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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3 11:40 慕容剑
第一百五回 锦衣军查抄宁国府 骢马使弹劾平安州

 

  话说贾政正在那里设宴请酒,忽见赖大急忙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道:“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奴才要取职名来回,赵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车来,走进来了。请老爷同爷们快接去。”贾政听了,心想:“赵老爷并无来往,怎么也来?现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正自思想,贾琏说:“叔叔快去罢,再想一回,人都进来了。”正说着,只见二门上家人又报进来说:“赵老爷已进二门了。”贾政等抢步接去,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并不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司官,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但是总不答话。贾政等心里不得主意,只得跟了上来让坐。众亲友也有认得赵堂官的,见他仰着脸不大理人,只拉着贾政的手,笑着说了几句寒温的话。众人看见来头不好,也有躲进里间屋里的,也有垂手侍立的。
  贾政正要带笑叙话,只见家人慌张报道:“西平王爷到了。”贾政慌忙去接,已见王爷进来。赵堂官抢上去请了安,便说:“王爷已到,随来各位老爷就该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应了出去。贾政等知事不好,连忙跪接。西平郡王用两手扶起,笑嘻嘻的说道:“无事不敢轻造,有奉旨交办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满堂中筵席未散,想有亲友在此未便,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独留本宅的人听候。”赵堂官回说:“王爷虽是恩典,但东边的事,这位王爷办事认真,想是早已封门。”众人知是两府干系,恨不能脱身。只见王爷笑道:“众位只管就请,叫人来给我送出去,告诉锦衣府的官员说,这都是亲友,不必盘查,快快放出。”那些亲友听见,就一溜烟如飞的出去了。独有贾赦、贾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满身发颤。
  不多一回,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赵堂官便转过一副脸来,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意,就好动手。”这些番役却撩衣勒臂,专等旨意。西平王慢慢的说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家产。”贾赦等听见,俱俯伏在地。王爷便站在上头说:“有旨意:‘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赵堂官一叠声叫:“拿下贾赦,其余皆看守。”维时,贾赦、贾政、贾琏、贾珍、贾蓉、贾蔷、贾芝、贾兰俱在,惟宝玉假说有病,在贾母那边打闹,贾环本来不大见人的,所以就将现在几人看住。赵堂官即叫他的家人传齐司员,带同番役,分头按房,抄查登账。这一言不打紧,唬得贾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往各处动手。西平王道:“闻得赦老与政老同房各爨的,理应遵旨查看贾赦的家资,其余且按房封锁,我们覆旨去,再候定夺。”赵堂官站起来说:“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未分家,闻得他侄儿贾琏现在承总管家,不能不尽行查抄。”西平王听了,也不言语。赵堂官便说:“贾琏、贾赦两处须得奴才带领去查抄才好。”西平王便说:“不必忙,先传信后宅,且请内眷回避,再查不迟。”一言未了,老赵家奴番役已经拉着本宅家人领路,分头查抄去了。王爷喝命:“不许啰噪!待本爵自行查看。”说着,便慢慢的站起来要走,又吩咐说:“跟我的人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回来一齐瞧着登数。”
  正说着,只见锦衣司官跪禀说:“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动,回来请示王爷。”一回儿,又有一起人来拦住王爷,就回说:“东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却都是违例取利的。”老赵便说:“好个重利盘剥!很该全抄!请王爷就此坐下,叫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罢。”说着,只见王府长史来禀说:“守门军传进来说,主上特命北静王到这里宣旨,请爷接去。”赵堂官听了心里喜欢说:“我好晦气,碰着这个酸王。如今那位来了,我就好施威。”一面想着,也迎出来。
  只见北静王已到大厅,就向外站着,说:“有旨意,锦衣府赵全听宣。”说:“奉旨意:‘着锦衣官惟提贾赦质审,余交西平王遵旨查办。钦此。’”西平王领了,好不喜欢,便与北静王坐下,着赵堂官提取贾赦回衙。里头那些查抄的人,听得北静王到,俱一齐出来,及闻赵堂官走了,大家没趣,只得侍立听候。北静王便挑选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余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说:“我正与老赵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这里很吃大亏。”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我甚放心,谅这里不致荼毒。不料老赵这么混账。但不知现在政老及宝玉在那里,里面不知闹到怎么样了?”众人回禀:“贾政等在下房看守着,里面已抄得乱腾腾的了。”北静王便吩咐司员:“快将贾政带来问话。”众人领命,带了上来。贾政跪了请安,不免含泪乞恩。北静王便起身拉着,说:“政老放心。”便将旨意说了。贾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谢了恩,仍上来听候。王爷道:“政老,方才老赵在这里的时候,番役呈禀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我们也难掩过。这禁用之物,原办进贵妃用的,我们声明也无碍。独是借券,想个什么法儿才好。如今政老且带司员实在将赦老家产呈出,也就了事,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罪戾。”贾政答应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两王便说:“这也无妨,惟将赦老那一边所有的交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混乱动。司员领命去了。
  且说贾母那边女眷也摆家宴,王夫人正在那边说:“宝玉不到外头,恐他老子生气。”凤姐带病哼哼唧唧的说:“我看宝玉也不是怕人,他见前头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这里照应,也是有的。倘或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那里照应,太太便把宝兄弟献出去,可不是好?”贾母笑道:“凤丫头病到这地位,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正说到高兴,只听见邢夫人那边的人一直声的嚷进来说:“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带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贾母等听着发呆。又见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哭啼啼的来说:“不好了!我正与姐儿吃饭,只见来旺被人拴着进来说:‘姑娘快快传进去请太太们回避,外面王爷就进来查抄家产!’我听了着忙,正要进房拿要紧东西,被一伙人浑推浑赶出来的。咱们这里该穿该带的快快收拾。”王、邢二夫人等听得,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见凤姐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死了。贾母没有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那时,一屋子人拉那个扯那个,正闹得翻天覆地,又听见一叠声嚷说:“叫里面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
  可怜宝钗、宝玉等正在没法,只见地下这些丫头婆子乱抬乱扯的时候,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说:“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了!”众人正要问他,贾琏见凤姐死在地下,哭着乱叫,又怕老太太吓坏了,急得死去活来。还亏平儿将凤姐叫醒,令人扶着,老太太也回过气来,哭得气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纨再三宽慰。然后贾琏定神,将两王恩典说明,惟恐贾母、邢夫人知道贾赦被拿,又要唬死,暂且不敢明说,只得出来照料自己屋内。
  一进屋门,只见箱开柜破,对象抢得半空。此时急得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得出来。见贾政同司员登记对象,一人报说:
  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三镶金象牙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麻叶皮三张、洋灰皮六十张、灰狐腿皮四十张、酱色羊皮二十张、猢狸皮二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洋呢三十度、毕叽二十三度、姑绒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鹅绒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鸭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张、獾子皮八张、虎皮六张、海豹三张、海龙十六张、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张、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张、江貉皮二张、獭子皮二张、猫皮三十五张、倭股十二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一卷、羽线绉三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带头九副、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各色妆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一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一切动用家伙攒钉登记,以及荣国赐第,俱一一开列。
  其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
  贾琏在旁边窃听,只不听见报他的东西,心里正在疑惑。只闻两家王爷问贾政道:“所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究是谁行的?政老据实才好。”贾政听了,跪在地下碰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琏才知。”贾琏连忙走上跪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内抄出来的,敢说不知道么?只求王爷开恩,奴才叔叔并不知道的。”两王道:“你父已经获罪,只可并案办理。你今认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将贾琏看守,余俱散收宅内。政老,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覆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说着,上轿出门。贾政等就在二门跪送。北静王把手一伸,说:“请放心。”觉得脸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时贾政魂魄方定,犹是发怔。贾兰便说:“请爷爷进内瞧老太太,再想法儿打听东府里的事。”贾政疾忙起身进内。只见各门上妇女乱糟糟的,不知要怎样。贾政无心查问,一直到贾母房中,只见人人泪痕满面,王夫人、宝玉等围住贾母,寂静无言,各各掉泪。惟有邢夫人哭作一团。因见贾政进来,都说:“好了,好了!”便告诉老太太说:“老爷仍旧好好的进来,请老太太安心罢。”贾母奄奄一息的,微开双目,说:“我的儿,不想还见得着你!”一声未了,便嚎啕的哭起来。于是满屋里人俱哭个不住。贾政恐哭坏老母,即收泪说:“老太太放心罢。本来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两位王爷的恩典,万般轸恤。就是大老爷暂时拘质,等问明白了,主上还有恩典。如今家里一些也不动了。”贾母见贾赦不在,又伤心起来,贾政再三安慰方止。
  众人俱不敢走散,独邢夫人回至自己那边,见门总封锁,丫头、婆子亦锁在几间屋内。邢夫人无处可走,放声大哭起来,只得往凤姐那边去。见二门旁舍亦上封条,惟有屋门开着,里头呜咽不绝。邢夫人进去,见凤姐面如纸灰,合眼躺着,平儿在旁暗哭。邢夫人打量凤姐死了,又哭起来。平儿迎上来说:“太太不要哭。奶奶抬回来觉着像是死的了,幸得歇息一回,苏过来,哭了几声,如今痰息气定,略安一安神。太太也请定定神罢。但不知老太太怎样了?”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贾母那边。见眼前俱是贾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妇病危,女儿受苦,现在身无所归,那里禁得住。众人劝慰,李纨等令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王夫人拨人服侍。
  贾政在外,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你到底是那一边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上。拴着他,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贾政出外看时,见是焦大,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焦大见问,便号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连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今朝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擉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却象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得破烂,磁器打得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我便说我是西府里,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不想这里也是那么着。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罢!”说着撞头。众役见他年老,又是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这是奉旨的事。你且这里歇歇,听个信儿再说。”贾政听明,虽不理他,但是心里刀绞似的,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
  正在着急听候内信,只见薛蝌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进来了!姨父在那里?”贾政道:“来得好,但是外头怎么放进来的?”薛蝌道:“我再三央说,又许他们钱,所以我才能够出入的。”贾政便将抄去之事告诉了他,便烦去打听打听,说:“就有好亲,在火头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薛蝌道:“这里的事,我倒想不到;那边东府的事,我已听见说,完了。”贾政道:“究竟犯什么事?”薛蝌道:“今朝为我哥哥打听决罪的事,在衙内闻得有两位御史,风闻得珍大爷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这款还轻;还有一大款是强占良民妻女为妾,因其女不从,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准,还将咱们家的鲍二拿去,又还拉出一个姓张的来。只怕连都察院都有不是,为的是姓张的曾告过的。”贾政尚未听完,便跺脚道:“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口气,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薛蝌宽慰了几句,即便又出来打听去了。隔了半日,仍旧进来,说:“事情不好。我在刑科打听,倒没有听见两王覆旨的信,但听得说,李御史今早参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好几大款。”贾政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打听我们的怎么样?”薛蝌道:“说是平安州,就有我们,那参的京官就是赦老爷。说的是包揽词讼,所以火上浇油。就是同朝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谁肯送信?就如才散的这些亲友,有的竟回家去了,也有远远儿的歇下打听的。可恨那些贵本家便在路上说,‘祖宗掷下的功业,弄出事来了,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大家也好施威。’”贾政没有听完,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大爷忒胡涂,东府也忒不成事体!如今老太太与琏儿媳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再打听去,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若有信,能够早一步才好。”正说着,听见里头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贾政即忙进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0 慕容剑
第一百六回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话说贾政闻知贾母危急,即忙进去看视。见贾母惊吓气逆,王夫人、鸳鸯等唤醒回来,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的好些,只是伤心落泪。贾政在旁劝慰,总说:“是儿子们不肖,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了。”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作女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着祖宗的福,从没有听见过那些事。如今到老了,见你们倘或受罪,叫我心里过得去么?倒不如合上眼,随你们去罢了。”说着,又哭。
  贾政此时着急异常,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大喜!”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请问:“王爷有何谕旨?”那长史道:“我们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内覆奏,将大人的惧怕的心、感激天恩之话都代奏了。主上甚是悯恤,并念及贵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着加恩仍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所封家产,惟将贾赦的入官,余俱给还。并传旨令尽心供职。惟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书,尽行给还。贾琏着革去职衔,免罪释放。”贾政听毕,即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典:“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少停,传出旨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给还者给还,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
  可怜贾琏屋内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书发给外,其余虽未尽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去,所存者只有家伙对象。贾琏始则惧罪,后蒙释放,已是大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七八万金,一朝而尽,怎得不痛?且他父亲现禁在锦衣府,凤姐病在垂危,一时悲痛。又见贾政含泪叫他,问道:“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你父亲所为,固难劝谏,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咱们这样人家所为。如今入了官,在银钱,是不打紧的,这种声名出去,还了得吗!”贾琏跪下说道:“侄儿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入的账目,自有赖大、吴新登、戴良等登记,老爷只管叫他们来查问。现在这几年库内的银子出多入少,虽没贴补在内,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求老爷问太太就知道了。这些放出去的账,连侄儿也不知道那里的银子,要问周瑞、旺儿才知道。”贾政道:“据你说来,连你自己屋里的事还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这回也不来查问你。现今你无事的人,你父亲的事和你珍大哥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贾琏一心委屈,含着眼泪,答应了出去。
  贾政叹气,连连的想道:“我祖父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啊,老天啊!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并一处,叫我一人那里支撑的住?方才琏儿所说,更加诧异,说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胡涂若此。倘或我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玉虽大,更是无用之物。”想到那里,不觉泪满衣襟。又想:“老太太偌大年纪,儿子们并没有自能奉养一日,反累她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
  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贾政一一道谢,说起:“家门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所以至此。”有的说:“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爷行事不妥,那边珍哥更加骄纵。若说因官事错误,得个不是,于心无愧;如今自己闹出的,倒带累了二老爷。”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也没见御史参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御史恐参奏不实,所以诓了这里的人去,才说出来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宽的,为什么还有这事。”有的说:“大凡奴才们是一个养活不得的。今儿在这里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就是尊驾在外任,我保不得——你是不爱钱的,——那外头的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堤防些。如今虽说没有动你的家,倘或再遇着主上疑心起来,好些不便呢。”贾政听说,心下着忙道:“众位听见我的风声怎样?”众人道:“我们虽没听见实据,只闻外面人说你在粮道任上,怎么叫门上家人要钱。”贾政听了,便说道:“我是对得天的,从不敢起这要钱的念头。只是奴才在外招摇撞骗,闹出事来,我就吃不住了。”众人道:“如今怕也无益,只好将现在的管家们都严严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来严严的办一办。”
  贾政听了点头。便见门上进来回禀说:“孙姑爷那边打发人来说,自己有事不能来,着人来瞧瞧。说大老爷该他一种银子,要在二老爷身上还的。”贾政心内忧闷,只说:“知道了。”众人都冷笑道:“人说令亲孙绍祖混账,真有些。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来瞧看帮补照应,倒赶忙的来要银子,真真不在理上!”贾政道:“如今且不必说他。那头亲事原是家兄配错的,我的侄女儿的罪已经受够了,如今又招我来。”正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我打听锦衣府赵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去,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住。”众人都道:“二老爷,还得是你出去求求王爷,怎幺挽回挽回才好,不然,这两家就完了。”贾政答应致谢,众人都散。
  那时,天已点灯时候,贾政进去请贾母的安,见贾母略略好些。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账取利的事情,大家不好。方见凤姐所为,心里很不受用。凤姐现在病重,知她所有什物,尽被抄抢一光,心内郁结,一时未便埋怨,暂且隐忍不言。一夜无话。
  次早贾政进内谢恩,并到北静王府、西平王府两处叩谢,求两位王爷照应他哥哥、侄儿。两位应许。贾政又在同寅相好处托情。
  且说贾琏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很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着凤姐哭泣,秋桐在耳房中抱怨凤姐。贾琏走近旁边,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平儿哭道:“如今事已如此,东西已去,不能复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调治调治才好。”贾琏啐道:“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她么!”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流个不尽。见贾琏出去,便与平儿道:“你别不达事务了,到了这样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之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平儿听了,放声大哭。凤姐道:“你也是聪明人。他们虽没有来说我,他必抱怨我。虽说事是外头闹的,我若不贪财,如今也没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如今落在人后头。我只恨用人不当,恍惚听得那边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若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脱不了的,我那时怎样见人?我要实时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到还要请大夫,可不是你为顾我,反倒害了我了么?”平儿愈听愈惨,想来实在难处,恐凤姐自寻短见,只得紧紧守着。
  幸贾母不知底细,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在旁,天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素来最疼凤姐,便叫鸳鸯:“将我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平儿,好好的服侍好了凤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了邢夫人。又加了宁国府第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册收尽,这里贾母命人将车接了尤氏婆媳等过来。可怜赫赫宁府,只剩得她们婆媳两个并佩凤、偕鸾二人,连一个下人没有。贾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间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头两个服侍。一应饮食起居在大厨房内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贾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账房内开销,俱照荣府每人月例之数。那贾赦、贾珍、贾蓉在锦衣府使用,账房内实在无项可支。如今凤姐一无所有,贾琏况又多债务满身,贾政不知家务,只说:“已经托人,自有照应。”贾琏无计可施,想到那亲戚里头,薛姨妈家已败,王子腾已死,余在亲戚虽有,俱是不能照应,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了数千金,作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干。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短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亦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监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若皇天见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默默说到此,不禁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鸳鸯、珍珠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
  只见王夫人带了宝玉、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母悲伤,三人也大哭起来。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减缓否;翁姑虽然无事,眼见家业萧条;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更比贾母、王夫人哭得更痛。宝玉见宝钗如此大恸,他亦有一番悲戚,想的是:“老太太年老不得安,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想在园中吟诗起社,何等热闹。自从林妹妹一死,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姐过来,未便时常悲切。见她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见她悲哀欲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鸳鸯、彩云、莺儿、袭人见他们如此,也各有所思,便也呜咽起来。余者丫头们看得伤心,也便陪哭,竟无人解慰。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贾政知道。
  那贾政正在书房纳闷,听见贾母的人来报,心中着忙,飞奔进内。远远听得哭声甚众,打量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神魂方定。说是“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怎么的齐打伙儿哭起来了?”众人听得贾政声气,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几句。各自心想道:“我们原恐老太太悲伤,故来劝解,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来?”
  正自不解,只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母的安,又向众人请安毕,便说:“我们家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里的事,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我们过来告诉一声,说这里二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贾母听了,即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老爷、太太惦记,过一日再来奉谢。你家姑娘出阁,想来你们姑爷是不用说的了。他们的家计如何?”两个女人回道:“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与这里宝二爷差不多,还听得说,才情学问都好的。”贾母听了,喜欢道:“咱们都是南边人,虽在这里住久了,那些大规矩还是从南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你们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得这么大了。我原想给她说个好女婿,又为她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她既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月里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的,不料我家闹出这样事来,我的心就像在热锅里熬的似的,那里能够再到你们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我们这里的人都说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你家姑娘,不要将我放在心里。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的了。只愿她过了门,两口子和顺,百年到老,我便安心了。”说着,不觉掉下泪来。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了九,少不得同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那时老太太见了才喜欢呢。”贾母点头。那女人出去。别人都不理论,只有宝玉听了发了一回怔,心里想道:“如今一天一天的都过不得了。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儿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变。史妹妹这样一个人,又被她叔叔硬压着配人了,她将来见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份儿,还活着做什么!”想到那里,又是伤心。见贾母此时才安,又不敢哭泣,只是闷闷的。
  一时,贾政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赖大,叫他将合府里管事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贾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余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贾政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共二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来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宫里花用,账上有在外浮借的也不少。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得跺脚道:“这了不得!我打量虽是琏儿管事,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情,为什么不败呢?我如今要就省俭起来,已是迟了。”想到那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
  众人知贾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着急,便说道:“老爷也不用焦心,这是家家这样的。若是统总算起来,连王爷家还不够。不过是装着门面,过到那里就到那里。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入了官,老爷就不用过了不成?”贾政嗔道:“放屁!你们这班奴才最没有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时候,任意开销;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你们道是没有查封是好,那知道外头的名声。大本儿都保不住,还搁得住你们在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往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爷与珍大爷的事,说是咱们家人鲍二在外传播的,我看这人口册上并没有鲍二,这是怎么说?”众人回道:“这鲍二是不在册档上的。先前在宁府册上,为二爷见他老实,把他们两口子叫过来了。及至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宁府去。后来老爷衙门有事,老太太、太太们和爷们往陵上去,珍大爷替理家事带过来的,以后也就去了。老爷数年不管家事,哪里知道这些事来?老爷打量册上没有名字的就只有这个人?不知一个人手下亲戚们也有好几个,奴才还有奴才呢!”贾政道:“这还了得!”想去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且听贾赦等事审得怎样再定。
  一日,正在书房筹算,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贾政听了,心下着忙,只得进去。未知凶吉,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1 慕容剑
第一百七回 散余资贾母明大义 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话说贾政进内,见了枢密院各位大人,又见了各位王爷。北静王道:“今日我们传你来,有遵旨问你的事。”贾政即忙跪下。众大人便问道:“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纵儿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么?”贾政回道:“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后,查看赈恤,于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后又任江西粮道,题参回都,仍在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一应家务,并未留心伺察,实在胡涂。不能管教子侄,这就是辜负圣恩。只求主上重重治罪。”北静王据说转奏。
  不多时,传出旨来,北静王便述道:“主上因御史参奏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据该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来,贾赦包揽词讼。严鞫贾赦,据供平安州原系姻亲来往,并未干涉官事,该御史亦不能指实。惟有倚势强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实的,然系玩物,究非强索良民之物可比。虽石呆子自尽,亦系疯傻所致,与逼勒致死者有间。今从宽将贾赦发往台站效力赎罪。所参贾珍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实系张华指腹为婚未娶之妻,因伊贫苦自愿退婚,尤二姐之母愿给贾珍之弟为妾,并非强占。再尤三姐自刎掩埋并未报官一款,查尤三姐原系贾珍妻妹,本意为伊择配,因被逼索定礼,众人扬言秽乱,以致羞忿自尽,并非贾珍逼勒致死。但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私埋人命,本应重治,念伊究属功臣后裔,不忍加罪,亦从宽革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贾蓉年幼无干,省释。贾政实系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属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贾政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爷代奏下忱。北静王道:“你该叩谢天恩,更有何奏?”贾政道:“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将家产给还,实在扪心惶愧,愿将祖宗遗受重禄,积余置产,一并交官。”北静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给还财产,你又何必多此一奏?”众官也说不必。贾政便谢了恩,叩谢了王爷出来。恐贾母不放心,急忙赶回。
  上下男女人等不知传进贾政是何吉凶,都在外头打听,一见贾政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不敢问。只见贾政忙忙的走到贾母跟前,将蒙圣恩宽免的事,细细告诉了一遍。贾母虽则放心,只是两个世职革去,贾赦又往台站效力,贾珍又往海疆,不免又悲伤起来。邢夫人、尤氏听见那话,更哭起来。贾政便道:“老太太放心。大哥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就可复职。珍儿正是年轻,很该出力。若不是这样,便是祖父的余德亦不能久享。”说了些宽慰的话。贾母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已。邢夫人想着“家产一空,丈夫年老远出,膝下虽有琏儿,又是素来顺他二叔的,如今是都靠着二叔,他两口子更是顺着那边去了。独我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那尤氏本来独掌宁府的家计,除了贾珍,也算是惟她为尊,又与贾珍夫妇相和。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往荣府,虽则老太太疼爱,终是依人门下。又带了偕鸾、佩凤,蓉儿夫妇又是不能兴家立业的人。又想着:“二妹妹、三妹妹俱是琏二叔闹的,如今他们倒安然无事,依旧夫妇完聚。只留我们几人,怎生度日?”想到这里,痛哭起来。
  贾母不忍,便问贾政道:“你大哥和珍儿现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儿既没他的事,也该放出来了。”贾政道:“若在定例,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个私情,叫我们大老爷同侄儿回家,好置办行装,衙门内业已应了。想来蓉儿同着他爷爷、父亲一起出来。只请老太太放心,儿子办去。”贾母又道:“我这几年老的不成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东府是全抄去了,房屋入官不消说的。你大哥那边,琏儿那里,也都抄去了。咱们西府银库,东省地土,你知道到底还剩了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才好。”贾政正是没法,听见贾母一问,心想着:“若是说明,又恐老太太着急;若不说明,不用说将来,现在怎样办法?”定了主意,便回道:“若老太太不问,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老太太既问到这里,现在琏儿也在这里,昨日儿子已查了: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现今大哥这件事,若不花银托人,虽说主上宽恩,只怕他们爷儿两个也不大好,就是这项银子尚无打算。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也算不转来,只好尽所有的——蒙圣恩没有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珍儿作盘费罢了。过日的事只可再打算。”贾母听了,又急得眼泪直淌,说道:“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样田地了么?我虽没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贾政道:“若是这两个世俸不动,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说着,也泪流满面,“想起亲戚来,用过我们的,如今都穷了,没有用过我们的,又不肯照应了。昨日儿子也没有细查,只看家下的人丁册子,别说上头的钱一无所出,那底下的人也养不起许多。”
  贾母正在忧虑,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这般光景,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贾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说道:“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中人看这光景,又一齐大哭起来。贾政只得劝解:“倒先要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两日,迟则人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泪的说道:“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们说说话儿去罢。”又吩咐贾政道:“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来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时误了钦限怎么好?只好我替你们打算罢了。就是家中如此乱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儿。”一面说着,便叫鸳鸯吩咐去了。这里贾赦等出来,又与贾政哭泣了一会,都不免将从前任性,过后恼悔,如今分离的
  话说了一会,各自同媳妇那边悲伤去了。贾赦年老,倒也拋的下;独有贾珍与尤氏怎忍分离!贾琏、贾蓉两个也只有拉着父亲啼哭。虽说是比军流减等,究竟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着心肠过去。
  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交贾赦三千两,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另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妇过日子。仍旧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处,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心了一辈子,如今弄得精光,也给她三千两,叫她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如今她还病得神昏气丧,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衣服,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用不着。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现在还该着人的使用,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剩下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几千两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
  贾政见母亲如此明断分晰,俱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道:“别瞎说,若不闹出这个乱儿,我还收着呢。只是现在家人过多,只有二老爷是当差的,留几个人就够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分派妥当。各家有人便就罢了,譬如一抄尽了,怎么样呢?我们里头的,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去的赏去。如今虽说咱们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好。那些田地原交琏儿清理,该卖的卖,该留的留,断不要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二太太那里收着,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遇了雨了么!”
  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计的人,一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贾母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余的都给我服侍的丫头。”贾政等听到这里,更加伤感,大家跪下说:“请老太太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来,以赎前愆,奉养老太太到一百岁的时候。”贾母道:“但愿这样才好,我死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量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看你们轰轰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得台来。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不然,叫人笑话你。你还不知,只打量我知道穷了,便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够守住也就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么勾当!”
  贾母正自长篇大论的说,只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跑来回王夫人道:“今早我们奶奶听见外头的事,哭了一场,如今气都接不上来。平儿叫我来回太太。”丰儿没有说完,贾母听见,便问:“到底怎么样?”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说是不大好。”贾母起身道:“嗳,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说着,叫人扶着,要亲自看去。贾政即忙拦住,劝道:“老太太伤了好一回的心,又分派了好些事,这会该歇歇。便是孙子媳妇有什么事,该叫媳妇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亲身过去呢?倘或再伤感起来,老太太身上要有一点儿不好,叫做儿子的怎么处呢?”贾母道:“你们各自出去,等一会子再进来,我还有
  话说。”贾政不敢多言,只得出来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贾琏挑人跟去。这里贾母才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西,跟着过来。
  凤姐正在气厥。平儿哭得眼红,听见贾母带着王夫人,宝玉、宝钗过来,疾忙出来迎接。贾母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平儿恐惊了贾母,便说:“这会子好些。老太太既来了,请进去瞧瞧。”她先跑进去,轻轻的揭开帐子。凤姐开眼瞧着,只见贾母进来,满心惭愧。先前原打算贾母等恼她,不疼的了,是死活由她的,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扎挣坐起。贾母叫平儿按着,“不要动,你好些么?”凤姐含泪道:“我从小儿过来,老太太、太太怎么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但不能够在老太太跟前尽点孝心,公婆前讨个好,还是这样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儿见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当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上了两天去了。”说着悲咽。贾母道:“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任你自便。”说着,叫人拿上来给她瞧瞧。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尽净,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儿贾母仍旧疼她,王夫人也没嗔怪,过来安慰她,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母磕头,说道:“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些,我情愿自己当个粗使丫头,尽心竭力的服侍老太太、太太罢。”贾母听她说得伤心,不免掉下泪来。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凤姐看见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贾母的话,求着:“请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过来磕头。”说着,将头仰起。贾母叫平儿:“好生服侍,短什么,到我那里要去。”说着,带了王夫人将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见两三处哭声。贾母实在不忍闻见,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宝玉:“去见你大爷、大哥,送一送就回来。”自己躺在榻上下泪。幸喜鸳鸯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贾母暂且安歇。
  不言贾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连天。正是生离果胜死别,看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到人嚎鬼哭。贾政最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手分别后,自己先骑马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贾赦等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日旨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钱,门上人和他们分争,说是“本来的世职,我们本家袭了,有什么喜报?”那些人说道:“那世职的荣耀,比任什么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如今的圣人在位,赦过宥罪,还赏给二老爷袭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怎么不给喜钱?”正闹着,贾政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竟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贾母。王夫人正恐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自是欢喜。又见贾政进来,贾母拉了说些勤黾报恩的话。独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来。
  且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那知贾政纯厚性成,因他袭哥哥的职,心内反生烦恼,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到底将赏还府第园子备折奏请入官。内廷降旨不必,贾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职。但是家计萧条,入不敷出。贾政又不能在外应酬。家人们见贾政忠厚,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家人几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
  独有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天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贾政道:“随他去罢。原是甄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人吃饭,虽说是穷,也不在他一人身上。”并不叫来驱逐。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怎样不好,贾琏此时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
  忽一日,包勇耐不过,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话。那人说道:“你瞧,这么个大府,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人道:“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里没有照应?便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么?”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两人无心说闲话,岂知旁边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负恩的人但不知是我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了酒兴,便大声的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便不理会过去了。
  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问起同伴,知是方才见的那位大人是这府里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闯祸,不得不回,趁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得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骂了几句,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岂知贾政反倒责骂他。他也不敢再辩,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1 慕容剑
第一百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却说贾政先前曾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内廷不收,又无人居住,只好封锁。因园子接连尤氏、惜春住宅,太觉旷阔无人,遂将包勇罚看荒园。此时贾政理家,又奉了贾母之命,将人口渐次减少,诸凡省俭,尚且不能支持。幸喜凤姐为贾母疼惜,王夫人等虽则不大喜欢,若说治家办事,尚能出力,所以将内事仍交凤姐办理。但近来因被抄以后,诸事运用不来,也是每形拮据。那些房头上下人等,原是宽裕惯的,如今较之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绝。风姐也不敢推辞,扶病承欢贾母。过了些时,贾赦、贾珍各到当差地方,恃有用度,暂且自安,写书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挂念。于是贾母放心,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宽怀。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贾母提起她女婿甚好,史湘云也将那里过日平安的
  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泪落。贾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觉悲伤起来。史湘云劝解一回,又到各家请安问好毕,仍到贾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闹的家破人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贾母道:“你还不知道呢,昨儿蟠儿媳妇死的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大事来。还幸亏老佛爷有眼,叫她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了,那夏奶奶才没的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姨妈这里才将皮裹肉的打发出去了。你说说,真真是六亲同运。薛家是这样了,姨太太守着薛蝌过日,为这孩子有良心,他说哥哥在监里尚未结局,不肯娶亲。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就很苦。琴姑娘为她公公死了尚未满服,梅家尚未娶去。二太太的娘家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爷也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信息。”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书字回家么?”贾母道:“自从嫁了去,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甚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日夜惦记。为着我们家连连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四丫头也没有给她提亲。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侯更苦些。只可怜你宝姐姐,自过了门,没过一天安逸日子。你二哥哥还是这样疯疯颠颠,这怎么处呢?”湘云道:“我从小儿在这里长大的,这里那些人的脾气,我都知道的。这一回来了,竟都改了样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时没来,他们生疏我。我细想起来,竟不是的。就是见了,我瞧他们的意思,原要像先前一样的热闹,不知道怎么,说说就伤心起来了。我所以坐坐就到老太太这里来了。”贾母道:“如今这样日子,在我也罢了;你们年轻轻儿的人,还了得!我正要想个法儿,叫他们还热闹一天才好,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湘云道:“我想起来了,宝姐姐不是后儿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她拜过寿,大家热闹一天。不知老太太怎么样?”贾母道:“我真正气胡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日可不是她的生日?我明日拿出钱来,给她办个生日。她没有定亲的时侯,倒做过好几次,如今她过了门,倒没有做。宝玉这孩子,头里很伶俐,很淘气,如今为着家里的事不好,把这孩子越发弄的话都没有了。倒是珠儿媳妇还好,她有的时侯是这么着,没的时侯她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倒难为她。”湘云道:“别人还不离,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来引逗她们,看她们怎么样。但是她们嘴里不说,心里要抱怨我,说我有了——”湘云说到那里,却把脸飞红了。贾母会意,道:“这怕什么?原来姊妹们都是在一处乐惯了的,说说笑笑,再别留这些心。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你宝姐姐生来是个大方的人。头里她家这样好,她也一点儿不骄傲,后来她家坏了事,她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宝玉待她好,她也是那样安顿;一时待她不好,不见她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你林姐姐,那是个最小性儿,又多心的,所以到底不长命。凤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波就改了样子。她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器了。后儿宝丫头的生日,我替另拿出银子来,热热闹闹给她做个生日,也叫她喜欢这一天。”湘云答应道:“老太太说得很是。索性把那些姊妹们都请来了,大家叙一叙。”贾母道:“自然要请的。”一时高兴道:“叫鸳鸯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外头,叫她明日起,预备两天的酒饭。”鸳鸯领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无话。
  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迎春;又请了薛姨妈、宝琴,叫带了香菱来;又请李婶娘。不多半日,李纹、李绮都来了。宝钗本没有知道,听见老太太的丫头来请,说:“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宝钗心里喜欢,便是随身衣服过去,要见她母亲。只见她妹子宝琴并香菱都在这里,又见李婶娘等人也都来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完了,所以来问侯的。”便去问了李婶娘好,见了贾母,然后与她母亲说了几句话,便与李家姊妹们问好。湘云在旁说道:“太太们请都坐下,让我们姊妹们给姐姐拜寿。”宝钗听了,倒呆了一呆,回来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吗?”便说:“妹妹们过来瞧老太太是该的,若说为我的生日,是断断不敢的。”正推让着,宝玉也来请薛姨妈、李婶娘的安。听见宝钗自己推让,他心里本早打算过宝钗生日,因家中闹得七颠八倒,也不敢在贾母处提起。今见湘云等众人要拜寿,便喜欢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来。”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还等你告诉?你打量这些人为什么来,是老太太请的。”宝钗听了,心下未信。只听贾母合她母亲道:“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家里接二连三的有事,总没有给她做过生日。今日我给她做个生日,请姨太太、太太们来,大家说说话儿。”薛姨妈道:“老太太这些时心里才安,她小人儿家,还没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况且宝姐姐也配老太太给她做生日。”宝钗低头不语。宝玉心里想道:“我只说史妹妹出了阁是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她,她也不来理我。如今听她的话,原是和先前一样的。为什么我们那个过了门,更觉得腼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正想着,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回来了。”随后李纨、凤姐都进来,大家厮见一番。迎春提起她父亲出门,说:“本要赶来见见,只是他拦着不许来,说是咱们家正是晦气时侯,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过,没有来,直哭了两三天。”凤姐道:“今儿为什么肯放你回来?”迎春道:“他又说咱们家二老爷又袭了职,还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来。”说着,又哭起来。贾母道:“我原为气得慌,今日接你们来给孙子媳妇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事来,又招起我的烦恼来了。”迎春等都不敢作声了。凤姐虽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贾母心里要宝钗喜欢,故意的呕凤姐儿说话。凤姐也知贾母之意,便竭力张罗,说道:“今儿老太太喜欢些了。你看这些人好几时没有聚在一处,今儿齐全。”说着,回过头去,看见婆婆、尤氏不在这里,又缩住了口。贾母为着“齐全”两字,也想邢夫人等,叫人请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见老太太叫,不敢不来,心内也十分不愿意,想着家业零败,偏又高兴给宝钗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来了也是无精打彩的。贾母问起岫烟来,邢夫人假说病着不来。贾母会意,知薛姨妈在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时,摆下果酒。贾母说:“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咱们娘儿们乐一乐。”宝玉虽然娶过亲的人,因贾母疼爱,仍在里头打混,但不与湘云、宝琴等同席,便在贾母身旁设着一个坐儿,他代宝钗轮流敬酒。贾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儿再到各处行礼去。若如今行起来了,大家又闹规矩,把我的兴头打回去,就没趣了。”宝钗便依言坐下。贾母又叫人来道:“咱们今儿索性洒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侯。我叫鸳鸯带了彩云、莺儿、袭人、平儿等在后间去,也喝一钟酒。”鸳鸯等说:“我们还没有给二奶奶磕头,怎么就好喝酒去呢?”贾母道:“我说了,你们只管去,用的着你们再来。”鸳鸯等去了。
  这里贾母才让薛姨妈等喝酒,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的样子,贾母着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着?大家高兴些才好。”湘云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样!”凤姐道:“他们小的时侯儿都高兴,如今都碍着脸不敢混说,所以老太太瞧着冷净了。”宝玉轻轻的告诉贾母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就说到不好的上头来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叫她们行个令儿罢。”贾母侧着耳朵听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鸳鸯去。”宝玉听了,不待再说,就出席到后间去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喝一杯罢,何苦来,又来搅什么。”宝玉道:“当真老太太说的,叫你去呢。与我什么相干?”鸳鸯没法,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了就来。”便到贾母那边。
  老太太道:“你来了,不是要行令吗。”鸳鸯道:“听见宝二爷说老太太叫我,敢不来吗?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儿?”贾母道:“那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个新鲜顽意儿才好。”鸳鸯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纪,不肯费心,倒不如拿出令盆骰子来,大家掷个曲牌名儿赌输赢酒罢。”贾母道:“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桌上。鸳鸯说:“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众人听了道:“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着。”鸳鸯便打点儿,众人叫鸳鸯喝了一杯,就在她身上数起,恰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幺。鸳鸯道:“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于是贾母、李婶娘、邢、王二夫人都该喝。贾母举酒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太太说个曲牌名儿,下家儿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的罚一杯。”薛姨妈道:“你又来算计我了,我那里说得上来。”贾母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钟就是了。”薛姨妈便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点头儿道:“将谓偷闲学少年。”说完,骰盆过到李纹,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也有名了,这叫作‘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李纨,说道:“寻得桃源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骰盆又过到贾母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贾母道:“这要喝酒了?”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凤姐道:“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她一眼,凤姐便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么呢?‘公领孙’罢。”下手是李绮,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好。
  宝玉巴不得要说,只是令盆轮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个“二”,两个“三”,一个“幺”,便说道:“这是什么?”鸳鸯笑道:“这是个‘臭’,先喝一杯再掷罢。”宝玉只得喝了又掷,这一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鸳鸯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宝玉明白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明知难说,自认“罚了罢,我也没下家。”过了令盆,轮到李纨,便掷了一下儿。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十二金钗’。”宝玉听了,赶到李纨身旁看时,只见红绿对开,便说:“这一个好看得很。”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来,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这十二钗说是金陵的,怎么家里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复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都在,只是不见了黛玉。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下来。恐人看见,便说身上躁的很,脱脱衣服去,挂了筹,出席去了。这史湘云看见宝玉这般光景,打量宝玉掷不出好的,被别人掷了去,心里不喜欢,便去了;又嫌那个令儿没趣,便有些烦。只见李纨道:“我不说了,席间的人也不齐,不如罚我一杯。”贾母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蠲了罢。让鸳鸯掷一下,看掷出个什么来。”
  小丫头便把令盆放在鸳鸯跟前。鸳鸯依命,便掷了两个“二”,一个“五”,那一个骰子在盆中只管转,鸳鸯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单单转出一个“五”来。鸳鸯道:“了不得!我输了。”贾母道:“这是不算什么的吗?”鸳鸯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说不上曲牌名来。”贾母道:“你说名儿,我给你诌。”鸳鸯道:“这是‘浪扫浮萍’。”贾母道:“这也不难,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窠’。”鸳鸯下手的就是湘云,便道:“‘白萍吟尽楚江秋’。”众人都道:“这句很确。”
  贾母道:“这令完了。咱们喝两杯,吃饭罢。”回头一看,见宝玉还没进来,便问道:“宝玉那里去了,还不来?”鸳鸯道:“换衣服去了。”贾母道:“谁跟了去的?”那莺儿便上来回道:“我看见二爷出去,我叫袭人姐姐跟了去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来。小丫头子到了新房,只见五儿在那里插蜡。小丫头便问:“宝二爷那里去了?”五儿道:“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道:“我在老太太那里,太太叫我来找的。岂有在那里倒叫我来找的理?”五儿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罢。”小丫头没法,只得回来,遇见秋纹,便道:“你见二爷那里去了?”秋纹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吃饭,这会子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太太们吃饭罢。”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珍珠,珍珠依言回了贾母。贾母道:“他本来吃不多,不吃也罢了。叫他歇歇罢。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有他媳妇在这里。”珍珠便向小丫头道:“你听见了?”小丫头答应着,不便说明,只得在别处转了一转,说告诉了。众人也不理会,便吃毕饭,大家散坐说话。不提。
  且说宝玉一时伤心,走了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来,问:“是怎么了?”宝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烦得慌。何不趁她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这里,去找谁?”宝玉道:“不找谁,瞧瞧她现在这里,住的房屋怎么样。”袭人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走到尤氏那边,又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宝玉问道:“这小门开着么?”婆子道:“天天是不开的。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故开着门等着。”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便走了进去。袭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园里不干净,常没有人去,不要撞见什么。”宝玉仗着酒气,说:“我不怕那些。”袭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爷要去,咱们都跟着,有这些人,怕什么!”宝玉喜欢,袭人也不便相强,只得跟着。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修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竿翠竹菁葱,这不是潇湘馆么?”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都忘了。咱们只管说话,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过头来用手指着道:“这才是潇湘馆呢。”宝玉顺着袭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袭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不言,找着旧路,竟往前走。
  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袭人恐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所以用言混过。岂知宝玉只望里走,天又晚,恐招了邪气,故宝玉问她,只说已走过了,欲宝玉不去。不料宝玉的心惟在潇湘馆内。袭人见他往前急走,只得赶上。见宝玉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着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袭人道:“你是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只是这里路又隐僻,又听得人说,这里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滴下泪来,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袭人正在没法,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怎么领了二爷到这里来?老太太、太太他们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同二爷到这里来了,唬得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么!”宝玉犹自痛哭。袭人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
  袭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着未散。贾母便说:“袭人,我素常知你明白,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又闹起来,这便怎么处?”袭人也不敢分辩,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倒还是宝玉恐袭人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今儿趁着酒兴走走。那里就撞着什么了呢!”凤姐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毛倒竖,说:“宝兄弟胆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宝玉听着,也不答言。独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发。贾母问道:“你到园里可曾唬着么?这回不用说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然大家早散了。回去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过来,我还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不要为他又闹出什么原故来。”
  众人听说,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贾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余者各自回去。不提。独有宝玉回到房中,嗳声叹气。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袭人来,细问他宝玉到园怎么的光景。未知袭人怎生回说,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2 慕容剑
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话说宝钗叫袭人问出原故,恐宝玉悲伤成疾,便将黛玉临死的话与袭人假作闲谈,说是:“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样个人,死后还是这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姑娘既说仙去,她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那里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些邪魔外祟来缠扰了。”宝钗虽是与袭人说话,原说给宝玉听的。袭人会意,也说是:“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魂灵儿还在园里,我们也算好的,怎么不曾梦见了一次?”
  宝玉在外间听得,细细的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没梦过?想是她到天上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我就在外间睡着,或者我从园里回来,她知道我的实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她实在那里去了。我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这浊物,竟无一梦,我便不想她了。”
  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了,你们也不用管我。”宝钗也不强他,只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瞧瞧,太太因你园里去了,急得话都说不出来。若是知道还不保养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不用心。”宝玉道:“白这么说罢咧,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宝钗知他必进来的,假意说道:“我睡了,叫袭姑娘伺候你罢。”宝玉听了,正合机宜。候宝钗睡了,他便叫袭人、麝月另铺设下一副被褥,常叫人进来瞧二奶奶睡着了没有。宝钗故意装睡,也是一夜不宁。那宝玉知是宝钗睡着,便与袭人道:“你们各自睡罢,我又不伤感。你若不信,你就服侍我睡了再进去,只要不惊动我就是了。”袭人果然服侍他睡下,便预备下了茶水,关好了门,进里间去照应一回,各自假寐,宝玉若有动静,再出来。宝玉见袭人等进来,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他轻轻的坐起来,暗暗的祝了几句,便睡下了,欲与神交。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便睡去了。
  岂知一夜安眠,直到天亮。宝玉醒来,拭眼坐起来,想了一回,并无有梦。便叹口气道:“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宝钗却一夜反没有睡着,听宝玉在外边念这两句,便接口道:“这句又说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玉听了,反不好意思,只得起来搭讪着,往里间走来,说:“我原要进来的,不觉得一个盹儿就打着了。”宝钗道:“你进来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袭人等本没有睡,眼见他们两个说话,即忙倒上茶来。已见老太太那边打发小丫头来问:“宝二爷昨睡得安顿么?若安顿时,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过去。”袭人便说:“你去回老太太,说宝玉昨夜很安顿,回来就过来。”小丫头去了。
  宝钗起来梳洗了,莺儿、袭人等跟着,先到贾母那里行了礼,便到王夫人那边起至凤姐,都让过了,仍到贾母处,见她母亲也过来了。大家问起:“宝玉晚上好么?”宝钗便说:“回去就睡了,没有什么。”众人放心,又说些闲话。只见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见说孙姑爷那边人来,到大太太那里说了些话,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让她去罢。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边哭呢,大约就过来辞老太太。”贾母众人听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说:“二姑娘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命里遭着这样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头,这便怎么好!”说着,迎春进来,泪痕满面,因为是宝钗的好日子,只得含着泪,辞了众人要回去。贾母知道她的苦处,也不便强留,只说道:“你回去也罢了。但是不要悲伤,碰着了这样人,也是没法儿的。过几天我再打发人接你去。”迎春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只是没有再来的时候了。”说着,眼泪直流。众人都劝道:“这有什么不能回来的?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远,要见面就难了。”贾母等想起探春,不觉也大家落泪。只为是宝钗的生日,即转悲为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平静,那边亲家调进京来,就见的着了。”大家说:“可不是这么着呢。”说着,迎春只得含悲而别。众人送了出来,仍回贾母那里。从早至暮,又闹了一天。众人见贾母劳乏,各自散了。
  独有薛姨妈辞了贾母,到宝钗那里,说道:“你哥哥是今年过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等,才好赎罪。这几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处!我想要与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宝钗道:“妈妈是为着大哥哥娶了亲,唬怕的了,所以把二哥哥的事犹豫起来。据我说,很该就办。邢姑娘是妈妈知道的,如今在这里也很苦,娶了去,虽说我家穷,究竟比她傍人门户好多着呢。”薛姨妈道:“你得便的时候,就去告诉老太太,说我家没人,就要拣日子了。”宝钗道:“妈妈只管同二哥哥商量,挑个好日子,过来和老太太、大太太说了,娶过去就完了一宗事。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薛姨妈道:“今日听见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这里住几天,所以她住下了。我想她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们姊妹们也多叙几天话儿。”宝钗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妈又坐了一坐,出来辞了众人,回去了。
  却说宝玉晚间归房,因想:“昨晚黛玉竟不入梦,或者她已经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个主意,向宝钗说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稳些,今日起来,心里也觉清净些。我的意思还要在外间睡两夜,只怕你们又来拦我。”宝钗听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诗是为着黛玉的事了,想来他那个呆性是不能劝的,倒好叫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况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作什么?但只不要胡思乱想,招出些邪魔外祟来。”宝玉笑道:“谁想什么?”袭人道:“依我劝,二爷竟还是屋里睡罢。外边一时照应不到,着了风,倒不好。”宝玉未及答言,宝钗却向袭人使了个眼色。袭人会意,便道:“也罢,叫个人跟着你罢,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袭人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宝钗素知袭人稳重,便说道:“她是跟惯了我的,还叫她跟着我罢。叫麝月、五儿照料着也罢了。况且今日她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她歇歇了。”宝玉只得笑着出来。宝钗因命麝月、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点神儿。
  两个答应着出来,看见宝玉端然坐在床上,闭目合掌,居然像个和尚一般。两个也不敢言语,只管瞅着他笑。宝钗又命袭人出来照应。袭人看见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的叫道:“该睡了,怎么又打起坐来了?”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便道:“你们只管睡罢,我坐一坐就睡。”袭人道:“因为你昨日那个光景,闹的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么着,成何事体!”宝玉料着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袭人又嘱咐了麝月等几句,才进去关门睡了。这里麝月、五儿两个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宝玉睡着,各自歇下。
  那知宝玉要睡越睡不着,见她两个人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在家时,晴雯、麝月两个人服侍,夜间麝月出去,晴雯要唬她,因为没穿衣服着了凉,后来还是从这个病上死的。想到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又将想晴雯的心肠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的看那五儿,越瞧越像晴雯,不觉呆性复发。听了听,里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却见麝月也睡着了,便故意叫了麝月两声,却不答应。五儿听见宝玉唤人,便问道:“二爷要什么?”宝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儿见麝月已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钟茶来,一手托着漱盂。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著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儿。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担个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见凤姐叫她进来服侍宝玉,竟比宝玉盼她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风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玩笑都撵了:所以把这件事搁在心上,倒无一毫的儿女私情了。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她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那五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姊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她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微笑着点头儿。宝玉道:“你听见她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着头儿道:“没有。”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得红了脸,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放了手,说道:“她和我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五儿听了这话,明明是轻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她自己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她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些话来糟踏她!”
  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也睡罢,别紧着坐着,看凉着。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咐了?”宝玉道:“我不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穿著大衣服,就怕她也像晴雯着了凉,便说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服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那里有尽着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绵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她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说:“二爷盖着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说着,回到自己铺边,拉了一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呢吗?”宝玉笑道:“实告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宝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玩,我怕冻着她,还把她揽在被里渥着呢。这有什么的!大凡一个人,总不要酸文假醋才好。”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儿。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倒没了主意了,因微微的笑着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只爱和别人胡缠。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脸见人。”
  正说着,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里间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听见,连忙呶嘴儿。五儿也就忙忙的息了灯,悄悄的躺下了。原来宝钗、袭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间劳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听见他们说话。此时院中一响,早已惊醒,听了听,也无动静。宝玉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吓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朦胧睡去。
  却说五儿被宝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宝钗咳嗽,自己怀着鬼胎,生怕宝钗听见了,也是思前想后,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见宝玉尚自昏昏睡着,便轻轻的收拾了屋子。那时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你难道一夜没睡吗?”五儿听这话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讪笑,也不答言。不一时,宝钗、袭人也都起来。开了门,见宝玉尚睡,却也纳闷:“怎么外边两夜睡得倒这般安稳?”及宝玉醒来,见众人都起来了,自己连忙爬起,揉着眼睛,细想昨夜又不曾梦见,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儿说的“宝钗、袭人都是天仙一般”,这话却也不错,便怔怔的瞅着宝钗。宝钗见他发怔,虽知他为黛玉之事,却也定不得梦不梦,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二爷昨夜可真遇见仙了么?”宝玉听了,只道昨晚的话宝钗听见了,笑着勉强说道:“这是那里的话!”那五儿听了这一句,越发心虚起来,又不好说的,只得且看宝钗的光景。只见宝钗又笑着问五儿道:“你听见二爷睡梦中和人说话来着么?”宝玉听了,自己坐不住,搭讪着走开了。五儿把脸飞红,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说了几句,我也没听真。什么‘担了虚名’,又什么‘没打正经主意’,我也不懂,劝着二爷睡了。后来我也睡了,不知二爷还说来着没有。”宝钗低头一想,“这话明是为黛玉了。但尽着叫他在外头,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来。况兼他的旧病原在姊妹上情重,只好设法将他的心意挪移过来,然后能免无事。”想到这里,不免面红耳热起来,也就讪讪的进房梳洗去了。
  且说贾母两日高兴,略吃多了些,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觉着胸口饱闷。鸳鸯等要回贾政,贾母不叫言语,说:“我这两日嘴馋些,吃多了点子,我饿一顿就好了。你们快别吵嚷!”于是鸳鸯等并没有告诉人。
  这日晚间,宝玉回到自己屋里,见宝钗自贾母、王夫人处才请了晚安回来。宝玉想着早起之事,未免赧颜抱惭。宝钗看他这样,也晓得是个没意思的光景,因想着:“他是个痴情人,要治他的这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一回,便问宝玉道:“你今夜还在外间睡去罢咧?”宝玉自觉没趣,便道:“里间外间都是一样的。”宝钗意欲再说,反觉不好意思。袭人道:“罢呀,这倒是什么道理呢!我不信睡得那么安稳。”五儿听见这话,连忙接口道:“二爷在外间睡,别的倒没什么,只是爱说梦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儿,又不敢驳他的回。”袭人便道:“我今日挪到床上睡睡,看说梦话不说。你们只管把二爷的铺盖铺在里间就完了。”宝钗听了,也不作声。宝玉自己惭愧不来,那里还有强嘴的分儿,便依着搬进里间来。一则宝玉负愧,欲安慰宝钗之心;二则宝钗恐宝玉思郁成疾,不如假以词色,使得稍觉亲近,以为移花接木之计。于是当晚袭人果然挪出去。宝玉因心中愧悔,宝钗欲拢络宝玉之心,自过门至今日,方才如鱼得水,恩爱缠绵,所谓“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此是后话。
  且说次日宝玉、宝钗同起,宝玉梳洗了,先过贾母这边来。这里贾母因疼宝玉,又想宝钗孝顺,忽然想起一件东西,便叫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遗一个汉玉玦,虽不及宝玉他那块玉石,挂在身上却也稀罕。鸳鸯找出来递与贾母,便说道:“这件东西,我好象从没见。老太太这些年还记得这样清楚,说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装着,我按着老太太的话,一拿就拿出来了。老太太怎么想着,拿出来做什么?”贾母道:“你那里知道,这块玉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这玉是汉时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像见了我的一样。’我那时还小,拿了来也不当什么,便撩在箱子里。到了这里,我见咱们家的东西也多,这算得什么!从没带过,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儿见宝玉这样孝顺,他又丢了一块玉,故此,想着拿出来给他,也像是祖上给我的意思。”
  一时宝玉请了安,贾母便喜欢道:“你过来,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便把那块汉玉递给宝玉。宝玉接来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色有红晕,甚是精致。宝玉口口称赞。贾母道:“你爱么?这是我祖爷爷给我的,我传了你罢。”宝玉笑着,请了个安谢了,又拿了要送给他母亲瞧。贾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诉你老子,又说疼儿子不如疼孙子了。他们从没见过。”宝玉笑着去了。宝钗等又说了几句话,也辞了出来。
  自此,贾母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结闷,觉得头晕目眩,咳嗽。邢、王二夫人、凤姐等请安,见贾母精神尚好,不过叫人告诉贾政,立刻来请了安。贾政出来,即请大夫看脉。不多一时,大夫来诊了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了些饮食,感冒些风寒,略消导发散些就好了。开了方子,贾政看了,知是寻常药品,命人煎好进服。以后贾政早晚进来请安。一连三日,不见稍减。贾政又命贾琏:“打听好大夫,快去请来瞧老太太的病。咱们家常请的几个大夫,我瞧着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贾琏想了一想,说道:“记得那年宝兄弟病的时候,倒是请了一个不行医的来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贾政道:“医道却是极难的,愈是不兴时的大夫倒有本领。你就打发人去找来罢。”贾琏即忙答应去了,回来说道:“这刘大夫新近出城教书去了,过十来天进城一次。这时等不得,又请了一位,也就来了。”贾政听了,只得等着。不提。
  且说贾母病时,合宅女眷无日不来请安。一日,众人都在那里,只见看园内腰门的老婆子进来,回说:“园里的栊翠庵的妙师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来请安。”众人道:“她不常过来,今儿特地来,你们快请进来。”凤姐走到床前回贾母。岫烟是妙玉的旧相识,先走出去接他。只见妙玉头带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尘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拽的走来。岫烟见了问好,说是:“在园内住的日子,可以常常来瞧瞧你。近来因为园内人少,一个人轻易难出来,况且咱们这里的腰门常关着,所以这些日子不得见你。今儿幸会。”妙玉道:“头里你们是热闹场中,你们虽在外园里住,我也不便常来亲近。如今知道这里的事情也不大好,又听说是老太太病着,又掂记你,并要瞧瞧宝姑娘。我那管你们的关不关,我要来就来,我不来,你们要我来也不能啊。”岫烟笑道:“你还是那种脾气。”一面说着,已到贾母房中。
  众人见了,都问了好。妙玉走到贾母床前问候,说了几句套话。贾母便道:“你是个女菩萨,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有呢。一时感冒,吃几贴药,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纪人只要宽心些。”贾母道:“我倒不为这些,我是极爱寻快乐的。如今这病也不觉怎样,只是胸隔闷饱。刚才大夫说是气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这不是那大夫脉理平常么?我和琏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夫说感冒、伤食的是,明儿仍请他来。”说着,叫鸳鸯吩咐厨房里办一桌净素菜来,请她在这里便饭。妙玉道:“我已吃过午饭了,我是不吃东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罢,咱们多坐一会,说些闲话儿罢。”妙玉道:“我久已不见你们,今儿来瞧瞧。”又说了一回话,便要走,回头见惜春站着,便问道:“四姑娘为什么这样瘦?不要只管爱画劳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画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园里的显亮,所以没兴画。”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了?”惜春道:“就是你才进来的那个门东边的屋子。你要来,很近。”妙玉道:“我高兴的时候来瞧你。”惜春等说着送了出去。回身过来,听见丫头们回说大夫在贾母那边呢。众人暂且散去。
  那知贾母这病日重一日,延医调治不效,以后又添腹泻。贾政着急,知病难医,即命人到衙门告假,日夜同王夫人亲视汤药。一日,见贾母略进些饮食,心里稍宽。只见老婆子在门外探头,王夫人叫彩云看去,问问是谁。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到孙家去的人,便道:“你来做什么?”婆子道:“我来了半日,这里找不着一个姐姐们,我又不敢冒撞,我心里又急。”彩云道:“你急什么?又是姑爷作践姑娘不成么?”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儿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们又不请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云道:“老太太病着呢,别大惊小怪的!”王夫人在内已听见了,恐老太太听见不受用,忙叫彩云带她外头说去。岂知贾母病中心静,偏偏听见,便道:“迎丫头要死了么?”王夫人便道:“没有。婆子们不知轻重,说是这两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这里问大夫。”贾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请了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叫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
  这里贾母便悲伤起来,说是:“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得见面;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不打量她年轻轻儿的就要死了。留着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做什么!”王夫人、鸳鸯等解劝了好半天。那时宝钗、李氏等不在房中,凤姐近来有病。王夫人恐贾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她们来陪着,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来埋怨:“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们有事,不用来回。”丫头们依命不言。岂知那婆子刚到邢夫人那里,外头的人已传进来说:“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听了,也便哭了一场。现今她父亲不在家中,只得叫贾琏快去瞧看。知贾母病重,众人都不敢回。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褵年余,不料被孙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贾母病笃,众人不便离开,竟容孙家草草完结。
  贾母病势日增,只想这些好女儿。一时想起湘云,便打发人去瞧她。回来的人悄悄的找鸳鸯,因鸳鸯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里,不便上去,到了后头,找了琥珀,告诉她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们去打听。那里知道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说是姑爷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好,若变了个痨病,还可捱过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着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过来请安,还叫我不要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倘或老太太问起来,务必托你们变个法儿回老太太才好。”琥珀听了,“咳”了一声,就也不言语了,半日说道:“你去罢。”琥珀也不便回,心里打算告诉鸳鸯,叫她撒谎去,所以来到贾母床前。只见贾母神色大变,地下站着一屋子的人,嘁嘁的说:“瞧着是不好了。”也不敢言语了。
  这里贾政悄悄的叫贾琏到身旁,向耳边说了几句话。贾琏轻轻的答应出去了,便传齐了现在家的一干家人,说:“老太太的事,待好出来了,你们快快分头派人办去。头一件,先请出板来瞧瞧,好挂里子。快到各处将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开明了,便叫裁缝去做孝衣。那棚杠执事都去讲定。厨房里还该多派几个人。”赖大等回道:“二爷,这些事不用爷费心,我们早打算好了。只是这项银子在那里打算?”贾琏道:“这种银子不用打算了,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刚才老爷的主意,只要办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赖大等答应,派人分头办去。
  贾琏复回到自己房中,便问平儿:“你奶奶今儿怎么样?”平儿把嘴往里一努,说:“你瞧去。”贾琏进内,见凤姐正要穿衣,一时动不得,暂且靠在炕桌儿上。贾琏道:“你只怕养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来了,你还脱得过么?快叫人将屋里收拾收拾,就该扎挣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还能回来么?”凤姐道:“咱们这里还有什么收拾的,不过就是这点子东西,还怕什么!你先去罢,看老爷叫你。我换件衣裳就来。”
  贾琏先回到贾母房里,向贾政悄悄的回道:“诸事已交派明白了。”贾政点头。外面又报太医进来了,贾琏接入,又诊了一回,出来悄悄的告诉贾琏:“老太太的脉气不好,防着些。”贾琏会意,与王夫人等说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鸳鸯过来,叫她把老太太的装裹衣服预备出来。鸳鸯自去料理。贾母睁眼要茶喝,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接着喝,便道:“不要这个,倒一钟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一口喝了,还要,又喝一口,便说:“我要坐起来。”贾政等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贾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略靠着和你们说说话。”珍珠等用手轻轻的扶起,看见贾母这回精神好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2 慕容剑
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却说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着。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贾母说道:“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眼前说:“在这里呢。”贾母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凤姐道:“没有呢。”贾母道:“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罢了;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怎么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语。贾母又瞧了一瞧宝钗,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疾忙停床。
  于是贾政等在外一边跪着,邢夫人等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宝玉、贾环、贾兰是亲孙,年纪又小,都应守灵。贾琏虽也是亲孙,带着贾蓉,尚可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些男女外亲来照应,内里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是应灵旁哭泣的;尤氏虽可照应,她自贾珍外出,依住荣府,一向总不上前,且又荣府的事不甚谙练;贾蓉的媳妇更不必说了;惜春年小,虽在这里长的,她于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内里竟无一人支持,只有凤姐可以照管里头的事,况又贾琏在外作主,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凤姐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她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她曾办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于是仍叫凤姐总理里头的事。凤姐本不应辞,自然应了,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些,如今她们都去了,银项虽没有了对牌,这宗银子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他办着。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是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便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凤姐一一的瞧了,统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点派差使。心里想道:“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府里的人多。”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
  正在思算,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只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着凤姐儿,说道:“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着跪下,慌的凤姐赶忙拉住,说道:“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的说。”鸳鸯跪着,凤姐便拉起来。鸳鸯说道:“老太太的事,一应内外都是二爷和二奶奶办,这宗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遭塌过什么银钱,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
  诗云’‘子曰’,我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图好看的念头。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临死了还不叫她风光风光!我想二奶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二奶奶来求作个主。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
  凤姐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况且老爷虽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该当的。”鸳鸯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二奶奶倘或用着不够,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说什么,我也不好违老太太的遗言。那日老太太分派的时候,不是老爷在这里听见的么?”凤姐道:“你素来最明白的,怎么这会子那样的着急起来了?”鸳鸯道:“不是我着急,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爷是怕招摇的。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爷的想头,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是这么好,将来又要抄起来,也就不顾起老太太来,怎么处?在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着,到底是这里的声名。”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鸳鸯千恩万谢的托了凤姐。
  那凤姐出来,想道:“鸳鸯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论理,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嗳!不要管她,且按着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于是叫了旺儿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二爷进来。不多时,贾琏进来,说道:“怎么找我?你在里头照应着些就是了。横竖作主是咱们二老爷,他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凤姐道:“你也说起这个话来了,可不是鸳鸯说的话应验了么?”贾琏道:“什么鸳鸯的话?”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贾琏道:“她们的话算什么!才刚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老太太的这种银子用不了,谁还要么?仍旧该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边的坟地虽有,阴宅却没有。老太太的柩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再余下的置买几顷祭田。咱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这些贫穷族中住着,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据你这个话,难道都花了罢?”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咱们太太听见了二老爷的话,极力的撺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叫我怎么着?现在外头棚扛上要支几百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我要去,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你想,这些奴才们,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的说告病,有的说下庄子去了。走不动的有几个,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什么!”
  正说着,见来了一个丫头,说:“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儿第三天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来了菜,短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胡弄着将早饭打发了。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的。凤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会子,又惦记着派人,赶着出来,叫了旺儿家的传齐了家人女人们,一一分派了。众人都答应着不动。凤姐道:“什么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的,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凤姐道:“胡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着。凤姐即往上房取发应用之物,要去请示邢、王二夫人,见人多难说,看那时候已经日渐平西了,只得找了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这一分家伙。鸳鸯道:“你还问我呢,那一年二爷当了,赎了来了么?”凤姐道:“不用银的金的,只要这一分平常使的。”鸳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来的?”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彩明登账,发与众人收管。
  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又不好叫她回来,心想:“她头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她了吗!”那里知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正合着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作主,贾赦虽不在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说请大奶奶的主意。邢夫人素知凤姐手脚大,贾琏的闹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故见凤姐掣肘如此,便疑为不肯用心,便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邢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凤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
  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日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是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心儿才好!”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
  话说出,但是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凤姐也不敢辩,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举起哀来,又不得说,凤姐原想回来再说,王夫人催她出去料理,说道:“这里有我们的,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
  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儿了,我们敢违拗吗?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于累赘。只说打发这顿饭罢,有的在这里吃,有的要在家里吃;请了那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诸如此类,那得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不要挑饬就好了。”凤姐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这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了出来,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众人道:“二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么?”凤姐道:“还提那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那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凤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便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凤姐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头有了什么说的,我和你们不依的。”众人道:“奶奶要怎么样,我们敢抱怨吗?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的。”凤姐听了没法,只得央说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咧。”众人听命而去。
  凤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处的人整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气;要和王夫人说,怎奈邢夫人挑唆。这些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更加作践起她来。幸得平儿替凤姐排解,说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了外头,不许糜费,所以我们二奶奶不能应付到了。”说过几次,才得安静些。虽说僧经道忏,上祭挂帐,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得不少,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央及一会;胡弄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去不象样,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
  邢夫人虽说是冢妇,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王夫人落得跟了邢夫人行事,余者更不必说了。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也不敢替她说话,只自叹道:“俗语说的,‘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着吗?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她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面前背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老爷是一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吗?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于是抽空儿叫了她的人来,吩咐道:“你们别看着人家的样儿,也糟踏起琏二奶奶来。别打量什么穿孝守灵就算了大事了,不过混过几天就是了。看见那些人张罗不开,便插个手儿也未为不可。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那些素服李纨的人都答应着说:“大奶奶说得很是。我们也不敢那么着,只听见鸳鸯姐姐们的口话儿,好象怪琏二奶奶的似的。”李纨道:“就是鸳鸯,我也告诉过她,我说琏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只是银子钱都不在她手里,叫她巧媳妇还作的上没米的粥来吗?如今鸳鸯也知道了,所以也不怪她了。只是鸳鸯的样子竟是不像从前了,这也奇怪。那时候有老太太疼她,倒没有作过什么威福;如今老太太死了;没有了仗腰子的了,我看她倒有些气质不大好了。我先前替她愁,这会子幸喜大老爷不在家,才躲过去了;不然,她有什么法儿。”
  说着,只见贾兰走来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李纨道:“好孩子,看书呢,自然是好的。今儿且歇歇罢,等老太太送了殡再看罢。”贾兰道:“妈妈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窝里头想想也罢了。”众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这点年纪,得了空儿就想到书上?不像宝二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么孩子气。这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甚至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远避他,邢姑娘也不很同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的什么喜姑娘咧、四姑娘咧,哥哥长哥哥短的和他亲蜜。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娘们混混,只怕他心里也没有别的事,白过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那里及兰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你将来是不愁的了。”李纨道:“就好也还小,只怕到他大了,咱们家还不知怎么样了呢!环哥儿你们瞧着怎么样?”众人道:“这一个更不象样儿了!两个眼睛倒像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李纨道:“他的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前日听见说还要给他说亲呢,如今又得等着了。嗳,还有一件事,——咱们家这些人,我看来也是说不清的。且不必说闲话,后日送殡,各房的车辆是怎么样了?”
  众人道:“琏二奶奶这几天闹的像失魂落魄的样儿了,也没见传出去。昨儿听见我的男人说,琏二爷派了蔷二爷料理,说是咱们家的车也不够,赶车的也少,要到亲戚家去借去呢。”李纨笑道:“车也都是借得的么?”众人道:“奶奶说笑话儿了,车怎么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来还得雇呢。”李纨道:“底下人的只得雇,上头白车也有雇的么?”众人道:“现在大太太、东府里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没有车了,不雇,那里来的呢?”李纨听了,叹息道:“先前见有咱们家儿的太太奶奶们坐了雇的车来,咱们都笑话,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你明儿去告诉你的男人,我们的车马早早儿的预备好了,省得挤。”众人答应了出去。不提。
  且说史湘云因她女婿病着,贾母死后只来的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殡,不能不去。又见她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过来。想起贾母素日疼她;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不止。宝玉瞅着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见她淡妆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转念又看宝琴等淡素装饰,自有一种天生丰韵。独有宝钗浑身孝服,那知道比寻常穿颜色时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又不知怎样的丰韵了!”想到这里,不觉的心酸起来,那泪珠便直滚滚的下来了,趁着贾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众人正劝湘云不止,外间又添出一个哭的来了。大家只道是想着贾母疼他的好处,所以伤悲,岂知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这场大哭,不禁满屋的人无不下泪。还是薛姨妈、李婶娘等劝住。
  明日是坐夜之期,更加热闹。凤姐这日竟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过了半日。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顾后。正在着急,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吐个不住。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2 慕容剑
第一百十一回 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

