,终身是玷。[/color][/font]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狗肏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着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去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color=blue][b]戚夹:[/b]又以贾母欺压,更妙![/color]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的好了一半了,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茗烟方不敢作声儿了。
此时贾瑞也怕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来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不得,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
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的‘光棍不吃眼前亏’。咱们如今少不得委曲着陪个不是,然后再寻主意报仇。不然,弄出事来,道是你起端,也不得干净。”金荣听了有理,方忍气含愧的来与秦钟磕了一个头,方罢了。贾瑞遂立意要去调拨薛蟠来报仇,与金荣计议已定,一时散学,各自回家。不知他怎么去调拨薛蟠,且听下回分解。(按:此回结尾文字各本有异,此从舒本。)
[color=blue][b]戚[/b]总评:此篇写贾氏学中,非亲即族,且学乃大众之规范,人伦之根本。首先悖乱,以至于此极,其贾家之气数,即此可知。挟用袭人之风流,群小之恶逆,一扬一抑,作者自必有所取。[/color][/size]
2006-10-18 01:50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blue][b]戚:[/b]新样幻情欲收拾,可卿从此世无缘。和肝益气浑闲事,谁知今朝寻病源?[/color]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里。[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偏是鬼鬼祟祟者,多以为人不见其行,不知其心。[/color][/font]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做什么?闹事?好容易[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好容易”三字,写尽天下迎逢要便宜苦恼。[/color][/font]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color=#ff0000][b]己侧:[/b]因何无故给许多银子?金母亦当细思之。[/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可怜!妇人爱子,每每如此。自知所得者多,而不知所失者大,可胜叹者![/color][/font]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color=#ff0000][b]己侧:[/b]如此弄银,若有金荣在,亦可得。[/color]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象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原来根由如此,大与秦钟不同。[/color][/font]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color=#ff0000][b]己侧:[/b]这贾门的亲戚比那贾门的亲戚。[/color]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color=#ff0000][b]己侧:[/b]未必能如此说。[/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狗仗人势者,开口便有多少必胜之谈,事要三思,免劳后悔。[/color][/font]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color=#ff0000][b]己侧:[/b]不论谁是谁非,有钱就可矣。[/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胡氏可谓善哉![/color][/font]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何等气派,何等声势,有射石饮羽之力,动天摇地,如项喑咤。[/color][/font]
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方问道:[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何故兴致索然?[/color][/font]“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color=#ff0000][b]己侧:[/b]何不叫秦钟的姐姐?[/color]尤氏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我说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就好生养养罢。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只一丝不露。[/color][/font]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color=#ff0000][b]己侧:[/b]还有这么个好小舅子。[/color]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color=#ff0000][b]己侧:[/b]眼前竟像不知者。[/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文笔之妙,妙至于此。本是璜大奶奶不忿来告,又偏从尤氏口中先出,确是秦钟之语,且是情理必然,形势逼近。孙悟空七十二变,未有如此灵巧活跳。[/color][/font]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听见了,我方到他那边安慰了他一会子,又劝解了他兄弟一会子。我叫他兄弟到那府里去找宝玉去了,我才看着他吃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这会子金氏听了这话,心里当如何料理,实在悔杀从前高兴。天下事不得不豫为三思,先为防渐。[/color][/font]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象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作无意相问语,是逼近一分,则金氏犹不免当为分拆。一逼之下,实无可赘之词。[/color][/font]
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color=#ff0000][b]己侧:[/b]又何必为金母着急。[/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吾为趋炎附势,仰人鼻息者一叹。[/color][/font]听见尤氏问他有知道好大夫的话,连忙答道:“我们这么听着,实在也没见人说有个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这个来,定不得还是喜呢。嫂子倒别教人混治。倘或认错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尤氏道:“可不是呢。”正是说话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向尤氏问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尤氏说道:“让这大妹妹吃了饭去。”贾珍说着话,就过那屋里去了。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钟欺负了他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亦且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很好,反转怒为喜,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家去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金氏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然而如金氏者,世不乏其人。[/color][/font]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象有些着了恼的气色似的,及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他倒渐渐的气色平定了。你又叫让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去了,倒没求什么事。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到那里寻一个好大夫来与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医毒。非止近世,从古有之。[/color][/font]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再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进来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实着急。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color=#ff0000][b]己侧:[/b]未必能如此。[/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举荐人的通套,多是如此说。[/color][/font]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父母之心,昊天罔极。[/color][/font]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来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闹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令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将写可卿之好事多虑。至于天生之文中,转出好清静之一番议论,清新醒目,立见不凡。[/color][/font]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说了又说,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尤氏因叫人叫了贾蓉来:“吩咐来升照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想必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
贾蓉一一的答应着出去了。正遇着方才去冯紫英家请那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先生去。那先生说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他说等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医生多是推三阻四,拿腔做调。[/color][/font]他又说,他‘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我们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实不敢当。’仍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贾蓉转身复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来升听毕,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午间,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仰之至。”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见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倍增颜汗。”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于是,贾蓉同了进去。到了贾蓉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说一说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晓得什么,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
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间房里床上坐下,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的当真切的这么说。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准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笑[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说是了,不觉笑,描出神情跳跃,如见其人。[/color][/font]道:“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里睡的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恐不合其方,又加一番议论,一方合为药,一为夭亡症,无一字一句不前后照应者。[/color][/font]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先生听了道:“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够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症候来。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 白术二钱土炒 云苓三钱 熟地四钱
归身二钱酒洗 白芍二钱 川芎钱半 黄芪三钱
香附米二钱制 醋柴胡八分 怀山药二钱炒 真阿胶二钱蛤粉炒
延胡索钱半酒炒 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 红枣二枚
贾蓉看了,说:“高明的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贾珍说道:“从来大夫不象他说的这么痛快,想必用的药也不错。”贾珍道:“人家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我们好,他好容易求了他来了。既有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毕话,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下回分解。
[color=blue][b]戚[/b]总评:欲速可卿之死,故先有恶奴之凶顽,而后及以秦钟来告,层层克入,点露其用心过当,种种文章逼之。虽贫女得居富室,诸凡遂心,终有不能不夭亡之道。我不知作者于着笔时何等妙心绣口,能道此无碍法语,令人不禁眼花撩乱。[/color][/size]
2006-10-18 09:13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blue][b]戚:[/b]幻景无端换境生,玉楼春暖述乖情。闹中寻静浑闲事,运得灵机属凤卿。[/color]
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些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着贾蓉带领家下人等与贾敬送去,向贾蓉说道:“你留神看太爷喜欢不喜欢,你就行了礼来。你说:‘我父亲遵太爷的话未敢来,在家里率领合家都朝上行了礼了。’”贾蓉听罢,即率领家人去了。
这里渐渐的就有人来了。先是贾琏贾蔷到来,先看了各处的座位,并问:“有什么顽意儿没有?”家人答道:“我们爷原算计请太爷今日来家来,所以未敢预备顽意儿。前日听见太爷又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
次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贾珍并尤氏接了进去。尤氏的母亲已先在这里呢。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坐。贾珍尤氏二人亲自递了茶,因说道:“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日子,原不敢请他老人家,但是这个时候,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又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看着众儿孙热闹热闹,是这个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肯赏脸。”凤姐儿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一问一答,即景生情,请教是真是假?非身经其事者,想不到,写不出。[/color][/font]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是。[/color][/font]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个原故,若是这么着就是了。”
王夫人道:“前日听见你大妹妹说,蓉哥儿媳妇儿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样?”尤氏道:“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顽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邢夫人接着说道:“别是喜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书总是一幅《云龙图》。[/color][/font]
正说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贾珍连忙出去了。这里尤氏方说道:“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喜,竟是很大的一个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怎么样大见效。”凤姐儿道:“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的,他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他才恋恋的舍不得去。”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半天,半日方说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揣摩的极平常言语来写无涯之幻景幻情,反作了悟之意,且又转至别处,真是月下梨花,几不能辨。[/color][/font]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甚么趣儿!”[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大英雄多在此等处悟得,每能超凡入圣。[/color][/font]正说话间,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前都请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去给太爷送吃食去,并回说我父亲在家中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的爷们,遵太爷的话未敢来。太爷听了甚喜欢,说:‘这才是。’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婶子们并哥哥们。还说那《阴骘文》,叫急急的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我将此话都回了我父亲了。我这会子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合家爷们吃饭。”凤姐儿说:“蓉哥儿,你且站住。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着?”贾蓉皱皱眉说道:“不好么!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伏线自然。[/color][/font]于是贾蓉出去了。
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在这里吃饭阿,还是在园子里吃去好?小戏儿现预备在园子里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我们索性吃了饭再过去罢,也省好些事。”邢夫人道:“很好。”于是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送饭来。”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一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上了坐,他与凤姐儿,宝玉侧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凤姐儿说道:“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等趣语,亦不肯无着落。[/color][/font]一句话说的满屋里的人都笑起来了。
于是,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毕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要往园子里去,贾蓉进来向尤氏说道:“老爷们并众位叔叔哥哥兄弟们也都吃了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的慌,都才去了。别的一家子爷们都被琏二叔并蔷兄弟让过去听戏去了。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先收在帐房里了,礼单都上上档子了。老爷的领谢的名帖都交给各来人了,各来人也都照旧例赏了,众来人都让吃了饭才去了。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过园子里坐着去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人送寿礼,是为园子;回人去的去了在的在,是为可以过园子里坐;园子里坐可以转入正文中之幻情;幻情里有乖情,而乖情初写,偏不乖。真是慧心神手![/color][/font]尤氏道:“也是才吃完了饭,就要过去了。”
凤姐儿说:“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儿媳妇,我再过去。”王夫人道:“很是,我们都要去瞧瞧他,倒怕他嫌闹的慌,[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为下文留地步。[/color][/font]说我们问他好罢。”尤氏道:“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过园子里来。”宝玉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瞧秦氏去,王夫人道:“你看看就过去罢,那是侄儿媳妇。”于是尤氏请了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过会芳园去了。
凤姐儿、宝玉方和贾蓉到秦氏这边来。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知心每每如此。[/color][/font]于是凤姐儿就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贾蓉叫:“快倒茶来,婶子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
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正写幻情,偏作锥心刺骨语。呼渡河者三,是一意。[/color][/font]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宝玉正眼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晌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自出神,听得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儿心中虽十分难过,但恐怕病人见了众人这个样儿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见宝玉这个样子,因说道:“宝兄弟,你忒婆婆妈妈的了。他病人不过是这么说,那里就到得这个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病了么?”贾蓉道:“他这病也不用别的,只是吃得些饮食就不怕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各人是各人伎俩,一丝不乱,一毫不遗。[/color][/font]凤姐儿道:“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倒招的媳妇也心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着你。”因向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叔过去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为本。[/color][/font]我还略坐一坐儿。”贾蓉听说,即同宝玉过会芳园来了。
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的说了许多衷肠话儿,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凤姐儿才向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罢,我再来看你。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这个好大夫来,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凤姐儿说道:“你只管这么想着,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呢。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的起。好生养着罢,我过园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凤姐儿听了,不觉得又眼圈儿一红,遂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于是凤姐儿带领跟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偏不独行,用此等反克文字。[/color][/font]但只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点明题目。[/color][/font]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儿正自看园中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作者何等心思,能在此等事想到如此出言。渐入之妙,无过于此。[/color][/font]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重点“有缘”二字,方是笔力。[/color][/font]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亦发不堪难看了。凤姐儿说道:“你快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大英雄气概。作者以此命凤,其有为耶?[/color][/font]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将转过了一重山坡,见两三个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见了凤姐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见二奶奶只是不来,急的了不得,叫奴才们又来请奶奶来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别者必将遇贾瑞的事声张一番,以表情节。此文偏若无事,一则可以见熙凤非凡,一则可以见熙凤包含广大。[/color][/font]凤姐儿说道:“你们奶奶就是这么急脚鬼似的。”凤姐儿慢慢的走着,问:“戏唱了几出了?”那婆子回道:“有八九出了。”说话之间,已来到了天香楼的后门,见宝玉和一群丫头们在那里玩呢。凤姐儿说道:“宝兄弟,别忒淘气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照应前文。[/color][/font]有一个丫头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罢。”
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见尤氏已在楼梯口等着呢。尤氏笑说道:“你们娘儿两个忒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你明日搬来和他住着罢。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钟。”于是凤姐儿在邢、王二夫人前告了坐,又在尤氏的母亲前周旋了一遍,仍同尤氏坐在一桌上吃酒听戏。尤氏叫拿戏单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说道:“亲家太太和太太们在这里,我如何敢点。”邢夫人王夫人说道:“我们和亲家太太都点了好几出了,你点两出好的我们听。”凤姐儿立起身来答应了一声,方接过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递过戏单去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点下文。[/color][/font]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又心里不静。”尤氏说道:“太太们又不常过来,娘儿们多坐一会子去,才有趣儿,天还早呢。”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里去了?”旁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凤姐儿说道:“在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偏是爱吃酸醋。[/color][/font]尤氏笑道:“那里都象你这么正经人呢。”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率同众姬妾并家下婆子媳妇们方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都在车旁侍立,等候着呢,见了邢夫人王夫人道:“二位婶子明日还过来逛逛。”王夫人道:“罢了,我们今日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歇歇罢。”于是都上车去了。贾瑞犹不时拿眼睛觑着凤姐儿。[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无又不足不尽处。[/color][/font]贾珍等进去后,李贵才拉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过了晚饭,方大家散了。
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说。此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仍是那样。贾珍、尤氏、贾蓉好不焦心。[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陪衬补足。[/color][/font]
且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也没见添病,也不见甚好。”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着这样大节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说着,一阵心酸,叫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后日再去看一看他去。你细细的瞧瞧他那光景,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告诉我,我也喜欢喜欢。那孩子素日爱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给他送过去。”凤姐儿一一的答应了。
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儿,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遍。秦氏说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文字一变。人于将死时也应有一变。[/color][/font]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倒吃了两块,倒象克化的动似的。”凤姐儿说道:“明日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秦氏道:“婶子替我请老太太、太太安罢。”
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给他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伏下文代办理丧事。[/color][/font]尤氏道:“我也叫人暗暗的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于是凤姐儿吃了茶,说了一会子话儿,说道:“我要快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道:“你可缓缓的说,别吓着老太太。”凤姐儿道:“我知道。”于是凤姐儿就回来了。到了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儿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罢。他再略好些,还要给老祖宗磕头请安来呢。”贾母道:“你看他是怎么样?”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精神还好呢”五字,写得出神入化。[/color][/font]贾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儿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罢。”
凤姐儿答应着出来,见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的衣服给凤姐儿换了。凤姐儿方坐下,问道:“家里没有什么事么?”平儿方端了茶来,递了过去,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陪。[/color][/font]再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正。[/color][/font]奶奶在家没有,[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没他。[/color][/font]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来?”凤姐儿遂将九月里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儿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不知贾瑞来时作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color=blue][b]戚[/b]总评:将可卿之病将死,作幻情一劫;又将贾瑞之遇唐突,作幻情一变。下回同归幻境,真风马牛不相及之谈。同范并趋,毫无滞碍,灵活之至,飘飘欲仙。默思作者其人之心,其人之形,其人之神,其人之文,必宋玉、子建一般心性,一流人物。[/color][/size]
[[i] 本帖最后由 神 见 愁 于 2006-10-18 09:17 编辑 [/i]]
2006-10-18 09:19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blue][b]戚:[/b]反正从来总一心,镜光至意两相寻。有朝敲破蒙头瓮,绿水青山任好春。[/color]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急命:[color=#ff0000][b]庚侧:[/b]立意追命。[/color]“快请进来。”贾瑞见往里让,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陪笑,[color=#ff0000][b]庚侧:[/b]如蛇。[/color]连连问好。凤姐儿也假意殷勤,让坐让茶。
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益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旁敲远引。[/color][/font]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凤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这是钩。[/color][/font]贾瑞笑道:[color=#ff0000][b]己夹:[/b]如闻其声。[/color]“嫂子这话错了,我就不这样。”[color=#ff0000][b]己夹:[/b]渐渐入港。[/color]凤姐笑道:“象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color=#ff0000][b]庚眉:[/b]勿作正面看为幸。畸笏。[/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游鱼虽有入瓮之志,无钩不能上岸;一上钩来,欲去亦不可得。[/color][/font]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人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color=#ff0000][b]己夹:[/b]奇妙![/color]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color=#ff0000][b]庚侧:[/b]这倒不假。[/color]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color=#ff0000][b]庚侧:[/b]反文着眼。[/color]一点不知人心。”
贾瑞听这话,越发撞在心坎儿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写呆人痴性活现。[/color][/font]觑着眼看凤姐带的荷包,然后又问戴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道:“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去了。”[color=#ff0000][b]己夹:[/b]叫“去”,正是叫“来”也。[/color]贾瑞道:“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color=#ff0000][b]庚眉:[/b]先写穿堂,只知房舍之大,岂料有许多用处。[/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凡人在平静时,物来言至,无不照见。若迷于一事一物,虽风雷交作,有所不闻。即“穿堂尔等”之一语,府第非比凡常,关门户,必要查看,且更夫仆妇,势必往来,岂容人藏过于其间?只因色迷,闻声联诺,不能有回思之暇,信可悲夫![/color][/font]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凤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color=#ff0000][b]庚侧:[/b]未必。[/color]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锁,倒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登一声,东边的门也倒关了。[color=#ff0000][b]庚侧:[/b]平平略施小计。[/color]贾瑞急的也不敢则声,只得悄悄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得铁桶一般。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够。[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大抵是凤姐调遣。不先为点明者,可以少许多事故,又可以藏拙。[/color][/font]南北皆是大房墙,要跳亦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color=#ff0000][b]庚眉:[/b]可为偷情一戒。[/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教导之法、慈悲之心尽矣,无奈迷径不悟何![/color][/font]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跑了出来,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color=#ff0000][b]庚眉:[/b]教训最严,奈其心何!一叹。[/color]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color=#ff0000][b]庚侧:[/b]辗转灵活,一人不放,一笔不肖。[/color]那里想到这段公案,[color=#ff0000][b]庚侧:[/b]世人万万想不到,况老学究乎![/color]因此气了一夜。贾瑞也捻着一把汗,少不得回来撒慌,只说:“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亦该打,何况是撒谎!”[color=#ff0000][b]庚眉:[/b]处处点父母痴心、子孙不肖。此书系自愧而成。[/color]因此,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工课来方罢。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饿着肚子跪在风地里念文章,[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教令何尝不好,孽种故此不同。[/color][/font]其苦万状。[color=#ff0000][b]己夹:[/b]祸福无门,唯人自招。[/color]
此时贾瑞前心犹是未改,[color=#ff0000][b]庚侧:[/b]四字是寻死之根。[b]庚眉:[/b]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若个能回头也?叹叹!壬午春。畸笏。[/color]再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他。过后两日,得了空,便仍来找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赌身发誓。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color=#ff0000][b]庚侧:[/b]可谓因人而使。[/color]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color=#ff0000][b]庚侧:[/b]四字是作者明阿凤身份,勿得轻轻看过。[/color]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冒撞了。”[color=#ff0000][b]己夹:[/b]伏的妙![/color]贾瑞道:“果真?”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color=#ff0000][b]庚侧:[/b]紧一句。[/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大士心肠。[/color][/font]贾瑞道:“来,来,来。死也要来!”[color=#ff0000][b]己夹:[/b]不差。[/color]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color=#ff0000][b]庚侧:[/b]未必。[/color]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color=#ff0000][b]庚侧:[/b]四字用得新,必有新文字好看。[/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新文,最妙![/color][/font]设下圈套。
那贾瑞只盼不到夜上,偏生家里有亲戚又来了,[color=#ff0000][b]己夹:[/b]专能忙中写闲,狡猾之甚![/color]直等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候。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进荣府,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热锅上的蚂蚁一般,[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有心人记着,其实苦恼。[/color][/font]只是干转。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音,心下自思:“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似醒非醒语。[/color][/font]正自胡猜,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color=#ff0000][b]庚侧:[/b]真到了。[/color]贾瑞便意定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儿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丑态可笑。[/color][/font]那人只不做声,[color=#ff0000][b]庚侧:[/b]好极![/color]贾瑞拉了自己裤子,硬帮帮的就想顶入。[color=#ff0000][b]庚侧:[/b]将到矣。[/color]忽然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捻子照道:“谁在屋里?”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臊我呢。”贾瑞一见,却是贾蓉,[color=#ff0000][b]己夹:[/b]奇绝![/color]真臊的无地可入,[color=#ff0000][b]庚侧:[/b]亦未必真。[/color]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回身就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婶已经告到太太跟前,[color=#ff0000][b]庚侧:[/b]好题目。[/color]说你无故调戏他。[color=#ff0000][b]庚眉:[/b]调戏还有“有故”?一笑。[/color]他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边等着,太太气死过去,[color=#ff0000][b]庚侧:[/b]好大题目。[/color]因此叫我来拿你。刚才你又拦住他,没的说,跟我去见太太!”
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只说没有见我,明日我重重的谢你。”贾蔷道:“你若谢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写一文契来。”贾瑞道:“这如何落纸呢?”[color=#ff0000][b]庚侧:[/b]也知写不得。一叹![/color]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一个赌钱输了外人账目,借头家银若干两便罢。”贾瑞道:“这也容易。只是此时无纸笔。”贾蔷道:“这也容易。”说罢,翻身出来,纸笔现成,[color=#ff0000][b]庚侧:[/b]二字妙![/color]拿来命贾瑞写。他两作好作歹,只写了五十两银,然后画了押,贾蔷收起来。然后撕罗贾蓉。[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可怜至此!好事者当自度。[/color][/font]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告诉族中的人评评理。”贾瑞急的至于叩头。贾蔷做好做歹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是加一倍法。[/color][/font]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color=#ff0000][b]己夹:[/b]又生波澜。[/color]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若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完了。等我们先去哨探哨探,再来领你。这屋你还藏不得,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着贾瑞,仍熄了灯,[color=#ff0000][b]己夹:[/b]细。[/color]出至院外,摸着大台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好,你只蹲着,别哼一声,等我们来再动。”[color=#ff0000][b]庚侧:[/b]未必如此收场。[/color]说毕,二人去了。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哗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头一身,贾瑞撑不住嗳哟了一声,忙又掩住口,[color=#ff0000][b]己夹:[/b]更奇。[/color]不敢声张,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战。[color=#ff0000][b]庚侧:[/b]余料必有新奇解恨文字收场,方是《石头记》笔力。[b]庚眉:[/b]瑞奴实当如是报之。此一节可入《西厢记》批评内十大快中。畸笏。[/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这也未必不是预为埋伏者。总是慈悲设教,遇难教者,不得不现三头六臂,并吃人心、喝人血之相,以警戒之耳。[/color][/font]只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贾瑞如得了命,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里,天已三更,只得叫门。开门人见他这般光景,问是怎的。少不得撒谎说:“黑了,失脚掉在茅厕里了。”一面到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是凤姐顽他,因此发一回恨;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儿,[color=#ff0000][b]庚侧:[/b]欲根未断。[/color]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一夜竟不曾合眼。
自此满心想凤姐,[color=#ff0000][b]庚眉:[/b]此刻还不回头,真自寻死路矣。[/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孙行者非有紧箍儿,虽老君之炉、五行之山,何尝屈其一二?[/color][/font]只不敢往荣府去了。贾蓉两个常常的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之人,尚未娶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color=#ff0000][b]己夹:[/b]写得历历病源,如何不死?[/color]因此三五下里夹攻,[color=#ff0000][b]庚侧:[/b]所谓步步紧。[/color]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color=#ff0000][b]庚侧:[/b]简洁之至![/color]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治疗,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color=#ff0000][b]己夹:[/b]说得有趣。[/color]
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color=#ff0000][b]己夹:[/b]王夫人之慈若是。[/color]凤姐回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color=#ff0000][b]己夹:[/b]夹写王夫人。[/color]凤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只说”。[/color][/font]“太太送来的,再也没了。”然后回王夫人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多送去。”[color=#ff0000][b]己夹:[/b]然便有二两独参汤,贾瑞固亦不能微好,又岂能望好,但凤姐之毒何如是?终是瑞之自失也。[/color]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胜,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color=#ff0000][b]己夹:[/b]自甄士隐随君一去,别来无恙否?[/color]来化斋,口称专治冤业之症。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color=#ff0000][b]己夹:[/b]如闻其声,吾不忍听也。[/color]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color=#ff0000][b]己夹:[/b]如见其形,吾不忍看也。[/color]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color=#ff0000][b]己夹:[/b]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作者如何下笔?[/color]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color=#ff0000][b]己夹:[/b]妙极!此褡裢犹是士隐所抢背者乎?[/color]取出一面镜子来[color=#ff0000][b]己夹:[/b]凡看书人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color]——两面皆可照人,[color=#ff0000][b]己夹:[/b]此书表里皆有喻也。[/color]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color=#ff0000][b]己夹:[/b]明点。[/color]——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color=#ff0000][b]己夹:[/b]言此书原系空虚幻设。[b]庚眉:[/b]与“红楼梦”呼应。[/color]专治邪思妄动之症,[color=#ff0000][b]己夹:[/b]毕真。[/color]有济世保生之功。[color=#ff0000][b]己夹:[/b]毕真。[/color]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color=#ff0000][b]己夹:[/b]所谓无能纨绔是也。[/color]千万不可照正面,[color=#ff0000][b]庚侧:[/b]谁人识得此句![b]己夹:[/b]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color]只照他的背面,[color=#ff0000][b]己夹:[/b]记之。[/color]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说毕,佯常而去,众人苦留不住。
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些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color=#ff0000][b]己夹:[/b]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color]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账,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color=#ff0000][b]庚侧:[/b]可怕是“招手”二字。[/color]叫他。[color=#ff0000][b]己夹:[/b]奇绝![/color]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color=#ff0000][b]己夹:[/b]写得奇峭,真好笔墨。[/color]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一句力如龙象,意谓:正面你方才已自领略了,你也当思想反面才是。[/color][/font]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color=#ff0000][b]己夹:[/b]所谓醉生梦死也。[/color]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color=#ff0000][b]己夹:[/b]可怜!大众齐来看此。[/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这是作书者之立意,要写情种,故于此试一深写之。在贾瑞则是求仁而得仁,未尝不含笑九泉,虽死亦不解脱者,悲矣![/color][/font]——只说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旁边伏侍的贾瑞的众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看,已没了气,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color=#ff0000][b]己夹:[/b]此书不免腐儒一谤。[/color]若不早毁此物,[color=#ff0000][b]己夹:[/b]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color]遗害于世不小。”[color=#ff0000][b]己夹:[/b]腐儒。[/color]遂命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color=#ff0000][b]己夹:[/b]观者记之。[/color]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
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color=#ff0000][b]己夹:[/b]所谓“铁门限”事业。先安一开路道之人,以备秦氏仙柩有方也。[/color]日后带回原籍。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人贫富不等,或三两五两,不可胜数。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
谁知这年五月底(kolistan按:“五月底”,各本均作“冬底”,与上下文时间不衔接。据林冠夫说改。),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须要林黛玉长住,偏要暂离。[/color][/font]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要妥贴。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color=#ff0000][b]庚:[/b]此回忽遣黛玉去者,正为下回可儿之文也。若不遣去,只写可儿、阿凤等人,却置黛玉于荣府,成何文哉?故必遣去,方好放笔写秦,方不脱节。况黛玉乃书中正人,秦为陪客,岂因陪而失正耶?后大观园方是宝玉、宝钗、黛玉等正经文字,前皆系陪衬之文也。[/color]
[color=blue][b]戚[/b]总评:儒家正心,道者炼心,释辈戒心。可见此心无有不到,无不能入者,独畏其入于邪而不反,故用心炼戒以缚之。请看贾瑞一起念,及至于死,专诚不二,虽经两次警教,毫无反悔,可谓痴子,可谓愚情。相乃可思,不能相而独欲思,岂逃倾颓?作者以此作一新样情种,以助解者生笑,以为痴者设一棒喝耳![/color][/size]
2006-10-18 12:37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ff0000][b]甲:[/b]贾珍尚奢,岂有不请父命之理?因敬老修炼要紧,不问家事,故得恣意放为。[/color]
[color=#ff0000]不云州名,妙!若明指一州名,似落《西游》之套,故曰至中之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风德雨之下]矣。不云国名更妙,可知是尧街舜巷衣冠礼义之乡也。直与第一回呼应相接。……[/color]
[color=#ff0000]今秦可卿托[梦阿凤,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协]理宁府亦□□□□□□□□□□□□□凡□□□□□□□□□□□□□□□□在封龙禁尉,写乃褒中之贬,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color](按:甲戌本此页被对角撕去,故缺字甚多。若干缺字据庚辰、靖藏本补。)
[color=#ff0000][b]庚:[/b]此回可卿梦阿凤,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时,奈何奈何!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color]
[color=#ff0000]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虽贾珍尚奢,岂明逆父哉?故写敬老不管,然后恣意,方见笔笔周到。[/color]
[color=#ff0000]诗曰: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
[color=blue][b]戚:[/b]生死穷通何处真?英明难遏是精神。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梦里语惊人。[/color]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color=#ff0000][b]甲侧:[/b]“胡乱”二字奇。[/color]睡了。
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color=#ff0000][b]甲侧:[/b]所谓“计程今日到梁州”是也。[/color]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星眼微蒙,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婶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color=#ff0000][b]甲侧:[/b]一语贬尽贾家一族空顶冠束带者。[/color]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事?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color=#ff0000][b]甲侧:[/b]称得起。[/color]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color=#ff0000][b]甲侧:[/b]“倘或”二字酷肖妇女口气。[/color]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color=#ff0000][b]甲眉:[/b]“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color]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color=#ff0000][b]甲侧:[/b]非阿凤不明,该古今名利场中患失之同意也。[/color]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常保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
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於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竞争,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color=blue][b]戚夹:[/b]幻情文字中忽入此等警句,提醒多少热心人。[/color]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瞬息繁华,一时欢乐”二语,可共天下有志事业功名者同来一哭。但天生人非无所为,遇机会,成事业,留名于后世者,办必有奇传奇遇,方能成不世之功。此亦皆苍天暗中扶助,虽有波澜,而无甚害,反觉其铮铮有声。其不成也,亦由天命。其好人倾险之计,亦非天命不能行。其繁华欢乐,亦自天命。人于其间,知天命而存好生之心,尽已力以周旋其间,不计其功之成否,所谓心安而理尽,又何患乎?一时瞬息,随缘遇缘,乌乎不可![/color][/font]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color=#ff0000][b]甲眉:[/b]语语见道,字字伤心,读此一段,几不知此身为何物矣。松斋。[/color]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color=#ff0000][b]甲侧:[/b]伏得妙![/color]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color=#ff0000][b]甲侧:[/b]此句令批书人哭死。[b]甲眉:[/b]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color]
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处来。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color=#ff0000][b]甲眉:[/b]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b]庚眉:[/b]可从此批。[/color]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平日和睦亲密,[color=#ff0000][b]庚眉:[/b]松斋云:好笔力。此方是文字佳处。[/color]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color=#ff0000][b]庚侧:[/b]八字乃为上人之当铭于五衷。[/color]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color=#ff0000][b]庚侧:[/b]老健。[/color]
闲言少叙,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凄,也不和人顽耍,[color=#ff0000][b]甲侧:[/b]与凤姐反对。淡淡写来,方是二人自幼气味相投,可知后文皆非突然文字。[/color]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color=#ff0000][b]甲侧:[/b]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color]袭人等慌慌忙忙上来搊扶,问是怎么样,又要回贾母来请大夫。宝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color=#ff0000][b]庚侧:[/b]又淡淡抹去。[/color]这是急火攻心,[color=#ff0000][b]甲侧:[/b]如何自己说出来了?[/color]血不归经。”说着便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即时要过去。[color=#ff0000][b]庚眉:[/b]如此总是淡描轻写,全无痕迹,方见得有生以来,天分中自然所赋之性如此,非因色所感也。[/color]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只是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明早再去不迟。”宝玉那里肯依。贾母命人备车,多派跟从人役,拥护前来。
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color=#ff0000][b]甲侧:[/b]写大族之丧,如此起绪。[/color]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color=#ff0000][b]甲侧:[/b]妙!非此何以出阿凤![b]庚侧:[/b]紧处愈紧,密处愈密。[b]庚眉:[/b]所谓层峦叠翠之法也。野史中从无此法。即观者到此,亦为写秦氏未必全到,岂料更又写一尤氏哉![/color]然后又出来见贾珍。彼时贾代儒带领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左王右扁)、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color=#ff0000][b]庚侧:[/b]将贾族约略一总,观者方不惑。[/color]都来了。贾珍哭的泪人一般,[color=#ff0000][b]甲侧:[/b]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color]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亲近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color=#ff0000][b]庚侧:[/b]淡淡一句,勾出贾珍多少文字来。[/color]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color=blue][b]戚夹:[/b]“尽我所有”,为媳妇是非礼之谈,父母又将何以待之?故前此有思织酒后狂言,及今复见此语,含而不露,吾不能为贾珍隐讳。[/color]
正说着,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color=#ff0000][b]甲侧:[/b]伏后文。[/color]尤氏姊妹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推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color=#ff0000][b]甲侧:[/b]删!却是未删之笔。[/color]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有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那贾敬闻得长孙媳妇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color=#ff0000][b]庚侧:[/b]可笑可叹。古今之儒,中途多惑老佛。王梅隐云:“若能再加东坡十年寿,亦能跳出这圈子来。”斯言信矣。[/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就要飞升”的“要”,用得得当。凡“要”者,则身心急切;急切之者,百事无成。正为后文作引线。[/color][/font]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来吊问,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做什么樯木,[color=#ff0000][b]甲眉:[/b]樯者,舟具也。所谓“人生若泛舟”而已,宁不可叹![/color]出在潢海铁网山上,[color=#ff0000][b]甲侧:[/b]所谓迷津易堕,尘网难逃也。[/color]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坏了事”等字毒极,写尽势利场中故套。[/color][/font]就不曾拿去。现今还封在店里,也没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罢了。”贾珍听了,喜之不尽,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赏。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color=#ff0000][b]甲侧:[/b]的是阿呆兄口气。[/color]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color=#ff0000][b]甲侧:[/b]政老有深意存焉。[/color]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color=#ff0000][b]甲侧:[/b]夹写贾政。[b]甲眉:[/b]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壶奥![/color]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代秦氏死”等句,总是填实前文。[/color][/font]
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color=#ff0000][b]甲侧:[/b]补天香楼未删之文。[/color]此事可罕,合族中人也都称赞。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殡殓,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小丫鬟名宝珠者,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color=#ff0000][b]甲侧:[/b]非恩惠爱人,那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color]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敢紊乱。[color=#ff0000][b]甲侧:[/b]两句写尽大家。[/color]
贾珍因想着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color=#ff0000][b]庚侧:[/b]又起波澜,却不突然。[/color]灵幡经榜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color=#ff0000][b]甲侧:[/b]善起波澜。[/color]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color=#ff0000][b]甲侧:[/b]妙!大权也。[/color]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着,让至逗蜂轩[color=#ff0000][b]甲侧:[/b]轩名可思。[/color]献茶。贾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color=#ff0000][b]甲侧:[/b]难得内相机括之快如此。[/color]贾珍忙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日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color=#ff0000][b]甲侧:[/b]忙中写闲。[/color]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color=#ff0000][b]甲侧:[/b]奇谈,画尽阉官口吻。[/color]要捐,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听说,忙吩咐:“快命书房里人恭敬写了大爷的履历来。”小厮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张红纸来与贾珍。贾珍看了,忙送与戴权。看时,上面写道: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
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戴权看了,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说道:“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那履历填上,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小厮答应了,戴权也就告辞了。贾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贾珍因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银子送到我家里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只说:“待服满后,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
接着,便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color=#ff0000][b]甲侧:[/b]史小姐湘云消息也。[/color]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上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祭礼摆在灵前。少时,三人下轿,贾政等忙接上大厅。如此亲朋你来找去,也不能胜数。只这四十九日,[color=#ff0000][b]庚侧:[/b]就简去繁。[/color]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color=#ff0000][b]甲侧:[/b]是有服亲朋并家下人丁之盛。[/color]花簇簇官去官来。[color=#ff0000][b]甲侧:[/b]是来往祭吊之盛。[/color]