 

  话说凤姐听了小丫头的话,又气又急又伤心,不觉吐了一口血,便昏晕过去,坐在地下。平儿急来靠着,忙叫了人来搀扶着,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将凤姐轻轻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红斟上一杯开水送到凤姐唇边。凤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过来略瞧了一瞧,却便走开,平儿也不叫她。只见丰儿在旁站着,平儿叫她快快的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发晕,不能照应”的话,告诉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量凤姐推病藏躲,因这时女亲在内不少,也不好说别的,心里却不全信,只说:“叫她歇着去罢。”众人也并无言语。只说这晚人客来往不绝,幸得几个内亲照应。家下人等见凤姐不在,也有偷闲歇力的,乱乱吵吵,已闹的七颠八倒,不成事体了。
  到二更多天,远客去后,便预备辞灵。孝幕内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阵。只见鸳鸯已哭的昏晕过去了,大家扶住捶闹了一阵,才醒过来,便说“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去”的话。众人都打量人到悲哭,俱有这些言语,也不理会。到了辞灵之时,上上下下也有百十余人,只鸳鸯不在。众人忙乱之时,谁去捡点。到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时,却不见鸳鸯,想来是她哭乏了,暂在别处歇着,也不言语。辞灵以后,外头贾政叫了贾琏问明送殡的事,便商量着派人看家。贾琏回说:“上人里头,派了芸儿在家照应,不必送殡,下人里头,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应拆棚等事。但不知里头派谁看家?”贾政道:“听见你母亲说是你媳妇病了,不能去,就叫她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说你媳妇病得利害,还叫四丫头陪着,带领了几个丫头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贾琏听了,心想:“珍大嫂子与四丫头两个不合,所以撺掇着不叫她去。若是上头就是她照应,也是不中用的。我们那一个又病着,也难照应。”想了一回,回贾政道:“老爷且歇歇儿,等进去商量定了再回。”贾政点了点头,贾琏便进去了。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是一时怎么样的个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鸳鸯也不惊怕,心里想道:“这一个是谁?和我的心事一样,倒比我走在头里了。”便问道:“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鸳鸯走到跟前一看,并不是这屋子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人,一时就不见了。鸳鸯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道:“哦!是了,这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她早死了的了,怎么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她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
  鸳鸯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开了妆匣,取出那年绞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正无投奔,只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疾忙赶上,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鸳鸯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说不是呢?”那人道:“这也有个缘故,待我告诉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座,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该当悬梁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自无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来引你前去的。”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鸳鸯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这里琥珀辞了灵,听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问鸳鸯明日怎样坐车的,便在贾母的外间屋里找了一遍,不见,便找到套间里头。刚到门口,见门儿掩着,从门缝里望里看时,只见灯光半明不灭的,影影绰绰,心里害怕,又不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便走回来说道:“这蹄子跑到那里去了?”劈头见了珍珠,说:“你见鸳鸯姐姐来着没有?”珍珠道:“我也找她,太太们等她说话呢。必在套间里睡着了罢?”琥珀道:“我瞧了,屋里没有。那灯也没人夹蜡花儿,漆黑怪怕的,我没进去。如今咱们一块儿进去瞧,看有没有。”琥珀等进去,正夹蜡花,珍珠说:“谁把脚凳撂在这里,几乎绊我一跤。”说着,往上一瞧,唬的“嗳哟”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只是两只脚挪不动。
  外头的人也都听见了,跑进来一瞧,大家嚷着,报与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人、宝钗等听了,都哭着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只有宝玉听见此信,便唬的双眼直竖。袭人等慌忙扶着,说道:“你要哭就哭,别憋着气。”宝玉死命的才哭出来了,心想“鸳鸯这样一个人,偏又这样死法。”又想:“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这些女子身上了。她算得了死所,我们究竟是一件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谁能赶得上她?”复又喜欢起来。那时,宝钗听见宝玉大哭,也出来了,及到跟前,见他又笑。袭人等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的话:“倒是她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里知道!”正在胡思乱想,贾政等进来,着实的嗟叹着,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她一场!”即命贾琏:“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盛殓,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殡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她的心志。”贾琏答应出去。这里命人将鸳鸯放下,停放里间屋内。平儿也知道了,过来同袭人、莺儿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绝。内中紫鹃也想起自己终身一无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义,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悬在宝玉屋内,虽说宝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么,于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传了鸳鸯的嫂子进来,叫她看着入殓。遂与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项内赏了她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了将鸳鸯所有的东西俱赏他们。她嫂子磕了头出去,反喜欢说:“真真的我们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旁边一个婆子说道:“罢呀,嫂子!这会子你把一个活姑娘卖了一百银子便这么喜欢了,那时候儿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得多少银钱呢,你该更得意了。”一句话戳了她嫂子的心,便红了脸走开了。刚走到二门上,见林之孝带了人抬进棺材来了,她只得也跟进去,帮着盛殓,假意哭嚎了几声。
  贾政因她为贾母而死,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一个揖,说:“她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你们小一辈都该行个礼。”宝玉听了,喜不自胜,走上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贾琏想她素日的好处,也要上来行礼,被邢夫人说道:“有了一个爷们便罢了,不要折受她不得超生。”贾琏就不便过来了。宝钗听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说道:“我原不该给她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她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托托她,好好的替咱们服侍老太太西去,也少尽一点子心哪!”说着,扶了莺儿走到灵前,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扑簌簌流下来了。奠毕,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她一场。众人也有说宝玉的两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说他两个心肠儿好的,也有说她知礼的。贾政反倒合了意。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凤姐、惜春,余者都遣去伴灵。
  一夜谁敢安眠,一到五更,听见外面齐人。到了辰初发引,贾政居长,衰麻哭泣,极尽孝子之礼。灵柩出了门,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风光,不必细述。走了半日,来至铁槛寺安灵,所有孝男等俱应在庙伴宿,不提。
  且说家中林之孝带领拆了棚,将门窗上好,打扫净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荣府规例,一交二更,三门掩上,男人便进不去了,里头只有女人们查夜。凤姐虽隔了一夜,渐渐的神气清爽了些,只是那里动得,只有平儿同着惜春各处走了一走,咐吩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归房。
  却说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去年贾珍管事之时,因他和鲍二打架,被贾珍打了一顿,撵在外头,终日在赌场过日。近知贾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领办,岂知探了几天的信,一些也没有想头,便嗳声叹气的回到赌场中,闷闷的坐下。那些人便说道:“老三,你怎么样?不下来捞本了么?”何三道:“倒想要捞一捞呢,就只没有钱么。”那些人道:“你到你们周大太爷那里去了几日,府里的钱,你也不知弄了多少来,又来和我们装穷儿了。”何三道:“你们还说呢,他们的金银不知有几百万,只藏着不用。明儿留着,不是火烧了,就是贼偷了,他们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谎,他家抄了家,还有多少金银?”何三道:“你们还不知道呢,抄去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还留了好些金银,他们一个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里搁着,等送了殡回来才分呢。”
  内中有一个人听在心里,掷了几骰,便说:“我输了几个钱,也不翻本儿了,睡去了。”说着,便走出来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说句话。”何三跟他出来。那人道:“你这样一个伶俐人,这样穷,为你不服这口气。”何三道:“我命里穷,可有什么法儿呢!”那人道:“你才说荣府的银子这么多,为什么不去拿些使唤使唤?”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银虽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钱,他们给咱们吗?”那人笑道:“他不给咱们,咱们就不会拿吗?”何三听了这话里有话,便问道:“依你说,怎么样拿呢?”那人道:“我说你没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来了。”何三道:“你有什么本事?”那人便轻轻的说道:“你若要发财,你就引个头儿。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说他们送殡去了,家里剩下几个女人,就让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没这么大胆子罢咧。”何三道:“什么敢不敢!你打量我怕那个干老子么?我是瞧着干妈的情儿上头,才认他作干老子罢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刚才的话,就只怕弄不来,倒招了饥荒。他们哪个衙门不熟?别说拿不来,倘或拿了来,也要闹出来的。”那人道:“这么说,你的运气来了!我的朋友,还有海边上的呢,现今都在这里,看个风头,等个门路。若到了手,你我在这里也无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么?你若撂不下你干妈,咱们索性把你干妈也带了去,大家伙儿乐一乐,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别是醉了罢?这些话混说的什么。”说着,拉了那人走到一个僻静地方,两个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头而去。暂且不提。
  且说包勇自被贾政吆喝,派去看园,贾母的事出来,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会,总是自做自吃,闷来睡一觉,醒时便在园里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
  那日,贾母一早出殡,他虽知道,因没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闲游。只见一个女尼带了一个道婆来到园内腰门那里扣门。包勇走来,说道:“女师父,那里去?”道婆道:“今日听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见四姑娘送殡,想必是在家看家。想她寂寞,我们师父来瞧她一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园门是我看的,请你们回去罢。要来呢,等主子们回来了再来。”婆子道:“你是那里来的个黑炭头?也要管起我们的走动来了。”包勇道:“我嫌你们这些人,我不叫你们来,你们有什么法儿?”婆子生了气,嚷道:“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连老太太在日还不能拦我们的来往走动呢,你是那里的这么个横强盗,这样没法没天的?我偏要打这里走!”说着,便把手在门环上狠狠的打了几下。妙玉已气的不言语,正要回身便走,不料里头看二门的婆子听见有人拌嘴似的,开门一看,见是妙玉,已经回身走去,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们都知道上头太太们、四姑娘都亲近得很,恐她日后说出门上不放她进来,那时如何担得住?赶忙走来说:“不知师父来,我们开门迟了。我们四姑娘在家里,还正想师父呢,快请回来。看园子的小子是个新来的,他不知咱们的事,回来回了太太,打他一顿,撵出去就完了。”妙玉虽是听见,总不理她。那经得看腰门的婆子赶上,再四央求,后来才说出怕自己担不是,几乎急的跪下。妙玉无奈,只得随了那婆子过来。包勇见这般光景,自然不好再拦,气得瞪眼叹气而回。
  这里妙玉带了道婆走到惜春那里,道了恼,叙了些闲话。说起:“在家看家,只好熬个几夜。但是二奶奶病着,一个人又闷又是害怕。能有一个人在这里,我就放心。如今里头一个男人也没有。今儿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们下棋说话儿,可使得么?”妙玉本自不肯,见惜春可怜,又提起下棋,一时高兴应了。打发道婆回去,取了她的茶具衣褥,命侍儿送了过来,大家坐谈一夜。惜春欣幸异常,便命彩屏去开上年蠲的雨水,预备好茶。那妙玉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时,又来了个侍者,带了妙玉日用之物。惜春亲自烹茶。两人言语投机,说了半天。那时已是初更时候,彩屏放下棋枰,两人对弈。惜春连输两盘,妙玉又让了四个子儿,惜春方赢了半子。
  这时已到四更,天空地阔,万籁无声。妙玉道:“我到五更须得打坐一回,我自有人服侍,你自去歇息。”惜春犹是不舍,见妙玉要自己养神,不便扭她。正要歇去,猛听得东边上屋内上夜的人一片声喊起。惜春那里的老婆子们也接着声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胆俱裂,听见外头上夜的男人便声喊起来。妙玉道:“不好了!必是这里有了贼了。”正说着,这里不敢开门,便掩了灯光,在窗户眼内往外一瞧,只是几个男人站在院内,唬得不敢作声,回身摆着手轻轻的爬下来说:“了不得,外头有几个大汉站着。”说犹未了,又听得房上响声不绝,便有外头上夜的人进来吆喝拿贼。一个人说道:“上屋里的东西都丢了,并不见人。东边有人去了,咱们到西边去。”惜春的老婆子听见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间屋里说道:“这里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这可不是吗?”大家一齐嚷起来。只听房上飞下好些瓦来,众人都不敢上前。
  正在没法,只听园门腰门一声大响,打进门来,见一个梢长大汉,手执木棍。众人唬得藏躲不及,听得那人喊说道:“不要跑了他们一个!你们都跟我来。”这些家人听了这话,越发唬得骨软筋酥,连跑也跑不动了。只见这人站在当地,只管乱喊。家人中有一个眼尖些的看出来了,你道是谁?正是甄家荐来的包勇。这些家人不觉胆壮起来,便颤巍巍的说道:“有一个走了,有的在房上呢。”包勇便向地下一扑,耸身上房,追赶那贼。这些贼人明知贾家无人,先在院内偷看惜春房内,见有个绝色女尼,便顿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惧,正要踹进门去,因听外面有人进来追赶,所以贼众上房。见人不多,还想抵挡,猛见一人上房赶来,那些贼见是一人,越发不理论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经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将贼打下房来。那些贼飞奔而逃,从园墙过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岂知园内早藏下了几个在那里接赃,已经接过好些,见贼伙跑回,大家举械保护,见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敌众,反倒迎上来。包勇一见,生气道:“这些毛贼!敢来和我斗斗!”那伙贼便说:“我们有一个伙计被他们打倒了,不知死活,咱们索性抢了他出来。”这里包勇闻声即打,那伙贼便抡起器械,四五个人围住包勇乱打起来。外头上夜的人也都仗着胆子只顾赶了来。众贼见斗他不过,只得跑了。包勇还要赶时,被一个箱子一绊,立定看时,心想东西未丢,众贼远逃,也不追赶。便叫众人将灯照着。地下只有几个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径不熟,走到凤姐那边,见里面灯烛辉煌,便问:“这里有贼没有?”里头的平儿战兢兢的说道:“这里也没开门,只听上屋叫喊,说有贼呢,你到那里去罢。”包勇正摸不着路头,遥见上夜的人过来,才跟着一齐寻到上屋。见是门开户启,那些上夜的在那里啼哭。
  一时,贾芸、林之孝都进来了,见是失盗,大家着急。进内查点,老太太的房门大开,将灯一照,锁头拧折。进内一瞧,箱柜已开,便骂那些上夜女人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贼人进来,你们不知道的么?”那些上夜的人啼哭着说道:“我们几个人轮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们都没有住脚,前后走的。他们是四更五更,我们的下班儿。只听见他们喊起来,并不见一个人。赶着照看,不知什么时候把东西早已丢了。求爷们问管四五更的。”林之孝道:“你们个个要死!回来再说,咱们先到各处看去。”上夜的男人领着走到尤氏那边,门儿关紧,有几个接音说:“唬死我们了。”林之孝问道:“这里没有丢东西?”里头的人方开了门,道:“这里没丢东西。”林之孝带着人走到惜春院内,只听得里面说道:“了不得了!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儿罢!”林之孝便叫人开门,问是怎样了。里头婆子开门说:“贼在这里打仗,把姑娘都唬坏了。亏得妙师父和彩屏才将姑娘救醒。东西是没失。”林之孝道:“贼人怎么打仗?”上夜的男人说:“幸亏包大爷上了房,把贼打跑了去了,还听见打倒一个人呢。”包勇道:“在园门那里呢。”贾芸等走到那边,果见一人躺在地下死了。细细一瞧,好象周瑞的干儿子。众人见了诧异,派一个人看守着,又派两个人照看前后门,俱仍旧关锁着。
  林之孝便叫人开了门,报了营官,立刻到来查勘。踏察贼迹,是从后夹道上屋的。到了西院房上,见那瓦破碎不堪,一直过了后园去了。众上夜的齐声说道:“这不是贼,是强盗。”营官着急道:“并非明火执杖,怎算是强盗?”上夜的道:“我们赶贼,他在房上掷瓦,我们不能近前,幸亏我们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赶到园里,还有好几个贼,竟与姓包的打仗,打不过姓包的,才都跑了。”营官道:“可又来,若是强盗,倒打不过你们的人么?不用说了,你们快查清了东西,递了失单,我们报就是了。”
  贾芸等又到上屋,已见凤姐扶病过来,惜春也来。贾芸请了凤姐的安,问了惜春的好,大家查看失物。因鸳鸯已死,琥珀等又送灵去了,那些东西都是老太太的,并没见数,只用封锁,如今打从那里查去?众人都说:“箱柜东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时候不少,那些上夜的人管什么的?况且打死的贼是周瑞的干儿子,必是他们通同一气的。”凤姐听了,气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说:“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来,交给营里审问。”众人叫苦连天,跪地哀求。不知怎生发放,并失去的物有无着落,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3 慕容剑
第一百十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雠仇赵妾赴冥曹

 

  话说凤姐命捆起上夜众女人,送营审问,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贾芸道:“你们求也无益。老爷派我们看家,没有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担不是,谁救得你?若说是周瑞的干儿子,连太太起,里里外外的都不干净。”凤姐喘吁吁的说道:“这都是命里所招,和她们说什么!带了她们去就是了。这丢的东西,你告诉营里去说:‘实在是老太太的东西,问老爷们才知道。等我们报了去,请了老爷们回来,自然开了失单送来。’文官衙门里我们也是这样报。”贾芸、林之孝答应出去。
  惜春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哭道:“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为什么偏偏碰在咱们两个人身上!明儿老爷、太太回来,叫我怎么见人?说把家里交给咱们,如今闹到这个份儿,还想活着么!”凤姐道:“咱们愿意吗?现在有上夜的人在那里。”惜春道:“你还能说,况且你又病着;我是没有说的。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她撺掇着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脸搁在那里呢?”说着,又痛哭起来。凤姐道:“姑娘,你快别这么想。若说没脸,大家一样的。你若这么胡涂想头,我更搁不住了。”
  二人正说着,只听见外头院子里有人大嚷的说道:“我说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们甄府里从来是一概不许上门的。不想这府里倒不讲究这个呢。昨儿老太太的殡才出去,那个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们这里来。我吆喝着不准她们进来,腰门上的老婆子倒骂我,死央及叫放那姑子进去。那腰门子一会儿开着,一会儿关着,不知做什么。我不放心没敢睡,听到四更,这里就嚷起来。我来叫门倒不开了,我听见声儿紧了,打开了门,见西边院子里有人站着,我便赶走打死了。我今儿才知道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个姑子就在里头,今儿天没亮溜出去了。可不是那姑子引进来的贼么?”平儿等听着,都说:“这是谁这么没规矩?姑娘奶奶都在这里,敢在外头混嚷吗!”凤姐道:“你听见说‘他甄府里’,别就是甄家荐来的那个厌物罢。”惜春听得明白,更加心里过不得。凤姐接着问惜春道:“那个人混说什么姑子,你们那里弄了个姑子住下了?”惜春便将妙玉来瞧她,留着下棋守夜的
  话说了。凤姐道:“是她么,她怎么肯这样?是再没有的话。但是叫这讨人嫌的东西嚷出来,老爷知道了,也不好。”惜春愈想愈怕,站起来要走。凤姐虽说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来,只得叫她先别走:“且看着人把偷剩下的东西收起来,再派了人看着,才好走呢。”平儿道:“咱们不敢收,等衙门里来了,踏看了才好收呢。咱们只好看着。但只不知老爷那里有人去了没有?”凤姐道:“你叫老婆子问去。”一回进来说:“林之孝是走不开,家下人要伺候查验的,再有的是说不清楚的,已经芸二爷去了。”凤姐点头,同惜春坐着发愁。
  且说那伙贼原是何三等邀的,偷抢了好些金银财宝接运出去,见人追赶,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要往西边屋内偷去,在窗外看见里面灯光底下两个美人:一个姑娘,一个姑子。那些贼那顾性命,顿起不良,就要踹进来,因见包勇来赶,才获赃而逃,只不见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窝家,到第二天打听动静,知是何三被他们打死,已经报了文武衙门。这里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归入海洋大盗一处去,若迟了,通缉文书一行,关津上就过不去了。
  内中一个人胆子极大,便说:“咱们走是走,我就只舍不得那个姑子,长的实在好看。不知是那个庵里的雏儿呢?”一个人道:“啊呀!我想起来了,必就是贾府园里的什么栊翠庵里的姑子。不是前年外头说她和他们家什么宝二爷有原故,后来不知怎么又害起相思病来了,请大夫吃药的就是她。”那一个人听了,说:“咱们今日躲一天,叫咱们大哥借钱置办些买卖行头,明儿亮钟时候陆续出关。你们在关外二十里坡等我。”众贼议定分赃俵散,不提。
  且说贾政等送殡到了寺内,安厝毕,亲友散去。贾政在外厢房伴灵,邢、王二夫人等在内,一宿无非哭泣。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摆饭时,只见贾芸进来,在老太太灵前磕了个头,忙忙的跑到贾政跟前,跪下请了安,喘吁吁的将昨夜被盗,将老太太上房的东西都偷去,包勇赶贼,打死了一个,已经呈报文武衙门的
  话说了一遍。贾政听了发怔。邢、王二夫人等在里头也听见了,都唬得魂不附体,并无一言,只有啼哭。贾政过了一会子,问失单怎样开的。贾芸回道:“家里的人都不知道,还没有开单。”贾政道:“还好,咱们动过家的,若开出好的来,反担罪名。快叫琏儿!”
  贾琏领了宝玉等去别处上祭未回,贾政叫人赶了回来。贾琏听了,急得直跳,一见芸儿,也不顾贾政在那里,便把贾芸狠狠的骂了一顿,说:“不配抬举的东西!我将这样重任托你,押着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么!亏你还有脸来告诉。”说着,往贾芸脸上啐了几口。贾芸垂手站着,不敢回一言。贾政道:“你骂他也无益了。”贾琏然后跪下,说:“这便怎么样?”贾政道:“也没法儿,只有报官缉贼。但只有一件,老太太遗下的东西,咱们都没动。你说要银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几天,谁忍得动她那一项银子。原打量完了事,算了帐,还人家;再有的,在这里和南边置坟产的,再有东西也没见数儿。如今说文武衙门要失单,若将几件好的东西开上,恐有碍;若说金银若干,衣饰若干,又没有实在数目,谎开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换了一个人了,为什么这样料理不开?你跪在这里是怎么样呢!”贾琏也不敢答言,只得站起来就走。贾政又叫道:“你那里去?”贾琏又跪下道:“赶回去料理清楚,再来回。”贾政“哼”的一声,贾琏把头低下。贾政道:“你进去回了你母亲,叫了老太太的一两个丫头去,叫她们细细的想了开单子。”贾琏心里明知老太太的东西都是鸳鸯经管,她死了问谁,就问珍珠,她们那里记得清楚。只不敢驳回,连连的答应了。起来走到里头,邢、王夫人又埋怨了一顿,叫贾琏快回去,问他们这些看家的说:“明儿怎么见我们!”贾琏也只得答应了出来,一面命人套车,预备琥珀等进城;自己骑上骡子,跟了几个小厮,如飞的回去。贾芸也不敢再回贾政,斜签着身子慢慢的溜出来,骑上了马,来赶贾琏。一路无话。
  到回了家中,林之孝请了安,一直跟了进来。贾琏到了老太太上屋,见了凤姐、惜春在那里,心里又恨,又说不出来,便问林之孝道:“衙门里瞧了没有?”林之孝自知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门都瞧了,来踪去迹也看了,尸也验了。”贾琏吃惊道:“又验什么尸?”林之孝又将包勇打死的伙贼似周瑞的干儿子的话回了贾琏。贾琏道:“叫芸儿!”贾芸进来,也跪着听话。贾琏道:“你见老爷时,怎么没有回周瑞的干儿子做了贼,被包勇打死的话?”贾芸说道:“上夜的人说像他的,恐怕不真,所以没有回。”贾琏道:“好胡涂东西!你若告诉了我,就带了周瑞来一认,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门里把尸首放在市口儿招认去了。”贾琏道:“这又是个胡涂东西!谁家的人做了贼,被人打死,要偿命么?”林之孝回道:“这不用人家认,奴才就认得是他。”贾琏听了想道:“是啊,我记得珍大爷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么?”林之孝回说:“他和鲍二打架来着,爷还见过的呢。”贾琏听了更生气,便要打上夜的人。林之孝哀告道:“请二爷息怒。那些上夜的人,派了他们,还敢偷懒?只是爷府上的规矩,三门里一个男人不敢进去的,就是奴才们,里头不叫,也不敢进去。奴才在外同芸哥儿刻刻查点,见三门关的严严的,外头的门一重没有开。那贼是从后夹道子来的。”贾琏道:“里头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将分更上夜、奉奶奶的命捆着,等爷审问的话回了。贾琏又问“包勇呢?”林之孝说:“又往园里去了。”贾琏便说:“去叫来。”小厮们便将包勇带来。说:“还亏你在这里,若没有你,只怕所有房屋里的东西都抢了去了呢。”包勇也不言语。惜春恐他说出那话,心下着急。凤姐也不敢言语。只见外头说:“琥珀姐姐等回来了。”大家见了,不免又哭一场。
  贾琏叫人检点偷剩下的东西,只有些衣服、尺头、钱箱未动,余者都没有了。贾琏心里更加着急,想着:“外头的棚杠银、厨房的钱,都没有付给,明儿拿什么还呢?”便呆想了一会。只见琥珀等进去,哭了一会,见箱柜开着,所有的东西怎能记忆,便胡乱想猜,虚拟了一张失单,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门。贾琏复又派人上夜。凤姐、惜春各自回房。贾琏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凤姐,竟自骑马赶出城外。这里凤姐又恐惜春短见,又打发了丰儿过去安慰。
  天已二更。不言这里贼去关门,众人更加小心,谁敢睡觉。且说伙贼一心想着妙玉,知是孤庵女众,不难欺负。到了三更夜静,便拿了短兵器,带了些闷香,跳上高墙。远远瞧见栊翠庵内灯光犹亮,便潜身溜下,藏在房头僻处。
  等到四更,见里头只有一盏海灯,妙玉一人在蒲团上打坐。歇了一会,便嗳声叹气的说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传个名的,为这里请来,不能又栖他处。昨儿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这蠢人的气,夜里又受了大惊。今日回来,那蒲团再坐不稳,只觉肉跳心惊。”因素常一个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岂知到了五更,寒颤起来。正要叫人,只听见窗外一响,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不免叫人。岂知那些婆子都不答应。自己坐着,觉得一股香气透入囟门,便手足麻木,不能动弹,口里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自着急。只见一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进来。此时妙玉心中却是明白,只不能动,想是要杀自己,索性横了心,倒也不怕。那知那个人把刀插在背后,腾出手来,将妙玉轻轻的抱起,轻薄了一会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时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可怜一个极洁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熏住,由着他掇弄了去了。
  却说这贼背了妙玉,来到园后墙边,搭了软梯,爬上墙,跳出去了。外边早有伙计弄了车辆在园外等着,那人将妙玉放倒在车上,反打起官衔灯笼,叫开栅栏,急急行到城门,正是开门之时。门官只知是有公干出城的,也不及查诘。赶出城去,那伙贼加鞭,赶到二十里坡,和众强徒打了照面,各自分头奔南海而去。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
  只言栊翠庵一个跟妙玉的女尼,她本住在静室后面,睡到五更,听见前面有人声响,只道妙玉打坐不安。后来听见有男人脚步,门窗响动,欲要起来瞧看,只是身子发软懒怠开口,又不听见妙玉言语,只睁着两眼听着。到了天亮,终觉得心里清楚,披衣起来,叫了道婆预备妙玉茶水,她便往前面来看妙玉。岂知妙玉的踪迹全无,门窗大开。心里诧异昨晚响动,甚是疑心,说:“这样早她到那里去了?”走出院门一看,有一个软梯靠墙立着,地下还有一把刀鞘,一条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贼烧了闷香了!”急叫人起来查看,庵门仍是紧闭。那些婆子女侍们都说:“昨夜煤气熏着了,今早都起不起来,这么早,叫我们做什么?”那女尼道:“师父不知那里去了。”众人道:“在观音堂打坐呢。”女尼道:“你们还做梦呢!你来瞧瞧。”众人不知,也都着忙,开了庵门,满园里都找到了,想来或是到四姑娘那里去了。
  众人来叩腰门,又被包勇骂了一顿。众人说道:“我们妙师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来找。求你老人家叫开腰门,问一问来了没来就是了。”包勇道:“你们师父引了贼来偷我们,已经偷到手了,她跟了贼受用去了。”众人道:“阿弥陀佛,说这些话的防着下割舌地狱!”包勇生气道:“胡说!你们再闹,我就要打了。”众人陪笑央告道:“求爷叫开门,我们瞧瞧;若没有,再不敢惊动你太爷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没有,回来问你们。”包勇说着,叫开腰门,众人找到惜春那里。
  惜春正是愁闷,惦着:“妙玉清早去后,不知听见我们姓包的话了没有,只怕又得罪了她,以后总不肯来。我的知己是没有了。况我现在实难见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头里有老太太,到底还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磨折死了,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独有妙玉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我能学她,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这回看家,已大担不是,还有何颜?在这里,又恐太太们不知我的心事,将来的后事如何呢?”想到其间,便要把自己的青丝绞去,要想出家。彩屏等听见,急忙来劝,岂知已将一半头发绞去。彩屏愈加着忙,说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这可怎么好呢!”
  正在吵闹,只见妙玉的道婆来找妙玉。彩屏问起来由,先唬了一跳,说是:“昨日一早去了没来。”里面惜春听见,急忙问道:“那里去了?”道婆们将昨夜听见的响动,被煤气熏着,今早不见有妙玉,庵内软梯刀鞘的
  话说了一遍。惜春惊疑不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话来,必是那些强盗看见了她,昨晚抢去了,也未可知。但是她素来孤洁的很,岂肯惜命?“怎么你们都没听见么?”众人道:“怎么不听见?只是我们这些人都是睁着眼,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必是那贼子烧了闷香。妙姑一人想也被贼闷住,不能言语,况且贼人必多,拿刀弄杖威逼着,她还敢声喊么?”正说着,包勇又在腰门那里嚷,说:“里头快把这些混帐的婆子赶了出来罢,快关腰门!”彩屏听见,恐担不是,只得叫婆子出去,叫人关了腰门。惜春于是更加苦楚,无奈彩屏等再三以礼相劝,仍旧将一半青丝笼起。大家商议不必声张,就是妙玉被抢,也当作不知,且等老爷、太太回来再说。惜春心里的死定下一个出家的念头,暂且不提。
  且说贾琏回到铁槛寺,将到家中查点了上夜的人,开了失单报去的话回了。贾政道:“怎样开的?”贾琏便将琥珀所记得的数目单子呈出,并说:“这上头元妃赐的东西,已经注明;还有那人家不大有的东西,不便开上,等侄儿脱了孝,出去托人细细的缉访,少不得弄出来的。”贾政听了合意,就点头不言。贾琏进内见了邢、王二夫人,商量着:“劝老爷早些回家才好呢,不然,都是乱麻似的。”邢夫人道:“可不是,我们在这里也是惊心吊胆。”贾琏道:“这是我们不敢说的,还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爷是依的。”邢夫人便与王夫人商议妥了。
  过了一夜,贾政也不放心,打发宝玉进来说:“请太太们今日回家,过两三日再来。家人们已经派定了,里头请太太们派人罢。”邢夫人派了鹦哥等一干人伴灵,将周瑞家的等人派了总管,其余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时忙乱套车备马。贾政等在贾母灵前辞别,众人又哭了一场。
  都起来正要走时,只见赵姨娘还爬在地下不起。周姨娘打量她还哭,便去拉她。岂知赵姨娘满嘴白沫,眼睛直竖,把舌头吐出,反把家人唬了一大跳。贾环过来乱嚷。赵姨娘醒来说道:“我是不回去的,跟着老太太回南去。”众人道:“老太太那用你来!”赵姨娘道:“我跟了一辈子老太太,大老爷还不依,弄神弄鬼的来算计我。我想仗着马道婆要出出我的气,银子白花了好些,也没有弄死了一个。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谁来算计我。”众人听见,早知是鸳鸯附在她身上。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语瞅着。只有彩云等代她央告道:“鸳鸯姐姐,你死是自己愿意的,与赵姨娘什么相干?放了她罢。”见邢夫人在这里,也不敢说别的。赵姨娘道:“我不是鸳鸯,她早到仙界去了。我是阎王差人拿我去的,要问我为什么和马婆子用魇魔法的案件。”说着,便叫“好琏二奶奶!你在这里老爷面前少顶一句儿罢,我有一千日的不好,还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亲二奶奶!并不是我要害你,我一时胡涂,听了那个老娼妇的话。”
  正闹着,贾政打发人进来叫环儿。婆子们去回说:“赵姨娘中了邪了,三爷看着呢。”贾政道:“没有的事,我们先走了。”于是爷们等先回。这里赵姨娘还是混说,一时救不过来。邢夫人恐她又说出什么来,便说:“多派几个人在这瞧着她,咱们先走,到了城里,打发大夫出来瞧罢。”王夫人本嫌她,也打撒手儿。宝钗本是仁厚的人,虽想着她害宝玉的事,心里究竟过不去,背地里托了周姨娘在这里照应。周姨娘也是个好人,便应承了。李纨说道:“我也在这里罢。”王夫人道:“可以不必。”于是大家都要起身。贾环急忙道:“我也在这里吗?”王夫人啐道:“胡涂东西!你姨妈的死活都不知,你还要走吗?”贾环就不敢言语了。宝玉道:“好兄弟,你是走不得的。我进了城,打发人来瞧你。”说毕,都上车回家。寺里只有赵姨娘、贾环、鹦鹉等人。
  贾政、邢夫人等先后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场。林之孝带了家下众人请了安,跪着。贾政喝道:“去罢!明日问你。”凤姐那日发晕了几次,竟不能出接;只有惜春见了,觉得满面羞惭。邢夫人也不理她,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纨、宝钗拉着手说了几句话。独有尤氏说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应了好几天。”惜春一言不答,只紫涨了脸。宝钗将尤氏一拉,使了个眼色。尤氏等各自归房去了。贾政略略的看了一看,叹了口气,并不言语。到书房席地坐下,叫了贾琏、贾蓉、贾芸吩咐了几句话。宝玉在书房来陪贾政,贾政道:“不必。”兰儿仍跟他母亲。一宿无话。
  次日,林之孝一早进书房跪着,贾政将后被盗的事问了一遍,并将周瑞供了出来,又说:“衙门拿住了鲍二,身边搜出了失单上的东西,现在夹讯,要在他身上要这一伙贼呢。”贾政听了,大怒道:“家奴负恩,引贼偷窃家主,真是反了!”立刻叫人到城外将周瑞捆了,送到衙门审问。林之孝只管跪着,不敢起来。贾政道:“你还跪着做什么?”林之孝道:“奴才该死,求老爷开恩。”正说着,赖大等一干办事家人上来请了安,呈上丧事账薄。贾政道:“交给琏二爷算明了来回。”吆喝着林之孝出去了。
  贾琏一腿跪着,在贾政身边说了一句话。贾政把眼一瞪道:“胡说!老太太的事,银两被贼偷去,难道就该罚奴才拿出来么?”贾琏红了脸,不敢言语,站起来也不敢动。贾政道:“你媳妇怎么样?”贾琏又跪下说:“看来是不中用了。”贾政叹口气道:“我不料家运衰败一至如此!况且环哥儿他妈尚在庙中病着,也不知是什么症候,你们知道不知道?”贾琏也不敢言语。贾政道:“传出话去,叫人带了大夫瞧瞧去。”贾琏即忙答应着出来,叫人带了大夫到铁槛寺去瞧赵姨娘。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3 慕容剑
第一百十三回 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