贾珍命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会芳园临街大门洞开,现在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对竖在门外,上面大书:“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文,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color=#ff0000][b]庚眉:[/b]贾珍是乱费,可卿却实如此。[/color]四大部州至中之地,奉天承运太平之国,[color=#ff0000][b]庚眉:[/b]奇文。若明指一州名,似若《西游》之套,故曰至中之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风德雨之下矣。不云国名更妙,可知是尧街舜巷衣冠礼义之乡矣。直与第一回呼应相接。[/color]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总理元始三一教门道录司正堂叶生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镇,四十九日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等语,亦不消繁记。
只是贾珍虽然此时心意满足,[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可笑。[/color][/font]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color=#ff0000][b]甲侧:[/b]余正思如何高搁起玉兄了。[/color]在侧问道:“事事都算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见问,便将里面无人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color=#ff0000][b]甲侧:[/b]荐凤姐须得宝玉,俱龙华会上人也。[/color]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必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座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至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禁,连忙起身道:“果然安贴,如今就去。”说着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color=#ff0000][b]甲侧:[/b]数日行止可知。作者自是笔笔不空,批者亦字字留神之至矣。[/color]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color=#ff0000][b]庚侧:[/b]又写凤姐。[/color]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了,因拄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事多,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贾珍一面扶拐,[color=#ff0000][b]庚侧:[/b]一丝不乱。[/color]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挪椅子来与他坐。贾珍断不肯坐,因勉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子并大妹妹。”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忙道:“婶子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偏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个体统。怎么屈尊大妹妹一个月,[color=#ff0000][b]庚侧:[/b]不见突然。[/color]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color=#ff0000][b]庚侧:[/b]阿凤此刻心痒矣。[/color]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子家,只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个小孩子[color=#ff0000][b]庚侧:[/b]三字愈令人可爱可怜。[/color]家何曾经过这样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子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我包管必料理的开,便是错一点儿,别人看着还是不错的。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color=#ff0000][b]庚侧:[/b]阿凤身份。[/color]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婶子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说着滚下泪来。[color=#ff0000][b]庚侧:[/b]有笔力。[/color]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耻笑。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到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伏,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先见王夫人不允,后见贾珍说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的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color=#ff0000][b]庚侧:[/b]王夫人是悄言,凤姐是响应,故称“大哥哥”。[/color]料理清了,[color=#ff0000][b]庚侧:[/b]已得三昧矣。[/color]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color=#ff0000][b]甲侧:[/b]胸中成见已有之语。[/color]王夫人见说的有理,便不作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妹妹行礼,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下去,凤姐儿还礼不迭。
贾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命宝玉送与凤姐,又说:“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凤姐不敢就接牌,[color=blue][b]戚夹:[/b]凡有本领者断不越礼。接牌小事而必待命于王夫人也,诚家道之规范,亦天下之规范也。看是书者不可草草从事。[/color]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贾珍又问:“妹妹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不如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道:“不用。[color=#ff0000][b]甲侧:[/b]二字句,有神。[/color]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的好。”贾珍听说,只得罢了。然后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出去。
一时女眷散后,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儿道:“太太只管请回去,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回去得呢。”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儿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责,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color=#ff0000][b]甲眉:[/b]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令余悲痛血泪盈面。[b]庚眉:[/b]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color]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不知凤姐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color=#ff0000][b]甲眉:[/b]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color]
正是: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size][size=2][color=blue][b]蒙:[/b]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当,岂独家庭,国家天下治之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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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size=2][color=#ff0000][b]甲:[/b]“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color] [/size][size=2][color=#ff0000][b]庚:[/b]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叹叹!壬午春。
[/color] [color=blue][b]戚[/b]总评:借可卿之死,又写出情之变态,上下大小,男女老少,无非情感而生情。且又藉凤姐之梦,更化就幻空中一片贴切之情,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所感之象,所动之萌,深浅诚伪,随种必报,所谓幻者此也,情者亦此也。何非幻,何非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明眼者自见。[/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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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本帖最后由 弓骑步 于 2006-10-18 22:51 编辑 [/i]]
2006-10-18 12:39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ff0000][b]甲:[/b]凤姐用彩明,因自己识字不多,且彩明系未冠之童。[/color]
[color=#ff0000]写凤姐之珍贵,写凤姐之英气,写凤姐之声势,写凤姐之心机,写凤姐之骄大。[/color]
[color=#ff0000]昭儿回,并非林文、琏文,是黛玉正文。[/color]
[color=#ff0000]路谒北静王,是宝玉正文。[/color](按:此前原有“牛丑也”一条,已见正文庚辰眉批,兹略。)
[color=blue][b]戚:[/b]家书一纸千金重,勾引难防嘱下人。任你无双肝胆烈,多情念起自眉颦。[/color]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来升闻得里面委请了凤姐,因传齐同事人等说道:“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面丢了。[color=#ff0000][b]庚侧:[/b]此是都总管的话头。[/color]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众人都道:“有理。”又有一个笑道:“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他来整治整治,[color=#ff0000][b]庚侧:[/b]伏线在二十板之误,羞妇人。[/color]都特不像了。”正说着,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来领取呈文、京榜纸札,票上批着数目。众人连忙让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数取纸来抱着,同来旺媳妇一路行来,至仪门口,方交与来旺媳妇自己抱进去了。
凤姐即命彩明定造簿册。[color=#ff0000][b]甲眉:[/b]宁府如此大家,阿凤如此身份,岂有使贴身丫头与家里男人答话交事之理呢?此作者忽略之处。[b]庚眉:[/b]彩明系未冠小童,阿凤便于出入使令者。老兄并未前后看明,是男是女,乱加批驳。可笑。[b]庚眉:[/b]且明写阿凤不识字之故。壬午春。[/color]即时传来升媳妇,兼要家口花名册来查看,又限于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来听差等语。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color=#ff0000][b]甲侧:[/b]已有成见。[/color]问了来升媳妇几句话,便坐了车回家。一宿无话。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婆娘媳妇闻得到齐,只见凤姐正与来升媳妇分派,众人不敢擅入,只在窗外听觑。[color=#ff0000][b]甲侧:[/b]传神之笔。[/color]只听凤姐与来升媳妇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color=#ff0000][b]甲侧:[/b]先站地步。[/color]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color=#ff0000][b]甲侧:[/b]此话听熟了。一叹![/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不要说‘原是这样’的话”,破尽痼弊根底。[/color][/font]这如今可要依着我,[color=#ff0000][b]甲侧:[/b]婉转得妙![/color]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说着,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的唤进来看视。[color=#ff0000][b]庚侧:[/b]量才而用之意。[/color]
一时看完了,便又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里头单管人客来往倒茶,别的事不用他们管。这二十个也分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别的事也不用他们管。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茶供饭、随起举哀,别的事也不与他们相干。这四个人单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个人描赔。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个人描赔。这八个人单管监收祭礼。这八个人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我总支了来交与你八个,然后按我的定数再往各处去分派。这三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下剩的按着房屋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董起,至于痰盒掸帚,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和守这处的人算帐描赔。来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来回我;你有徇情,经我查出,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规,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说话。素日跟我的,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辰。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还是卯正二刻过来。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color=#ff0000][b]甲侧:[/b]是协理口气,好听之至![b]庚侧:[/b]所谓先礼后兵是也。[/color]事完,你们家大爷自然赏你们。”[color=#ff0000][b]庚侧:[/b]滑贼,好收煞。[/color]
说毕,又吩咐按数发与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开得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失迷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正摆茶又去端饭,正陪举哀又顾接客。如这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
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见尤氏犯病,贾珍又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里煎了各样细粥、精致小菜,命人送来劝食。[color=#ff0000][b]庚眉:[/b]写凤之心机。[/color]贾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厦内,单与凤姐吃。[color=#ff0000][b]庚眉:[/b]写凤之珍贵。[/color]那凤姐不畏勤劳,[color=blue][b]戚夹:[/b]不畏勤劳者,一则任专而易办,一则技痒而莫遏。士为知己者死。不过勤劳,有何可畏?[/color]天天于卯正二刻就过来点卯理事,[color=#ff0000][b]庚眉:[/b]写凤之英勇。[/color]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堂客来往也不迎会。[color=#ff0000][b]庚眉:[/b]写凤之骄大。[/color]
这日正五七正五日上,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延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三众青年尼僧,搭绣衣,趿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十分热闹。[color=#ff0000][b]庚眉:[/b]如此写得可叹可笑。[/color]那凤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宿一夜,至寅正,平儿便请起来梳洗。及收拾完备,更衣盥手,吃了两口奶子糖粳粥,漱口已毕,已是卯正二刻了。来旺媳妇率领诸人伺候已久。凤姐出至厅前,上了车,前面打了一对明角灯,大书“荣国府”三个大字,款款来至宁府。大门上门灯朗挂,两边一色戳灯,照如白昼,白茫茫穿孝仆从两边侍立。请车至正门上,小厮等退去,众媳妇上来揭起车帘。凤姐下了车,一手扶着丰儿,两个媳妇执着手把灯罩,簇拥着凤姐进来。宁府诸媳妇迎来请安接待。凤姐缓缓走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珍珠滚将下来。院中许多小厮垂手伺候烧纸。凤姐吩咐得一声:“供茶,烧纸。”只听得一棒锣鸣,诸乐齐奏,[color=#ff0000][b]庚侧:[/b]谁家行事?宁不堕泪![/color]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接声嚎哭。
一时贾珍、尤氏遣人来劝,凤姐方才止住。来旺媳妇献茶漱口毕,凤姐方起身别过族中诸人,自入抱厦内来,按名查点各项人数,都已到齐,只有迎送客上的一人未到。[color=#ff0000][b]庚侧:[/b]须得如此,方见文章妙用。余前批非谬。[/color]即命传到。那人已张惶愧惧。凤姐冷笑[color=#ff0000][b]甲侧:[/b]凡凤姐恼时,偏偏用“笑”字,是章法。[/color]道:“我说是谁误了,原来是你![color=#ff0000][b]庚侧:[/b]四字有神,是有名姓上等人口气。[/color]你原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那人道:“小的天天来的早,只有今日醒了觉得早些,因又睡迷了,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正说着,只见荣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color=#ff0000][b]甲侧:[/b]惯起波澜,惯能忙中写闲,又惯用曲笔,又惯综错,真妙![b]庚侧:[/b]偏用这等闲文间住。[/color]在前探头。
凤姐且不发放这人,[color=#ff0000][b]庚侧:[/b]的是凤姐作(倣)[为]。[/color]却先问:“王兴媳妇作什么?”王兴媳妇巴不得先问他完了事,连忙进去说:“领牌取线,打车轿网络。”[color=#ff0000][b]庚侧:[/b]是丧事中用物,闲闲写却。[/color]说着,将个帖儿递上去。凤姐命彩明念道:“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用大小络子若干根,用珠儿线若干斤。”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府对牌掷下。王兴家的去了。
凤姐方欲说话时,只见荣府四个执事人进来,都是要支取东西领牌来的。凤姐命彩明要了帖儿念过,听了共四件,凤姐因指两件说道:“这两件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取。”[color=#ff0000][b]庚侧:[/b]好看煞,这等文字。[/color]说着掷下帖子来。那二人扫兴而去。
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color=#ff0000][b]庚侧:[/b]又一顿挫。[/color]因问:“你有什么事?”张材家的忙取帖儿回说道:“就是方才车轿围作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凤姐听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交过牌,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然后方与张材家的去领。一面又命念那一个,是为宝玉外书房完竣,支买纸料糊裱。[color=#ff0000][b]庚侧:[/b]却从闲中又引出一件关系文字乎?[/color]凤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缴清,又发与这人去了。
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color=#ff0000][b]甲侧:[/b]接上文,一点痕迹俱无,且是仍与方才诸人说话神色口角。[b]庚侧:[/b]接的紧,且无痕迹,是山断云连法也。[/color]将来都没有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开发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大板!”一面又掷下宁府对牌:“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众人听了,又见凤姐眉立,[color=#ff0000][b]庚侧:[/b]二字如神。[/color]知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凤姐道:“明儿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不怕打的只管误!”说着,吩咐:“散了罢。”窗外众人听说,方各自执事去了。彼时荣国、宁国两处执事领牌交牌的人来往不绝,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这才知道凤姐利害。[color=#ff0000][b]甲侧:[/b]又伏下文,非独为阿凤之威势费此一段笔墨。[/color]众人不敢偷安,自此兢兢业业,[color=#ff0000][b]庚侧:[/b]收拾得好。[/color]执事保守,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color=#ff0000][b]庚侧:[/b]忙中闲笔。[/color]因见今日人众,恐秦钟受了委曲,因默与他商议,要同他往凤姐处来坐。秦钟道:“他的事多,况且不喜人去,咱们去了,他岂不烦腻?”[color=#ff0000][b]甲侧:[/b]纯是体贴人情。[/color]宝玉道:“他怎好腻我们,不相干,只管跟我来。”说着,便拉了秦钟,直至抱厦。凤姐才吃饭,见他们来了,便笑道:“好长腿子,快上来罢。”宝玉道:“我们偏了。”[color=#ff0000][b]庚侧:[/b]家常戏言,毕肖之至![/color]凤姐道:“在这边外头吃的,还是那边吃的?”宝玉道:“这边同那些浑人[color=#ff0000][b]甲侧:[/b]奇称。试问谁是清人?[/color]吃什么!原是那边,我们两个同老太太吃了来的。”一面归座。
凤姐吃毕饭,就有宁国府中的一个媳妇来领牌,为支取香灯事。凤姐笑道:“我算着你们今日该来支取,总不见来,想是忘了。这会子到底来取,要忘了,自然是你们包出来,都便宜了我。”那媳妇笑道:“何尝不是忘了,[color=#ff0000][b]甲侧:[/b]此妇亦善迎合。[b]庚侧:[/b]下人迎合凑趣,毕真。[/color]方才想起来。再迟一步,也领不成了。”说罢,领牌而去。
一时登记交牌。秦钟因笑道:“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或别人私弄一个,支了银子跑了,怎样?”[color=#ff0000][b]庚侧:[/b]小人语。[/color]凤姐笑道:“依你说,都没王法了。”宝玉道:“怎么咱们家没人领牌子做东西?”[color=#ff0000][b]庚侧:[/b]写不理家务公子之语。[/color]凤姐道:“人家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呢。[color=#ff0000][b]庚侧:[/b]言甚是也。[/color]我且问你,你们这夜书多早晚才念呢?”[color=#ff0000][b]庚侧:[/b]补前文之未到。[/color]宝玉道:“巴不得这如今就念才好,他们只是不快收拾出书房来,这也没法。”凤姐笑道:“你请我一请,包管就快了。”宝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他们该作到那里的,自然就有了。”凤姐笑道:“便是他们作,也得要东西去,搁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说,便猴[color=#ff0000][b]庚侧:[/b]诗中知有炼字一法,不期于《石头记》中多得其妙。[/color]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好姐姐,给出牌子来,叫他们要东西去。”凤姐道:“我乏的身上生疼,还搁的住你揉搓。你放心罢,今儿才领了纸裱糊去了。他们该要的,还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宝玉不信,凤姐便叫彩明查册子与宝玉看了。
正闹着,人回:“苏州去的人昭儿来了。”[color=#ff0000][b]甲侧:[/b]接得好![/color]凤姐急命唤进来。昭儿打千请安。凤姐儿便问:“回来做什么?”昭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color=#ff0000][b]甲眉:[/b]颦儿方可长居荣府之文。[/color]二爷带了林姑娘[color=#ff0000][b]庚侧:[/b]暗写黛玉。[/color]同送林姑老爷的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了。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老太太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凤姐道:“你见过别人了没有?”昭儿道:“都见过了。”说毕,连忙退出。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color=#ff0000][b]庚侧:[/b]此系无意中之有意,妙![/color]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么样呢!”说着蹙眉长叹。
凤姐见昭儿回来,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去,争奈事情繁杂,一时去了恐有延迟失误,惹人笑话。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命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追想所需”四字,写尽能事者之所以为能事者之底蕴。[/color][/font]何物,一并包藏交付。又细细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浑账女人,[color=#ff0000][b]甲侧:[/b]切心事耶?[/color],回来打折你的腿”[color=#ff0000][b]甲侧:[/b]此一句最要紧。[/color]等语。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总算睡下,又走了困,[color=#ff0000][b]庚侧:[/b]此为病源伏线。后文方不突然。[/color]不觉又是天明鸡唱,忙梳洗过宁府中来。
那贾珍因见发引日近,亲自坐了车,带了阴阳司吏,往铁槛寺来踏看寄灵所在。又一一嘱咐住持色空,好生预备新鲜陈设,多请名僧,以备接灵使用。色空忙看晚斋。贾珍也无心茶饭,因天晚不得进城,就在净空处胡乱歇了一夜。次日早,便进城料理出殡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
里面凤姐见日期有限,也预先逐细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跟王夫人送殡,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殡;西安郡王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父母并带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启帖、症源、药案)等事,亦难尽述。又兼发引在迩,因此忙的凤姐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能清净。[color=#ff0000][b]庚眉:[/b]总得好。[/color]刚到了荣府,宁府的人又跟到荣府;既回到宁府,荣府的人又找到宁府。凤姐见如此,心中倒十分欢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因此日夜不暇,筹画得十分的整肃。于是合族上下无不称赞者。
这日伴宿之夕,里面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与亲朋堂客伴宿,尤氏犹卧于内寝,一应张罗款待,都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之类,都不及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内,挥霍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color=#ff0000][b]甲侧:[/b]写秦氏之丧,却只为凤姐一人。[/color]一夜中灯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热闹自不用说的。至天明,吉时已到,一班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color=#ff0000][b]庚眉:[/b]“兆年不易之朝,永治太平之国”,奇甚妙甚![/color]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着新做出来的,一色光艳夺目。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外,摔丧驾灵,十分哀苦。
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color=#ff0000][b]庚眉:[/b]牛,丑也。清,属水,子也。柳拆卯字。彪拆虎字,寅字寓焉。陈即辰。翼火为蛇;巳字寓焉。马,午也。魁拆鬼,鬼,金羊,未字寓焉。侯、猴同音,申也。晓鸣,鸡也,酉字寓焉。石即豕,亥字寓焉。其祖曰守业,即守夜也,犬字寓焉。此所谓十二支寓焉。[/color](此条又见甲戌回前评)这六家与荣宁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威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堂客算来亦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十余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
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祭棚,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祭棚。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谦和。近闻宁国府冢孙妇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遇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丧上祭,如今又设路祭,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已毕,便换了素服,坐大轿鸣锣张伞而来,至棚前落轿。手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
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color=#ff0000][b]庚眉:[/b]数字道尽声势。壬午春。畸笏老人。[/color]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看见,连忙回去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驻扎,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来,以国礼相见。水溶在轿内欠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贾珍道:“犬妇之丧,累蒙郡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水溶笑道:“世交之谊,何出此言。”遂回头命长府官主祭代奠。贾赦等一旁还礼毕,复身又来谢恩。
水溶十分谦逊,因问贾政道:“那一位是衔玉而诞者?[color=#ff0000][b]庚眉:[/b]忙中闲笔,点缀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color]几次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所阻,想今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贾政听说,忙回去,急命宝玉脱去孝服,领他前来。那宝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时,常赞水溶是个贤王,[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宝玉见北静王,是为后文伏线。[/color][/font]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每思相会,只是父亲拘束严密,无由得会,今见反来叫他,自是欢喜。一面走,一面早瞥见那水溶坐在轿内,好个仪表人才。不知近看时又是怎样,下回便知。
[color=#ff0000][b]庚:[/b]此回将大家丧事详细剔尽,如见其气概,如闻其声音,丝毫不错,作者不负大家后裔。[/color]
[color=#ff0000]写秦死之盛,贾珍之奢,实是却写得一个凤姐。[/color]
[color=blue][b]戚[/b]总评:大抵事之不理,法之不行,多因偏于爱恶,幽柔不断。请看凤姐无私,犹能整齐丧事。况丈夫辈受职于庙堂之上,倘能奉公守法,一毫不苟,承上率下,何有不行?[/color][/size]
2006-10-18 12:42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十五回 王熙凤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ff0000][b]甲:[/b]宝玉谒北静王辞对神色,方露出本来面目,迥非在闺阁中之形景。[/color]
[color=#ff0000]北静王问玉上字果验否,政老对以未曾试过,是隐却多少捕风捉影闲文。[/color]
[color=#ff0000]北静王论聪明伶俐,又年幼时为溺爱所累,亦大得病源之语。[/color]
[color=#ff0000]凤姐中火,写纺线村姑,是宝玉闲花野景一得情趣。[/color]
[color=#ff0000]凤姐另住,明明系秦、玉、智能幽事,却是为净虚钻营凤姐大大一件事作引。[/color]
[color=#ff0000]秦、智幽情,忽写宝、秦事云:“不知算何账目,未见真切,不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是不落套中,且省却多少累赘笔墨。昔安南国使有题一丈红句云:“五尺墙头遮不得,留将一半与人看。”[/color]
[color=blue][b]戚:[/b]欲显铮铮不避嫌,英雄每入小人缘。鲸卿些子风流事,胆落魂销已可怜。[/color]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color=#ff0000][b]甲侧:[/b]又换此一句,如见其形。[/color]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因问:“衔的那宝贝在那里?”宝玉见问,连忙从衣内取了递与过去。水溶细细的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水溶一面极口称奇道异,一面理好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color=#ff0000][b]甲侧:[/b]钟爱之至。[/color]又携手问宝玉几岁,读何书。宝玉一一的答应。
水溶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color=#ff0000][b]庚眉:[/b]八字道尽玉兄,如此等方是玉兄正文写照。壬午季春。[/color]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color=#ff0000][b]甲侧:[/b]妙极!开口便是西昆体,宝玉闻之,宁不刮目哉?[/color]未可量也。”贾政忙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余祯,果如是言,亦荫生辈之幸矣。”[color=#ff0000][b]庚侧:[/b]谦的得体。[/color]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资质,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贾政忙躬身答应。
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伧促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蕶苓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color=#ff0000][b]庚侧:[/b]转出没调教。[/color]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小王虽上叩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輀而进也?”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告辞谢恩回来,命手下掩乐停音,滔滔然将殡过完,[color=#ff0000][b]庚侧:[/b]有层次,好看煞。[/color]方让水溶回舆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前,又有贾赦、贾政、贾珍等诸同僚属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行来。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凤姐儿因记挂着宝玉,[color=#ff0000][b]甲侧:[/b]千百件忙事内不漏一丝。[b]庚侧:[/b]细心人自应如是。[/color]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失闪,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color=#ff0000][b]甲侧:[/b]非此一句宝玉必不依,阿凤真好才情。[/color]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进。
不一时,只见从那边两骑马压地飞来,[color=#ff0000][b]庚侧:[/b]有气有声,有形有影。[/color]离凤姐车不远,一齐蹿下来,扶车回说:“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更衣。”凤姐急命请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color=#ff0000][b]庚侧:[/b]有次序。[/color]那人回来说:“太太们说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罢。”凤姐听了,便命歇了再走。众小厮听了,一带辕马,岔出人群,往北飞走。宝玉在车内急命请秦相公。那时秦钟正骑马随着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厮跑来请他去打尖。秦钟看时,只见凤姐儿的车往北而去,后面拉着宝玉的马,搭着鞍笼,便知宝玉同凤姐坐车,自己也便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早有家人将众庄汉撵尽。那庄农人家无多房舍,婆娘们无处回避,只得由他们去了。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
一时凤姐进入茅堂,因命宝玉等先出去顽顽。宝玉等会意,因同秦钟出来,带着小厮们各处游顽。凡庄农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color=#ff0000][b]庚侧:[/b]真,毕真![/color]宝玉一见了锹、镢、锄、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color=#ff0000][b]甲侧:[/b]凡膏粱子弟齐来着眼。[/color]小厮在旁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color=#ff0000][b]甲侧:[/b]也盖因未见之故也。[/color]宝玉听了,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color=#ff0000][b]甲侧:[/b]聪明人自是一喝即悟。[b]庚眉:[/b]写玉兄正文总于此等处,作者良苦。壬午季春。[/color]一面说,一面又至一间房屋前,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又问小厮们:“这又是什么?”小厮们又告诉他原委。宝玉听说,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color=#ff0000][b]庚侧:[/b]天生地设之文。[/color]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color=#ff0000][b]庚眉:[/b]一“忙”字,二“陪笑”字,写玉兄是在女儿分上。壬午季春。[/color]“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color=#ff0000][b]甲侧:[/b]如闻其声,见其形。[b]庚侧:[/b]三字如闻。[/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这丫头是技痒,是多情,是自己生活恐至损坏?宝玉此时一片心神,另有主张。[/color][/font]我纺与你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color=#ff0000][b]庚侧:[/b]忙中闲笔;却伏下文。[/color]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color=#ff0000][b]甲侧:[/b]的是宝玉生性之言。[/color]再胡说,我就打了!”[color=#ff0000][b]庚侧:[/b]玉兄身分本心如此。[/color]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宝玉正要说话时,[color=#ff0000][b]庚眉:[/b]若说话,便不是《石头记》中文字也。[/color]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径去了。
宝玉怅然无趣。[color=#ff0000][b]甲侧:[/b]处处点“情”,又伏下一段后文。[/color]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衣服抖灰,问他们换不换。宝玉不换,只得罢了。家下仆妇们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来,凤姐等吃过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那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没有二丫头。[color=#ff0000][b]庚侧:[/b]妙在不见。[/color]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color=#ff0000][b]庚侧:[/b]妙在此时方见,错综之妙如此![/color]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color=#ff0000][b]甲侧:[/b]四字有文章。人生离聚亦未尝不如此也。[/color]一时展眼无踪。
走不多时,仍又跟上大殡了。早有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接灵众僧齐至。少时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安于里寝室相伴。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不吃饭而辞的,一应谢过乏,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时分方才散尽了。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张罗接待,先从显官诰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错时方散尽了。只有几个亲戚是至近的,等做过三日安灵道场方去。那时邢、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来家,也便就要进城。王夫人要带宝玉去,宝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凤姐住着。王夫人无法,只得交与凤姐便回来了。
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color=#ff0000][b]甲夹:[/b]大凡创业之人,无有不为子孙深谋至细。奈后辈仗一时之荣显,犹为不足,另生枝叶,虽华丽过先,奈不常保,亦足可叹,争及先人之常保其朴哉!近世浮华子弟齐来着眼。[/color]好为送灵人口寄居。[color=#ff0000][b]甲侧:[/b]祖宗为子孙之心细到如此![b]庚眉:[/b]《石头记》总于没要紧处闲三二笔,写正文筋骨。看官当用巨眼,不为被瞒过方好。壬午季春。[/color]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color=#ff0000][b]甲夹:[/b]所谓“源远水则浊,枝繁果则稀”。余为天下痴心祖宗为子孙谋千年业者痛哭。[/color]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color=#ff0000][b]甲侧:[/b]妙在艰难就安分,富贵则不安分矣。[/color]便住在这里了;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color=#ff0000][b]甲侧:[/b]真真辜负祖宗体贴子孙之心。[/color]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color=#ff0000][b]甲侧:[/b]不用说,阿凤自然不肯将就一刻的。[/color]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
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color=#ff0000][b]甲夹:[/b]前人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是此意。故“不远”二字有文章。[/color]当下和尚工课已完,奠过晚茶,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们陪着女亲,自己便辞了众人,带着宝玉、秦钟往水月庵来。原来秦业年迈多病,[color=#ff0000][b]甲侧:[/b]伏一笔。[/color]不能在此,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了。那秦钟便只跟着凤姐、宝玉,一时到了水月庵,净虚带领智善、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凤姐等来至净室更衣净手毕,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净虚道:“可是这几天都没工夫,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叫请几位师父念三日《血盆经》,忙的没个空儿,就没来请奶奶的安。”[color=#ff0000][b]甲侧:[/b]虚陪一个胡姓,妙!言是胡涂人之所为也。[/color]
不言老尼陪着凤姐。且说秦钟、宝玉二人正在殿上顽耍,因见智能过来,宝玉笑道:“能儿来了。”秦钟道:“理那东西作什么?”宝玉笑道:“你别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他作什么呢?这会子还哄我。”[color=#ff0000][b]甲侧:[/b]补出前文未到处,细思秦钟近日在荣府所为可知矣。[/color]秦钟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宝玉笑道:“有没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倒碗茶来我吃,就丢开手。”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还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说呢。”宝玉道:“我叫他倒的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color=#ff0000][b]甲侧:[/b]总作如是等奇语。[/color]秦钟只得说道:“能儿,倒碗茶来给我。”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顽笑。他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color=#ff0000][b]甲侧:[/b]不爱宝玉,却爱秦钟,亦是各有情孽。[/color]今智能见了秦钟,心眼俱开,走去倒了茶来。秦钟笑说:“给我。”[color=#ff0000][b]甲侧:[/b]如闻其声。[/color]宝玉叫:“给我!”智能儿抿着嘴笑道:“一碗茶也争,我难道手里有蜜!”[color=#ff0000][b]甲侧:[/b]一语毕肖,如闻其语,观者已自酥倒,不知作者从何着想。[/color]宝玉先抢得了,吃着,方要问话,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茶碟子,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茶果点心。他两个那里吃这些东西?坐一坐仍出来顽耍。
凤姐也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常服侍小婢,老尼便趁机说道:“我下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color=#ff0000][b]甲侧:[/b]开口称佛,毕肖。可叹可笑![/color]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color=#ff0000][b]甲侧:[/b]“才”字妙。[/color]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color=#ff0000][b]甲侧:[/b]俱从“财”一字上发出。[/color]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孩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color=#ff0000][b]甲夹:[/b]守备一闻便问,断无此理。此不过张家惧府尹之势,必先退定礼,守备方不从,或有之。此时老尼只欲与张家完事,故将此言遮饰,以便退亲,受张家之贿也。[/color]那张家急了,[color=#ff0000][b]甲夹:[/b]如何便急了,话无头绪,可知张家理缺。此系作者巧摹老尼无头绪之语,莫认作者无头绪,正是神处奇处。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现。[/color]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color=#ff0000][b]甲侧:[/b]如何?的是张家要与府尹攀亲![/color]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color=#ff0000][b]甲夹:[/b]坏极,妙极!若与府尹攀了亲,何惜张财不能再得?小人之心如此,良民遭害如此![/color]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color=#ff0000][b]甲侧:[/b]五字是阿凤心迹![/color]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color=#ff0000][b]庚侧:[/b]口是心非,如闻已见。[/color]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color=#ff0000][b]庚侧:[/b]一叹转出多少至恶不畏之文来。[/color]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color=#ff0000][b]庚眉:[/b]闺阁营谋说事,往往被此等语惑了。[/color]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color=#ff0000][b]庚侧:[/b]批书人深知卿有是心,叹叹![/color]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不自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纤的图银子。[color=#ff0000][b]庚侧:[/b]欺人太甚。[/color]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color=#ff0000][b]庚眉:[/b]对如是之奸尼,阿凤不得不如是语。[/color]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color=#ff0000][b]甲侧:[/b]阿凤欺人如此。[/color]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老尼道:“这点子事,别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若是奶奶”等语,陷害杀无穷英明豪烈者。誉而不喜,毁而不怒,或可逃此等术法。[/color][/font]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越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一路话奉承的凤姐越发受用,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color=#ff0000][b]甲侧:[/b]总写阿凤聪明中的痴人。[/color]
谁想秦钟趁黑无人,来寻智能。刚至后面房中,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智能儿急的跺脚说:“这算什么!再这么我就叫唤。”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智能道:“你想怎样?除非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来。[color=#ff0000][b]庚侧:[/b]此处写小小风流事,亦在人意外。谁知为小秦伏线,大有根据。[b]庚眉:[/b]实表奸淫,尼庵之事如此。壬午季春。[/color]那智能百般的挣挫不起,又不好叫的,[color=#ff0000][b]庚侧:[/b]还是不肯叫。[/color]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是谁,唬的不敢动一动。只听那人嗤的一声,撑不住笑了,[color=#ff0000][b]庚侧:[/b]请掩卷细思此刻形景,真可喷饭。历来风月文字可有如此趣味者?[/color]二人听声,方知是宝玉。秦钟连忙起身,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笑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喊起来。”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color=#ff0000][b]庚眉:[/b]若历写完,则不是《石头记》文字了,壬午季春。[/color]宝玉拉了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和我强?”[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请问此等光景,是强是顺?一片儿女之态,自与凡常不同。细极,妙极![/color][/font]秦钟笑道:“好人,[color=#ff0000][b]庚侧:[/b]前以二字称智能,今又称玉兄,看官细思。[/color]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一时宽衣要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秦钟、宝玉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铺坐更。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color=#ff0000][b]甲夹:[/b]忽又作如此评断,似自相矛盾,却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隐去,则又有何妙文可写哉?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笔。若通部中万万件细微之事惧备,《石头记》真亦太觉死板矣。故特因此二三件隐事,指石之未见真切,淡淡隐去,越觉得云烟渺茫之中,无限丘壑在焉。[/color]
一宿无话,至次日一早,便有贾母王夫人打发了人来看宝玉,又命多穿两件衣服,无事宁可回去。宝玉那里肯回去,又有秦钟恋着智能,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凤姐想了一想:[color=#ff0000][b]甲侧:[/b]一想便有许多的好处。真好阿凤![/color]凡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一半点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岂不又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又可以完净虚那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见,岂不欢喜?因有此三益,[color=#ff0000][b]甲侧:[/b]世人只云一举两得,独阿凤一举更添一。[/color]便向宝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这里逛,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罢了,明儿可是定要走的了。”宝玉听说,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儿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
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color=#ff0000][b]甲侧:[/b]不细。[/color]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受贾府之情,这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且不在话下。[color=#ff0000][b]甲侧:[/b]一语过下。[/color]
却说凤姐等又过了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着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color=#ff0000][b]甲侧:[/b]过至下回。[/color]那秦钟与智能百般不忍分离,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约,俱不用细述,只得含恨而别。凤姐又到铁槛寺中照望一番。宝珠执意不肯回家,贾珍只得派妇女相伴。后文再见。
[color=blue][b]戚[/b]总评:请看作者写势利之情,亦必因激动;写儿女之情,偏生含蓄不吐,可谓细针密缝。其述说一段,言语形迹,无不逼真,圣手神文,敢不熏沐拜读?[/color][/size]
2006-10-18 19:01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ff0000][b]甲:[/b]幼儿小女之死,得情之正气,又为痴贪辈一针灸。[/color]
[color=#ff0000]凤姐恶迹多端,莫大于此件者:受赃婚以致人命。[/color]
[color=#ff0000]贾府连日闹热非常,宝玉无见无闻,却是宝玉正文。夹写秦、智数句,下半回方不突然。[/color]
[color=#ff0000]黛玉回,方解宝玉为秦钟之忧闷,是天然之章法。平儿借香菱答话,是补菱姐近来着落。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络。所谓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color]
[color=#ff0000]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故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文蓉蔷来说事作收,馀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color]
[color=#ff0000]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处,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color]
[color=#ff0000]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color]
[color=#ff0000]极热闹极忙中写秦钟夭逝,可知除“情”字,俱非宝玉正文。[/color]
[color=#ff0000]大鬼小鬼论势利兴衰,骂尽攒炎附势之辈。[/color]
[color=blue][b]戚:[/b]请看财势与情根,万物难逃造化门。旷典传来空好听。那如知己解温存?[/color]
却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偏那秦钟的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color=#ff0000][b]庚侧:[/b]勿笑。这样无能,却是写与人看。[/color]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color=#ff0000][b]甲侧:[/b]为下文伏线。[/color]宝玉便扫了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静候大愈时再约。[color=#ff0000][b]甲侧:[/b]所谓“好事多磨”也。[脂砚。(己、庚)][/color]
那凤姐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收了前聘之物。谁知那个张财主虽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color=#ff0000][b]庚侧:[/b]所谓“老鸦窝里出凤凰”,此女是在十二钗之外副者。[/color]闻得父母退了亲事,他便一条绳索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color=#ff0000][b]庚侧:[/b]灭一双美满夫妻。[/color]只落得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color=#ff0000][b]庚侧:[/b]如何消缴?造孽者不知,自有知者。[/color]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color=#ff0000][b]甲夹:[/b]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脂砚。][/color]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热闹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降旨。”吓得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面南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政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color=#ff0000][b]庚眉:[/b]泼天喜事却如此开宗。出人意料外之文也。壬午季春。[/color]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探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color=#ff0000][b]庚侧:[/b]慈母爱子写尽。回廊下伫立与“日暮倚庐仍怅望”对景,余掩卷而泣。[b]庚眉:[/b]“日暮倚庐仍怅望”,南汉先生句也。[/color]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color=#ff0000][b]庚侧:[/b]字眼,留神。亦人之常情。[/color]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二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color=#ff0000][b]庚侧:[/b]秦氏生魂先告凤姐矣。[/color]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color=#ff0000][b]甲侧:[/b]好笔仗,好机轴。[b]甲眉:[/b]忽然接水月庵,似大脱卸。及读至后,方知为紧收。此大段有如歌疾调迫之际,忽闻戛然檀板截断,真见其大力量处,却便于写宝玉之文。[/color]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的光景呜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值带病未愈,受了笞打,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color=#ff0000][b]庚眉:[/b]凡用宝玉收拾,俱是大关键。[/color]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color=#ff0000][b]甲夹:[/b]眼前多少热闹文字不写,却从外人意外撰出一段悲伤,是别人不屑写者,亦别人之不能处。[/color]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color=#ff0000][b]庚侧:[/b]的的真真宝玉。[/color]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color=#ff0000][b]甲夹:[/b]大奇至妙之文,却用宝玉一人,连用五“如何”,隐过多少繁华势利等文。试思若不如此,必至种种写到,其死板拮据、琐碎杂乱,何可胜哉?故只借宝玉一人如此一写,省却多少闲文,却有无限烟波。[b]庚侧:[/b]越发呆了。[/color]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color=#ff0000][b]甲夹:[/b]不如此,后文秦钟死去,将何以慰宝玉?[/color]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也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闻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color=#ff0000][b]甲夹:[/b]又从天外写出一段离合来,总为掩过宁、荣两处许多琐细闲笔。处处交代清楚,方好起大观园也。[/color]
好容易[color=#ff0000][b]庚侧:[/b]三字是宝玉心中。[/color]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color=#ff0000][b]甲夹:[/b]世界上亦如此,不独书中瞬息。观此便可省悟。[/color]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蕶苓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color=#ff0000][b]甲夹:[/b]略一点黛玉性情,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color]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color=#ff0000][b]甲夹:[/b]补阿凤二句最不可少。[/color]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color=#ff0000][b]庚侧:[/b]写得尖利刻薄。[/color]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color=#ff0000][b]甲侧:[/b]娇音如闻,俏态如见,少年夫妻常事,的确有之。[/color]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color=#ff0000][b]庚侧:[/b]却是为下文作引。[/color]不知可赐光谬领?”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color=#ff0000][b]庚侧:[/b]一言答不上,蠢才蠢才![/color]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事,又谢凤姐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夯,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无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了,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color=#ff0000][b]甲眉:[/b]此等文字,作者尽力写来,欲诸公认识阿凤,好看后文,勿为泛泛看过。[/color]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color=#ff0000][b]甲侧:[/b]独这一句不假。[脂砚。][/color]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抱怨。‘坐山观虎’、‘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color=#ff0000][b]庚侧:[/b]三字是得意口气。[/color]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color=#ff0000][b]庚侧:[/b]得意之至口气。[/color]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color=#ff0000][b]甲眉:[/b]阿凤之待琏兄如弄小儿,可思之至。[b]庚侧:[/b]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怕可畏!若生于小户,落在贫家,琏兄死矣![/color]
正说着,[color=#ff0000][b]甲夹:[/b]又用断法方妙。盖此等文断不可无,亦不可太多。[/color]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color=#ff0000][b]庚侧:[/b]酒色之徒。[/color]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color=#ff0000][b]甲夹:[/b]垂涎如见。试问兄宁有不玷平儿乎?[脂砚。][/color]凤姐道:“嗳![color=#ff0000][b]庚侧:[/b]如闻。[/color]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color=#ff0000][b]甲侧:[/b]这“世面”二字,单指女色也。[/color]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color=#ff0000][b]甲侧:[/b]奇谈,是阿凤口中方有此等语句。[b]甲眉:[/b]用平儿口头谎言,写补菱卿一项实事,并无一丝痕迹,而有作者多少机括。[/color]那薛老大[color=#ff0000][b]甲侧:[/b]又一样称呼,各得神理。[/color]也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color=#ff0000][b]甲侧:[/b]补前文之未到,且并将香菱身分写出。[脂砚。][/color]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的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儿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color=#ff0000][b]甲夹:[/b]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color]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color=#ff0000][b]甲夹:[/b]一段纳宠之文,偏于阿风口中补出,亦奸猾幻妙之至![/color]一语未了,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这里凤姐乃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的打发了香菱来?”[color=#ff0000][b]甲侧:[/b]必有此一问。[/color]平儿笑道:“那里来的香菱,我借他暂撒个谎。[color=#ff0000][b]甲侧:[/b]卿何尝谎言?的是补菱姐正文。[/color]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color=#ff0000][b]庚侧:[/b]此处系平儿捣鬼。[/color]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color=#ff0000][b]庚侧:[/b]如闻如见。[/color]“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color=#ff0000][b]甲侧:[/b]总是补遗。[/color]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color=#ff0000][b]甲侧:[/b]平姐欺看书人了。[b]庚侧:[/b]可儿可儿,凤姐竟被他哄了。[/color]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已,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就撒谎说香菱了。”[color=#ff0000][b]甲夹:[/b]一段平儿的见识作用,不枉阿凤生平刮目,又伏下多少后文,补尽前文未到。[/color]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喇八的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原来你这蹄子肏鬼。”[color=#ff0000][b]庚侧:[/b]疼极反骂。[/color]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color=#ff0000][b]甲夹:[/b]百忙中又点出大家规范,所谓无不周详,无不贴切。[/color]只陪侍着贾琏。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与凤姐忙让他一同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下设下一杌子,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咬不动那个,倒没的硌了他的牙。”[color=#ff0000][b]庚侧:[/b]何处着想?却是自然有的。[/color]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取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color=#ff0000][b]庚侧:[/b]补点不到之文,像极![/color]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盅。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color=#ff0000][b]甲夹:[/b]宝玉之李嬷,此处偏又写一赵嬷,特犯不犯。先有梨香院一回,今又写此一回,两两遥对,却无一笔相重,一事合掌。[/color]我这会子跑来,倒也不为酒饭,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的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color=#ff0000][b]庚侧:[/b]为蔷、蓉作引。[/color]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color=#ff0000][b]庚侧:[/b]有是乎?[/color]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求奶奶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凤姐笑道:“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你还有什么不知道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color=#ff0000][b]庚侧:[/b]会送情。[/color]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是看着是‘内人’一样呢。”[color=#ff0000][b]庚侧:[/b]可儿可儿![/color]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若说‘内人’‘外人’这些混帐事,我们爷是没有,[color=#ff0000][b]甲侧:[/b]千真万真,是没有。一笑。[b]庚侧:[/b]有是语,像极,毕肖。乳母护子。[/color]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求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赵嬷嬷笑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从此我们奶奶作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贾琏此时没好意思,只是讪笑吃酒,说“胡说”二字,“快盛饭来,吃碗子还要往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呢。”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说什么?”[color=#ff0000][b]己夹:[/b]一段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络。所谓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放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文蓉蔷来说事作收,馀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color]贾琏道:“就为省亲。”[color=#ff0000][b]甲夹:[/b]二字醒眼之极,却只如此写来。[b]甲眉:[/b]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事,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畸笏。[/color]凤姐忙问道:[color=#ff0000][b]甲夹:[/b]“忙”字最要紧,特于凤姐口中出此字,可知事关巨要,非同浅细,是此书中正眼矣。[/color]“省亲的事竟准了不成?”[color=#ff0000][b]甲夹:[/b]问得珍重,可知是万人意外之事。脂砚。[/color]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color=#ff0000][b]甲夹:[/b]如此故顿一笔,更妙!见得事关重大,非一语可了者,亦是大篇文章,抑扬顿挫之至。[/color]凤姐笑道:“可见当今的隆恩。历来听书看戏,古时从来未有的。”[color=#ff0000][b]甲夹:[/b]于闺阁中作此语,直与《击壤》同声。[脂砚。][/color]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他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原故?”[color=#ff0000][b]甲侧:[/b]补近日之事,启下回之文。[b]甲眉:[/b]赵嬷一问是文章家进一步门庭法则。[b]庚眉:[/b]自政老生日,用降旨截住,贾母等进朝如此热闹,用秦业死岔开,只写几个“如何”,将泼天喜事交代完了,紧接黛玉回,琏、凤闲话,以老妪勾出省亲事来。其千头万绪,合榫贯连,无一毫痕迹,如此等,是书多多,不能枚举。想兄在青埂峰上,经锻炼后,参透重关至恒河沙数。如否?余曰万不能有此机括,有此笔力,恨不得面问果否。叹叹!丁亥春。畸笏叟。[/color]贾琏道:[color=#ff0000][b]甲侧:[/b]大观园一篇大文,千头万绪,从何处写起,今故用贾琏夫妻问答之间,闲闲叙出,观者已省大半。后再用蓉、蔷二人重一渲染。便省却多少赘瘤笔墨。此是避难法。[/color]“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color=#ff0000][b]甲侧:[/b]又一样布置。[/color]这岂不有八九分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color=#ff0000][b]庚侧:[/b]文忠公之嬷。[/color]贾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color=#ff0000][b]甲侧:[/b]一段闲谈中补出多少文章。真是费长房“壶中天地”也。[/color]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过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color=#ff0000][b]甲侧:[/b]忽接入此句,不知何意,似属无谓。[/color]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color=#ff0000][b]庚侧:[/b]既知舜巡而又说热闹,此妇人女子口头也。[/color]我偏没造化赶上。”[color=#ff0000][b]庚侧:[/b]不用忙,往后看。[/color]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color=#ff0000][b]庚侧:[/b]又要瞒人。[/color]把银子都花的倘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color=#ff0000][b]甲侧:[/b]又截得好。“忙”字妙!上文“说起来”必未完,粗心看去则说疑团,殊不知正传神处。[/color]“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color=#ff0000][b]甲侧:[/b]点出阿凤所有外国奇玩等物。[/color]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color=#ff0000][b]庚侧:[/b]应前“葫芦案”。[/color]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color=#ff0000][b]甲侧:[/b]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color]嗳哟哟,[color=#ff0000][b]庚侧:[/b]口气如闻。[/color]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color=#ff0000][b]庚侧:[/b]点正题正文。[/color]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color=#ff0000][b]庚侧:[/b]极力一写,非夸也,可想而知。[/color]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color=#ff0000][b]庚侧:[/b]真有是事,经过见过。[/color]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color=#ff0000][b]庚侧:[/b]对证。[/color]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color=#ff0000][b]甲侧:[/b]是不忘本之言。[/color]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color=#ff0000][b]甲侧:[/b]最要紧语。人苦不自知。能作是语者吾未尝见。[/color]
正说的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他,忙忙的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color=#ff0000][b]庚侧:[/b]好顿挫。[/color]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话?快说。”凤姐且止步稍候,听他二人回些什么。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color=#ff0000][b]庚侧:[/b]简净之至![/color]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color=#ff0000][b]庚侧:[/b]园基乃一部之主,必当如此写清。[/color]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color=#ff0000][b]庚侧:[/b]后一图伏线。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岂可草率?[/color]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color=#ff0000][b]庚侧:[/b]应前贾琏口中。[/color]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着说道:“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的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议细话。”贾蓉忙应几个“是”。[color=#ff0000][b]庚侧:[/b]园已定矣。[/color]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color=#ff0000][b]庚侧:[/b]“画蔷”一回伏线。[/color]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去,所以命我来见叔叔。”[color=#ff0000][b]庚侧:[/b]凡各物事工价重大,兼伏隐着情字者,莫如此件。故园定后便先写此一件,馀便不必细写矣。[/color]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color=#ff0000][b]庚侧:[/b]有神。[/color]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color=#ff0000][b]庚侧:[/b]勾下文。[/color]这个事虽不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color=#ff0000][b]甲侧:[/b]射利人微露心迹。[b]庚侧:[/b]射利语,可叹!是亲侄。[/color]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珍大哥比你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因问:“这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color=#ff0000][b]甲侧:[/b]此等称呼,令人酸鼻。[b]庚侧:[/b]好称呼。[/color]说,竟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color=#ff0000][b]庚眉:[/b]《石头记》中多作心传神会之文,不必道明。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color]
凤姐忙向贾蔷道:[color=#ff0000][b]甲侧:[/b]再不略让一步,正是阿凤一生短处。[脂砚。][/color]“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贾蔷忙陪笑道:“正要和婶子讨两个人呢,[color=#ff0000][b]甲侧:[/b]写贾蔷乖处。[脂砚。][/color]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话,平儿忙笑推他,[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至精至细。[/color][/font]他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送出来,又悄悄的向凤姐道:“婶子要带什么东西?”凤姐笑[color=#ff0000][b]庚侧:[/b]有神。[/color]道:“别放你娘的屁![color=#ff0000][b]庚侧:[/b]像极,的是阿凤。[/color]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稀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说着一迳去了。[color=#ff0000][b]甲侧:[/b]阿凤欺人处如此。 忽又写到利弊,真令人一叹。[脂砚。][b]甲眉:[/b]从头至尾细看阿凤之待蓉、蔷,可为一体一党,然尚作如此语欺蓉,其待他人可知矣。[/color]
这里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叔叔。”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去告诉你,[color=#ff0000][b]庚侧:[/b]又作此语,不犯阿凤。[/color]且不要论到这里。”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来,不止三四次,贾琏害乏,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color=#ff0000][b]庚侧:[/b]好文章,一句内隐两处若许事情。[/color]一宿无话。
次日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一总。[/color][/font]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color=#ff0000][b]甲侧:[/b]补明,使观者如身临足到。[/color]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会芳园本是从北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color=#ff0000][b]甲侧:[/b]园中诸景,最要紧是水,亦必写明方妙。余最鄙近之修造园亭者,徒以顽石土堆为佳,不知引泉一道。甚至丹青,唯知乱作山石树木,不知画泉之法,亦是恨事。脂砚斋。[/color]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color=#ff0000][b]甲侧:[/b]妙号,随事生名。[/color]者,一一筹画起造。
贾政不惯于俗务,[color=#ff0000][b]庚侧:[/b]这也少不得的一节文字,省下笔来好作别样。[/color]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裁花一应点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好差。[/color][/font]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非常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color=#ff0000][b]庚侧:[/b]一笔不漏。[/color]心中是件畅事。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乐业。[color=#ff0000][b]甲侧:[/b]“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世上人个个如此,又非此情钟意切。[b]甲眉:[/b]偏于极热闹处写出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color]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color=#ff0000][b]甲侧:[/b]从茗烟口中写出,省却多少闲文。[/color]宝玉听说,唬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来了,[color=#ff0000][b]庚侧:[/b]点常去。[/color]还明明白白的,怎么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听了,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color=#ff0000][b]甲侧:[/b]顿一笔,方不板。[/color]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color=#ff0000][b]甲侧:[/b]目睹萧条景况。[/color]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子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color=#ff0000][b]甲侧:[/b]妙!这婶母、兄弟是特来等分绝户家私的,不表可知。[/color]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color=#ff0000][b]甲侧:[/b]余亦欲哭。[/color]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color=#ff0000][b]庚侧:[/b]李贵亦能道此等语。[/color]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color=#ff0000][b]甲侧:[/b]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后面数语,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b]庚眉:[/b]《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聊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color]那秦钟魂魄那里就肯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color=#ff0000][b]甲侧:[/b]扯淡之极,令人发一大笑。 余谓诸公莫笑,且请再思。[/color]又记挂着父母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color=#ff0000][b]甲夹:[/b]更属可笑,更可痛哭。[/color]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color=#ff0000][b]甲夹:[/b]忽从死人心中补出活人原由,更奇更奇。[/color]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color=#ff0000][b]庚眉:[/b]可想鬼不读书,信矣哉![/color]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color=#ff0000][b]庚侧:[/b]写杀了。[/color]有许多的关碍处。”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孙子,小名宝玉的。”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回了他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color=#ff0000][b]甲夹:[/b]如闻其声。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观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 这才算是小说。[/color]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color=#ff0000][b]甲侧:[/b]调侃“宝玉”二字,极妙![脂砚。][b]甲眉:[/b]世人见“宝玉”而不动心者为谁?[/color]依我们愚见,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怕他也无益于我们。”[color=#ff0000][b]甲侧:[/b]神鬼也讲有益无益。[b]列夹:[/b]此章无非笑趋势之人。[/color]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本无二理。[color=#ff0000][b]己夹:[/b]更妙!愈不通愈妙,愈错会意愈奇。脂砚。[/color]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点没错了的。”[color=#ff0000][b]庚侧:[/b]名曰捣鬼。[/color]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color=#ff0000][b]庚侧:[/b]千言万语只此一句。[/color]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color=#ff0000][b]己夹:[/b]只此句便足矣。[/color]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color=#ff0000][b]己夹:[/b]谁不悔迟![/color]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color=#ff0000][b]庚侧:[/b]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b]庚眉:[/b]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color]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color=#ff0000][b]己夹:[/b]若是细述一番,则不成《石头记》之文矣。[/color]下回分解。
[color=blue][b]戚[/b]总评:大凡有势者未尝有意欺人。然群小蜂起,浸润左右,伏首下气,奴颜婢膝,或激或顺,不计事之可否,以要一时之利。有势者自任豪爽,斗露才华,未审利害,高下其手,偶有成就,一试再试,习以为常,则物理人情皆所不论。又财货丰馀,衣食无忧,则所乐者必旷世所无。要其必获,一笑百万,是所不惜。其不知排场已立,收敛实难,从此勉强,至成蹇窘,时衰运败,百计颠翻。昔年豪爽,今朝指背。此千古英雄同一慨叹者。大抵作者发大慈大悲愿,欲诸公开巨眼,得见毫微,塞本穷源,以成无碍极乐之至意也。[/color][/size]
2006-10-18 19:03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怡红院迷路探曲折[/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ff0000][b]己:[/b]此回宜分二回方妥。[/color](按:己、庚本第十七至十八回未分回,回目作“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此回目依戚、蒙本。戚序有正本正文回目作“探深幽”,系石印时贴改。)
[color=#ff0000]宝玉系诸艳之冠,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且暂题灯匾联上,再请赐题,此千妥万当之章法。[/color]
诗曰:
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color=#ff0000][b]己侧:[/b]好诗,全是讽刺。近之谚云:“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真骂尽无厌贪痴之辈。[/color]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记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color=#ff0000][b]己夹:[/b]每于此等文后使用此语作结,是板定大章法,亦是此书大旨。[/color]
又不知历过几日何时,[color=#ff0000][b]庚侧:[/b]惯用此等章法。[b]己夹:[/b]年表如此写,亦妙![/color]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出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等听了,都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时,然后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color=#ff0000][b]己夹:[/b]点雨村,照应前文。[/color]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color=#ff0000][b]庚侧:[/b]是纱帽头口气。[/color]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color=#ff0000][b]庚眉:[/b]政老情字如此写。壬午季春。畸笏。[/color]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也,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color=#ff0000][b]己夹:[/b]音光,字去声,出《谐声字笺》。[/color]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
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园中来戏耍。[color=#ff0000][b]庚侧:[/b]现成榫楔,一丝不费力。若特唤出宝玉来,则成何文字?[/color]此时亦才进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color=#ff0000][b]庚侧:[/b]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信笔书之,供诸大众同一发笑。[/color]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近日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如此顺写,笔间写来,然却是宝玉正传。[/color][/font]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color=#ff0000][b]己夹:[/b]如此偶然方妙,若特特唤来题额,真不成文矣。[/color]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color=#ff0000][b]庚侧:[/b]是行家看法。[/color]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隔,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color=#ff0000][b]己夹:[/b]门雅,墙雅,不落俗套。[/color]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遂命开门,只见迎门一带翠嶂挡在前面。[color=#ff0000][b]己夹:[/b]掩映的好。[/color]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说着,往前一望,见白石碐嶒,[color=#ff0000][b]己夹:[/b]想入其中,一时难辩方向。用“前”“后”“这边”“那边”等字,正是不辨东西。[/color]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color=#ff0000][b]己夹:[/b]曾用两处旧有之园所改,故如此写方可,细极。[/color]其中微露羊肠小径,[color=#ff0000][b]己夹:[/b]好景界,山子野精于此技。 此是小径,非行车辇道,今贾政原欲览其景,故将此等处写之。想其通路大道,自是堂堂冠冕气象,无庸细写者也。后于省亲之时已得知矣。[/color]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color=#ff0000][b]己夹:[/b]此回乃一部之纲绪,不得不细写,尤不可不细批注。盖后文十二钗书,出入来往之境,方不能错乱,观者亦如身临足到矣。今贾政虽进的是正门,却行的是僻路,按此一大园,羊肠鸟道不止几百十条,穿东度西,临山过水,万勿以今日贾政所行之径,考其方向基址。故正殿反于末后写之,足见未由大道而往,乃逶迤转折而经也。[b]庚夹:[/b]宝玉此刻已料定吉多凶少。[/color]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color=#ff0000][b]庚侧:[/b]新奇。[/color]正是迎面留题处。[color=#ff0000][b]己夹:[/b]留题处便精,不必限定凿金镂银一色恶俗,赖及枣梨之力。[/color]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何如,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color=#ff0000][b]己夹:[/b]补明好。[/color]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color=#ff0000][b]己夹:[/b]未闻古人说此两句,却又似有者。[/color]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color=#ff0000][b]己夹:[/b]此论却是。[/color]莫如直书‘曲径通幽处’这旧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知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笼葱,奇花熌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color=#ff0000][b]己夹:[/b]这水是人力引来做的。[/color]再进数步,渐向北边,[color=#ff0000][b]己夹:[/b]细极。后文所以云进贾母卧房后之角门,是诸钗日相来往之境也。后文又云,诸钗所居之处,只在西北一带,最近贾母卧室之后,皆从此“北”字而来。[/color]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color=#ff0000][b]己夹:[/b]前已写山至宽处,此则由低至高处,各景皆遍。[/color]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color=#ff0000][b]己夹:[/b]前已写山写石,今则写池写楼,各景皆遍。[/color]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color=#ff0000][b]己夹:[/b]此亭大抵四通八达,为诸小径之咽喉要路。[/color]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为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如?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color=#ff0000][b]庚侧:[/b]真新雅。[/color]二字,[color=#ff0000][b]己夹:[/b]果然。[/color]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color=#ff0000][b]庚眉:[/b]六字是严父大露悦容也。壬午春。[/color]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color=#ff0000][b]己夹:[/b]要紧,贴切水字。[/color]
隔岸花分一脉香。[color=#ff0000][b]己夹:[/b]恰极,工极!绮靡秀媚,香奁正体。[/color]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color=#ff0000][b]己夹:[/b]浑写两句,已见经行处愈远,更至北一路矣。[/color]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color=#ff0000][b]庚侧:[/b]此方可为颦儿之居。[/color]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color=#ff0000][b]己夹:[/b]不犯超手游廊。[/color]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color=#ff0000][b]己侧:[/b]一处。[/color]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color=#ff0000][b]己夹:[/b]点一笔。[/color]众客忙用话开释,[color=#ff0000][b]己夹:[/b]客不可不有。[/color]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color=#ff0000][b]己夹:[/b]余亦如此。[/color]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color=#ff0000][b]庚眉:[/b]又换一章法。壬午春。[/color]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color=#ff0000][b]庚侧:[/b]知子者莫如父。[/color]众客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color=#ff0000][b]己夹:[/b]又一格式,不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严父素体。[b]庚眉:[/b]于作诗文时虽政老亦有如此令旨,可知严父亦无可奈何也。不学纨绔来看。畸笏。[/color]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宝玉见问,答道:“都似不妥。”[color=#ff0000][b]己夹:[/b]明知是故意要他搬驳议论,落得肆行施展。[/color]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color=#ff0000][b]己夹:[/b]果然,妙在双关暗合。[/color]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color=#ff0000][b]己夹:[/b]“尚”字妙极!不必说竹,然恰恰是竹中精舍。[/color]
幽窗棋罢指犹凉。[color=#ff0000][b]己夹:[/b]“犹”字妙!“尚绿”、“犹凉”四字,便如置身于森森万竿之中。[/color]
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众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color=#ff0000][b]己侧:[/b]不板。[/color]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color=#ff0000][b]庚侧:[/b]此一顿少不得。[/color]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color=#ff0000][b]己夹:[/b]大篇长文不如此顿,则成何话说?[/color]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color=#ff0000][b]己夹:[/b]补出近日忙冗,千头万绪景况。[/color]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令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color=#ff0000][b]己夹:[/b]写出忙冗景况。[/color]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color=#ff0000][b]己夹:[/b]细极!从头至尾,誓不作一笔逸安苟且之笔。[/color]看了一看,回道:“妆[color=#ff0000][b]己夹:[/b]一字一句。[/color]、蟒、绣、堆,刻丝、弹墨[color=#ff0000][b]己夹:[/b]二字一句。[/color],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说,[color=#ff0000][b]己夹:[/b]是极![/color]倏尔青山斜阻。[color=#ff0000][b]己夹:[/b]“斜”字细,不必拘定方向。诸钗所居之处,若稻香村、潇湘馆、怡红院、秋爽斋、蘅芜苑等,都相隔不远,究竟只在一隅。然处置得巧妙,使人见其千邱万壑,恍然不知所穷,所谓会心处不在乎远。大抵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全在人之穿插布置耳。[/color]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墙,墙头上皆稻茎掩护。[color=#ff0000][b]己夹:[/b]配的好![/color]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color=#ff0000][b]己夹:[/b]阅至此,又笑别部小说中,一方个花园中,皆是牡丹亭、芍药圃、雕栏画拣、琼榭朱楼,略不差别。[/color]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color=#ff0000][b]己夹:[/b]极热中偏以冷笔点之,所以为妙。[/color]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color=#ff0000][b]庚侧:[/b]真妙真新。[b]己夹:[/b]更恰当。若有悬额之处,或再用镜面石,岂复成文哉?忽想到“石碣”二字,又托出许多郊野气色来,一肚皮千邱万壑,只在这石碣上。[/color]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color=#ff0000][b]庚侧:[/b]赞得是,这个蔑翁有些意思。[b]己夹:[/b]客不可不养。[/color]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color=#ff0000][b]己夹:[/b]又换一格方不板。[/color]也不等贾政的命,[color=#ff0000][b]己夹:[/b]忘情有理。[/color]便说道:“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color=#ff0000][b]己夹:[/b]妙在一“在”字。[/color]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color=#ff0000][b]己夹:[/b]忘情最妙。[/color]“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喝断:“无知的业障![color=#ff0000][b]庚眉:[/b]爱之至,喜之至,故作此语。作者至此,宁不笑杀?壬午春。[/color]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说着,引众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喜欢,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color=#ff0000][b]己夹:[/b]公然自定名,妙![/color]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color=#ff0000][b]庚眉:[/b]所谓奈何他不得也,呵呵!畸笏。[/color]宝玉只得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color=#ff0000][b]庚夹:[/b]采《诗》颂圣最恰当。[/color]
好云香护采芹人。[color=#ff0000][b]庚夹:[/b]采《风》采《雅》都恰当。然冠冕中又不失香奁格调。[/color]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茶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color=#ff0000][b]己夹:[/b]略用套语一束,与前顿破格不板。[/color]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color=#ff0000][b]己夹:[/b]仍是沁芳溪矣,究竟基址不大,全是曲折掩映之巧可知。[/color]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color=#ff0000][b]己夹:[/b]此处才见一朱粉字样,绿柳红桥,此等点缀亦不可少。后文写芦雪广则曰蜂腰板桥,都施之得宜,非一幅死稿也。[/color]度过桥去,诸路可通,[color=#ff0000][b]己夹:[/b]补四字,细极!不然,后文宝钗来往,则将日日爬山越岭矣。记清此处,则知后文宝玉所行常径,非此处也。[/color]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color=#ff0000][b]己夹:[/b]两见大主山,稻香村又云怀中,不写主山,而主山处处映带连络不断可知矣。[/color]皆穿墙而过。[color=#ff0000][b]己夹:[/b]好想。[/color]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color=#ff0000][b]己夹:[/b]先故顿此一笔,使后文愈觉生色,未扬先抑之法。盖钗、颦对峙有甚难写者。[/color]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color=#ff0000][b]己夹:[/b]更奇妙![/color]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color=#ff0000][b]己夹:[/b]更妙![/color]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color=#ff0000][b]己夹:[/b]前三处皆还在人意之中,此一处则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也。连用几“或”字,是从昌黎《南山诗》中学得。[/color]贾政不禁笑道:“有趣![color=#ff0000][b]己夹:[/b]前有“无味”二字,及云“有趣”二字,更觉生色,更觉重大。[/color]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color=#ff0000][b]己夹:[/b]金簦草,见《字汇》。玉蕗,见《楚辞》“菎蕗杂于黀蒸”。茝、葛、芸、芷,皆不必注,见者太多。此书中异物太多,有人生之未闻未见者,然实系所有之物,或名差理同者亦有之。[/color]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荨的,也有叫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color=#ff0000][b]己夹:[/b]左太冲《吴都赋》。[/color]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color=#ff0000][b]己夹:[/b]以上《蜀都赋》。[/color]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color=#ff0000][b]己夹:[/b]自实注一笔,妙![/color]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color=#ff0000][b]己夹:[/b]又一样止法。[/color]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香矣。[color=#ff0000][b]己夹:[/b]前二处,一曰”月下读书“,一曰”勾引起归农之意“,此则”操琴煮茶“,断语皆妙。[/color]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
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芜满手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
一庭明月照金兰。[color=#ff0000][b]己夹:[/b]此二联皆不过为钓宝玉之饵,不必认真批评。[/color]
贾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
吟成豆蔻才犹艳,
睡足荼蘼梦亦香。[color=#ff0000][b]己夹:[/b]实佳。[/color]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color=#ff0000][b]庚侧:[/b]这一位蔑翁更有意思。[/color]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说:“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color=#ff0000][b]己夹:[/b]想来此殿在园之正中。按园不是殿方之基,西北一带通贾母卧室后,可知西北一带是多宽出一带来的,诸钗始便于行也。[/color]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尚节俭,天性恶繁悦朴,[color=#ff0000][b]庚侧:[/b]写出贾妃身分天性。[/color]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color=#ff0000][b]己夹:[/b]正面,细。[/color]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月日的事了。[color=#ff0000][b]己夹:[/b]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color]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辞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color=#ff0000][b]己夹:[/b]一笔不漏。[/color]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之处,更要好生作来!”[color=#ff0000][b]庚眉:[/b]一路顺顺逆逆,已成千邱万壑之景,若不有此一段大江截住,直成一盆景矣。作者从何落笔着想![/color]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color=#ff0000][b]己夹:[/b]总住,妙!伏下后文所补等处。若都入此回写完,不独太繁,使后文冷落,亦且非《石头记》之笔。[/color]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来回话。[color=#ff0000][b]己夹:[/b]又一紧,故不能终局也。此处渐渐写雨村亲切,正为后文地步。伏脉千里,横云断岭法。[/color]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众客行来,至一大桥前,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color=#ff0000][b]己夹:[/b]写出水源,要紧之极!近之画家着意于山,若不讲水。又造园圃者,唯知弄莽憨顽石壅笨冢辄谓之景,皆不知水为先着。此园大概一描,处处未尝离水,盖又未写明水之从来,今终补出,精细之至![/color]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color=#ff0000][b]己夹:[/b]究竟只一脉,赖人力引导之功,园不易造,景非泛写。[/color]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color=#ff0000][b]己夹:[/b]此以下皆系文终之馀波,收的方不突。[/color]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color=#ff0000][b]己夹:[/b]伏下栊翠庵、芦雪广、凸碧山庄、凹晶溪馆、暖香坞等诸处,于后文一段一段补之,方得云龙作雨之势。[/color]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color=#ff0000][b]庚眉:[/b]问卿此居比大荒山若何?[/color]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color=#ff0000][b]己夹:[/b]怡红院如此写来,用无意之笔,却是极精细文字。[/color]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color=#ff0000][b]己夹:[/b]未写其居,先写其境。[/color]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color=#ff0000][b]己夹:[/b]与“万竿修竹”遥映。[/color]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绿垂碧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color=#ff0000][b]己夹:[/b]妙名。[/color]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color=#ff0000]庚辰旁批: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color]云彼 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color=#ff0000][b]庚侧:[/b]政老应如此语。[/color]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color=#ff0000][b]己夹:[/b]体贴的切,故形容的妙。[b]庚眉:[/b]十字若海棠有知,必深深谢之。[/color]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color=#ff0000][b]己夹:[/b]不独此花,近之谬传者不少,不能悉道,只借此花数语驳尽。[/color]众人都摇身赞妙。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color=#ff0000][b]己夹:[/b]至阶又至檐,不肯轻易写过。[/color]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color=#ff0000][b]庚侧:[/b]特为青埂峰下凄凉与别处不同耳。[b]己夹:[/b]新奇希见之式。[/color]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color=#ff0000][b]己夹:[/b]花样周全之极!然必用下文者,正是作者无聊,撰出新异笔墨,使观者眼目一新。所谓集小说之大成,游戏笔墨,雕虫之技,无所不备,可谓善戏者矣。又供诸人同学一戏,洵为妙极。[/color]或万福万寿,[color=#ff0000][b]己夹:[/b]前金玉篆文是可考正箓,今则从俗花样,真是醒睡魔。其中诗词雅谜以及各种风俗字文,一概不必究,只据此等处便是一绝。[/color]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color=#ff0000][b]己夹:[/b]至此方见一朱彩之处,亦必如此式方可。可笑近之园庭,行动便以粉油从事。[/color]一隔一隔,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隔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color=#ff0000][b]己夹:[/b]精工之极![/color]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color=#ff0000][b]己夹:[/b]悬于壁上之瓶也。[/color]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color=#ff0000][b]己夹:[/b]皆系人意想不到,日所未见之文,若云拟编虚想出来,焉能如此?一段极清极细,后文鸳鸯瓶、紫玛瑙碟、西洋酒令、自行船等文,不必细表。[/color]众人都道:“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color=#ff0000][b]己夹:[/b]谁不如此赞?[/color]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color=#ff0000][b]庚侧:[/b]石兄迷否?[/color]益发见门子多了。[color=#ff0000][b]庚侧:[/b]所谓投投是道是也。[/color]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厨锦隔,果得一门出去,[color=#ff0000][b]庚侧:[/b]此方便门也。[/color]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清溪前阻。[color=#ff0000][b]己夹:[/b]又写水。[/color]众人咤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color=#ff0000][b]庚侧:[/b]于怡红院总一园之水,是书中大立意。[/color]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color=#ff0000][b]庚侧:[/b]众善归缘,自然有平坦大道。[/color]豁然大门前见。[color=#ff0000][b]己夹:[/b]可见前进来是小路径,此云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之正甬路也,细极![/color]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也!”于是大家出来。[color=#ff0000][b]庚眉:[/b]以上可当《大观园记》。[/color]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color=#ff0000][b]庚侧:[/b]冤哉冤哉![/color]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color=#ff0000][b]己夹:[/b]如此去法,大家严父风范,无家法者不知。[/color]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
[color=blue][b]戚[/b]总评:好将富贵回头看,总有文章如意难。零落机缘君记去,黄金万斗大观摊。[/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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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8 19:06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十八回 庆元宵贾元春归省 助情人林黛玉传诗[/color][/size][/b][/align][align=center][size=2](按:己、庚本第十七至十八回未分回,此处依列本分回,回目从戚、蒙本。)[/size][/align]
[size=2] [color=blue][b]戚:[/b]一物珍藏见性情,豪华每向闹中争。黛林宝薛传佳句,豪宴仙缘留趣名。为剪荷包绾两意,屈从优女结三生。可怜转眼皆虚话,云自飘飘月自明。[/color]
话说宝玉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几个小厮上来拦腰抱住,都说:“今儿亏我们,老爷才喜欢,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color=#ff0000][b]庚侧:[/b]下人口气毕肖。[/color]不然,若老太太叫你进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世人的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color=#ff0000][b]庚侧:[/b]钱亦有没用处。[/color]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就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抱了起来,几个围绕,送至贾母二门前。[color=#ff0000][b]庚侧:[/b]好收煞。[/color]那时贾母已命人看了几次。众奶娘丫鬟跟上来,见过贾母,知道不曾难为着他,心中自是喜欢。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无存,[color=#ff0000][b]庚侧:[/b]袭人在玉兄一身无时不照察到。[/color]因笑道:“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林黛玉听说,走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color=#ff0000][b]庚侧:[/b]又起楼阁。[/color]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color=#ff0000][b]己夹:[/b]按理论之,则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若以儿女女子之情论之,则事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系今古小说中不能道得写得,谈情者不能说出讲出,情痴之至文也![/color]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color=#ff0000][b]己夹:[/b]情痴之至!若无此悔便是一庸俗小性之女子矣。[/color]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便走。[color=#ff0000][b]己夹:[/b]这却难怪。[/color]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color=#ff0000][b]己夹:[/b]怒之极正是情之极。[/color]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见他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color=#ff0000][b]己夹:[/b]这方是宝玉。[/color]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这当了什么!”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奶娘丫鬟们忙回说:“在林姑娘房里呢。”贾母听说道:“好,好,好!让他们姊妹们一处顽顽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众人答应着。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起荷包来带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了,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日另替我作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只瞧我的高兴罢了。”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color=#ff0000][b]己夹:[/b]一段点过近日二玉公案,断不可少。[/color]可巧宝钗亦在那里。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color=#ff0000][b]己夹:[/b]四字特补近日千忙万冗,多少花团锦簇文字。[/color]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color=#ff0000][b]己夹:[/b]又补出当日宁、荣在世之事,所谓此是末世之时也。[/color]着他们带领管理。就令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color=#ff0000][b]己夹:[/b]补出女戏一段,又伏一案。[/color]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足的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color=#ff0000][b]庚眉:[/b]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畸笏。[b]己夹:[/b]妙卿出现。至此细数十二钗,以贾家四艳再加薛林二冠有六,添秦可卿有七,熙凤有八,李纨有九,今又加妙玉,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与熙凤之女巧姐儿者,共十二人,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盖本宗《红楼梦》十二曲之意。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又副册三段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为金钏、玉钏、鸳鸯、茜雪、平儿等人无疑矣。观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费笔墨。[b]庚眉:[/b](树处)[副册]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color]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color=#ff0000][b]己夹:[/b]因此方使妙卿入都。[/color]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color=#ff0000][b]己夹:[/b]补出妙卿身世不凡,心性高洁。[/color]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等后话,暂且搁过,此时不能表白。[color=#ff0000][b]己夹:[/b]补尼道一段,又伏一案。[/color][color=#ff0000][b]己眉:[/b]“不能表白”后是第十八回的起头。(按:甲辰、程甲、程乙本即在此分回。)[/color]
当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楼拣纱绫;又有人来回,请凤姐开库,收金银器皿。连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众,皆一时不得闲的。宝钗便说:“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找探丫头去。”说着,同宝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来闲顽,无话。
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帐目;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贾政方略心意宽畅,[color=#ff0000][b]己夹:[/b]好极!可见智者居心无一时弛怠![/color]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于是贾政方择日题本。[color=#ff0000][b]己夹:[/b]至此方完大观园工程公案,观者则为大观园费尽精神,余则为若笔墨却只因一个葬花塚。[/color]本上之日,奉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恩准贵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益发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color=#ff0000][b]己夹:[/b]一语带过。是以“岁首祭宗祀,元宵开夜宴”一回留在后文细写。[/color]
展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幕,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服大妆。园内各处,帐舞龙蟠,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color=#ff0000][b]己夹:[/b]是元宵之夕,不写灯月而灯光月色满纸矣。[/color]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color=#ff0000][b]己夹:[/b]抵一篇大赋。[/color]静悄无人咳嗽。[color=#ff0000][b]己夹:[/b]有此句方足。[/color]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俱系围幕挡严。正等的不耐烦,忽一太监坐大马而来,[color=#ff0000][b]己夹:[/b]有是礼。[/color]贾母忙接入,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着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color=#ff0000][b]己夹:[/b]暗贴王夫人,细。[/color]酉初刻进太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戍初才起身呢。”凤姐听了道:[color=#ff0000][b]庚侧:[/b]自然当家人先说话。[/color]“既是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是时候再来也不迟。”于是贾母等暂且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执事人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
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方点完时,忽听外边马跑之声。[color=#ff0000][b]己夹:[/b]静极故闻之。细极。[/color]一时,有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color=#ff0000][b]己夹:[/b]画出内家风范。《石头记》最难之处别书中摸不着。[/color]这些太监会意,[color=#ff0000][b]庚侧:[/b]难得他写的出,是经过之人也。[/color]都知道是“来了,来了”,各按方向站住。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color=#ff0000][b]己夹:[/b]形容毕肖。[/color]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color=#ff0000][b]己夹:[/b]形容毕肖。[/color]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color=#ff0000][b]庚侧:[/b]一丝不乱。[/color]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熌灼,[color=#ff0000][b]庚侧:[/b]元春月中。[/color]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color=#ff0000][b]己夹:[/b]自“此时”以下皆石头之语,真是千奇百怪之文。[b]庚眉:[/b]如此繁华盛极花团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语截住,是何笔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绝。试阅历来诸小说中有如此章法乎?(按:自“此时”至此,甲辰本为夹批,文字略异。)[/color]
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忽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乃下舆。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幕,桂楫兰桡,自不必说。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坐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color=#ff0000][b]庚眉:[/b]驳得好![/color]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color=#ff0000][b]己夹:[/b]石兄自谦,妙!可代答云“岂敢!”[/color]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color=#ff0000][b]庚眉:[/b]《石头记》惯用特犯不犯之笔,读之真令人惊心骇目。(按:自“按此四字”至此,甲辰本为夹批,文字略异。)[/color]
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贾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color=#ff0000][b]庚侧:[/b]批书人领过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color]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背后赞宝玉偏才尽有,贾政未信,适巧遇园已落成,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其所拟之匾联虽非妙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笔为之,固不费难,然想来倒不如这本家风味有趣。[color=#ff0000][b]庚侧:[/b]转得好。[/color]更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color=#ff0000][b]庚侧:[/b]有是论。[b]己夹:[/b]一驳一解,跌宕摇曳,且写得父母兄弟体贴恋爱之情,淋漓痛切,真是天伦至情。[/color]因有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宝玉所题之联额。那日虽未曾题完,后来亦曾补拟。[color=#ff0000][b]己夹:[/b]一句补前文之不暇,启后文之苗裔。至后文凹晶馆黛玉口中又一补,所谓“一击空谷,八方皆应”。[/color]
闲文少叙,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坐太监听了,忙下小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听了,即忙移换。[color=#ff0000][b]己夹:[/b](每)[换]的周到可悦。[/color]一时,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字,[color=#ff0000][b]己夹:[/b]不得不用俗。[/color]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color=#ff0000][b]己夹:[/b]妙!是特留此四字与彼自命。[/color]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color=#ff0000][b]己夹:[/b]庭燎最俗。[/color]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陛乐起。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贾政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太监引贾赦等退出。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color=#ff0000][b]己夹:[/b]一丝不乱,精致大方。有如欧阳公九九。[/color]昭容再谕曰:“免。”于是引退。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泪。[color=#ff0000][b]己夹:[/b]《石头记》得力擅长全是此等地方。[b]庚眉:[/b]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壬午春。[/color]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觉又哽咽起来。[color=#ff0000][b]己夹:[/b]追魂摄魄,《石头记》传神摸影全在此等地方,他书中不得有此见识。[/color]邢夫人忙上来解劝。[color=#ff0000][b]己夹:[/b]说完不可,不先说不可,说之不痛不可,最难说者是此时贾妃口中之语。只如此一说,千贴万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神之至![/color]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等在厅外行礼,及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鬟等行礼毕。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color=#ff0000][b]辰夹:[/b]谅前信息皆知,故有此问。[/color]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color=#ff0000][b]己夹:[/b]所谓诗书世家,守礼如此。偏是暴发,骄妄自大。[/color]贾妃听了,忙命快请。[color=#ff0000][b]己夹:[/b]又谦之如此,真是世界好人物。[/color]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又有贾妃原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等[color=#ff0000][b]己夹:[/b]前所谓贾家四钗之鬟,暗以琴棋书画排行,至此始全。[/color]上来叩见,贾母等连忙扶起,命人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姊妹深叙些离别情景,[color=#ff0000][b]己夹:[/b]“深”字妙![/color]及家务私情。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拜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color=#ff0000][b]庚侧:[/b]此语犹在耳。[/color]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犁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果进益了。”贾政退出。贾妃见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color=#ff0000][b]己夹:[/b]至此方出宝玉。[/color]贾母乃启:“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拦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color=#ff0000][b]庚侧:[/b]作书人将批书人哭坏了。[/color]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color=#ff0000][b]己夹:[/b]只此一句便补足前面许多文字。[/color]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等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已而至正殿,谕免礼归座,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捧羹把盏。
元妃乃命传笔砚伺候,亲搦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按其书云:
“顾恩思义”匾额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此一匾一联书于正殿。[color=#ff0000][b]己夹:[/b]是贵妃口气。[/color]
“大观园”园之名
“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
“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曰“怡红院”。
“蘅芷清芬”赐名曰“蘅芜苑”。
“杏帘在望”赐名曰“浣葛山庄”。
正楼曰“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斜楼曰“含芳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color=#ff0000][b]己夹:[/b]雅而新。[/color]“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额十数个,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此时悉难全记。[color=#ff0000][b]己夹:[/b]故意留下秋爽斋、凸碧山堂、凹晶溪馆、暖香坞等处为后文另换眼目之地步。[/color]又命旧有匾联者俱不必摘去。于是先题一绝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color=#ff0000][b]己夹:[/b]诗却平平,盖彼不长于此也,故只如此。[/color]
写毕,向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院’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color=#ff0000][b]己夹:[/b]只一语便写出宝黛二人,又写出探卿知己知彼,伏下后文多少地步。[/color]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color=#ff0000][b]己夹:[/b]不表薛、林可知。[/color]贾妃先挨次看姊妹们的,写道是:
旷性怡情 匾额 迎 春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景,游来宁不畅神思?