 

  话说赵姨娘在寺内得了暴病,见人少了,更加混说起来,唬得众人发怔。就有两个女人搀着,赵姨娘双膝跪在地下,说一回,哭一回。有时爬在地下叫饶,说:“打杀我了,红胡子的老爷,我再不敢了!”有一时双手合着,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里鲜血直流,头发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时又将天晚,赵姨娘的声音只管喑哑起来了,居然鬼嚎一般。无人敢在她跟前,只得叫了几个有胆量的男人进来坐着。赵姨娘一时死去,隔了些时,又回过来,整整的闹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语,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露出胸膛,好象有人剥她的样子。可怜赵姨娘虽说不出来,其痛苦之状,实在难堪。正在危急,大夫来了,也不敢诊脉,只嘱咐:“办后事罢。”,说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说:“请老爷看看脉,小的好回禀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无脉息。贾环听了,然后大哭起来。众人只顾贾环,谁料理赵姨娘。只有周姨娘心里苦楚,想到:“做偏房侧室的下场头,不过如此。况她还有儿子的,我将来死起来,还不知怎样呢!”于是反哭的悲切。
  且说那人赶回家去回禀了,贾政即派家人去照例料理,陪着环儿住了三天,一同回来。那人去了,这里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知道赵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阴司里拷打死了。又说是“琏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么说琏二奶奶告的呢?”这些话传到平儿耳内,甚是着急,看着凤姐的样子,实在是不能好的了。看着贾琏近日并不似先前的恩爱,本来事也多,竟像不与他相干的。平儿在凤姐跟前只管劝慰。又想着邢、王二夫人回家几日,只打发人来问问,并不亲身来看。凤姐心里更加悲苦。贾琏回来也没有一句贴心的话。
  凤姐此时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邪魔悉至。只见尤二姐从房后走来,渐近床前,说:“姐姐,许久的不见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见不能,如今好容易进来见见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尽了,咱们的二爷胡涂,也不领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过于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见不得人。我替姐姐气不平。”凤姐恍惚说道:“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旧恶,还来瞧我。”平儿在旁听见,说道:“奶奶说什么?”凤姐一时苏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她来索命。被平儿叫醒,心里害怕,又不肯说出,只得勉强说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说梦话。给我捶捶。”平儿上去捶着,见个小丫头子进来,说是“刘姥姥来了,婆子们带着来请奶奶的安。”平儿急忙下来,说:“在哪里呢?”小丫头子说:“她不敢就进来,还听奶奶的示下。”平儿听了点头,想凤姐病里必是懒待见人,便说道:“奶奶现在养神呢,暂且叫她等着。你问她来有什么事么?”小丫头子说道:“她们问过了,没有事。说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没有报,才来迟了。”小丫头子说着,凤姐听见,便叫“平儿,你来。人家好心来瞧,不要冷淡人家。你去请了刘姥姥进来,我和她说说话儿。”平儿只得出来请刘姥姥这里坐。凤姐刚要合眼,又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走向炕前,就像要上炕似的。凤姐着忙,便叫平儿,说:“那里来了一个男人,跑到这里来了?”连叫两声,只见丰儿、小红赶来,说:“奶奶要什么?”凤姐睁眼一瞧,不见有人,心里明白,不肯说出来,便问丰儿道:“平儿这东西那里去了?”丰儿道:“不是奶奶叫去请刘姥姥去了么?”凤姐定了一会神,也不言语。
  只见平儿同刘姥姥带了一个小女孩儿进来,说:“我们姑奶奶在那里?”平儿引到炕边,刘姥姥便说:“请姑奶奶安。”凤姐睁眼一看,不觉一阵伤心,说:“姥姥,你好?怎么这时候才来?你瞧你外孙女儿也长的这么大了。”刘姥姥看着凤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里也就悲惨起来,说:“我的奶奶,怎么这几个月不见,就病到这个分儿!我胡涂的要死,怎么不早来请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儿给姑奶奶请安。青儿只是笑,凤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欢,便叫小红招呼着。刘姥姥道:“我们屯乡里的人,不会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许愿,从不知道吃药的。我想姑奶奶的病不要撞着什么了罢?”平儿听着那话不在理,便在背地里扯她。刘姥姥会意,便不言语。那里知道这句话倒合了凤姐的意,扎挣着说:“姥姥,你是有年纪的人,说的不错。你见过的赵姨娘也死了,你知道么?”刘姥姥诧异道:“阿弥陀佛!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我记得她也有一个小哥儿,这便怎么样呢?”平儿道:“这怕什么,他还有老爷、太太呢。”刘姥姥道:“姑娘,你哪里知道,不好死了是亲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这句话又招起凤姐的愁肠,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众人都来劝解。
  巧姐儿听见她母亲悲哭,便走到炕前,用手拉着凤姐的手,也哭起来。凤姐一面哭着,道:“你见过了姥姥了没有?”巧姐儿道:“没有。”凤姐道:“你的名字还是她起的呢,就和干娘一样,你给她请个安。”巧姐儿便走到跟前,刘姥姥忙着拉着道:“阿弥陀佛,不要折杀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来,你还认得我么?”巧姐儿道:“怎么不认得。那年在园里见的时候,我还小;前年你来,我还和你要隔年的蝈蝈儿,你也没有给我,必是忘了。”刘姥姥道:“好姑娘,我是老糊涂了。若说蝈蝈儿,我们屯里多得很,只是不到我们那里去,若去了,要一车也容易。”凤姐道:“不然,你带了她去罢。”刘姥姥笑道:“姑娘这样千金贵体,绫罗裹大了的,吃的是好东西,到了我们那里,我拿什么哄她玩,拿什么给她吃呢?这倒不是坑杀我了么!”说着,自己还笑,她说:“那么着,我给姑娘做个媒罢。我们那里虽说是屯乡里,也有大财主人家,几千顷地,几百牲口,银子钱亦不少,只是不像这里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是瞧不起这种人家,我们庄家人瞧着这样大财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凤姐道:“你说去,我愿意就给。”刘姥姥道:“这是玩话儿罢咧!放着姑奶奶这样,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还不肯给,那里肯给庄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头太太们也不给。”巧姐因她这话不好听,便走了去和青儿说话。两个女孩儿倒说得上,渐渐的就熟起来了。
  这里平儿恐刘姥姥话多,搅烦了凤姐,便拉了刘姥姥说:“你提起太太来,你还没有过去呢。我出去叫人带了你去见见,也不枉来这一趟。”刘姥姥便要走。凤姐道:“忙什么!你坐下,我问你,近来的日子还过得么?”刘姥姥千恩万谢的说道:“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说着,指着青儿说:“她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日她老子进城,听见姑奶奶这里动了家,我就几乎唬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里,我才放心。后来又听见说这里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稼,来不得。昨日又听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唬得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场。我和女婿说:‘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不管真话谎话,我是要进城瞧瞧去的。’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没良心的,听见了也哭了一回子。今儿天没亮,就赶着我进城来了。我也不认得一个人,没有地方打听。一径来到后门,见是门神都糊了,我这一唬又不小。进了门找周嫂子,再找不着,撞见一个小姑娘,说周嫂子她得了不是了,撵了。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见了熟人,才得进来。不打量姑奶奶也是那么病。”说着,又掉下泪来。平儿等着急,也不等她说完,拉着就走,说:“你老人家说了半天,口干了,咱们喝碗茶去罢。”拉着刘姥姥到下房坐着,青儿在巧姐儿那边。刘姥姥道:“茶倒不要,好姑娘,叫人带了我去请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罢。”平儿道:“你不用忙,今儿也赶不出城的了。方才我是怕你说话不防头,招的我们奶奶哭,所以催你出来的。别思量。”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姑娘是你多心,我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么好呢?”平儿道:“你瞧去妨碍不妨碍?”刘姥姥道:“说是罪过,我瞧着不好。”
  正说着,又听凤姐叫呢。平儿及到床前,凤姐又不言语了。平儿正问丰儿,贾琏进来,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语,走到里间,气哼哼的坐下。只有秋桐跟了进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喳喳的说些什么。回来,贾琏叫平儿来问道:“奶奶不吃药么?”平儿道:“不吃药。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么!你拿柜子上的钥匙来罢。”平儿见贾琏有气,又不敢问,只得出来凤姐耳边说了一声。凤姐不言语,平儿便将一个匣子搁在贾琏那里就走。贾琏道:“有鬼叫你吗!你搁着叫谁拿呢?”平儿忍气打开,取了钥匙,开了柜子,便问道:“拿什么?”贾琏道:“咱们有什么吗?”平儿气得哭道:“有话明白说,人死了也愿意!”贾琏道:“这还要说么!头里的事是你们闹的。如今老太太的还短了四五千银子,老爷叫我拿公中的地帐弄银子,你说有么?外头拉的帐不开发,使得么?谁叫我应这个名儿!只好把老太太给我的东西折变去罢了。你不依么?”平儿听了,一句不言语,将柜里东西搬出。只见小红过来说:“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儿也顾不得贾琏,急忙过来,见凤姐用手空抓,平儿用手攥着哭叫。贾琏也过来一瞧,把脚一跺道:“若是这样,是要我的命了!”说着,掉下泪来。丰儿进来说:“外头找二爷呢。”贾琏只得出去。
  这里凤姐愈加不好,丰儿等不免哭起来。巧姐听见赶来。刘姥姥也急忙走到炕前,嘴里念佛,捣了些鬼,果然凤姐好些。一时,王夫人听了丫头的信,也过来了,先见凤姐安静些,心下略放心,见了刘姥姥,便说:“刘姥姥,你好?什么时候来的?”刘姥姥便说:“请太太安。”不及细说,只言凤姐的病。讲究了半天,彩云进来说:“老爷请太太呢。”王夫人叮咛了平儿几句话,便过去了。
  凤姐闹了一回,此时又觉清楚些。见刘姥姥在这里,心里信她求神祷告,便把丰儿等支开,叫刘姥姥坐在头边,告诉她心神不宁,如见鬼怪的样。刘姥姥便说我们屯里什么菩萨灵,什么庙有感应。凤姐道:“求你替我祷告,要用供献的银钱我有。”便在手腕上褪下一支金镯子来交给他。刘姥姥道:“姑奶奶,不用那个。我们村庄人家许了愿,好了,花上几百钱就是了,那用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许愿。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么,自己去花罢。”凤姐明知刘姥姥一片好心,不好勉强,只得留下,说:“姥姥,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刘姥姥顺口答应,便说:“这么着,我看天气尚早,还赶得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儿姑奶奶好了,再请还愿去。”凤姐因被众冤魂缠绕害怕,巴不得她就去,便说:“你若肯替我用心,我能安稳睡一觉,我就感激你了。你外孙女儿,叫她在这里住下罢。”刘姥姥道:“庄家孩子没有见过世面,没的在这里打嘴。我带她去的好。”凤姐道:“这就是多心了。既是咱们一家,这怕什么?虽说我们穷了,多一个人吃饭也不碍什么。”刘姥姥见凤姐真情,落得叫青儿住几天,又省了家里的嚼吃。只怕青儿不肯,不如叫她来问问,若是她肯,就留下。于是和青儿说了几句。青儿因与巧姐儿玩得熟了,巧姐又不愿她去,青儿又愿意在这里。刘姥姥便吩咐了几句,辞了平儿,忙忙的赶出城去。不提。
  且说栊翠庵原是贾府的地址,因盖省亲园子,将那庵圈在里头,向来食用香火,并不动贾府的钱粮。今日妙玉被劫,那女尼呈报到官,一则候官府缉盗的下落,二则是妙玉基业,不便离散,依旧住下,不过回明了贾府。那时贾府的人虽都知道,只为贾政新丧,且又心事不宁,也不敢将这些没要紧的事回禀。只有惜春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渐渐传到宝玉耳边,说:“妙玉被贼劫去。”又有的说:“妙玉凡心动了跟人而走。”宝玉听得,十分纳闷:“想来必是被强徒抢去。这个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无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长嘘短叹。还说:“这样一个人,自称为‘槛外人’,怎么遭此结局!”又想到:“当日园中何等热闹。自从二姐姐出阁一来,死的死,嫁的嫁,我想她一尘不染,是保得住的了,岂知风波顿起,比林妹妹死的更奇!”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来,想到《庄子》上的话,虚无缥缈,人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禁的大哭起来。袭人等又道是他的疯病发作,百般的温柔解劝。
  宝钗初时不知何故,也用话箴规。怎奈宝玉抑郁不解,又觉精神恍惚。宝钗想不出道理,再三打听,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伤感。只为宝玉愁烦,便用正言解释。因提起:“兰儿自送殡回来,虽不上学,闻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孙。老太太素来望你成人,老爷为你日夜焦心,你为闲情痴意,糟蹋自己,我们守着你如何是个结果?”说得宝玉无言可答,过了一回,才说道:“我那管人家的闲事?只可叹咱们家的运气衰颓。”宝钗道:“可又来,老爷、太太原为是要你成人,接续祖宗遗绪,你只是执迷不悟,如何是好!”宝玉听来,话不投机,便靠在桌上睡去。宝钗也不理他,叫麝月等伺候着,自己却去睡了。
  宝玉见屋里人少,想起:“紫鹃到了这里,我从没和她说句知心的话儿,冷冷清清撂着她,我心里甚不过意。她呢,又比不得麝月、秋纹,我可以安放得的。想起从前我病的时候,她在我这里伴了好些时——如今她的那一面小镜子还在我这里——她的情义却也不薄了。如今不知为什么,见我就是冷冷的。若说为我们这一个呢,她是和林妹妹最好的,我看她待紫鹃也不错。我有不在家的日子,紫鹃原也与她有说有讲的;到我来了,紫鹃便走开了。想来自然是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嗳,紫鹃,紫鹃!你这样一个聪明女孩儿,难道连我这点子苦处都看不出来么!”因又一想:“今晚她们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着这个空儿,我找她去,看她有什么话?倘或我还有得罪之处,便陪个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轻轻的走出了房门,来找紫鹃。
  那紫鹃的下房也就在西厢里间。宝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里面尚有灯光,便用舌头舔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宝玉便轻轻的叫道:“紫鹃姐姐,还没有睡么?”紫鹃听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说:“是谁?”宝玉道:“是我。”紫鹃听着,似乎是宝玉的声音,便问:“是宝二爷么?”宝玉在外轻轻的答应了一声。紫鹃问道:“你来做什么?”宝玉道:“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和你说说,你开了门,我到你屋里坐坐。”紫鹃停了一会儿,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天晚了,请回罢,明日再说罢。”宝玉听了,寒了半截。自己还要进去,恐紫鹃未必开门;欲要回去,这一肚子的隐情越发被紫鹃这一句话勾起。无奈,说道:“我也没有多余的话,只问你一句。”紫鹃道:“既是一句,就请说。”宝玉半日反不言语。
  紫鹃在屋里不见宝玉言语,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时实在抢白了他,勾起他的旧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来,细听了一听,又问道:“是走了,还是傻站着呢?有什么又不说,尽着在这里怄人。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怄死一个么?这是何苦来呢!”说着,也从宝玉舔破之处往外一张,见宝玉在那里呆听。紫鹃不便再说,回身剪了剪烛花。忽听宝玉叹了一声道:“紫鹃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心石肠,怎么近来连一句好好儿的话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浊物,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那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个明白鬼呀!”紫鹃听了,冷笑道:“二爷就是这个话呀,还有什么?若就是这个话呢,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着听俗了;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好处呢,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说到这里,那声儿便哽咽起来,说着,又擤鼻涕。宝玉在外知她伤心哭了,便急的跺脚道:“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在这里几个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叫我说,叫我憋死了不成!”说着,也呜咽起来了。
  宝玉正在这里伤心,忽听背后一个人接言道:“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谁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赏脸不赏在人家,何苦来拿我们这些没要紧的垫喘儿呢!”这一句话把里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却是麝月。宝玉自觉脸上没趣。只见麝月又说道:“到底是怎么着?一个陪不是,一个人又不理。你倒是快快的央及呀。嗳!我们紫鹃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头这么怪冷的,人家央及了这半天,总连个活动气儿也没有。”又向宝玉道:“刚才二奶奶说了,多早晚了,打量你在那里呢,你却一个人站在这房檐底下做什么?”紫鹃里面接着说道:“这可是什么意思呢?早就请二爷进去,有话明日说罢。这是何苦来!”
  宝玉还要说话,因见麝月在那里,不好再说别的,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一面说道:“罢了,罢了!我今生今世也难剖白这个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罢了!”说到这里,那眼泪也不知从何处来的,滔滔不断了。麝月道:“二爷,依我劝,你死了心罢。白陪眼泪也可惜了儿的。”宝玉也不答言,遂进了屋子。只见宝钗睡了,宝玉也知宝钗装睡。却是袭人说了一句道:“有什么话,明日说不得?巴巴儿的跑那里去闹,闹出——”说到这里,也就不肯说,迟了一迟,才接着道:“身上不觉怎么样?”宝玉也不言语,只摇摇头儿,袭人一面才打发睡下。一夜无眠,自不必说。
  这里紫鹃被宝玉一招,越发心里难受,直直的哭了一夜。思前想后:“宝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众人弄鬼弄神的办成了。后来宝玉明白了,旧病复发,常时哭想,并非忘情负义之徒。今日这种柔情,一发叫人难受,只可怜我们林姑娘真真是无福消受他。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乃至无可如何,那胡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想到此处,倒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了。才要收拾睡时,只听东院里吵嚷起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3 慕容剑
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凤历幻返金陵 甄应嘉蒙恩还玉阙

 

  却说宝玉、宝钗听说凤姐病的危急,赶忙起来。丫头秉烛伺候。正要出院,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不好了,还没有咽气,二爷、二奶奶且慢些过去罢。琏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从三更天起,到四更时候,琏二奶奶没有住嘴,说些胡话,要船要轿的,说到金陵归入册子去。众人不懂,她只是哭哭喊喊的。琏二爷没有法儿,只得去糊了船轿,还没拿来,琏二奶奶喘着气等呢。叫我们过来说,等琏二奶奶去了,再过去罢。”宝玉道:“这也奇,她到金陵做什么?”袭人轻轻的和宝玉说道:“你不是那年做梦,我还记得说有多少册子,不是琏二奶奶也到那里去么?”宝玉听了点头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记得那上头的话了。这么说起来,人都有个定数的了。但不知林妹妹又到那里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说,我有些懂得了。若再做这个梦时,我得细细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份儿了。”袭人道:“你这样的人,可是不可和你说话的,偶然提了一句,你便认起真来了吗。就算你能先知了,你有什么法儿!”宝玉道:“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着为你们瞎操心了。”
  两个正说着,宝钗走来问道:“你们说什么?”宝玉恐她盘诘,只说:“我们谈论凤姐姐。”宝钗道:“人要死了,你们还只管议论人。旧年你还说我咒人,那个签不是应了么?”宝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这么说起来,你倒能先知了。我索性问问你,你知道我将来怎么样?”宝钗笑道:“这是又胡闹起来了。我是就她求的签上的话混解的,你就认了真了。你就和邢妹妹一样的了,你失了玉,她去求妙玉扶乩,批出来的众人不解,她还背地里和我说妙玉怎么前知,怎么参禅悟道。如今她遭此大难,她如何自己都不知道,这可是算得前知吗?就是我偶然说着了二奶奶的事情,其实知道她是怎么样了,只怕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这样下落,可不是虚诞的事,是信得的么?”宝玉道:“别提她了。你只说邢妹妹罢,自从我们这里连连的有事,把她这件事竟忘记了。你们家这么一件大事,怎么就草草的完了?也没请亲唤友的。”宝钗道:“你这话又是迂了。我们家的亲戚,只有咱们这里和王家最近。王家没了什么正经人了。咱们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没请,就是琏二哥张罗了张罗。别的亲戚虽也有一两门子,你没过去,如何知道?算起来,我们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许了我二哥哥,我妈妈原想体体面面的给二哥哥娶这房亲事的。一则为我哥哥在监里,二哥哥也不肯大办;二则为咱家的事;三则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边忒苦,又加着抄了家,大太太是苛刻一点的,她也实在难受。所以我和妈妈说了,便将将就就的娶了过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乐意的孝敬我妈妈,比亲媳妇还强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极尽妇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她两个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虽说是穷些,我妈妈近来倒安逸好些。就是想起我哥哥来,不免悲伤。况且常打发人家里来要使用,多亏二哥哥在外头帐头儿上讨来应付他的。我听见说,城里有几处房子已经典去,还剩了一所在那里,打算着搬去住。”宝玉道:“为什么要搬?住在这里,你来去也便宜些;若搬远了,你去就要一天了。”宝钗道:“虽说是亲戚,到底各自的稳便些。那里有个一辈子住在亲戚家的呢!”
  宝玉还要讲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咽了气了,所有的人都过去了,请二爷、二奶奶就过去。”宝玉听了,也撑不住跺脚要哭。宝钗虽也悲戚,恐宝玉伤心,便说:“有在这里哭的,不如到那边哭去。”
  于是两人一直到凤姐那里,只见好些人围着哭呢。宝钗走到跟前,见凤姐已经停床,便大放悲声。宝玉也拉着贾琏的手,大哭起来。贾琏也重新哭泣。平儿等因见无人劝解,只得含悲上来劝止了。众人都悲哀不止。贾琏此时手足无措,叫人传了赖大来,叫他办理丧事。自己回明了贾政去,然后行事。但是手头不济,诸事拮据;又想起凤姐素日来的好处,更加悲哭不已;又见巧姐哭的死去活来,越发伤心。哭到天明,即刻打发人去请他大舅子王仁过来。
  那王仁自从王子腾死后,王子胜又是无能的人,任他胡为,已闹的六亲不和。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赶着过来哭了一场。见这里诸事将就,心下便不舒服,说:“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当了好几年家,也没有什么错处,你们家该认真的发送发送才是,怎么这时候诸事还没有齐备?”贾琏本与王仁不睦,见他说些混帐话,知他不懂的什么,也不大理他。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儿巧姐过来,说:“你娘在时,本来办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把我们的人都不大看在眼里。外甥女儿,你也大了,看见我曾经沾染过你们没有?如今你娘死了,诸事要听着舅舅的话。你母亲娘家的亲戚就是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亲的为人,我也早知道的了,只有重别人,那年什么尤姨娘死了,我虽不在京,听见人说花了好些银子。如今你娘死了,你父亲倒是这样的将就办去吗?你也不快些劝劝你父亲!”
  巧姐道:“我父亲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现在手里没钱,所以诸事省些是有的。”王仁道:“你的东西还少么!”巧姐儿道:“旧年抄去,何尝还有呢!”王仁道:“你也这样说?我听见老太太又给了好些东西,你该拿出来。”巧姐又不好说父亲用去,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过是你要留着做嫁妆罢咧。”巧姐听了,不敢回言,只气得哽噎难鸣的哭起来了。平儿生气说道:“舅老爷,有话等我们二爷进来再说。姑娘这么点年纪,她懂得什么!”王仁道:“你们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们就好为王了。我并不要什么,好看些,也是你们的脸面。”说着,赌气坐着。巧姐满怀的不舒服,心想:“我父亲并不是没情。我妈妈在时,舅舅不知拿了多少东西去,如今说得这样干净!”于是便不大瞧得起她舅舅了。岂知王仁心里想来,他妹妹不知攒积了多少,虽说抄了家,那屋里的银子还怕少吗!“必是怕我来缠他们,所以也帮着这么说。这小东西儿也是不中用的。”从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儿了。
  贾琏并不知道,只忙着弄银钱使用。外头的大事叫赖大办了;里头也要用好些钱,一时实在不能张罗。平儿知他着急,便叫贾琏道:“二爷也别过于伤了自己的身子。”贾琏道:“什么身子!现在日用的钱都没有,这件事怎么办?偏有个胡涂行子又在这里蛮缠,你想有什么法儿!”平儿道:“二爷也不用着急,若说没钱使唤,我还有些东西,旧年幸亏没有抄去,在里头。二爷要,就拿去当着使唤罢。”贾琏听了,心想:“难得这样。”便笑道:“这样更好,省得我各处张罗。等我银子弄到手了还你。”平儿道:“我的也是奶奶给的,什么还不还!只要这件事办的好看些就是了。”贾琏心里倒着实感激她,便将平儿的东西拿了去,当钱使用。诸凡事情,便与平儿商量。秋桐看着,心里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里头便说:“平儿没有了奶奶,她要上去了。我是老爷的人,她怎么就越过我去了呢?”平儿也看出来了,只不理她。倒是贾琏一时明白,越发把秋桐嫌了,一时有些烦恼,便拿着秋桐出气。邢夫人知道,反说贾琏不好。贾琏忍气。不提。
  再说凤姐停了十余天,送了殡。贾政守着老太太的孝,总在外书房。那时清客相公渐渐的都辞去了,只有个程日兴还在那里,时常陪着说说话儿。提起“家运不好,一连人口死了好些,大老爷和珍大爷又在外头,家计一天难似一天。外头东庄地亩也不知道怎么样,总不得了呀!”程日兴道:“我在这里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个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够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爷、珍大爷那边两处的费用,外头又有些债务,前儿又破了好些财,要想衙门里缉贼追赃,是难事。老世翁若要安顿家事,除非传那些管事的来,派一个心腹的人各处去清查清查,该去的去,该留的留,有了亏空,着在经手的身上赔补,这就有了数儿了。那一座大的园子,人家是不敢买的,这里头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那年老世翁不在家,这些人就弄神弄鬼儿的,闹的一个人不敢到园里,这都是家人的弊。此时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不好的便撵了,这才是道理。”贾政点头道:“先生,你所不知,不必说下人,便是自己的侄儿,也靠不住。若要我查起来,那能一一亲见亲知。况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这些了。我素来又兼不大理家,有的没的,我还摸不着呢。”程日兴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若在别家的,这样的家计,就穷起来,十年五载还不怕,便向这些管家的要,也就够了。我听见世翁的家人还有做知县的呢。”贾政道:“一个人若要使起家人们的钱来便了不得了,只好自己俭省些。但是册子上的产业,若是实有还好,生怕有名无实了。”程日兴道:“老世翁所见极是。晚生为什么说要查查呢?”贾政道:“先生必有所闻。”程日兴道:“我虽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语的。”贾政听了,便知话里有因,便叹道:“我自祖父以来,都是仁厚的,从没有刻薄过下人。我看如今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里行出主子样儿来,又叫人笑话。”
  两人正说着,门上的进来回道:“江南甄老爷到来了。”贾政便问道:“甄老爷进京为什么?”那人道:“奴才也打听了,说是蒙圣恩起复了。”贾政道:“不用说了,快请罢。”那人出去,请了进来。那甄老爷即是甄宝玉之父,名叫甄应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勋之后。原与贾府有亲,素来走动的。因前年挂误革了职,动了家产。今遇主上眷念功臣,赐还世职,行取来京陛见。知道贾母新丧,特备祭礼,择日到寄灵的地方拜奠,所以先来拜望。贾政有服,不能远接,在外书房门口等着。那位甄老爷一见,便悲喜交集,因在制中,不便行礼,便拉着了手叙了些阔别思念的话,然后分宾主坐下,献了茶,彼此又将别后事情的
  话说了。
  贾政问道:“老亲翁几时陛见的?”甄应嘉道:“前日。”贾政道:“主上隆恩,必有温谕。”甄应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还高,下了好些旨意。”贾政道:“什么好旨意?”甄应嘉道:“近来越寇猖獗,海疆一带,小民不安,派了安国公征剿贼寇。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抚,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谨备瓣香至灵前拜奠,稍尽微忱。”贾政即忙叩首拜谢,便说:“老亲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圣心,下安黎庶,诚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亲睹奇才,只好遥聆捷报。现在镇海统制是弟舍亲,会时务望青照。”甄应嘉道:“老亲翁与统制是什么亲戚?”贾政道:“弟那年在江西粮道任时,将小女许配与统制少君,结褵已经三载。因海口案内未清,继以海寇聚奸,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小女,俟老亲翁安抚事竣后,拜恳便中请为一视。弟即修数行,烦尊纪带去,便感激不尽了。”甄应嘉道:“儿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在有奉托老亲翁的事。日蒙圣恩召取来京,因小儿年幼,家下乏人,将贱眷全带来京。我因钦限迅速,昼夜先行,贱眷在后缓行,到京尚需时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将来贱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见。如可进教,遇有姻事可图之处,望乞留意为感。”贾政一一答应。那甄应嘉又说了几句话,就要起身,说:“明日在城外再见。”贾政见他事忙,谅难再坐,只得送出书房。
  贾琏、宝玉早已伺候在那里代送,因贾政未叫,不敢擅入。甄应嘉出来,两人上去请安。应嘉一见宝玉,呆了一呆,心想:“这个怎么甚像我家宝玉?只是浑身缟素。”因问:“至亲久阔,爷们都不认得了。”贾政忙指贾琏道:“这是家兄名赦之子琏二侄儿。”又指着宝玉道:“这是第二小犬,名叫宝玉。”应嘉拍手道奇:“我在家听见说老亲翁有个衔玉生的爱子,名叫宝玉。因与小儿同名,心中甚为罕异。后来想着这个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岂知今日一见,不但面貌相同,且举止一般,这更奇了。”问起年纪,比这里的哥儿略小一岁。贾政便因提起承属包勇,问及“令郎哥儿与小儿同名”的话述了一遍。应嘉因属意宝玉,也不暇问及那包勇的得妥,只连连的称道:“真真罕异!”因又拉了宝玉的手,极致殷勤。又恐安国公起身甚速,急须预备长行,勉强分手徐行。贾琏、宝玉送出,一路又问了宝玉好些的话。及至登车去后,贾琏、宝玉回来见了贾政,便将应嘉问的话回了一遍。贾政命他二人散去。
  贾琏又去张罗,算明凤姐丧事的账目。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宝钗,说是:“常提的甄宝玉,我想一见不能,今日倒先见了他父亲了。我还听得说他家宝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来拜望我老爷呢。又人人说和我一模一样的,我只不信。若是他后儿到了咱们这里来,你们都去瞧去,看他果然和我像不像。”宝钗听了道:“嗳,你说话怎么越发不留神了?什么男人同你一样都说出来了,还叫我们瞧去吗!”宝玉听了,知是失言,脸上一红,连忙的还要解说。不知何话,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3 慕容剑
第一百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证同类宝玉失相知

 

  话说宝玉为自己失言,被宝钗问住,想要掩饰过去,只见秋纹进来说:“外头老爷叫二爷呢。”宝玉巴不得一声,便走了。去到贾政那里,贾政道:“我叫你来不为别的,现在你穿著孝,不便到学里去,你在家里,必要将你念过的文章温习温习。我这几天倒也闲着,隔两三日要做几篇文章我瞧瞧,看你这些时进益了没有。”宝玉只得答应着。贾政又道:“你环兄弟、兰侄儿我也叫他们温习去了。倘若你作的文章不好,反倒不及他们,那可就不成事了。”宝玉不敢言语,答应了个“是”,站着不动。贾政道:“去罢。”宝玉退了出来,正撞见赖大诸人拿着些册子进来。
  宝玉一溜烟回到自己房中,宝钗问了,知道叫他作文章,倒也喜欢。惟有宝玉不愿意,也不敢怠慢。正要坐下静静心,见有两个姑子进来,宝玉看是地藏庵的,来和宝钗说:“请二奶奶安。”宝钗待理不理的说:“你们好?”因叫人来:“倒茶给师父们喝。”宝玉原要和那姑子说话,见宝钗似乎厌恶这些,也不好兜搭。那姑子知道宝钗是个冷人,也不久坐,辞了要去。宝钗道:“再坐坐去罢。”那姑子道:“我们因在铁槛寺做了功德,好些时没来请太太、奶奶们的安,今日来了,见过了奶奶、太太们,还要看四姑娘呢。”宝钗点头,由她去了。
  那姑子便到惜春那里,见了彩屏,说:“姑娘在那里呢?”彩屏道:“不用提了。姑娘这几天饭都没吃,只是歪着。”那姑子道:“为什么?”彩屏道:“说也话长。你见了姑娘,只怕她便和你说了。”惜春早已听见,急忙坐起来,说:“你们两个人好啊!见我们家事差了,便不来了。”那姑子道:“阿弥陀佛!有也是施主,没也是施主,别说我们是本家庵里的,受过老太太多少恩惠呢!如今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们都见了,只没有见姑娘,心里惦记,今儿是特特的来瞧姑娘来的。”惜春便问起水月庵的姑子来。那姑子道:“他们庵里闹了些事,如今门上也不肯常放进来了。”便问惜春道:“前儿听见说,栊翠庵的妙师父怎么跟了人去了?”惜春道:“那里的话!说这个话的人堤防着割舌头。人家遭了强盗抢去,怎么还说这样的坏话!”那姑子道:“妙师父的为人怪僻,只怕是假惺惺罢?在姑娘面前,我们也不好说的。那里像我们这些粗夯人,只知道讽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着自己修个善果。”惜春道:“怎么样就是善果呢?”那姑子道:“除了咱们家这样善德人家儿不怕,若是别人家,那些诰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辈子的荣华。到了苦难来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个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遇见人家有苦难的,就慈心发动,设法儿救济。为什么如今都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我们修了行的人,虽说比夫人、小姐们苦多着呢,只是没有险难的了。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修来世或者转个男身,自己也就好了。不像如今脱生了个女人胎子,什么委屈烦难都说不出来。姑娘,你还不知道呢,要是人家姑娘们出了门子,这一辈子跟着人,是更没法儿的。若说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师父自为才情比我们强,她就嫌我们这些人俗,岂知俗的才能得善缘呢,她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
  惜春被那姑子一番
  话说得合在机上,也顾不得丫头们在这里,便将尤氏待她怎样,前儿看家的事说了一遍,并将头发指给她瞧,道:“你打量我是什么没主意恋火坑的人么?早有这样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儿来。”那姑子听了,假作惊慌道:“姑娘再别说这个话!珍大奶奶听见,还要骂杀我们,撵出庵去呢!姑娘这样人品,这样人家,将来配个好姑爷,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惜春不等说完,便红了脸,说:“珍大奶奶撵得你,我就撵不得么?”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她一激,说道:“姑娘别怪我们说错了话,太太、奶奶们那里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时,闹出没意思来,倒不好。我们倒是为姑娘的话。”惜春道:“这也瞧罢咧。”彩屏等听这话头不好,便使个眼色儿给姑子,叫她去。那姑子会意,本来心里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辞出去。惜春也不留她,便冷笑道:“打量天下就是你们一个地藏庵么!”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见事不妥,恐担不是,悄悄的去告诉了尤氏说:“四姑娘绞头发的念头还没有息呢。她这几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奶奶提防些,别闹出事来,那会子归罪我们身上。”尤氏道:“她那里是为要出家,她为的是大爷不在家,安心和我过不去,也只好由她罢了。”彩屏等没法,也只好常常劝解。岂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饭,只想绞头发。彩屏等吃不住,只得到各处告诉。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劝了好几次,怎奈惜春执迷不解。
  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诉贾政,只听外头传进来说:“甄家的太太带了他们家的宝玉来了。”众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处坐下。众人行礼,叙些温寒,不必细述。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宝玉与自己的宝玉无二,要请甄宝玉一见。传话出去,回来说道:“甄少爷在外书房同老爷说话,说的投了机了,打发人来请我们二爷、三爷,还叫兰哥儿,在外头吃饭,吃了饭进来。”说毕,里头也便摆饭。不题。
  且说贾政见甄宝玉相貌果与宝玉一样,试探他的文才,竟应对如流,甚是心敬,故叫宝玉等三人出来,警励他们;再者,到底叫宝玉来比一比。宝玉听命,穿了素服,带了兄弟、侄儿出来,见了甄宝玉,竟是旧相识一般。那甄宝玉也像那里见过的。两人行了礼,然后贾环、贾兰相见。本来贾政席地而坐,要让甄宝玉在椅子上坐。甄宝玉因是晚辈,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铺了褥子坐下。如今宝玉等出来,又不能同贾政一处坐着,为甄宝玉又是晚一辈,又不好叫宝玉等站着。贾政知是不便,站着又说了几句话,叫人摆饭,说:“我失陪,叫小儿辈陪着,大家说说话儿,好叫他们领领大教。”甄宝玉逊谢道:“老伯大人请便,侄儿正欲领世兄们的教呢。”贾政回复了几句,便自往内书房去。那甄宝玉反要送出来,贾政拦住。宝玉等先抢了一步,出了书房门槛站立着,看贾政进去,然后进来让甄宝玉坐下。彼此套叙了一回,诸如久慕竭想的话,也不必细述。
  且说贾宝玉见了甄宝玉,想到梦中之景,并且素知甄宝玉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因初次见面,不便造次。且又贾环、贾兰在坐,只有极力夸赞说:“久仰芳名,无由亲炙,今日见面,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那甄宝玉素来也知贾宝玉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只是可与我共学,不可与你适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既我略知了些道理,怎么不和他讲讲?但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只好缓缓的来。”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数万人的里头选出来最清最雅的,在弟是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觉玷辱了这两个字。”贾宝玉听了,心想:“这个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样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儿们清洁,怎么他拿我当作女孩儿看待起来?”便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弟是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高清,实称此两字。”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贱,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
  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碌蠹的旧套,想话回答。贾环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贾兰听了这话,甚觉合意,便说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谦,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在小侄年幼,虽不知文章为何物,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那膏粱文绣,比着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宝玉未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净洗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
  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道:“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幸喜里头传出话来说:“若是外头爷们吃了饭,请甄少爷里头去坐呢。”宝玉听了,趁势便邀甄宝玉进去。
  那甄宝玉依命前行,贾宝玉等陪着来见王夫人。贾宝玉见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请过了安,贾环、贾兰也见了。甄宝玉也请了王夫人的安。两母两子,互相厮认。虽是贾宝玉是娶过亲的,那甄夫人年纪已老,又是老亲,因见贾宝玉的相貌身材与他儿子一般,不禁亲热起来。王夫人更不用说,拉着甄宝玉问长问短,觉得比自己家的宝玉老成些。回看贾兰,也是清秀超群的,虽不能像两个宝玉的形像,也还随得上。只有贾环粗夯,未免有偏爱之色。
  众人一见两个宝玉在这里,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罢,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亏得是我们宝玉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著,一时也认不出来。”内中紫鹃一时痴意发作,便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她,只怕也是愿意的。”正想着,只听得甄夫人道:“前日听得我们老爷回来说,我们宝玉年纪也大了,求这里老爷留心一门亲事。”王夫人正爱甄宝玉,顺口便说道:“我也想要与令郎作伐。我家有四个姑娘,那三个都不用说,死的死,嫁的嫁了。还有我们珍大侄儿的妹子,只是年纪过小几岁,恐怕难配。倒是我们大媳妇的两个堂妹子,生得人才齐整,二姑娘呢,已经许了人家,三姑娘正好与令郎为配。过一天,我给令郎作媒。但是她家的家计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这话又客套了。如今我们家还有什么?只怕人家嫌我们穷罢了。”王夫人道:“现今府上复又出了差,将来不但复旧,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甄夫人笑着道:“但愿依着太太的话更好。这么着就求太太作个保山。”甄宝玉听他们说起亲事,便告辞出来。贾宝玉等只得陪着来到书房。见贾政已在那里,复又立谈几句。听见甄家的人来回甄宝玉道:“太太要走了,请爷回去罢。”于是甄宝玉告辞出来。贾政命宝玉、环、兰相送。不提。
  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甄宝玉之父,知道甄宝玉来京,朝夕盼望。今儿见面,原想得一知己,岂知谈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发怔。宝钗便问:“那甄宝玉果然像你么?”宝玉道:“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个禄蠹。”宝钗道:“你又编派人家了。怎么就见得也是个禄蠹呢?”宝玉道:“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宝钗见他又发呆话,便说道:“你真真说出句话来叫人发笑,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况且人家这话是正理,做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谁像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说自己没有刚烈,倒说人家是禄蠹。”宝玉本听了甄宝玉的话,甚不耐烦,又被宝钗抢白了一场,心中更加不乐,闷闷昏昏,不觉将旧病又勾起来了,并不言语,只是傻笑。宝钗不知,只道是“我的话错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岂知那日便有些发呆,袭人等怄他,也不言语。过了一夜,次日起来,只是发呆,竟有前番病的样子。
  一日,王夫人因为惜春定要绞发出家,尤氏不能拦阻,看着惜春的样子是若不依她必要自尽的,虽然昼夜着人看着,终非常事,便告诉了贾政。贾政叹气跺脚,只说:“东府里不知干了什么,闹到如此地位!”叫了贾蓉来说了一顿,叫他去和他母亲说:“认真劝解劝解。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岂知尤氏不劝还好,一劝了,更要寻死,说:“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像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烦心,——况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况且我又不出门,就是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基址,我就在那里修行。我有什么,你们也照应得着。现在妙玉的当家的在那里。你们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没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那时哥哥回来,我和他说,并不是你们逼着我的,若说我死了,未免哥哥回来,倒说你们不容我。”尤氏本与惜春不合,听她的话,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已到宝钗那里,见宝玉神魂失所,心下着忙,便说袭人道:“你们忒不留神,二爷犯了病,也不来回我。”袭人道:“二爷的病原来是常有的,一时好,一时不好。天天到太太那里,仍旧请安去,原是好好儿的,今儿才发胡涂些。二奶奶正要来回太太,恐防太太说我们大惊小怪。”宝玉听见王夫人说她们,心里一时明白,恐她们受委屈,便说道:“太太放心,我没什么病,只是心里觉着有些闷闷的。”王夫人道:“你是有这病根子,早说了,好请大夫瞧瞧,吃两剂药好了不好?若再闹到头里丢了玉的时候似的,就费事了。”宝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个人来瞧瞧,我就吃药。”王夫人便叫丫头传话出来请大夫。这一个心思都在宝玉身上,便将惜春的事忘了。迟了一回,大夫看了,服药。王夫人回去。
  过了几天,宝玉更胡涂了,甚至于饭食不进,大家着急起来。恰又忙着脱孝,家中无人,又叫了贾芸来照应大夫。贾琏家下无人,请了王仁来在外帮着料理。那巧姐儿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荣府中又闹得马仰人翻。
  一日,又当脱孝来家,王夫人亲身又看宝玉,见宝玉人事不醒,急得众人手足无措。一面哭着,一面告诉贾政说:“大夫回了,不肯下药,只好预备后事。”贾政叹气连连,只得亲自看视,见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贾琏办去。贾琏不敢违拗,只得叫人料理。手头又短,正在为难,只见一个人跑进来说:“二爷,不好了!又有饥荒来了。”贾琏不知何事,这一唬非同小可,瞪着眼说道:“什么事?”那小厮道:“门上来了一个和尚,手里拿着二爷的这块丢的玉,说要一万赏银。”贾琏照脸啐道:“我打量什么事,这样慌张!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么?就是真的,现在人要死了,要这玉做什么!”小厮道:“奴才也说了,那和尚说给他银子就好了。”又听着外头嚷进来说:“这和尚撒野,各自跑进来了,众人拦他拦不住。”贾琏道:“那里有这样怪事?你们还不快打出去呢!”正闹着,贾政听见了,也没了主意了。里头又哭出来,说:“宝二爷不好了!”贾政益发着急。只见那和尚嚷道:“要命拿银子来!”贾政忽然想起:“头里宝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这会子和尚来,或者有救星。但是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银子来,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姑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说。”
  贾政叫人去请,那和尚已进来了,也不施礼,也不答话,便往里就跑。贾琏拉着道:“里头都是内眷,你这野东西混跑什么!”那和尚道:“迟了就不能救了!”贾琏急得一面走,一面乱嚷道:“里头的人不要哭了,和尚进来了!”王夫人等只顾着哭,那里理会。贾琏走近来又嚷,王夫人等回过头来,见一个长大的和尚,唬了一跳,躲避不及。那和尚直走到宝玉炕前,宝钗避过一边,袭人见王夫人站着,不敢走开。只见那和尚道:“施主们,我是送玉来的。”说着,把那块玉擎着道:“快把银子拿出来!我好救他。”王夫人等惊惶无措,也不择真假,便说道:“若是救活了人,银子是有的。”那和尚笑道:“拿来!”王夫人道:“你放心,横竖折变得出来。”和尚哈哈大笑,手拿着玉在宝玉耳边叫道:“宝玉,宝玉!你的宝玉回来了。”说了这一句,王夫人等见宝玉把眼一睁。袭人说道:“好了!”只见宝玉便问道:“在那里呢?”那和尚把玉递给他手里。宝玉先前紧紧的攥着,后来慢慢的得过手来,放在自己眼前细细的一看,说:“嗳呀,久违了!”里外众人都喜欢的念佛,连宝钗也顾不得有和尚了。贾琏也走过来一看,果见宝玉回过来了,心里一喜,疾忙躲出去了。
  那和尚也不言语,赶来拉着贾琏就跑。贾琏只得跟着,到了前头,赶着告诉贾政。贾政听了喜欢,即找和尚施礼叩谢。和尚还了礼坐下。贾琏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银子才走。”贾政细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见的,便问:“宝剎何方?法师大号?这玉是那里得的?怎么小儿一见便会活过来呢?”那和尚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万银子来就完了。”贾政见这和尚粗鲁,也不敢得罪,便说:“有。”和尚道:“有便快拿来罢,我要走了。”贾政道:“略请少坐,待我进内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来才好。”
  贾政果然进去,也不及告诉,便走到宝玉炕前。宝玉见是父亲来,欲要爬起,因身子虚弱,起不来。王夫人按着说道:“不要动。”宝玉笑着,拿这玉给贾政瞧,道:“宝玉来了。”贾政略略一看,知道此事有些根源,也不细看,便和王夫人道:“宝玉好过来了。这赏银怎么样?”王夫人道:“尽着我所有的折变了给他就是了。”宝玉道:“只怕这和尚不是要银子的罢?”贾政点头道:“我也看来古怪,但是他口口声声的要银子。”王夫人道:“老爷出去先款留着他再说。”
  贾政出来,宝玉便嚷饿了,喝了一碗粥还说要饭。婆子们果然取了饭来,王夫人还不敢给他吃。宝玉说:“不妨的,我已经好了。”便爬着吃了一碗,渐渐的神气果然好过来了,便要坐起来。麝月上去轻轻的扶起,因心里喜欢,忘了情,说道:“真是宝贝!才看见了一会儿,就好了。亏的当初没有砸破!”宝玉听了这话,神色一变,把玉一撂,身子往后一仰。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4 慕容剑
第一百十六回 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

 

  话说宝玉一听麝月的话,身往后仰,复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麝月自知失言致祸,此时王夫人等也不及说她。那麝月一面哭着,一面打定主意,心想:“若是宝玉一死,我便自尽,跟了他去。”不言麝月心里的事,且言王夫人等见叫不回来,赶着叫人出来找和尚救治。岂知贾政进内出去时,那和尚已不见了。贾政正在诧异,听见里头又闹,急忙进来,见宝玉又是先前的样子,口关紧闭,脉息全无。用手在心窝中一摸,尚是温热。贾政只得急忙请医灌药救治。
  那知那宝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窍了。你道死了不成?却原来恍恍惚惚赶到前厅,见那送玉的和尚坐着,便施了礼。那知和尚站起身来,拉着宝玉就走。宝玉跟了和尚,觉得身轻如叶,飘飘摇摇,也没出大门,不知从那里走了出来。行了一程,到了个荒野地方,远远的望见一座牌楼,好象曾到过的。正要问那和尚时,只见恍恍惚惚来了一个女人。宝玉心里想道:“这样旷野地方,那得有如此的丽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宝玉想着,走近前来,细细一看,竟有些认得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见那女人和和尚打了一个照面,就不见了。宝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样子,越发纳闷:“怎么她也在这里?”又要问时,那和尚拉着宝玉过了那牌楼,只见牌上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福善祸淫”。又有一副对子,大书云: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宝玉看了,心下想道:“原来如此!我倒要问问因果来去的事了。”这么一想,只见鸳鸯站在那里,招手儿叫他。宝玉想道:“我走了半日,原不曾出园子,怎么改了样子了呢?”赶着要和鸳鸯说话,岂知一转眼便不见了,心里不免疑惑起来。走到鸳鸯站的地方儿,乃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宝玉无心去看,只向鸳鸯立的所在奔去。见那一间配殿的门半掩半开,宝玉也不敢造次进去,心里正要问那和尚一声,回过头来,和尚早已不见了。宝玉恍惚,见那殿宇巍峨,绝非大观园景象,便立住脚,抬头看那匾额上写道:“引觉情痴”。两边写的对联道:
  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宝玉看了,便点头叹息。想要进去找鸳鸯,问她是什么所在。细细想来,甚是熟识,便仗着胆子推门进去。满屋一瞧,并不见鸳鸯,里头只是黑漆漆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见有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宝玉忽然想起:“我少时做梦曾到过这个地方。如今能够亲身到此,也是大幸。”
  恍惚间,把找鸳鸯的念头忘了。便壮着胆把上首的大橱开了橱门一瞧,见有好几本册子。心里更觉喜欢,想道:“大凡人做梦说是假的,岂知有这梦便有这事。我常说还要做这个梦,再不能的,不料今儿被我找着了。但不知那册子是那个见过的不是?”伸手在上头取了一本,册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拿着一想道:“我恍惚记得是那个,只恨记不得清楚。”便打开头一页看去。见上头有画,但是画迹模糊,再瞧不出来。后面有几行字迹,也不清楚,尚可摹拟,便细细的看去,见有什么“玉带”,上头有个好象“林”字,心里想道:“不要是说林妹妹罢?”便认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里”四字,诧异道:“怎么又像她的名字呢?”复将前后四句合起来一念,道:“也没有什么道理,只是暗藏着她两个名字,并不为奇。独有那‘怜’字‘叹’字不好。这是怎么解?”想到那里,又自啐道:“我是偷着看,若只管呆想起来,倘有人来,又看不成了。”遂往后看去,也无暇细玩那画图,只从头看去。看到尾儿,有几句词,什么“相逢大梦归”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机关不爽,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这样明白,我要抄了去细玩起来,那些姊妹们的寿夭穷通,没有不知的了。我回去自不肯泄漏,只做一个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闲想。”又向各处一瞧,并没有笔砚,又恐人来,只得忙着看去。只见图上影影有一个放风筝的人儿,也无心去看。急急的将那十二首诗词都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记着。一面叹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册》一看,看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先前不懂,见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惊痛哭起来。
  待要往后再看,听见有人说道:“你又发呆了!林妹妹请你呢。”好似鸳鸯的声气,回头却不见人。心中正自惊疑,忽鸳鸯在门外招手。宝玉一见,喜得赶出来。但见鸳鸯在前,影影绰绰的走,只是赶不上。宝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那鸳鸯并不理,只顾前走。宝玉无奈,尽力赶去。忽见别有一洞天,楼阁高耸,殿角玲珑,且有好些宫女隐约其间。宝玉贪看景致,竟将鸳鸯忘了。宝玉顺步走入一座宫门,内有奇花异卉,都也认不明白。惟有白石花阑围着一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但不知是何名草,这样矜贵。只见微风动处,那青草已摇摆不休,虽说是一枝小草,又无花朵,其妩媚之态,不禁心动神怡,魂消魄丧。
  宝玉只管呆呆的看着,只听见旁边有一人说道:“你是那里来的蠢物,在此窥探仙草?”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位仙女,便施礼道:“我找鸳鸯姐姐,误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请问神仙姐姐,这里是何地方?怎么我鸳鸯姐姐到此,还说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谁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不许凡人在此逗留。”宝玉欲待要出来,又舍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这草有何好处?”那仙女道:“你要知道这草,说起来话长着呢。那草本在灵河岸上,名曰绛珠草。因那时萎败,幸得一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长生。后来降凡历劫,还报了灌溉之恩,今返归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缠蝶恋。”宝玉听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见了花神了,今日断不可当面错过,便问:“管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还有无数名花,必有专管的,我也不敢烦问,只有看管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那仙女道:“我却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晓。”宝玉便问道:“姐姐的主人是谁?”那仙女道:“我主人是潇湘妃子。”宝玉听道:“是了!你不知道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胡说!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虽号为潇湘妃子,并不是娥皇、女英之辈,何得与凡人有亲?你少来混说,瞧着叫力士打你出去。”
  宝玉听了发怔,只觉自形秽浊,正要退出,又听见有人赶来,说道:“里面叫请神瑛侍者。”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时,总不见有神瑛侍者过来,你叫我那里请去?”那一个笑道:“才退去的不是么?”那侍女慌忙赶出来,说:“请神瑛侍者回来。”宝玉只道是问别人,又怕被人追赶,只得踉跄而逃。正走时,只见一人手提宝剑,迎面拦住,说:“哪里走!”唬得宝玉惊慌无措。仗着胆抬头一看,却不是别人,就是尤三姐。宝玉见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怎么你也来逼起我来了?”那人道:“你们弟兄没有一个好人,败人名节,破人婚姻。今儿你到这里,是不饶你的了!”宝玉听去话头不好,正自着急,只听后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拦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候已久,今儿见了,必定要一剑斩断你的尘缘。”宝玉听了,益发着忙,又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回头要跑。岂知身后说话的并非别人,却是晴雯。宝玉一见,悲喜交集,便说:“我一个人走迷了道儿,遇见仇人,我要逃回,却不见你们一人跟着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快的带我回家去罢。”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来请你一会,并不难为你。”宝玉满腹狐疑,只得问道:“姐姐说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晴雯道:“此时不必问,到了那里,自然知道。”宝玉没法,只得跟着走。细看那人背后举动,恰是晴雯:“那面目声音是不错的了,怎么她说不是?我此时心里模糊。且别管她,到了那边,见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时再求她。到底女人的心肠是慈悲的,必是恕我冒失。”
  正想着,不多时到了一个所在。只见殿宇精致,色彩辉煌,庭中一丛翠竹,户外数本苍松。廊檐下立着几个侍女,都是宫妆打扮,见了宝玉进来,便悄悄的说道:“这就是神瑛侍者么?”引着宝玉的说道:“就是。你快进去通报罢。”有一侍女笑着招手,宝玉便跟着进去。过了几层房舍,见一正房,珠帘高挂。那侍女说:“站着候旨。”宝玉听了,也不敢则声,只得在外等着。那侍女进去不多时,出来说:“请侍者参见。”又有一人卷起珠帘。只见一女子,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内。宝玉略一抬头,见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的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那帘外的侍女悄诧道:“这侍者无礼,快快出去!”说犹未了,又见一个侍儿将珠帘放下。宝玉此时欲待进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待要问明,见那些侍女并不认得,又被驱逐,无奈出来。心想要问晴雯,回头四顾,并不见有晴雯。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来,又无人引着,正欲找原路而去,却又找不出旧路了。
  正在为难,见凤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宝玉看见,喜欢道:“可好了!原来回到自己家里了。我怎么一时迷乱如此?”急奔前来说:“姐姐在这里么,我被这些人捉弄到这个份儿,林妹妹又不肯见我,不知何原故?”说着,走到凤姐站的地方,细看起来,并不是凤姐,原来却是贾蓉的前妻秦氏。宝玉只得立住脚,要问凤姐姐在那里。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里去了。宝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呆呆的站着,叹道:“我今儿得了什么不是,众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来。见有几个黄巾力士执鞭赶来,说是:“何处男人敢闯入我们这天仙福地来,快走出去!”宝玉听得,不敢言语。正要寻路出来,远远望见一群女子说笑前来。宝玉看时,又像有迎春等一干人走来,心里喜欢,叫道:“我迷住在这里,你们快来救我!”正嚷着,后面力士赶来。宝玉急得往前乱跑,忽见那一群女子都变作鬼怪形象,也来追捕。
  宝玉正在情急,只见那送玉来的和尚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照,说道:“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登时鬼怪全无,仍是一片荒郊。宝玉拉着和尚说道:“我记得是你领我到这里,你一时又不见了。看见了好些亲人,只是都不理我,忽又变作鬼怪,到底是梦是真?望老师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这里,曾偷看什么东西没有?”宝玉一想道:“他既能带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瞒得他,况且正要问个明白。”便道:“我倒见了好些册子来着。”那和尚道:“可又来!你见了册子,还不解么?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历过的事情细细记着,将来我与你说明。”说着,把宝玉狠命的一推,说:“回去罢!”宝玉站不住脚,一交跌倒,口里嚷道:“啊哟!”
  王夫人等正在哭泣,听见宝玉苏来,连忙叫唤。宝玉睁眼看时,仍躺在炕上,见王夫人、宝钗等哭的眼泡红肿。定神一想,心里说道:“是了,我是死去过来的。”遂把神魂所历的事呆呆的细想,幸喜多还记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王夫人只道旧病复发,便好延医调治,即命丫头、婆子快去告诉贾政,说是:“宝玉回过来了。头里原是心迷住了,如今说出话来,不用备办后事了。”贾政听了,即忙进来看视,果见宝玉苏来,便道:“没的痴儿,你要唬死谁么!”说着,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下来了。又叹了几口气,仍出去叫人请医生,诊脉服药。
  这里麝月正思自尽,见宝玉一过来,也放了心。只见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圆汤,叫他喝了几口,渐渐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没有说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给宝钗给他带上。想起那和尚来,这玉不知哪里找来的?也是古怪。怎么一时要银,一时又不见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宝钗道:“说起那和尚来的踪迹,去的影响,那玉并不是找来的。头里丢的时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里,怎么能取的了去?”宝钗道:“既可送来,就可取去。”袭人、麝月道:“那年丢了玉,林大爷测了个字,后来二奶奶过了门,我还告诉过二奶奶,说测的那字是什么‘赏’字。二奶奶还记得么?”宝钗想道:“是了!你们说测的是当铺里找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个和尚的‘尚’字在上头,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么?”王夫人道:“那和尚本来古怪。那年宝玉病的时候,那和尚来说是我们家有宝贝可解,说的就是这块玉了。他既知道,自然这块玉到底有些来历。况且你女婿养下来就嘴里含着的。古往今来,你们听见过这么第二个么?只是不知终究这块玉到底是怎么着,就连咱们这一个也还不知是怎么着。病也是这块玉,好也是这块玉,生也是这块玉……”说到这里,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泪来。宝玉听了,心里却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语,心里细细的记忆。
  那时,惜春便说道:“那年失玉,还请妙玉请过仙,说是‘青埂峰下倚古松’,还有什么‘入我门来一笑逢’的话。想起来‘入我门’三字大有讲究。佛教的法门最大,只怕二哥不能入得去。”宝玉听了,又冷笑几声。宝钗听了,不觉的把眉头儿肐揪着,发起怔来。尤氏道:“偏你一说,又是佛门了。你出家的念头还没有歇么?”惜春笑道:“不瞒嫂子说,我早已断了荤了。”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弥陀佛!这个念头是起不得的。”惜春听了,也不言语。宝玉想“青灯古佛前”的诗句,不禁连叹几声。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诗句来,拿眼睛看着袭人,不觉又流下泪来。众人都见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只道是他的旧病。岂知宝玉触处机来,竟能把偷看册上诗句俱牢牢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一个成见在那里了,暂且不提。
  且说众人见宝玉死去复生,神气清爽,又加连日服药,一天好似一天,渐渐的复原起来。便是贾政见宝玉已好,现在丁忧无事,想起贾赦不知几时遇赦,老太太的灵柩久停寺内,终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贾琏来商议。贾琏便道:“老爷想得极是。如今趁着丁忧,干了一件大事更好。将来老爷起了服,生恐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亲不在家,侄儿呢又不敢僭越。老爷的主意很好,只是这件事也得好几千银子。衙门里缉赃,那是再缉不出来的。”贾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只为大爷不在家,叫你来商议商议,怎么个办法。你是不能出门的,现在这里没有人,我为是好几口材都要带回去的,一个人怎么样的照应呢?想起把蓉哥儿带了去,况且有他媳妇的棺材也在里头。还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遗言,说跟着老太太一块儿回去的。我想这一项银子,只好在那里挪借几千,也就够了。”贾琏道:“如今的人情过于淡薄。老爷呢又丁忧;我们老爷呢,又在外头。一时借是借不出来的了,只好拿房地文书出去押去。”贾政道:“住的房子是官盖的,那里动得?”贾琏道:“住房是不能动的。外头还有几所,可以出脱的,等老爷起复后再赎,也使得。将来我父亲回来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赎的。只是老爷这么大年纪,辛苦这一场,侄儿们心里实不安。”贾政道:“老太太的事,是应该的。只要你在家谨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贾琏道:“老爷这倒只管放心,侄儿虽胡涂,断不敢不认真办理的。况且老爷回南,少不得多带些人去,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这点子费用,还可以过得来。就是老爷路上短少些,必经过赖尚荣的地方,可也叫他出点力儿。”贾政道:“自己的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帮什么!”贾琏答应了“是”,便退出来,打算银钱。
  贾政便告诉了王夫人,叫她管了家,自己便择了发引长行的日子,就要起身。宝玉此时身体复元,贾环、贾兰倒认真念书,贾政都交付给贾琏,叫他管教,“今年是大比的年头。环儿是有服的,不能入场。兰儿是孙子,服满了也可以考的。务必叫宝玉同着侄儿考去,能够中一个举人,也好赎一赎咱们的罪名。”贾琏等唯唯应命。贾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说了好些话,才别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几天经,就发引下船,带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没有惊动亲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来。
  宝玉因贾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时催逼,查考起他的功课来。那宝钗、袭人时常劝勉,自不必说。那知宝玉病后,虽精神日长,他的念头一发更奇僻了,竟换了一种,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只是众人不大理会,宝玉也并不说出来。
  一日,恰遇紫鹃送了林黛玉的灵柩回来,闷坐自己屋里啼哭,想道:“宝玉无情,见他林妹妹的灵柩回去,并不伤心落泪,见我这样痛哭,也不来劝慰,反瞅着我笑。这样负心的人,从前都是花言巧语来哄着我们。前夜亏我想得开,不然,几乎又上了他的当。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袭人等也是冷冷儿的。二奶奶是本来不喜欢亲热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么?我想女孩子们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时的心,看将来怎样结局。”正想着,只见五儿走来瞧她,见紫鹃满面泪痕,便说:“姐姐又想林姑娘了?想一个人,闻名不如眼见,头里听着宝二爷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亲再三的把我弄进来。岂知我进来了,尽心竭力的服侍了几次病,如今病好了,连一句好话也没有剩出来,如今索性连眼儿也都不瞧了。”紫鹃听她说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这小蹄子!你心里要宝玉怎么个样儿待你才好?女孩儿家也不害臊!连名公正气的屋里人瞧着他还没事人一大堆呢,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着拿个指头往脸上抹着,问道:“你到底算宝玉的什么人哪?”那五儿听了,自知失言,便飞红了脸。待要解说不是要宝玉怎样看待,说他近来不怜下的话,只听院门外乱嚷说:“外头和尚又来了,要那一万银子呢。太太着急,叫琏二爷和他讲去,偏偏琏二爷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头说些疯话,太太叫请二奶奶过去商量。”不知怎样打发那和尚,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5 慕容剑
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宝钗过去商量,宝玉听见说是和尚在外头,赶忙的独自一人走到前头,嘴里乱嚷道:“我的师父在那里?”叫了半天,并不见有和尚,只得走到外面。见李贵将和尚拦住,不放他进来。宝玉便说道:“太太叫我请师父进去。”李贵听了,松了手,那和尚便摇摇摆摆的进去。宝玉看见那僧的形状与他死去时所见的一般,心里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礼,连叫:“师父,弟子迎候来迟。”那僧说:“我不要你们接待,只要银子,拿了来,我就走。”宝玉听来,又不像有道行的话,看他满头癞疮,浑身腌臜破烂,心里想道:“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我且应了他谢银,并探探他的口气。”便说道:“师父不必性急。现在家母料理,请师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僧笑道:“你自己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象当头一棒,便说道:“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也该还我了。”
  宝玉也不答言,往里就跑。走到自己院内,见宝钗、袭人等都到王夫人那里去了,忙向自己床边取了那玉,便走出来。迎面碰见了袭人,撞了一个满怀,把袭人唬了一跳,说道:“太太说,你陪着和尚坐着很好,太太在那里打算送他些银两。你又回来做什么?”宝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说,不用张罗银两了,我把这玉还了他就是了。”袭人听说,即忙拉住宝玉,道:“这断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去了,你又要病着了。”宝玉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脱袭人,便要想走。袭人急得赶着嚷道:“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回过头来道:“没有什么说的了。”袭人顾不得什么,一面赶着跑,一面嚷道:“上回丢了玉,几乎没有把我的命要了!刚刚儿的有了,你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说着,赶上一把拉住。宝玉急了,道:“你死也要还,你不死也要还!”狠命的把袭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袭人两只手绕着宝玉的带子不放松,哭喊着坐在地下。
  里面的丫头听见连忙赶来,瞧见他两个人的神情不好,只听见袭人哭道:“快告诉太太去!宝二爷要把那玉去还和尚呢!”丫头赶忙飞报王夫人。那宝玉更加生气,用手来掰开了袭人的手,幸亏袭人忍痛不放。紫鹃在屋里听见宝玉要把玉给人,这一急比别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宝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云外了,连忙跑出来,帮着抱住宝玉。那宝玉虽是个男人,用力摔打,怎奈两个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难脱身,叹口气道:“为一块玉,这样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个人走了,又待怎么样呢?”袭人、紫鹃听到那里,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正在难分难解,王夫人、宝钗急忙赶来,见是这样形景,便哭着喝道:“宝玉,你又疯了吗!”宝玉见王夫人来了,明知不能脱身,只得陪笑说道:“这当什么,又叫太太着急。她们总是这样大惊小怪的,我说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万银子,少一个不能。我生气进来,拿这玉还他,就说是假的,要这玉干什么?他见得我们不希罕那玉,便随意给他些,就过去了。”王夫人道:“我打量真要还他!这也罢了。为什么不告诉明白了她们,叫他们哭哭喊喊的像什么?”宝钗道:“这么说呢,倒还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给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给了他,又闹到家口不宁,岂不是不成事了么?至于银钱呢,就把我的头面折变了,也还够了呢。”王夫人听了,道:“也罢了,且就这么办罢。”宝玉也不回答。只见宝钗走上来,在宝玉手里拿了这玉,说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和太太给他钱就是了。”宝玉道:“玉不还他也使得,只是我还得当面见他一见才好。”袭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宝钗明决,说:“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袭人只得放手。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哪!你们既放了我,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就守着那块玉怎么样?”袭人心里又着急起来,仍要拉他,只碍着王夫人和宝钗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轻薄,恰好宝玉一撒手就走了。袭人忙叫小丫头在三门口传了茗烟等:“告诉外头照应着二爷,他有些疯了。”小丫头答应了出去。
  王夫人、宝钗等进来坐下,问起袭人来由,袭人便将宝玉的话细细说了。王夫人、宝钗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众人伺候,听着和尚说些什么。回来,小丫头传话进来回王夫人道:“二爷真有些疯了。外头小厮们说,里头不给他玉,他也没法,如今身子出来了,求着那和尚带了他去。”王夫人听了,说道:“这还了得!那和尚说什么来着?”小丫头回道:“和尚说要玉,不要人。”宝钗道:“不要银子了么?”小丫头道:“没听见说。后来和尚和二爷两个人说着笑着,有好些话,外头小厮们都不大懂。”王夫人道:“胡涂东西!听不出来,学是自然学得来的。”便叫小丫头:“你把那小厮叫进来。”小丫头连忙出去叫进那小厮,站在廊下,隔着窗户请了安。王夫人便问道:“和尚和二爷的话,你们不懂,难道学也学不来吗?”那小厮回道:“我们只听见说什么‘大荒山’,什么‘青埂峰’,又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这些话。”王夫人听了也不懂。宝钗听了,唬得两眼直瞪,半句话都没有了。
  正要叫人出去拉宝玉进来,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进来说:“好了,好了!”宝钗仍是发怔。王夫人道:“你疯疯颠颠的说的是什么?”宝玉道:“正经话,又说我疯颠。那和尚与我原是认得的,他不过也是要来见我一见。他何尝是真要银子呢,也只当化个善缘就是了。所以说明了,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这可不是好了么!”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户问那小厮。那小厮连忙出去问了门上的人,进来回说:“果然和尚走了。说:‘请太太们放心,我原不要银子,只要宝二爷时常到他那里去去就是了。诸事只要随缘,自有一定的道理。’”王夫人道:“原来是个好和尚,你们曾问住在那里?”门上道:“奴才也问来着,他说我们二爷是知道的。”王夫人问宝玉道:“他到底住在那里?”宝玉笑道:“这个地方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不待说完,便道:“你醒醒儿罢,别尽着迷在里头!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老爷还吩咐叫你干功名长进呢。”宝玉道:“我说的不是功名么?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王夫人听到那里,不觉伤心起来,说:“我们的家运怎么好?一个四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个来了。我这样个日子过他做什么!”说着,大哭起来。宝钗见王夫人伤心,只得上前苦劝。宝玉笑道:“我说了这一句顽话,太太又认起真来了。”王夫人止住哭声道:“这些话也是混说的么!”
  正闹着,只见丫头来回话:“琏二爷回来了,颜色大变,说请太太回去说话。”王夫人又吃了一惊,说道:“将就些,叫他进来罢,小婶子也是旧亲,不用回避了。”贾琏进来,见了王夫人,请了安。宝钗迎着,也问了贾琏的安。回说道:“刚才接了我父亲的书信,说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若迟了,恐怕不能见面。”说到那里,眼泪便掉下来了。王夫人道:“书上写的是什么病?”贾琏道:“写的是感冒风寒起来的,如今成了痨病了。现在危急,专差一个人连日连夜赶来的。说如若再耽搁一两天,就不能见面了。故来回太太,侄儿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里没人照管,蔷儿、芸儿虽说胡涂,到底是个男人,外头有了事来,还可传个话。侄儿家里倒没有什么事,秋桐是天天哭着喊着,不愿意在这里,侄儿叫了她娘家的人来领了去了,倒省了平儿好些气。虽是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不很坏。妞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气比她娘还刚硬些,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她。”说着眼圈儿一红,连忙把腰里拴槟榔荷包的小绢子拉下来擦眼。王夫人道:“放着她亲祖母在那里,托我做什么?”贾琏轻轻的说道:“太太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活活儿的打死了。没什么说的,总求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说着,就跪下来了。王夫人也眼圈儿红了,说:“你快起来,娘儿们说话儿,这是怎么说!只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亲有个一差二错,又耽搁住了,或者有个门当户对的来说亲,还是等你回来,还是你太太作主?”贾琏道:“现在太太们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写了禀帖给二老爷送个信,说家下无人,你父亲不知怎样,快请二老爷将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结,快快回来。”
  贾琏答应了“是”,正要走出去,复转回来,回说道:“咱们家的家下人,家里还够使唤,只是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们老爷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爷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内住了。园里一带屋子都空着,忒没照应,还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里去了,所有的根基,她的当家女尼不敢自己作主,要求府里一个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还闹不清,还搁得住外头的事么?这句话好歹别叫四丫头知道,若是她知道了,又要吵着出家的念头出来了。你想,咱们家什么样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还了得!”贾琏道:“太太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说。四妹妹到底是东府里的,又没有父母,她亲哥哥又在外头,她亲嫂子又不大说的上话,侄儿听见要寻死觅活了好几次。她既是心里这么着的了,若是牛着她,将来倘或认真寻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王夫人听了,点头道:“这件事真真叫我也难担。我也做不得主,由她大嫂子去就是了。”贾琏又说了几句,才出来,叫了众家人来,交待清楚,写了书,收拾了行装,平儿等不免叮咛了好些话。
  只有巧姐儿惨伤的了不得。贾琏又欲托王仁照应,巧姐到底不愿意,听见外头托了芸、蔷二人,心里更不受用,嘴里却说不出来。只得送了她父亲,谨谨慎慎的随着平儿过日子。丰儿、小红因凤姐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平儿意欲接了家中一个姑娘来,一则给巧姐作伴,二则可以带量她。遍想无人,只有喜鸾、四姐儿是贾母旧日钟爱的,偏偏四姐儿新近出了嫁了,喜鸾也有了人家儿,不日就要出阁,也只得罢了。
  且说贾芸、贾蔷送了贾琏,便进来见了邢、王二夫人。他两个倒替着在外书房住下,日间便与家人厮闹,有时找了几个朋友吃个车箍辘会,甚至聚赌,里头那里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来,瞧见了贾芸、贾蔷住在这里,知他热闹,也就借着照看的名儿,时常在外书房设局赌钱喝酒。所有几个正经的家人,贾政带了几个去,贾琏又跟去了几个,只有那赖、林诸家的儿子、侄儿。那些少年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的,那知当家立计的道理。况且他们长辈都不在家,便是没笼头的马了。又有两个旁主人怂恿,无不乐为。这一闹,把个荣国府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
  那贾蔷还想勾引宝玉。贾芸拦住道:“宝二爷那个人没运气的,不用惹他。那一年我给他说了一门子绝好的亲,父亲在外头做税官,家里开几个当铺,姑娘长的比仙女儿还好看。我巴巴儿的细细的写了一封书子给他,谁知他没造化。”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无人,又说:“他心里早和咱们这个二婶娘好上了。你没听见说,还有一个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谁不知道!这也罢了,各自的姻缘罢咧。谁知他为这件事倒恼了我了,总不大理。他打量谁必是借谁的光儿呢!”贾蔷听了点点头,才把这个心歇了。
  他两个还不知道宝玉自会那和尚以后,他是欲断尘缘。一则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与宝钗、袭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头不知道,还要逗他,宝玉那里看得到眼里。他也并不将家事放在心里。时常王夫人、宝钗劝他念书,他便假作攻书,一心想着那个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机关,心目中触处皆为俗人,却在家难受,闲来倒与惜春闲讲。他们两个人讲得上了,那种心更加准了几分,那里还管贾环、贾兰等。那贾环为他父亲不在家,赵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会他,便入了贾蔷一路。倒是彩云时常规劝,反被贾环辱骂。玉钏儿见宝玉疯颠更甚,早和她娘说了,要求着出去。如今宝玉、贾环他哥儿两个,各有一种脾气,闹得人人不理。独有贾兰跟着他母亲上紧攻书,作了文字,送到学里请教代儒。因近来代儒老病在床,只得自己刻苦。李纨是素来沉静,除了请王夫人的安,会会宝钗,余者一步不走,只有看着贾兰攻书。所以荣府住的人虽不少,竟是各自过各自的,谁也不肯做谁的主。贾环、贾蔷等愈闹的不像事了,甚至偷典偷卖,不一而足。贾环更加宿娼滥赌,无所不为。
  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贾家外书房喝酒,一时高兴,叫了几个陪酒的来唱着喝着劝酒。贾蔷便说:“你们闹的太俗。我要行个令儿。”众人道:“使得。”贾蔷道:“咱们‘月’字流觞罢。我先说起‘月’字,数到那个便是那个喝酒,还要酒面酒底。须得依着令官,不依者罚三大杯。”众人都依了。贾蔷喝了一杯令酒,便说:“‘飞羽觞而醉月。’”顺饮数到贾环。贾蔷说:“酒面要个‘桂’字。”贾环便说道“‘冷露无声湿桂花’。酒底呢?”贾蔷道:“说个‘香’字。”贾环道:“‘天香云外飘。’”大舅说道:“没趣,没趣!你又懂得什么字了,也假斯文起来!这不是取乐,竟是怄人了。咱们都蠲了,倒是搳搳拳,输家喝,输家唱,叫做‘苦中苦’。若是不会唱的,说个笑话儿也使得,只要有趣。”众人都道:“使得。”于是乱搳起来。王仁输了,喝了一杯,唱了一个。众人道:“好!”又搳起来了。是个陪酒的输了,唱了一个什么“小姐小姐多丰彩”。以后邢大舅输了,众人要他唱曲儿,他道:“我唱不上来的,我说个笑话儿罢。”贾蔷道:“若说不笑,仍要罚的。”邢大舅就喝了杯,便说道:“诸位听着:村庄上有一座元帝庙,旁边有个土地祠。那元帝老爷常叫土地来说闲话儿。一日,元帝庙里被了盗,便叫土地去查访。土地禀道:‘这地方没有贼的,必是神将不小心,被外贼偷了东西去。’元帝道:‘胡说!你是土地,失了盗,不问你问谁去呢?你倒不去拿贼,反说我的神将不小心吗?’土地禀道:‘虽说是不小心,到底是庙里的风水不好。’元帝道:‘你倒会看风水么?’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处瞧了一会,便来回禀道:‘老爷坐的身子背后两扇红门,就不谨慎。小神坐的背后是砌的墙,自然东西丢不了。以后老爷的背后亦改了墙就好了。’元帝老爷听来有理,便叫神将派人打墙。众神将叹口气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没有,那里有砖灰人工来打墙?’元帝老爷没法,叫众神将作法,却都没有主意。那元帝老爷脚下的龟将军站起来道:‘你们不中用,我有主意。你们将红门拆下来,到了夜里,拿我的肚子垫住这门口,难道当不得一堵墙么?’众神将都说道:‘好!又不花钱,又便当结实。’于是龟将军便当这个差使,竟安静了。岂知过了几天,那庙里又丢了东西。众神将叫了土地来说道:‘你说砌了墙就不丢东西,怎么如今有了墙还要丢?’那土地道:‘这墙砌的不结实。’众神将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墙,怎么还有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量是真墙,那里知道是个“假墙”!’”
  众人听了,大笑起来。贾蔷也忍不住的笑,说道:“傻大舅,你好!我没有骂你,你为什么骂我?快拿杯来罚一大杯。”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众人又喝了几杯,都醉起来。邢大舅说他姐姐不好,王仁说他妹妹不好,都说的狠狠毒毒的。贾环听了,趁着酒兴,也说凤姐不好,怎样苛刻我们,怎么样踏我们的头。众人道:“大凡做个人,原要厚道些。看凤姑娘仗着老太太这样的利害,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了一个姐儿,只怕也要现世现报呢!”贾芸想着凤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儿见他就哭,也信着嘴儿混说。还是贾蔷道:“喝酒罢,说人家做什么!”那两个陪酒的道:“这位姑娘多大年纪了?长得怎么样?”贾蔷道:“模样儿是好的很的,年纪也有十三四岁了。”那陪酒的说道:“可惜这样人生在府里这样人家,若生在小户人家,父母兄弟都做了官,还发了财呢。”众人道:“怎么样?”那陪酒的说:“现今有个外藩王爷,最是有情的,要选一个妃子。若合了式,父母兄弟都跟了去。可不是好事儿吗?”众人都不大理会,只有王仁心里略动了一动,仍旧喝酒。
  只见外头走进赖、林两家的子弟来,说:“爷们好乐呀!”众人站起来说道:“老大、老三怎么这时候才来?叫我们好等。”那两个人说道:“今早听见一个谣言,说是咱们家又闹出事来了。心里着急,赶到里头打听去,并不是咱们。”众人道:“不是咱们就完了,为什么不就来?”那两个说道:“虽不是咱们,也有些干系。你们知道是谁?就是贾雨村老爷。我们今儿进去,看见带着锁子,说要解到三法司衙门里审问去呢。我们见他常在咱们家里来往,恐有什么事,便跟了去打听。”贾芸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该打听打听。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说。”
  两人让了一回,便坐下,喝着酒道:“这位雨村老爷,人也能干,也会钻营,官也不小了,只是贪财。被人家参了个‘婪索属员’的几款。如今的万岁爷是最圣明最仁慈的,独听了一个‘贪’字,或因糟蹋了百姓,或因恃势欺良,是极生气的,所以旨意便叫拿问。若是问出来了,只怕搁不住;若是没有的事,那参的人也不便。如今真真是好时候,只要有造化,做个官儿就好。”众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现做知县,还不好么?”赖家的说道:“我哥哥虽是做了知县,他的行为,只怕也保不住怎么样呢。”众人道:“手也长么?”赖家的点点头儿,便举起杯来喝酒。众人又道:“里头还听见什么新闻?”两人道:“别的事没有,只听见海疆的贼寇拿住了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门里审问。还审出好些贼寇,也有藏在城里的,打听消息,抽空儿就劫抢人家。如今知道朝里那些老爷们都是能文能武,出力报效,所到之处,早就消灭了。”众人道:“你听见有在城里的,不知审出咱们家失盗了一案来没有?”两人道:“倒没有听见。恍惚有人说是有个内地里的人,城里犯了事,抢了一个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这贼寇杀了。那贼寇正要跳出关去,被官兵拿住了,就在拿获的地方正了法了。”众人道:“咱们栊翠庵的什么妙玉,不是叫人抢去,不要就是她罢?”贾环道:“必是她!”众人道:“你怎么知道?”贾环道:“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她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我若见了她,她从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她,我才趁愿呢!”众人道:“抢的人也不少,哪里就是她。”贾芸道:“有点信儿。前日有个人说她庵里的道婆做梦,说看见是妙玉叫人杀了。”众人笑道:“梦话算不得。”邢大舅道:“管她梦不梦,咱们快吃饭罢。今夜做个大输赢。”众人愿意,便吃毕了饭,大赌起来。
  赌到三更多天,只听见里头乱嚷,说是:“四姑娘合珍大奶奶拌嘴,把头发都绞掉了,赶到邢夫人、王夫人那里去磕了头,说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送她一个地方。若不容她,她就死在眼前。那邢、王两位太太没主意,叫请蔷大爷、芸二爷进去。贾芸听了,便知是那回看家的时候起的念头,想来是劝不过来的了,便合贾蔷商议道:“太太叫我们进去,我们是做不得主的,况且也不好做主,只好劝去。若劝不住,只好由她们罢。咱们商量了写封书给琏二叔,便卸了我们的干系了。”两人商量定了主意,进去见了邢、王两位太太,便假意的劝了一回。
  无奈惜春立意必要出家,就不放她出去,只求一两间净屋子给她诵经拜佛。尤氏见他两个不肯作主,又怕惜春寻死,自己便硬做主张,说是:“这个不是,索性我担了罢。说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她出了家了,就完了。若说到外头去呢,断断使不得;若在家里呢,太太们都在这里,算我的主意罢。叫蔷哥儿写封书子给你珍大爷、琏二叔就是了。”贾蔷等答应了。不知邢、王二夫人依与不依,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5 慕容剑
第一百十八回 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

 