万象争辉 匾额 探 春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有光辉。
文章造化 匾额 惜 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color=#ff0000][b]己夹:[/b]更牵强。三首之中还算探卿略有作意,故后文写出许多意外妙文。[/color]
文采风流 匾额 李 纨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color=#ff0000][b]己夹:[/b]超妙![/color]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color=#ff0000][b]己夹:[/b]凑成。[/color]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color=#ff0000][b]己夹:[/b]此四诗列于前正为滃托下韵也。[/color]
凝晖钟瑞 匾额[color=#ff0000][b]己夹:[/b]便又含蓄。[/color] 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color=#ff0000][b]己夹:[/b]恰极![/color]
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遍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color=#ff0000][b]己夹:[/b]好诗!此不过颂圣应酬耳,未见长,以后渐知。[/color]
世外仙园 匾额[color=#ff0000][b]己夹:[/b]落想便不与人同。[/color] 林黛玉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color=#ff0000][b]己夹:[/b]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阿颦自是一种心思。[/color]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color=#ff0000][b]己夹:[/b]末二首是应制诗。 余谓宝林二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color]
贾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color=#ff0000][b]己夹:[/b]这却何必,然尤物方如此。[/color]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律应景罢了。[color=#ff0000][b]己夹:[/b]请看前诗,却云是胡乱应景。[/color]
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做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color=#ff0000][b]己夹:[/b]此“他”字指贾妃。[b]庚眉:[/b]这样章法,又是不曾见过的。[/color]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color=#ff0000][b]己夹:[/b]想见其构思之苦方是至情。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神童”“天分”等语。[/color]“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color=#ff0000][b]庚侧:[/b]好极![/color]可有出处?”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color=#ff0000][b]庚侧:[/b]媚极!韵极![/color]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color=#ff0000][b]己夹:[/b]有得宝卿奚落,但就谓宝卿无情,只是较阿颦施之特正耳。[/color]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color=#ff0000][b]己夹:[/b]此等处便是用硬证实处,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从何落思,穿插到此玲珑锦绣地步。[b]庚眉:[/b]如此穿插安得不令人拍案叫绝!壬午季春。[b]辰夹:[/b]乃翁前何多敏捷,今见乃姐何反迟钝,未免怯才,拘紧人所必有之耳。[/color]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因说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color=#ff0000][b]己夹:[/b]一段忙中闲文,已是好看之极,出人意外。[/color]宝玉只得续成,共有了三首。
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color=#ff0000][b]己夹:[/b]写黛玉之情思,待宝玉却又如此,是与前文特犯不犯之处。[b]庚眉:[/b]偏又写一样,是何心意构思而得?畸笏。[/color]想着,便也走至宝玉案旁,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color=#ff0000][b]己夹:[/b]瞧他写阿颦只如此便妙极。[/color]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color=#ff0000][b]庚眉:[/b]纸条送递系童生秘诀,黛卿自何处学得?一笑。丁亥春。[b]辰夹:[/b]姐姐做试官尚用枪手,难怪世间之代倩多耳。[/color]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color=#ff0000][b]己夹:[/b]这等文字亦是观书者望外之想。[/color]遂忙恭楷呈上。贾妃看道:
有凤来仪 臣宝玉谨题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color=#ff0000][b]己夹:[/b]起便拿得住。[/color]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防阶水,穿帘碍鼎香。[color=#ff0000][b]己夹:[/b]妙句!古云:“竹密何妨水过”,今偏翻案。[/color]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color=#ff0000][b]己夹:[/b]“助”字妙!通部书所以皆善炼字。[/color]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color=#ff0000][b]己夹:[/b]刻画入妙。[/color]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color=#ff0000][b]己夹:[/b]甜脆满颊。[/color]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color=#ff0000][b]己夹:[/b]双起双敲,读此首始信前云“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等批非泛泛妄批驳他人,到自己身上则无能为之论也。[/color]
绿蜡[color=#ff0000][b]己夹:[/b]本是“玉”字,此尊宝卿改,似较“玉”字佳。[/color]春犹卷,[color=#ff0000][b]己夹:[/b]是蕉。[/color]红妆夜未眠。[color=#ff0000][b]己夹:[/b]是海棠。[/color]
凭栏垂绛袖,[color=#ff0000][b]己夹:[/b]是海棠之情。[/color]倚石护青烟。[color=#ff0000][b]己夹:[/b]是芭蕉之神。何得如此工恰自然?真是好诗,却是好书。[/color]
对立东风里,[color=#ff0000][b]己夹:[/b]双收。[/color]主人应解怜。[color=#ff0000][b]己夹:[/b]归到主人方不落空。王梅隐云:“咏物体又难双承双落,一味双拿则不免牵强。”此首可谓诗题两称,极工、极切、极流利妩媚。[/color]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color=#ff0000][b]己夹:[/b]分题作一气呵成,格调熟练,自是阿颦口气。[/color]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color=#ff0000][b]己夹:[/b]阿颦之心臆才情原与人别,亦不是从读书中得来。[/color]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color=#ff0000][b]己夹:[/b]以幻入幻,顺水推舟,且不失应制,所以称阿颦。[/color]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color=#ff0000][b]己夹:[/b]如此服善,妙![b]庚眉:[/b]仍用玉兄前拟“稻香村”,却如此幻笔幻体,文章之格式至矣尽矣!壬午春。[/color]又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贾政又进《归省颂》。元妃又命以琼酥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color=#ff0000][b]己夹:[/b]百忙中点出贾兰,一人不落。[/color]此时贾兰极幼,未达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故无别传。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故亦无传。[color=#ff0000][b]己夹:[/b]补明,方不遗失。[/color]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只见一太监飞来说:“作完了诗,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
第一出《豪宴》;[color=#ff0000][b]己夹:[/b]《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color]
第二出《乞巧》;[color=#ff0000][b]己夹:[/b]《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color]
第三出《仙缘》;[color=#ff0000][b]己夹:[/b]《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color]
第四出《离魂》。[color=#ff0000][b]己夹:[/b]伏黛玉死《牡丹亭》中。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color]
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color=#ff0000][b]己夹:[/b]二句毕矣。[/color]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color=#ff0000][b]己夹:[/b]何喜之有?伏下后面许多文字只用一“喜”字。[/color]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color=#ff0000][b]己夹:[/b]《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 按近之俗语云:“宁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业稍出众,此一人则拿腔作势、辖众恃能种种可恶,使主人逐之不舍责之不可,虽欲不怜而实不能不怜,虽欲不爱而实不能不爱。余历梨园弟子广矣,个个皆然,亦曾与惯养梨园诸世家兄弟谈议及此,众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阅《石头记》至“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二语,便见其恃能压众、乔酸娇妒,淋漓满纸矣。复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将和盘托出,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人现形于纸上。使言《石头记》之为书,情之至极、言之至恰,然非领略过乃事、迷蹈过乃情,即观此,茫然嚼蜡,亦不知其神妙也。[/color]贾蔷扭他不过,[color=#ff0000][b]己夹:[/b]如何反扭他不过?其中隐许多文字。[/color]只得依他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color=#ff0000][b]己夹:[/b]可知尤物了。[/color]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color=#ff0000][b]己夹:[/b]又伏下一个尤物,一段新文。[/color]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顽。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color=#ff0000][b]己夹:[/b]寓通部人事。一篇热文,却如此冷收。[/color]又额外加恩与一班幽尼女道。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乃呈上略节。贾妃从头看了,俱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爵各二支,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color=#ff0000][b]己夹:[/b]此中忽夹上宝玉,可思。[/color]贾兰则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外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百串,是赐与贾母、王夫人及诸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其余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有清钱五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丁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color=#ff0000][b]己夹:[/b]使人鼻酸。[/color]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color=#ff0000][b]己夹:[/b]妙极之谶,试看别书中(专)[岂]能故用一不祥之语为谶?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现成一语,便是不再之谶,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隐讳,自然之至。[/color]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搀扶出园去了。[color=#ff0000][b]庚眉:[/b]一回离合悲欢夹写之文,正如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尚有许多忙中闲、闲中忙小波澜,一丝不漏,一笔不苟。[/color]
[color=blue][b]戚[/b]总评:此回铺排,非身经历、开巨眼、伸大笔,则必有所滞墨牵强,岂能如此触处成趣,立后文之根,足本文之情者?且借象说法,学我佛阐经,代天女散花,以成此奇文妙趣,惟不得与四才子书之作者,同时讨论臧否,为可恨耳。[/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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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8 19:09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color][/size][/b][/align][align=center][size=2](庚辰本回目原缺,据各本补。)[/size][/align]
[size=2] [color=blue][b]戚:[/b]彩笔辉光若转环,心情魔态几千般。写成浓淡兼深浅,活现痴人恋恋间。[/color]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color=#ff0000][b]己夹:[/b]补还一句,细。方见省亲不独贾家一门是也。[/color]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color=#ff0000][b]己夹:[/b]伏下病源。[/color]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color=#ff0000][b]己夹:[/b]一回一回各生机轴,总在人意想之外。[/color]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color=#ff0000][b]己夹:[/b]写出正月光景。[/color]正在房内顽的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color=#ff0000][b]己夹:[/b]总是新正妙景。[/color]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color=#ff0000][b]己夹:[/b]真真热闹。[/color]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color=#ff0000][b]己夹:[/b]形容刻薄之至,弋阳腔能事毕矣。阅至此则有如耳内喧哗、目中离乱,后文至隔墙闻“袅晴丝”数曲,则有如魂随笛转、魄逐歌销。形容一事,一事毕肖,石头是第一能手矣。[/color]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color=#ff0000][b]己夹:[/b]必有之言。[/color]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也有去会赌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那些小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名……,(按:此处有缺文。)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冷静,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color=#ff0000][b]己夹:[/b]极不通极胡说中写出绝代情痴,宜乎众人谓之疯傻。[/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天生一段痴情,所谓“情不情”也。[/color][/font]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color=#ff0000][b]己夹:[/b]又带出小儿心意,一丝不落。[/color]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color=#ff0000][b]己夹:[/b]开口便好。[/color]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动人处,羞的面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color=#ff0000][b]己夹:[/b]此等搜神夺魄至神至妙处只在囫囵不解处得。[/color]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color=#ff0000][b]己夹:[/b]活宝玉,移之他人不可。[/color]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color=#ff0000][b]己夹:[/b]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不曾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至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其诗词、雅谜、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类固他书中未能,然在此书中评之,犹为二着。[/color]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color=#ff0000]奇文。[/color]竟是写不出来的。[color=#ff0000][b]己夹:[/b]若都写得出来,何以见此书中之妙?脂砚。[/color]据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color=#ff0000][b]己夹:[/b]又一个梦,只是随手成趣耳。[/color]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样,[color=#ff0000][b]己夹:[/b]千奇百怪之想,所谓“牛溲马渤皆至乐也,鱼鸟昆虫皆妙文也”,天地间无一物不是妙物,无一物不可成文,但在人意舍取耳。此皆信手拈来随笔成趣,大游戏、大慧悟、大解脱之妙文也。[/color]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儿。”[color=#ff0000][b]己夹:[/b]音万。[/color]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
茗烟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嘻嘻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color=#ff0000][b]己夹:[/b]茗烟此时只要掩饰方才之过,故设此以悦宝玉之心。[/color]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便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熟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color=#ff0000][b]己夹:[/b]妙!宝玉心中早安着这着,但恐茗烟不肯引去耳。恰遇茗烟私行淫媾,为宝玉所胁,故以城外引以悦其心,宝玉始悦,出往花家去。非茗烟适有罪所胁,万不敢如此私引出外。别家子弟尚不敢私出,况宝玉哉?况茗烟哉?文字着楔细甚。[/color]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若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color=#ff0000][b]己夹:[/b]必不可少之语。[/color]宝玉笑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color=#ff0000][b]己夹:[/b]随姓成名,随手成文。[/color]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color=#ff0000][b]己夹:[/b]一树千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color]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止,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color=#ff0000][b]己夹:[/b]精细周到。[/color]嗐了一声,笑[color=#ff0000][b]己夹:[/b]转至“笑”字,妙甚![/color]道:“你也忒胡闹了,[color=#ff0000][b]己夹:[/b]该说,说得是。[/color]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color=#ff0000][b]己夹:[/b]细。[/color]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color=#ff0000][b]己夹:[/b]是必有之神理,非特故作顿挫。[/color]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color=#ff0000][b]己夹:[/b]该说,说得更是。[/color]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color=#ff0000][b]己夹:[/b]茗烟贼。[/color]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着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color=#ff0000][b]己夹:[/b]连用三“又”字,上文一个,百般神理活现。脂砚。[/color]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color=#ff0000][b]己夹:[/b]妙!不写袭卿忙,正是忙之至。若一写袭人忙,便是庸俗小派了。[/color]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color=#ff0000][b]己夹:[/b]如此至微至小中便带出家常情,他书写不及此。[/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至敬至情。[/color][/font]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杌子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color=#ff0000][b]己夹:[/b]叠用四“自己”字,写得宝袭二人素日如何亲洽如何尊荣,此时一盘托出。盖素日身居侯府绮罗锦绣之中,其安富尊荣之宝玉亲密浃洽勤慎委婉之袭人,是分所应当不必写者也。今于此一补,更见二人平素之情意,且暗透此回中所有母女兄长欲为赎身角口等未到之过文。[/color]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color=#ff0000][b]己夹:[/b]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color]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color=#ff0000][b]己夹:[/b]得意之态,是才与母兄较争以后之神理。最细。[/color]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color=#ff0000][b]己夹:[/b]唯此品稍可一拈,别品便大错了。[/color]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color=#ff0000][b]己夹:[/b]八字画出一才收泪之女儿,是好形容,切实宝玉眼中意中。[/color]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color=#ff0000][b]己夹:[/b]伏下后文所补未到多少文字。[/color]当下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他们[color=#ff0000][b]己夹:[/b]指晴雯麝月等。[/color]就不问你往那去的?”[color=#ff0000][b]己夹:[/b]必有是问。阅此则又笑尽小说中无故家常穿红挂绿绮绣绫罗等语,自谓是富贵语,究竟反是寒酸话。[/color]宝玉笑道:“珍大哥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color=#ff0000][b]庚侧:[/b]本是切己之事。[/color]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color=#ff0000][b]己夹:[/b]想见二人素日情长。[/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追魂。[/color][/font]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不可少之文。[/color][/font]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color=#ff0000][b]己夹:[/b]行文至此,固好看之极,且勿论按此言固是袭人得意之语,盖言你等所稀罕不得一见之宝我却常守常见视为平物。然余今窥其用意之旨,则是作者借此正为贬玉原非大观者也。[/color]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color=#ff0000][b]庚眉:[/b]自“一把拉住”至此诸形景动作,袭卿有意微露绛芸轩中隐事也。[/color]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color=#ff0000][b]庚侧:[/b]只知保重耳。[/color]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color=#ff0000][b]己夹:[/b]细极![/color]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细密。[/color][/font]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color=#ff0000][b]庚侧:[/b]公子口气。[/color]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color=#ff0000][b]己夹:[/b]人人都看不过,独宝玉看得过。[/color]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color=#ff0000][b]己夹:[/b]说得是,原该说。[/color]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color=#ff0000][b]己夹:[/b]补明好!宝玉虽不吃乳,岂无伴从之媪妪哉?[/color]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color=#ff0000][b]己夹:[/b]用俗语入,妙![/color]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color=#ff0000][b]己夹:[/b]所以为今古未有之一宝玉。[/color]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color=#ff0000][b]己夹:[/b]调侃入微,妙妙![/color]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顽,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color=#ff0000][b]庚侧:[/b]实在有的。[/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入神。[/color][/font]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color=#ff0000][b]己夹:[/b]写龙钟奶母,便是龙钟奶母。[/color]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color=#ff0000][b]己夹:[/b]过下无痕。[/color]回来又惹气了。[color=#ff0000][b]己夹:[/b]照应茜雪枫露茶前案。[/color]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color=#ff0000][b]己夹:[/b]这等话语声口,必是晴雯无疑。[/color]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color=#ff0000][b]己夹:[/b]虽暂委屈唐突袭卿,然亦怨不得李媪。[/color]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color=#ff0000][b]己夹:[/b]听这声口,必是麝月无疑。[/color]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color=#ff0000][b]己夹:[/b]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屈杀宝玉,然李媪心中口中毕肖。[/color]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color=#ff0000][b]己夹:[/b]过至下回。[/color]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color=#ff0000][b]己夹:[/b]娇态已惯。[/color]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奶奶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color=#ff0000][b]己夹:[/b]与前文应失手碎钟遥对,通部袭人皆是如此,一丝不错。[/color]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color=#ff0000][b]己夹:[/b]必如此方是。[/color]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color=#ff0000][b]己夹:[/b]若是见过女儿之后没有一段文字便不是宝玉,亦非《石头记》矣。[/color]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color=#ff0000][b]己夹:[/b]这一赞叹又是令人囫囵不解之语,只此便抵过一大篇文字。[/color]袭人道:“叹什么?[color=#ff0000][b]己夹:[/b]只一“叹”字便引出“花解语”一回来。[/color]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color=#ff0000][b]己夹:[/b]补出宝玉素喜红色,这是激语。[/color]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color=#ff0000][b]己夹:[/b]活宝玉。[/color]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color=#ff0000][b]己夹:[/b]妙谈妙意。[/color]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color=#ff0000][b]己夹:[/b]妙答。宝玉并未说“奴才”二字,袭人连补“奴才”二字最是劲节,怨不得作此语。[/color]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color=#ff0000][b]己夹:[/b]勉强,如闻。[/color]说亲戚就使不得?”[color=#ff0000][b]己夹:[/b]更勉强。[/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这样妙文,何处得来?非目见身行,岂能如此的确?[/color][/font]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color=#ff0000][b]己夹:[/b]说的是。[/color]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粟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color=#ff0000][b]己夹:[/b]总是故意激他。[/color]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color=#ff0000][b]己夹:[/b]妙号!后文又曰“须眉浊物”之称,今古未有之一人始有此今古未有之妙称妙号。[/color]倒生在这里。”[color=#ff0000][b]己夹:[/b]这皆是宝玉心中意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今古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光明正大,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color]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color=#ff0000][b]庚侧:[/b]所谓不入耳之言也。[/color]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color=#ff0000][b]己夹:[/b]宝玉心思另是一样,余前评可见。[/color]正是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color=#ff0000][b]己夹:[/b]袭人亦叹,自有别论。[/color]“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color=#ff0000][b]己夹:[/b]余亦如此。[/color]不觉一惊,[color=#ff0000][b]己夹:[/b]余亦吃惊。[/color]忙丢下粟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color=#ff0000][b]己夹:[/b]即余今日犹难为情,况当日之宝玉哉?[/color]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color=#ff0000][b]己夹:[/b]说得极是。[/color]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color=#ff0000][b]己夹:[/b]是头一句驳,故用贵公子声口,无理。[/color]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color=#ff0000][b]己夹:[/b]一驳,更有理。[/color]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color=#ff0000][b]己夹:[/b]自然。[/color]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color=#ff0000][b]己夹:[/b]第二层仗祖母溺爱,更是无理。[/color]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color=#ff0000][b]己夹:[/b]宝玉并不提王夫人,袭人偏自补出,周密之至![/color]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容或有之;其实我又不过是个平常的人,[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等语言便是袭卿心事。[/color][/font]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color=#ff0000][b]己夹:[/b]百忙中又补出湘云来,真是七穿八达,得空便入。[/color]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要说为服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color=#ff0000][b]庚侧:[/b]这却是真心话。[/color]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color=#ff0000][b]己夹:[/b]再一驳,更精细更有理。[/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反敲。[/color][/font]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color=#ff0000][b]己夹:[/b]自然。[/color]心内越发急了,[color=#ff0000][b]己夹:[/b]原当急。[/color]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color=#ff0000][b]己夹:[/b]急心肠,故入于霸道。无理。[/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三字入神。[/color][/font]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和他好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有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color=#ff0000][b]己夹:[/b]三驳,不独更有理,且又补出贾府自家慈善宽厚等事。[/color]宝玉听了,思忖半晌,[color=#ff0000][b]己夹:[/b]正是思忖只有去理实无留理。[/color]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color=#ff0000][b]己夹:[/b]自然。[/color]袭人道:“去定了。”[color=#ff0000][b]庚侧:[/b]口气像极。[/color]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color=#ff0000][b]己夹:[/b]余亦如此见疑。[/color]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color=blue][b]戚夹:[/b]“都是要去的”,妙!可谓触类旁通,活是宝玉。[/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上古至今及后世有情者同声一哭![/color][/font]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了我一个孤鬼儿。”[color=#ff0000][b]己夹:[/b]可谓见首知尾,活是宝玉。[/color]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color=#ff0000][b]己夹:[/b]又到无可奈何之时了。[/color]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color=#ff0000][b]己夹:[/b]补前文。[/color]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color=#ff0000][b]庚侧:[/b]孝女,义女。[b]己夹:[/b]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color]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color=#ff0000][b]己夹:[/b]可谓不幸中之幸。[/color]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color=#ff0000][b]庚侧:[/b]孝女,义女。[/color]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color=#ff0000][b]庚侧:[/b]可怜![/color]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color=#ff0000][b]庚侧:[/b]我也要笑。[/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同心同志更觉幸福。[/color][/font]因此哭闹了一阵。[color=#ff0000][b]己夹:[/b]以上补在家今日之事,与宝玉问哭一句针对。[/color]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color=#ff0000][b]己夹:[/b]又夹带出贾府平素施为来,与袭人口中针对。[/color]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color=#ff0000][b]己夹:[/b]伏下多少后文。[/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铁槛寺凤卿受赂,令人怅恨。[/color][/font]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color=#ff0000][b]己夹:[/b]又伏下多少后文。现一句是传中陪客,此一句是传中本旨。[/color]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color=#ff0000][b]己夹:[/b]既如此,何得袭人又作前语以愚宝玉?不知何意,且看后文。[/color]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个又是那般景况,[color=#ff0000][b]己夹:[/b]一件闲事一句闲文皆无,警甚。[/color]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color=#ff0000][b]己夹:[/b]一段情结。脂砚。[/color]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color=#ff0000][b]己夹:[/b]四字好!所谓“说不得好,又说不得不好”也。[/color]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color=#ff0000][b]己夹:[/b]只如此说更好。所谓“说不得聪明贤良,说不得痴呆愚昧”也。[/color]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color=#ff0000][b]己夹:[/b]四字妙评。[/color]任性恣情,[color=#ff0000][b]己夹:[/b]四字更好。亦不涉于恶,亦不涉于淫,亦不涉于娇,不过一味任性耳。[/color]最不喜务正。[color=#ff0000][b]己夹:[/b]这还是小儿同病。[/color]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color=#ff0000][b]己夹:[/b]原来如此。[/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以此法游刃,有何不可解之牛?[/color][/font]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color=#ff0000][b]己夹:[/b]不独解语,亦且有智。[/color]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color=#ff0000][b]己夹:[/b]可谓贤而多智术之人。[/color]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color=#ff0000][b]己夹:[/b]正是无可奈何之时。[/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不知何故,我亦掩涕。[/color][/font]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color=#ff0000][b]己夹:[/b]宝玉不愚。[/color]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color=#ff0000][b]己夹:[/b]二人素常情义。[/color]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以此等心,行此等事,昭昭苍天,岂无明见。[/color][/font]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color=#ff0000][b]己夹:[/b]叠二语,活见从纸上走一宝玉下来,如闻其呼、见其笑。[/color]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color=#ff0000][b]己夹:[/b]“两三百”不成话,却是宝玉口中。[/color]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color=#ff0000][b]己夹:[/b]脂砚斋所谓“不知是何心思,始得口出此等不成话之至奇至妙之话”,诸公请如何解得,如何评论? 所劝者正为此,偏于劝时一犯,妙甚![/color]——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color=#ff0000][b]己夹:[/b]灰“还有知识”,奇之不可甚言矣!余则谓人尚无知识者多多。[/color]”“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人人皆以宝玉为痴,孰不知世人比宝玉更痴。[/color][/font]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color=#ff0000][b]己夹:[/b]是聪明,是愚昧,是小儿淘气?余皆不知,只觉悲感难言,奇瑰愈妙。[/color]话未说完,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color=#ff0000][b]庚侧:[/b]只说今日一次。呵呵,玉兄,玉兄,你到底哄的那一个?[/color]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color=#ff0000][b]庚侧:[/b]新鲜,真新鲜![/color]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color=#ff0000][b]庚侧:[/b]所谓“开方便门”。[b]己夹:[/b]宝玉又诮谤读书人,恨此时不能一见如何诮谤。[/color]也教老爷少生些气,[color=#ff0000][b]庚侧:[/b]大家听听,可是个丫鬟说的话。[/color]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color=#ff0000][b]己夹:[/b]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color]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color=#ff0000][b]己夹:[/b]宝玉目中犹有“明明德”三字,心中犹有“圣人”二字,又素日皆作如是等语,宜乎人人谓之疯傻不肖。[/color]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color=#ff0000][b]己夹:[/b]又作是语,说不得不乖觉,然又是作者瞒人之处也。[/color]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许毁僧谤道,[color=#ff0000][b]己夹:[/b]一件,是妇女心意。[/color]调脂弄粉。[color=#ff0000][b]己夹:[/b]二件,若不如此,亦非宝玉。[/color]还有更要紧的一件,[color=#ff0000][b]己夹:[/b]忽又作此一语。[/color]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color=#ff0000][b]己夹:[/b]此一句是闻所未闻之语,宜乎其父母严责也。[/color]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color=#ff0000][b]己夹:[/b]总包括尽矣。其所谓“花解语”者,大矣!不独冗冗为儿女之分也。[/color]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color=#ff0000][b]己夹:[/b]调侃不浅,然在袭人能作是语,实可爱可敬可服之至,所谓“花解语”也。[b]庚眉:[/b]“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余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丁亥春。畸笏叟。[/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真正逼人。[/color][/font]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color=#ff0000][b]己夹:[/b]照应前凤姐之前文。[/color]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color=#ff0000][b]己夹:[/b]表则是表的写法,前形容自鸣钟则是自鸣钟,各尽其神妙。[/color]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color=#ff0000][b]庚侧:[/b]过下引线。[/color]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color=#ff0000][b]己夹:[/b]为下文留地步。[/color]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color=#ff0000][b]己夹:[/b]才住了“好姐姐”,又闻“好妹妹”,大约宝玉一日之中一时之内,此六个字未曾暂离口角。妙![/color]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color=#ff0000][b]己夹:[/b]若是别部书中写,此时之宝玉一进来,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许多贼形鬼状等丑态邪言矣。此却反推唤醒他,毫不在意,所谓说不得淫荡是也。[/color]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color=#ff0000][b]己夹:[/b]补出娇怯态度。[/color]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color=#ff0000][b]己夹:[/b]宝玉又知养身。[/color]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color=#ff0000][b]己夹:[/b]所谓只有一颦可对,亦属怪事。[/color]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color=#ff0000][b]己夹:[/b]缠绵秘密入微。[/color]咱们在一个枕头上。”[color=#ff0000][b]己夹:[/b]更妙!渐逼渐近,所谓“意绵绵”也。[/color]黛玉道:“放屁![color=#ff0000][b]庚侧:[/b]如闻。[/color]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color=#ff0000][b]己夹:[/b]睁眼。[/color]起身[color=#ff0000][b]己夹:[/b]起身。[/color]笑[color=#ff0000][b]己夹:[/b]笑。[/color]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color=#ff0000][b]己夹:[/b]妙语,妙之至!想见其态度。[/color]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躺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color=#ff0000][b]己夹:[/b]想见其缠绵态度。[/color]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color=#ff0000][b]己夹:[/b]妙极!补出素日。[/color]宝玉侧身,一面躲,[color=#ff0000][b]庚侧:[/b]对“推醒”看。[/color]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color=#ff0000][b]己夹:[/b]遥与后文平儿于怡红院晚妆时对照。[/color]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color=#ff0000][b]己夹:[/b]想见情之脉脉,意之绵绵。[/color]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color=#ff0000][b]己夹:[/b]又是劝戒语。[/color]干也罢了,[color=#ff0000][b]己夹:[/b]一转,细极!这方是颦卿,不比别人一味固执死劝。[/color]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color=#ff0000][b]己夹:[/b]补前文之未到,伏后文之线脉。[/color]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color=#ff0000][b]己夹:[/b]“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细腻之至!乃父责其子,纵加以笞楚,何能使大家不干净哉?今偏大家不干净,则知贾母如何管孙责子怒于众,及自己心中多少抑郁。难堪难禁,载忧载痛,一齐托出。[/color]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color=#ff0000][b]己夹:[/b]可知昨夜“情切切”之语亦属行云流水矣。[/color]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color=#ff0000][b]己夹:[/b]却像似淫极,然究竟不犯一些淫意。[/color]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color=#ff0000][b]庚侧:[/b]口头语,指在春冷之时。[/color]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从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color=#ff0000][b]己夹:[/b]正是。按谚云:“人在气中忘气,鱼在水中忘水。”余今续之曰:“美人忘容,花则忘香。”此则黛玉不知自骨肉中之香同。[/color]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color=#ff0000][b]己夹:[/b]有理。[/color]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color=#ff0000][b]己夹:[/b]自然。[/color]黛玉冷笑[color=#ff0000][b]己夹:[/b]冷笑便是文章。[/color]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color=#ff0000][b]己夹:[/b]活颦儿,一丝不错。[/color]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color=#ff0000][b]己夹:[/b]活画。[/color]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color=#ff0000][b]己夹:[/b]如见如闻。[/color]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color=#ff0000][b]己夹:[/b]画。[/color]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color=#ff0000][b]己夹:[/b]奇问。[/color]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color=#ff0000][b]己夹:[/b]一时原难解,终逊黛卿一等,正在此等处。[/color]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color=#ff0000][b]己夹:[/b]画。[/color]:“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color=#ff0000][b]己夹:[/b]的是颦儿,活画。然这是阿颦一生心事,故每不禁自及之。[/color]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color=#ff0000][b]己夹:[/b]画。[/color]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color=#ff0000][b]己夹:[/b]先一总。[/color]黛玉总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color=#ff0000][b]己夹:[/b]原来只为此故,不暇旁人嘲笑,所以放荡无忌处不特此一件耳。[/color]便哄他道:“嗳哟![color=#ff0000][b]庚侧:[/b]像个说故事的。[/color]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的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color=#ff0000][b]庚侧:[/b]又哄我看书人。[/color]“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这就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color=#ff0000][b]庚侧:[/b]山名洞名,颦儿已知之矣。[/color]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color=#ff0000][b]庚侧:[/b]不先了此句,可知此谎再诌不完的。[/color]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color=#ff0000][b]己夹:[/b]耗子亦能升座且议事,自是耗子有赏罚有制度矣。何今之耗子犹穿壁啮物,其升座者置而不问哉?[/color]因说:‘明日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color=#ff0000][b]庚侧:[/b]难道耗子也要腊八粥吃?一笑。[/color]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color=#ff0000][b]己夹:[/b]议的是,这事宜乎为鼠矣。[/color]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小耗[color=#ff0000][b]己夹:[/b]原来能于此者便是小鼠。[/color]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color=#ff0000][b]己夹:[/b]庙里原来最多,妙妙![/color]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color=#ff0000][b]庚侧:[/b]玉兄也知琐碎,以抄近为妙。[/color]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color=#ff0000][b]庚侧:[/b]玉兄,玉兄,唐突颦儿了![/color]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和众耗见他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color=#ff0000][b]己夹:[/b]凡三句暗为黛玉作评,讽得妙![/color]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color=#ff0000][b]庚侧:[/b]不直偷,可畏可怕。[/color]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作意从此透露。[/color][/font]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color=#ff0000][b]庚侧:[/b]可怕可畏。[/color]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color=#ff0000][b]己夹:[/b]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可惜这样才情这样学术却只一耗耳。[/color]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color=#ff0000][b]庚侧:[/b]奇文怪文。[/color]众耗忙笑说:‘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color=#ff0000][b]己夹:[/b]余亦说变错了。[/color]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color=#ff0000][b]己夹:[/b]前面有“试才题对额”,故紧接此一篇无稽乱话,前无则可,此无则不可,盖前系宝玉之懒为者,此系宝玉不得不为者。世人诽谤无碍,奖誉不必。[/color]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color=#ff0000][b]庚眉:[/b]“玉生香”是要与“小恙梨香院”对看,愈觉生动活泼,且前以黛玉后以宝钗,特犯不犯,好看煞!丁亥春。畸笏叟。[/color]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color=#ff0000][b]己夹:[/b]妙![/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不犯梨香院。[/color][/font]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color=#ff0000][b]己夹:[/b]妙讽。[/color]只是可惜一件,[color=#ff0000][b]己夹:[/b]妙转。[/color]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color=#ff0000][b]己夹:[/b]更妙![/color]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那样,你急的只出汗。[color=#ff0000][b]己夹:[/b]与前“拭汗”二字针对,不知此书何妙至如此,有许多妙谈妙语、机讽诙谐,各得其时,各尽其理,前梨香院黛玉之讽则偏而趣,此则正而趣,二人真是对手,两不相犯。[/color]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正是——
[color=blue][b]戚[/b]总评:若知宝玉真性情者,当留心此回。其与袭人何等留连,其于画美人事,何等古怪。其遇茗烟事何等怜惜,其于黛玉何等保护。再袭人之痴忠,画人之惹事,茗烟之屈奉,黛玉之痴情,千态万状,笔力劲尖,有水到渠成之象,无微不至。真画出一个上乘智慧之人,入于魔而不悟,甘心堕落。且影出诸魔之神通,亦非泛泛,有势不能轻登彼岸之形。凡我众生掩卷自思,或于身心少有补益。小子妄谈,诸公莫怪。[/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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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8 19:59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blue][b]戚:[/b]智慧生魔多象,魔生智慧方深。智慧寂灭万缘根,不解智魔作甚。[/color]
话说宝玉在林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讥刺取笑。那宝玉正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color=#ff0000][b]己夹:[/b]云宝玉亦知医理,却只是在颦、钗等人前方露,亦如后回许多明理之语,只在闺前现露三分,越在雨村等经济人前如痴如呆,实令人可恨。但雨村等视宝玉不是人物,岂知宝玉视彼等更不是人物,故不与接谈也。宝玉之情痴,真乎?假乎?看官细评。[/color]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林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color=#ff0000][b]己夹:[/b]袭卿能使颦卿一赞,愈见彼之为人矣,观者诸公以为如何?[/color]
宝玉忙要赶过来,宝钗忙一把拉住道:[color=#ff0000][b]庚侧:[/b]的是宝钗行事。[/color]“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color=#ff0000][b]己夹:[/b]宝钗如何?观者思之。[/color]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color=#ff0000][b]庚侧:[/b]活像过时奶妈骂丫头。[/color]“忘了本的小娼妇![color=#ff0000][b]庚侧:[/b]在袭卿身上去叫下撞天屈来。[/color]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color=#ff0000][b]庚侧:[/b]看这句几把批书人吓杀了。[/color]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color=#ff0000][b]庚侧:[/b]幸有此二句,不然我石兄袭卿扫地矣。[/color]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color=#ff0000][b]庚侧:[/b]虽写得酷肖,然唐突我袭卿,实难为情。[/color]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color=#ff0000][b]庚侧:[/b]若知“好事多魔”,方会作者这意。[/color]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为他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辨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等语。后来只管听他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禁不住哭起来。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袭人分辨病了吃药等话,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们。”李嬷嬷听了这话,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color=#ff0000][b]庚侧:[/b]真有是语。[/color]谁不帮着你呢,[color=#ff0000][b]庚侧:[/b]真有是事。[/color]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color=#ff0000][b]庚侧:[/b]冤枉冤哉![/color]我都知道那些事。[color=#ff0000][b]庚侧:[/b]囫囵语,难解。[/color]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了。把你奶了这么大,[color=#ff0000][b]庚侧:[/b]奶妈拿手话。[/color]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color=#ff0000][b]庚眉:[/b]特为乳母传照,暗伏后文倚势奶娘线脉。《石头记》无闲文并虚字在此。壬午孟夏。畸笏老人。[/color]一面说,一面也哭起来。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走过来劝说:“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一点子就完了。”李嬷嬷见他二人[color=#ff0000][b]庚侧:[/b]四字,嬷嬷是看重二人身份。[/color]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color=#ff0000][b]庚侧:[/b]好极,妙极,毕肖极![b]庚眉:[/b]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color]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账,听得後面一片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排揎宝玉的人。——正值他今儿输了钱,[color=#ff0000][b]庚侧:[/b]找上文。[/color]迁怒于人。[color=#ff0000][b]庚侧:[/b]有是争竞事。[/color]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color=#ff0000][b]庚侧:[/b]阿凤两提“老太太”,是叫老妪想袭卿是老太太的人,况又双关大体,勿泛泛看去。[/color]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color=#ff0000][b]庚侧:[/b]何等现成,何等自然,的是凤卿笔法。[/color]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color=#ff0000][b]庚侧:[/b]一丝不漏。[/color]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后面宝钗黛玉随着,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color=#ff0000][b]庚侧:[/b]批书人也是这样说。看官将一部书中人一一想来,收拾文字非阿凤俱有琐细引迹事。《石头记》得力处俱在此。[/color]
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帐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宝玉见他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他仍旧睡下出汗。又见他汤烧火热,自己守着他,歪在旁边,劝他只养着病,别想着些没要紧的事生气。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color=#ff0000][b]庚侧:[/b]实言,非谬语也。[/color]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color=#ff0000][b]庚侧:[/b]从“狐媚子”等语来,实实好语,的是袭卿。[/color]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color=#ff0000][b]庚眉:[/b]一段特为怡红袭人、晴雯、茜雪三环之性情见识身份而写。己卯冬夜。[/color]
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药来。宝玉见他才有汗意,不肯叫他起来,自己便端着就枕与他吃了,即命小丫头子们铺炕。袭人道:“你吃饭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color=#ff0000][b]庚侧:[/b]心中时时刻刻正意语也。[/color]和姑娘们顽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的躺一躺也好。”宝玉听说,只得替他去了簪环,看他躺下,自往上房来。同贾母吃毕饭,贾母犹欲同那几个老管家嬷嬷斗牌解闷,宝玉记着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他们顽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color=#ff0000][b]庚侧:[/b]正文。[/color]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color=#ff0000][b]庚侧:[/b]灯节。[/color]那些老妈妈子们,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顽顽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color=#ff0000][b]庚眉:[/b]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酸鼻,正所谓对景伤情。丁亥夏。畸笏。[/color]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color=#ff0000][b]庚侧:[/b]岂敢。[/color]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color=#ff0000][b]庚侧:[/b]每于如此等处石兄何尝轻轻放过不介意来?亦作者欲瞒看官,又被批书人看出,呵呵。[/color]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color=#ff0000][b]庚侧:[/b]全是袭人口气,所以后来代任。[/color]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color=#ff0000][b]庚侧:[/b]金闺细事如此写。[/color]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color=#ff0000][b]庚侧:[/b]虽谑语,亦少露怡红细事。[/color]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color=#ff0000][b]庚侧:[/b]此系石兄得意处。[/color]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color=#ff0000][b]庚侧:[/b]好看,趣。[/color]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color=#ff0000][b]庚侧:[/b]麝月摇手为此,可儿可儿![/color]“我怎么磨牙了?[color=#ff0000][b]庚侧:[/b]好看煞![/color]咱们倒得说说。”[color=#ff0000][b]庚眉:[/b]娇憨满纸令人叫绝。壬午九月。[/color]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color=#ff0000][b]庚侧:[/b]找上文。[/color]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出去了。[color=#ff0000][b]己夹:[/b]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写晴雯之疑忌,亦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脉,却又轻轻抹去。正见此时都在幼时,虽微露其疑忌,见得人各禀天真之性,善恶不一,往后渐大渐生心矣。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有何可令人怜爱护惜哉?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故观书诸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color]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
至次日清晨起来,袭人已是夜间发了汗,觉得轻省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却都是闲时。贾环也过来顽,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顽。宝钗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顽,让他上来坐了一处。一磊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欢喜。[color=#ff0000][b]庚眉:[/b]写环兄先赢,亦是天生地设现成文字。己卯冬夜。[/color]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若掷个六点,下该莺儿掷三点就赢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作定了五,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幺”,[color=#ff0000][b]庚侧:[/b]好看煞。[b]己夹:[/b]娇憨如此。[/color]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color=#ff0000][b]庚侧:[/b]更也好看。[/color]说是个六点。莺儿便说:“分明是个幺!”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莺儿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酷肖。[/color][/font]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宝钗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color=#ff0000][b]庚侧:[/b]酷肖。[/color]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color=#ff0000][b]庚侧:[/b]倒卷帘法,实写幼时往事。可伤。[/color]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断喝。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color=#ff0000][b]庚侧:[/b]蠢驴![/color]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color=#ff0000][b]庚侧:[/b]观者至此,有不卷帘厌看者乎?余替宝卿实难为情。[/color]说着,便哭了。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又骂莺儿。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形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color=#ff0000][b]己夹:[/b]大族规矩原是如此,一丝儿不错。[/color]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后谈论,[color=#ff0000][b]庚侧:[/b]此意不呆。[/color]还禁得辖治他了。”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color=#ff0000][b]庚眉:[/b]又用讳人语瞒着看官。己卯冬夜。[/color]——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color=#ff0000][b]庚侧:[/b]听了这一个人之话,岂是呆子?由你自己说罢。我把你作极乖的人看。[/color]所以,弟兄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如今宝钗恐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来取乐顽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寻乐顽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顽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color=#ff0000][b]庚侧:[/b]呆子都会立这样意,说这样话?[/color]贾环听了,只得回来。