  话说邢、王二夫人听尤氏一段话,明知也难挽回。王夫人只得说道:“姑娘要行善,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们也实在拦不住。只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体。如今你嫂子说了,准你修行,也是好处。却有一句话要说,那头发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头发上头呢?你想妙玉也是带发修行的,不知她怎样凡心一动,才闹到那个份儿。姑娘执意如此,我们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静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她们来问,她若愿意跟的,就讲不得说亲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打主意。”惜春听了,收了泪,拜谢了邢、王二夫人、李纨、尤氏等。王夫人说了,便问彩屏等:“谁愿跟姑娘修行?”彩屏等回道:“太太们派谁就是谁。”王夫人知道不愿意,正在想人。袭人立在宝玉身后,想来宝玉必要大哭,防着他的旧病。岂知宝玉叹道:“真真难得!”袭人心里更自伤悲。宝钗虽不言语,遇事试探,见是执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泪。
  王夫人才要叫了众丫头来问,忽见紫鹃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刚才太太问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着怎么样?”王夫人道:“这个如何强派得人的,谁愿意,她自然就说出来了。”紫鹃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并不是别的姐姐们的意思。我有句话回太太,我也并不是拆开姐姐们,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们知道的,实在恩重如山,无以可报。她死了,我恨不得跟了她去。但是她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难以从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将我派了跟着姑娘,服侍姑娘一辈子,不知太太们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只见宝玉听到那里,想起黛玉,一阵心酸,眼泪早下来了。众人才要问他时,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来道:“我不该说的。这紫鹃蒙太太派给我屋里,我才敢说。求太太准了她罢,全了她的好心。”王夫人道:“你头里姊妹出了嫁,还哭得死去活来;如今看见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劝,倒说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宝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经准的了,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话告诉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说了。”惜春道:“二哥哥说话也好笑,一个人主意不定,便扭得过太太们来了?我也是像紫鹃的话,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还有一个死呢。那怕什么!二哥哥既有话,只管说。”宝玉道:“我这也不算什么泄露了,这也是一定的。我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时候,你倒来做诗怄人。”宝玉道:“不是做诗,我到一个地方儿看了来的。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别顺着嘴儿胡诌。”宝玉也不分辩,便说道: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李纨、宝钗听了,诧异道:“不好了!这人入了迷了。”王夫人听了这话,点头叹息,便问宝玉:“你到底是那里看来的?”宝玉不便说出来,回道:“太太也不必问,我自有见的地方。”王夫人回过味来,细细一想,便更哭起来,道:“你说前儿是玩话,怎么忽然有这首诗?罢了,我知道了,你们叫我怎么样呢。我也没有法儿了,也只得由着你们去罢。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
  宝钗一面劝着,这个心比刀绞更甚,也撑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袭人已经哭的死去活来,幸亏秋纹扶着。宝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劝,只不言语。贾兰、贾环听到那里,各自走开。李纨竭力的解说:“总是宝兄弟见四妹妹修行,他想来是痛极了,不顾前后的疯话,这也作不得准的。独有紫鹃的事情,准不准,好叫她起来。”王夫人道:“什么依不依,横竖一个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是扭不过来的。可是宝玉说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鹃听了磕头。惜春又谢了王夫人。紫鹃又给宝玉、宝钗磕了头。宝玉念声:“阿弥陀佛!难得,难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宝钗虽然有把持,也难撑住。只有袭人也顾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说:“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宝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这个清福的。”袭人哭道:“这么说,我是要死的了?”宝玉听到那里,倒觉伤心,只是说不出来。因时已五更,宝玉请王夫人安歇。李纨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暂且服侍惜春回去,后来指配了人家。紫鹃终身服侍,毫不改初。此是后话。
  且言贾政扶了贾母灵柩一路南行,因遇着班师的兵将船只过境,河道拥挤,不能速行,在道实在心焦。幸喜遇见了海疆的官员,闻得镇海统制钦召回京,想来探春一定回家,略略解些烦心。只打听不出起程的日期,心里又烦躁。想到盘费算来不敷,不得已,写书一封,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借银五百,叫人沿途迎上来,应需用。那人去了几日,贾政的船才行得十数里。那家人回来,迎上船只,将赖尚荣的禀启呈上。书内告了多少苦处,备上白银五十两。贾政看了生气,即命家人:“立刻送还!将原书发回,叫他不必费心。”那家人无奈,只得回到赖尚荣任所。
  赖尚荣接到原书银两,心中烦闷,知事办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来人带回,帮着说些好话。岂知那人不肯带回,撂下就走了。赖尚荣心下不安,立刻修书到家,回明他父亲,叫他设法告假,赎出身来。于是赖家托了贾蔷、贾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贾蔷明知不能,过了一日,假说王夫人不依的话,回复了。赖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叫他告病辞官。王夫人并不知道。
  那贾芸听见贾蔷的假话,心里便没想头。连日在外又输了好些银钱,无所抵偿,便和贾环相商。贾环本是一个钱没有的,虽是赵姨娘积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应人家。便想起凤姐待他刻薄,要趁贾琏不在家,要摆布巧姐出气,遂把这个当叫贾芸来上,故意的埋怨贾芸道:“你们年纪又大,放着弄银钱的事又不敢办,倒和我没有钱的人相商。”贾芸道:“三叔,你这
  话说的倒好笑,咱们一块儿顽,一块儿闹,那里有银钱的事?”贾环道:“不是前儿有人说是外藩要买个偏房,你们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说给他呢?”贾芸道:“叔叔,我说句招你生气的话,外藩花了钱买人,还想能和咱们走动么。”贾环在贾芸耳边说了些话,贾芸虽然点头,只道贾环是小孩子的话,也不当事。恰好王仁走来说道:“你们两个人商量些什么,瞒着我么?”贾芸便将贾环的话附耳低言的说了。王仁拍手道:“这倒是一种好事,又有银子!只怕你们不能。若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环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说,我找邢大舅再一说,太太们问起来,你们齐打伙说好就是了。”
  贾环等商议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贾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说得锦上添花。王夫人听了,虽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听得邢大舅知道,心里愿意,便打发人找了邢大舅来问他。那邢大舅已经听了王仁的话,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说道:“若说这位郡王,是极有体面的。若应了这门亲事,虽说是不是正配,保管一过了门,姊夫的官早复了,这里的声势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没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话哄得心动,请了王仁来一问,更说得热闹。于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着贾芸去说。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馆说了。
  那外藩不知底细,便要打发人来相看。贾芸又钻了相看的人,说明:“原是瞒着合宅的,只说是王府相亲。等到成了,她祖母作主,亲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应了。贾芸便送信与邢夫人,并回了王夫人。那李纨、宝钗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欢喜。
  那日,果然来了几个女人,都是艳妆丽服。邢夫人接了进去,叙了些闲话。那来人本知是个诰命,也不敢怠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没有和巧姐说明,只说有亲戚来瞧,叫她去见。那巧姐到底是个小孩子,那管这些,便跟了奶妈过来。平儿不放心,也跟着来。只见有两个宫人打扮的,见了巧姐,便浑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来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纳闷,想来没有这门亲戚,便问平儿。平儿先看见来头,却也猜着八九,必是相亲的。“但是二爷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说是对头亲,不该这样相看。瞧那几个人的来头,不像是本支王府,好象是外头路数。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说明,且打听明白再说。”
  平儿心下留神打听。那些丫头、婆子都是平儿使过的,平儿一问,所有听见外头的风声都告诉了。平儿便吓的没了主意,虽不和巧姐说,便赶着去告诉了李纨、宝钗,求她二人告诉王夫人。王夫人知道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说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话,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说:“孙女儿也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件事我还做得主。况且是她亲舅爷爷和她亲舅舅打听的,难道倒比别人不真么?我横竖是愿意的。倘有什么不好,我和琏儿也抱怨不着别人。”
  王夫人听了这些话,心下暗暗生气,勉强说些闲话,便走了出来,告诉了宝钗,自己落泪。宝玉劝道:“太太别烦恼,这件事我看来是不成的。这又是巧姐儿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开口就是疯话。人家说定了就要接过去。若依平儿的话,你琏二哥可不抱怨我么?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儿,就是亲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们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顺顺的过日子,不好么?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听见说是丰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她叔叔的主意,头里原好,如今姑爷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儿错给了人家儿,可不是我的心坏?”
  正说着,平儿过来瞧宝钗,并探听邢夫人的口气。王夫人将邢夫人的
  话说了一遍。平儿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儿终身全仗着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话,不但姑娘一辈子受了苦,便是琏二爷回来,怎么说呢?”王夫人道:“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巧姐儿到底是大太太孙女儿,她要作主,我能够拦她么?”宝玉劝道:“无妨碍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儿生怕宝玉疯颠嚷出来,也并不言语,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这里王夫人想到烦闷,一阵心痛,叫丫头扶着,勉强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宝玉、宝钗过来,说:“睡睡就好的。”自己却也烦闷。听见说李婶娘来了,也不及接待。只见贾兰进来请了安,回道:“今早爷爷那里打发人带了一封书子来,外头小子们传进来的。我母亲接了,正要过来,因我老娘来了,叫我先呈给太太瞧,回来我母亲就过来来回太太。还说我老娘要过来呢。”说着,一面把书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书,一面问道:“你老娘来作什么?”贾兰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见我老娘说,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儿来了。”王夫人听了,想起来还是前次给甄宝玉说了李绮,后来放定下茶,想来此时甄家要娶过门,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件事情,便点点头儿。一面拆开书信,见上面写着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琏侄手禀,知大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宝玉、兰哥场期已近,务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我身体平善,不必挂念。此谕宝玉等知道。月日手书。蓉儿另禀。
  王夫人看了,仍旧递给贾兰,说:“你拿去给你二叔叔瞧瞧,还交给你母亲罢。”
  正说着,李纨同李婶过来。请安问好毕,王夫人让了坐。李婶娘便将甄家要娶李绮的
  话说了一遍。大家商议了一会子。李纨因问王夫人道:“老爷的书子,太太看过了么?”王夫人道:“看过了。”贾兰便拿着给他母亲瞧。李纨看了,道:“三姑娘出门了好几年,总没有来,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见探丫头要回来了,心里略好些。只是不知几时才到?”李婶娘便问了贾政在路好。李纨因向贾兰道:“哥儿瞧见了?场期近了,你爷爷惦记得什么似的。你快拿了去给二叔叔瞧去罢。”李婶娘道:“他们爷儿两个又没进过学,怎么能下场呢?”王夫人道:“他爷爷做粮道的起身时,给他们爷儿两个援了例监了。”李婶娘点头。贾兰一面拿著书子出来,来找宝玉。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宝钗从里间走出,见他看得得意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心里着实烦闷。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究不妥。”看他这种光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旁边,怔怔的坐着。宝玉见她这般,便道:“你这又是为什么?”宝钗道:“我想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倚靠,却不在情欲之私。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以人品根柢为重……”宝玉也没听完,把那书本搁在旁边,微微的笑道:“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拋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宝钗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
  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宝钗未及答言,袭人过来说道:“刚才二奶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儿辛辛苦苦跟着二爷,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论起理来,原该当的,但只二爷也该体谅体谅。况二奶奶替二爷在老爷、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爷不以夫妻为事,也不可太辜负了人心。至于神仙那一层,更是谎话,谁见过有走到凡间来的神仙呢?那里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混话,二爷就信了真。二爷是读书的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还重么?”宝玉听了,低头不语。
  袭人还要说时,只听外面脚步走响,隔着窗户问道:“二叔在屋里呢么?”宝玉听了,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你进来罢。”宝钗也站起来。贾兰进来,笑容可掬的给宝玉、宝钗请了安,问了袭人的好。袭人也问了好。便把书子呈给宝玉瞧。宝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来了?”贾兰道:“爷爷既如此写,自然是回来的了。”宝玉点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贾兰便问:“叔叔看见爷爷后头写的,叫咱们好生念书了?叔叔这一程子只怕总没作文章罢?”宝玉笑道:“我也要作几篇熟一熟手,好去诓这个功名。”贾兰道:“叔叔既这样,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进去混场。别到那时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话。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都要笑话了。”宝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说着,宝钗命贾兰坐下。
  宝玉仍坐在原处,贾兰侧身坐了。两个谈了一回文,不觉喜动颜色。宝钗见他爷儿两个谈得高兴,便仍进屋里去了。心中细想:“宝玉此时光景,或者醒悟过来了,只是刚才说话,他把那‘从此而止’四字单单的许可,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宝钗尚自犹豫。惟有袭人看他爱讲文章,提到下场,更又欣然,心里想道:“阿弥陀佛!好容易讲《四书》似的才讲过来了。”这里宝玉和贾兰讲文,莺儿沏过茶来。贾兰站起来接了,又说了一会子下场的规矩,并请甄宝玉在一处的话,宝玉也甚似愿意。一时,贾兰回去,便将书子留给宝玉了。
  那宝玉拿著书子,笑嘻嘻走进来,递给麝月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宝钗见他这番举动,甚为罕异,因欲试探他,便笑问道:“不看他倒是正经,但又何必搬开呢?”宝玉道:“如今才明白过来了,这些书都算不得什么。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干净。”宝钗听了,更欣喜异常。只听宝玉口中微吟道:“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宝钗也没很听真,只听得“无佛性”、“有仙舟”几个字,心中转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宝玉便命麝月、秋纹等收拾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及应制诗之类,都找出来,搁在静室中,自己却当真静静的用起功来。宝钗这才放了心。
  那袭人此时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的笑着向宝钗道:“到底奶奶说话透彻,只一路讲究,就把二爷劝明白了。就只可惜迟了一点儿,临场太近了。”宝钗点头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数,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迟早。但愿他从此一心巴结正路,把从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说到这里,见房里无人,便悄说道:“这一番悔悟过来,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头的旧病,和女孩儿们打起交道来,也是不好。”袭人道:“奶奶说的也是。二爷自从信了和尚,才把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头的旧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不大理会,紫鹃去了,如今只她们四个,这里头就是五儿有些个狐媚子,听见说她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说要讨出去给人家儿呢,但是这两天到底在这里呢。麝月、秋纹虽没别的,只是二爷那几年也都有些顽顽皮皮的。如今算来,只有莺儿二爷倒不大理会,况且莺儿也稳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莺儿带着小丫头们服侍就够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样?”宝钗道:“我也虑的是这些,你说的倒也罢了。”从此便派莺儿带着小丫头服侍。
  那宝玉却也不出房门,天天只差人去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听见他这番光景,那一种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这一日,正是贾母的冥寿。宝玉早晨过来,磕了头,便回去,仍到静室中去了。饭后,宝钗、袭人等都和姊妹们跟着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说闲话儿。宝玉自在静室,冥心危坐。忽见莺儿端了一盘瓜果进来,说:“太太叫人送来给二爷吃的,这是老太太的克什。”宝玉站起来答应了,复又坐下,便道:“搁在那里罢。”莺儿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宝玉道:“太太那里夸二爷呢。”宝玉微笑。莺儿又道:“太太说了,二爷这一用功,明儿进场中了出来,明年再中了进士,作了官,老爷、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爷了。”宝玉也只点头微笑。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来,便道:“真要二爷中了,那可是我们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爷还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不是二爷叫我打梅花络子时说的,我们姑奶奶后来带着我不知到那一个有造化的人家儿去呢。如今二爷可是有造化的罢咧!”宝玉听到这里,又觉尘心一动,连忙敛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据你说来,我是有造化的,你们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莺儿把脸飞红了,勉强道:“我们不过当丫头一辈子罢咧,有什么造化呢!”宝玉笑道:“果然能够一辈子是丫头,你这个造化比我们还大呢!”莺儿听见这话,似乎又是疯话了,恐怕自己招出宝玉的病根来,打算着要走。只见宝玉笑着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未知宝玉又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5 慕容剑
第一百十九回 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话说莺儿见宝玉说话摸不着头脑,正自要走,只听宝玉又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她,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只要往后你尽心服侍她就是了。日后或有好处,也不枉你跟着她熬了一场。”莺儿听了前头象话,后头说的又有些不像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还等我呢。二爷要吃果子时,打发小丫头叫我就是了。”宝玉点头,莺儿才去了。一时,宝钗、袭人回来,各自房中去了。不提。
  且说过了几天,便是场期。别人只知盼望他爷儿两个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宝钗见宝玉的功课虽好,只是那有意无意之间,却别有一种冷静的光景。知他要进场了,头一件,叔侄两个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马拥挤,有什么失闪;第二件,宝玉自和尚去后,总不出门,虽然见他用功喜欢,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么变故。所以进场的头一天,一面派了袭人带了小丫头们同着素云等给他爷儿两个收拾妥当,自己又都过了目,好好的搁起,预备着;一面过来同李纨回了王夫人,拣家里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几个,只说怕人马拥挤碰了。
  次日,宝玉、贾兰换了半新不旧的衣服,欣然过来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嘱咐道:“你们爷儿两个都是初次下场,但是你们活了这么大,并不曾离开我一天。就是不在我眼前,也是丫鬟媳妇们围着,何曾自己孤身睡过一夜。今日各自进去,孤孤凄凄,举目无亲,须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来,找着家人早些回来,也叫你母亲、媳妇们放心。”王夫人说着,不免伤心起来。贾兰听一句答应一句。只见宝玉一声不哼,待王夫人说完了,走过来给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说道:“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答报。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王夫人听了,更觉伤心起来,便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见你的面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那宝玉只管跪着,不肯起来,便说道:“老太太见与不见,总是知道的,喜欢的;既能知道了,喜欢了,便不见也和见了的一样。只不过隔了形质,并非隔了神气啊。”
  李纨见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则怕勾起宝玉的病来,二则也觉得光景不大吉祥,连忙过来说道:“太太,这是大喜的事,为什么这样伤心?况且宝兄弟近来很知好歹,很孝顺,又肯用功,只要带了侄儿进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来,写出来请咱们的世交老先生们看了,等着爷儿两个都报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搀起宝玉来。宝玉却转过身来给李纨作了个揖,说:“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两个都是必中的。日后兰哥还有大出息,大嫂子还要戴凤冠穿霞帔呢。”李纨笑道:“但愿应了叔叔的话,也不枉……”说到这里,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伤心来,连忙咽住了。宝玉笑道:“只要有了个好儿子,能够接续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见,也算他的后事完了。”李纨见天气不早了,也不肯尽着和他说话,只好点点头儿。
  此时,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那宝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个揖。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么样,又不敢笑他。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纳罕。又听宝玉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罢。”宝钗道:“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宝玉道:“你倒催的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回头见众人都在这里,只没惜春、紫鹃,便说道:“四妹妹和紫鹃姐姐跟前替我说一句罢,横竖是再见就完了。”众人见他的话又像有理,又像疯话。大家只说他从没出过门,都是太太的一套话招出来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说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闹就误了时辰了。”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众人也都笑道:“快走罢。”独有王夫人和宝钗娘儿两个倒像生离死别的一般,那眼泪也不知从那里来的,直流下来,几乎失声哭出。但见宝玉嘻天哈地,大有疯傻之状,遂从此出门走了。正是:
  走来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不言宝玉、贾兰出门赴考,且说贾环见他们考去,自己又气又恨,便自大为王,说:“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家里一个男人没有,上头大太太依了我,还怕谁!”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边请了安,说了些奉承的话。那邢夫人自然喜欢,便说道:“你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像那巧姐儿的事,原该我做主的,你琏二哥胡涂,放着亲奶奶倒托别人去。”贾环道:“人家那头儿也说了,只认得这一门子,现在定了,还要备一分大礼来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这样的藩王孙女婿儿,还怕大老爷没大官做么?不是我说自己的太太,他们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压的人难受。将来巧姐儿别也是这样没良心,等我去问问她。”邢夫人道:“你也该告诉她,她才知道你的好处。只怕她父亲在家也找不出这么门子好亲事来。但只平儿那个胡涂东西,她倒说这件事不好,说是你太太也不愿意。想来恐怕我们得了意。若迟了,你二哥回来,又听人家的话,就办不成了。”贾环道:“那边都定了,只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规矩,三天就要来娶的。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愿意,那边说是不该娶犯官的孙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爷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热闹起来。”邢夫人道:“这有什么不愿意,也是礼上应该的。”贾环道:“既这么着,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道:“这孩子又胡涂了。里头都是女人,你叫芸哥儿写了一个就是了。”贾环听说,喜欢的了不得,连忙答应了出来,赶着和贾芸说了,邀着王仁到那外藩公馆立文书,兑银子去了。
  那知刚才所说的话,早被跟邢夫人的丫头听见。那丫头是求了平儿才挑上的,便抽空儿赶到平儿那里,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平儿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细细的说明。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她父亲回来作主,大太太的话不能遵。今儿又听见这话,便大哭起来,要和太太讲去。平儿急忙拦住道:“姑娘且慢着。大太太是你的亲祖母,她说二爷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况且还有舅舅做保山。他们都是一气,姑娘一个人,那里说得过呢?我到底是下人,说不上话去。如今只可想法儿,断不可冒失的。”邢夫人那边的丫头道:“你们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说着,各自去了。平儿回过头来,见巧姐哭作一团,连忙扶着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爷够不着,听见他们的话头……”这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邢夫人那边打发人来告诉:“姑娘大喜的事来了。叫平儿将姑娘所有应用的东西料理出来。若是陪送呢,原说明了等二爷回来再办。”平儿只得答应了。
  回来又见王夫人过来,巧姐儿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怀里。王夫人也哭道:“妞儿不用着急,我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话,看来是扭不过来的。我们只好应着缓下去,即刻差个家人赶到你父亲那里去告诉。”平儿道:“太太还不知道么?早起三爷在大太太跟前说了,什么外藩规矩,三日就要过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儿写了名字年庚去了,还等得二爷么?”王夫人听说是“三爷”,便气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半天,一叠声叫人找贾环。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蔷哥儿、王舅爷出去了。”王夫人问:“芸哥呢?”众人回说不知道。巧姐屋内人人瞪眼,一无方法。王夫人也难和邢夫人争论,只有大家抱头大哭。
  有个婆子进来,回说:“后门上的人说,那个刘姥姥又来了。”王夫人道:“咱们家遭着这样事,那有功夫接待人。不拘怎么回了她去罢。”平儿道:“太太该叫她进来,她是姐儿的干妈,也得告诉告诉她。”王夫人不言语。那婆子便带了刘姥姥进来。各人见了问好。刘姥姥见众人的眼圈儿都是红的,也摸不着头脑,迟了一会子,便问道:“怎么了?太太、姑娘们必是想二姑奶奶了。”巧姐儿听见提起她母亲,越发大哭起来。平儿道:“姥姥别说闲话。你既是姑娘的干妈,也该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把个刘姥姥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这样一个伶俐姑娘,没听见过鼓儿词么?这上头的方法多着呢。这有什么难的。”平儿赶忙问道:“姥姥,你有什么法儿?快说罢。”刘姥姥道:“这有什么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平儿道:“这可是混说了。我们这样人家的人,走到那里去?”刘姥姥道:“只怕你们不走,你们要走,就到我屯里去。我就把姑娘藏起来,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亲笔写个字儿,赶到姑老爷那里,少不得他就来了。可不好么?”平儿道:“大太太知道呢?”刘姥姥道:“我来他们知道么?”平儿道:“大太太住在后头,她待人刻薄,有什么信,没有送给她的。你若前门走来,就知道了;如今是后门来的,不妨事。”刘姥姥道:“咱们说定了几时,我叫女婿打了车来接了去。”平儿道:“这还等得几时呢,你坐着罢。”急忙进去,将刘姥姥的话,避了旁人告诉了。
  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当。平儿道:“只有这样。为的是太太,才敢说明。太太就装不知道,回来倒问大太太。我们那里就有人去,想二爷回来也快。”王夫人不言语,叹了一口气。巧姐儿听见,便和王夫人道:“只求太太救我,横竖父亲回来,只有感激的。”平儿道:“不用说了,太太回去罢。回来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王夫人道:“掩密些!你们两个人的衣服铺盖是要的。”平儿道:“要快走了才中用呢,若是他们定了,回来就有了饥荒了。”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了,你们快办去罢,有我呢。”于是王夫人回去,倒过去找邢夫人说闲话儿,把邢夫人先绊住了。平儿这里便遣人料理去了。嘱咐道:“倒别避人,有人进来看见,就说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辆车子送刘姥姥去。”这里又买嘱了看后门的人雇了车来。平儿便将巧姐装做青儿模样,急急的去了。后来平儿只当送人,眼错不见,也跨上车去了。
  原来近日贾府后门虽开,只有一两个人看着,余外虽有几个家下人,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谁能照应。且邢夫人又是个不怜下人的,众人明知此事不好,又都感念平儿的好处,所以通同一气,放走了巧姐。邢夫人还自和王夫人说话,那里理会。只有王夫人甚不放心,说了一回话,悄悄的走到宝钗那里坐下,心里还是惦记着。宝钗见王夫人神色恍惚,便问:“太太的心里有什么事?”王夫人将这事背地里和宝钗说了。宝钗道:“险得很!如今得快快儿的叫芸哥儿止住那里才妥当。”王夫人道:“我找不着环儿呢。”宝钗道:“太太总要装作不知,等我想个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王夫人点头,一任宝钗想人。暂且不言。
  且说外藩原是要买几个使唤的女人,据媒人一面之辞,所以派人相看。相看的人回去禀明了藩王。藩王问起人家,众人不敢隐瞒,只得实说。那外藩听了,知是世代勋戚,便说:“了不得!这是有干例禁的,几乎误了大事。况我朝觐已过,便要择日起程,倘有人来再说,快快打发出去!”这日,恰好贾芸、王仁等递送年庚,只见府门里头的人便说:“奉王爷的命,再敢拿贾府的人来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时候,谁敢这样大胆!”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头鼠窜的出来,埋怨那说事的人,大家扫兴而散。
  贾环在家候信,又闻王夫人传唤,急得烦燥起来,见贾芸一人回来,赶着问道:“定了么?”贾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谁露了风了。”还把吃亏的
  话说了一遍。贾环气得发怔,说:“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说的这样好,如今怎么样处呢?这都是你们众人坑了我了!”正没主意,听见里头乱嚷,叫着贾环等的名字说:“大太太二太太叫呢!”两个人只得蹭进去。只见王夫人怒容满面,说:“你们干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儿了,快快的给我找还尸首来完事!”两个人跪下。贾环不敢言语。贾芸低头说道:“孙子不敢干什么。为的是邢舅太爷和王舅爷说给巧妹妹作媒,我们才回太太们的。大太太愿意,才叫孙子写帖儿去的。人家还不要呢。怎么我们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环儿在大太太那里说的,三日内便要抬了走。说亲作媒,有这样的么?我也不问你们,快把巧姐儿还了我们,等老爷回来再说。”邢夫人如今也是一句话儿说不出了,只有落泪。王夫人便骂贾环说:“赵姨娘这样混账的东西,留的种子也是这混账的!”说着,叫丫头扶了,回到自己房中。
  那贾环、贾芸、邢夫人三个人互相埋怨,说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来死是不死的,必是平儿带了她到那什么亲戚家躲着去了。”邢夫人叫了前后的门人来骂着,问:“巧姐儿和平儿,知道哪里去了?”岂知下人一口同音,说是:“大太太不必问我们,问当家的爷们就知道了。在大太太也不用闹,等我们太太问起来,我们有
  话说。要打大家打,要发大家都发。自从琏二爷出了门,外头闹的还了得!我们的月钱月米是不给了,赌钱喝酒,闹小旦,还接了外头的媳妇儿到宅里来,这不是爷吗?”说得贾芸等顿口无言。王夫人那边又打发人来催说:“叫爷们快找来!”那贾环等急得恨无地缝可钻,又不敢盘问巧姐那边的人。明知众人深恨,是必藏起来了,但是这句话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说,只得各处亲戚家打听,毫无踪迹。里头一个邢夫人,外头环儿等,这几天闹的昼夜不宁。
  看看到了出场日期,王夫人只盼着宝玉、贾兰回来。等到晌午,不见回来,王夫人、李纨、宝钗着忙,打发人去到下处打听。去了一起,又无消息,连去的人也不来了。回来又打发一起人去,又不见回来。三个人心里如热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进来,见是贾兰。众人喜欢,问道:“宝二叔呢?”贾兰也不及请安,便哭道:“二叔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语,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亏得彩云等在后面扶着,下死的叫醒转来,哭着。见宝钗也是白瞪两眼,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只有哭着骂贾兰道:“胡涂东西!你同二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贾兰道:“我和二叔在下处,是一处吃一处睡。进了场,相离也不远,刻刻在一处的。今儿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还等我呢。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门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了。我们家接场的人都问我,李贵还说看见的,相离不过数步,怎么一挤就不见了。现叫李贵等分头的找去。我也带了人,各处号里都找遍了,没有,我所以这时候才回来。”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宝钗心里已知八九,袭人痛哭不已。贾蔷等不等吩咐,也是分头而去。可怜荣府的人,个个死多活少,空备了接场的酒饭。贾兰也忘却了辛苦,还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拦住道:“我的儿,你叔叔丢了,还禁得再丢了你么?好孩子,你歇歇去罢。”贾兰那里肯走,尤氏等苦劝不止。众人中只有惜春心里却明白了,只不好说出来,便问宝钗道:“二哥哥带了玉去了没有?”宝钗道:“这是随身的东西,怎么不带?”惜春听了,便不言语。袭人想起那日抢玉的事来,也是料着那和尚作怪,柔肠几断,珠泪交流,呜呜咽咽哭个不住。追想当年宝玉相待的情分:“有时怄他,他便恼了,也有一种令人回心的好处,那温存体贴,是不用说了。若怄急了他,便赌誓说做和尚。那知道今日却应了这句话。”看看那天已觉是四更天气,并没有个信儿。李纨又怕王夫人苦坏了,极力的劝着回房。众人都跟着伺候。只有邢夫人回去。贾环躲着不敢出来。王夫人叫贾兰去了,一夜无眠。次日天明,虽有家人回来,都说没有一处不寻到,实在没有影儿。于是薛姨妈、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婶等接二连三的过来请安问信。
  如此一连数日,王夫人哭得饮食不进,命在垂危。忽有家人回道:“海疆来了一人,口称统制大人那里来的,说我们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王夫人听说探春回京,虽不能解宝玉之愁,那个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来。众人远远接着,见探春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见了王夫人形容枯槁,众人眼肿腮红,便也大哭起来,哭了一会,然后行礼。看见惜春道姑打扮,心里很不舒服。又听见宝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顺的事,大家又哭起来。还亏得探春能言,见解亦高,把话来慢慢儿的劝解了好些时,王夫人等略觉好些。再明儿,三姑爷也来了。知有这样的事,探春住下劝解。跟探春的丫头、老婆也与众姊妹们相聚,各诉别后的事。从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无昼无夜,专等宝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头几个家人进来,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头乱跑进来,也不及告诉大丫头了,进了屋子,便说:“太太、奶奶们大喜!”王夫人打量宝玉找着了,便喜欢的站起身来说:“在哪里找着的?快叫他进来!”那人道:“中了第七名举人。”王夫人道:“宝玉呢?”家人不言语。王夫人仍旧坐下。探春便问:“第七名中的是谁?”家人回说“是宝二爷。”正说着,外头又嚷道:“兰哥儿中了!”那家人赶忙出去,接了报单回禀,见贾兰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纨心下喜欢,因王夫人不见了宝玉,不敢喜形于色。王夫人见贾兰中了,心下也是喜欢,只想:“若是宝玉一回来,咱们这些人不知怎样乐呢!”独有宝钗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泪。众人道喜,说是“宝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会丢的。况天下那有迷失了的举人!”王夫人等想来不错,略有笑容。众人便趁势劝王夫人等多进了些饮食。只见三门外头茗烟乱嚷说:“我们二爷中了举人,是丢不了的了!”众人问道:“怎见得呢?”茗烟道:“‘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二爷走到哪里,哪里就知道的,谁敢不送来!”里头的众人都说:“这小子虽是没规矩,这句话是不错的。”惜春道:“这样大人了,那里有走失的?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门,这就难找着他了。”这句话又招得王夫人等又大哭起来。李纨道:“古来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贵都拋了,也多得很。”王夫人哭道:“他若拋了父母,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探春道:“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二哥哥生来带块玉来,都道是好事,这么说起来,都是有了这块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几天不见——我不是叫太太生气——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没有生这位哥哥罢了。果然有来头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几辈子的修积。”宝钗听了不言语。袭人那里忍得住,心里一疼,头上一晕,便栽倒了。王夫人见了可怜,命人扶她回去。贾环见哥哥、侄儿中了,又为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只报怨蔷、芸两个。知道探春回来,此事不肯甘休,又不敢躲开,这几天竟是如在荆棘之中。
  明日,贾兰只得先去谢恩,知道甄宝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提起贾宝玉心迷走失,甄宝玉叹息劝慰。知贡举的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的披阅,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达的。见第七名贾宝玉是金陵籍贯,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贾兰,皇上传旨询问:“两个姓贾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贾妃一族?”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贾兰问话。贾兰将宝玉场后迷失的话,并将三代陈明,大臣代为转奏。皇上最是圣明仁德,想起贾氏功勋,命大臣查复,大臣便细细的奏明。皇上甚是悯恤,命有司将贾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师善后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万民乐业的事。皇上圣心大悦,命九卿叙功议赏,并大赦天下。贾兰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师,并听见朝内有大赦的信,便回了王夫人等。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宝玉回来。薛姨妈更加喜欢,便要打算赎罪。
  一日,人报甄老爷同三姑爷来道喜,王夫人便命贾兰出去接待。不多一时,贾兰进来,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们大喜了!甄老伯在朝内听见有旨意,说是大老爷的罪名免了;珍大爷不但免了罪,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荣国世职,仍是老爷袭了,俟丁忧服满,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产,全行赏还。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问知是元妃兄弟,北静王还奏说人品亦好,皇上传旨召见。众大臣奏称:‘据伊侄贾兰回称出场时迷失,现在各处寻访。’皇上降旨,着五营各衙门用心寻访。这旨意一下,请太太们放心,皇上这样圣恩,再没有找不着了。”王夫人等这才大家称贺,喜欢起来。
  只有贾环等心下着急,四处找寻巧姐。那知巧姐随了刘姥姥,带着平儿出了城,到了庄上,刘姥姥也不敢轻亵巧姐,便打扫上房,让给巧姐、平儿住下。每日供给,虽是乡村风味,倒也洁净。又有青儿陪着,暂且宽心。那庄上也有几家富户,知道刘姥姥家来了贾府姑娘,谁不来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倒也热闹。内中有个极富的人家,姓周,家财巨万,良田千顷;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纪十四岁,他父母延师读书,新近科试,中了秀才。那日他母亲看见了巧姐,心里羡慕,自想:“我是庄家人家,那能配得起这样世家小姐?”呆呆的想着。刘姥姥知她心事,拉着她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们做个媒罢。”周妈妈笑道:“你别哄我,他们什么人家,肯给我们庄家人么?”刘姥姥道:“说着瞧罢。”于是两人各自走开。
  刘姥姥惦记着贾府,叫板儿进城打听。那日恰好到宁荣街,只见有好些车轿在那里。板儿便在邻近打听。说是:“宁荣两府复了官,赏还抄的家产,如今府里又要起来了。只是他们的宝玉中了官,不知走到那里去了。”板儿心里喜欢,便要回去,又见好几匹马到来,在门前下马。只见门上打千儿请安,说:“二爷回来了,大喜!大老爷身上安了么?”那位爷笑着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来了。”还问:“那些人做什么的?”门上回说:“是皇上派官在这里下旨意,叫人领家产。”那位爷便喜欢进去。板儿便知是贾琏了。也不用打听,赶忙回去告诉了他外祖母。
  刘姥姥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去和巧姐儿贺喜,将板儿的
  话说了一遍。平儿笑说道:“可不是,亏得姥姥这样一办,不然,姑娘也摸不着那好时候。”巧姐更自欢喜。正说着,那送贾琏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姑老爷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赏了我好几两银子。”刘姥姥听了得意,便叫人赶了两辆车,请巧姐、平儿上车。巧姐等在刘姥姥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更有青儿哭着,恨不能留下。刘姥姥知她不忍相别,便叫青儿跟了进城,一径直奔荣府而来。
  且说贾琏先前知道贾赦病重,赶到配所,父子相见,痛哭了一场,渐渐的好起来。贾琏接着家书,知道家中的事,禀明贾赦回来,走到中途,听得大赦,又赶了两天,今日到家,恰遇颁赏恩旨。里面邢夫人等正愁无人接旨,虽有贾兰,终是年轻。人报琏二爷回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此时也不及叙话,即到前厅叩见了。钦命大人问了他父亲好,说:“明日到内府领赏。宁国府第,发交居住。”众人起身辞别。贾琏送出门去,见有几辆屯车,家人们不许停歇,正在吵闹。贾琏早知道是巧姐来的车,便骂家人道:“你们这班胡涂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将巧姐儿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来,还要拦阻,必是你们和我有什么仇么!”众家人原怕贾琏回来不依,想来少时才破,岂知贾琏说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着回道:“二爷出门,奴才们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三爷、蔷大爷、芸大爷作主,不与奴才们相干。”贾琏道:“什么混账东西!我完了事,再和你们说。快把车赶进来!”
  贾琏进去,见邢夫人也不言语,转身到了王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回道:“姐儿回来了,全亏太太!环兄弟太太也不用说他了。只是芸儿这东西,他上回看家,就闹乱儿;如今我去了几个月,便闹到这样。回太太的话,这种人撵了他不往来也使得。”王夫人道:“你大舅子为什么也是这样?”贾琏道:“太太不用说,我自有道理。”正说着,彩云等回道:“巧姐儿进来了。”见了王夫人,虽然别不多时,想起这样逃难的景况,不免落下泪来。巧姐儿也便大哭。贾琏谢了刘姥姥。王夫人便拉她坐下,说起那日的话来。贾琏见平儿,外面不好说别的,心里感激,眼中流泪。自此贾琏心里愈敬平儿,打算等贾赦等回来,要扶平儿为正。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邢夫人正恐贾琏不见了巧姐,必有一番的周折,又听见贾琏在王夫人那里,心下更是着急,便叫丫头去打听。回来说是巧姐儿同着刘姥姥在那里说话,邢夫人才如梦初觉,知他们的鬼,还抱怨着王夫人:“调唆我母子不和,到底是那个送信给平儿的?”正问着,只见巧姐同着刘姥姥,带了平儿,王夫人在后头跟着进来,先把头里的话都说在贾芸、王仁身上,说:“大太太原是听见人说,为的是好事,那里知道外头的鬼。”邢夫人听了,自觉羞惭。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里也服。于是邢、王夫人彼此心下相安。
  平儿回了王夫人,带了巧姐到宝钗那里来请安,各自提各自的苦处。又说到:“皇上隆恩,咱们家该兴旺起来了。想来宝二爷必回来的。”正说到这话,只见秋纹急忙来说:“袭人不好了!”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2006-10-13 11:46 慕容剑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话说宝钗听秋纹说袭人不好,连忙进去瞧看。巧姐儿同平儿也随着走到袭人炕前,只见袭人心痛难禁,一时气厥。宝钗等用开水灌了过来,仍旧扶她睡下,一面传请大夫。巧姐儿问宝钗道:“袭人姐姐怎么病到这个样?”宝钗道:“大前儿晚上,哭伤了心了,一时发晕栽倒了。太太叫人扶她回来,她就睡倒了。因外头有事,没有请大夫瞧她,所以致此。”说着,大夫来了,宝钗等略避。大夫看了脉,说是急怒所致,开了方子去了。
  原来袭人模糊听见说,宝玉若不回来,便要打发屋里的人都出去,一急,越发不好了。到大夫瞧后,秋纹给她煎药,她独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象宝玉在她面前,恍惚又像是个和尚,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揭着看,还说道:“你别错了主意,我是不认得你们的了。”袭人似要和他说话,秋纹走来说:“药好了,姐姐吃罢。”袭人睁眼一瞧,知是个梦,也不告诉人。吃了药,便自己细细的想:“宝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脱身的样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揉的,一点情意都没有。后来待二奶奶更生厌烦。在别的姊妹跟前,也是没有一点情意。这就是悟道的样子。但是你悟了道,拋了二奶奶怎么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虽是月钱照着那样的分例,其实我究竟没有在老爷、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里人。若是老爷、太太打发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话,若是我出去,心想宝玉待我的情分,实在不忍。”左思右想,实在难处。想到刚才的梦,好象和我无缘的话,倒不如死了干净。岂知吃药以后,心痛减了好些,也难躺着,只好勉强支持。过了几日,起来服侍宝钗。宝钗想念宝玉,暗中垂泪,自叹命苦。又知她母亲打算给哥哥赎罪,很费张罗,不能不帮着打算。暂且不表。
  且说贾政扶贾母灵柩,贾蓉送了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贾蓉自送黛玉的灵,也去安葬。贾政料理坟基的事。一日,接到家书,一行一行的看到宝玉,贾兰得中,心里自是喜欢;后来看到宝玉走失,复又烦恼,只得赶忙回来。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书,果然赦罪复职,更是喜欢,便日夜趱行。
  一日,行到毘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中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旱到家。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只听见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贾政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贾政已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自己的小厮也是随后赶来。贾政问道:“你看见方才那三个人么?”小厮道:“看见的。奴才为老爷追赶,故也赶来。后来只见老爷,不见那三个人了。”贾政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贾政知是古怪,只得回来。
  众家人回舡,见贾政不在舱中,问了舡夫,说是“老爷上岸追赶两个和尚一个道士去了。”众人也从雪地里寻踪迎去,远远见贾政来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贾政坐下,喘息方定,将见宝玉的
  话说了一遍。众人回禀,便要在这地方寻觅。贾政叹道:“你们不知道,这是我亲眼见的,并非鬼怪。况听得歌声,大有玄妙。那宝玉生下时,衔了玉来,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所以养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见了三次: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便是宝玉病重,他来了,将那玉持诵了一番,宝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来,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说到那里,掉下泪来。众人道:“宝二爷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该中举人了。怎么中了才去?”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里的精灵,他自具一种性情。你看宝玉何尝肯念书,他若略一经心,无有不能的。他那一种脾气,也是各别另样。”说着,又叹了几声。众人便拿“兰哥得中,家道复兴”的话解了一番。贾政仍旧写家书,便把这事写上,劝谕合家不必想念了。写完封好,即着家人回去。贾政随后赶回。暂且不提。
  且说薛姨妈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处借贷,并自己凑齐了赎罪银两。刑部准了,收兑了银子,一角文书将薛蟠放出。他们母子姊妹弟兄见面,不必细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薛蟠自己立誓说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杀犯剐!”薛姨妈见他这样,便要握他嘴,说:“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还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这样恶誓么!只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处!你媳妇已经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虽说穷了,这碗饭还有得吃,据我的主意,我便算她是媳妇了。你心里怎么样?”薛蟠点头愿意。宝钗等也说:“很该这样。”倒把香菱急得脸胀通红,说是:“服侍大爷一样的,何必如此。”众人便称起“大奶奶”来,无人不服。
  薛蟠便要去拜谢贾家。薛姨妈、宝钗也都过来。见了众人,彼此聚首,又说了一番的话。正说着,恰好那日贾政的家人回家,呈上书子,说:“老爷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贾兰将书子念给听。贾兰念到贾政亲见宝玉的一段,众人听了,都痛哭起来,王夫人、宝钗、袭人等更甚。大家又将贾政书内叫家内“不必悲伤,原是借胎”的话解说了一番:“与其作了官,倘或命运不好,犯了事,坏家败产,那时倒不好了,宁可咱们家出一位佛爷,倒是老爷、太太的积德,所以才投到咱们家来。不是说句不顾前后的话,当初东府里太爷,倒是修炼了十几年,也没有成了仙,这佛是更难成的。太太这么一想,心里便开豁了。”
  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妈道:“宝玉拋了我,我还恨他呢。我叹的是媳妇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亲,怎么他就硬着肠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妈听了,也甚伤心。宝钗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爷们都在外头,王夫人便说道:“我为他担了一辈子的惊,刚刚儿的娶了亲,中了举人,又知道媳妇作了胎,我才喜欢些,不想弄到这样结局!早知这样,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妈道:“这是自己一定的。咱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别的说的吗?幸喜有了胎,将来生个外孙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来就有了结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兰哥儿中了举人,明年成了进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她头里的苦也算吃尽的了,如今的甜来,也是应为人的好处。我们姑娘的心肠儿,姐姐是知道的,并不是刻薄轻佻的人,姐姐倒不必耽忧。”王夫人被薛姨妈一番言语说得极有理,心想:“宝钗小时候,便是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所以才有这个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数的。看着宝钗虽是痛哭,她端庄样儿一点不走,却倒来劝我,这是真真难得的!不想宝玉这样一个人,红尘中福分,竟没有一点儿。”想了一回,也觉解了好些。又想到袭人身上:“若说别的丫头呢,没有什么难处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服侍二奶奶就是了。独有袭人,可怎么处呢?”此时人多,也不好说,且等晚上和薛姨妈商量。
  那日薛姨妈并未回家,因恐宝钗痛哭,所以在宝钗房中解劝。那宝钗却是极明理,思前想后:“宝玉原是一种奇异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天尤人。”更将大道理的话告诉她母亲了。薛姨妈心里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里,先把宝钗的
  话说了。王夫人点头叹道:“若说我无德,不该有这样好媳妇了。”说着更又伤心起来。薛姨妈倒又劝了一会子,因又提起袭人来,说:“我见袭人近来瘦的了不得,她是一心想着宝哥儿。但是正配呢,理应守的,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惟有这袭人,虽说是算个屋里人,到底她和宝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王夫人道:“我才刚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说放她出去,恐怕她不愿意,又要寻死觅活的;若要留着她也罢,又恐老爷不依。所以难处。”薛姨妈道:“我看姨老爷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姨老爷并不知道袭人的事,想来不过是个丫头,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姐姐叫她本家的人来,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她些东西。那孩子心肠儿也好,年纪儿又轻,也不枉跟了姐姐会子,也算姐姐待她不薄了。袭人那里,还得我细细劝她。就是叫她家的人来,也不用告诉她,只等她家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我们还去打听打听,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长的像个人儿,然后叫她出去。”王夫人听了,道:“这个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我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了么!”薛姨妈听了,点头道:“可不是么!”又说了几句,便辞了王夫人,仍到宝钗房中去了。
  看见袭人满面泪痕,薛姨妈便劝解譬喻了一会。袭人本来老实,不是伶牙利齿的人,薛姨妈说一句,她应一句,回来说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说这些话。我是从不敢违拗太太的。”薛姨妈听她的话,“好一个柔顺的孩子!”心里更加喜欢。宝钗又将大义的
  话说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过了几日,贾政回家,众人迎接。贾政见贾赦、贾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见,大家历叙别来的景况。然后内眷们见了,不免想起宝玉来,又大家伤了一会子心。贾政喝住道:“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你们在内相助,断不可仍是从前这样的散慢。别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总。我们本房的事,里头全归于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将宝钗有孕的话也告诉了,将来丫头们都劝放出去。贾政听了,点头无语。
  次日,贾政进内,请示大臣们,说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阕,应该怎么谢恩之处,望乞大人们指教。”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于是圣恩浩荡,即命陛见。贾政进内谢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问起宝玉的事来。贾政据实回奏。圣上称奇,旨意说,宝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过来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进用。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贾政又叩头谢恩而出。
  回到家中,贾琏、贾珍接着,贾政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众人喜欢。贾珍便回说:“宁国府第收拾齐全,回明了要搬过去。栊翠庵圈在园内,给四妹妹静养。”贾政并不言语,隔了半日,却吩咐了一番仰报天恩的话。贾琏也趁便回说:“巧姐亲事,父亲、太太都愿意给周家为媳。”贾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说:“大老爷、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说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书,能够上进。朝里那些官儿,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贾琏答应了“是”,又说:“父亲有了年纪,况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静养几年,诸事原仗二老爷为主。”贾政道:“提起村居养静,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报耳。”贾政说毕进内。贾琏打发请了刘姥姥来,应了这件事。刘姥姥见了王夫人等,便说些将来怎样升官,怎样起家,怎样子孙昌盛。
  正说着,丫头回道:“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请安。”王夫人问几句话,花自芳的女人将亲戚作媒,说的是城南蒋家的,现在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爷年纪略大了几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听了愿意,说道:“你去应了,隔几日进来,再接你妹子罢。”王夫人又命人打听,都说是好。王夫人便告诉了宝钗,仍请了薛姨妈细细的告诉了袭人。袭人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她家去,回来说的死也不回去的话,“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咽哽难鸣,又被薛姨妈、宝钗等苦劝,回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
  于是,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那姊妹分手时,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说。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说不出来。那花自芳悉把蒋家的娉礼送给她看,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她瞧,说:“那是太太赏的,那是置办的。”袭人此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细想起来:“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袭人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岂知过了门,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规矩。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袭人。此时蒋玉菡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菡,始信姻缘前定。袭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菡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
  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袭人所以在“又副册”也。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说那贾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今遇大赦,褫籍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一车行李,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只见一个道者,从那渡头草棚里出来,执手相迎。雨村认得是甄士隐,也连忙打恭。士隐道:“贾老先生,别来无恙?”雨村道:“老仙长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觌面不认?后知火焚草亭,下鄙深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叹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隐道:“前者老大人高官显爵,贫道怎敢相认!原因故交,敢赠片言,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然而富贵穷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桩奇事。这里离草庵不远,暂请膝谈,未知可否?”
  雨村欣然领命。两人携手而行,小厮驱车随后,到了一座茅庵。士隐让进,雨村坐下,小童献上茶来。雨村便请教仙长超尘的始末。士隐笑道:“一念之间,尘凡顿易。老先生从繁华境中来,岂不知温柔富贵乡中有一宝玉乎?”雨村道:“怎么不知!近闻纷纷传述,说他也遁入空门。下愚当时也曾与他往来过数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决绝。”士隐道:“非也。这一段奇缘,我先知之。昔年我与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叙话之前,我已会过他一面。”雨村惊讶道:“京城离贵乡甚远,何以能见?”士隐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现今宝玉的下落,仙长定能知之。”士隐道:“宝玉,即‘宝玉’也。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子贵,方显得此玉那天奇地灵锻炼之宝,非凡间可比。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这便是宝玉的下落。”雨村听了,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十知四五,便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士隐笑道:“此事说来,老先生未必尽解。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一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悟?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雨村听着,却不明白了。知仙机也不便更问,因又说道:“宝玉之事,既得闻命,但是敝族闺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士隐叹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果就不可问了。”雨村听到这里,不觉扭拈须长叹,因又问道:“请教老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头,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兰,的已中乡榜,恰好应着‘兰’字。适间老仙翁说‘兰桂齐芳’,又道宝玉‘高魁子贵’,莫非他有遗腹之子,可以飞黄腾达的么?”士隐微微笑道:“此系后事,未便预说。”雨村还要再问,士隐不答,便命人设俱盘飧,邀雨村共食。
  食毕,雨村还要问自己的终身,士隐便道:“老先生草庵暂歇,我还有一段俗缘未了,正当今日完结。”雨村惊讶道:“仙长纯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缘?”士隐道:“也不过是儿女私情罢了。”雨村听了,益发惊异:“请问仙长,何出此言?”士隐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莲,幼遭尘劫,老先生初任之时,曾经判断。今归薛姓,产难完劫。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此时正是尘缘脱尽之时,只好接引接引。”士隐说着,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
  这士隐自去度脱了香菱,送到太虚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对册。刚过牌坊,见那一僧一道缥渺而来,士隐接着说道:“大士、真人,恭喜,贺喜!情缘完结,都交割清楚了么?”那僧说:“情缘尚未全结,倒是那蠢物已经回来了。还得把他送还原所,将他的后事叙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隐听了,便供手而别。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各自云游而去。从此后: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这一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上面字迹依然如旧,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见后面偈文后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便点头叹道:“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原说可以闻世传奇,所以曾经抄录,但未见返本还原。不知何时复有此一佳话?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也可谓无复遗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迹模糊,反有舛错,不如我再抄录一番,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亦未可知。”想毕,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华昌盛的地方,遍寻了一番,不是建功立业之人,即系饶口谋衣之辈,那有闲情更去和石头饶舌。直寻到急流津觉迷度口,草庵中睡着一个人,因想他必是闲人,便要将这抄录的《石头记》给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复又使劲拉他,才慢慢的开眼坐起,便草草一看,仍旧掷下道:“这事我早已亲见尽知。你这抄录的尚无舛错。我只指与你一个人,托他传去,便可归结这一新鲜公案了。”空空道人忙问何人,那人道:“你须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到一个悼红轩中,有个曹雪芹先生,只说贾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说毕,仍旧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记着此言,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果然有个悼红轩,见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里翻阅历来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将贾雨村言了,方把这《石头记》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贾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问:“先生何以认得此人,便肯替他传述?”曹雪芹先生笑道:“说你空,原来你肚里果然空空。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似你这样寻根问底,便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听了,仰天大笑,掷下抄本,飘然而去。一面走着,口中说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后人见了这本奇传,亦曾题过四句偈语,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转一竿头云: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2006-10-13 11:47 慕容剑
新 版 红 楼 定 假 真

 

  新 版 红 楼 定 假 真——简评蔡义江评注《红楼梦》
  周 汝 昌
  不少读者向我提问过:想好生研读《红楼梦》,只不知应取哪种本子最为相宜——读来惬心,引来可据?我给问住了。回答说:我也戴上了“红学家”的高帽了,可是这多年来,每逢要看要用这部书时,却并无例外地要伤一回脑筋,不知在这些影印、排印的诸多版本中,选哪一部才好。这是困扰人的事情,它不大不小,不缓不急……,可总摆在你面前,这么多岁月也没个良善之方——要我回答提问,真是问道于盲了。
  现在好了。如有人又来问我,我将回答,你就看蔡义江教授的新版本吧,这个本子新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的,一大厚册,不但取用方便,而且具有特色。依我拙见,到目前为止,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本子,因此才敢向提问者推介。
  为什么说此本就好,就可取?若详说,那万言难罄。如今姑且简而言之,也得先摆摆几层理路,不然空口说好道坏,那只能是欺负老实人,作假广告,或为了私利而畸轻畸重,捧煞。学风已经不都良好,还禁得住再“加码”么?
  请听在下讲讲理路——
  《红楼梦》有抄本,有印本。抄本大致接近雪芹原来手笔意旨;印本是伪续后四十回,冒称“全本”,而且还偷偷改动前八十回,整个儿是个骗局,戏弄世人,别有用心。
  就由打这儿,“红学”也从客观主观上分裂为两派:一派崇曹揭高(指高鹗,以他作为炮制伪续假“全”本的代表);另一派捧高贬曹。两派所欣赏、所尊重的“文本”,就自然是一取“脂批本”,即古抄本(上有脂砚斋批;为了简便,即不抄脂批而文本依旧的,也概以脂本目之);另一派取“程本”,即伪“全本”,共120回(因以程伟元为印书的署名者,故谓之“程本”)。
  这是一层“麻烦”,各执一词,自谓理足,争论不已。如此一来,那派捧高的事情好办,就整理程本排印行世——时下已出了很多部程本系统的本子了,光是大陆就有了至少四、五种,若算上别处,那更多。对于崇曹派来说呢,事情可就复杂得多、困难得很了。为什么?因为这一派(多数学者读者属于此派)要想存真破伪,就得拿符合或接近雪芹原笔本意的文本出来,才可以与人家竞争。可这儿并没有一部完整的80回脂本存世,少的只存二回,多的也不过七十多回——中间还有后补之文。更不好办的是现已发现的十来种抄本,文字又各各歧异——说得夸张一点吧,简直是句句都有异文,甚者一句话,每本与每本都不全同,令你目迷五色,绕得人头晕而莫所适从。
  蔡校本的第一条好处,就是尽量考虑了各抄本的情况,在纷纭异文中,择其善者而从之,写为一个可读的清本。这给了读者一个极大的方便,而又为了照顾广大读者的一般阅读,不尽列出繁复的异文校字记①。
  蔡本的第一大好处,只要打开书,一眼便可看出。比如世上所有本子,第一回开头便都是“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这么一大段话,根本不象小说的口吻;我自幼即感到诧异疑闷,自“甲戌本”影印传世后,方知此乃原著《凡例》中的末条“解题”性的说明文字。奇怪的是,此甲戌本的正确文例文式,却从不被人据以校正流行普及本,甚者还提出,《凡例》是“书贾伪造”。如今蔡本郑重恢复了这几条凡例,而依原著让第一回开头便是:“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直截了当,一下子把读者引入胜境,唤起极大兴趣与“期待感”。我常说:这才象是小说(或说书人)的口吻与笔调。
  蔡本在异文校比选字上,也有他的独特见解,为避烦琐,不在这样的简介中详列字例、句例。
  但我在此文中愿意强调赞扬的,更在于蔡本的评注。我对此十分欣赏,认为这才更是此本最大的特色与贡献。
  评注有啥稀奇!有人会这么想、这么说,哪个本子没有注解?通行本上很多带注,而且还有不少专著,如《红楼梦小考》、《红楼梦识小录》等书。何以蔡本又称可贵?诚然,二百多年来,从乾隆末的周春,清末的杨懋建,直到当代,很多学人都曾为“红注”下过苦功夫,收获成就,也很巨大。近年还加上了新出几种红学辞典,更是“注学”兴荣。蔡注自然也要汲取已有的绩业,如何便算新奇?
  我说,问题不在于新奇与旧有。蔡教授不一定每条注都出自创。但注释的事情,虽然需要学识广博,腹笥积富,但又不是仅仅靠这就能作出好注来的。清代的典章制度、风俗习尚、器用名色、语词礼数……蔡教授今之人也,未必在这些上面胜过往哲前贤,但他为今日之读者作注,却有他的一面胜处,即他的文化素养好,文学识力高,而不在于“征文数典”的死知识、粗本领。
  说起这个问题,就不是一个一般性个别问题了,而是一个中华文化的根本大问题。
  原来,我国小说到明代,早已不再是专由市井(瓦舍)说书艺人用口宣说,如“四大奇书”,就全是文人才士用笔墨写作的了。文人才士者,当时的高层知识分子也,具有极高的文采才思,已非初级文化水平者所能尽领其妙。但到清代乾隆朝的初期,忽又出现了一个曹雪芹!这人可太了不起,又大不同于众多的一般类型的文人才士。他是个特异天才,他那小说写法的种种特色,都打破了以往的旧套,而处处生发出了新意、新法、新境。他具有超凡的文化素养和表现本领——作出来的再也不是市井稗史,而成文化宝库了。给这样的书作注,自非一般只会“查字典”“找工具书”的人所能胜任——这就显出了蔡义江同志的特长,他是最适合这种任务的一位“注红”好手。
  此书连带程本后四十回续书,共有1600多页,差不多每页都在下方设有注脚,少者一条,多者十来条,用简练的文字替读者讲解了各式各样疑难问题。这项工程之艰巨,可想而知。这么多注,要想举最好的例子,那可不容易;我此刻只能随手拈来,略窥彩豹之一斑而已。今只举第1083页注解晴雯既死,小丫头托言她殁后成为芙蓉花神之事,只这一句话,注文却引了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张师正的《括异志》两书中记叙的石曼卿、丁度死后为“芙蓉城主”的典故——这还不一定算是独得之秘,别的注家也能查到;但是蔡注竟又引了苏东坡的诗,更出常人意想之外的,竟又引及了雪芹至友敦敏的诗!
  我以为尽管宋人石与丁之成为“芙蓉城主”,是个“地方”之长(主管),这与花神是否等同密合、原为一意,也许还可以从细商略讨研;但无论如何,注者提出的这种“关系”,是不容忽视与置而不论的。这种“关系”,旧词儿或者称之为“脱换”,为“点化”;新话恐怕就说成是“艺术联想”“变通运用”什么的了。它们之“关系”肯定是存在的,在雪芹心中笔下酿成了一杯新奇别味的佳茗,大有回甘余冽。这种以及类似的例子,才最能说明(证实)我所谓的雪芹乃是一位超级异才文士,大文家、大艺家;他的书你用一般式的“看小说”的简单办法去对待,是读不出什么意思与滋味的——而这就是我强调的一条:《红楼梦》是一部中华的文化小说。
  文化小说,必须相当水平的文化“文化注者”方能胜任于他的职责,蔡教授应是一个良例。
  他的注里,还包括校勘取舍的理由,今不详举。他的注最奇的乃又包括着他的评议批点。在这一项下,我深深感到他对脂批所透露的种种“信息”的重视与破译。他对高续后40回的文字内容的批评与批判,都是最为可贵的组成部分——也才是他的注文的最大特色!
  由于笔者目坏,艰于多列蔡注原文精彩之处,让我只举他在全书②的最末一条注文吧——
  “说到”四句——前两句谓书中所写辛酸之处,因其用荒唐之言而显得更加可悲。它表示对作者在不得已的环境条件下写作的理解。但后二句却有背作者原意。“世人痴”及《好了歌》中世人追求功名富贵、娇宠妻妾儿孙的“痴”,非作者《自题一绝》中“都云作者痴”之“痴”。对世人之痴,原作者是加以否定、嘲讽的,怎可“休笑”呢?劝人“休笑”是替批判的对象辩白,用“由来同一梦”为世人的丑恶思想行为遮羞。(1608页)
  请看,古往今来,还到哪去找这样的好注呢?
  我上文说《红楼梦》本子是个“不大不小,不缓不急”的问题。所谓“不大”,即有人认为一部小说嘛,值得如此折腾来折腾去?不是有了印行本了吗?那还不够?……所谓“不小”、一部好的《红楼梦》普及本,是关系着中华文化的一件大事,看轻了就犯了错,给祖国优秀文化的流传播布造成巨大损失。“不缓不急,”就不必费词了:此事看似不急,可二百多年了,怎么不该早点儿有部较为惬心贵当的良版?
  这就是我们该当欢迎蔡本的基本理由。至于校勘取舍、理解评注,事情复杂万端,见仁见智,容有不尽相同的见地,这是正常的,也是不会即可全部定论的。对于这些,本文概不多及;我注重的是全局,是大体,是总方向。
  甲戌六月酷暑中草讫
  ①一般读者很难想象众本异文数量之惊人。1948年,我向胡适提议,应该整理校订一部接近雪芹原笔的好本子。胡适表示支持,说这工作太重,无人敢任。但他又不愿承认程本是个坏本子。从此与他争议。至七十年代,我向当时的中央呼吁,建议重出一部良版《红楼梦》(因已出的仍是胡适的“程乙本”)。由此产生了一个“校注小组”,即红楼梦研究所的前身。此组至1982年印出了现行的国家出版的新版《红楼梦》,打破了程本的垄断局面。但它采用《庚辰本》为底本,只个别地方校改一些字句。至于此前的俞氏《八十回校本》,取《戚本》为底本,却又大量依《庚》本改录,仅“校字记”(实“改字录”也)即为全书四册之一册。俞本流传不广,影响甚小。近两三年,程本“回潮”,已出了好几部,且有人宣称程本才是真本、定本、全本云云。此外致力大汇校写定本的人,国内外尚有数家。蔡本之出,胜于1982年本,值得欢迎者在于版本史上有历史意义。
  ②蔡本全书仍收高续后40回,连排,亦不分注续书的字样。但正式署名已只列“曹雪芹著”,不再发生曹、高“合著”的笑话(也是骗局)。又在评注中让读者明白原著与伪续的区别。这是照顾了出版销售的方便与利益,也没有抹杀学术的真理与历史的真相。

 

2006-10-13 12:16 慕容剑
第三弹:毛评本三国(带毛氏批语)

2006-10-13 12:18 慕容剑
第一回 宴桃园豪杰三结义 斩黄巾英雄首立功

  词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以词起,以词结。
  ──调寄《临江仙》

  第一回 宴桃园豪杰三结义 斩黄巾英雄首立功

  人谓魏得天时、吴得地理、蜀得人和,乃三大国将兴,先有天公、地公、人公三小寇以引之。亦如刘季将为天子,有吴广、陈涉以先之;刘秀为天子,有赤眉、铜马以引之。以三寇引出三国,是全部中宾主;以张角兄弟三人引出桃园兄弟三人,此又一回中宾主。
  今人结盟,必拜关帝;不知桃园当日,又拜何神?可见盟者,盟诸心,非盟诸神也。今人好通谱,往往非族认族;试观桃园三义,各自一姓:可见兄弟之约,取同心同德,不取同姓同宗也。若不信心而信神,不论德而论姓,则神道设教,莫如张角三人,同气连枝,亦莫如张角三人矣。而彼三人者,其视桃园为何如耶!

  齐东绝倒之语,偏足煽惑愚人,如“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是已。且安知南华老仙天书三卷,非张角谬言之而众人妄信之乎!愚以为裹黄巾、称黄天,由前而观,则黄门用事之应;由后而观,则黄初改元之兆也。

  百忙中忽入刘、曹二小传:一则自幼便大,一则自幼便奸;一则中山靖王之后,一则中常侍之养孙:低昂已判矣。后人犹有以魏为正统,而书“蜀兵入寇”者,何哉?

  许劭曰:“治世能臣,乱世奸雄”,此时岂治世耶?劭意在后一语,操喜亦喜在后一语。喜得恶,喜得险,喜得直,喜得无礼,喜得不平常,喜得不怀好意。只此一喜,使是奸雄本色。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推其致乱之由,殆始于桓、灵二帝。<出师表>曰:“叹息痛恨于桓、灵。”故从桓、灵说起。桓、灵不用十常侍,则东汉可以不为三国。刘禅不用黄皓,则蜀汉可以不为晋国。此一部大书,前后应照起。桓帝禁锢善类,崇信宦官。及桓帝崩,灵帝即位,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共相辅佐。时有宦官曹节等弄权,窦武、陈蕃谋诛之,机事不密,反为所害,中涓自此愈横。将说何进,先以陈、窦二人作引。建宁二年四月望日,帝御温德殿。方升座,殿角狂风骤起。只见一条大青蛇,从梁上飞将下来,蟠于椅上。白蛇斩而汉兴,青蛇见而汉危。青蛇、白蛇,遥遥相对。○“惟虺惟蛇,女子之祥。”寺人正与女子一类也,故有此兆。帝惊倒,左右急救入宫,百官俱奔避。须臾,蛇不见了。忽然大雷大雨,加以冰雹,落到半夜方止,坏却房屋无数。建宁四年二月,洛阳地震。又海水泛溢,沿海居民,尽被大浪卷入海中。水将灭火。光和元年,雌鸡化雄。此兆尤切中宦官。以男子而净身,则雄化为雌矣,以阉人而干政,则雌又化为雄也。六月朔,黑气十余丈,飞入温德殿中。秋七月,有虹见于玉堂。五原山岸,尽皆崩裂。种种不祥,非止一端。先说灾异,引起盗贼。帝下诏问群臣以灾异之由。议郎蔡邕上疏,以为霓堕、鸡化,乃妇寺干政之所致,言颇切直。首卷书以蔡邕起,以董卓结,盖邕固一代文人也,使不失身董卓,则<三国志>当成于蔡邕之手,岂成于陈寿之手哉?。帝览奏叹息,因起更衣。曹节在后窃视,悉宣告左右;遂以他事陷邕于罪,放归田里。后张让、赵忠、封谞、段珪、曹节、侯览、蹇硕、程旷、夏恽、郭胜十人朋比为奸,号为“十常侍”。帝尊信张让,呼为“阿父”。有此张父,自然生出张角等兄弟三人来。朝政日非,以致天下人心思乱,盗贼蜂起。

  时钜鹿郡有兄弟三人,以此兄弟三人,引出桃园兄弟三人来。一名张角,一名张宝,一名张梁。那张角本是个不第秀才,脱儒冠而裹黄巾,负却秀才名色。因入山采药,遇一老人,碧眼童颜,手执藜杖,唤角至一洞中,以天书三卷授之,曰:“此名<太平要术>,汝得之当代天宣化,普救世人;若萌异心,必获恶报。”若无此句,人不肯信。角拜问姓名。老人曰:“吾乃南华老仙也。”言讫,化阵清风而去。此事谁见来?张角是自言之,而人遂信之,正与篝火狐呜一般伎俩。角得此书,晓夜攻习,能呼风唤雨,号为“太平道人”。称谓绝奇。中平元年正月内,疫气流行,张角散施符水,为人治病,自称“大贤良师”。名号愈出愈奇。角有徒弟五百余人,云游四方,皆能书符念咒。次后徒众日多,角乃立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帅,称为将军。书符念咒,只好遣鬼为将,奈何以人为将乎!称“道人”,称“师”,又称“将军”,名号愈出愈奇。讹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造语不通之极。如此秀才,宜其不第也。○汉将兴,有赤帝、白帝之奇谶;汉将亡,有苍天、黄天之妖言。赤、白、苍、黄,二帝二天,正遥遥相映。又云:“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令人各以白土书“甲子”二字于家中大门上。青、幽、徐、冀、荆、扬、兖、豫八州之人,家家侍奉大贤良师张角名字。天子既呼张让为父,天下又安得不奉角为师。角遣其党马元义,暗赍金帛,结交中涓封谞,以为内应。外寇必结连内寇。角与二弟商议曰:“至难得者,民心也。今民心已顺,若不乘势取天下,诚为可惜!”遂一面私造黄旗,约期举事;一面使弟子唐州驰书报封谞。唐周乃径赴省中告变。中涓反作奸细,奸细反作首人,可见内寇更恶于外寇。帝召大将军何进引出何进。调兵擒马元义,斩之;次收封谞等一干人下狱。何不便杀?张角闻知事露,星夜举兵,自称“天公将军”,张宝称“地公将军”,张梁称“人公将军”,隐然鼎足,为三国引子。申言于众曰:“今汉运将终,大圣人出。汝等皆宜顺天从正,以乐太平。”四方百姓,裹黄巾从张角反者四五十万。本黄天而裹黄巾,煞是好笑。贼势浩大,官军望风而靡。何进奏帝火速降诏,令各处备御,讨贼立功。一面遣中郎将卢植、皇甫嵩、朱隽,各引精兵、分三路讨之。好。

  且说张角一军,前犯幽州界分。幽州太守刘焉,一个姓刘的,引出一个姓刘的出来。乃江夏竟陵人氏,汉鲁恭王之后也。鲁恭王之后,引出中山靖王之后来。当时闻得贼兵将至,召校尉邹靖计议。靖曰:“贼兵众,我兵寡,明公宜作速招军应敌。”刘焉然其说,随即出榜招募义兵。榜文行到涿县,引出涿县中一个英雄。方入此卷正文。先是一个英雄。那人不甚好读书,性宽和,寡言语,喜怒不形于色。素有大志,专好结交天下豪杰。生得身长八尺,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可知蜀汉是正统。姓刘名备,字玄德。昔刘胜之子刘贞,汉武时封涿鹿亭侯,后坐酎金,失侯,汉武时宗庙祭礼,命宗藩俱献金助祭。金色有不佳者,辄削其封。因此遗这一枝在涿县。玄德祖刘雄,父刘弘。弘曾举孝廉,亦尝作吏,早丧。玄德幼孤,事母至孝。然则昭烈之事母,胜于高宗之事父矣。家贫,贩屦织席为业。汉武用主父偃计,削弱宗藩,以致光武起于田间,昭烈起于织席,可胜叹哉。家住本县楼桑村。其家之东南,有一大桑树,高五丈余,遥望之重重如车盖。相者云:“此家必出贵人。”只为此一株桑,遂使南阳八百株桑不能独乐其乐。玄德幼时,与乡中小儿戏于树下,曰:“我为天子,当乘此车盖。”汉高微时,见始皇帝从曰:“丈夫不当如是耶?”正与此合。叔父刘元起奇其言,曰:“此儿非常人也!”因见玄德家贫,常资给之。好叔父。年十五岁,母使游学,尝师事郑 玄、卢植,与公孙瓒等为友。以上是玄德一篇小传。及刘焉发榜招军时,玄德年已二十八岁矣。当日见了榜文,慨然长叹。此一叹,叹出无数大事来。随后一人厉声言曰:“大丈夫不与国家出力,何故长叹?”斗然而来。玄德回视其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又引出一个英雄。玄德见他形貌异常,问其姓名。其人曰:“某姓张,名飞,字翼德。世居涿郡,颇有庄田。卖酒屠猪,专好结交天下豪杰。恰纔见公看榜而叹,故此相问。”玄德曰:“我本汉室宗亲,姓刘,名备。今闻黄巾倡乱,有志欲破贼安民,恨力不能,故长叹耳。”飞曰:“吾颇有资财,当招募乡勇,与公同举大事,如何?”毕竟有资财者易于举大事。玄德甚喜,遂与同入村店中饮酒。正饮间,见一大汉,推着一辆车子,到店门首歇了,入店坐下便唤酒保:“快斟酒来吃,我待赶入城去投军!”斗然而来。玄德看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又引出一个英雄。○写玄德先遇张公,次遇关公,叙法参差有致。玄德就邀他同坐,叩其姓名。其人曰:“吾姓关,名羽,字寿长,后改云长,河东解良人也。因本处势豪倚势凌人,被吾杀了,颇与张翼德同性。逃难江湖,五六年矣。今闻此处招军破贼,特来应募。”玄德遂以己志告之,云长大喜。同到张飞庄上,共议大事。飞曰:“我庄后有一桃园,花开正盛;明日当于园中祭告天地,我三人结为兄弟,协力同心,然后可图大事。”黄巾贼有三个姓张的弟兄,不如张翼德结两个不姓张的弟兄较胜万倍。但论兄弟不兄弟,何论姓张不姓张哉!玄德、云长齐声应曰:“如此甚好。”

  次日,于桃园中备下乌牛白马祭礼等项。三人焚香再拜而说誓曰:“念刘备、关羽、 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千古盟书,第一奇语。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誓毕,拜玄德为兄,关羽次之,张飞为弟。祭罢天地,复宰牛设酒,聚乡中勇士,得三百余人,就桃园中痛饮一醉。如此胜举,值得一醉。来日,收拾军器,但恨无马匹可乘。正思虑间,人报有两个客人,引一伙伴当,赶一群马,投庄上来。来得凑巧。玄德曰:“此天佑我也!”三人出庄迎接。原来二客乃中山大商:一名张世平,一名苏双,每年往北贩马,近因寇发而回。玄德请二人到庄,置酒管待,诉说欲讨贼安民之意。二客大喜,愿将良马五十匹相送;又赠金银五百两,镔铁一千斤,以资器用。大是佳客。玄德谢别二客,便命良匠打造双股剑。云长造青龙偃月刀,刀名奇。又名“冷艳锯”,更新奇。重八十二斤。张飞造丈八点钢矛。各置全身铠甲。共聚乡勇五百余人,来见邹靖。邹靖引见太守刘焉。三人参见毕,各通姓名。玄德说起宗派,刘焉大喜,遂认玄德为侄。方作关、张之兄,又作刘焉之侄。

  不数日,人报黄巾贼将程远志统兵五万来犯涿郡。刘焉令邹靖引玄德等三人,统兵五百,前去破敌。看他以五百敌其五万。玄德等欣然领军前进,直至大兴山下,与贼相见。贼众皆披发,以黄巾抹额。当下两军相对,玄德出马,左有云长,右有翼德,扬鞭大骂:“反国逆贼,何不早降!”程远志大怒,遣副将邓茂 出战。张飞挺丈八蛇矛直出,手起处,刺中邓茂心窝,翻身落马。极写翼德。程远志见折了邓茂,拍马舞刀,直取张飞;云长舞动大刀,纵马飞迎。程远志见了,早吃一惊,措手不及,被云长刀起处挥为两段。极写云长。龙刀、蛇矛,初发利市。后人有诗赞二人曰:

  英雄落颖在今朝,一试矛兮一试刀。初出便将威力展,三分好把姓名标。

  众贼见程远志被斩,皆倒戈而走。玄德挥军追赶,投降者不计其数,大胜而回。刘焉亲自迎接,赏劳军士。次日,接得青州太守龚景牒文,言黄巾贼围城将陷,乞赐救援。刘焉与玄德商议。玄德曰:“备愿往救之。”壮甚。刘焉令邹靖将兵五千,同玄德、关、张,投青州来。贼众见救军至,分兵混战。玄德兵寡,不胜,退三十里下寨。前以五百而大胜,此以五千而小却,写得变幻。若每战必写获捷,便不成文字矣。玄德谓关、张曰:“贼众我寡,必出奇兵方可取胜。”乃分关公引一千军,伏山左,张飞引一千军,伏山右:鸣金为号,齐出接应。先写关、张斩将,次写玄德运筹,叙法亦参差有致。次日,玄德与邹靖引军鼓噪而进。贼众迎战,玄德引军便退。贼众乘势追赶,方过山岭,玄德军中一齐鸣金,左、右两军齐出,玄德麾军,回身复杀。三路夹攻,贼众大溃。极写玄德。直赶至青州城下,太守龚景,亦率民兵出城助战。带写青州戍兵一句好。贼势大败,剿戮极多,遂解青州之围。后人有诗赞玄德曰:

  运筹决算有神功,二虎还须逊一龙。初出便能垂伟绩,自应分鼎在孤穷。

  龚景犒军毕,邹靖欲回。玄德曰:“近闻中郎将卢植,与贼首张角战于广宗,备昔曾师事卢植,欲往助之。”壮甚,义甚。于是邹靖引军自回,玄德与关、张引本部五百人投广宗来。

  至卢植军中,入帐施礼,具道来意。卢植大喜,留在帐前听调。时张角贼众十五万,植兵五万,相拒于广宗,未见胜负。植谓玄德曰:“我今围贼在此,贼弟张梁、张宝在颍川,与皇甫嵩、朱隽对垒。汝可引本部人马,我更助汝一千官军,前去颍川打探消息,约期剿捕。”玄德领命,引军星夜投颍川来。本来要助卢植,却使转助皇甫嵩、朱隽,叙法变幻。时皇甫嵩、朱隽领军拒贼,贼战不利,退入长社,依草结营。嵩与隽计曰:“贼依草结营,当用火攻之。”遂令军士每人束草一把,暗地埋伏。其夜大风忽起,正与“呼风唤雨”相映作趣。二更以后,一齐纵火,嵩与隽各引兵攻击贼寨,火焰张天,贼众惊慌,马不及鞍,人不及甲,四散奔走。杀到天明,张梁、张宝引败残军士夺路而走。忽见一彪军马尽打红旗,当头来到,截住去路。读至此,必谓是玄德、关、张来矣,不意竟不是。奇绝。为首闪出一将,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官拜骑都尉,沛国谯郡人也:姓曹,名操,字孟德。忽然飞来。操父曹嵩,本姓夏侯氏,因为中常侍曹腾之养子,故冒姓曹。曹嵩生操,小字阿瞒,一名吉利。曹操世系如此,岂得与靖王后裔、景帝玄孙同日论哉!操幼时,好游猎,喜歌舞,有权谋,多机变。操有叔父,见操游荡无度,尝怒之,玄德之叔父奇其侄,曹操之叔父怒其侄:都是好叔父。言于曹嵩,嵩责操。操忽心生一计,见叔父来,诈倒于地,作中风之状。叔父惊告嵩,嵩急视之。操故无恙。嵩曰:“叔言汝中风,今已愈乎?”操曰:“儿自来无此病;因失爱于叔父,故见罔耳。”欺其父、欺其叔,他日安得不欺其君乎?○玄德考其母,曹瞒欺其父、叔,正邪更别。嵩信其言。后叔父但言操过,嵩并不听。因此,操得恣意放荡。时人有桥玄者,谓操曰:“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能安之者,其在君乎?”南阳何颙见操,言:“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二人皆不识曹操,曹操闻之亦不喜。汝南许劭,有知人之名。操往见之,问曰:“我何如人?”劭不答。又问,劭曰:“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二语定评。操闻言大喜。称之为奸雄而大喜,大喜便是真正奸雄。年二十,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初到任,即设五色棒十余条于县之四门,有犯禁者,不避豪贵,皆责之。中常侍蹇硕之叔,提刀夜行,操巡夜拿住,就棒责之。由是内外莫敢犯者,威名颇震。后为顿丘令。百忙中夹叙曹操一篇小传,奇。因黄巾起,拜为骑都尉,引马步军五千,前来颍川助战。正值张梁、张宝败走,曹操拦住,大杀一阵,斩首万余级,夺得旗幡、金鼓、马匹极多。张梁、张宝死战得脱。操见过皇甫嵩、朱隽,随即引兵追袭张梁、张宝去了。写曹操忽然飞来,忽然飞去,奇绝。

  却说玄德引关、张来颍川,听得喊杀之声,又望见火光烛天。急引兵来时,贼已败散。玄德见皇甫嵩、朱隽,具道卢植之意。嵩曰:“张梁、张宝势穷力乏,必投广宗去依张角。玄德可即星夜往助。”玄德领命,遂引兵复回。卢植遣助皇甫嵩、朱隽,皇甫嵩、朱隽又遣助卢植,叙法变幻。到得半路,只见一簇军马,护送一辆槛车;车中之囚,乃卢植也。更极变幻。玄德大惊,滚鞍下马,问其缘故。植曰:“我围张角,将次可破 ;因角用妖术,未能即胜。张角妖术,在卢植口中虚叙一句,好。朝廷差黄门左丰前来体探,问我索取贿赂。我答曰:“军粮尚缺,安有余钱奉承天使?”左丰挟恨,回奏朝廷,说我高垒不战,惰慢军心。因此朝廷震怒,遣中郎将董卓来代将我兵,先伏一笔。取我回京问罪。”张飞听罢大怒,要斩护送军人,以救卢植。的是快人。玄德急止之曰:“朝廷自有公论,汝岂可造次?”军士簇拥卢植去了。关公曰:“卢中郎已被逮,别人领兵,我等去无所依,不如且回涿郡。”玄德从其言,遂引军北行。

  行无二日,忽闻山后喊声大震。玄德引关、张纵马上高冈望之,见汉军大败,后面漫山塞野,黄巾盖地而来,旗上大书“天公将军”。真是意外出奇。玄德曰:“此张角也!可速战!”玄德两番往来,本要助战,却都未战;今引兵欲回,本不想战,却反得一战:叙法俱变。”三人飞马引军而出。张角正杀败董卓,乘势赶来,忽遇三人冲杀,角军大乱,败走五十余里。三人救了董卓回寨。本要助卢植,却反救了董卓,变幻。○此回本叙刘、关、张,中间却夹叙曹操,末后又带出董卓,奇绝。卓问三人现居何职,玄德曰:“白身。”卓甚轻之,不为礼。可笑,可恶。玄德出,张飞大怒曰:“我等亲赴血战,救了这厮,他却如此无礼。若不杀之,难消我气!”便要提刀入帐,来杀董卓。见卢植受屈便要救,见董卓无礼便要杀,略无一毫算计。写张翼德,真是当时第一快人。正是:

  人情势利古犹今,谁识英雄是白身?安得快人如翼德,尽诛世上负心人!

  毕竟董卓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19 慕容剑
第二回 张翼德怒鞭督邮 何国舅谋诛宦竖

  翼德要救卢植,不曾救得;要杀董卓,不曾杀得;今遇督邮,更不能耐矣!督邮蠹国害民,是又一黄巾也。柳条一顿,可谓再破黄巾第二功。
  写翼德十分性急,接手便写何进十分性慢。性急不曾误事,性慢误事不小。人谓项羽不能忍,是性急;高祖能忍,是性慢:此其说非也。项羽刻印将封,印敝而不忍与;鸿门会上,范增三举玦而不忍发,正病在迟疑不断,何尝性急?高祖四万斤金,可捐则捐之;三齐、九江、大梁之地,可割则割之;六国印,可销则销之;鸿沟之约,可背则背之,正妙在果断有余,何尝性慢?

  西汉则外戚盛于宦官,东汉则宦官盛于外戚。惟其外戚盛也,故初则产、录几危汉祚,后则王莽遂移汉鼎。而宦官如弘恭、石显辈,虽尝擅权,未至如东汉之横。是西汉之亡,亡于外戚也。若东汉则不然,外戚与宦官迭为消长。而以宦官图外戚,则常胜,如郑众之杀窦宪、单超之杀梁冀是也。以外戚图宦官,则常不胜,如窦武见杀于前,而何进复见杀于后是也。是东汉之亡,亡于宦竖也。然窦武不胜,止于身死;何进不胜,遂以亡国。何也?曰:召外兵之故也。外戚图之而不胜,至召外兵以胜之,而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国于是乎非君之国矣。乱汉者,宦竖也。亡汉者,外镇也。而召外镇者,外戚也。然则谓东汉之亡,亦亡于外戚,可也。

  前于玄德传中,忽然夹叙曹操;此又于玄德传中,忽然带表孙坚。一为魏太祖,一为吴太祖,三分鼎足之所从来也。分鼎虽属孙权,而伏线则已在此。此全部大关目处。

  三大国将兴,先有三小丑为之作引;三小丑既灭,又有众小丑为之余波。从来实事,未尝径遂率直。奈何今之作稗官者,本可任意添设,而反径遂率直耶!

  且说董卓,字仲颖,陇西临洮人也,官拜河东太守,自来骄傲。一味骄傲,便算不得奸雄,便不及曹操。当日怠慢了玄德,张飞性发,便欲杀之。玄德与关公急止之曰:“他是朝廷命官,岂可擅杀?”飞曰:“若不杀这厮,反要在他部下听令,其实不甘!二兄要便住在此,我自投别处去也!”确是怒后愤急语。不然,三人义同生死,何出此言。玄德曰:“我三人义同生死,岂可相离?不若都投别处去便了。”飞曰:“若如此,稍解吾恨。”于是三人连夜引军来投朱隽。隽待之甚厚,合兵一处,进讨张宝。

  是时曹操自跟皇甫嵩讨张梁,大战于曲阳。首回夹叙曹操,此处还他一句下落,且为后文伏线。这里朱隽进攻张宝,张宝引贼众八九万屯于山后。隽令玄德为其先锋,与贼对敌。张宝遣副将高升出马搦战,玄德使张飞击之。飞纵马挺矛,与升交战,不数合,刺升落马。玄德麾军直冲过去。张宝就马上披发仗剑,作起妖法,只见风雷大作,一股黑气从天而降,黑气中似有无限人马杀来。前张角妖术只在卢植口中虚点一句;今张宝妖术却用实叙,都好。玄德连忙回军,军中大乱。败阵而归,与朱隽计议。隽曰:“彼用妖术,我来日可宰猪羊狗血,令军士伏于山头﹔候贼赶来,从高坡上泼之,其法可解。”玄德听令,拨关公、张飞各引军一千,伏于山后高冈之上,盛猪羊狗血并秽物准备。次日,张宝摇旗擂鼓,引军搦战,玄德出迎。交锋之际,张宝作法,风雷大作,飞砂走石,黑气漫天,滚滚人马,自天而下。玄德拨马便走,张宝驱兵赶来。将过山头,关、张伏军放起号炮,秽物齐泼。但见空中纸人草马,纷纷坠地,风雷顿息,砂石不飞。<太平要术>甚是不济。○关公当日已可与翼德并称伏魔大帝。张宝见解了法,急欲退军。左关公,右张飞,两军都出,背后玄德、朱隽一齐赶上,贼兵大败。玄德望见“地公将军”旗号,飞马赶来,张宝落荒而走。玄德发箭,中其左臂。前写关、张,此写刘备。张宝带箭逃脱,走入阳城,坚守不出。朱隽引兵围住阳城攻打,一面差人打探皇甫嵩消息。探子回报,只如此带笔接叙,不冗不脱,绝妙经营。且说:“皇甫嵩大获胜捷,朝廷以董卓屡败,命嵩代之。带应董卓。嵩到时,张角已死,了却张角。张梁统其众,与我军相拒,被皇甫嵩连胜七阵,斩张梁于曲阳。发张角之棺,戮尸枭首,送往京师。余众俱降。朝廷加皇甫嵩为车骑将军,领冀州牧。皇甫嵩又表奏卢植有功无罪,朝廷复卢植原官。又带应卢植,妙。曹操亦以有功,除济南相,结曹操。即日将班师赴任。”一场大事,只就探子回报,带笔写出。一边实叙,一边虚叙,参差尽致。朱隽听说,催促军马悉力攻打阳城。贼势危急,贼将严政刺杀张宝,献首投降。了却张宝。○以三寇为三国作;而“天公”先亡,“人公”次之,“地公”后亡,正应着魏先亡,蜀次之,吴亡又次之:天然一个小样子。朱隽遂平数郡,上表献捷。

  时又黄巾余党三人:三人方死,又有三人作余波。赵弘、韩忠、孙仲,聚众数万,望风烧劫,称与张角报仇。朝廷命朱隽即以得胜之师讨之。隽奉诏,率军前进。时贼据宛城,隽引兵攻之,赵弘遣韩忠出战。隽遣玄德、关、张攻城西南角。韩忠尽率精锐之众,来西南角抵敌。朱隽自纵铁骑三千,径取东北角。贼恐失城,急弃西南面回。玄德从背后掩杀,贼众大败,奔入宛城。朱隽分兵四面围定。城中断粮,韩忠使人出城投降。隽不许。不许得有见。玄德曰:“昔高祖之得天下,盖为能招降纳顺;公何拒韩忠耶?”隽曰:“彼一时,此一时也。昔秦项之际,天下大乱,民无定主,故招降赏附,以劝来耳。今海内一统,惟黄巾造反 ;若容其降,无以劝善。使贼得利恣意劫掠,失利便投降,此长寇之志,非良策也。”此是正论。玄德曰:“不容寇降,是矣。今四面围如铁桶,贼乞降不得,必然死战。万人一心,尚不可当,况城中有数万死命之人乎?不若撤去东南,独攻西北。贼必弃城而走,无心恋战,可即擒也。”两策都是。隽然之,随撤东南二面军马,一齐攻打西北。韩忠果引军弃城而奔。隽与玄德、关、张率三军掩杀,射死韩忠,了却韩忠。余皆四散奔走。正追赶间,赵弘、孙仲引贼众到,与隽交战。隽见弘势大,引军暂退。弘乘势复夺宛城。隽离十里下寨。方欲攻打,忽见正东一彪人马到来。来得突兀。为首一将,生得广额阔面,虎体熊腰;吴郡富春人也,姓孙,名坚,字文台,乃孙武子之后。年十七岁时,与父至钱塘,见海贼十余人,劫取商人财物,于岸上分赃。坚谓父曰:“此贼可擒也。”遂奋力提刀上岸,扬声大叫,东西指挥,如唤人状。贼以为官兵至,尽弃财物奔走。坚赶上,杀一贼。亦是自幼便奇。由是郡县知名,荐为校尉。后会稽奸贼许昌造反,自称“阳明皇帝”,聚众数万;坚与郡司马招募勇士千余人,会合州郡破之,斩许昌并其子许韶。刺史臧旻上表奏其功,除坚为盐渎丞,又除盱音于。眙音夷。丞、下邳音披。丞。有此大功,只除一丞,可笑。今见黄巾寇起,聚集乡中少年及诸商旅,并淮、泗精兵一千五百余人,前来接应。孙坚为吴国孙权之父,故百忙中特为立一小传。朱隽大喜,便令坚攻打南门,玄德打北门,朱隽打西门,留东门与贼走。孙坚首先登城,斩贼二十余人,贼众奔溃。赵弘飞马突槊,直取孙坚。坚从城上飞身夺弘槊,刺弘下马,了却赵弘。却骑弘马飞身往来杀贼。写得孙坚如此英雄,可见仲谋分鼎亦非易耳。孙仲引贼突出北门,正迎玄德,无心恋战,只待奔逃。玄德张弓一箭,正中孙仲,翻身落马。了却孙仲。朱隽大军随后掩杀,斩首数万级,降者不可胜计。南阳一路,十数郡皆平。

  隽班师回京,诏封为车骑将军,河南尹。隽表奏孙坚、刘备等功。坚有人情,除别郡司马,上任去了;饶他十分本事,终须靠着人情,为之一叹。惟玄德听候日久,不得除授,三人郁郁不乐,上街闲行,正值郎中张钧车到。玄德见之,自陈功绩。钧大惊,随入朝见帝曰:“昔黄巾造反,其原皆由十常侍卖官鬻爵,非亲不用,非仇不诛,以致天下大乱。今宜斩十常侍,悬首南郊,遣使者布告天下,有功者重加赏赐,则四海自清平也。”不提起刘玄德,却只骂十常侍,拔本塞源之论。十常侍奏帝曰:“张钧欺主。”帝令武士逐出张钧。十常侍共议:“此必破黄巾有功者,不得除授,故生怨言。权且教省家铨注微名,待后却再理会未晚。”即伏后沙汰一着。因此玄德除授定州中山府安喜县尉,克日赴任。玄德将兵散回乡里,细。止带亲随二十余人,与关、张来安喜县中到任。署县事一月,与民秋毫无犯,民皆感化。到任之后,与关、张食则同桌,寝则同床。如玄德在稠人广坐,关、张侍立,终日不倦。今复有此结拜兄弟否?到县未及四月,朝廷降诏,凡有军功为长吏者,当沙汰。玄德疑在遣中。无人情者如此吃亏,为之一叹。适督邮行部至县,玄德出郭迎接,见督邮施礼。督邮坐于马上,惟微以鞭指回答。可恶,该打。关、张二公俱怒。及到馆驿,督邮南面高坐,玄德侍立阶下。良久,督邮问曰:“刘县尉是何出身?”玄德曰:“备乃中山靖王之后。自涿郡剿戮黄巾,大小三十余战,颇有微功,因得除今职。”督邮大喝曰:“汝诈称皇亲,虚报功绩!目今朝廷降诏,正要沙汰这等滥官污吏!”可恶,该打。玄德喏喏连声而退。归到县中,与县吏商议。吏曰:“督邮作威,无非要贿赂耳。”此等机关,还是县吏精通。玄德曰:“我与民秋毫无犯,那得财物与他?”次日,督邮先提县吏去,勒令指称县尉害民。可恶,该打。玄德几番自往求免,俱被门役阻住,不肯放参。不过要一纸包耳。

  却说张飞饮了数杯闷酒,乘马从馆驿前过。来了。督邮作威时,定然不知有老张。见五六十个老人,皆在门前痛哭。飞问其故,众老人答曰:“督邮逼勒县吏,欲害刘公。我等皆来苦告,不得放入,反遭把门人赶打!”张飞大怒,睁圆环眼,咬碎钢牙,滚鞍下马,径入馆驿,把门人那里阻挡得住,直奔后堂,见督邮正坐厅上,将县吏绑倒在地。飞大喝:“害民贼!认得我幺?”快人快事。妙在绝无商量。督邮未及开言,早被张飞揪住头发,扯出馆驿,直到县前马桩上缚住,前日坐马上,今日缚马桩上,好笑。攀下柳条,去督邮两腿上着力鞭打,打得畅快。督邮所望者蒜条金耳,岂意张公以柳条鞭见赠。一连打折柳条十数枝。玄德正纳闷间,听得县前喧闹,问左右,答曰:“张将军绑一人,在县前痛打。”玄德忙去观之,见绑缚者乃督邮也。不谓南面高坐人一至于此。玄德惊问其故。飞曰:“此等害民贼,不打死等甚!”督邮告曰:“玄德公救我性命!”不敢不敢,我本诈称皇亲、虚报功绩者,安能救公耶?玄德终是仁慈的人,急喝张飞住手。傍边转过关公来,曰:“兄长建许多大功,仅得县尉,今反被督邮侮辱。吾思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不如杀督邮,弃官归乡,别图远大之计。”落落丈夫语。玄德乃取印绶,挂于督邮之颈,可谓挂印督邮。责之曰:“据汝害民,本当杀却,今姑饶汝命。翼德竟将打死之;关公乃欲杀之;而玄德则姑饶之。写三人各自一样,无不酷肖。吾缴还印绶,从此去矣。”如此缴印辞官法,绝奇绝趣。督邮归告定州太守,太守申文省府,差人捕捉。玄德、关、张三人往代州投刘恢。恢见玄德乃汉室宗亲,留匿在家不题。按下一头。

  却说十常侍既握重权,互相商议,但有不从己者,诛之。赵忠、张让,差人问破黄巾将士索金帛,不从者奏罢职。皇甫嵩、朱隽皆不肯与,赵忠等俱奏罢其官。帝又封赵忠等为车骑将军,张让等十三人皆封列侯。朝政愈坏,人民嗟怨。于是长沙贼区星作乱。又是黄巾余波。渔阳张举、张纯反,举称天子,纯称大将军。又是两个姓张的。表章雪片告急,十常侍皆藏匿不奏。一日,帝在后园与十常侍饮宴。谏议大夫刘陶,径到帝前大恸。帝问其故。陶曰:“天下危在旦夕,陛下尚自与阉宦共饮耶?”帝曰:“国家承平,有何危急?”陶曰:“四方盗贼并起,侵掠州郡。其祸皆由十常侍卖官害民,欺君罔上。朝廷正人皆去,祸在目前矣!”刘陶不愧姓刘。十常侍皆免冠跪伏于帝前曰:“大臣不兼容,臣等不能活矣!愿乞性命归田里,尽将家产以助军资。”言罢痛哭。何异骊姬半夜之哭?奸竖妖姬,一般身份。帝怒谓陶曰:“汝家亦有近侍之人,何独不容朕耶?”呼武士推出斩之。刘陶大呼:“臣死不惜!可怜汉室天下四百余年,到此一旦休矣!”好刘陶。武士拥陶出,方欲行刑,一大臣喝住曰:“勿得下手,待我谏去。”众视之,乃司徒陈耽,径入宫中来谏帝曰:“刘谏议得何罪而受诛?”帝曰:“毁谤近臣,冒渎朕躬。”耽曰:“天下人民,欲食十常侍之肉,陛下敬之如父母,身无寸功,皆封列侯。况封谞等,结连黄巾,欲为内乱。照应前文。陛下今不自省,社稷立见崩摧矣!”言言痛切。帝曰:“封谞作乱,其事不明。十常侍中,岂无一二忠臣?”谥之曰“灵”,名称其实。陈耽以头撞阶而谏。好陈耽。帝怒,命牵出,与刘陶皆下狱。是夜,十常侍即于狱中谋杀之。可惜,可恨。假帝诏以孙坚为长沙太守,讨区星。不五十日,报捷,江夏平。了却区星。诏封坚为乌程侯。封刘虞为幽州牧,领兵往渔阳征张举、张纯。代州刘恢,以书荐玄德见虞。虞大喜,令玄德为都尉,引兵直抵贼巢,与贼大战数日,挫动锐气。张纯专一凶暴,士卒心变,帐下头目刺杀张纯,将头纳献,了却张纯。率众来降。张举见势败,亦自缢死。了却张举。渔阳尽平。刘虞表奏刘备大功。朝廷赦免鞭督邮之罪,落得打。除下密丞,迁高堂尉。公孙瓒又表陈玄德前功,荐为别部司马,守平原县令。玄德在平原,颇有钱粮军马,重整旧日气象。刘虞平寇有功,封太尉。前文至此一束。

  中平六年夏四月,灵帝病笃,召大将军何进入宫,商议后事。接入何进事。那何进起身屠家,因妹入宫为贵人,生皇子辩,遂立为皇后,进由是得权重任。帝又宠幸王美人,生皇子协。何后嫉妒,鸩杀王美人。可恶。皇子协养于董太后宫中。董太后乃灵帝之母,解渎亭侯刘苌之妻也。初因桓帝无子,迎立解渎亭侯之子,是为灵帝;灵帝入继大统,遂迎养母氏于宫中,尊为太后。插叙董太后,为后文伏线。○迎养则可,“尊为太后”,非礼也。若尊董氏为太后,亦将尊解渎亭侯为太皇乎?当时无有谏者,盖由奸邪擅权,言路闭塞耳。董太后尝劝帝立皇子协为太子。帝亦偏爱协,欲立之。当时病笃,中常侍蹇硕奏曰:“若欲立协,必先诛何进,以绝后患。”帝然其说,因宣进入宫。进至宫门,司马潘隐谓进曰:“不可入宫。蹇硕欲谋杀公。”进大惊,急归私宅,召诸大臣,欲尽诛宦官。座上一人挺身出曰:“宦官之势,起自冲、质之时﹔朝廷滋蔓极广,安能尽诛?倘机不密,必有灭族之祸,请细详之。”一语道破。进视之,乃典军校尉曹操也。进叱曰:“汝小辈安知朝廷大事!”不知后来朝廷大事,都出此小辈之手。正踌躇间,潘隐至,言:“帝已崩。今赛硕与十常侍商议,秘不发丧,矫诏宣何国舅入宫,欲绝后患,册立皇子协为帝。”说未了,使命至,宣进速入以定后事。操曰:“今日之计,先宜正君位,然后图贼。”扼要语。进曰:“谁敢与吾正君讨贼?”一人挺身出曰:“愿借精兵五千,斩关入内,册立新君,尽诛阉竖,扫清朝廷,以安天下!”语亦不寻常。进视之,乃司徒袁逢之子,袁隗音危。之侄,名绍,字本初,现为司隶校尉。何进大喜,遂点御林军五千。绍全身披挂。何进引何颙、荀攸、郑泰等大臣三十余员,相继而入,就灵帝柩前扶立太子辩即皇帝位。百官呼拜已毕,袁绍入宫收蹇硕。硕慌走入御园花阴下,为中常侍郭胜所杀。以宦官杀宦官。硕所领禁军尽皆投顺。

  绍谓何进曰:“中官结党。今日可乘势尽诛之。”是。张让等知事急,慌入告何后曰:“始初设谋陷害大将军者,止赛硕一人,并不干臣等事。今大将军听袁绍之言,欲尽诛臣等,乞娘娘怜悯!”何太后曰:“汝等勿忧,我当保汝。”传旨宣何进入。太后密谓曰:“我与汝出身寒微,非张让等,焉能享此富贵?今蹇硕不仁,既已伏诛,汝何听信人言,欲尽诛宦官耶?”妇人误事。何进听罢,出谓众官曰:“蹇硕设谋害我,可族灭其家。其余不必妄加残害。”何进如此无用,死不足惜。袁绍曰:“若不斩草除根,必为丧身之本。”是。进曰:“吾意已决,汝勿多言。”众官皆退。次日,太后命何进参录尚书事,其余皆封官职。董太后宣张让等入宫商议,曰:“何进之妹,始初我抬举他;今日他孩儿即皇帝位,内外臣僚,皆其心腹。威权太重,我将如何?”让奏曰:“娘娘可临朝,垂帘听政;封皇子协为王;加国舅董重大官,掌握军权;重用臣等:张让意中只重此句。大事可图矣。”董太后大喜。次日设朝,董太后降旨,封皇子协为陈留王,董重为骠骑将军,张让等共预朝政。何太后见董太后专权,于宫中设一宴,请董太后赴席。酒至半酣,何太后起身捧杯再拜曰:“我等皆妇人也,参预朝政非其所宜。昔吕后因握重权,宗族千口皆被戮。今我等宜深居九重,朝廷大事,任大臣元老自行商议,今国家之幸也。愿垂听焉。”董后大怒曰:“汝鸩死王美人,设心嫉妒。恶毒。分明劈心一拳。今倚汝子为君,与汝兄何进之势,辄敢乱言!吾敕骠骑断汝兄首,如反掌耳!”何后亦怒曰:“吾以好言相劝,何反怒耶?”董后曰:“汝家屠沽小辈,有何见识!”两宫互相争竞,体统坏尽。张让等各劝归宫。

  何后连夜召何进入宫,告以前事。何进出,召三公共议。来早设朝,使廷臣奏“董太后原系藩妃,不宜久居宫中,合仍迁于河间安置”,限日下即出国门。一面遣人起送董后,一面点禁军围骠骑将军董重府宅,追索印绶。董重知事急,自刎于后堂。家人举哀,军士方散。以外戚杀外戚。张让、段珪见董后一枝已废,遂皆以金珠玩好结构何进弟何苗并其母舞阳君,令早晚入何太后处善言遮蔽:因此十常侍又得近幸。一班女子小人。

  六月,何进暗使人鸩杀董后于河间驿庭。称太后则不可,然迎养宫中,灵帝所以尽子情也。出之外藩而又鸩杀之,何进之罪大矣。○今日姓何的弒董后,他日姓董的弒何后,天之报施亦巧。举柩回京,葬于文陵。进托病不出。司隶校尉 袁绍入见进曰:“张让、段珪等流言于外,言公鸩杀董后,欲谋大事。乘此时不诛阉宦,后必为大祸。是。昔窦武欲诛内竖,机谋不密,反受其殃。今公兄弟部曲将吏皆英俊之士,兄弟倒未必。若使尽力,事在掌握:此天赞之时,不可失也。”进曰:“且容商议。”左右密报张让。家人骨肉个个向外,进之为人可知矣。让等转告何苗,又多送贿赂。苗入奏何后云:“大将军辅佐新君,不行仁慈,专务杀伐。今无端又欲杀十常侍,此取乱之道也。”后纳其言。少顷,何进入白后,欲诛中涓。何后曰:“中官统领禁省,汉家故事。先帝新弃天下,尔欲诛杀旧臣,非重宗庙也。”进本是没决断之人,没决断之人干得甚事?听太后言,唯唯而出。袁绍迎问曰:“大事若何?”进曰:“太后不允,如之奈何?”绍曰:“可召四方英雄之士,勒兵来京,尽诛阉竖。此时事急,不容太后不从。”此计坏了。进曰:“此计大妙!”偏是此计不妙,他偏说大妙,想何进胸中如漆。便发檄至各镇,召赴京师。主薄陈琳曰:“不可!俗云:‘掩目而捕燕雀’,是自欺也,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家大事乎?今将军仗皇威,掌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若欲诛宦官,如鼓洪炉燎毛发耳。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则天人顺之。却反外檄大臣临犯京阙,英雄聚会,各怀一心,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反生乱矣。”良言硕昼,炳若日星。何进笑曰:“此懦夫之见也!”颠倒不听好人言。傍边一人鼓掌大笑曰:“此事易如反掌,何必多议!”视之,乃曹操也。正是:   

  欲除君侧宵人乱,须听朝中智士谋。

  不知曹操说出甚话来,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0 慕容剑
第三回 议温明董卓叱丁原 馈金珠李肃说吕布

  天子者日也。日而借光于萤火,不成其为日矣。后人以孔明在蜀,耿耿如长庚之照一方。夫长庚,则固胜于萤光百倍也。
  李肃说吕布一段文字,花团锦簇。凡劝人背叛、劝人弒逆,是最难启齿之事;今偏不说出,偏要教他自说,妙不可言。

  奸在君侧者,除之贵密、贵速。董卓上表以暴其威,是不密也。顿兵以观其变,是不速也。何进不知当密,卓则知之,而故为不密;何进不知当速,卓则知之,而故为不速:其意以为如是而何进必死,内乱必作,夫然后乘衅入朝,可以惟我所欲为耳。此皆出李儒之谋,儒亦智矣。乃劝卓收吕布为腹心,又何愚而失于计也!杀一义父,拜一义父,为其父者,不亦危乎?卓不疑布,布亦不虑卓之疑己,无谋之人,固不足怪。儒自以为智,而虑不及此,哀哉!