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color=#ff0000][b]庚侧:[/b]多事人等口角谈吐。[/color]一问不答,[color=#ff0000][b]庚侧:[/b]毕肖。[/color]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姐姐顽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color=#ff0000][b]庚侧:[/b]反得了理了,所谓贬中褒,想赵姨即不畏阿凤,亦无可回答。[/color]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color=#ff0000][b]庚侧:[/b]嫡嫡是彼亲生,句句竟成正中贬,赵姨实难答言。到此方知题标用“弹”字甚妥协。己卯冬夜。[/color]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color=#ff0000][b]庚侧:[/b]“弹妒意”正文。[/color]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顽,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顽,就同那个顽。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借人发脱,好阿凤!好口齿!句句正言正礼,赵姨安得不抿翅低头,静听发挥?批至此,不禁浮一大白又一大白矣![/color][/font]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color=#ff0000][b]庚侧:[/b]转得好。[/color]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color=#ff0000][b]庚侧:[/b]作者当记一大百乎。笑笑。[/color]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顽去。[color=#ff0000][b]庚侧:[/b]收拾得好。[/color]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个不尊重,[color=#ff0000][b]庚侧:[/b]又一折笔,更觉有味。[/color]恨的你哥哥牙根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了。”喝命:“去罢!”[color=#ff0000][b]庚侧:[/b]本来面目,断不可少。[/color]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color=#ff0000]蒙夹批:三字写着环哥。[/color]自己和迎春等顽去。不在话下。[color=#ff0000][b]己夹:[/b]一段大家子奴妾吆吻,如见如闻,正为下文五鬼作引也。余为宝玉肯效凤姐一点余风,亦可继荣、宁之盛,诸公当为如何?[/color]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color=#ff0000][b]己夹:[/b]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洩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color]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color=#ff0000][b]庚眉:[/b]“等着”二字大有神情。看官闭目熟思,方知趣味。非批书人漫拟也。己卯冬夜。[/color]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color=#ff0000][b]己夹:[/b]写湘云又一笔法,特犯不犯。[/color]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那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color=#ff0000][b]庚侧:[/b]总是心中事语,故机括一动,随机而出。[/color]宝玉笑道:“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宝玉笑道:“要象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color=#ff0000][b]己夹:[/b]此时宝钗尚未知他二人心性,故来劝,后文察其心性,故掷之不闻矣。[/color]这里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color=#ff0000][b]己夹:[/b]盖宝玉亦是心中只有黛玉,见宝钗难却其意,故暂随彼去,以完宝钗之情,是以少坐仍来也。[/color]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未张口,[color=#ff0000][b]庚侧:[/b]石头惯用如此笔仗。[/color]只见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color=#ff0000][b]庚侧:[/b]八字足可消气。[/color]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你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color=#ff0000][b]己夹:[/b]此二语不独观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头亦不解;不过述宝、林二人之语耳。石头既未必解,宝、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随口说出耳。若观者必欲要解,须揣自身是宝、林之流,则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宝、林之流,则不必求解矣。万不可记此二句不解,错谤宝、林及石头、作者等人。[/color]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color=#ff0000][b]己夹:[/b]真正奇绝妙文,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此等奇妙,非口中笔下可形容出者。[/color]宝玉笑道:“何尝不穿着,见你一恼,我一炮燥就脱了。” 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讹着吵吃的了。”[color=#ff0000][b]庚侧:[/b]一语仍归儿女本传,却又轻轻抹去也。[b]庚眉:[/b]明明写湘云来是正文,只用二三答言,反写玉、林小角口,又用宝钗岔开,仍不了局。再用千句柔言百般温态,正在情完未完之时,湘云突至,“谑娇音”之文终见。真是“卖弄有家私”之笔也。丁亥夏。畸笏叟。[/color]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color=#ff0000][b]己夹:[/b]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之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巧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color]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color=#ff0000][b]庚眉:[/b]此作者放笔写,非褒钗贬颦也。[/color]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color=#ff0000][b]己:[/b]此回文字重作轻抹。得力处是凤姐拉李嬷嬷去,借环哥弹压赵姨。细致处宝钗为李嬷劝宝玉,安慰环哥,断喝莺儿。至急为难处是宝、颦论心。无可奈何处是“就拿今日天气比”,“黛玉冷笑道:‘我当谁,原来是他!’”冷眼最好看处是宝钗、黛玉看凤姐拉李嬷云“这一阵风”;玉、麝一节。湘云到,宝玉就走,宝钗笑说“等着”;湘云大笑大说;颦儿学咬舌;湘云念佛跑了数节,可使看官于纸上能耳闻目睹其音其形之文。[/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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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8 22:28
悼红狐
[size=4]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color=#ff0000]【庚辰侧批:当得起。】[/color]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size]
[size=3][color=#ff0000]【庚辰: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书题者不少,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名矣!】 【蒙回前批: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此回“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文“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但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亦何如是也?人世之变迁,倏忽如此!】[/color] [color=#ff0000]【蒙回前批: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color] [color=#ff0000]【蒙回前批:此回袭人三大功,直与宝玉一生三大病映射。】[/color]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搬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写得湘云与宝玉又亲厚之极,却不见疏远黛玉,是何情思耶?】[/color]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极,妙极!玉、颦、云三人已难解难分,插入宝钗云“我劝你两个看宝玉兄弟分上”,话只一句,便将四人一齐笼住,不知孰远孰近,孰亲孰疏,真好文字!】[/color]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话是颦儿口吻,虽属尖利,真实堪爱堪怜。】[/color]宝玉劝道:“谁敢打趣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二“你”字连二“他”字,华灼之至!】[/color]四人正难分解,[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前三人,今忽四人,俱是书中正眼,不可少矣。】[/color]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文章!正是闺中女儿口角之事。若只管谆谆不已,则成何文矣!】[/color] 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前文黛玉未来时,湘云、宝玉则随贾母。今湘云已去,黛玉既来,年岁渐成,宝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云自应同黛玉一处也。】[/color]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日天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写黛玉身分。】[/color]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一个睡态。】[/color]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又一个睡态。写黛玉之睡态,俨然就是娇弱女子,可怜。湘云之态,则俨然是个娇态女儿,可爱。真是人人俱尽,个个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钗。】[/color]宝玉见了,叹道:[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叹”字奇!除玉卿外,世人见之自曰喜也。】[/color]“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林黛玉早已醒了,[color=#ff0000]【庚辰侧批:不醒不是黛玉了。】[/color]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color=#ff0000]【庚辰侧批:一丝不乱。】[/color]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color=#ff0000]【庚辰侧批:妙在两把。】[/color]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color=#ff0000]【庚辰侧批:在怡红何其费事多多。】[/color]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color=#ff0000]【庚辰侧批:冷眼人旁点,一丝不漏。】[/color]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嗽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color=#ff0000]【庚辰眉批:“忘了”二字在娇憨。】[/color]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color=#ff0000]【庚辰眉批:口中自是应声而出,捉笔人却从何处设想而来,成此天然对答。壬午九月。】[/color]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color=#ff0000]【庚辰侧批:梳头亦有文字,前已叙过,今将珠子一穿插,却天生有是事。】[/color]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妙谈!道“到便宜他”四字,是大家千金口吻。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今失一珠,不闻此四字。妙极!是极!】【庚辰眉批:“到便宜他”四字与“忘了”二字是一气而来,将一侯府千金白描矣。畸笏。】[/color]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color=#ff0000]【庚辰侧批:纯用画家烘染法。】[/color]“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有神理,有文章。】[/color]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何赏玩也?写来奇特。】[/color]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是袭人劝后馀文。】[/color]因又怕史湘云说。[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极!的是宝玉也。】[/color]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color=#ff0000]【庚辰侧批:前翠缕之言并非白写。】[/color]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是宝卿初试,已下渐成知已,盖宝卿从此心察得袭人果贤女子也。】[/color]宝钗便在炕上坐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逐回细看,宝卿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今日“便在炕上坐了”,盖深取袭卿矣。二人文字,此回为始。详批于此,诸公请记之。】[/color]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四字包罗许多文章笔墨,不似近之开口便云“非诸女子之可比者”,此句大坏。然袭人故佳矣,不书此句是大手眼。】[/color]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实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color]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color=#ff0000]【庚辰侧批:此问必有。】[/color]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宝玉如此。】[/color]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color=#ff0000]【蒙侧批:是醋?是谏?不敢拟定,似在可否之间!】【蒙双行夹批:醋妒妍憨假态,至矣尽矣!观者但莫认真此态为幸。】[/color]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color=#ff0000]【蒙双行夹批:好!可知未尝见袭人之如此技艺也!】[/color]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与颦儿前番娇态如何?愈觉可爱犹甚。】[/color]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偏麝月来,好文章!】[/color]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如见如闻。】[/color]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又好麝月!】[/color]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color=#ff0000]【庚辰侧批:真乎?诈乎?】[/color]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蓬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color=#ff0000]【庚辰侧批:文是好文,唐突我袭卿,吾不忍也。】[/color]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写得烂熳。】[/color]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color=#ff0000]【庚辰侧批:这是委屈了石兄。】[/color]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color=#ff0000]【庚辰侧批:亦是囫囵语,却从有生以来肺腑中出,千斤重。】【庚辰眉批:《石头记》每用囫囵语处,无不精绝奇绝,且总不觉相犯。壬午九月。畸笏。】[/color]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二字奇绝!多少娇态包括一尽。今古野史中无有此文也。】[/color]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也好。】[/color]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原俗。】[/color]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极!趣极!】[/color]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花袭人”三字在内,说的有趣。】[/color]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一丝不漏,好精神!】[/color]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是袭卿第一功劳也。】[/color]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是袭卿第二功劳也。】[/color]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着书解闷,或弄笔墨,[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虽未必成功,较往日终有微补小益,所谓袭卿有三大功劳也。】[/color]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反抱恨,盖四字误人甚矣。被误者深感此批。】[/color]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他好,但不知袭卿之心思何如?】[/color]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宝玉恶劝,此是第一大病也。】[/color]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宝玉重情不重礼,此是第二大病也。】[/color]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color]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一回《南华经》。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size][table=85%][tr][td][size=3]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上语本《庄子》。】[/color][/size][/td][/tr][/table][size=3]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color=#ff0000]【蒙侧批:敢续!】【庚辰眉批:趁着酒兴不禁而续,是作者自站地步处,谓余何人耶,敢续《庄子》?然奇极怪极之笔,从何设想,怎不令人叫绝?己卯冬夜。】【庚辰眉批:这亦暗露玉兄闲窗净几、不寂不离之工业。壬午孟夏。】[/color][/size][table=85%][tr][td][size=3]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直似庄老,奇甚怪甚!庚辰眉批:赵香梗先生《秋树根偶谭》内兖州少陵台有子美祠为郡守毁为已祠。先生叹子美生遭丧乱,奔走无家,孰料千百年后数椽片瓦犹遭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因改公《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数句,为少陵解嘲:“少陵遗像太守欺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折克非已祠,旁人有口呼不得,梦归来兮闻叹息,白日无光天地黑。安得旷宅千万间,太守取之不尽生欢颜,公祠免毁安如山。”读之令人感慨悲愤,心常耿耿。壬午九月。因索书甚迫,姑志于此,非批《石头记》也。为续《庄子因》数句,真是打破胭脂阵,坐透红粉关,另开生面之文,无可评处。】[/color][/size][/td][/tr][/table][size=3]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犹是袭人余功也。想每日每夜,宝玉自是心忙身忙口忙之极,今则怡然自适。虽此一刻,于身心无所补益,能有一时之闲闲自若,亦岂非袭卿之所使然耶?】[/color]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神极之笔!试思袭人不来同卧亦不成文字,来同卧更不成文字。却云“和衣衾上”,正是来同卧不来同卧之间。何神奇文妙绝矣!好袭人!真好石头记得真,真好述者述得不错,真好批者批得出。】[/color]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color=#ff0000]【蒙双行夹批:更好!可见玉卿的是天真烂漫之人也!近之所谓◎公子又曰“老好人”、“无心道人”是也!殊不知尚古淳风。】[/color]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color=#ff0000]【庚辰侧批:好看煞!】[/color]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说得好痛快。】[/color]宝玉道:“我过那里去?”[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问得更好。】[/color]袭人冷笑道:“你问我,[color=#ff0000]【庚辰侧批:三字如闻。】[/color]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非浑一纯粹,那能至此!】[/color]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这方是正文,直勾起“花解语”一回文字。】[/color]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color=#ff0000]【庚辰侧批:又用幻笔瞒过看官。】[/color]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color=#ff0000]【蒙侧批:迎头一棒!】[/color]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color=#ff0000]【庚辰侧批:已留后文地步。】[/color]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自此方笑。】[/color]“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着?快起来洗脸去罢。”[color=#ff0000]【庚辰侧批:结得一星渣滓全无,且合怡红常事。】[/color]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color=#ff0000]【庚辰侧批:不用宝玉见此诗,若长若短亦是大手法。庚辰双行夹批:骂得痛快,非颦儿不可。真好颦儿,真好颦儿!好诗!若云知音者颦儿也。至此方完“箴玉”半回。庚辰眉批:又借阿颦诗自相鄙驳,可见余前批不谬。己卯冬夜。庚辰眉批:宝玉不见诗,是后文馀步也,《石头记》得力所在。丁亥夏。 笏叟。】[/color]
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color=#ff0000]【庚辰侧批:在“子嗣艰难”化出。】[/color]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几个“一面”,写得如见其景。】[/color]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color=#ff0000]【庚辰侧批:此二字内生出许多事来。】[/color]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今是多多也,妙名!】[/color]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更好!今之浑虫更多也。】[/color]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更妙!】[/color]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淫极!亏想的出!】[/color]使男子如卧绵上,[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如此境界,自胜西方、蓬莱等处。】[/color]更兼淫态[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总为后文宝玉一篇作引。】[/color]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color=#ff0000]【庚辰侧批:凉水灌顶之句。】[/color]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亲极之语,趣极之语。】[/color]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color=#ff0000]【庚辰侧批:淫妇勾人,惯加反语,看官着眼。】[/color]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color=#ff0000]【庚辰侧批:乱语不伦,的是有之。】[/color]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color=#ff0000]【蒙双行夹批:可以喷饭!】[/color]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着眼,再从前看如何光景。】[/color]此后遂成相契。[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趣闻!“相契”作如此用,“相契”扫地矣。庚辰眉批:一部书中,只有此一段丑极太露之文,写于贾琏身上,恰极当极!己卯冬夜。】【庚辰眉批:看官熟思:写珍、琏辈当以何等文方妥方恰也?壬午孟夏。】【庚辰眉批:此段系书中情之瘕疵,写为阿凤生日泼醋回及“夭风流”宝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线千里外之笔也。丁亥夏。畸笏。】[/color]
一日大姐毒尽癍回,[color=#ff0000]【庚辰侧批:好快日子吓!】[/color]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风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烦絮。[color=#ff0000]【庚辰侧批:隐得好。】[/color]
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极!不料平儿大有袭卿之身分,可谓何地无材,盖遭际有别耳。】[/color]便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看之极!】[/color]贾琏看见着了忙,[color=#ff0000]【庚辰批:也有今日。】[/color]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橛折了。”[color=#ff0000]【庚辰侧批:无情太甚!】[/color]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倒赌狠!你只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color=#ff0000]【庚辰侧批:有是语,恐卿口不应。】[/color]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听好看之极,迥不犯袭卿。】[/color]
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color=#ff0000]【庚辰侧批:《石头记》大法小法累累如是,并不为厌。惊天骇地之文!如何?不知下文怎样了结,使贾琏及观者一齐丧胆。】[/color]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color=#ff0000]【庚辰侧批:看至此,宁不拍案叫绝?】【庚辰双行夹批:奇!】[/color]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添出来呢?”[color=#ff0000]【庚辰侧批:可儿可儿,卿亦明知故说耳。】[/color]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阿凤,令人胆寒。】[/color]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color=#ff0000]【蒙侧批:作丈夫者,要当自重!】[/color]平儿只装着看不见,[color=#ff0000]【庚辰侧批:余自有三分主意。】[/color]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平儿!遍天下惧内者来感谢。】[/color]凤姐笑道:“傻丫头,[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可叹可笑,竟不知谁傻。】[/color]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阿凤,好文字,虽系闺中女儿口角小事,读之不无聪明得失痴心真假之感。】[/color]说着,寻了样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color=#ff0000]【庚辰侧批:好看煞。】[/color]晃着头笑道:[color=#ff0000]【庚辰侧批:可儿,可儿。】[/color]“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姣俏如见,迥不犯袭卿麝月一笔。】[/color]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color=#ff0000]【庚辰侧批:不但贾兄痒痒,即批书人此刻几乎落笔。试部看官此际若何光景?】[/color]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他知道。”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color=#ff0000]【庚辰侧批:毕肖。琏兄不分玉石,但负我平姐。奈何,奈何!】[/color]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妙!设使平儿再不致泄露,故仍用贾琏抢回,后文遗失,过脉也。】[/color]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丑态如见,淫声如闻,今古淫书未有之章法。】[/color]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妙极之谈。直是理学工夫,所谓不可正照风月鉴也。】[/color]难道图你[color=#ff0000]【庚辰侧批:阿平,“你”字作牵强,余不画押。一笑。】[/color]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凤姐醋妒,于平儿前犹如是,况他人乎!余谓凤姐必是甚于诸人。观者不信,今平儿说出,然乎?否乎?】[/color]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象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color=#ff0000]【蒙侧批:作者又何必如此想?亦犯此病也!】[/color]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无理之甚,却是妙极趣谈,天下惧内者背后之谈皆如此。】[/color]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color=#ff0000]【蒙侧批:一片俗气!】[/color]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他,倒象屋里有老虎吃他呢。”[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庚辰眉批:此等章法是在戏场上得来,一笑。畸笏。】[/color]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凤姐笑道:[color=#ff0000]【蒙双行夹批:“笑”字妙!平儿反正色,凤姐反陪笑,奇极意外之文。】[/color]“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color=#ff0000]【庚辰侧批:若在屋里,何敢如此形景,不要加上许多小心?平儿平儿,有你说嘴的。】[/color]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已绝倒在炕上,[color=#ff0000]【庚辰侧批:惧内形景写尽了。】[/color]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伏他了。”凤姐道:“都是你惯的他,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校者注:蒙本此处改作“睦”),又拿我来作人(校者注:蒙本此处改作“垫喘”)。我躲开你们。”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color=#ff0000]【蒙侧批:世俗之态熏人。】[/color]贾琏道:“我(校者注:蒙本此处夹“有处去说着就走”七字。)就来。”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color=#ff0000]【庚辰侧批:收得淡雅之至!】[/color]正是: 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二语包尽古今万世裙衩。】[/color] [color=#ff0000]【蒙回末总评:不惜恩爱为良人,方是温存一脉真。俗子妒妇浑可笑,语言便自笑风尘。】[/color]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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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8 22:34
悼红狐
[font=仿宋_GB2312][size=4][color=black]【红楼梦第022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color][/size][/font]
[size=3][color=#ff0000]【蒙回前诗:禅理偏成曲调,灯谜巧引谶言。其中冷暖自寻看,尽夜因循暗转。】[/color]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color]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有心机人在此。】[/color]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比例引的极是。无怪贾政委以家务也。】[/color]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们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一段题纲写得如见如闻,且不失前篇惧内之旨。最奇者黛玉乃贾母溺爱之人也,不闻为作生辰,却去特意与宝钗,实非人想得着之文也。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余故云不写而写是也。】【庚辰眉批: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 家 。丁亥夏。 笏叟。】[/color]
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因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四字评倒黛玉,是以特从贾母眼中写出。】[/color]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写出太君高兴,世家之常事耳。】【庚辰眉批:前看凤姐问作生日数语甚泛泛,至此见贾母蠲资,方知作者写阿凤心机无丝毫漏笔。己卯冬夜。】[/color]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color=#ff0000]【庚辰侧批:家常话,却是空中楼阁,陡然架起。】[/color]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color=#ff0000]【庚辰眉批:小科诨解颐,却为借当伏线。壬午九月。】[/color]只是勒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校者注:蒙本此处由“兄弟”改为“东西”)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嗙嗙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着贾母笑了一回,[color=#ff0000]【庚辰侧批:正文在此一句。】[/color]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color=#ff0000]【庚辰侧批:看他写宝钗,比颦儿如何?】[/color]贾母更加欢悦。次日便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不须多记。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另有大礼所用之戏台也,侯门风俗断不可少。】[/color]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color=#ff0000]【蒙双行夹批:是贾母好热闹之故。】[/color]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是家宴,非东阁盛设也。非世代公子再想不及此。】[/color]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将黛玉亦算为自己人,奇甚!】[/color]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林黛玉,[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又转至黛玉文字,人不可少也。】[/color]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那一出?我好点。”林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听之极,令人绝倒。】[/color]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是顺贾母之心也。】[/color]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写得周到,想得奇趣,实是必真有之。】[/color]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color=#ff0000]【庚辰眉批: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庚辰眉批:前批“知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悲乎!】【靖眉批:前批“知者寥寥”,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color]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先让凤姐点者,是非待凤先而后玉也。盖亦素喜凤嘲笑得趣之故,今故命彼点,彼亦自知,并不推让,承命一点,便合其意。此篇是贾母取乐,非礼筵大典,故如此写。】[/color]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点了一出。[color=#ff0000]【蒙双行夹批:不题何戏,妙!盖黛玉不喜看戏也。正是与后文“妙曲警芳心”留地步,正见此时不过草草随众而已,非心之所愿也。】[/color]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是极!宝钗可谓博学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学问如此,宝钗是也。】[/color]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阕出自《山门》传奇。近之唱者将“一任俺”改为“早辞却”,无理不通之甚。必从“一任俺”三字,则“随缘”二字方不脱落。】[/color]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趣极!今古利口莫过于优伶。此一诙谐,优伶亦不得如此急速得趣,可谓才人百技也。一段醋意可知。】[/color]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是贾母眼中之见、心内之想。】[/color]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color=#ff0000]【庚辰侧批:明明不叫人说出。】[/color]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宝钗如此。】[/color]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不敢少。】[/color]史湘云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color=#ff0000]【庚辰侧批:事无不可对人言。】【庚辰双行夹批:口直心快,无有不可说之事。】【庚辰眉批:湘云探春二卿,正“事无不可对人言”芳性。丁亥夏。 笏叟。】[/color]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是真恼,非颦儿之恼可比,然错怪宝玉矣。亦不可不恼。】[/color]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color=#ff0000]【庚辰侧批:玉兄急了。】[/color]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千古未闻之誓,恳切尽情。宝玉此刻之心为如何?】[/color]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color=#ff0000]【庚辰侧批:回护石兄。】[/color]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color=#ff0000]【庚辰侧批:此人为谁?】[/color]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宝玉在此时一劝必崩了,袭人见机甚妙。】[/color]那宝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
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color=#ff0000]【庚辰侧批:可谓“官断十条路”是也。】[/color]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何便无言可辩?真令人不解。前文湘云方来,“正言弹妒意”一篇中,颦、玉角口后收至褂子一篇,余已注明不解矣。回思自心自身是玉、颦之心,则洞然可解,否则无可解也。身非宝玉,则有辩有答;若宝玉,则再不能辩不能答。何也?总在二人心上想来。】【庚辰眉批:此书如此等文章多多不胜枚举,机括神思自从天分而有。其毛锥写人口气传神摄魄处,怎不令人拍案称奇叫绝!丁亥夏。 笏叟。】[/color]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颦儿自知云儿恼,用心甚矣!】[/color]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颦儿却又听见,用心甚矣!】[/color]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问的却极是,但未必心应。若能如此,将来泪尽夭亡已化乌有,世间亦无此一部《红楼梦》矣。】【庚辰眉批:神工乎,鬼工乎?文思至此尽矣。丁亥夏。畸笏。】[/color]
宝玉见说,方才与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按原注:“山木,漆树也。精脉自出,岂人所使之?故云‘自寇’,言自相戕贼也。”】[/color]源泉自盗”等语。[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源泉味甘,然后人争取之,自寻干涸也,亦如山木意,皆寓人智能聪明多知之害也。前文无心云看《南华经》,不过袭人等恼时,无聊之甚,偶以释闷耳。殊不知用于今日,大解悟大觉迷之功甚矣。市徒见此必云:前日看的是外篇《胠箧》,如何今日又知若许篇?然则彼时只曾看外篇数语乎?想其理,自然默默看过几篇,适至外篇,故偶触其机,方续之也。若云只看了那几句便续,则宝玉彼时之心是有意续《庄子》,并非释闷时偶续之也。且更有见前所续,则曰续的不通,更可笑矣。试思宝玉虽愚,岂有安心立意与庄叟争衡哉?且宝玉有生以来,此身此心为诸女儿应酬不暇,眼前多少现成有益之事尚无暇去做,岂忽然要分心于腐言糟粕之中哉?可知除闺阁之外,并无一事是宝玉立意作出来的。大则天地阴阳,小则功名荣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随分触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当作有心,谬矣。只看大观园题咏之文,已算平生得意之句得意之事矣,然亦总不见再吟一句,再题一事,据此可见矣。然后可知前夜是无心顺手拈了一本《庄子》在手,且酒兴醮醮,芳愁默默,顺手不计工拙,草草一续也。若使顺手拈一本近时鼓词,或如“钟无艳赴会,齐太子走国”等草野风邪之传,必亦续之矣。观者试看此批,然后谓余不谬。所以可恨者,彼夜却不曾拈了《山门》一出传奇。若使《山门》在案,彼时拈着,又不知于《寄生草》后续出何等超凡入圣大觉大悟诸语录来。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事所误。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庄》笔而来,盖余亦偏矣,可笑。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识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再笔。】[/color]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看他只这一笔,写得宝玉又如何用心于世道。言闺中红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偕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视闺中自然如儿戏,视世道如虎狼矣,谁云不然?】[/color]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颦儿云“与你何干”,宝玉如此一回则曰“与我何干”可也。口虽未出,心已悟矣,但恐不常耳。若常存此念,无此一部书矣。看他下文如何转折。】[/color]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只此一句又勾起波浪。去则去,来则来,又何气哉?总是断不了这根孽肠,忘不了这个祸害,既无而又有也。】[/color]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是极心死处,将来如何?】[/color]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一说必崩。】【蒙双行夹批:一说就恼。】[/color]只得以他事来解释,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大奇大神之文。此“相干”之语仍是近文与颦儿之语之“相干”也。上文未说,终存于心,却于宝钗身上发泄。素厚者唯颦、云,今为彼等尚存此心,况于素不契者有不直言者乎?情理笔墨,无不尽矣。】[/color]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先及宝钗,后及众人,皆一颦之祸流毒于众人。宝玉之心仅有一颦乎。】[/color]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拍案叫好!当此一发,西方诸佛亦来听此棒喝,参此语录。】[/color]谈及此句,不觉泪下。[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还是心中不静、不了、斩不断之故。】[/color]袭人见此光景,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是忘机大悟,世人所谓疯癫是也。】[/color]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color=#ff0000]【蒙双行夹批:已悟已觉。是好偈矣。宝玉悟禅亦由情,读书亦由情,读《庄》亦由情。可笑。】[/color]
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自悟则自了,又何用人亦解哉?此正是犹未正觉大悟也。】[/color]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处亦续《寄生草》。余前批云不曾见续,今却见之,是意外之幸也。盖前夜《庄子》是道悟,此日是禅悟,天花散漫之文也。】[/color]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前夜已悟,今夜又悟,二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堕落无成也。不写出曲文何辞,却留于宝钗眼中写出,是交代过节也。】[/color]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这又何必?总因慧刀不利,未斩毒龙之故也。大都如此,叹叹!】[/color]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是个善知觉。何不趁此大家一解,齐证上乘,甘心堕落迷津哉?】[/color]便向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无甚关系。”[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黛玉说“无关系”,将来必无关系。余正恐颦、玉从此一悟则无妙文可看矣。不想颦儿视之为漠然,更曰“无关系”,可知宝玉不能悟也。余心稍慰。盖宝玉一生行为,颦知最确,故余闻语则信而又信,不必宝玉而后证之方信也,余云恐他二人一悟则无妙文可看,然欲为开我怀,为醒我目,却愿他二人永堕迷津,生出孽障,余心甚不公矣。世云损人利己者,余此愿是矣。试思之,可发一笑。今自呈于此,亦可为后人一笑,以助茶前酒后之兴耳。而今后天地间岂不又添一趣谈乎?凡书皆以趣谈读去,其理自明,其趣自得矣。】[/color]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却不同湘云分崩,有趣!】[/color]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出自宝钗目中,正是大关键处。】[/color]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看此一曲,试思作者当日发愿不作此书,却立意要作传奇,则又不知有如何词曲矣。】[/color] 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拍案叫绝!此方是大悟彻语录,非宝卿不能谈此也。】[/color]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拍案叫绝!大和尚来答此机锋,想亦不能答也。非颦儿,第二人无此灵心慧性也。】[/color]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拍案叫绝!此又深一层也。亦如谚云:“去年贫,只立锥;今年贫,锥也无。”其理一也。】[/color]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color=#ff0000]【庚辰眉批:用得妥当之极!】[/color]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 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出语录。总写宝卿博学宏览,胜诸才人;颦儿却聪慧灵智,非学力所致——皆绝世绝伦之人也。宝玉宁不愧杀!】[/color]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color=#ff0000]【庚辰眉批:前以《庄子》为引,故偶继之。又借颦儿诗一鄙驳,兼不写着落,以为瞒过看官矣。此回用若许曲折,仍用老庄引出一偈来,再续一《寄生草》,可为大觉大悟矣。以之上承果位,以后无书可作矣。却又作黛玉一问机锋,又续偈言二句,并用宝钗讲五祖六祖问答二实偈子,使宝玉无言可答,仍将一大善知识,始终跌不出警幻幻榜中,作下回若干书。真有机心游龙不测之势,安得不叫绝?且历来不说中万写不到者。己卯冬夜。】[/color]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轻轻抹去也。“心静难”三字不谬。】[/color]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四人听说忙出去,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处透出探春,正是草蛇灰线,后文方不突然。】[/color]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机心都猜了,[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写出猜谜人形景,看他偏于两次戒机后,写此机心机事,足见作意至深至远。】[/color]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迎春、贾环也。交错有法。】[/color]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诗筒,身边所佩之物,以待偶成之句草录暂收之,其归至窗前不致有忘也。或茜牙成,或琢香屑,或以绫素为之不一,想来奇特事,从不知也。】[/color]一柄茶筅,[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破竹如帚,以净茶具之积也。二物极微极雅。】[/color]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大家小姐。】[/color]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什么,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可发一笑,真环哥之谜。诸卿勿笑,难为了作者摹拟。】[/color]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亏他好才情,怎么想来?】[/color]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当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color=#ff0000]【庚辰侧批:细致。】[/color]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看他透出贾政极爱贾兰。】[/color]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写宝玉如此。非世家曾经严父之训者,断写不出此一句。】[/color]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非世家经明训者,断不知此一句。写湘云如此。】[/color]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黛玉如此。与人多话则不肯,何得与宝玉话更多哉?】[/color]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瞧他写宝钗,真是又曾经严父慈母之明训,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从礼合节,前三人之长并归一身。前三人向有捏作之态,故唯宝钗一人作坦然自若,亦不见逾规越矩也。】[/color]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非世家公子断写不及此。想近时之家,纵其儿女哭笑索饮,长者反以为乐,其理不法,何如是耶!】[/color]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这一句又明补出贾母亦是世家明训之千金也,不然断想不及此。】[/color]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贾政如此,余亦泪下。】[/color]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color]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的是贾母之谜。】[/color]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好极!的是贾老之谜,包藏贾府祖宗自身,“必”字隐“笔”字。妙极,妙极!】[/color]打一用物。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color=#ff0000]【庚辰侧批:太君身份。】[/color]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元春之谜。才得侥幸,奈寿不长,可悲哉!】[/color]
贾政道:“这是炮竹嗄。”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迎春一生遭际,惜不得其夫何!】[/color]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color]
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color=#ff0000]【庚辰眉批:此后破失,系再补。】[/color]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color=#ff0000]【庚辰双行夹批: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color]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顽耍,即对贾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复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宝钗便道:“还象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将食物撤去,赏散与众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且听下回分解。
[color=#ff0000]【庚辰: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 笏叟。】[/color] [color=#ff0000]【蒙回末总评:作者倍菩提心,捉笔现身说法,每于言外警人再三再四。而读者但以小说古词目之,则大罪过。其先以庄子为引,己曲句作醒悟之语,以警觉世人。犹恐不入,再以灯谜试伸致意,自解自叹,以不成寐,为言其用心之切之诚。读者忍不留心而慢忽之耶?】[/color]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size]
[[i] 本帖最后由 悼红狐 于 2006-10-18 22:36 编辑 [/i]]
2006-10-18 22:42
孤狼在途
很好呀,来了一只红色的狐狸!(以手加额啊):rolleyes:
神猴贴的时候不要和狐狸贴重复了。:handshake:
2006-10-18 22:49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blue][b]戚:[/b]群艳大观中,柳弱系轻风。惜花与度曲,笑看利名空。[/color]
话说贾元春自那日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各处选拔精工名匠,在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蓉、萍等监工。因贾蔷又管理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并行头等事,不大得便,因此贾珍又将贾菖、贾菱唤来监工。一日,汤蜡钉朱,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个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凤姐因见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势的,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color=#ff0000][b]庚侧:[/b]一派心机。[/color]便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说声用,走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唤贾琏来。
当下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不知何事,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凤姐听了,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活跳。[/color][/font]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是玩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发人一笑。[/color][/font]要个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等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件工程。”贾琏道:“果这样也罢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color=#ff0000][b]庚侧:[/b]写凤姐风月之文如此,总不脱漏。[/color]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color=#ff0000][b]庚侧:[/b]好章法![/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粗蠢,情景可笑。后将有大观园中一段奇情韵,不得不先为此等丑语一(迭)[跌],以作未火先烟之象。[/color][/font]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
贾琏已经笑着去了,到了前面见了贾政,果然是小和尚一事。贾琏便依了凤姐主意,说道:“如今看来,芹儿倒大大的出息了,这件事竟交予他去管办。横竖照在里头的规例,每月叫芹儿支领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事,听贾琏如此说,便如此依了。贾琏回到房中告诉凤姐儿,凤姐即命人去告诉了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两个,感谢不尽。凤姐又作情央贾琏先支三个月的,叫他写了领字,贾琏批票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一块,撂予掌平的人,叫他们吃茶罢。于是命小厮拿回家,与母亲商议。登时雇了大叫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color=#ff0000][b]庚侧:[/b]韵人行韵事。[/color]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何等精细![/color][/font]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color=#ff0000][b]庚眉:[/b]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再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己卯冬夜。[/color]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守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别人听了还自犹可,惟宝玉听了这谕,喜的无可不可。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弄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color=#ff0000][b]庚侧:[/b]多大力量写此句。余亦惊骇,况宝玉乎!回思十二三时,亦曾有是病来。想时不再至,不禁泪下。[/color]宝玉听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大家风范![/color][/font]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写尽祖母溺爱,作后文之本![/color][/font]况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进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过不教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应了。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color=#ff0000][b]庚侧:[/b]有是事,有是人。[/color]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color=#ff0000][b]庚侧:[/b]活像活现。[/color]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进去。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和惜春、贾环站了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color=#ff0000][b]庚侧:[/b]“消气散”用的好。[/color]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color=#ff0000][b]庚侧:[/b]批至此,几乎失声哭出。[/color]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为天下年老父母一哭![/color][/font]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color=#ff0000][b]庚眉:[/b]写宝玉可入园,用“禁管”二字,得体理之至。壬午九月。[/color]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活现![/color][/font]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
王夫人摸挲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宝玉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的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晚上想着,打发我吃。”[color=#ff0000][b]庚侧:[/b]大家细细听去,活似小儿口气。[/color]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color=#ff0000][b]庚侧:[/b]几乎改去好名。[/color]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color=#ff0000][b]庚侧:[/b]好收拾。[/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严父慈母,其事异,其行则一。[/color][/font]“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
刚至穿堂门前,[color=#ff0000][b]庚夹:[/b]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color]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何等牵连![/color][/font]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color=#ff0000][b]庚侧:[/b]等坏了,愁坏了。所以有“堆下笑来问”之话。[/color]道:“叫你作什么?”宝玉告诉他:“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去淘气,吩咐吩咐。”[color=#ff0000]就说大话,毕肖之至![/color]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林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他:“你住那一处好?”林黛玉正心里盘算这事,[color=#ff0000][b]庚侧:[/b]颦儿亦有盘算事,拣择清幽处耳,未知择邻否?一笑。[/color]忽见宝玉问他,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color=#ff0000][b]庚侧:[/b]择邻出于玉兄,所谓真知己。[/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作后文无限张本。[/color][/font]
两人正计较,就有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曰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的。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color=#ff0000][b]庚夹:[/b]八字写得满园之内处处有人,无一处不到。[/color]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color=#ff0000][b]庚侧:[/b]未必。[/color]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color=#ff0000][b]庚侧:[/b]有之。[/color]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云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color=#ff0000][b]庚眉:[/b]四诗作尽安福尊荣之贵介公子也。壬午孟夏。[/color]
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color=#ff0000][b]庚夹:[/b]不进园去,真不知何心事。[/color]
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顽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color=#ff0000][b]庚侧:[/b]书房伴读累累如是,余至今痛恨。[/color]想毕,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自古恶奴坏事。[/color][/font]“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舍的不拿进园去,踟蹰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color=#ff0000][b]庚侧:[/b]好一阵凑趣风。[/color]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color=#ff0000][b]庚夹:[/b]情不情。[/color]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color=#ff0000][b]辰夹:[/b]写出扫花仙女。[b]庚侧:[/b]一幅采芝图,非葬花图也。[b]庚眉:[/b]此图欲画之心久矣,誓不过仙笔不写,恐亵我颦卿故也。己卯冬。 丁亥春间,偶识一浙省新发,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余意。奈彼因宦缘所缠无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几南行矣。余至今耿耿,怅然之至。恨与阿颦结一笔墨缘之难若此!叹叹!丁亥夏。畸笏叟。[/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真是韵人韵事![/color][/font]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color=#ff0000][b]庚侧:[/b]如见如闻。[/color]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color=#ff0000][b]庚侧:[/b]好名色!新奇!葬花亭里埋花人。[/color]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color=#ff0000][b]庚侧:[/b]宁使香魂随土化。[/color]岂不干净。”[color=#ff0000][b]庚夹:[/b]写黛玉又胜宝玉十倍痴情。[/color]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color=#ff0000][b]庚侧:[/b]顾了这头,忘却那头。[/color]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color=#ff0000][b]庚侧:[/b]看官说宝玉忘情有之,若认作有心取笑,则看不得《石头记》。[/color]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color=#ff0000][b]庚侧:[/b]唬杀!急杀![/color]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color=#ff0000][b]庚侧:[/b]虽是混话一串,却成了最新最奇的妙文。[/color]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color=#ff0000][b]庚侧:[/b]此誓新鲜。[/color]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color=#ff0000][b]庚侧:[/b]看官想用何等话,令黛玉一笑收科?[/color]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枪头’。”[color=#ff0000][b]庚侧:[/b]更借得妙![/color]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儿女情,丝毫无淫念,韵雅直至![/color][/font]
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color=#ff0000][b]庚夹:[/b]一语度下。[/color]
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color=#ff0000][b]庚夹:[/b]有原故。[/color]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color=#ff0000][b]庚侧:[/b]入正文方不牵强。[/color]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color=#ff0000][b]庚夹:[/b]妙法!必云“不大喜看”。[/color]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color=#ff0000][b]庚夹:[/b]却一喜便总不忘,方见楔得紧。[/color]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color=#ff0000][b]庚眉:[/b]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恰极当极!己卯冬。[/color]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color=#ff0000][b]庚侧:[/b]非不及钗,系不曾于杂学上用意也。[/color]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color=#ff0000][b]庚侧:[/b]将进门便是知音。[/color]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忽觉背上击了一下,及回头看时,原来是……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妆晨绣夜心无矣,对月临风恨有之。
[color=#ff0000][b]庚:[/b]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总是急于令颦儿种病根也。看其一路不迹不离,曲曲折折写来,令观者亦自难持,况瘦怯怯之弱女乎![/color]
[color=blue][b]戚[/b]总评:诗童才女,添大观之颜色;埋花听曲,写灵慧之悠闲。妒妇主谋,愚夫听命,恶仆殷勤,淫词胎邪。开楞严之密语,闭法戒之真宗,以撞心之言,与石头讲道,悲夫![/color][/size]
2006-10-18 22:53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ff0000][b]庚:[/b]夹写“醉金刚”一回是书中之大净场,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书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写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侠”字,则大有深意存焉。[/color]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color=#ff0000][b]庚侧:[/b]此“傻”字加于香菱,则有多少丰神跳于纸上,其娇憨之态可想而知。[/color]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color=#ff0000][b]庚侧:[/b]一丝不漏。[/color]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color=#ff0000][b]庚侧:[/b]“回家去坐着”之言,是恐石上冷意。[/color]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甚正事谈讲。[color=#ff0000][b]庚侧:[/b]为学诗伏线。[/color]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color=#ff0000][b]庚夹:[/b]棋不论盘,书不论章,皆是娇憨女儿神理,写得不即不离,似有似无,妙极![/color]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color=#ff0000][b]庚眉:[/b]是书最好看如此等处,系画家山水树头丘壑俱备,末用浓淡墨点苔法也。丁亥夏。畸笏叟。[/color]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color=#ff0000][b]庚侧:[/b]胭脂是这样吃法。看官可经过否?[/color]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color=#ff0000][b]庚侧:[/b]不向宝玉说话,又叫袭人,鸳鸯亦是幻情洞天也。[/color]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color=#ff0000][b]庚侧:[/b]此五字内有深意深心。[/color]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color=#ff0000][b]庚侧:[/b]一丝不漏。[/color]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color=#ff0000][b]庚侧:[/b]芸哥此处一现,后文不见突然。[/color]“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color=#ff0000][b]庚侧:[/b]大族人众,毕真,有是理。[/color]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color=#ff0000][b]庚侧:[/b]何尝是十二三岁小孩语。[/color]倒象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color=#ff0000][b]庚侧:[/b]虽是随机而应,伶俐人之语,余却伤心。[/color]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color=#ff0000][b]庚侧:[/b]是兄凑弟趣,可叹![/color]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color=#ff0000][b]庚侧:[/b]何其堂皇正大之语。[/color]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顽耍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color=#ff0000][b]庚侧:[/b]一丝不乱。[/color]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倒站了起来请过贾母安,[color=#ff0000][b]庚侧:[/b]一丝不乱。[/color]宝玉方请安。[color=#ff0000][b]辰夹:[/b]好规矩。[/color]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color=#ff0000][b]庚侧:[/b]好层次,好礼法,谁家故事?[/color]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color=#ff0000][b]庚侧:[/b]千里伏线。[/color]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color=#ff0000][b]庚侧:[/b]明显薄情之至。[/color]贾环等答应着,便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有什么话,不过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去辞贾赦,同姊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话下。[color=#ff0000][b]庚夹:[/b]逐步一段为五鬼魇魔法作引。脂砚。[/color]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color=#ff0000][b]庚侧:[/b]反说体面话,惧内人累累如是。[/color]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color=#ff0000][b]庚侧:[/b]已得了主意了。[/color]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作什么,[color=#ff0000][b]庚侧:[/b]已被芸哥瞒过了。[/color]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儿,来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color=#ff0000][b]庚侧:[/b]既云“不是人”,如何肯共事?想芸哥此来空了。[/color]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color=#ff0000][b]庚夹:[/b]甥舅之谈如此,叹叹![/color]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color=#ff0000][b]庚侧:[/b]何如,何如?余言不谬。[/color]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赊欠,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color=#ff0000][b]庚侧:[/b]推脱之辞。[/color]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color=#ff0000][b]庚侧:[/b]芸哥亦善谈,井井有理。[/color]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color=#ff0000][b]庚侧:[/b]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color]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color=#ff0000][b]庚侧:[/b]可怜可叹,余竟为之一哭。[/color]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color=#ff0000][b]庚夹:[/b]妙极!写小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毕肖。却又是背面傅粉法。[/color]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color=#ff0000][b]庚侧:[/b]有志气,有果断。[/color]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color=#ff0000][b]庚侧:[/b]虽写小人家涩细,一吹一唱,酷肖之至,却是一气逼出,后文方不突然。《石头记》笔仗全在如此样者。[/color]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color=#ff0000][b]庚侧:[/b]有知识有果断人,自是不同。[/color]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color=#ff0000][b]庚眉:[/b]自上看来,可是一口气否?[/color]听那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color=#ff0000][b]庚眉:[/b]这一节对《水浒》杨志卖大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砚。[/color]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color=#ff0000][b]庚侧:[/b]写生之笔。[/color]“原来是贾二爷,[color=#ff0000][b]庚侧:[/b]如此称呼,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虽破分量在”也。[/color]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color=#ff0000][b]庚侧:[/b]本无心之谈也。[/color]倪二道:“不妨不妨,[color=#ff0000][b]庚侧:[/b]如闻。[/color]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color=#ff0000][b]庚侧:[/b]写得酷肖,总是渐次逼出,不见一丝勉强。[/color]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color=#ff0000][b]庚侧:[/b]可是一顺而来?[/color]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color=#ff0000][b]庚侧:[/b]仗义人岂有不知礼者乎?何尝是破落户?冤杀金刚了。[/color]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color=#ff0000][b]庚侧:[/b]知己知彼之话。[/color]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color=#ff0000][b]庚侧:[/b]知己知彼之话。[/color]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color=#ff0000][b]庚侧:[/b]四字是评,难得难得,非豪杰不可当。[/color]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力的你倒不理。[color=#ff0000][b]庚侧:[/b]芸哥亦善谈,好口齿。[/color]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color=#ff0000][b]庚侧:[/b]“光棍眼内揉不下沙子”是也。[/color]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color=#ff0000][b]庚侧:[/b]如今不单是亲友言利,不但亲友,即闺阁中亦然,不但生意新发户,即大户旧族颇颇有之。[/color]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color=#ff0000][b]庚侧:[/b]爽快人,爽快语。[/color]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不是话。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他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儿,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color=#ff0000][b]庚侧:[/b]常起坐处人,毕真。[/color]来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color=#ff0000][b]庚侧:[/b]仍应前。[/color]不在话下。[color=#ff0000][b]庚眉:[/b]读阅“醉金刚”一回,务吃刘铉丹家山楂丸一付,一笑。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书上不便历历注上芳讳,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color]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color=#ff0000][b]庚侧:[/b]芸哥实怕倪二,并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也。[/color]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color=#ff0000][b]庚侧:[/b]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color]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
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color=#ff0000][b]庚侧:[/b]当家人有是派头。[/color]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color=#ff0000][b]庚侧:[/b]那一个不喜奉承。[/color]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color=#ff0000][b]庚眉:[/b]自往卜世仁处去已安排下的。芸哥可用。己卯冬夜。[/color]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color=#ff0000][b]庚侧:[/b]过下无痕,天然而来文字。[/color]贾芸道:“有个原故,[color=#ff0000][b]庚侧:[/b]接得如何?[/color]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color=#ff0000][b]庚侧:[/b]随口语,极妙![/color]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世法人情,随便招来,皆是奇妙文章。[/color][/font]象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color=#ff0000][b]庚侧:[/b]像得紧,何尝撒谎?[/color]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作者是何神圣,具此等大光明眼,无微不照?[/color][/font]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为大千世界一哭。[/color][/font]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有此一番必当孝顺、必当收下、必得备用之情景,行文妙看杀人,立意稀落杀人,看至此不知当哭当笑。[/color][/font]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逼真。[/color][/font]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color=#ff0000][b]庚侧:[/b]像个婶子口气,好看杀![/color]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color=#ff0000][b]庚夹:[/b]看官须记,凤姐所喜是奉承之言,打动了心,不是见物而欢喜,若说是见物而喜,便不是阿凤矣。[/color]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color=#ff0000][b]庚侧:[/b]的是阿凤行事心机笔意。[/color]“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一样叔婶,两般侍奉。[/color][/font]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茗烟、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color=#ff0000][b]庚侧:[/b]好名色。[/color]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行云流[水],一字不空。真是空灵活跳。[/color][/font]
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茗烟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color=#ff0000][b]庚侧:[/b]五遁之外,名曰“哨探遁”法。[/color]说着,便出去了。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顽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
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是必然之理。[/color][/font]恰值茗烟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color=#ff0000][b]庚侧:[/b]二“好”字是遮饰半句来不到语。[/color]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茗烟,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茗烟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color=#ff0000][b]庚侧:[/b]口气极像。[/color]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color=#ff0000][b]庚侧:[/b]一句,礼当。[/color]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color=#ff0000][b]庚侧:[/b]这句是情孽上生。[/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五百年风流孽冤。[/color][/font]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color=#ff0000][b]庚侧:[/b]神情是深知房中事的。[/color]“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茗烟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color=#ff0000][b]庚侧:[/b]一连两个“他”字,怡红院中使得,否则有假矣。[/color]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业已种下爱根俟,后无计可拔。[/color][/font]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茗烟道:“我倒茶去,[color=#ff0000][b]庚侧:[/b]滑贼。[/color]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color=#ff0000][b]庚侧:[/b]也作得不像撒谎,用心机人可怕是此等处。[/color]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非此等话法,则是因昨日之物起见了。锦心绣口,真真拜服。[/color][/font]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这样话实是以非理加之,而世人大都乐爱喜闻,吾深怪之。[/color][/font]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color=#ff0000][b]庚侧:[/b]曹操语。[/color]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color=#ff0000][b]庚侧:[/b]又一折。[/color]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color=#ff0000][b]庚侧:[/b]总不认受冰麝贿。[/color]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说毕,令人驾起香车,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color=#ff0000][b]庚夹:[/b]至此便完种树工程。一者见得趱赶工程原非正文,不过虚描盛时光景,借此以出情文。二者又为避难法。若不如此了,必曰其树其价怎么,买定必株,岂不烦絮矣?[/color]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color=#ff0000][b]庚侧:[/b]若是一个女孩子,可保不忘的。[/color]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color=#ff0000][b]庚夹:[/b]妙!必用“一刻”二字方是宝玉的房中,见得时时原有人的,又有今一刻无人,所谓凑巧其一也。[/color]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color=#ff0000][b]庚夹:[/b]三字不可少。[/color]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color=#ff0000][b]庚夹:[/b]妙!文字细密,一丝不落,非批得出者。[/color]宝玉见了他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color=#ff0000][b]庚夹:[/b]是宝玉口气。[/color]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color=#ff0000][b]庚侧:[/b]神龙变化之文,人岂能测?[/color]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color=#ff0000][b]庚夹:[/b]六个“一面”,是神情,并不觉厌。[/color]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纂,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color=#ff0000][b]庚夹:[/b]与贾芸目中所见不差。[/color]宝玉看了,便笑问道:[color=#ff0000][b]庚夹:[/b]神情写得出。[/color]“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color=#ff0000][b]庚夹:[/b]妙问。必如此问方是笼络前文。[/color]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color=#ff0000][b]庚夹:[/b]神情如画。[/color]“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color=#ff0000][b]庚侧:[/b]这是下情不能上达意语也。[/color]那丫头道:
“这话我也难说。[color=#ff0000][b]庚侧:[/b]不伏气语,况非尔可完,故云“难说”。[/color]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茗烟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color=#ff0000][b]庚侧:[/b]好!有眼色。[/color]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color=#ff0000][b]庚侧:[/b]四字渐露大丫头素日怡红细事也。[b]庚眉:[/b]怡红细事俱用带笔白描,是大章法也。丁亥夏。畸笏叟。[/color]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color=#ff0000][b]庚侧:[/b]清楚之至。[/color]
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color=#ff0000][b]庚侧:[/b]难说小红无心,白描。[/color]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color=#ff0000][b]庚侧:[/b]“难说”二字全在此句来。[/color]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都拦着帏幙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color=#ff0000][b]庚侧:[/b]用秋纹问,是暗透之法。[/color]“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color=#ff0000][b]庚侧:[/b]可是暗透法。[/color]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那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color=#ff0000][b]庚夹:[/b]又是个林。[/color]小名红玉,[color=#ff0000][b]庚夹:[/b]“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color]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color=#ff0000][b]庚夹:[/b]妙文。[/color]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有三分容貌,[color=#ff0000][b]庚夹:[/b]有三分容貌尚且不肯受屈,况黛玉等一干才貌者乎?[/color]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color=#ff0000][b]庚夹:[/b]争夺者同来一看。[/color]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color=#ff0000][b]庚侧:[/b]“难说”的原故在此。[/color]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color=#ff0000][b]庚侧:[/b]余前批不谬。[/color]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color=#ff0000][b]庚夹:[/b]争名夺利者齐来一哭。[/color]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color=#ff0000][b]庚侧:[/b]睡梦中当然一跑,这方是怡红之鬟。[/color]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color=#ff0000][b]庚:[/b]《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此梦更写的新奇,不见后文,不知是梦。[/color]
[color=#ff0000]红玉在怡红院为诸环所掩,亦可谓生不遇时,但看后四章供阿凤驱使可知。[/color]
[color=blue][b]戚[/b]总评:冷暖时,只自知,金刚、卜氏浑闲事。眼中心,言中意,三生旧债原无底。任你贵比王侯,任你富似郭、石,一时间,风流愿,不怕死![/color][/size]
2006-10-18 22:56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blue][b]戚:[/b]有缘的,推不开;知心的,死不改。纵然是通灵神玉也遭尘败。梦里徘徊,醒后疑猜,时时兜底上心来。怕人窥破笑盈腮,独自无言偷打咳。这的是,前生造定今生债。[/color]
话说红玉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子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复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来会他去打扫屋子地,提洗脸水。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扫地。
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color=#ff0000][b]甲侧:[/b]是宝玉心中想,不是袭人拈酸。[/color]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color=#ff0000][b]甲侧:[/b]不知“好”字是如何讲?答曰:在“何等行为”四字上看便知,玉儿每情不情,况有情者乎?[/color]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color=#ff0000][b]甲侧:[/b]八字写尽蠢鬟,是为衬红玉,亦如用豪贵人家浓妆艳饰插金戴银的衬宝钗、黛玉也。[/color]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color=#ff0000][b]庚侧:[/b]文字有层次。[/color]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color=#ff0000][b]甲夹:[/b]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翻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color]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color=#ff0000][b]甲侧:[/b]此处方写出袭人来,是衬贴法。[/color]只得走上前来。袭人笑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喷壶借来使使,我们的还没有收拾了来呢。”红玉答应了,便走出来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幙,方想起今儿有匠役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color=#ff0000][b]甲侧:[/b]文字到此一顿,狡猾之甚。[/color]
展眼过了一日,[color=#ff0000][b]甲侧:[/b]必云“展眼过了一日”者,是反衬红玉“捱一刻似一夏”也,知乎?[/color]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color=#ff0000][b]甲侧:[/b]所谓一笔两用也![/color]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三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可巧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color=#ff0000][b]甲侧:[/b]用《金刚咒》引五鬼法。[/color]唪诵唪诵。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color=#ff0000][b]甲侧:[/b]小人乍得意者齐来一玩。[/color]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color=#ff0000][b]甲侧:[/b]暗中又伏一风月之隙。[/color]倒了一钟茶来递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儿,他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color=#ff0000][b]甲夹:[/b]风月之情,皆系彼此业障所牵。虽云“惺惺惜惺惺”,但亦从业障而来。蠢妇配才郎,世间固不少,然俏女慕村夫者尤多,所谓业障牵魔,不在才貌之论。[b]庚眉:[/b]此等世俗之言,亦因人而用,妥极当极!壬午孟夏,雨窗。畸笏。[/color]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儿是那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color=#ff0000][b]甲侧:[/b]是大家子弟模样。[/color]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color=#ff0000][b]甲侧:[/b]余几几失声哭出。[/color]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color=#ff0000][b]甲侧:[/b]普天下幼年丧母者齐来一哭。[/color]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color=#ff0000][b]甲侧:[/b]慈母娇儿写尽矣。[/color]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的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color=#ff0000][b]甲侧:[/b]已伏金钏回矣。[/color]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color=#ff0000][b]甲侧:[/b]阿凤活现纸上。[/color]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color=#ff0000][b]庚侧:[/b]为下文紧一步。[/color]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color=#ff0000][b]甲侧:[/b]补出素日来。[/color]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那赵姨娘素日虽然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走去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color=#ff0000][b]甲侧:[/b]总是为楔紧“五鬼”一回文字。[/color]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color=#ff0000][b]甲侧:[/b]两笑,坏极。[b]庚眉:[/b]为五鬼法作耳,非泛文也。雨窗。[/color]道:“便说是自己烫的,[color=#ff0000][b]甲侧:[/b]玉兄自是悌弟之心性,一叹。[/color]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color=#ff0000][b]甲侧:[/b]坏极!总是调唆口吻,赵氏宁不觉乎?[/color]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后,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不曾,这遍方才回来,又偏生烫了。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林黛玉只当烫的十分利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要瞧瞧。宝玉见他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些东西。[color=#ff0000][b]甲夹:[/b]写宝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紧笔墨。[/color]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这件癖性,[color=#ff0000][b]甲夹:[/b]写林黛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经笔墨。故二人文字虽多,如此等暗伏淡写处亦不少,观者实实看不出者。[/color]知道宝玉的心内怕他嫌脏,[color=#ff0000][b]甲侧:[/b]二人纯用体贴功夫。[b]甲夹:[/b]将二人一并,真真写他二人之心玲珑七窍。[/color]因笑道:“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他疼的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回,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免不得那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color=#ff0000][b]甲侧:[/b]此原非正文,故草草写去。[/color]
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原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回,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口内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向贾母道:“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color=#ff0000][b]甲侧:[/b]一段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混话,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color]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贾母听如此说,便赶着问:“这有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个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便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不敢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作这件功德的。“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菩萨们随心愿舍罢了。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color=#ff0000][b]甲侧:[/b]贼婆先用大铺排试之。[/color]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穷人家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贾母听了,点头思忖。[color=#ff0000][b]甲眉:[/b]“点头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啬也。日费香油四十八斤,每月油二百五十余斤,合钱三百余串。为一小儿,如何服众?太君细心若是。[/color]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color=#ff0000][b]甲侧:[/b]贼道婆!是自“太君思忖”上来,后用如此数语收之,使太君必心悦诚服愿行。贼婆,贼婆,费我作者许多心机摹写也。[/color]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花花的,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贾母说:”既是这样说,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趸来关了去。“马道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命人来吩咐:”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好舍。“说毕,那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color=#ff0000][b]甲侧:[/b]有“各院各房”,接此方不觉突然。[/color]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他吃。
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了鞋面子了。[color=#ff0000][b]甲侧:[/b]见者有分是也。[/color]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将起来。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赵姨娘听说,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color=#ff0000][b]甲侧:[/b]赵妪数语,可知玉兄之身份,况在背后之言。[/color]我只不伏这个主儿。”[color=#ff0000][b]甲侧:[/b]活现赵妪。[/color]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color=#ff0000][b]甲侧:[/b]活现阿凤。[/color]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color=#ff0000][b]甲侧:[/b]是心胆俱怕破。[/color]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color=#ff0000][b]庚侧:[/b]这是妒心正题目。[/color]
马道婆见他如此说,便探他口气说道:[color=#ff0000][b]庚侧:[/b]有隙即入,所谓贼婆,是极![/color]“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呢?”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color=#ff0000][b]庚侧:[/b]二笑。[/color]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color=#ff0000][b]甲侧:[/b]贼婆操必胜之券,赵妪已堕术中,故敢直出明言。可畏可怕![/color]还等到这如今!”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的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color=#ff0000][b]甲侧:[/b]远一步却是近一步。贼婆,贼婆![/color]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color=#ff0000][b]甲侧:[/b]探谢礼大小是如此说法,可怕可畏![/color]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了,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喳说了几句话。[color=#ff0000][b]甲侧:[/b]所谓狐群狗党大家难免,看官着眼。[/color]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手模,[color=#ff0000][b]甲侧:[/b]痴妇,痴妇![/color]走到橱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color=#ff0000][b]甲侧:[/b]有道婆作干娘者来看此句。“并不顾”三字怕杀人。千万件恶事皆从三字生出来。可怕可畏可警,可长存戒之。[/color]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color=#ff0000][b]甲侧:[/b]如此现成,更可怕。[b]庚侧:[/b]如此现成,想贼婆所害之人岂止宝玉、阿凤二人哉?大家太君夫人诫之慎之。[/color]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color=#ff0000][b]甲眉:[/b]宝玉乃贼婆之寄名干儿,一样下此毒手,况阿凤乎?三姑六婆之害如此,即贾母之神明,在所不免。其他只知吃斋念佛之夫人太君,岂能防范的来?此系老太君一大病。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为写出,使看官再四着眼,吾家儿孙慎之戒之![/color]正才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道:“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
却说林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倒时常在一处说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color=#ff0000][b]甲侧:[/b]所谓“闲倚绣房吹柳絮”是也。[/color]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color=#ff0000][b]甲侧:[/b]妙妙!“笋根稚子无人见”,今得颦儿一见,何幸如之。[/color]
不觉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顾无人,[color=#ff0000][b]甲侧:[/b]恐冷落圆亭花柳,故有是十数字也。[/color]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color=#ff0000][b]甲侧:[/b]纯用画家笔写。[/color]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红院中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color=#ff0000][b]甲侧:[/b]闺中女儿乐事。[/color]听见房内有笑声,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时,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里呢,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林黛玉笑道:“今儿齐全,谁下帖子请来的?”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color=#ff0000][b]庚侧:[/b]有照应。[/color]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color=#ff0000][b]甲侧:[/b]该云“我正看《会真记》呢”。一笑。[/color]多谢多谢。”凤姐儿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没有说完,宝玉便说道:“论理可倒罢了,只是我说不大甚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宝钗道:“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大好些。”[color=#ff0000][b]庚眉:[/b]二宝答言是补出诸艳俱领过之文。乙酉冬,雪窗。畸笏老人。[/color]凤姐道:“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着好,[color=#ff0000][b]甲侧:[/b]卿爱因味轻也。卿如何担的起味厚之物耶?[/color]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宝玉道:“你果然爱吃,把我这个也拿了去吃罢。”凤姐笑道:“你要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凤姐道:“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color=#ff0000][b]甲侧:[/b]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岂具不然,叹叹![b]庚侧:[/b]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我也要笑。[/color]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
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color=#ff0000][b]庚侧:[/b]好赞!该他赞。[/color]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color=#ff0000][b]甲侧:[/b]此句还要候查。[/color]说着便啐了一口。
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color=#ff0000][b]甲侧:[/b]大大一泄,好接后文。[/color]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林黛玉抬身就走。宝钗便叫:“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刚至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他两个坐。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宝钗方欲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李宫裁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走了。赵、周两个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color=#ff0000][b]庚侧:[/b]此刻好看之至![/color]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color=#ff0000][b]甲侧:[/b]是已受镇,“说不出来”。勿得错会了意。[/color]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color=#ff0000][b]甲侧:[/b]自黛玉看书起分三段写来,真无容针之空。如夏日乌云四起,疾闪长雷不绝,不知雨落何时,忽然霹雳一声,倾盆大注,何快如之,何乐如之,其令人宁不叫绝![/color]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color=#ff0000][b]庚眉:[/b]黛玉念佛,是吃茶之语在心故也。然摹写神妙,一丝不漏如此。己卯冬夜。[/color]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于是惊动诸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家中一干家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color=#ff0000][b]甲侧:[/b]写玉兄惊动若许人忙乱,正写太君一人之钟爱耳。看官勿被作者瞒过。[/color]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color=#ff0000][b]甲夹:[/b]此处焉用鸡犬?然辉煌富丽,非处家之常也,鸡犬闲闲,始为儿孙千年之业,故于此处必用“鸡犬”二字,方是一族腾腾大舍。[/color]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color=#ff0000][b]甲侧:[/b]写呆兄忙是愈觉忙中之愈忙,且避正文之絮烦。好笔仗,写得出。[b]庚侧:[/b]写呆兄是躲烦碎文字法。好想头,好笔力。《石头记》最得力处在此。[/color]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color=#ff0000][b]甲侧:[/b]从阿呆兄意中,又写贾珍一笔,妙![/color]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color=#ff0000][b]甲侧:[/b]忙到容针不能。此似唐突颦儿,却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颦儿之丰神若仙子也。[b]甲夹:[/b]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color]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堪堪日落。王子腾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color=#ff0000][b]甲侧:[/b]写外戚,亦避正文之繁。[/color]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晚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color=#ff0000][b]甲侧:[/b]收拾得干净有着落。[b]庚侧:[/b]收拾得得体正大。[/color]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人口不安,也都没了主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color=#ff0000][b]甲侧:[/b]四字写尽政老矣。[/color]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color=#ff0000][b]甲侧:[/b]念书人自应如是语。[/color]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color=#ff0000][b]甲侧:[/b]补明赵妪进怡红为作法也。[/color]
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color=#ff0000][b]甲侧:[/b]“语不惊人死不休”,此之谓也。[/color]“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color=#ff0000][b]庚侧:[/b]断不可少此句。[/color]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color=#ff0000][b]庚侧:[/b]大遂心人必有是语。[/color]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color=#ff0000][b]甲夹:[/b]奇语,所谓溺爱者不明,然天生必有是一段文字的。[/color]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color=#ff0000][b]甲侧:[/b]偏写一头不了又一头之文,真步步紧之文。[/color]请老爷出去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椁的拉来打死。
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color=#ff0000][b]甲侧:[/b]不费丝毫勉强,轻轻收住数百言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全在此处。以幻作真,以真作幻,看书人亦要如是看法为幸。[/color]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color=#ff0000][b]甲侧:[/b]作者是幻笔,合屋俱是幻耳,焉能无闻?[/color]心中亦希罕,[color=#ff0000][b]甲侧:[/b]政老亦落幻中。[/color]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color=#ff0000][b]甲夹:[/b]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color]
见那和尚是怎的模样: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庙里焚修。”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话。[color=#ff0000][b]甲侧:[/b]避俗套法。[/color]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color=#ff0000][b]庚侧:[/b]点题。[/color]谁知竟不灵验。”那僧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color=#ff0000][b]甲夹:[/b]石皆能迷,可知其害不小。观者着眼,方可读《石头记》。[/color]故不灵验了。[color=#ff0000][b]甲侧:[/b]读书者观之。[/color]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color=#ff0000][b]庚侧:[/b]“只怕”二字,是不知此石肯听持诵否?[/color]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color=#ff0000][b]庚侧:[/b]正点题,大荒山手捧时语。[/color]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color=#ff0000][b]甲夹:[/b]见此一句,令人可叹可惊,不忍往后再看矣![/color]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color=#ff0000][b]甲侧:[/b]所谓越不聪明越快活。[/color]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color=#ff0000][b]甲侧:[/b]无百年的筵席。[/color]冤孽偿清好散场!”[color=#ff0000][b]甲侧:[/b]三次锻炼,焉得不成佛作祖?[/color]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color=#ff0000][b]庚侧:[/b]是要紧语,是不可不写之套语。[/color]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color=#ff0000][b]庚眉:[/b]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僧道踪迹虚实,幻笔幻想,写幻人于幻文也。壬午孟夏,雨窗。[/color]贾政赶着还说话,让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那里有个踪影。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
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醒来,[color=#ff0000][b]甲侧:[/b]能领持诵,故如此灵效。[/color]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color=#ff0000][b]甲侧:[/b]昊天罔极之恩如何报得?哭杀幼而丧亲者。[/color]旋熬了米汤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color=#ff0000][b]甲眉:[/b]通灵玉听癞和尚二偈即刻灵应,抵却前回若干《庄子》及语录机锋偈子。正所谓物各有所主也。叹不得见玉兄“悬崖撒手”文字为恨。[/color]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color=#ff0000][b]甲侧:[/b]针对得病时那一声。[/color]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color=#ff0000][b]庚侧:[/b]这一句作正意看,余皆雅谑,但此一谑抵颦儿半部之谑。[/color]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黛玉不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那些贫嘴恶舌的人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
[color=#ff0000][b]甲:[/b]先写红玉数行引接正文,是不作开门见山文字。[/color]
[color=#ff0000]灯油引大光明普照菩萨,大光明普照菩萨引五鬼魇魔法是一线贯成。[/color]
[color=#ff0000]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却又不灵,遇癞和尚、跛道人一点方灵应矣。写利欲之害如此。[/color]
[color=#ff0000]此回本意是为禁三姑六婆进门之害,难以防范。[/color]
[color=#ff0000][b]庚:[/b]此回书因才干乖觉太露,引出事来,作者婆心为世之乖觉人为鉴。[/color]
[color=blue][b]戚[/b]总评:欲深魔重复何疑,苦海冤河解者谁?结不休时冤日盛,井天甚小性难移。[/color][/size]
2006-10-19 15:14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蜜意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blue][b]戚:[/b]一个是时才得传消息,一个是旧喜化作新歌。真真假假事堪疑,哭向花林月底。[/color]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象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color=#ff0000][b]甲侧:[/b]岔开正文,却是为正文作引。[b]庚侧:[/b]你看他偏不写正文,偏有许多闲文,却是补遗。[/color]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因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color=#ff0000][b]甲侧:[/b]交代井井有法。[b]庚侧:[/b]前文有言。[/color]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color=#ff0000][b]庚侧:[/b]是补写否?[/color]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color=#ff0000][b]甲侧:[/b]潇湘常事出自别院婢口中,反觉新鲜。[/color]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color=#ff0000][b]庚眉:[/b]此等细事是旧族大家闺中常情,今特为暴发钱奴写来作鉴。一笑。壬午夏,雨窗。[/color]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color=#ff0000][b]庚侧:[/b]是补写否?[/color]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color=#ff0000][b]甲侧:[/b]闲言中叙出黛玉之弱。草蛇灰线。[/color]红玉道:“胡说![color=#ff0000][b]庚侧:[/b]如闻。[/color]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color=#ff0000][b]庚侧:[/b]从旁人眼中口中出,妙极![/color]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color=#ff0000][b]甲侧:[/b]此句令人气噎,总在无可奈何上来。[/color]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象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color=#ff0000][b]庚侧:[/b]是补文否?[/color]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color=#ff0000][b]庚侧:[/b]是补写否?[/color]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color=#ff0000][b]庚侧:[/b]是补写否?[/color]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color=#ff0000][b]庚侧:[/b]道着心病。[/color]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color=#ff0000][b]庚侧:[/b]确论公论,方见袭卿身份。[/color]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color=#ff0000][b]甲侧:[/b]此时写出此等言语,令人堕泪。[/color]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color=#ff0000][b]庚侧:[/b]不但佳蕙,批书者亦泪下矣。[/color]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color=#ff0000][b]庚侧:[/b]还是补文。[/color]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象有几百年的熬煎。”[color=#ff0000][b]甲侧:[/b]却是小女儿口中无味之谈,实是写宝玉不如一环婢。[b]甲眉:[/b]红玉一腔委屈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己卯冬。][b]甲眉:[/b]“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庚)][/color]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color=#ff0000][b]甲侧:[/b]文字又一顿。[/color]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倒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color=#ff0000][b]甲侧:[/b]又是不合式之言,擢心语。[/color]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color=#ff0000][b]甲侧:[/b]活龙活现之文。[/color]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color=#ff0000][b]庚侧:[/b]何如?[/color]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color=#ff0000][b]庚侧:[/b]是补文否?[/color]放在那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color=#ff0000][b]庚侧:[/b]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color]一面说着,一面出神,[color=#ff0000][b]甲侧:[/b]总是画境。[/color]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color=#ff0000][b]庚侧:[/b]还是补文。[/color]便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来。”佳蕙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罢。”红玉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color=#ff0000][b]庚侧:[/b]袭人身份。[/color]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color=#ff0000][b]庚侧:[/b]曲折再四,方逼出正文来。[/color]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color=#ff0000][b]甲侧:[/b]奇文,真令人不得机关。[/color]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color=#ff0000][b]甲侧:[/b]囫囵不解语。[/color]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color=#ff0000][b]甲侧:[/b]奇文神文。[/color]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color=#ff0000][b]甲侧:[/b]更不解。[/color]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color=#ff0000][b]甲侧:[/b]是遂心语。[/color]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color=#ff0000][b]甲侧:[/b]妙!的是老妪口气。[/color]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color=#ff0000][b]甲侧:[/b]更不解。[/color]就回不进来才是。”[color=#ff0000][b]甲夹:[/b]是私心语,神妙![/color]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color=#ff0000][b]甲夹:[/b]总是私心语,要直问又不敢,只用这等语慢慢的套出。有神理。[/color]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color=#ff0000][b]甲夹:[/b]总是不言神情,另出花样。[/color]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color=#ff0000][b]甲夹:[/b]坠儿者,赘也。人生天地间已是赘疣,况又生许多冤情孽债。叹叹![/color]红玉道:“那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color=#ff0000][b]庚侧:[/b]等的是这句话。[/color]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color=#ff0000][b]甲夹:[/b]妙!不说红玉不走,亦不说走,只说“刚走到”三字,可知红玉有私心矣。若说出必定不走必定走,则文字死板,且亦棱角过露,非写女儿之笔也。[/color]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color=#ff0000][b]甲夹:[/b]看官至此,须掩卷细想上三十回中篇篇句句点“红”字处,可与此处想如何?[/color]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color=#ff0000][b]甲夹:[/b]伤哉,转眼便红稀绿瘦矣。叹叹![/color]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color=#ff0000][b]甲侧:[/b]此文若张僧繇点睛之龙,破壁飞矣,焉得不拍案叫绝![/color]“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color=#ff0000][b]甲侧:[/b]器皿叠叠。[b]庚侧:[/b]不能细览之文。[/color]文章闪灼,[color=#ff0000][b]甲侧:[/b]陈设垒垒。[b]庚侧:[/b]不得细玩之文。[/color]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color=#ff0000][b]甲侧:[/b]武夷九曲之文。[/color]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color=#ff0000][b]甲侧:[/b]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若果真看书,在隔纱窗子说话时已经放下了。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color]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color=#ff0000][b]庚侧:[/b]小叔身段。[/color]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color=#ff0000][b]甲侧:[/b]不伦不理,迎合字样,口气逼肖,可笑可叹![b]庚侧:[/b]谁一家子?可发一大笑。[/color]
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color=#ff0000][b]甲侧:[/b]前写不敢正眼,今又如此写,是用茶来,有心人故留此神,于接茶时站起,方不突然。[b]庚侧:[/b]此句是认人,非前溜红玉之文。[/color]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color=#ff0000][b]甲侧:[/b]《水浒》文法用的恰,当是芸哥眼中也。[/color]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他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color=#ff0000][b]甲侧:[/b]一路总是贾芸是个有心人,一丝不乱。[/color]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color=#ff0000][b]庚侧:[/b]如何?可知余前批不谬。[/color]今见他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color=#ff0000][b]甲夹:[/b]总写贾芸乖觉,一丝不乱。[/color]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color=#ff0000][b]甲侧:[/b]红玉何以使得?[/color]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color=#ff0000][b]甲夹:[/b]妙极是极!况宝玉又有何正紧(经)可说的![/color]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color=#ff0000][b]甲夹:[/b]几个“谁家”,自北静王公侯驸马诸大家包括尽矣,写尽纨绔口角。[b]庚侧:[/b]脂砚斋再笔:对芸兄原无可说之话。[/color]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color=#ff0000][b]甲侧:[/b]渐渐入港。[/color]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color=#ff0000][b]庚侧:[/b]“传”字正文,此处方露。[/color]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color=#ff0000][b]甲夹:[/b]至此一顿,狡猾之甚!原非书中正文之人,写来间色耳。[/color]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color=#ff0000][b]甲侧:[/b]不答得妙![b]庚侧:[/b]不答上文,妙极![/color]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腻腻烦烦的。”[color=#ff0000][b]庚侧:[/b]玉兄最得意之文,起笔却如此写。[/color]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
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color=#ff0000][b]甲侧:[/b]余亦不解。[/color]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color=#ff0000][b]甲侧:[/b]前文。[b]庚侧:[/b]此等文可是人能意料的?[/color]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color=#ff0000][b]甲侧:[/b]奇文奇语,默思之方意会。为玉兄之毫无一正事,只知安富尊荣而写。[b]庚侧:[/b]答得何其堂皇正大,何其坦然之至![/color]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color=#ff0000][b]庚侧:[/b]像无意。[/color]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color=#ff0000][b]甲夹:[/b]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b]庚侧:[/b]原无意。[/color]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color=#ff0000][b]甲侧:[/b]无一丝心机,反似初至者,故接有忘形忘情话来。[b]庚侧:[/b]三字如此出,足见真出无意。[/color]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color=#ff0000][b]甲侧:[/b]写得出,写得出。[/color]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color=#ff0000][b]甲夹:[/b]未曾看见先听见,有神理。[/color]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color=#ff0000][b]甲侧:[/b]用情忘情神化之文。[b]庚眉:[/b]先用“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八字,“一缕幽香自纱窗中暗暗透出”,“细细的长叹一声”等句,方引出“每日家情思昏睡睡”仙音妙音来,非纯化功夫之笔不能,可见行文之难。[/color]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color=#ff0000][b]甲侧:[/b]有神理,真真画出。[/color]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color=#ff0000][b]庚眉:[/b]二玉这回文字,作者亦在无意上写来,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也。[/color]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color=#ff0000][b]甲侧:[/b]一丝不漏,且避若干嚼蜡之文。[/color]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color=#ff0000][b]甲侧:[/b]妙极!可知黛玉是怕宝玉去也。[/color]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侯。”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color=#ff0000][b]甲侧:[/b]真正无意忘情。[b]庚侧:[/b]真正无意忘情冲口而出之语。[b]庚眉:[/b]方才见芸哥所拿之书一定是《西厢记》,不然如何忘情之此?[/color]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color=#ff0000][b]甲侧:[/b]我也要恼。[/color]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color=#ff0000][b]庚眉:[/b]若无如此文字收拾二玉,写颦无非至再哭恸哭,玉只以赔尽小心软求漫恳,二人一笑而止。且书内若此亦多多矣,未免有犯雷同之病。故用险句结住,使二玉心中不得不将现事抛却,各怀一惊心意,再作下文。壬午孟夏,雨窗。畸笏。[/color]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的一般,[color=#ff0000][b]甲侧:[/b]不止玉兄一惊,即阿颦亦不免一吓,作者只顾写来收拾二玉之文,忘却颦儿也。想作者亦似宝玉道《西厢》之句,忘情而出也。[/color]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茗烟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是作什么?”茗烟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看时,见是薛蟠拍着手跳了出来,笑道:[color=#ff0000][b]甲侧:[/b]如此戏弄,非呆兄无人。欲释二玉,非此戏弄不能立解,勿得泛泛看过。不知作者胸中有多少丘壑。[b]庚侧:[/b]非呆兄行不出此等戏弄,但作者有多少丘壑在胸中,写来酷肖。[/color]“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茗烟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了,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color=#ff0000][b]庚侧:[/b]酷肖。[/color]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color=#ff0000][b]甲侧:[/b]写粗豪无心人毕肖。[b]庚侧:[/b]真真乱话。[/color]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茗烟道:“反叛肏的,还跪着作什么!”茗烟连忙叩头起来。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color=#ff0000][b]庚侧:[/b]如见如闻。[/color]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color=#ff0000][b]甲侧:[/b]呆兄亦有此语,批书人至此诵《往生咒》至恒河沙数也。[/color]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color=#ff0000][b]甲侧:[/b]此语令人哭不得笑不得,亦真心语也。[/color]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