  玄德结两异姓之弟,而得其死力;丁原结一异姓之子,而受其摧残。其故何也?一则择弟而弟,弟其所当弟;一则不择子而子,子其所不当子故也。观吕布,益服关、张之笃义;观丁原,益叹玄德之知人。

  且说曹操当日对何进曰:“宦官之祸,古今皆有;但世主不当假之权宠,使至于此。若欲治罪,当除元恶,但付一狱吏足矣,何必纷纷召外兵乎?欲尽诛之,事必宣露。吾料其必败也。”所见大胜本初。两人优劣俱在于此。何进怒曰:“孟德亦怀私意耶?”操退曰:“乱天下者,必进也。”进乃暗差使命,密诏星夜往各镇去。

  却说前将军鳌乡侯西凉刺史董卓,先为破黄巾无功,朝议将治其罪,因贿赂十常侍幸免,贿赂十常侍之人,安能杀十常侍?后又约托朝贵迁他显官,统西州大军二十万,常有不臣之心。是时得诏大喜,点起军马,陆续便行。使其婿中郎将牛辅守住陕西,自己却带李傕、郭汜、张济、樊稠等,提兵望洛阳进发。卓婿谋士李儒曰:“今虽奉诏,中间多有暗昧。何不差人上表,名正言顺,大事可图。”何进暗发密诏,李儒乃欲显上表章,明明要激成内乱。卓大喜,遂上表。其略曰:

  窃闻天下所以乱逆不止者,皆由黄门常侍张让等侮慢天常之故。臣闻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臣敢鸣钟鼓,入洛阳,请除让等。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何进得表,出示大臣。侍御史郑泰谏曰:“董卓乃豺狼也,引入京城,必食人矣。”欲去狐鼠,乃召豺狼。确论。进曰:“汝多疑,不足谋大事。”卢植亦谏曰:“植素知董卓,为人面善心狠。一入禁庭,必生祸患,不如止之勿来,免致生乱。”进不听,郑泰、卢植皆弃官而去。朝廷大臣去者大半。进使人迎董卓于渑池,卓按兵不动。先上表以示威,复按兵以观变,皆李儒之谋也。

  张让等知外兵到,共议曰:“此何进之谋也。我等不先下手,皆灭族矣!”乃先伏刀斧手五十人于长乐宫嘉德门内,入告何太后曰:“今大将军矫诏召外兵至京师,欲灭臣等,望娘娘垂怜赐救!”太后曰:“汝等可诣大将军府谢罪。”让曰:“若到相府,骨肉齑粉矣。望娘娘宣大将军入宫,谕止之,如其不从,臣等只就娘娘前请死。”太后乃降诏宣进。妇人误事如此。进得诏便行,主簿陈琳谏曰:“太后此诏,必是十常侍之谋,切不可去。去必有祸。”智哉陈琳。进曰:“太后诏我,有何祸事?”袁绍曰:“今谋已泄,事已露,将军尚欲入宫耶?”曹操曰:“先召十常侍出,然后可入。”真应变之策。进笑曰:“此小儿之见也。好个大人。吾掌天下之权,十常侍敢待如何!”绍曰:“公必欲去,我等引甲士护从,以防不测。”于是袁绍、曹操各选精兵五百,命袁绍之弟袁术领之。袁术全身披挂,引兵布列青琐门外,绍与操带剑护送何进至长乐宫前。黄门传懿旨云:“太后特宣大将军,余人不许辄入。”将袁绍、曹操等都阻住宫门外。何进昂然直入。可谓大将军八面威风。至嘉德殿门,张让、段珪迎出,左右围住,进大惊。让厉声责进曰:“董后何罪,妄以鸩死?国母丧葬,托疾不出!汝本屠沽小辈,我等荐之天子,以致荣贵。不思报效,欲相谋害。汝言我等甚浊,其清者是谁?”<左传>曰:“惟无瑕者可以戮人。”何进谋杀董后,其罪亦与十常侍等。进慌急欲寻出路,至此而欲寻出路,真小儿之见也。宫门尽闭,伏甲齐出,将何进砍为两段。后人有诗叹之曰:

  汉室倾危天数终,无谋何进作三公。几番不听忠臣谏,难免宫中受剑锋。

  让等既杀何进,袁绍久不见进出,乃于宫门外大叫曰:“请将军上车!”让等将何进首级从墙上掷出,身不能上车而行,头乃得逾墙而出,还算逃得一半。宣谕曰:“何进谋反,已伏诛矣!其余胁从,尽皆赦宥。”袁绍厉声大叫:“阉官谋杀大臣!诛恶党者前来助战!”何进部将吴匡便于青琐门外放起火来。袁术引兵突入宫庭,但见阉官,不论大小,尽皆杀之。势必至此。然则又何必召外兵耶?袁绍、曹操,斩关入内。赵忠、程旷、夏恽、郭胜四个,被赶至翠花楼前,剁为肉泥。宫中火焰冲天。张让、段珪、曹节、侯览将太后及太子并陈留王劫去内省,从后道走北宫。时卢植弃官未去,见宫中事变,擐甲持戈,立于阁下。遥见段珪拥逼何后过来,植大呼曰:“段珪逆贼,安敢劫太后!”段珪回身便走。太后从窗中跳出,植急救得免。国舅逾墙,止剩一头;太后跳窗,得保全身:犹幸矣。吴匡杀入内庭,见何苗亦提剑出。匡大呼曰:“何苗同谋害兄,当共杀之!”众人俱曰:“愿斩谋兄之贼!”苗欲走,四面围定,砍为齑粉。绍复令军士分头来杀十常侍家属,不分大小尽皆诛绝,多有无须者误被杀死。此时胡子大得便宜。曹操一面救灭宫中之火,请何太后权摄大事,遣兵追袭张让等,寻觅少帝。孟德举动毕竟不同。

  且说张让、段珪劫拥少帝及陈留王,冒烟突火,连夜奔走。至北邙山,约二更时分,后面喊声大举,人马赶至。当前河南中部掾吏闵贡,大呼“逆贼休走!”张让见事急,遂投河而死。帝与陈留王未知虚实,不敢高声,伏于河边乱草之内。军马四散去赶,不知帝之所在。帝与王伏至四更,露水又下,腹中饥馁,相抱而哭。又怕人知觉,吞声草莽之中。寇则伏莽,帝亦伏莽,为之一叹。陈留王曰:“此间不可久恋,须别寻活路。”于是二人以衣相结,爬上岸边。满地荆棘,黑暗之中不见行路。正无奈何,忽有流萤千百成群,光芒照耀,只在帝前飞转。炎刘之势,昔如日月,今为萤光,火德衰矣。陈留王曰:“此天助我兄弟也!”遂随萤火而行,渐渐见路。行至五更,足痛不能行,山冈边见一草堆,帝与王卧于草堆之中。竟为草头皇帝矣。草堆前面是一所庄院。庄主是夜梦两红日坠于庄后,两红日正应陈留亦为帝之兆。惊觉,披衣出户。四下观望,见庄后草堆上红光冲天,然则萤光相随,直以光引光耳。慌忙往视,却是二人卧于草畔。庄主问曰:“二少年谁家之子?”帝不敢应。陈留王指帝曰:“此是当今皇帝,遭十常侍之乱,逃难到此。吾乃皇弟陈留王也。”庄主大惊,再拜曰:“臣先朝司徒崔烈之弟崔毅也。因见十常侍卖官嫉贤,故隐于此。”崔烈此弟颇胜于兄。遂扶帝入庄,跪进酒食。

  却说闵贡赶上段珪,拿住问:“天子何在?”珪言:“已在半路相失,不知何往。”贡遂杀段珪,悬头于马项下,分兵四散寻觅,自己却独乘一马随路追寻。偶至崔毅庄,毅见首级,问之,贡说详细。崔毅引贡见帝。君臣痛哭。贡曰:“国不可一日无君,请陛下还都。”崔毅庄上止有瘦马一匹,备与帝乘。贡与陈留王共乘一马,帝曰万乘,王曰千乘,大夫亦曰百乘。今一帝、一王、一臣,止共骑得二马,可叹。离庄而行。不到三里,司徒王允、太尉杨彪、左军校尉淳于琼、右军校尉赵萌、后军校尉鲍信、中军校尉袁绍,一行人众,接着车驾。君臣皆哭。先使人将段珪首级往京师号令,另换好马,与帝及陈留王骑坐,细。簇帝还京。先是洛阳小儿谣曰:“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百)邙。”至此果应其谶。后来帝癈为王,王反为帝,所谓“帝非帝,王非王”耶。此时只应得末一句,那知后来却应在首二句耶。车驾行不到数里,忽见旌旗蔽日,尘土遮天,一枝人马到来,百官失色,帝亦大惊。袁绍骤马出问:“何人?”绣旗影里,一将飞出,厉声问:“天子何在?”不答袁绍,竟问天子,气质便来得不好。帝战栗不能言。陈留王勒马向前,叱曰:“来者何人?”卓曰:“西凉刺史董卓也。”董卓至此时始来,皆李儒之计也。陈留王曰:“汝来保驾耶?汝来劫驾耶?”卓应曰:“特来保驾。”陈留王曰:“既来保驾,天子在此,何不下马!”卓大惊,慌忙下马,拜于道左。陈留王以言抚慰董卓,自初至终,并无失语。献帝此时,颇强人意,何后来倦惫之甚也?卓暗奇之,已怀废立之意。是日还宫,见何太后,俱各痛哭。检点宫中,不见了传国玉玺。为后文孙坚得玺伏线。

  董卓屯兵城外,每日带铁甲马军入城,横行街市,百姓惶惶不安。卓出入宫庭,略无忌惮。后军校尉鲍信来见袁绍,言:“董卓必有异心,可速除之。”若欲除之,不如勿召。既已召之,欲除则难矣。绍曰:“朝廷新定,未可轻动。”鲍信见王允,亦言其事。允曰:“且容商议。”信自引本部军兵,投泰山去了。董卓招诱何进兄弟部下之兵,尽归掌握,私谓李儒曰:“吾欲废帝立陈留王,何如?”李儒曰:“今朝廷无主,不就此时行事,迟则有变矣。来日于温明园中,召集百官,谕以废立,有不从者斩之。则威权之行,正在今日。”卓喜。

  次日,大排筵会,遍请公卿。公卿皆惧董卓,谁敢不到?卓待百官到了,然后徐徐到园门下马,妆模做样,可恶可恶。带剑入席。酒行数巡,卓教停酒止乐,乃厉声曰:“吾有一言,众官静听。”众皆侧耳。卓曰:“天子为万民之主,无威仪不可以奉宗庙社稷。今上懦弱,不若陈留王聪明好学,可承大位。吾欲废帝立陈留王,诸大臣以为何如?”鸣钟鼓入洛阳,不是来杀十常侍,特来癈皇帝耳。诸官听罢,不敢出声。座上一人推案直出,立于筵前,大呼:“不可!不可!汝是何人,敢发大语?天子乃先帝嫡子,初无过失,何得妄议废立!汝欲为篡逆耶?”此时此人不可少。卓视之,乃荆州刺史丁原也。卓怒叱曰:“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遂掣佩剑,欲斩丁原。时李儒见丁原背后一人,生得器宇轩昂,威风凛凛,手执方天画戟,怒目而视。先从李儒眼中虚画一吕布。○此处先写戟。李儒急进曰:“今日饮宴之处,不可谈国政,来日向都堂公论未迟。”众人皆劝,丁原上马而去。卓问百官曰:“吾所言,合公道否?”卢植曰:“明公差矣。昔太甲不明,伊尹放之于桐宫。昌邑王登位方二十七日,造恶三千余条,故霍光告太庙而废之。今上虽幼,聪明仁智,并无分毫过失。公乃外郡刺史,素未参与国政,又无伊、霍之大才,何可强主废立之事?圣人云:‘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正论侃侃,不愧为玄德之师。卓大怒,拔剑向前,欲杀植。侍中蔡邕、议郎彭伯谏曰:“卢尚书海内人望,今先害之,恐天下震怖。”卓乃止。司徒王允曰:“废立之事,不可酒后相商,另日再议。”王允此时,胸中已有成算。于是百官皆散。

  卓按剑立于园门,忽见一人跃马持戟,于园门外往来驰骤。又从董卓眼中虚画一吕布。卓问李儒:“此何人也?”儒曰:“此丁原义儿,姓吕,名布,字奉先者也。在李儒口中,方实叙出吕布姓名。主公且须避之!”添此一句,张皇之极。卓乃入园潜避。次日,人报丁原引军城外搦战。卓怒,引军同李儒出迎。两阵对圆,只见吕布顶束发金冠,披百花战袍,擐唐猊铠甲,系狮蛮宝带,纵马挺戟,随丁建阳出到阵前。又双从董卓、李儒眼中实写一吕布。○看他先写状貌,次写姓名,次写妆束;先写戟,次写马,次写冠带袍甲:都作三层出落,妙。建阳指卓骂曰:“国家不幸,阉官弄权,以致万民涂炭。尔无尺寸之功,焉敢妄言废立,欲乱朝廷!”董卓未及回言,吕布飞马直杀过来。董卓慌走,建阳率军掩杀。卓兵大败,退三十余里下寨,聚众商议。卓曰:“吾观吕布非常人也。吾若得此人,何虑天下哉!”帐前一人出曰:“主公勿忧。某与吕布同乡,知其勇而无谋,见利忘义。二语说尽奉先。某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吕布拱手来降,可乎?”卓大喜,观其人,乃虎贲中郎将李肃也。卓曰:“汝将何以说之?”肃曰:“某闻主公有名马一匹,号曰‘赤兔’,日行千里。此处轻轻略赞一句。须得此马,再用金珠,以利结其心。某更进说词,吕布必反丁原,来投主公矣。”卓问李儒曰:“此言可乎?”儒曰:“主公欲取天下,何惜一马!”看他翁婿二人口口稳取天下,煞是可笑。卓欣然与之,今不惜名马,后独惜爱妃,何也?更与黄金一千两、明珠数十颗、玉带一条。

  李肃赍了礼物,投吕布寨来。伏路军人围住。肃曰:“可速报吕将军, 有故人来见。”军人报知,布命入见。肃见布曰:“贤弟别来无恙?”布揖曰:“久不相见,今居何处?”肃曰:“现任虎贲中郎将之职。闻贤弟匡扶社稷,不胜之喜。有良马一 匹,日行千里,渡水登山,如履平地,名曰‘赤兔’:特献与贤弟,以助虎威。”且不说是董卓之马,妙甚。布便令牵过来看。果然那马,浑身上下火炭般赤,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项高八尺, 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从吕布眼中方看出浑身上下好处,层次出落的妙○此马将为云长骑坐,故先于此处极写,妙。后人有诗单道赤兔马曰:

  奔腾千里荡尘埃,渡水登山紫雾开。掣断丝缰摇玉辔,火龙飞下九天来。

  布见了此马,大喜,极写名将爱马。谢肃曰:“兄赐此龙驹,将何以为报?”肃曰:“某为义气而来。岂望报乎!”布置酒相待。酒酣,肃曰:“肃与贤弟少得相见,令尊却常会来。”妙在同乡人口中称“令尊”,必谓是姓吕之父矣。布曰:“兄醉矣!先父弃世多年,安得与兄相会?”肃大笑曰:“非也!某说今日丁刺史耳。”妙,明明羞他。布惶恐曰:“某在丁建阳处,亦出于无奈。”等他自说,妙妙。肃曰:“贤弟有擎天驾海之才,四海孰不钦敬?功名富贵,如探囊取物,何言无奈而在人之下乎?”看他逼入去,恶极。布曰:“恨不逢其主耳。”等他自说,妙妙。肃笑曰:“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见机不早,悔之晚矣。”恶极。又逼入。布曰:“兄在朝廷,观何人为世之英雄?”等他先问,妙妙。肃曰:“某遍观群臣,皆不如董卓。疾入。董卓为人,敬贤礼士,赏罚分明,终成大业。”布曰:“某欲从之,恨无门路。”等他自说,妙妙。肃取金珠、 玉带列于布前。马与金珠玉带,分两番取出,先后次序得妙。布惊曰:“何为有此?”肃令叱退左右,告布曰:“此是董公久慕大名,特令某将此奉献。赤兔马亦董公所赠也。”至此方纔说明。妙极。布曰:“董公如此见爱,某将何以报之?”肃曰:“如某之不才,尚为虎贲中郎将;公若到彼,贵不可言。”布曰:“恨无涓埃之功,以为进见之礼。”等他自说,妙妙。肃曰:“功在翻手之间,公不肯为耳。”恶极妙极。布沉吟良久,曰:“吾欲杀丁原,引军归董卓,何如?”此句亦等他自说,恶极妙极。肃曰:“贤弟若能如此,真莫大之功也!但事不宜迟,在于速决。”得他自肯,便即催之。布与肃约于明日来降,肃别去。

  是夜二更时分,布提刀径入丁原帐中。原正秉烛观书,见布至,曰:“吾儿来有何事故?”布曰:“吾堂堂丈夫,安肯为汝子乎!”然一堂堂丈夫,又何独为董卓子乎。总是金珠赤兔在那里说话耳。原曰:“奉先何故心变?”布向前,一刀砍下丁原首级,大呼左右:“丁原不仁,吾已杀之。肯从吾者在此,不从者自去!”军士散其大半。次日,布持丁原首级,往见李肃。肃遂引布见卓。卓大喜,置酒相待,卓先下拜曰:“卓今得将军,如旱苗之得甘雨也。”布纳卓坐而拜之曰:“公若不弃,布请拜为义父。”方杀一义父,又拜一义父。杀得容易,亦拜得容易。卓以金甲锦袍赐布,畅饮而散。卓自是威势越大,自领前将军事,封弟董旻为左将军、鄠侯,封吕布为骑都尉、中郎将、都亭侯。

  李儒劝卓早定废立之计。仍接叙到废立事。卓乃于省中设宴会集公卿,令吕布将甲士千余侍卫左右。是日太傅袁隗与百官皆到。酒行数巡,卓按剑曰“今上暗弱,不可以奉宗庙。吾将依伊尹、霍光故事,特特引二故事,却是从卢植口中学来,足见其胸中无物。废帝为弘农王,立陈留王为帝。有不从者斩!”群臣惶怖莫敢对。中军校尉袁绍挺身出曰:“今上即位未几,并无失德。汝欲废嫡立庶,非反而何?”劝召外兵者公也,今日骂董卓晚矣。卓怒曰:“天下事在我!我今为之,谁敢不从?汝视我之剑不利否?”袁绍亦拔剑曰:“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两个在筵上对敌。正是:

  丁原仗义身先丧,袁绍争锋势又危。

  毕竟袁绍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0 慕容剑
第四回 废汉帝陈留践位 谋董贼孟德献刀

  吕后惨杀戚姬,而惠帝无子;何后酖死王美人,而少帝不终:岂非天哉!且也前有何进之弒董后,后有董卓之弒何后:天道好还,于兹益信。
  丁管、伍孚,奋不顾身,若使两人当曹操之地,必不肯为献刀之举矣。曹操欲谋人,必先全我身。丁管、伍孚所不及曹操者,智也;曹操所不及丁管、伍孚者,忠也。假令当日,县令不肯释放,伯奢果去报官,而曹操竟为董卓所杀,则天下后世,岂不以为汉末忠臣,固无有过于曹操者哉?王莽谦恭下士,而后人有诗叹之曰:“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人固不易知,知人亦不易也。

  孟德杀伯奢一家,误也,可原也;至杀伯奢,则恶极矣。更说出“宁使我负人,休教人负我”之语,读书者至此,无不诟之、詈之,争欲杀之矣。不知此犹孟德之过人处也。试问天下人,谁不有此心者,谁复能开此口乎?至于讲道学诸公,且反其语曰:“宁使人负我,休教我负人。”非不说得好听,然察其行事,却是步步私学孟德二语者。则孟德犹不失为心口如一之小人;而此曹之口是心非,而不如孟德之直捷痛快也。吾故曰:此犹孟德之过人处也。

  若使首回张飞于路中杀却董卓,此回陈宫于店中杀却曹操,岂不大快。然使尔时即便杀却,安得后面有许多怪怪奇奇、异样惊人文字?苍苍者将演出无数排场,此二人却是要紧脚色,故特特留之耳。

  且说董卓欲杀袁绍,李儒止之曰:“事未可定,不可妄杀。”袁绍手提宝刀,辞别百官而出,悬节东门,奔冀州去了。亦去得慷慨。卓谓太傅袁隗曰:“汝侄无礼,吾看汝面,姑恕之。今既因叔恕侄,后何因侄杀叔?废立之事若何?”隗曰:“太尉所见是也。”侄儿颇刚,叔子太软。卓曰:“敢有阻大议者,以军法从事!”群臣震恐,皆云:“一听尊命。”宴罢,卓问侍中周毖、校尉伍琼曰:“袁绍此去若何?”周毖曰:“袁绍忿忿而去,若购之急,势必为变。且袁氏树恩四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 ;倘收豪杰以聚徒众,英雄因之而起,山东非公有也。不如赦之,拜为一郡守,则绍喜于免罪,必无患矣。”一个说他有用。伍琼曰:“袁绍好谋无断,四字评定。不足为虑。诚不若加之一郡守,以收民心。”一个说他无用。卓从之,即日差人拜绍为渤海太守。

  九月朔,请帝升嘉德殿,大会文武。卓拔剑在手,对众曰:“天子闇弱,不足以君天下。今有策文一道,宜为宣读。”乃命李儒读策曰:

  孝灵皇帝,早弃臣民;皇帝承嗣,海内侧望。而帝天资轻佻,威仪不恪,居丧慢惰。否德既彰,有忝大位。皇太后教无母仪,统政荒乱。永乐太后暴崩,众论惑焉。三纲之道,天地之纪,毋乃有阙?陈留王协,圣德伟懋,规矩肃然 ;居丧哀戚,言不以邪,休声美誉,天下所闻。宜承洪业,为万世统。兹废皇帝为弘农王,皇太后还政。请奉陈留王为皇帝,应天顺人,以慰生灵之望。

  李儒读策毕,卓叱左右扶帝下殿,解其玺音徙。绶,北面长跪,称臣听命。又呼太后去服候敕。帝、后皆号哭,群臣无不悲惨。阶下一大臣,愤怒高叫曰:“贼臣董卓,敢为欺天之谋,吾当以颈血溅之!”挥手中象简直击董卓。此象简亦可云击贼笏。卓大怒,喝武士拿下:乃尚书丁管也。卓命牵出斩之。管骂不绝口,至死神色不变。此时何可无此一人!后人有诗叹之曰:

  董贼潜怀废立图,汉家宗社委丘墟。满朝臣宰皆囊括,惟有丁公是丈夫。

  卓请陈留王登殿,群臣朝贺毕,卓命扶何太后并弘农王及帝妃唐氏于永安宫闲住,封锁宫门,禁群臣无得擅入。昔桓、灵禁锢党人,今董卓禁锢天子。可怜少帝四月登基,至九月即被废。卓所立陈留王协,表字伯和,灵帝中子,即献帝也,时年九岁。改元初平。董卓为相国,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威福莫比。李儒劝卓擢用名流,以收人望,从来权臣大都如是。因荐蔡邕之才。卓命征之,邕不赴。初念原好。卓怒,使人谓邕曰:“如不来,当灭汝族。”求贤之法太峻。邕惧,只得应命而至。卓见邕大喜,一月三迁其官,拜为侍中,甚见亲厚。孔光屈节于董贤,谷永依托于王凤,扬雄失身于新莽,龟山应聘于蔡京:古今同叹。

  却说少帝与何太后、唐妃困于永安宫中,衣服饮食渐渐少缺。少帝泪不曾干。李后主所云“此中日夕以眼泪洗面”也。一日偶见双燕飞于庭中,遂吟诗一首。空庭飞鸟,任其翔舞;冷宫废主,身被牢笼。触目感愤,抗声而吟,不知是诗,不知是泪?诗曰:

  嫩草绿凝烟,袅袅双飞燕。洛水一条青,陌上人称羡。前半首咏燕,兴也,比也。远望碧云深,是吾旧宫殿。目断旧宫,不能奋飞,诚不如双燕之反故巢矣。伤哉!何人仗忠义,泄我心中怨?后半首自咏,赋也。○诗好。

  董卓时常使人探听,是日获得此诗,来呈董卓。卓曰:“怨望作诗,杀之有名矣。”杀之何名?请教。○天子亦以文字取祸,千古异闻。遂命李儒带武士十人,入宫弒帝。帝与后、妃正在楼上,宫女报李儒至,帝大惊。儒以鸩酒奉帝。赋诗饮酒,最是雅事,不意有此燕诗鸩酒之惨毒也。帝问何故,儒曰:“春日融和,是双燕飞庭时节。董相国特上寿酒。”好个寿酒。太后曰:“既云寿酒,汝可先饮。”此酒岂可相劝。儒怒曰:“汝不饮耶?”呼左右持短刀、白练于前,曰:“寿酒不饮,可领此二物!”鸩酒可曰寿酒,则二物亦可曰寿礼。唐妃跪告曰:“妾身代帝饮酒,愿公存母子性命。”满朝文武,不如此一女子。儒叱曰:“汝何人,可代王死?”乃举酒与何太后曰:“汝可先饮?”后欲儒先饮,儒亦欲后先饮,只算还敬。后大骂:“何进无谋,引贼入京,致有今日之祸!”此时方悟何进误事,不识一念及董太后、王美人否?儒催逼帝,帝曰:“容我与太后作别。”乃大恸而作歌。甚矣,帝之多文矣。既作感怀诗于前,复作绝命词于后。文章无救于祸患,我为天子一哭,更为文章一哭。其歌曰:

  天地易兮日月翻,弃万乘兮退守藩。为臣逼兮命不久,大势去兮空泪潸! 音山。

  唐妃亦作歌曰:

  皇天将崩兮后土颓,身为帝姬兮恨不随。生死异路兮从此毕,奈何茕速兮心中悲!

  歌罢,相抱而哭,李儒叱曰:“相国立等回报,汝等俄延,望谁救耶?”太后大骂:“董贼逼我母子,皇天不佑!汝等助恶,必当灭族!”儒大怒,双手扯住太后,直撺下楼;叱武士绞死唐妃;以鸩酒灌杀少帝。惨极。李儒之罪,浮于董卓。还报董卓,卓命葬于城外。

  自此每夜入宫,奸淫宫女,夜宿龙床。便是强盗所为,不成气候。尝引军出城,行到阳城地方。时当二月,村民社赛,男女皆集。卓命军士围住,尽皆杀之,掠妇女财物装载车上,悬头千余颗于车下,连轸还都,扬言杀贼大胜而回,末世官军捕盗,往往如此,堂堂宰相,亦为是耶?于城门外焚烧人头,以妇女财物分散众军。越骑校尉伍孚,字德瑜,见卓残暴,愤恨不平。尝于朝服内,披小铠,藏短刀,欲伺便杀卓。一日,卓入朝,孚迎至阁下,拔刀直刺卓。将叙曹操行刺,却先有伍孚行刺作引。天然奇妙。○孚之勇往直前较胜于操,盖曹操顾身,伍孚不顾身也。卓气力大,两手抠住;吕布便入,揪倒伍孚。卓问曰:“谁教汝反?”孚瞪目大喝曰:“汝非吾君,吾非汝臣,何反之有!反字驳得快畅。汝罪恶盈天,人人愿得而诛之,吾恨不车裂汝以谢天下!”卓大怒,命牵出剖剐之。孚至死骂不绝口。后人有诗赞之曰:

  汉末忠臣说伍孚,冲天豪气世间无。朝堂杀贼名犹在,万古堪称大丈夫!

  董卓自此出入,常带甲士护卫。

  时袁绍在渤海,闻知董卓弄权,乃差人赍密书来见王允。夹写袁绍致书,前应悬节出奔,后伏兴兵会盟。书(曰):

  卓贼欺天废主,人不忍言。而公恣其跋扈,如不听闻,岂报国效忠之臣哉?绍今集兵练卒,欲扫清王室,未敢轻动。公若有心,当乘间图之。如有驱使,即当奉命。

  王允得书,寻思无计。一日,于侍班阁子内,见旧臣俱在,允曰:“今日老夫贱降,晚间敢屈众位到舍小酌。”非请众官吃司徒寿酒,正为天子前日曾吃李儒寿酒耳。众官皆曰:“必来祝寿。”当晚王允设宴后堂,公卿皆至。酒行数巡,王允忽然掩面大哭。绝不说起胸中心事,突然放声大哭,一则想着前日天子吃寿酒之眼泪,一则引出今日众人吃寿酒之眼泪也。是至情,亦是妙用。众官惊问曰:“司徒贵诞,何故发悲?”允曰:“今日并非贱降,因欲与众位一叙,恐董卓见疑,故托言耳。董卓欺主弄权,社稷旦夕难保。想高皇诛秦灭楚,奄有天下,谁想传至今日,乃丧于董卓之手:此吾所以哭也。”于是众官皆哭。徒作楚囚相对,亦何益耶?坐中一人,独抚掌大笑。众人皆哭我独笑,的是妙人。曰:“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妙语解颐。允视之,乃骁骑校尉曹操也。毕竟主意全别。允怒曰:“汝祖宗亦食禄汉朝,今不思报国,而反笑耶?”操曰:“吾非笑别事,笑众位无一计杀董卓耳。操虽不才,愿即断董卓头,悬之都门,以谢天下。”其语甚壮。允避席问曰:“孟德有何高见?”操曰:“近日操屈身以事卓者,实欲乘间图之耳。有心人。今卓颇信操,操因得时近卓。闻司徒有七宝刀一口,愿借与操,入相府刺杀之,虽死不恨!”袁绍致书,孟德献刀,一样愤激,而操更壮。允曰:“孟德果有是心,天下幸甚!”遂亲自酌酒奉操。操沥酒设誓,允随取宝刀与之。操藏刀,饮酒毕,即起身辞别众官而去。写得慷慨动色,仿佛荆卿渡易水时。众官又坐了一回,亦俱散讫。

  次日,曹操佩着宝刀,来至相府,问:“丞相何往?”从人云:“在小阁中。”操径入。见董卓坐于床上,吕布侍立于侧。读书者至此,为曹操捏一把汗。卓曰:“孟德来何迟?”操曰:“马羸行迟耳。”亏此一句,后来好逃走。卓顾谓布曰:“吾有西凉进来好马,奉先可亲去拣一骑赐与孟德。”多谢。少停,当以宝刀奉答。布领令而出。好机会。操暗忖曰:“此贼合死!”我亦谓然。即欲拔刀刺之,惧卓力大,未敢轻动。有鉴于伍孚之事也。卓胖大,不耐久坐,遂倒身而卧,转面向内。一发凑巧。操又思曰:“此贼当休矣!”我亦谓然。急掣宝刀在手,读至此,又为董卓捏一把汗。恰待要刺,不想董卓仰面看衣镜中,照见曹操在背后拔刀,意外出奇之事,写得情景如画。急回身问曰:“孟德何为?”读书者至此,大为曹操捏一把汗。时吕布已牵马至阁外。夹写此句,要令读者吃惊不小。操惶遽,乃持刀跪下曰:“操有宝刀一口,献上恩相。”好权变,确是奸雄。○赐马献刀,大好酬酢。○刺卓何必宝刀,其所以请宝刀者,预为地也。献刀之举,未必不在曹操算中。卓接视之,见其刀长尺余,七宝嵌饰,极其锋利。果宝刀也。补写宝刀,忙中闲笔。○如此宝刀,固不当以董卓之颈血污之。遂递与吕布收了。操解鞘付布。先拔刀,后解鞘,明明行刺。董卓愚莽,故不省得。卓引操出阁看马,操谢曰:“愿借试一骑。”妙。适未及试刀,今不得不急试马。卓就 教与鞍辔。细。操牵马出相府,加鞭望东南而去。来便迟,去便快。○推托马羸,未必不为此时地也。奸雄妙算如神。布对卓曰:“适来曹操似有行刺之状,及被喝破,故推献刀。”毕竟吕布略乖觉些。卓曰:“吾亦疑之。”此是顺口话,适才并不曾疑。正说话间,适李儒至,此君若早来,孟德休矣。卓以其事告之。儒曰:“操无妻小在京,唯其如此,所以去得放心,去得干净。○是句在李儒口中带叙出来,省笔。只独居寓所。今差人往召,如彼无疑而便来,则是献刀;如推托不来,则必是行刺,便可擒而问也。”李儒甚有机变,惜为董卓令坦。卓然其说,即差狱卒四人往唤操。差狱卒,便是擒捉之状。去了良久,孟德去远矣。回报曰:“操不曾回寓,乘马飞出东门。门吏问之,操曰‘丞 相差我有紧急公事。’纵马而去矣。”此段在狱卒口中补叙出来,省笔。儒曰:“操贼心虚逃窜,行刺无疑矣。”卓大怒曰:“我如此重用,反欲害我!”儒曰:“此必有同谋者,待拿拿住曹操,便可知矣。”读书者至此,又为王允担忧。卓遂令遍行文书,画影图形,捉拿曹操,擒献者赏千金,封万户侯,窝藏者同罪。

  且说曹操逃出城外,飞奔谯郡。路经中牟县,为守关军士所获。读书者至此,不特为曹操着急,且益为王允担忧。擒见县令。操言:“我是客商,覆姓皇甫。”何不云覆姓夏侯?县令熟视曹操,沉吟半晌,是何故耶?令人惊疑不定。乃曰:“吾前在洛阳求官时,曾认得汝是曹操,如何隐讳?且把来监下,明日解去京师请赏。”熟视沉吟后却说出此数语,孟德奈何?把关军士赐以酒食而去。细。至夜分,县令唤亲随入,暗地取出曹操,直至后院中审究。精细。此熟视沉吟时算定者。问曰:“我闻丞相待汝不薄,何故自取其祸?”操曰:“燕雀安知鸿鹄志哉!汝既拿住我,便当解去请赏。何必多问!”此县令须以此言动之,奸雄眼力过人。县令屏退左右,精细。谓操曰:“汝休小觑我。我非俗吏,奈未遇其主耳。”是有心人。操曰:“吾祖宗世食汉禄,若不思报国,与禽兽何异?偏是奸雄会说道学语。吾屈身事卓者,欲乘间图之,为国除害耳。今事不成,乃天意也!”曹操此时,竟是一位正人。县令曰:“孟德此行,将欲何往?”问得紧要。操曰:“吾将归乡里,发矫诏,召天下诸侯兴兵共诛董卓:吾之愿也。”词直气壮。○后文事先逗露于此。县令闻言,乃亲释其缚,扶之上坐,再拜曰:“公真天下忠义之士也!”微独县令信之,读书者至此亦几信之。○写县令先沉吟,次密召,后拜服:最有次序。曹操亦拜问县令姓名。县令曰:“吾姓陈,名宫,字公台。至此方出姓名,好。老母妻子,皆在东郡。此处先说老母妻子,遥对后白门楼中语。今感公忠义,愿弃一官,从公而逃。”不特相救,且复相从,宫之于操,其恩不可谓不厚矣。操甚喜。是夜陈宫收拾盘费,与曹操更衣易服,各背剑一口,细。乘马投故乡来。

  行了三日,至成皋地方。天色向晚,操以鞭指林深处,二语是绝妙一幅画景。谓宫曰:“此间有一人,姓吕,名伯奢,是吾父结义弟兄。就往问家中消息,觅一宿,如何?”闲闲而来。宫曰:“最好。”二人至庄前下马,入见伯奢。奢曰:“我闻朝廷遍行文书,捉汝甚急,汝父已避陈留去了。应上“家中消息”句。汝如何得至此?”操告以前事,曰:“若非陈县令,已粉骨碎身矣。”异日白门楼中何不记此一语?伯奢拜陈宫曰:“小侄若非使君,曹氏灭门矣。曹氏幸不灭门,君家却即刻有灭门之祸。使君宽怀安坐,今晚便可下榻草舍。”应上“觅宿”句。说罢,即起身入内。良久乃出,写得举动可疑。谓陈宫曰:“老夫家无好酒,容往西村沽一樽来相待。”言讫,匆匆上驴而去。更是可疑。操与宫坐久,忽闻庄后有磨刀之声。一发惊疑。操曰:“吕伯奢非吾至亲,应上“结义兄弟”句。此去可疑,当窃听之。”微独操疑之,读书者至此亦深疑之。二人潜步入草堂后,但闻人语曰:“缚而杀之,何如?”吓杀。操曰:“是矣!二字摹神。今若不先下手,必遭擒获。”遂与宫拔剑直入,不问男女,皆杀之,不曾在董家试刀,却来吕家试剑。一连杀死八口。“八口之家”,无一全矣。搜至厨下,却见缚一猪欲杀。昔吕后錔以人为彘,今曹操误认彘为人,而吕氏全家被杀,伯奢岂吕氏苗裔与?否则何以有此恶报也。宫曰:“孟德心多,误杀好人矣!”急出庄上马而行。行不到二里,只见伯奢驴鞍前悬酒二瓶,手携果菜而来,又是一幅画图。叫曰:“贤侄与使君何故便去?”操曰:“被罪之人,不敢久住。”伯奢曰:“吾已分付家人宰一猪相款,适来内良久,正为吩咐此耳。○丈人宿子路,不过鸡黍是供,今何必杀猪相款乎?伯奢真奢矣。贤侄、使君何憎一宿?速请转骑。”操不顾,策马便行。行不数步,忽拔剑复回,叫伯奢曰:“此来者何人?”伯奢回头看时,操挥剑砍伯奢于驴下。乃翁之结义兄弟也,而既杀其家,复杀其身,咄哉阿瞒!岂堪复与刘、关、张三人作狗彘耶?宫大惊曰:“适才误耳,今何为也?”操曰:“伯奢到家,见杀死多人,安肯干休?若率众来追,必遭其祸矣。”此等见识,在曹操原是不差。宫曰:“知而故杀,大不义也。”操曰:“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曹操从前竟似一个好人,到此忽然说出奸雄心事。此二语是开宗明义章第一。陈宫默然。当夜行数里,月明中敲开客店门投宿。又是一幅绝妙画景。○忙中偏有此点缀,妙。喂饱了马,曹操先睡。陈宫寻思:“我将谓曹操是好人,弃官跟他;原来是个狼心之徒!今日留之,必为后患!”不差。便欲拔剑来杀曹操。该杀。正是:

  设心狠毒非良士,操卓原来一路人。

  毕竟曹操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1 慕容剑
第五回 发矫诏诸镇应曹公 破关兵三英战吕布

  董卓不乱,诸镇不起;诸镇不起,三国不分。此一卷正三国之所自来也。故先叙曹操发檄举事,次叙孙坚堂先敢战,末叙刘备三人英雄无敌。其余诸人,纷纷滚滚,不过如白茅之藉琬琰而己。
  袁术不识玄德兄弟,无足责也;本初亦是人豪,乃亦拘牵俗见,不能格外用人:此孟德之所以为可儿也。今人都骂孟德奸雄,吾恐奸雄非寻常人所可骂,还应孟德骂人不奸雄耳。

  甚矣,目前地位之不足量英雄也!十八镇诸侯,以盟主推袁绍;而后来分鼎竟属孙、曹。且孙、曹虽为吴、魏之祖,而僭号称尊,尚在后嗣。其异日堂堂天子正位继统者,乃立公孙瓒背后之一县令。呜呼!英雄岂易量哉?公孙瓒背后之一人,为惊天动地之人;而此一人又有背后之两人,又是惊天动地之人。英雄不得志时,往往居人背后,俗眼不能识。直待其惊天动地,而后叹前者立人背后之日交臂失之。孰知其背后冷笑之意,固已视十八路诸侯如草芥矣。

  却说陈宫临欲下手杀曹操,忽转念曰:“我为国家跟他到此,杀之不义。不若弃而他往。”插剑上马,不等天明,自投东郡去了。陈宫不随曹操,可谓知人;然后来却随吕布,则犹未为知人也。操觉,不见陈宫,寻思:“此人见我说了这两句,疑我不仁,操自以为不仁,可谓自知之明。弃我而去。吾当急行,不可久留。”遂连夜到陈留,寻见父亲,备说前事,欲散家资招募义兵。父言:“资少恐不成事。此间有孝廉卫弘,疏财仗义。其家巨富,富者必不疏财,疏财者必不富。今曰疏财矣,而又曰其家巨富,何也?盖不疏财者,善藏其富,必不使人知其有富名。其家巨富,正在疏财上见得耳。若得相助,事可图矣。”操置酒张筵,拜请卫弘到家,告曰:“今汉室无主,董卓专权,欺君害民,天下切齿。操欲力扶社稷,恨力不足。公乃忠义之士,敢求相助!”卫弘曰:“吾有是心久矣,恨未遇英雄耳。既孟德有大志,愿将家资相助。”脱尽富人习套,不愧为孝廉矣。操大喜。于是先发矫诏,驰报各道,然后招集义兵,竖起招兵白旗一面,上书“忠义”二字。有声有色,古来真正奸雄,未有不借此二字而起。不数日间,应募之士,如雨骈集。

  一日,有一个阳平卫国人,姓乐,名进,字文谦,来投曹操。又有一个山阳钜鹿人,姓李,名典,字曼成,也来投曹操。操皆留为帐前吏。又有沛国谯人夏侯惇,字符让,乃夏侯婴之后。自小习枪棒,年十四,从师学武,有人辱骂其师,惇杀之,逃于外方。闻知曹操起兵,与其族弟夏侯渊两个,各引壮士千人来会。李典、乐进,各自一人来;夏侯惇、夏侯渊,却是两人同来,又带着千人而来。来法各自不同。此二人本操之弟兄:操父曹嵩,原是夏侯氏之子,过房与曹家,因此是同族。忽然替曹氏扳亲叙眷。虽是再将他家世细述一番,亦是作者闲中冷笔。不数日,曹氏兄弟曹仁、曹洪各引兵千余来助。不姓曹而同族者既有两人,今姓曹而同族者又有两人。可发一笑。曹仁字子孝,曹洪字子廉,二人弓马熟娴,武艺精通。操大喜,于村中调练军马。卫弘尽出家财,置办衣甲旗幡。兵精。四方送粮食者,不计其数。粮足。○以上一段极写曹氏。

  时袁绍得操矫诏,乃聚麾下文武,引兵三万,离渤海来与曹操会盟。袁绍先到,正与前番致书王允相应。操作檄文以达诸郡,檄文曰:

  操等谨以大义布告天下:董卓欺天罔地,灭国弒君,秽乱宫禁,残害生灵,狼戾不仁,罪恶充积。今奉天子密诏,大集义兵,誓欲扫清华夏,剿戮群凶。望兴义师,共泄公愤,扶持王室,拯救黎民。檄文到日,可速奉行!