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color=#ff0000][b]庚侧:[/b]又一个写法。[/color]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color=#ff0000][b]庚侧:[/b]逼真酷肖。[/color]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color=#ff0000][b]甲侧:[/b]谁说的出?经过者方说得出。叹叹![/color]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color=#ff0000][b]庚侧:[/b]阿呆兄所见之画也![/color]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color=#ff0000][b]甲侧:[/b]奇文,奇文![/color]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color=#ff0000][b]甲眉:[/b]闲事顺笔,骂死不学之纨绔。叹叹![b]庚眉:[/b]闲事顺笔将骂死不学之纨绔。壬午雨窗。畸笏。[/color]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没意思,[color=#ff0000][b]庚侧:[/b]实心人。[/color]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color=#ff0000][b]庚侧:[/b]如见如闻。[/color]已进来了。[color=#ff0000][b]甲侧:[/b]一派英气如在纸上,特为金闺润色也。[/color]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color=#ff0000]如见其人于纸上。[/color]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color=#ff0000][b]庚眉:[/b]紫英豪侠小文三段,是为金闺间色之文,壬午雨窗。 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丁亥夏。畸笏叟。 惜“卫若兰射圃”文字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color]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color=#ff0000][b]庚侧:[/b]如何着想?新奇字样。[/color]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color=#ff0000][b]甲侧:[/b]似又伏一大事样,英侠人累累如是,令人猜摹。[/color]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color=#ff0000][b]庚侧:[/b]馀文再述。[/color]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color=#ff0000][b]庚侧:[/b]如闻如见。[/color]你我这些年,那回儿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color=#ff0000][b]庚侧:[/b]写豪爽人如此。[/color]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color=#ff0000][b]甲侧:[/b]令人快活煞。[b]庚侧:[/b]爽快人如此,令人羡煞。[/color]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color=#ff0000][b]甲侧:[/b]实心人如此,丝毫行迹俱无,令人痛快煞。[/color]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color=#ff0000][b]甲侧:[/b]收拾得好。[/color]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color=#ff0000][b]甲侧:[/b]生员切己之事,时刻难忘。[/color]不知是祸是福,[color=#ff0000][b]庚侧:[/b]下文伏线。[/color]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他,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我知道我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color=#ff0000][b]甲侧:[/b]暗对呆兄言宝玉配吃语。[/color]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color=#ff0000][b]甲侧:[/b]本是切己事。[/color]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color=#ff0000][b]甲侧:[/b]呆兄此席,的是合和筵也。一笑。[b]庚侧:[/b]这席东道是和事酒不是?[/color]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color=#ff0000][b]甲侧:[/b]《石头记》最好看处是此等章法。[/color]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color=#ff0000][b]庚侧:[/b]避难法。[/color]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color=#ff0000][b]庚眉:[/b]晴雯迁怒是常事耳,写钗、颦二卿身上,与踢袭人之文,令人与何处设想着笔?丁亥夏。畸笏叟。[/color]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color=#ff0000][b]甲侧:[/b]犯宝钗如此写法。[/color]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color=#ff0000][b]甲侧:[/b]指明人则暗写。[/color]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color=#ff0000][b]甲侧:[/b]犯黛玉如此写明。[/color]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color=#ff0000][b]甲侧:[/b]不知人则明写。[/color]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color=#ff0000][b]甲侧:[/b]想黛玉高声亦不过你我平常说话一样耳,况晴雯素昔浮躁多气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须得批书人唱“大江东去”的喉咙,嚷着“是我林黛玉叫门”方可。又想若开了门,如何有后面很多好字样好文章,看官者意为是否?[/color]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color=#ff0000][b]甲侧:[/b]寄食者着眼,况颦儿何等人乎?[/color]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color=#ff0000][b]甲侧:[/b]可怜杀!可疼杀!余亦泪下。[/color]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color=#ff0000][b]甲侧:[/b]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原来是哭出来的。一笑。[/color]
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且看下回。
[color=#ff0000][b]甲:[/b]此回乃颦儿正文,故借小红许多曲折琐碎之笔作引。[/color]
[color=#ff0000]怡红院见贾芸,宝玉心内似有如无,贾芸眼中应接不暇。[/color]
[color=#ff0000]“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八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又“细细的长叹一声”等句方引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仙音妙音,俱纯化工夫之笔。[/color]
[color=#ff0000]二玉这回文字,作者亦在无意上写来,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也。[/color]
[color=#ff0000]收拾二玉文字,写颦无非哭玉、再哭、恸哭,玉只以陪事小心软求慢恳,二人一笑而止。且书内若此亦多多矣,未免有犯雷同之病。故险语结住,使二玉心中不得不将现事抛却,各怀以惊心意,再作下文。[/color]
[color=#ff0000]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color]
[color=#ff0000]晴雯迁怒系常事耳,写于钗、颦二卿身上与踢袭人、打平儿之文,令人于何处设想着笔。[/color]
[color=#ff0000]黛玉望怡红之泣,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上来。[/color]
[color=blue][b]戚[/b]总评:喜相逢,三生注定;遗手帕,月老红丝。幸得人语说连理,又忽见他枝并蒂。难猜未解细追思,罔多疑,空向花枝哭月底。[/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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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9 15:19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ff0000][b]庚:[/b]《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践花日诸艳毕集之期。践花日不论其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耳。[/color]
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他倒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color=#ff0000][b]庚侧:[/b]四字闪煞颦儿也。[/color]自觉无味,便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他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color=#ff0000][b]庚侧:[/b]画美人之秘诀。[/color]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便常常的就自泪自干。[color=#ff0000][b]庚侧:[/b]补写,却是避繁文法。[/color]先时还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曲,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竟常常的如此,[color=#ff0000][b]甲侧:[/b]补潇湘馆常文也。[/color]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没人去理,由他去闷坐,[color=#ff0000][b]庚侧:[/b]所谓“久病床前少孝子”是也。[/color]只管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color=#ff0000][b]甲侧:[/b]画美人秘诀。[/color]眼睛含着泪,[color=#ff0000][b]庚侧:[/b]前批的画美人秘诀,今竟画出《金闺夜坐图》来了。[/color]好似木雕泥塑[color=#ff0000][b]甲侧:[/b]木是旃檀,泥是金沙方可。[/color]的一般,直坐到三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color=#ff0000][b]庚侧:[/b]无论事之有无,看去有理。[/color]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颻,花枝招展,[color=#ff0000][b]甲侧:[/b]数句大观园景倍胜省亲一回,在一园人俱得闲闲寻乐上看,彼时只有元春一人闲耳。[b]庚侧:[/b]数句抵省亲一回文字,反觉闲闲有趣有味的领略。[/color]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color=#ff0000][b]甲侧:[/b]桃、杏、燕、莺是这样用法。[/color]一时也道不尽。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color=#ff0000][b]庚眉:[/b]不写凤姐随大众一笔,见红玉一段则认为泛文矣。何一丝不漏若此。畸笏。[/color]等并巧姐、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丢下了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color=#ff0000][b]庚侧:[/b]一人不漏。[/color]上来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他们去罢。我叫林姑娘去就来。”说着便逶迤往潇湘馆来。[color=#ff0000][b]甲侧:[/b]安插一处,好写一处,正一张口难说两家话也。[/color]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color=#ff0000][b]庚侧:[/b]道尽二玉连日事。[/color]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color=#ff0000][b]甲侧:[/b]道尽黛玉每每小性,全不在宝钗身上。[/color]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color=#ff0000][b]甲侧:[/b]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写宝钗无不相宜。[/color]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color=#ff0000][b]庚侧:[/b]若玉兄在,必有许多张罗。[/color]宝钗也无心扑了,[color=#ff0000][b]庚侧:[/b]原是无可无不可。[/color]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color=#ff0000][b]甲侧:[/b]无闲纸闲笔之文如此。[/color]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color=#ff0000][b]庚眉:[/b]这桩风流案,又一体写法,甚当。己卯冬夜。[/color]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color=#ff0000][b]庚侧:[/b]岂敢。[b]庚眉:[/b]这是自难自法,好极好极!惯用险笔如此。壬午夏,雨窗。[/color]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color=#ff0000][b]庚侧:[/b]贼起飞志,不假。[/color]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color=#ff0000][b]甲侧:[/b]四字写宝钗守身如此。[/color]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color=#ff0000][b]庚侧:[/b]道尽矣。[/color]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color=#ff0000][b]庚侧:[/b]闺中弱女机变,如此之便,如此之急。[/color]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color=#ff0000][b]庚眉:[/b]此句实借红玉反写宝钗也,勿得认错作者章法。[/color]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color=#ff0000][b]庚侧:[/b]像极!好煞,妙煞!焉的不拍案叫绝![/color]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color=#ff0000][b]庚侧:[/b]像极!是极![/color]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color=#ff0000][b]甲侧:[/b]真弄婴儿,轻便如此,即余至此亦要发笑。[/color]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color=#ff0000][b]甲侧:[/b]宝钗身份。[b]庚侧:[/b]实有这一句的。[/color]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color=#ff0000][b]庚侧:[/b]移东挪西,任意写去,却是真有的。[/color]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color=#ff0000][b]甲侧:[/b]二句系黛玉身份。[/color]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color=#ff0000][b]庚侧:[/b]勉强话。[/color]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他们顽笑。
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前,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凤姐打量了一打量,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笑道:“我的丫头今儿没跟进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使唤个人出去,可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罢了。”[color=#ff0000][b]甲侧:[/b]操必胜之券。红儿机括志量,自知能应阿凤使令意。[/color]凤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里的?[color=#ff0000][b]庚侧:[/b]反如此问。[/color]我使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答应。”[color=#ff0000][b]庚侧:[/b]问那小姐为此。[/color]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color=#ff0000][b]甲侧:[/b]“哎哟”“怪道”四字,一是玉兄手下无能为者。前文打量生的“干净俏丽”四字,合而观之,小红则活现于纸上矣。[b]庚侧:[/b]夸赞语也。[/color]也罢了。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color=#ff0000][b]庚侧:[/b]一件。[/color]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color=#ff0000][b]庚侧:[/b]二件。[/color]
红玉听说撤身去了,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子上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color=#ff0000][b]庚侧:[/b]小点缀。一笑。[/color]便赶上来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color=#ff0000][b]庚侧:[/b]妙极![/color]红玉听了,抽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红玉上来陪笑问道:“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红玉听了,才往稻香村来,顶头只见[color=#ff0000][b]庚侧:[/b]又一折。[/color]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就在外头逛。”[color=#ff0000][b]庚侧:[/b]必有此数句,方引出称心得意之语来。再不用本院人见小红,此差只几分遂心。[/color]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侯,姐姐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color=#ff0000][b]甲侧:[/b]岔一人问,俱是不受用意。[/color]红玉道:“今儿不该我爖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霰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color=#ff0000][b]甲侧:[/b]非小红夸耀,系尔等逼出来的,离怡红意已定矣。[/color]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color=#ff0000][b]庚侧:[/b]得意!称心如意,在此一举荷包。[/color]方没言语了,[color=#ff0000][b]甲侧:[/b]众女儿何苦自讨之。[/color]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color=#ff0000][b]庚侧:[/b]虽是醋语,却与下无痕。[/color]一面说着去了。
这里红玉听说,不便分证,只得忍着气来找凤姐儿。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儿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儿呢。红玉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了起来,[color=#ff0000][b]甲侧:[/b]交代不在盘架下了。[/color]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color=#ff0000][b]庚侧:[/b]两件完了。[/color]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color=#ff0000][b]甲侧:[/b]可知前红玉云“就把那按奶奶的主意”是欲俭,但恐累赘耳,故阿凤有是问,彼能细答。[/color]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color=#ff0000][b]甲侧:[/b]又一门。[/color]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color=#ff0000][b]甲侧:[/b]又一门。[/color]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color=#ff0000][b]甲侧:[/b]又一门。[/color]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话未说完,[color=#ff0000][b]庚侧:[/b]又一润色。[/color]李氏道:“嗳哟![color=#ff0000][b]甲侧:[/b]红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却为宝玉后伏线。[/color]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红玉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color=#ff0000][b]庚侧:[/b]写死假斯文。[/color]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人之外,我就怕和人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color=#ff0000][b]庚侧:[/b]贬杀,骂杀。[/color]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宫裁笑道:“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凤姐又道:“这一个丫头就好。[color=#ff0000][b]甲侧:[/b]红玉听见了吗?[/color]方才两遭,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简断。”[color=#ff0000][b]甲侧:[/b]红玉此刻心内想:可惜晴雯等不在傍。[/color]说着又向红玉笑道:“你明儿伏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color=#ff0000][b]庚侧:[/b]不假。[/color]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别作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头比你大的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今儿抬举了你呢!”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color=#ff0000][b]庚侧:[/b]所以说“比你大的大的”。[/color]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凤姐道:“谁是你妈?”[color=#ff0000][b]庚侧:[/b]晴雯说过。[/color]李宫裁笑道:“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color=#ff0000][b]甲侧:[/b]管家之女,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color]凤姐听了十分诧异,说道:“哦!原来是他的丫头。”[color=#ff0000][b]甲侧:[/b]传神。[/color]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对天聋地哑。[color=#ff0000][b]甲侧:[/b]用的是阿凤口角。[/color]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红玉道:“十七岁了。”又问名字,[color=#ff0000][b]甲侧:[/b]真真不知名,可叹![/color]红玉道:“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color=#ff0000][b]庚侧:[/b]又一下针。[/color]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说道:“既这么着肯跟,我还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一般答应着。他饶不挑,倒把这女孩子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的他妈!”凤姐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color=#ff0000][b]甲侧:[/b]有悌弟之心。[/color]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color=#ff0000][b]甲侧:[/b]总是追写红玉十分心事。[/color]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color=#ff0000][b]甲侧:[/b]好答!可知两处俱是主见。[/color]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color=#ff0000][b]庚侧:[/b]千愿意万愿意之言。[/color]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color=#ff0000][b]甲侧:[/b]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b]庚眉:[/b]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确证。作者又不得有也。己卯冬夜。[b]庚眉:[/b]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color]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color=#ff0000][b]庚侧:[/b]截得真好。[/color]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红玉回怡红院去,[color=#ff0000][b]庚侧:[/b]好,接得更好。[/color]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color=#ff0000][b]甲侧:[/b]明知无是事,不得不作开谈。[/color]教我悬了一夜心。”[color=#ff0000][b]庚侧:[/b]并不为告悬心。[/color]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color=#ff0000][b]甲侧:[/b]不见宝玉,阿颦断无此一段闲言,总在欲言不言难禁之意,了却“情情”之正文也。[b]庚侧:[/b]倒像不曾听见的。[/color]“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color=#ff0000][b]甲侧:[/b]毕真不错。[/color]那知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象是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见他,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color=#ff0000][b]庚侧:[/b]毕真不错。[/color]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仙鹤,[color=#ff0000][b]庚侧:[/b]二玉文字岂是容易写的,故有此截。[b]庚眉:[/b]《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color]见黛玉来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三天没见了。”[color=#ff0000][b]甲侧:[/b]横云截岭,好极,妙极!二玉文原不易写,《石头记》得力处在兹。[/color]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探春道:“哥哥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color=#ff0000][b]庚侧:[/b]是移一处语。[/color]宝玉听说,便跟了他来到一棵石榴树下。探春因说道:“这几天老爷可叫你没有?”[color=#ff0000][b]甲侧:[/b]老爷叫宝玉再无喜事,故园中合宅皆知。[/color]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的。”[color=#ff0000][b]甲侧:[/b]非谎也,避繁也。[b]庚侧:[/b]怕文繁。[/color]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侯,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color=#ff0000][b]庚眉:[/b]若无此一岔,二玉和合则成嚼蜡文字。《石头记》得力处正此。丁亥夏。畸笏叟。[/color]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color=#ff0000][b]庚侧:[/b]不知物理艰难,公子口气也。[/color]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color=#ff0000][b]甲侧:[/b]是论物?是论人?看官着眼。[/color]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象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color=#ff0000][b]庚侧:[/b]补遗法。[/color]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作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color=#ff0000][b]庚侧:[/b]指环哥。[/color]鞋搭拉袜搭拉的[color=#ff0000][b]甲侧:[/b]何至如此,写妒妇信口逗。[/color]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象了!还有笑话呢:[color=#ff0000][b]甲侧:[/b]开一步,妙妙![/color]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顽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color=#ff0000][b]庚眉:[/b]这一节特为“兴利除弊”一回伏线。[/color]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color=#ff0000][b]庚侧:[/b]截得好。[/color]“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color=#ff0000][b]甲侧:[/b]兄妹话虽久长,心事总未少歇,接得好。[/color]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越性迟两日,[color=#ff0000][b]甲侧:[/b]作书人调侃耶?[/color]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color=#ff0000][b]庚眉:[/b]不因见落花,宝玉如何突至埋香冢?不至埋香冢,如何写《葬花吟》?《石头记》无闲文闲字正此。丁亥夏。畸笏叟。[/color]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color=#ff0000][b]甲侧:[/b]至埋香冢方不牵强,好情理。[/color]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color=#ff0000][b]甲侧:[/b]收拾的干净。[/color]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color=#ff0000][b]甲侧:[/b]怕人笑说。[/color]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color=#ff0000][b]庚侧:[/b]新鲜。[/color]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color=#ff0000][b]甲侧:[/b]奇文异文,俱出《石头记》上,且愈出愈奇文。[/color]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color=#ff0000][b]甲侧:[/b]岔开线络,活泼之至![/color]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color=#ff0000]甲戌特批:诗词歌赋,如此章法写于书上者乎?[/color]
[color=#ff0000][b]甲眉:[/b]“开生面”、“立新场”,是书多多矣,惟此回处更生更新。非颦儿断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情聆。难为了作者了,故留数字以慰之。[b]庚侧:[/b]诗词文章,试问有如此行笔者乎?[b]庚眉:[/b]“开生面”、“立新场”是书不止“红楼梦”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读去非阿颦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章法行文,愧杀古今小说家也。畸笏。[/color]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color=#ff0000][b]甲侧:[/b]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噫嘻!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故掷笔以待。[b]庚眉:[/b]余读《葬花吟》凡三阅,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 先生想身非宝玉,何得而下笔?即字字双圈,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 噫嘻!客亦《石头记》化来之人!故掷笔以待。[/color]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要知端底,再看下回。
[color=#ff0000][b]甲:[/b]饯花辰不论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致生趣耳。[/color]
[color=#ff0000]池边戏蝶,偶尔适兴;亭外急智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女夫子。[/color]
[color=#ff0000]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color]
[color=#ff0000]《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color]
[color=#ff0000]不因见落花,宝玉如何突至埋香冢;不至埋香冢又如何写《葬花吟》。[/color]
[color=#ff0000]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color]
[color=blue][b]戚[/b]总评:幸逢知己无回避,密语隔窗怕有人。总是关心浑不了,叮咛嘱咐为轻春。[/color]
[color=blue]心事将谁告,花飞动我悲。埋香吟哭后,日日敛双眉。[/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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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9 16:43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ff0000][b]庚:[/b]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color]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color=#ff0000][b]甲眉:[/b]不言炼句炼字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推求悲伤感慨,乃玉兄一生之天性。真颦儿之知己,玉兄外实无一人。想昨阻批《葬花吟》之客,嫡是玉兄之化身无疑。余几作点金为铁之人,笨甚笨甚!(庚眉作“幸甚幸甚!”)[b]庚侧:[/b]百转千回矣。[/color]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color=#ff0000][b]甲侧:[/b]非大善知识,说不出这句话来。[/color]正是:
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color=#ff0000][b]甲侧:[/b]二句作禅语参。[b]甲眉:[/b]一大篇《葬花吟》却如此收拾,真好机杼笔法,令人焉得不叫绝称奇![/color]
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color=#ff0000][b]甲侧:[/b]岂敢岂敢。[/color]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color=#ff0000][b]甲侧:[/b]“情情”,不忍道出“的”字来。[/color]长叹了一声,[color=#ff0000][b]庚侧:[/b]不忍也。[/color]自己抽身便走了。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忽然抬头不见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color=#ff0000][b]甲侧:[/b]折得好,誓不写开门见山文字。[/color]往怡红院来。可巧[color=#ff0000][b]庚侧:[/b]哄人字眼。[/color]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撂开手。”[color=#ff0000][b]甲侧:[/b]非此三字难留莲步,玉兄之机变如此。[/color]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有一句话,请说来。”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color=#ff0000][b]甲侧:[/b]相离尚远,用此句补空,好近阿颦。[/color]黛玉听说,回头就走。[color=#ff0000][b]庚侧:[/b]走得是。[/color]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color=#ff0000][b]甲侧:[/b]自言自语,真是一句话。[/color]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叹道:[color=#ff0000][b]甲侧:[/b]以下乃答言,非一句话也。[/color]“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color=#ff0000][b]甲侧:[/b]我阿颦之恼,玉兄实摸不着,不得不将自幼之苦心实事一诉,方可明心以白今日之故,勿作闲文看。[/color]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color=#ff0000][b]庚侧:[/b]要紧语。[/color]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color=#ff0000][b]庚侧:[/b]反派不是。[/color]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color=#ff0000][b]庚侧:[/b]心事。[/color]凤姐姐[color=#ff0000][b]甲侧:[/b]用此人瞒看官也,瞒颦儿也。心动阿颦在此数句也。一节颇似说辞,玉兄口中却是衷肠话。[/color]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color=#ff0000][b]甲侧:[/b]玉兄泪非容易有的。[/color]
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见他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color=#ff0000][b]庚侧:[/b]有是语。[/color]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color=#ff0000][b]庚侧:[/b]可怜语。[/color]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color=#ff0000][b]庚侧:[/b]实难为情。[/color]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color=#ff0000][b]庚侧:[/b]真有是事。[/color]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color=#ff0000][b]庚侧:[/b]又瞒看官及批书人。[/color]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这个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color=#ff0000][b]甲侧:[/b]“情情”本来面目也。[b]庚侧:[/b]“情情”衷肠。[/color]便说道:“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color=#ff0000][b]庚侧:[/b]正文,该问。[/color]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color=#ff0000][b]庚侧:[/b]实实不知。[/color]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color=#ff0000][b]甲侧:[/b]急了。[/color]林黛玉啐道:[color=#ff0000][b]庚侧:[/b]如闻。[/color]“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color=#ff0000][b]庚侧:[/b]不要兄言,彼已亲睹。[/color]就出来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待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color=#ff0000][b]庚侧:[/b]玉兄口气毕真。[/color]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color=#ff0000][b]庚侧:[/b]不快活之称。[/color]也该教训教训,[color=#ff0000][b]庚侧:[/b]照样的妙![/color]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color=#ff0000][b]庚侧:[/b]也还一句,的是心坎上人。[/color]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color=#ff0000][b]甲侧:[/b]至此心事全无矣。[/color]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color=#ff0000][b]甲侧:[/b]收拾得干净。[/color]遂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林黛玉,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color=#ff0000][b]庚侧:[/b]是新换了的口气。[/color]林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color=#ff0000][b]庚侧:[/b]何如?[/color]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就好了,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color=#ff0000][b]甲侧:[/b]引下文。[/color]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麦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color=#ff0000][b]甲侧:[/b]奇文奇语。[/color]宝玉扎手笑道:[color=#ff0000][b]甲侧:[/b]慈母前放肆了。[b]庚眉:[/b]此写玉兄,亦是释却心中一夜半日要事,故大大一泄。己卯冬夜。[/color]“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color=#ff0000][b]甲侧:[/b]宝玉因黛玉事完,一心无挂碍,故不知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color]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color=#ff0000][b]甲侧:[/b]慧心人自应知之。[/color]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color=#ff0000][b]甲侧:[/b]是语甚对,余幼时所闻之语合符,哀哉伤哉![/color]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color=#ff0000][b]庚侧:[/b]伏线。[/color]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color=#ff0000][b]甲侧:[/b]此语亦不假。[/color]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color=#ff0000][b]庚眉:[/b]写药案是暗度颦卿病势渐加之笔,非泛泛闲文也。丁亥夏。畸笏叟。[/color]宝玉笑道:“这些都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color=#ff0000][b]庚侧:[/b]只闻名。[/color]人形带叶参,[color=#ff0000]三百六十两不足。[/color](kolistan按:此句列藏本缺,梦稿本为旁添;其余各本都混入正文[“不足”,戚本蒙本作“还不够”]。从上下文语气连贯看,此句应为批语。径改。)龟大何首乌,[color=#ff0000][b]庚侧:[/b]听也不曾听过。[/color]千年松根茯苓胆,[color=#ff0000][b]庚眉:[/b]写得不犯冷香丸方子。前“玉生香”回中颦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岂不该有暖香?”是宝玉无药可配矣。今颦儿之剂,若许材料皆系滋补热性之药,兼有许多奇物,而尚未拟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补宝玉之不足,岂不三人一体矣。己卯冬夜。[/color]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为奇,[color=#ff0000][b]庚侧:[/b]还有奇的。[/color]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我撒谎。”口里说着,忽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color=#ff0000][b]庚侧:[/b]好看煞,在颦儿必有之。[/color]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color=#ff0000][b]庚侧:[/b]且不接宝玉文字,妙![/color]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作什么,他说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定要头上带过的,所以来和我寻。他说:‘妹妹就没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来,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了一块三尺上用大红纱去,乳钵乳了隔面子呢。”凤姐说一句,那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子里呢!”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带过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color=#ff0000][b]甲侧:[/b]不止阿凤圆谎,今作者亦为圆谎了,看此数句则知矣。[/color]
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黛玉说话,却拿眼睛瞟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直问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这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color=#ff0000][b]庚侧:[/b]分析得是,不敢正犯。[/color]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打量我撒谎呢。”
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color=#ff0000][b]庚侧:[/b]后文方知。[/color]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着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color=#ff0000][b]甲侧:[/b]冷眼人自然了了。[/color]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color=#ff0000][b]庚侧:[/b]也才吃了饭。[/color]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color=#ff0000][b]庚侧:[/b]是阿凤身段。[/color]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屋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color=#ff0000][b]庚侧:[/b]有是语,有是事。[/color]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一面收起,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合你说说,要叫了来使唤,总也没说,今儿见你才想起来。”[color=#ff0000][b]甲侧:[/b]字眼。[/color]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color=#ff0000][b]甲侧:[/b]红玉接杯倒茶,自纱屉内觅至回廊下,再见此处如此写来,可知玉兄除颦外,俱是行云流水。[/color]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去了。”[color=#ff0000][b]甲侧:[/b]又了却怡红一冤孽,一叹![/color]宝玉道:“只管带去。”说着便要走。[color=#ff0000][b]甲侧:[/b]忙极![/color]凤姐儿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color=#ff0000][b]甲侧:[/b]非也,林妹妹叫我呢。一笑。[/color]有话等我回来罢。”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饭了。贾母因问他:“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color=#ff0000][b]甲侧:[/b]安慰祖母之心也。[/color]因问:“林妹妹在那里?”[color=#ff0000][b]甲侧:[/b]何如?余言不谬。[/color]贾母道:“里头屋里呢。”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color=#ff0000][b]甲侧:[/b]有意无意,暗合针对,无怪玉兄纳闷。[/color]宝玉听了,只是纳闷。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回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color=#ff0000][b]甲眉:[/b]连重二次前言,是颦、宝气味暗合,勿认做有小人过言也。[/color]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说着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迟。”林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头说道:[color=#ff0000][b]甲侧:[/b]仍丢不下,叹叹![/color]“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color=#ff0000][b]甲侧:[/b]何苦来?余不忍听。[/color]
宝玉出来,到外面,只见茗烟说道:“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自己便往书房里来。茗烟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color=#ff0000][b]甲侧:[/b]此门请出玉兄来,故信步又至书房,文人弄墨,虚点缀也。[/color]只见一个老婆子出来了,茗烟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说:“你妈的屄![color=#ff0000][b]庚侧:[/b]活现活跳。[/color]倒好,宝二爷如今在园子里住着,[color=#ff0000][b]甲侧:[/b]与夜间叫人对看。[/color]跟他的人都在园子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茗烟听了,笑道:“骂的是,我也糊涂了。”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茗烟将原故说了。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与茗烟。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了,命人备马,只带着茗烟、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去了。
一径到了冯紫英家门口,有人报与了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宝玉擎茶笑道:“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冯紫英笑道:“你们令表兄弟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color=#ff0000][b]甲眉:[/b]若真有一事,则不成《石头记》文字矣。作者的三昧在兹,批书人得书中三昧亦在兹。壬午孟夏。[/color]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
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color=#ff0000][b]甲侧:[/b]此唱一曲为直刺宝玉。[/color]
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宝玉笑道:“听我说来: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color=#ff0000][b]庚眉:[/b]大海饮酒,西堂产九台灵芝日也,批书至此,宁不悲乎?壬午重阳日。[/color]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color=#ff0000][b]甲侧:[/b]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color]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干,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薛蟠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color=#ff0000][b]甲侧:[/b]爽人爽语。[/color]这竟是捉弄我呢!”[color=#ff0000][b]庚侧:[/b]岂敢?[/color]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你连我也不如!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color=#ff0000][b]庚侧:[/b]有理。[/color]众人都拍手道妙。薛蟠听说无法,只得坐了。听宝玉说道: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道:“说得有理。”薛蟠独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众人问:“如何该罚?”薛蟠道:“他说的我通不懂,怎么不该罚?”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又该罚了。”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
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无板。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下该冯紫英,说道: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
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
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color=#ff0000][b]甲侧:[/b]紫英口中应当如是。[/color]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
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令完,下该云儿。
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color=#ff0000][b]甲侧:[/b]道着了。[/color]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
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
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color=#ff0000][b]甲侧:[/b]双关,妙![/color]
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令完了,下该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color=#ff0000][b]甲侧:[/b]受过此急者,大都不止呆兄一人耳。[/color]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color=#ff0000][b]甲眉:[/b]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color]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color=#ff0000][b]甲侧:[/b]不愁,一笑。[/color]说着便要筛酒。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才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img]http://ebook/jiba.gif[/img]往里戳。”[color=#ff0000][b]甲侧:[/b]有前韵句,故有是句。[/color]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死该死,该死!快唱了罢。”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color=#ff0000][b]甲侧:[/b]何尝呆?[/color]”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于是蒋玉菡说道: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color=#ff0000][b]甲侧:[/b]佳谶也。[/color]并头结双蕊。
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说毕,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
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color=#ff0000][b]甲侧:[/b]真巧![/color]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color=#ff0000][b]甲侧:[/b]瞒过众人。[/color]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又没有宝贝,[color=#ff0000][b]甲侧:[/b]奇谈。[/color]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color=#ff0000][b]甲侧:[/b]用云儿细说,的是章法。[b]庚眉:[/b]云儿知怡红细事,可想玉兄之风情月意也。壬午重阳。[/color]蒋玉菡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借问,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诀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color=#ff0000][b]甲侧:[/b]红绿牵巾是这样用法。一笑。[/color]二人方束好,只见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宝玉道:“马上丢了。”[color=#ff0000][b]庚侧:[/b]随口谎言。[/color]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再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忙一顿把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宝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只得系在腰里。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他去了。”宝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color=#ff0000][b]甲侧:[/b]金姑玉郎是这样写法。[/color]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
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color=#ff0000][b]甲侧:[/b]自道本是绛珠草也。[/color]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color=#ff0000][b]甲侧:[/b]宝钗往王夫人处去,故宝玉先在贾母处,一丝不乱。[/color]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color=#ff0000][b]甲侧:[/b]此处表明以后二宝文章,宜换眼看。[/color]所以总远着宝玉。[color=#ff0000][b]甲眉:[/b]峰峦全露,又用烟云截断,好文字。[/color]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color=#ff0000][b]甲侧:[/b]太白所谓“清水出芙蓉”。[/color]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color=#ff0000][b]甲侧:[/b]忘情,非呆也。[/color]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儿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呢?”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呢。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一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再看下回分明。
[color=#ff0000][b]甲:[/b]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前“玉生香”回中颦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岂不该有暖香?”是宝玉无药可配矣。今颦儿之剂若许材料皆系滋补热性之药,兼有许多奇物,而尚未拟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补宝玉之不足,岂不三人一体矣。宝玉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茜香罗暗系于袭人腰中,系伏线之文。[/color]
[color=blue][b]戚[/b]总评:世间最苦是痴情,不遇知音休应声。盟誓已成了,莫迟误今生。[/color][/size]
2006-10-19 16:45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ff0000][b]庚:[/b]清虚观,贾母、凤姐原意大适意大快乐,偏写出多少不适意事来,此亦天然至情至理必有之事。[/color]
[color=#ff0000]二玉心事,此回大书,是难了割,却用太君一言以定,是道悉通部书之大旨。[/color]
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甩了来,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问是谁。林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他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遂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就不去了。”凤姐儿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的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
贾母听说,笑道:“既这么着,我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凤姐儿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又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姊妹去。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贾母如今这样说,笑道:“还是这么高兴。”因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已,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子,听了这话,谁不要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他也百般撺掇了去,因此李宫裁等都说去。贾母越发心中喜欢,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置,都不必细说。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凡执事人等,闻得是贵妃作好事,贾母亲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况是端阳节间,因此凡动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儿、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金钏、彩云,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说了两遍,方觉好了。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了。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街上人都站在两边。
将至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贾母的轿刚至山门以内,贾母在轿内因看见有守门大帅并千里眼、顺风耳、当方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便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凤姐儿知道鸳鸯等在后面,赶不上来搀贾母,自己下了轿,忙要上来搀。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蜡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
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贾珍忙出来问。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灯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来。那孩子还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战。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别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通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儿,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贾珍答应,领他去了。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一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去,给他几百钱,不要难为了他。家人听说,忙上来领了下去。
贾珍站在阶矶上,因问:“管家在那里?”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一手整理着帽子跑了来,到贾珍跟前。贾珍道:“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不承望来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往你的那院里去;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幺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也到不了这里。”林之孝忙答应“晓得”,又说了几个“是”。贾珍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了出来。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又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亦且连贾璜、[img]http://ebook/bian.gif[/img]、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从墙根下慢慢的溜上来。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着作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伺候。”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声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作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待要打发小子去,又恐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撏了呢!还不跟我进来。”那张道士呵呵大笑,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这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搀他来。”贾珍忙去搀了过来。那张道士先哈哈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安康?众位奶奶小姐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万福万寿,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头叫宝玉。谁知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说毕呵呵又一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贾母道:“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来作好事,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儿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象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撑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凤姐儿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
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么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多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也健壮;二则外面的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受了腌臜气味,倒值多了。”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了一回,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了。”刚说着,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可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在房里顽耍赏人罢。”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不能收。”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象是门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了。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们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贾母笑道:“这倒说的是。”张道士又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希奇,到底也是几件器皿。若给了乞丐,一则与他们无益,二则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与他们。”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罢了。说毕,张道士方退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凤姐等占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贾珍一时来回:“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了下来,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林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贾蓉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彼此见过,贾母方说:“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一句话没说了,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送礼。凤姐儿听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就不防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不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娘子上楼来了。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就想不到这礼上,没的惊动了人。”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逛逛。”那贾母因昨日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林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林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林黛玉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个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林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的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物件。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又见林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的滴下泪来了。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林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一时,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林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剪。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林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林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他们,便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连了他们。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作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便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他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请贾府诸人。宝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采的,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林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们的姊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听见了,你还骂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今儿你也这么着了。明儿初五,大节下,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陪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这么也好,那么也好。”那宝玉听见了不知依与不依,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color=blue][b]戚[/b]总评:一片哭声,总因情重;金玉无言,何可为证?[/color][/size]
2006-10-19 16:47
孤狼在途
神 见 愁 兄弟辛苦了!
2006-10-19 16:50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ff0000][b]庚:[/b]借扇敲双玉,是写宝钗金蝉脱壳。[/color]
[color=#ff0000]银钗画“蔷”字,是痴女梦中说梦。[/color]
[color=#ff0000]脚踢袭人,是断无是理,竟有是事。[/color]
话说林黛玉与宝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度其意,乃劝道:“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林黛玉正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一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林黛玉听了道:“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道:“我只当是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谁知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不大好。”宝玉笑道:“我晓得有什么气。”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林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由不得伤了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笑着走近床来,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林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着,倒象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若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节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着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万声。林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他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人原亲近,因又撑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二爷也全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
宝玉自知这话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胀起来,低着头不敢则一声。幸而屋里没人。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一声儿也说不出来。见宝玉憋的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檫眼泪。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要说又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滚下泪来。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檫。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color=#ff0000][b]辰夹:[/b]写尽宝、黛无限心曲,假使圣叹见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处。[/color]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林黛玉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林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
一句没说完,只听喊道:“好了!”宝林二人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凤姐儿跳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人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呢!还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些心。”说着拉了林黛玉就走。林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凤姐道:“又叫他们作什么,有我伏侍你呢。”一面说,一面拉了就走。宝玉在后面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合。我及至到那里要说合,谁知两个人倒在一处对赔不是了。对笑对诉,倒象‘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合。”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甚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只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林黛玉笑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了心,自己没趣,又见林黛玉来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待要说两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采一直出来。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们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且说那宝玉见王夫人醒来,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如今五月之际,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际,宝玉便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象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叹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说:“你不用跟着那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象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那一个角色来。宝玉忙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次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十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顽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顽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宝玉见关着门,便以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见。叫了半日,拍的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估谅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要不可开,叫他淋着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的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开了门,笑的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那里知道爷回来了。”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大话的,今儿忽见宝玉生气踢他一下,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宝玉一面进房来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见了你!”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你是安心了!素日开门关门,都是那起小丫头子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们也没个怕惧儿。你当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他们也好些。才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间洗澡时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也睡不安稳。忽夜间听得“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开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color=blue][b]戚[/b]总评:爱众不常,多情不寿;风月情怀,醉人如酒。[/color][/size]
2006-10-21 23:37
神 见 愁
[align=center][b][size=4][color=black]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color][/size][/b][/align][b][size=5][color=#008000]
[/color][/size][/b][size=2] [color=#ff0000][b]己:[/b]“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姣嗔不知情事之人一笑,所谓“情不情”。[/color]
[color=#ff0000]“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color]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宝玉见他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的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的,觉怎么呢。”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袭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了口。袭人知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一交五更,宝玉也顾不的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服,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儿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金钏儿昨日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林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呢!”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象是恼我,又不象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了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恨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说话,只见林黛玉进来,便出去了。林黛玉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诉我,我问你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袭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名儿。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的住你来说他。”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得,知道是他点前儿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
一时黛玉去后,就有人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是吃酒,不能推辞,只得尽席而散。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作什么!叫人来看见象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晴雯没的话,嗤的又笑了,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们来。”宝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我也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儿也凉快,那会子洗了,可以不用再洗。我倒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通通头。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也不许洗去,只洗洗手来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他尽力的撕,岂不好?”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一面说着,一面叫袭人。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大家乘凉,不消细说。
至次日午间,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细说。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脱罢。”史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蓬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们着。”贾母因问:“今儿还是住着,还是家去呢?”周奶娘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了来,可不住两天?”史湘云问道:“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道:“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刚只说着,只见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怎么前儿打发人接你去,怎么不来?”王夫人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林黛玉道:“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史湘云道:“什么好东西?”宝玉笑道:“你信他呢!几日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道:“袭人姐姐好?”宝玉道:“多谢你记挂。”湘云道:“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宝玉道:“什么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湘云笑道:“这是什么?”说着便打开。众人看时,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林黛玉笑道:“你们瞧瞧他这主意。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他的带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原来还是他。真真你是糊涂人。”史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他们的东西,这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丫头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岂不清白。”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么清白?”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林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宝玉听见了,倒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宝钗见宝玉笑了,忙起身走开,找了林黛玉去说话。
贾母向湘云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里也凉快,同你姐姐们去逛逛。”湘云答应了,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宫裁,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伏侍就是了。”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早剩下湘云翠缕两个人。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史湘云道:“时候没到。”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翠缕道:“这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的明白了。”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道:“怎么有没阴阳的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便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便是阴。”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湘云道:“这边正面就是阳,那边反面就为阴。”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问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着,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翠缕道:“说是了,就笑的这样了。”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翠缕听了,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他拣的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湘云笑道:“拿来我看。”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问道:“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湘云连忙将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处走。”说着,大家进入怡红院来。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追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久别情况。一时进来归坐,宝玉因笑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着,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袭人道:“什么东西?”宝玉道:“前儿得的麒麟。”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那里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寻去。湘云听了,方知是他遗落的,便笑问道:“你几时又有了麒麟了?”宝玉道:“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糊涂了。”湘云笑道:“幸而是顽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说着,将手一撒,“你瞧瞧,是这个不是?”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因说道……不知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color=#ff0000][b]己:[/b]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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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21 23:38
神 见 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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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ize=4][color=black]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color][/size][/b][/align]
[size=2] [color=#ff0000][b]己:[/b]前明显祖汤先生有《怀人》诗一绝,堪合此回,故录之以待知音:“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道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color]
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拣着了。你是那里拣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象先待我了。”袭人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那个,[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大家风范,情景逼真。[/color][/font]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来。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亲近呢?”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赶来先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几声。”话未了,忙的袭人和宝玉都劝道:“顽话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打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心中意中,多少情致。[/color][/font]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感知己之一叹。[/color][/font]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千古同慨。[/color][/font]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豪爽情形如画。[/color][/font]
袭人道:“且别说顽话,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教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我们这屋里”等字,精神活跳。[/color][/font]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作,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就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倒也不知道。[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反衬迭起,灵活之至。[/color][/font]”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说扎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作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描神![/color][/font]”史湘云道:“越发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袭人道:“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原本烦俗。[/color][/font]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我也不知宝玉是雅是俗,请诸同类一拟。[/color][/font]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际不同湘云一语,湘云也定难出一语。[/color][/font]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袭人善解忿。[/color][/font]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花爱水清明,水怜花色新。浮落虽同流,空惹鱼龙涎。[/color][/font]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普天下才子佳人、英雄侠[士]都同来一哭!我虽愚浊,也愿同声一哭。[/color][/font]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关心情致。[/color][/font]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娇羞态![/color][/font]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痴情态。[/color][/font]。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连我今日看之,也不懂是何等文章。[/color][/font]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第二层。[/color][/font]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真疼真爱、真怜真惜中,每每生出此等心病来。[/color][/font]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何等神佛开慧眼,照见众生孽障,为现此锦绣文章,说此上乘功德法。[/color][/font]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下笔时用一“走”,文之大力,孟贲不若也。[/color][/font]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宝钗听了,忙道:“嗳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偏是近。[/color][/font]叫出去教训一场。”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袭人笑道:“倒是你说说罢。”
宝钗因而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他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真是知己,不枉湘云前言。[/color][/font]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说:“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打的粗,且在别处能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他了。”宝钗道:“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多情的当有这样“牛心左性”之癖。[/color][/font]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袭人笑道:“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痴心的情愿。[/color][/font]”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袭人笑道:“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又一哭法。[/color][/font]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又一哭法。[/color][/font]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世人多是凡事欲瞒人,偏不意中将要着逗露,理之所无,事则多有,何也?[/color][/font]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善劝人,大见解!惜乎不知其情,虽精[金]美玉之言,不中奈何![/color][/font]”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泪下。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却掩了口不说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云龙现影法,可爱煞人。[/color][/font]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
[color=blue][b]戚[/b]总评:世上无情空大地,人间少爱景何穷。其中世界其中了,含笑同归造化功。[/color]
[color=blue]袭人、湘云、黛玉、宝钗等之爱之哭,各具一心,各具一见。而宝玉、黛玉之痴情痴性,行文如绘,真是现身说法,岂三家村老学究之可能梦见者!不禁炷香再拜![/color][/size]
2006-10-21 23:51
神 见 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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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ize=4][color=black]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color][/size][/b][/align]
[size=2] [color=blue][b]戚:[/b]富贵公子,侯王应袭,容易在红粉场中作罪。风流情性,诗赋文词,偏只为莺花路间留滞。笑嘻嘻,哭啼啼,总是一般情事。[/color]
却说王夫人唤他母亲上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真有此情,真有此理。[/color][/font]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呵呵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令“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时,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冷笑道:“现有据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宝玉其人,爱之有余,岂可挞者?用此等文章逼之,能不使人肝胆愤烈,以成下文之严酷耶?[/color][/font]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贾政此时气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令小厮“快打,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唬的骨软筋酥,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喝令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叫去,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如画。[/color][/font]贾政知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再逼下文,有不得不尽情苦打之势。[/color][/font]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一激再激,实文实事。[/color][/font]”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为天下父母一哭。[/color][/font]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多凶少吉,那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茗烟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写老婆子爱说无要紧的话,真如见其人,如闻其声。[/color][/font]
宝玉急的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了结得灵活。[/color][/font]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为天下慈母一哭。[/color][/font]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父母之心,昊天罔极。贾政、王夫人易地则皆然。[/color][/font]”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经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color=#ff0000][b]己夹:[/b]未丧母者来细玩,既丧母者来痛哭。[/color][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使人读之,声哽咽而泪如雨下。[/color][/font]”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慈母如画。[/color][/font]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老人家神影活现。[/color][/font]“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大家规模,一丝不乱。[/color][/font]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象,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偏有是理。[/color][/font]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如此碍犯文字,随景生情,毫无牵滞。[/color][/font]”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能事者自不凡。[/color][/font]“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天下作父兄者,教子弟时亦当留意。[/color][/font]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遣之有法。[/color][/font]”贾政听说,方退了出来。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来到二门前,令小厮们找了茗烟来细问:[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各自有各自一番作用。[/color][/font]“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茗烟急的说:“偏生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金钏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得知道的?”茗烟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令“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方进前来经心服侍,问他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color=blue][b]戚[/b]总评:严酷其刑以教子,不情中十分用情;牵连不断以思婢,有恩处一等无恩。严父慈母一般爱子,亲优溺婢总是乖淫。蒙头花柳,谁解春光,跳出樊笼,一场笑话。[/color][/size]
2006-10-22 00:05
神 见 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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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ize=4][color=black]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color][/size][/b][/align]
[size=2] [color=blue][b]戚:[/b]两条素帕,一片真心;三首新诗,万行珠泪。袭卿高见动夫人,薛家兄妹空争气。自古道情是苦根苗,慧性灵心的,回头须早。[/color]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请问是关心不是关心?[/color][/font]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同袭人语。[/color][/font]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按:此句完整,实不象“说了半句”,各本均同,唯乙卯本点去“心里也疼”四字。程本作“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行云流水语,微露半含时。[/color][/font]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得遇知己者,多生此等疑思疑喜。[/color][/font]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茗烟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话相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像,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天下古今英雄同一感慨。[/color][/font]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心头口头不觉透漏。[/color][/font]你何尝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何等关心![/color][/font]”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的确真心。[/color][/font]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要紧。[/color][/font]”说着,一面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又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有这样一段(语)[话],方不没灭颦儿之痛哭眼肿。英雄失足,每每至死不改,皆犹此耳。[/color][/font]”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心血淋漓,酿成此数字。[/color][/font]”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文气斩截。[/color][/font]也是情愿的!”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取笑开心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不避嫌疑,不惜声名,破格牵连,诚为可叹,着实可怜。[/color][/font]”宝玉听说赶忙的放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听见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婶们来迟了一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袭卿善词令,会周旋。[/color][/font]二爷才睡着了。”说着,一面带他们到那边房里坐了,倒茶与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
袭人答应了,送他们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婆子来,口称“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身任其责,不惮劳烦。[/color][/font]说毕,同那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来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他来了,说:“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爷才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伏侍二爷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能事解事,能了事。[/color][/font]”王夫人道:“也没甚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袭人道:“宝姑娘送去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补足。[/color][/font]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了。”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喝,要吃酸梅汤。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能事处。[/color][/font]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嗳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两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点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的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够再要,再来取也是一样。”彩云听说,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金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踏了。”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话,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故。”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笑道:“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王夫人道:“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来。”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能了事处。[/color][/font]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袭卿之心,所谓“良人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能不痛哭流(泣)[涕],以成此语?[/color][/font]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变转之句,勉强之言,真体贴尽溺爱之心。[/color][/font]”说着,由不得滚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打进一层。非有前项如许讲究,这一层即为唐突了。[/color][/font]”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头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远忧近虑,言言字字,真是可人。[/color][/font]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後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袭卿爱人以德,竟至如此。字字逼来,不觉令人敬听。看官自省,切[不]可阔略,戒之。[/color][/font]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溺爱者偏会如此说。[/color][/font]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回来正值宝玉睡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喜不自禁,即令调来尝试,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悄命晴雯[color=#ff0000][b]己夹:[/b]前文晴雯放肆,原有把柄所恃也。[/color]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象一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送的是手帕,晾的是手帕,妙文。[/color][/font]见他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黑魆。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他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便空手回来。等至二更,宝钗方回来。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听茗烟说的,那茗烟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因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东西,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何尝闹什么?”薛姨妈道:“你还装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他也赖你不成?”宝钗忙劝道:“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因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证,倒把小事儿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在外头少去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儿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就先疑惑。”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见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又骂众人:“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越发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的薛姨妈一把抓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急的眼似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薛蟠道:“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了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为一个宝玉闹的这么天翻地覆的。”宝钗道:“谁闹了?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薛蟠见宝钗说的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儿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插写薛蟠,不过要补足宝钗告袭人前项之言。[/color][/font]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这里薛姨妈气的乱战,一面又劝宝钗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说话没道理,明儿我叫他给你陪不是。”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薛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自己眼肿为谁?偏是以此笑人。笑人世间人多犯此症。[/color][/font]不知宝钗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
[color=blue][b]戚[/b]总评: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方能成旷世稀有之事业。宝玉意中诸多辐辏,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凡人作臣作子,出入家庭廊庙,能推此心此志,何患忠孝之不全、事业之不立耶?[/color][/size]
2006-10-22 03:19
神 见 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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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ize=4][color=black]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color][/size][/b][/align]
[size=2] [color=blue][b]戚:[/b]情因相爱反相伤,何事人多不揣量。黛玉徘徊还自苦,莲羹甘受使儿狂。[/color]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他,因记挂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宝钗薛姨妈等也进入去了。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闺中相怜之情,令人羡慕之至。[/color][/font]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鹃,回潇湘馆来。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鹦哥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一跳,因说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那鹦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哭成的句子,到今日听了,竞做一场笑话。[/color][/font]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么记了。”黛玉便令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薛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一见他来了,便说道:“你大清早起跑来作什么?”宝钗道:“我瞧瞧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他一哭,自己撑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又劝他:“我的儿,你别委曲了,你等我处分他。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那一个来!”薛蟠在外边听见,连忙跑了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一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宝钗原是掩面哭的,听如此说,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两个,是要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你就心净了。”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话从那里说起来的,这样我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妹妹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歪话的人。”薛姨妈忙又接着道:“你只会听见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话就应该的不成?当真是你发昏了!”薛蟠道:“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逛如何?”宝钗笑道:“这不明白过来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亲生兄妹,形景逼真贴切。[/color][/font]薛姨妈道:“你要有这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着,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又是一样哭法,不过是情之所致。[/color][/font]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勾起伤心来。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招着妈哭起来了。”薛蟠听说,忙收了泪,笑道:“我何曾招妈哭来!罢,罢,罢,丢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吃。”宝钗道:“我也不吃茶,等妈洗了手,我们就过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连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了,又做什么?”[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一写骨肉悔过之情,一写本等贞静之女。[/color][/font]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瞧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鬟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娘、姐姐,我禁不起。”薛姨娘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么,只管告诉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的。”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的。”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贾母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上来了,就不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那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样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了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儿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作,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托赖连我也上个俊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说的大家笑了。凤姐也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的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的帐上来领银子。”妇人答应着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宝玉笑道:“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看待。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赞林黛玉的,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又把丫头们嘱咐了一回,方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因问汤好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他的。时常他弄了东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凤姐儿笑道:“姑妈倒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
一句话没说了,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的笑起来。宝玉在房里也撑不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身旁坐了。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说,烦他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络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道:“怎么不得闲儿,一会叫他来就是了。”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宝钗说明了,大家方明白。贾母又说道:“好孩子,叫他来替你兄弟作几根。你要无人使唤,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作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着淘气。”
大家说着,往前迈步正走,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少顷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腿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令丫头忙先去铺设坐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与众婆娘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薛宝钗史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捧了茶奉与贾母,李宫裁奉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伏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在这里放,添了东西来。”凤姐儿答应出去,便令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婆娘忙往外传了,丫头们忙都赶过来。王夫人便令“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林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了四双: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薛宝钗史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家庭之间,亦复如此。[/color][/font]
少顷,荷叶汤来,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边,便令玉钏与宝玉送去。凤姐道:“他一个人拿不去。”可巧莺儿和喜儿都来了。宝钗知道他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络子,你们两个一同去罢。”莺儿答应,同着玉钏儿出来。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了去?”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令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物放在一个捧盒里,[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大家气象。[/color][/font]令他端了跟着,他两个却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内,玉钏儿方接了过来,同莺儿进入宝玉房中。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顽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怎么来的这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了下来。玉钏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两人不一样写,真是各进其文于后。[/color][/font]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宝卿之婢,自应与众不同。[/color][/font]莺儿还不敢坐。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儿,便想到他姐姐金钏儿身上,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能事者。[/color][/font]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子好?”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何等涵度。[/color][/font]“谁叫你给我送来的?”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他还是这样哭丧,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磨转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金钏儿如若有知,该何等感激![/color][/font]因而变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那玉钏儿先虽不悦,只管见宝玉一些性子没有,凭他怎么丧谤,他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我看到此处,也着实不过意。[/color][/font]宝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汤拿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吃。”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吃了,你好赶早儿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饭的。我只管耽误时候,你岂不饿坏了。你要懒待动,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来。”说着便要下床来,扎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玉钏儿见他这般,忍不住起身说道:“躺下罢!那世里造了来的业,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那一个眼睛看的上!”[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偏于此间写此不情之态,以表白多情之苦。[/color][/font]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捱骂了。”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这样话!”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玉钏儿道:“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吃?”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真就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来,原是宝玉哄他吃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好吃,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宝玉只管央求陪笑要吃,[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写尽多情人无限委屈柔肠。[/color][/font]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打发吃饭。
丫头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习最厌愚男蠢女的,今日却如何又令两个婆子过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color=#ff0000][b]己夹:[/b]痴想。[/color]因此连忙命让进来。
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大抵诸色非情不生,非情不合。情之表见于爱,爱众则心无定象,心不定则诸幻丛生,诸魔蜂起,则汲汲乎流于无情。此宝玉之多情而不情之案,凡我同人其留意![/color][/font]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生是极无知识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那玉钏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碰翻,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唬了一跳,忙笑了,“这是怎么说!”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多情人每于苦恼时不自觉,反说彼家苦恼。爱之至、惜之深之故也。[/color][/font]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咭咭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中深意味,岂能持告君?[/color][/font]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color=#ff0000][b]己夹:[/b]宝玉之为人,非此一论,亦描写不尽;宝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试问作者是丑宝玉乎?是赞宝玉乎?试问观者是喜宝玉乎?是恶宝玉乎?[/color]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宝玉笑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烦你来不为别的,却为替我打几根络子。”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个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富家子弟每多有如是语,只不自觉耳。[/color][/font]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姐姐,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两个罢。”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宝玉道:“汗巾子就好。”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莺儿道:“什么花样呢?”宝玉道:“共有几样花样?”莺儿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宝玉道:“就是那样好。”一面说,一面叫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人情物理,一丝不乱。[/color][/font]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话又打那里说起,正经快吃了来罢。”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是有心?是无心?[/color][/font]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闺房闲话,着实幽韵。[/color][/font]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不是,指名给我送来的,还不叫我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了,这有什么可猜疑的。”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宝(玉)[钗]之慧性灵心。[/color][/font]明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将菜与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的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鬟送了两样果子来与他吃,问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太太着实记挂着呢。”宝玉忙道:“若走得了,必请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他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拿来的那果子拿一半送与林姑娘去。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color=blue][b]戚[/b]总评:此回是以情说法,警醒世人。黛玉因情凝思默度,忘其有身,忘其有病;而宝玉千屈万折,因情忘其尊卑,忘其痛苦,并忘其性情。爱河之深无底,何可泛滥,一溺其中,非死不止。且泛爱者不专,新旧叠增,岂能尽了?其多情之心不能不流于无情之地。究其立意,倏忽千里而自不觉。诚可悲乎![/color][/size]
2006-10-23 08:45
神 见 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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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ize=4][color=black]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云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color][/size][/b][/align]
[size=2] [color=#ff0000][b]己:[/b]绛云轩梦兆是金针暗渡法,夹写月钱是为袭人渐入金屋地步,梨香院是明写大家蓄戏,不免奸淫之陋。可不慎哉,慎哉![/color]
[color=blue][b]戚:[/b]造物何尝作主张,任人禀受福修长。划蔷亦自非容易,解得臣忠子也良。[/color]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宝玉何等心思,作者何等意见,此文何等笔墨![/color][/font]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
闲言少述。如今且说王凤姐自见金钏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为当涂人一笑。[/color][/font]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他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道:“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两银子的巧宗儿呢。”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这些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确见高论!而其心思则不可问矣。任事者戒之![/color][/font]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这日午间,薛姨妈母女两个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东西呢,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不为过逾了。”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王夫人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的奇怪,忙道:“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的。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先时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能事能言。[/color][/font]王夫人听说,也就罢了,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薛姨娘笑道:“只听凤丫头的嘴,倒象倒了核桃车子的,只听他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写尽慈母苦心。[/color][/font]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color=#ff0000][b]己夹:[/b]“孩子”二字愈见亲热,故后文连呼二声“我的儿”。[/color]比我的宝玉强十倍![color=#ff0000][b]己夹:[/b]忽加“我的宝玉”四字,愈令人堕泪,加“我的”二字者,是明显袭人是“彼的”。然彼的何如此好,我的何如此不好?又气又恨,宝玉罪有万重矣。作者有多少眼泪写此一句,观者又不知有多少眼泪也。[/color]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color=#ff0000][b]己夹:[/b]真好文字,此批得出者。[/color]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苦心!作子弟的,读此等文章,能不坠泪?[/color][/font]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能事得意之人,如画。[/color][/font]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尅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的真活现。[/color][/font]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方散去。宝钗与黛玉等回至园中,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闲情闲景,随便拈来,便是佳文佳语。[/color][/font]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象蚂蚁夹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妙形景。[/color][/font]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奈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随便写来,有神有理,生出下文多少故事。[/color][/font]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触眼偏生碍,多心偏是痴。万魔随事起,何日是完时?[/color][/font]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请问:此“怔了”是呓语之故,还是呓语之意不妥之故?猜猜。[/color][/font]忽见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可曾进来?”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话?”袭人笑道:“左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来,一同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叫他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夜深人静时,不减长生殿风味。何等告法?何等听法?人生不遇此等景况,实辜负此一生![/color][/font]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color=#ff0000][b]己夹:[/b]“唬”字妙!尔果系明决男子,何得畏女子唬哉?[/color]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自古及今,大凡大英雄、大豪杰,忠臣孝子,至其真极,不过一死,呜呼哀哉![/color][/font]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一段议论文武之死,真真确确,的非凡常可能道者。[/color][/font]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那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因问:“龄官独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他房里呢。”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另有风味。[/color][/font]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非龄官不能如此作势,非宝玉不能如此忍[耐]。其文冷中浓,其意韵而诚,有“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意。[/color][/font]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此一番文章从“划蔷”而来,“蔷”之划为不谬矣。[/color][/font]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点明。[/color][/font]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font=宋体][color=blue][b]蒙侧:[/b]这样悟了,才是真悟。[/color][/font]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color=#ff0000][b]己夹:[/b]每逢此时就忘却严父,可知前云“为你们死也情愿”不假。[/color]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color=blue][b]戚[/b]总评:绛云轩梦兆是金针暗渡法,夹写月钱是为袭人渐入金屋地步,梨香院是明写大家蓄戏,不免奸淫之陋。可慎哉,慎哉![/color][/size]
2006-10-23 08:46
神 见 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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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ize=4][color=black]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color][/size][/b][/align]
[size=2] [color=#ff0000][b]己:[/b]美人用别号,亦新奇花样,且韵且雅,呼去觉满口生香。结社出自探春意,作者已伏下回“兴利除弊”之文也。[/color]
[color=#ff0000]此回才放笔写诗、写词、作扎,看他诗复诗、词复词、扎又扎,总不相犯。[/color]
[color=#ff0000]湘云,诗客也,前回写之其今才起社,后用不即不离闲人数语数折,仍归社中。何巧活之笔如此?[/color]
[color=blue][b]戚:[/b]海棠名诗社,林史傲秋闺。纵有才八斗,不如富贵儿。[/color]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
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与他。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说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来。”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一点儿。”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
娣探谨奉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
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
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瘝惠爱之深哉!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
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
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
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
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一面说,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只等着,叫我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写道是:
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
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color=#ff0000][b]己夹:[/b]直欲喷饭,真好新鲜文字。[/color] 并认
得许多名园。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
一般,[color=#ff0000][b]己夹:[/b]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初读令人不解,思之则喷饭。[/color] 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
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color=blue][b]戚夹:[/b]一笑。[/color]
宝玉看了,笑道:“独他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便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color=#ff0000][b]己夹:[/b]却因芸之一字工夫,已将诸艳请来,省却多少闲文。不然必云如何请如何来,则必至齐犯宝玉,终成重复之文矣。[/color]
众人见他进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color=#ff0000][b]己夹:[/b]必得如此方是妙文。若也如宝玉说兴头说,则不是黛玉矣。[/color]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color=#ff0000][b]己夹:[/b]这是“正经大事”已妙,且曰“平章”,更妙!的是宝玉口角。[/color]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color=#ff0000][b]己夹:[/b]妙!宝钗自有主见,真不诬也。[/color]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color=#ff0000][b]己夹:[/b]看他又是一篇文字,分叙单传之法也。[/color]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color=#ff0000][b]己夹:[/b]看他写黛玉,真可人也。[/color]李纨道:“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color=#ff0000][b]己夹:[/b]未起诗社,先起别号。[/color]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color=#ff0000][b]己夹:[/b]最妙!一个花样。[/color]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子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别忙中使巧话来骂人,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方不言语。[color=#ff0000][b]己夹:[/b]妙极趣极!所谓“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看因一谑便勾出一美号来,何等妙文哉!另一花样。[/color]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惜春迎春都问是什么。[color=#ff0000][b]己夹:[/b]妙文!迎春惜春固不能答言,然不便撕之不叙,故插他二人问。试思近日诸豪宴集雄语伟辩之时,座上或有一二愚夫不敢接谈,然偏好问,亦真可厌之事。[/color]李纨道:“我是封他‘蘅芜君’了,不知你们如何。”探春笑道:“这个封号极好。”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color=#ff0000][b]己夹:[/b]必有是问。[/color]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的很。”[color=#ff0000][b]己夹:[/b]真恰当,形容得尽。[/color]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王’就好。”[color=#ff0000][b]己夹:[/b]妙极!又点前文。通部中从头至末,前文已过者恐去之冷落,使人忘怀,得便一点。未来者恐来之突然,或先伏一线。皆行文之妙诀也。[/color]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color=#ff0000][b]己夹:[/b]赧言如闻,不知大时又有何营生。[/color]探春道:“你的号多的很,又起什么。我们爱叫你什么,你就答应着就是了。”[color=#ff0000][b]己夹:[/b]更妙!若只管挨次一个一个乱起,则成何文字?另一花样。[/color]宝钗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号?”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作什么?”[color=#ff0000][b]己夹:[/b]假斯文、守钱虏来看这句。[/color]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说了大家合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不有了。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作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客,我作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人不作,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作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极是。”探春等也知此意,见他二人悦服,也不好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也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来管起我来了。”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探春道:“若只管会的多,又没趣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才好。”宝钗点头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的,或情愿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亦可使得,岂不活泼有趣。”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好。”
探春道:“只是原系我起的意,我须得先作个东道主人,方不负我这兴。”李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如何?”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公道。”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是好花。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color=#ff0000][b]己夹:[/b]真正好题。妙在未起诗社先得了题目。[/color]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倒作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color=#ff0000][b]己夹:[/b]真诗人语。[/color]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韵。”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立着,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头一个韵定要这‘门’字。”说着,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小丫头随手拿四块。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宝玉道:“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作呢!”
待书一样预备下四份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color=#ff0000][b]己夹:[/b]看他单写黛玉。[/color]迎春又令丫鬟炷了一支“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烬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罚。[color=#ff0000][b]己夹:[/b]好香!专能撰此新奇字样。[/color]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黛玉也不理。宝玉道:“可顾不得你了,好歹也写出来罢。”说着也走在案前写了。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color=#ff0000][b]己夹:[/b]理岂不公。[/color]你就评阅优劣,我们都服的。”众人都道:“自然。”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写道是:
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消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次看宝钗的是:
珍重芳姿昼掩门,[color=blue][b]戚夹:[/b]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color]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color=#ff0000][b]己夹:[/b]看他清洁自厉,终不肯作一轻浮语。[/color]
淡极始知花更艳,[color=#ff0000][b]己夹:[/b]好极!高情巨眼能几人哉!正“鸟鸣山更幽”也。[/color]愁多焉得玉无痕。[color=#ff0000][b]己夹:[/b]看他讽刺林宝二人着手。[/color]
欲偿白帝凭清洁,[color=#ff0000][b]己夹:[/b]看他收到自己身上来,是何等身份。[/color]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道是: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color=#ff0000][b]己夹:[/b]这句直是自己一生心事。[/color]宿雨还添泪一痕。[color=#ff0000][b]己夹:[/b]妙在终不忘黛玉。[/color]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color=#ff0000][b]己夹:[/b]宝玉再细心作,只怕还有好的。只是一心挂着黛玉,故平妥不警也。[/color]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才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写道是:
半卷湘帘半掩门,[color=#ff0000][b]己夹:[/b]且不说花,且说看花的人,起得突然别致。[/color]碾冰为土玉为盆。[color=#ff0000][b]己夹:[/b]妙极!料定他自与别人不同。[/color]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是: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color=#ff0000][b]己夹:[/b]虚敲旁比,真逸才也。且不脱落自己。[/color]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color=#ff0000][b]己夹:[/b]看他终结道自己,一人是一人口气。逸才仙品固让颦儿,温雅沉着终是宝钗。今日之作宝玉自应居末。[/color]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的最公。”[color=#ff0000][b]己夹:[/b]话内细思,则似有不服先评之意。[/color]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李纨道:“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你们只管另择日子补开,那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只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这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棠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说毕大家又商议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当下别人无话。[color=#ff0000][b]己夹:[/b]一路总不大写薛、林兴头,可见他二人并不着意于此。 不写薛、林,正是大手笔,独他二人长于诗,必使他二人为之则板腐矣。全是错综法。[/color]
且说袭人[color=#ff0000][b]己夹:[/b]忽然写到袭人,真令人不解。看他如何终此诗社之文。[/color]因见宝玉看了字贴儿便慌慌张张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是何事。后来又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袭人问是那里来的,婆子便将宝玉前一番缘故说了。袭人听说便命他们摆好,让他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内秤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与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吃罢。”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袭人又道:“后门上外头可有该班的小子们?”婆子忙应道:“天天有四个,原预备里面差使的。姑娘有什么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有什么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可巧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们就往这里拿钱,不用叫他们又往前头混碰去。”婆子答应着去了。
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史湘云送去,[color=#ff0000][b]己夹:[/b]线头却牵出,观者犹不理会。 不知是何碟何物,令人犯思度。[/color]却见槅子上碟槽空着。[color=#ff0000][b]己夹:[/b]妙极,细极!因此处系依古董式样抠成槽子,故无此件此槽遂空。若忘却前文,此句不解。[/color]因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黹,袭人问道:“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那去了?”众人见问,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的,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也多,巴巴的拿这个去。”晴雯道:“我何尝不也这样说。他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color=#ff0000][b]己夹:[/b]自然好看,原该如此。可恨今之有一二好花者,不肯像景而用。[/color]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你再瞧,那槅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秋纹笑道:“提起瓶来,我又想起笑话。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顽,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这样,喜的无可无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柔。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给那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象这个彩头。”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笑道:“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color=#ff0000][b]己夹:[/b]看他忽然夹写女儿喁喁一段,总不脱落正事。所谓此书一回是两段,两段中却有无限事体,或有一语透至一回者,或有反补上回者,错综穿插,从不一气直起直泻至终为了。[/color]麝月道:“那瓶得空儿也该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一夥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不如早些收来正经。”晴雯听说,便掷下针黹道:“这话倒是,等我取去。”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儿去。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麝月笑道:“通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秋纹也同他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
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的一个老宋妈妈来,[color=#ff0000][b]己夹:[/b]“宋”,送也。随事生文,妙![/color]向他说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如今打发你与史姑娘送东西去。”那宋嬷嬷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的。”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又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送来与姑娘尝尝。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顽罢。[color=#ff0000][b]己夹:[/b]妙!隐这一件公案。余想袭人必要玛瑙碟子盛去,何必娇奢轻发如是耶?固有此一案,则无怪矣。[/color]这绢包儿里头是姑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能着用罢。替我们请安,替二爷问好就是了。”宋嬷嬷道:“宝二爷不知还有什么说的,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又别说忘了。”袭人因问秋纹:“方才可见在三姑娘那里?”秋纹道:“他们都在那里商议起什么诗社呢,又都作诗。想来没话,你只去罢。”宋嬷嬷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另外穿戴了。袭人又嘱咐他:“从后门出去,有小子和车等着呢。”宋妈去后,不在话下。
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内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与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袭人劝道:“什么要紧,不过玩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他去。”正说着,宋妈妈已经回来,回复道生受,与袭人道乏,又说:“问二爷作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的。”宝玉听了立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贾母因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后,史湘云才来,宝玉方放了心,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他,又要与他诗看。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诗看,先说与他韵。他后来,先罚他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再说。”史湘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遂忙告诉他韵。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color=#ff0000][b]己夹:[/b]可见定是好文字,不管怎样就有了。越用工夫越讲完笔墨终成涂雅。[/color]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color=#ff0000][b]己夹:[/b]更奇!想前四律已将形容尽矣,一首犹恐重犯,不知二首又从何处着笔。[/color]好歹我却不知,不过应命而已。”说着递与众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一面说,一面看时,只见那两首诗写道: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color=#ff0000][b]己夹:[/b]落想便新奇,不落彼四套。[/color]种得蓝田玉一盆。[color=#ff0000][b]己夹:[/b]好!“盆”字押得更稳,不落彼四套。[/color]
自是霜娥偏爱冷,[color=#ff0000][b]己夹:[/b]又不脱自己将来形景。[/color]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color=#ff0000][b]己夹:[/b]拍案叫绝!压倒群芳在此一句。[/color]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color=#ff0000][b]己夹:[/b]真好![/color]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color=#ff0000][b]己夹:[/b]更好![/color]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color=#ff0000][b]己夹:[/b]二首真可压卷。诗是好诗,文是奇奇怪怪之文,总令人想不到忽有二首来压卷。[/color]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史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道:“这更妙了。”因又将昨日的与他评论了一回。
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安歇去。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听他说了半日,皆不妥当,[color=#ff0000][b]己夹:[/b]却于此刻方写宝钗。[/color]因向他说道:“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的周到。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样说,倒多心待我了。凭他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宝钗听说,便叫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後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请下人了。”[color=#ff0000][b]己夹:[/b]必得如此叮咛,阿呆兄方记得。[/color]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
这里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如今心里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诗,我如今要作个菊花诗如何?”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湘云笑道:“这却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宝钗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作过,若题目多,这个也夹的上。我又有了一个。”湘云道:“快说出来。”宝钗道:“《问菊》如何?”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如何?”宝钗也赞有趣,因说道:“越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来。”说着,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越性凑成十二个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又说道:“既这样,越性编出他个次序先后来。”湘云道:“如此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湘云依说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的,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此而难人。”湘云道:“这话很是。这样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只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宝钗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誊好,都要七言律,明日贴在墙上。他们看了,谁作那一个就作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后赶着又作,罚他就完了。”湘云道:“这倒也罢了。”二人商议妥贴,方才息灯安寝。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color=blue][b]戚[/b]总评:薛家女子何贞侠,总因富贵不须夸。发言行事何其嘉,居心用意不狂奢。世人若肯平心度,便解云、钗两不暇。[/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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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23 08:47
神 见 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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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ize=4][color=black]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color][/size][/b][/align]
[size=2] [color=#ff0000][b]己:[/b]题曰“菊花诗”、“螃蟹咏”,偏自太君前阿凤若许诙谐中不失体、鸳鸯平儿宠婢中多少放肆之迎合取乐写来,似难入题,却轻轻用弄水戏鱼看花等游玩事及王夫人云“这里风大”一句收住入题,并无纤毫牵强,此重作轻抹法也。妙极!好看煞![/color]
话说宝钗湘云二人计议已妥,一宿无话。湘云次日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道:“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color=#ff0000][b]己夹:[/b]若在世俗小家,则云:“你是客,在我们舍下,怎么反扰你的呢?”一何可笑。[/color]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贾母因问:“那一处好?”[color=#ff0000][b]己夹:[/b]必如此问方好。[/color]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哪一处,就在哪一处。”[color=#ff0000][b]己夹:[/b]必是王夫人如此答方妙。[/color]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颗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color=#ff0000][b]己夹:[/b]智者乐水,岂其然乎?[/color]贾母听了,说:“这话很是。”说着,就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忙上来搀着贾母,口里说:“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color=#ff0000][b]己夹:[/b]如见其势,如临其上,非走过者形容不到。[/color]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贾母喜的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人念。湘云念道: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color=#ff0000][b]己夹:[/b]妙极!此处忽又补出一处不入贾政“试才”一回,皆错综其事,不作一直笔也。[/color]
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象他们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顽去。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与众人都笑软了。[color=#ff0000][b]己夹:[/b]看他忽用贾母数语,闲闲又补出此书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钗》的一般,令人遥忆不能一见,余则将欲补出枕霞阁中十二钗来,岂不又添一部新书?[/color]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凤姐笑道:“回来吃螃蟹,恐积了冷在心里,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就无妨了。”贾母笑道:“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的开心,不许回家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才惯的他这样,还这样说,他明儿越发无礼了。”贾母笑道:“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color=#ff0000][b]己夹:[/b]近之暴发专讲理法竟不知礼法,此似无礼而礼法井井,所谓“整瓶不动半瓶摇”,又曰“习惯成自然”,真不谬也。[/color]
说着,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凤姐忙着搭桌子,要杯箸。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桌,李纨和凤姐的,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的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了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着洗手。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令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令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说着,史湘云仍入了席。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个景儿。凤姐仍是下来张罗,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的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会揽酸了。”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也就完了。”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凤姐洗了脸走来,又伏侍贾母等吃了一回。黛玉独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就下来了。
贾母一时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回。王夫人因回贾母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都去吧。”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云答应着。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两个也别多吃。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令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宝玉道:“也不用摆,咱们且作诗。把那大团圆桌就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坐位,有爱吃的大家去吃,散坐岂不便宜。”宝钗道:“这话极是。”湘云道:“虽如此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固新奇,只怕作不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原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color=#ff0000][b]己夹:[/b]看他各人各式,亦如画家有孤耸独出则有攒三聚五,疏疏密密,直是一幅《百美图》。[/color]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color=#ff0000][b]己夹:[/b]写壶非写壶,正写黛玉。[/color]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color=#ff0000][b]己夹:[/b]妙杯!非写杯,正写黛玉。“拣”字有神理,盖黛玉不善饮,此任性也。[/color]丫鬟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color=#ff0000][b]己夹:[/b]伤哉!作者犹记矮[幽页]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color]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了一个“蘅”字。[color=#ff0000][b]己夹:[/b]妙极韵极![/color]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作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一个“潇”字。[color=#ff0000][b]己夹:[/b]这两个妙题料定黛卿必喜,岂让人作去哉?[/color]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绛”字。探春走来看看道:“竟没有人作《簪菊》,让我作这《簪菊》。”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说着,只见史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color=#ff0000][b]己夹:[/b]近之不读书暴发户偏爱起一别号。一笑。[/color]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也有这个水亭叫‘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又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李纨等从头看起:
忆菊 蘅芜君[color=#ff0000][b]己夹:[/b]真用此号,妙极![/color]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为我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 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 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迳绝尘埃。
对菊 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 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 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 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霜痕。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 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 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烘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 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已。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的拍手叫“极是,极公道。”黛玉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透。”李纨笑道:“固如此说,你的‘口齿噙香’句也敌的过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宝钗笑道:“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了。”湘云道:“‘偕谁隐’、‘为底迟’,真个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李纨笑道:“你的‘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不能别开,菊花有知,也必腻烦了。”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笑道:“我又落第。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都不是访,‘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敌不上‘口齿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color=#ff0000][b]己夹:[/b]总写宝玉不及,妙极![/color]又道:“明儿闲了,我一个人作出十二首来。”李纨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巧就是了。”
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蟹来,就在大圆桌子上吃了一回。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color=#ff0000][b]己夹:[/b]全是他忙,全是他不及。妙极![/color]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呢?”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color=#ff0000][b]己夹:[/b]且莫看诗,只看他偏于如许一大回诗后又写一回诗,岂世人想得到的?[/color]众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color=#ff0000][b]己夹:[/b]看他这一说。[/color]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黛玉听了,并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众人看道: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color=blue][b]戚:[/b]不脱自己身分。[/color]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烧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烧了他。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宝钗接着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了出来。大家看时,写道是: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说着,只见平儿复进园来。不知作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color=blue][b]戚[/b]总评:请看此回中,闺中儿女能作此等豪情韵事,且笔下各能自尽其性情,毫不乖舛。作者之锦心绣口,无庸赘渎。其用意之深,奖劝之勤,读此文者,亦不得轻忽,戒之。[/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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