  操发檄文去后,各镇诸侯,皆起兵相应:

  第一镇,后将军南阳太守袁术。

  第二镇,冀州刺史韩馥。

  第三镇,豫州刺史孔由。

  第四镇,兖州刺史刘岱。

  第五镇,河内郡太守王匡。

  第六镇,陈留太守张邈。

  第七镇,东郡太守乔瑁。音妹。

  第八镇,山阳太守袁遗。

  第九镇,济北相鲍信。

  第十镇,北海太守孔融。

  第十一镇,广陵太守张超。

  第十二镇,徐州刺史陶谦。

  第十三镇,西凉太守马腾。

  第十四镇,北平太守公孙瓒。

  第十五镇,上党太守张杨。

  第十六镇,乌程侯长沙太守孙坚。

  第十七镇,祁乡侯渤海太守袁绍。

  诸路军马,多少不等,有三万者,有一、二万者,各领文官武将,投洛阳来。

  且说北平太守公孙瓒,统领精兵一万五千,路经德州平原县。正行之间,遥见桑树丛中,一面黄旗,数骑来迎。瓒视之,乃刘玄德也。刘玄德不列诸侯之内,却是公孙瓒路上相遇,叙得有意无意。孰知后来虎牢关前当先出色者,却是此人。瓒问曰:“贤弟何故在此?”玄德曰:“旧日蒙兄保备为平原县令,今闻大军过此,将来奉候,就请兄长入城歇马。”瓒指关、张而问曰:“此何人也?”玄德曰:“此关羽、张飞,备结义兄弟也。”瓒曰:“乃同破黄巾者乎?”玄德曰:“皆此二人之力。”就从玄德表带关、张,为虎牢关张本。瓒曰:“今居何职?”玄德答曰:“关羽为马弓手,张飞为步弓手。”瓒叹曰:“如此可谓埋没英雄!千古英雄往往如此,为之一叹。今董卓作乱,天下诸侯共往诛之。贤弟可弃此卑官,一同讨贼,力扶汉室,若何?”玄德曰:“愿往。”张飞曰:“当时若容我杀了此贼,免有今日之事。”快人快语。又照应前文。云长曰:“事已至此,即当收拾前去。”玄德、关、张自变量骑跟公孙瓒来,曹操接着。众诸侯亦陆续皆至,各自安营下寨,连接二百余里。

  操乃宰牛杀马,大会诸侯,商议进兵之策。太守王匡曰:“今奉大义,必立盟主。众听约束,然后进兵。”操曰:“袁本初四世三公,门多故吏,汉朝名相之裔,可为盟主。”不过以门第推之。绍再三推辞,众皆曰:“非本初不可。”绍方应允。次日,筑台三层,遍列五方旗帜,上建白旄黄钺,兵符将印,请绍登坛。绍整衣佩剑,慨然而上,焚香再拜。其盟曰:

  汉室不幸,皇纲失统。贼臣董卓,乘衅纵害,祸加至尊,虐流百姓。绍等惧社稷沦丧,纠合义兵,并赴国难。凡我同盟,齐心戮力,以致臣节,必无二志。有渝此盟,俾坠其命,无克遗育。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

  读毕歃血。众因其辞气慷慨,皆涕泗横流。歃血已罢,下坛。众扶绍升帐而坐,两行依爵位年齿分列坐定。操行酒数巡,言曰:“今日既立盟主,各听调遣,同扶国家,勿以强弱计较。”先喝破。袁绍曰:“绍虽不才,既承公等推为盟主,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国有常刑,军有纪律,各宜遵守,勿得违犯。”众皆曰:“惟命是听。”绍曰:“吾弟袁术总督粮草,应付诸营,无使有缺。与后不肯发粮相照。更须一人为先锋,直抵汜水关挑战。余各据险要,以为接应。”长沙太守孙坚出曰:“坚愿为前部。”此处极写孙氏。绍曰:“文台勇烈,可当此任。”坚遂引本部人马,杀奔汜水关来。守关将士,差流星马往洛阳丞相府告急。

  董卓自专大权之后,每日饮宴。李儒接得告急文书,径来禀卓。卓大惊,急聚众将商议。温侯吕布挺身出曰:“父亲勿虑。关外诸侯,布视之如草芥。愿提虎狼之师,尽斩其首,悬于都门。”卓大喜曰:“吾有奉先,高枕无忧矣!”言未绝,吕布背后一人吕布背后一人,那知公孙瓒背后又有人。高声出曰:“‘割鸡焉用牛刀’?不劳温侯亲往。吾斩众诸侯首级,如探囊取物耳!”卓视之,其人身长九尺,虎体狼腰,豹头猿臂:关西人也,姓华,名雄。卓闻言大喜,加为骁骑校尉。拨马步军五万,同李肃、胡轸、赵岑星夜赴关迎敌。众诸侯内有济北相鲍信,寻思孙坚既为前部,怕他夺了头功,暗拨其弟鲍忠,先将马步军三千,径抄小路,直到关下搦战。华雄引铁骑五百,飞下关来,大喝:“贼将休走!”鲍忠急待退,被华雄手起刀落,斩于马下。先写鲍忠之死,后写孙坚之勇。生擒将校极多。华雄遣人斋鲍忠首级来相府报捷,卓加雄为都督。

  却说孙坚引四将直至关前。那四将?第一个,右北平土垠人,姓程,名普,字德谋,使一条铁脊蛇矛。第二个,姓黄,名盖,字公覆,零陵人也,使铁鞭。第三个,姓韩,名当,字义公,辽西令支人也,使一口大刀。第四个,姓祖,名茂,字太荣,吴郡富春人也,使双刀。孙坚披烂银铠,裹赤帻,此处先写赤帻,为后文伏线。横古锭刀,骑花鬃马,指关上而骂曰:“助恶匹夫,何不早降!”华雄副将胡轸引兵五千,出关迎战。程普飞马挺矛,直取胡轸。斗不数合,程普刺中胡轸咽喉,死于马下。写程普正是写孙坚。副将如此,主将可知。坚挥军直杀至关前,关上矢石如雨。孙坚引兵回至梁东屯住,使人于袁绍处报捷,就于袁术处催粮。或说术曰:“孙坚乃江东猛虎,若打破洛阳,杀了董卓,正是除狼而得虎也。今不与粮,彼军必散。”术听之,不发粮草。袁术误事,可恨可恨。孙坚军缺食,军中自乱,细作报上关来。李肃为华雄谋曰:“今夜我引一军从小路下关,袭孙坚寨后。将军挥其前寨,坚可擒矣。”雄从之,传令军士饱餐,正是坚军缺食映照。乘夜下关。是夜月白风清,为照见赤帻伏线。到坚寨时已是半夜,鼓噪直进。坚慌忙披挂上马,正遇华雄。两马相交,斗不数合,后面李肃军到,竟天价放起火来,风月之下放火,风助火势,月助火光,分外猛烈。坚军乱窜。众将各自混战,止有祖茂跟定孙坚,突围而走。背后华雄追来。坚取箭,连放两箭,皆被华雄躲过;再放第三箭时,因用力太猛,拽折了鹊画弓,只得弃弓纵马而奔。祖茂曰:“主公头上赤帻射目,为贼所识认,可脱帻与某戴之。”祖茂智、勇、忠、义,色色具足。坚就脱帻换茂盔,孙坚脱帻,胜于曹操弃袍。分两路而走。雄军只望赤帻者追赶,坚乃从小路得脱。祖茂被华雄追急,将赤帻挂于人家烧不尽的庭柱上,却入树林潜躲。华雄军于月下遥见赤帻,四面围定,不敢近前。可知孙坚英勇,敌所摄服。用箭射之,方知是计,遂向前取了赤帻。祖茂于林后杀出,挥双刀欲劈华雄。雄大喝一声,将祖茂一刀砍于马下。杀至天明,雄方引兵上关。程普、黄盖、韩当都来,寻见孙坚,再收拾军马屯扎。坚为折了祖茂,伤感不已,星夜遣人报知袁绍。

  绍大惊曰:“不想孙文台败于华雄之手!”便聚众诸侯商议。众人都到,只有公孙瓒后至,绍请入帐列坐。绍曰:“前日鲍将军之弟不遵调遣,擅自进兵,杀身丧命,折了许多军士;今者孙文台又败于华雄。挫动锐气,为之奈何?”独不说起袁术之不发粮,岂非徇私。诸侯并皆不语。绍举目遍视,见公孙瓒背后立着三人,容貌异常,都在那里冷笑。此处极写刘、关、张。○如此三人,却在人背后立着,岂不可叹!岂不可怪!绍问曰:“公孙太守背后何人?”瓒呼玄德出曰:“此吾自幼同舍兄弟,平原令刘备是也。”曹操曰:“莫非破黄巾刘玄德乎?”偏是他记得。瓒曰:“然。”即令刘玄德拜见。瓒将玄德功劳,并其出身,细说一遍。绍曰:“既是汉室宗派,取坐来。”命坐。袁本初只重家世,不重功勋,可笑。备逊谢。绍曰:“吾非敬汝名爵,吾敬汝是帝室之冑耳。”玄德乃坐于末位,关、张叉手侍立于后。

  忽探子来报:“华雄引铁骑下关,用长竿挑着孙太守赤帻,好照应。来寨前大骂搦战。”绍曰:“谁敢去战?”袁术背后转出骁将俞涉,曰:“小将愿往。”绍喜,便着俞涉出马。即时报来:“俞涉与华雄战不三合,被华雄斩了。”虚写,妙。众大惊。太守韩馥曰:“吾有上将潘凤,可斩华雄。”绍急令出战。潘凤手提大斧上马。去不多时,飞马来报:“潘凤又被华雄斩了。”都用虚写,妙。○写得华雄声势,越衬得云长声势。众皆失色。绍曰:“可惜吾上将颜良、文丑未至!得一人在此,何惧华雄!”衬入此数语,一发激恼云长。言未毕,阶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更耐不得矣。众视之,见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声如巨钟,立于帐前。绍问何人。即异日杀颜良、文丑之人也。公孙瓒曰:“此刘玄德之弟关羽也。”绍问:“现居何职?”瓒曰:“跟随刘玄德充马弓手。”帐上袁术大喝曰:“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打出!”一弓手今且为王、为帝、为天尊矣。袁氏兄弟,四世三公,今何在哉?即为云长执鞭,云长之马亦决不肯也。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勇略。试教出马,如其不胜,责之未迟。”袁绍曰:“使一弓手出战,必被华雄所笑。”袁绍、袁术,真乃难兄难弟。操曰:“此人仪表不俗,华雄安知他是弓手?”关公曰:“如不胜,请斩某头。”操教酾热酒一杯,与关公饮了上马。阿瞒的是可儿。关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壮哉。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亦用虚写,妙。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写得百倍声势。后人有诗赞之曰:

  威镇乾坤第一功,辕门画鼓响咚咚。云长停盏施英勇,酒尚温时斩华雄。

  曹操大喜。只见玄德背后,转出张飞,高声大叫:“俺哥哥斩了华雄,不就这里杀入关去活拿董卓,更待何时!”快人快语。袁术大怒,喝曰:“俺大臣尚自谦让,量一县令手下小卒,安敢在此耀武扬威!都与赶出帐去!”袁术俗物,翼德何不以老拳断送之。世间此等俗物极多,一一该以老拳断送之也。曹操曰:“得功者赏,何计贵贱乎?”袁术曰:“既然公等只重一县令,我当告退。”操曰:“岂可因一言而误大事耶?”命公孙瓒且带玄德、关、张回寨。众官皆散。曹操暗使人斋牛酒,抚慰三人。阿瞒毕竟是可儿。却说华雄手下败军,报上关来。李肃慌忙写告急文书,申闻董卓。卓急聚李儒、吕布等商议。儒曰:“今失了上将华雄,贼势浩大。袁绍为盟主,绍叔袁隗,现为太傅。倘或里应外合,深为不便,可先除之。请丞相亲领大军分拨剿捕。”卓然其说,唤李催、郭汜领兵五百,围住太傅袁隗家,不分老幼尽皆诛绝。先将袁隗首级去关前号令。袁绍外不能治其弟,内不能蔽其叔,为盟主何益。卓遂起兵二十万,分为两路而来:一路先令李傕、郭汜引兵五万,把住汜水关,不要厮杀;卓自将十五万,同李儒、吕布、樊稠、张济等守虎牢关。这关离洛阳五十里。军马到关,卓令吕布领三万军去关下扎住大寨。卓自在关上屯住。

  流星马探听得,报入袁绍大寨而来。绍聚众商议。操曰:“董卓屯兵虎牢,截俺诸侯中路,今可勒兵一半迎敌。”绍乃分王匡、乔瑁、鲍信、袁遗、孔融、张杨、陶谦、公孙瓒八路诸侯往虎牢关迎敌。操引军往来救应。八路诸侯,各自起兵。河内太守王匡,引兵先到。先是一路人马。吕布带铁骑三千,飞奔来迎。王匡将军马列成阵势,勒马门旗下看时,见吕布出阵,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体挂西川红锦百花袍,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弓箭随身,手持画戟,坐下嘶风赤兔马,果然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写吕布声势,愈衬刘、关、张声势。王匡回头问曰:“谁敢出战?”后面一将,纵马挺枪而出。匡视之,乃河内名将方悦。两马相交,无五合,被吕布一戟刺于马下,挺戟直冲过来。匡军大败,四散奔走。布东西冲杀,如入无人之境。幸得乔瑁、袁遗两军皆至,又是两路人马。来救王匡,吕布方退。三路诸侯各折了些人马,退三十里下寨。随后五路军马都至,又是五路人马。八路人马,写得参差有势。一处商议。言吕布英雄,无人可敌。此时袁术何不以“四世三公”四字退却吕布也?正虑间,小校报来:“吕布搦战。”八路诸侯,一齐上马。军分八队,布在高冈。遥望吕布一簇军马绣旗招飐,先来冲阵。上党太守张杨部将穆顺,出马挺枪迎战,被吕布手起一戟刺于马下。众大惊。北海太守孔融部将武安国,使铁锤飞马而出。吕布挥戟拍马来迎,战到十余合,一戟砍断安国手腕,弃锤于地而走。八路军兵齐出,救了武安国。吕布退回去了。

  众诸侯回寨商议。曹操曰:“吕布英勇无敌,可会十八路诸侯,共议良策。若擒了吕布,董卓易诛耳!”正议间,吕布复引兵搦战。八路诸侯齐出。公孙瓒挥槊亲战吕布。战不数合,瓒败走,吕布纵赤兔马赶来。那马日行千里,飞走如风。看看赶上,布举画戟,望瓒后心便刺。傍边一将,圆睁环眼,倒竖虎须,挺丈八蛇矛,飞马大叫:“三姓家奴休走!燕人张飞在此!”杀华雄先写云长,战吕布先写翼德,都好。吕布见了,弃了公孙瓒,便战张飞。飞抖擞精神,酣战吕布。连斗五十余合,不分胜负。云长见了,把马一拍,舞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来夹攻吕布。三匹马丁字儿厮杀。战到三十合,战不倒吕布。刘玄德掣双股剑,骤黄鬃马,刺斜里也来助战。这三个围住吕布,转灯儿般厮杀,今日走马灯,多用三战吕布故事,这便是灯样。八路人马都看得呆了。其实好看。此时众人亦只好看得。吕布架隔遮拦不定,看着玄德面上,虚刺一戟,玄德急闪。吕布荡开阵角,倒拖画戟,飞马便回。三个那里肯舍,拍马赶来。八路军兵,喊声大震,一齐掩杀。吕布军马望关上奔走,玄德、关、张随后赶来。古人曾有篇言语,单道着玄德、关、张三战吕布:

  汉朝天数当桓灵,炎炎红日将西倾。奸臣董卓废少帝,刘协懦弱魂梦惊。曹操传檄告天下,诸侯奋怒皆兴兵。议立袁绍作盟主,誓扶王室定太平。温侯吕布世无比,雄才四海夸英伟。护躯银铠砌龙鳞,束发金冠簪雉尾。参差宝带兽平吞,错落锦袍飞凤起。龙驹跳踏起天风,画戟荧煌射秋水。出关搦战谁敢当?诸侯胆裂心惶惶。踊出燕人张冀德,手持蛇矛丈八槍。虎须倒竖翻金线,环眼圆睁起电光。酣战未能分胜败,阵前恼起关云长。青龙宝刀灿霜雪,鹦鹉战袍飞蛱蝶。马蹄到处鬼神嚎,目前一怒应流血。枭雄玄德掣双锋,抖擞天威施勇烈。三人围绕战多时,遮拦架隔无休歇。喊声震动天地翻,杀气迷漫牛斗寒。吕布力穷寻走路,遥望家山拍马还。倒拖画杆方天戟,乱散销金五彩幡。顿断线涤走赤兔,翻身飞上虎牢关。

  三人直赶吕布到关下,看见关上西风飘动青罗伞盖。张飞大叫:“此必董卓!追吕布有甚强处?不如先拿董贼,便是斩草除根!”快人快语。拍马上关,来擒董卓。每回之末,定作异样惊人语。妙绝。正是:

  擒贼定须擒贼首,奇功端的待奇人。

  未知胜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1 慕容剑
第六回 焚金阙董卓行凶 匿玉玺孙坚背约

  无故而迁天子,则比于蒙尘;无端而迁百姓,则等于流窜。迁天子不易,迁百姓更难。昔汉武徒关中豪杰,择富者而徙之:其贫者不中徙也。今董卓杀富户而徙贫民,富者既死于罪,贫者复死于徙:民生其时,富亦死,贫亦死,<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其不在周宣,而在汉献乎?
  平王居东而周衰,光武居东而汉兴,其故何也?一则能诛王莽,而冠履之分明;一则不能讨申侯,而君臣之义灭也。盘庚复成汤之故宇而殷盛,献帝复高祖之故土(此)而汉亡,其故何也?一则天子当阳,而曲达其迓续民命之情;一则暴臣当国,而大逞其劫夺民生之恶也。总之君尊则治,君卑则乱;民安则治,民危则乱。安在西方之必胜于东而新都之宜复其旧哉?

  观董卓行事,是愚蠢强盗,不是权诈奸雄。奸雄必要结民心,奸雄必假行仁义。今焚宫室、发陵寝,杀百姓、掳赀财,不过如张角等所为。后人并称卓、操,孰知卓之不及操也远甚!

  人各一心,不能同事,苏秦洹水之约,所以不久而散也。前者孙坚欲战,而袁术沮之;今者曹操欲战,而袁绍复沮之,使有志之人,动而掣肘,可胜叹哉!至于刘表,徒负虚名。不闻其得曹操之檄而谋董卓,但见其奉袁绍之书而截孙坚,其无用可知矣。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众将易得,主将难求。为从者万辈,不若为首者一人之重也。“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公”,此语可垂千古。

  曹操几死者三:献刀而逃,在中牟军士所获,一死也;陈宫于客店欲杀之,二死也;荥阳之战,中箭堕马,三死也。脱此三死,人为曹幸,我独为操恨,恨其不得以一死成忠义之名。天下固有生不如死者,此类是也。

  玉玺琢自祖龙,则祖龙以前,夏、商、周之为天子,何尝有玉玺耶?况祖龙三十六年玉玺失而复得,而祖龙即于明年死,是失之不足忧,得之不足喜也。孙坚举动,颇有忠义之气,一得玉玺,而忽怀异心,亦其见之不明耳。

  却说张飞拍马赶到关下,关上矢石如雨,不得进而回。八路诸侯,同请玄德、关、张贺功,使人去袁绍寨中报捷。

  绍遂移檄孙坚,令其进兵。不奖刘、关、张战捷,只檄孙坚进兵;但教孙坚进兵,不责袁术给粮:殊为可笑。坚引程普、黄盖至袁术寨中相见。坚以杖画地曰:“董卓与我本无仇隙,今我奋不顾身,亲冒矢石来决死战者,上为国家讨贼,此句责他无君。下为将军家门之私。指袁隗受害。○此句责他无亲。而将军却听谗言,不发粮草,致坚败绩。将军何安?”术惶恐无言,命斩进谗之人,以谢孙坚。忽人报坚曰:“关上有一将乘马来寨中,要见将军。”坚辞袁术,归到本寨,唤来问时,乃董卓爱将李傕。奇。坚曰:“汝来何为?”傕曰:“丞相所敬者,惟将军耳。今特使傕来结亲:丞相有女,欲配将军之子。”“匪寇,婚媾。”突如其来。坚大怒,叱曰:“董卓逆天无道,荡覆王室,吾欲夷其九族以谢天下,安肯与逆贼结亲耶!吾不斩汝,汝当速去,早早献关,饶你性命!倘若迟误,粉骨碎身!”孙坚是汉子,与吕布大异。

  李傕抱头鼠窜,回见董卓,说孙坚如此无礼。卓怒,问李儒。儒曰:“温侯新败,兵无战心。不若引兵回洛阳,迁帝于长安,以应童谣。近日街市童谣曰:‘西头一个汉,东头一个汉。鹿走入长安,方可无斯难。’童谣甚奇。臣思此言:‘西头一个汉’,乃应高祖旺于西都长安,传一十二帝;‘东头一个汉’,乃应光武旺于东都洛阳,今亦传一十二帝。李儒所解,不合童谣。盖“东头一个汉”乃指许都,“西头一个汉”乃指蜀汉也。天运合回。丞相迁回长安,乃保无虞。”卓大喜曰:“非汝言,吾实不悟。”遂引吕布星夜回洛阳,商议迁都。聚文武于朝堂,卓曰:“汉东都洛阳三百余年,气数已衰。吾观旺气,实在长安。吾欲奉驾西幸,汝等各宜促装!”司徒杨彪曰:“关中残破零落。今无故捐宗庙、弃皇陵,恐百姓惊动。天下动之至易,安之至难,望丞相鉴察。”此从百姓起见,言现居不可动摇。卓怒曰:“汝阻国家大计耶?”太尉黄琬曰:“杨司徒之言是也。往者王莽篡逆,更始赤眉之时,焚烧长安,尽为瓦砾之地;更兼人民流移,百无一二。今弃宫室而就荒地,非所宜也。”此从朝廷起见,言荒地不可建都。卓曰:“关东贼起,天下播乱。长安有崤函之险;更近陇右,木石砖瓦克日可办,宫室营造不须月余。汝等再休乱言。”司徒荀爽谏曰:“丞相若欲迁都,百姓骚动不宁矣。”荀爽之意亦重在百姓。卓大怒曰:“吾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拋却百姓,安有天下?确是不通文理之言。即日罢杨彪、黄琬、荀爽为庶民。卓出上车,只见二人望车而揖,视之,乃尚书周毖、城门校尉伍琼也。卓问有何事,毖曰:“今闻丞相欲迁都长安,故来谏耳。”卓大怒曰:“我始初听你两个,保用袁绍;今绍已反,是汝等一党!”照应前文。叱武士推出都门斩首。遂下令迁都,限来日便行。

  李儒曰:“今钱粮缺少,洛阳富户极多,可籍没入官。但是袁绍等门下,杀其宗党而抄其家赀,必得巨万。”读“哿矣富人”之诗,而叹幽、厉之朝犹为盛世也。卓即差铁骑五千、遍行捉拿洛阳富户共数千家,插旗头上,大书“反臣逆党”,尽斩于城外,取其金赀。何不竟题之曰“富户”,而必借逆党为名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生乱世,不幸而富,便当族耳。陶朱公三致千金而三散之,诚惧此也。李傕、郭汜尽驱洛阳之民数百万口,前赴长安,富民死,贫民徙,所得何罪?每百姓一队,间军一队,互相拖押。死于沟壑者,不可胜数。又纵军士淫人妻女,夺人粮食。啼哭之声,震动天地。不是丞相要迁都,却是强盗殿场矣。卓临行,教诸门放火焚烧居民房屋,并放火烧宗庙宫府。南北两宫,火焰相接;长乐宫庭,尽为焦土。仿佛楚人一炬。又差吕布发掘先皇及后妃陵寝,取其金宝。军士乘势掘官民坟冢殆尽。黄巾贼反不如此之甚。董卓装载金珠缎匹好物数千余车,劫了天子并后妃等,竟望长安去了。王莽知有<金縢>而学之,要做假圣人;董卓不知有<盘庚>而学之,竟做真强盗。却说卓将赵岑见卓已弃洛阳而去,便献了汜水关。孙坚驱兵先入。玄德、关、张杀入虎牢关,诸侯各引军入。

  且说孙坚飞奔洛阳,遥望火焰冲天,黑烟铺地,二三百里并无鸡犬人烟。坚先发兵救灭了火,令众诸侯各于荒地上屯住军马。曹操来见袁绍曰:“今董贼西去,正可乘势追袭。本初按兵不动,何也?”众诸侯中,毕竟孙、曹二人出色。绍曰:“诸兵疲困,进恐无益。”庸夫无胆。操曰:“董贼焚烧宫室,劫迁天子,海内震动,不知所归。此天亡之时也,一战而天下定矣。诸公何疑而不进?”袁、曹优劣又见于此。众诸侯皆言不可轻动。俱是庸夫。操大怒曰:“竖子不足与谋!”遂自引兵万余,领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李典、乐进,星夜来赶董卓。是壮举,不是轻动。

  且说董卓行至荥阳地方,太守徐荣出接。李儒曰:“丞相新弃洛阳,防有追兵。可教徐荣伏军荥阳城外山坞之旁,若有兵追来,可竟放过,待我这里杀败,然后截住掩杀:令后来者不敢复追。”若十八路齐出,一徐荣何足当之!可恨众人愚懦,致令孟德败兵。卓从其计,又令吕布引精兵歇后。布正行间,曹操一军赶上。吕布大笑曰:“不出李儒所料也!”将军马摆开。曹操出马,大叫:“逆贼劫迁天子,流徙百姓,将欲何往?”吕布骂曰:“背主懦夫,何得妄言!”夏侯惇挺枪跃马,直取吕布。战不数合,李傕引一军从左边杀来,操急令夏侯渊迎敌。右边喊声又起,郭汜引军杀到,操急令曹仁迎敌。三路军马,势不可当。夏侯惇抵敌吕布不住,飞马回阵。布引铁骑掩杀。操军大败,回望荥阳而走。此败非操之罪,乃众诸侯之罪也。走至一荒山脚下,时约二更,月明如昼(画)。闲笔点缀,绝佳。方才聚集残兵,正欲埋锅造饭,只听得四围喊声,徐荣伏兵尽出。徐荣党恶,与李儒等。曹操慌忙策马,夺路奔逃,正遇徐荣,转身便走。荣搭上箭,射中操肩膊。操带箭逃命,踅过山坡,两个军士伏于草中,见操马来,二枪齐发,操马中枪而倒。操翻身落马,被二卒擒住。使读者吃一吓。只见一将飞马而来,挥刀砍死两个步军,下马救起曹操。不谓竟有此一救。○读到此处,方知“月明如昼(画)”四字点缀得好。惟其月明如昼(画),故一来便见;若暗黑中,正自摸不着也。操视之,乃曹洪也。操曰:“吾死于此矣,贤弟可速去!”洪曰:“公急上马!洪愿步行。”操曰:“贼兵赶上,汝将奈何?”洪曰:“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公。”曹洪真好兄弟。乃不从一家起见,而以天下起见,所以更奇。操曰:“吾若再生,汝之力也。”操上马,洪脱去衣甲,拖刀跟马而走。天下可无洪,曹操却不可无洪。约走至四更余,只见前面一条大河阻住去路,后面喊声渐近。使读者又吃一吓。操曰:“命已至此,不得复活矣!”洪急扶操下马,脱去袍铠,负操渡水。此时又不可无洪。才过彼岸,追兵已到,隔水放箭。操带水而走。险杀,吓杀。比及天明,又走三十余里,土冈下少歇。忽然喊声起处,一彪人马赶来:却是徐荣从上流渡河来追。使读者又吃一吓。操正慌急间,只见夏侯惇、夏侯渊自变量十骑飞至,大喝:“徐荣勿伤吾主!”不谓又有此一救。徐荣便奔夏侯惇,惇挺枪来迎。交马数合,惇刺徐荣于马下,杀得好。杀散余兵。随后曹仁同李典、乐进各引兵寻到。见了曹操,忧喜交集。聚集残兵五百余人,同回河南。曹操此一战,虽败犹荣。

  却说众诸侯分屯洛阳。孙坚救灭宫中余火,屯兵城内,设帐于建章殿基上。坚令军士扫除宫殿瓦砾;凡董卓所掘陵寝,尽皆掩闭。于太庙基上草创殿屋三间,请众诸侯立列圣神位,宰太牢祀之。孙坚忙中举动,大是可观。祭毕皆散。坚归寨中。是夜星月交辉,“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杆。”乃按剑露坐,仰观天文。见紫微垣中,白气漫漫,坚叹曰:“帝星不明,贼臣乱国,万民涂炭,京城一空!”言讫,不觉泪下。在瓦砾场上看月,又在旧殿基上看月。月色愈好,人情愈悲。孙坚洒泪数语,可当唐人怀古诗数首。旁有军士指曰:“殿南有五色毫光,起于井中。”亦使读者眼光闪烁。坚唤军士点起火把,下井打捞。捞起一妇人尸首,虽然日久,其尸不烂:此妇人之死,不在董卓放火之时,却在张让作乱之时。宫样装束,项下带一锦囊。取开看时,内有朱红小匣,用金锁锁着。启视之,乃一玉玺:方圆四寸,上镌五龙交纽,旁缺一角,以黄金镶之。上有篆文八字,云:“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前文不见了传国玺,今于此处还他下落,妙补前文。坚得玺,乃问程普。普曰:“此传国玺也!此玉是昔日卞和,于荆山之下,见凤凰栖于石上,载而进之楚文王。解之,果得玉。秦二十六年,令良工琢为玺,李斯篆此八字于其上。应上篆文八字句。二十八年始皇巡狩,至洞庭湖,风浪大作,舟将覆,急投玉玺于湖而止。未曾入井,先曾入湖。至三十六年,始皇巡狩至华阴,有人持玺遮道,与从者曰:‘持此还祖龙。’言讫不见。此玺复归于秦,始皇得玺于活人,孙坚得玺于死妇。明年始皇崩。得玺即死,又何取乎玺也。后来子婴将玉玺献与汉高祖。后至王莽篡逆,孝元皇太后将印打王寻、苏献,崩其一角,以金镶之。应上旁缺一角句。光武得此宝于宜阳,传位至今。近闻十常侍作乱,劫少帝出北邙,回宫失此宝。又与前失玺照应。今天授主公,必有登九五之分。孙坚改节,实因程普此二语。此处不可久留,宜速回江东,别图大事。”坚曰:“汝言正合吾意。明日便当托疾辞归。”孙坚得一玉玺便尔心变,惜哉!商议已定,密谕军士勿得泄漏。正为下文军人泄漏伏线。

  谁想内中一军,是袁绍乡人,欲假此为进身之计,连夜偷出营寨来报袁绍。绍与之赏赐,暗留军中。次日,孙坚来辞袁绍,曰:“坚抱小疾,欲归长沙,特来别公。”绍笑曰:“吾知公疾,乃害传国玺耳。”趣甚。坚失色曰:“此言何来?”绍曰:“今兴兵讨贼,为国除害;玉玺乃朝廷之宝,公既获得,当对众留于盟主处。也不怀好意。候诛了董卓,复归朝廷。今匿之而去,意欲何为?”坚曰:“玉玺何由在吾处?”绍曰:“建章殿井中之物何在?”坚曰:“吾本无之,何强相逼?”绍曰:“作速取出,免自生祸。”坚指天为誓曰:“吾若果得此宝私自藏匿,异日不得善终,死刀箭之下!”今之盗物者极会赌咒,孙坚英雄,何亦尔尔?众诸侯曰:“文台如此说誓,想必无之。”绍唤军士出曰:“打捞之时,有此人否?”坚大怒,拔所佩之剑,要斩那军士。绍亦拔剑曰:“汝斩军人,乃欺我也。”绍背后颜良、文丑皆拔剑出鞘。坚背后程普、黄盖、韩当亦掣刀在手。众诸侯一齐劝住。坚随即上马,拔寨离洛阳而去。去了一个有用人。绍大怒,遂写书一封,差心腹人连夜往荆州送与刺史刘表,教就路上截住夺之。伏线。

  次日,人报曹操追董卓,战于荥阳,大败而回。绍令人接至寨中,会众置酒,与操解闷。孙坚无心对月,曹操亦何心对酒。饮宴间,操叹曰:“吾始兴大义,为国除贼。诸公既仗义而来,操之初意,欲烦本初引河内之众,临孟津;酸枣诸将固守成皋,据敖仓,塞轘辕、大谷,制其险要;公路率南阳之军,驻丹、析,入武关,以震三辅。皆深沟高垒,勿与战,益为疑兵,示天下形势。以顺诛逆,可立定也。所言确是良策。今迟疑不进,大失天下之望。操窃耻之!”绍等无言可对。既而席散,操见绍等各怀异心,料不能成事,自引军投扬州去了。又去了一个有用人。公孙瓒谓玄德、关、张曰:“袁绍无能为也,久必有变。吾等且归。”遂拔寨北行。又去了三个有用人。至平原,令玄德为平原相,自去守地养军。兖州太守刘岱,问东郡太守乔瑁借粮。瑁推辞不与,岱引军突入瑁营,杀死乔瑁,尽降其众。袁绍见众人各自分散,就领兵拔寨,离洛阳,投关东去了。盟主走了,好个盟主。

  却说荆州刺史刘表,字景升,山阳高平人也。乃汉室宗亲。幼好结纳,与名士七人为友,时号“江夏八俊”。刘表徒负虚名。那七人?汝南陈翔,字仲麟;同郡范滂,字孟博;鲁国孔昱,字世元;渤海范康,字仲真;山阳檀敷,字文友;同郡张俭,字符节;南阳岑晊,字公孝:刘表与此七人为友。今之依托名流、自谓名士者,皆刘表类也。有延平人蒯良、蒯越,襄阳人蔡瑁为辅。当时看了袁绍书,随令蒯越、蔡瑁,引兵一万来截孙坚。既能引兵截孙坚,何不兴兵勤王室?坚军方到,蒯越将阵摆开,当先出马。孙坚问曰:“蒯英度何故引兵截吾去路?”越曰:“汝既为汉臣,如何私匿传国之宝?可速留下,放汝归去!”坚大怒,命黄盖出战。蔡瑁舞刀来迎。斗到数合,盖挥鞭打瑁,正中护心镜。瑁拨回马走,孙坚乘势杀过界口。山背后金鼓齐鸣,乃刘表亲自引军来到。孙坚就马上施礼曰:“景升何故信袁绍之书,相逼邻郡?”表曰:“汝匿传国玺,将欲反耶?”坚曰:“吾若有此物,死于刀箭之下!”只管赌咒。表曰:“汝若要我听信,将随军行李任我搜看。”坚怒曰:“汝有何力,敢小觑我!”方欲交兵,刘表便退。坚纵马赶去,两山后伏兵齐起,背后蔡瑁、蒯越赶来,将孙坚困在垓心。正是:

  玉玺得来无用处,反因此宝动刀兵。

  毕竟孙坚怎地脱身,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1 慕容剑
第七回 袁绍盘河战公孙 孙坚跨江击刘表

  诸侯纷纷,互相争竞,天下已成四分五裂之势。一董卓未死,而天下又生出无数董卓。欲举而一之固难,欲举而三之,亦正不易也。
  袁绍之取冀州,谋亦巧哉。然人知韩馥、公孙瓒为袁绍所愚,而不知袁绍又为董卓所愚。绍初为盟主以讨卓,何其壮也!今董卓遣一介之使以和之,而遂奉命不遑:呜呼,有愧曹操多矣!

  善盗物者最会赌咒,亦惟善赌咒者最会盗物。观于孙坚故事,可为寒心。

  一玉玺耳,孙坚匿焉,袁绍争焉,刘表截焉。究竟孙坚不因得玺而帝,反因得玺而死。若备之帝蜀,未尝得玺;丕之帝魏,权之帝吴,亦皆不因玺。噫嘻!皇帝不皇帝,岂在玉玺不玉玺哉?

  看此回瓒与绍战,一日之间,忽败忽胜,忽胜忽败,变态不测。至于文弱如刘表,勇壮如孙坚,必以为胜在孙、败在刘,而事之相反,又不可料如此。嗟乎!茫茫世事,何常之有?一部<三国志>,俱当作如是观。微独<三国>而已,一部十七史,俱当作如是观。  

  此回叙孙坚之终,叙孙策之始,凡皆为孙权而叙之也。孙权于此卷方纔出名,乃出名而犹未出色,止写得孙策出色耳。然与刘、曹鼎立者,孙权也,是孙权为主,而孙坚、孙策皆客也。且因孙权而叙其父兄,则又以孙坚、孙策为主,而袁绍、公孙瓒又其客也。然公孙瓒文中忽有一刘备,突如其来,倏焉而往,而公孙瓒遂表备为平原相,则因刘备而叙及公孙瓒,因公孙瓒而叙及袁绍:是又以袁绍之战公孙为主,而孙坚之击刘表为客矣。何也?分汉鼎者孙权,而继汉统者刘备也。以三国为主,则绍、瓒等皆其客;三国以刘备为主,则孙权又其客也。今此回之目曰“袁绍战公孙”,而注意乃在刘备;曰“孙坚击刘表”,而注意乃在孙权:宾中有主,主中又有宾,读<三国志>者不可以不辨。

  却说孙坚被刘表围住,亏得程普、黄盖、韩当三将死救得脱,折兵大半。夺路引兵回江东。自此孙坚与刘表结怨。伏一笔。

  且说袁绍屯兵河内,缺少粮草。冀州牧韩馥遣人送粮以资军用。袁术不发粮而致孙坚之败,韩馥以送粮而启袁绍之谋。庸人举动皆错。谋士逢纪说绍曰:“大丈夫纵横天下,何待人送粮为食!冀州乃钱粮广盛之地,将军何不取之?”绍曰:“未有良策。”纪曰:“可暗使人驰书与公孙瓒,令进兵取冀州,约以夹攻。瓒必兴兵。韩馥无谋之辈,必请将军领州事。就中取事,唾手可得。”绍大喜,即发书到瓒处。瓒得书,见说共攻冀州,平分其地,大喜,即日兴兵。绍却使人密报韩馥。馥慌聚荀谌、辛评二谋士商议。如此二人,亦称谋士,可笑。谌曰:“公孙瓒将燕、代之众,长驱而来,其锋不可当。兼有刘备、关、张助之,难以抵敌。今袁本初智勇过人,手下名将极广,将军可请彼同治州事。彼必厚待将军,无患公孙瓒矣。”正中逢纪之计。韩馥即差别驾关纯去请袁绍。长史耿武谏曰:“袁绍孤客穷军,仰我鼻息,譬如婴儿在股掌之上,绝其乳哺立可饿死。奈何欲以州事委之?此引虎入羊群也!”冀州未尝无人。馥曰:“吾乃袁氏之故吏,才能又不如本初。古者择贤者而让之,诸君何嫉妒耶?”耿武叹曰:“冀州休矣!”于是弃职而去者三十余人,独耿武与关纯伏于城外,以待袁绍。数日后,绍引兵至,耿武、关纯拔刀而出,欲刺杀绍。绍将颜良立斩耿武,文丑砍死关纯。二人烈烈,可谓忠于韩馥。绍入冀州,以馥为奋威将军,以田丰、沮授、许攸、逢纪分掌州事,尽夺韩馥之权。“择贤而让”,贤者固如是乎?馥懊悔无及,遂弃下家小,匹马往投陈留太守张邈去了。虎入羊群,羊能存乎?其得去,犹幸矣。

  却说公孙瓒知袁绍已据冀州,遣弟公孙越来见绍,欲分其地。绍曰:“可请汝兄自来,吾有商议。”越辞归。行不到五十里,道旁闪出一彪军马,口称:“我乃董丞相家将也!”乱箭射死公孙越。袁绍不能讨董卓,反假作董家兵以杀人。如此举动,有愧盟主多矣。从人逃回,见公孙瓒,报越已死。瓒大怒,曰:“袁绍诱我起兵攻韩馥,他却就里取事。今又诈董卓兵射死吾弟,此冤如何不报!”尽起本部兵杀奔冀州来。绍知瓒兵至,亦领军出,二军会于盘河之上。绍军于盘河桥东,瓒军于桥西。瓒立马桥上,大呼曰:“背义之徒,何敢卖我!”绍亦策马至桥边,指瓒曰:“韩馥无才,愿让冀州于吾,与尔何干?”瓒曰:“昔日以汝为忠义,推为盟主,今之所为,真狼心狗行之徒,有何面目立于世间!”回思向日歃血定盟,可发一笑。今之称盟兄盟弟者须要仔细。袁绍大怒曰:“谁可擒之?”言未毕,文丑策马挺枪,直杀上桥。公孙瓒就桥边与文丑交锋。战不到十余合,瓒抵挡不住,败阵而回,文丑乘势追赶。瓒走入阵中,文丑飞马径入中军,往来冲突。瓒手下健将四员,一齐迎战,被文丑一枪刺一将下马,三将俱走。文丑直赶公孙瓒出阵后,瓒望山谷而逃。文丑骤马厉声大叫:“快下马受降!”瓒弓箭尽落,头盔坠地,披发纵马;奔转山坡,其马前失,瓒翻身落于坡下。文丑急捻枪来刺。读书者至此,必曰公孙瓒休矣。忽见草坡左侧转出个少年将军,飞马挺枪,直取文丑。来得突兀。公孙瓒扒上坡去,看那少年,生得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威风凛凛,与文丑大战五六十合,胜负未分。在公孙瓒眼中看出,分外声势。瓒部下救军到,文丑拨回马去了。那少年也不追赶。瓒忙下土坡,问那少年姓名。那少年欠身答曰:“某乃常山真定人也,姓赵,名云,字子龙。此人突如其来。人谓当日公孙瓒得一救星,却是异日刘玄德得一帮手。本袁绍辖下之人。因见绍无忠君救民之心,故特弃彼而投麾下。子龙立志,高人一等。不期于此处相见。”瓒大喜,遂同归寨,整顿甲兵。

  次日,瓒将军马分作左右两队,势如羽翼。马五千余匹,大半皆是白马。因公孙瓒曾与羌人战,尽选白马为先锋,号为“白马将军”,羌人但见白马便走,因此白马极多。闲文错杂得妙。袁绍令颜良、文丑为先锋,各引弓弩手一千,亦分作左右两队。令在左者射公孙瓒右军,在右者射公孙瓒左军。再令曲义引八百弓手,步兵一万五千,列于阵中。一边马多,一边箭多。袁绍自引马步军数万于后接应。公孙瓒初得赵云,不知心腹,令其另领一军在后。便非能知人、能用人之人。遣大将严纲为先锋。瓒自领中军,立马桥上,傍竖大红圈金线帅字旗于马前。有声有色。○先伏一笔。从辰时擂鼓,直到巳时,绍军不进。曲义令弓手皆伏于遮箭牌下,只听炮响发箭。严纲鼓噪吶喊,直取曲义。义军见严纲兵来,都伏而不动,直到来得至近,一声炮响,八百弓弩手一齐俱发。曲义亦能军。纲急待回,被曲义拍马舞刀,斩于马下。瓒军大败。左右两军欲来救应,都被颜良、文丑引弓弩手射住。马多不如箭多。绍军并进,直杀到界桥边。曲义马到,先斩执旗将,把绣旗砍倒。若使子龙在前,必不至此。公孙瓒见砍倒绣旗,回马下桥而走。瓒军一败。曲义引军直冲到后军,正撞着赵云,挺枪跃马,直取曲义。战不数合,一枪刺曲义于马下。赵云一骑马飞入绍军,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公孙瓒引军杀回,绍军大败。瓒军一胜。

  却说袁绍先使探马看时,回报曲义斩将搴旗,追赶败兵,因此不作准备。与田丰引着帐下持戟军士数百人,弓箭手数十骑,乘马出观,呵呵大笑:“公孙瓒无能之辈!”正说之间,忽见赵云冲到面前。弓箭手急待射时,云连刺数人,众军皆走。后面瓒军团团围裹上来。田丰慌对绍曰:“主公且于空墙中躲避。”绍以兜鍪扑地,大呼曰:“大丈夫愿临阵斗死,岂可入墙而望活乎!”此时气概,惜不用之于讨董卓之时。众军士齐心死战,赵云冲突不入,绍兵大队掩至,颜良亦引军来到,两路并杀。赵云保公孙瓒杀透重围,回到界桥。绍驱兵大进,复赶过桥,落水死者不计其数。瓒军又一败。○处处夹写桥,妙。袁绍当先赶来,不到五里,只听得山背后喊声大起,闪出一彪人马。为首三员大将,乃是刘玄德、关云长、张翼德。读书者至此,亦正想公等三人。因在平原探知公孙瓒与袁绍相争,特来助战。当下三匹马三般兵器,飞奔前来,直取袁绍。绍惊得魂飞天外,手中宝刀坠于马下,忙拨马而逃。四世三公,奈何惧此一县令、两弓手耶?众人死救过桥。瓒军又一胜。○写两军忽胜忽败,令读者目光霍霍。公孙瓒亦收军归寨。玄德、关、张动问毕,瓒曰:“若非玄德远来救我,几乎狼狈。”教与赵云相见,玄德甚相敬爱,便有不舍之心。眼力绝胜公孙瓒。○此为后文子龙归刘张本。

  却说袁绍输了一阵,坚守不出。两军相拒月余,有人来长安报知董卓。李儒对卓曰:“袁绍与公孙瓒,亦当今豪杰。现在盘河厮杀,宜假天子之诏,差人往和解之。二人感德,必顺太师矣。”卓曰善。次日,便使太傅马日磾、音低。太仆赵岐,斋诏前去。二人来至河北,绍出迎于百里之外,再拜奉诏。此果天子诏耶?乃董卓令耳。昔日盟众而讨之,今日再拜而奉之,绍真懦夫哉!次日,二人至瓒营宣谕,瓒乃遣使致书于绍,互相讲和。二人自回京复命。瓒即日班师,又表荐刘玄德为平原相。玄德与赵云分别,执手垂泪,不忍相离。云叹曰:“某曩日误认公孙瓒为英雄,今观所为,亦袁绍等辈耳!”玄德曰:“公且屈身事之,相见有日。”洒泪而别。此时子龙不即归刘,非子龙之恋瓒,乃玄德之爱瓒也。

  却说袁术在南阳,闻袁绍新得冀州,遣使来求马千匹,绍不与。术怒,自此兄弟不睦。曹家兄弟相救,袁家兄弟相仇。袁曹优劣,又见于此。又遣使往荆州,问刘表借粮二十万,表亦不与。术恨之,密遣人遗书于孙坚,使伐刘表。袁术前以不发粮而致孙坚于败,今又恨他人之不发粮而误孙坚之死,可恨。其书略曰:

  前者刘表截路,乃吾兄本初之谋也。今本初又与表私议,欲袭江东。公可速兴兵伐刘表,吾为公取本初,是何言欤!二仇可报。公取荆州,吾取冀州,切勿误也!有此一番致书,便为后文孙策投袁术张本。

  坚得书曰:“叵耐刘表,昔日断吾归路,今不乘时报恨,更待何年!”聚帐下程普、黄盖、韩当等商议。程普曰:“袁术多诈,未可准信。”坚曰:“吾自欲报仇,岂望袁术之助乎?”语亦壮。便差黄盖先来江边安排战船,多装军器粮草,大船装载战马,克日兴师。江中细作探知,来报刘表。表大惊,急聚文武将士商议。蒯良曰:“不必忧虑。可令黄祖部领江夏之兵为前驱,主公率荆襄之众为援。孙坚跨江涉湖而来,安能用武乎?”计亦通。表然之,令黄祖设备,随后便起大军。

  却说孙坚有四子,皆吴夫人所生。长子名策,字伯符;次子名权,字仲谋;三子名翊,字叔弼;四子名匡,字季佐。孙坚将死,其子方欲出头,故百忙中特为叙出。吴夫人之妹,即为孙坚次妻,后有二乔,前有二吴。二乔各配一婿,二吴却共归一夫。亦生一子一女,子名朗,字早安;女名仁。并叙其女,为后配刘备张本。坚又过房俞氏一子,名韶,字公礼。坚有一弟,名静,字幼台。坚临行,静引诸子列拜于马前而谏曰:“今董卓专权,天子懦弱,海内大乱,各霸一方。江东方稍宁,以一小恨而起重兵,非所宜也。愿兄详之!”文台之弟,胜似本初之弟。坚曰:“弟勿多言。吾将纵横天下,有仇岂可不报!”长子孙策曰:“如父亲必欲往,儿愿随行。”坚许之。遂与策登舟,杀奔樊城。樊城在襄阳府。黄祖伏弓弩手于江边,见船傍岸,乱箭俱发。坚令诸军不可轻动,只伏于船中,来往诱之;一连三日,船数十次傍岸。黄祖军只顾放箭,箭已放尽,坚却拔船上所得之箭,约十数万。当日正值顺风,坚令军士一齐放箭,朱晦翁见此,亦当注曰:“即以其人之箭,还射其人之兵。”岸上支吾不住,只得退走。坚军登岸,程普、黄盖分兵两路,直取黄祖营寨。背后韩当驱兵大进。三面夹攻,黄祖大败,弃却樊城,走入邓城。孙坚大胜。坚令黄盖守住船只,亲自统兵追袭。黄祖引军出迎,布阵于野。坚列成阵势,出马于门旗之下。孙策也全副披挂,挺枪立马于父侧。本初无弟,文台有儿。黄祖引二将出马:一个是江夏张虎,一个是襄阳陈生。黄祖扬鞭大骂:“江东鼠贼,安敢侵犯汉室宗亲境界!”便令张虎搦战。坚阵内韩当出迎。两骑相交,战三十余合,陈生见张虎力怯,飞马来助。孙策望见,按住手中枪,扯弓搭箭,正射中陈生面门,应弦落马。张虎见陈生坠地,吃了一惊,措手不及,被韩当一刀,削去半个脑袋。程普纵马直来阵前捉黄祖。黄祖弃却头盔、战马,杂于步军内逃命。孙坚掩杀败军,直到汉水,汉水在襄阳城南,其源出陕西嶓冢山。命黄盖将船只进泊汉江。孙坚又大胜。

  黄祖聚败军来见刘表,备言坚势不可当。表慌请蒯良商议。良曰:“目今新败,兵无战心,只可深沟高垒,以避其锋。却潜令人求救于袁绍,此围自可解也。”有袁术致书于孙坚,便有刘表求救于袁绍:势所必然。蔡瑁曰:“子柔之言,直拙计也。兵临城下,将至壕边,岂可束手待毙!某虽不才,愿请军出城,以决一战。”刘表许之。蔡瑁引军万余,出襄阳城外,于岘山[眉]岘,贤上声。岘山在襄阳角城南。布阵。孙坚将得胜之兵,长驱大进。蔡瑁出马。坚曰:“此人是刘表后妻之兄也,谁与吾擒之?”蔡瑁出处从孙坚口中点出,叙事妙品。程普挺铁脊矛,出马与蔡瑁交战。不到数合,蔡瑁败走。坚驱大军,杀得尸横遍野。蔡瑁逃入襄阳。孙坚又大胜。蒯良言瑁不听良策,以致大败,按军法当斩。刘表以新娶其妹,不肯加刑。刘表溺爱后妻,便为后文废刘琦、立刘琮张本。

  却说孙坚分兵四面,围住襄阳攻打。忽一日,狂风骤起,将中军帅字旗竿吹折。屡胜之后,忽有此不祥之兆,天有不测风云,正应人有旦夕祸福。○公孙瓒帅字旗,敌军砍倒;孙坚帅字旗,天风吹折:两处闲闲相照。韩当曰:“此非吉兆,可暂班师。”坚曰:“吾屡战屡胜,取襄阳只在旦夕。岂可因风折旗竿,遽尔罢兵!”遂不听韩当之言,攻城愈急。蒯良谓刘表曰:“某夜观天象,见一将星欲坠;以分野度之,当应在孙坚。又一预兆。彼兆在风,此兆在星。○孙坚前在建章殿前看月,仰叹帝星不明;今于襄阳城下遇风,遂使将星下坠。一月、一风,帝星、将星,遥遥相对。主公可速致书袁绍,求其相助。”刘表写书,问谁敢突围而出。健将吕公应声愿往。蒯良曰:“汝既敢去,可听吾计。与汝军马五百,多带能射者。冲出阵去,即奔岘山,他必引军来赶。汝分一百人上山,寻石子准备;一百人执弓弩,伏于林中。但有追兵到时,不可径走,可盘旋曲折,引到埋伏之处,矢石俱发。若能取胜,放起连珠号炮,城中便出接应。本为求救防追,不谓便以此杀敌。如无追兵,不可放炮,趱程而去。主意在此三句,那知却是闲文。今夜月不甚明,黄昏便可出城。”吕公领了计策,拴束军马,黄昏时分,密开东门,引兵出城。

  孙坚在帐中忽闻喊声,急上马,引三十余骑出营来看。军士报说:“有一彪人马杀将出来,望岘山而去。”坚不会诸将,只引三十余骑赶来。吕公已于山林丛杂去处,上下埋伏。坚马快,单骑独来,前军不远。坚大叫:“休走!”吕公勒回马来战孙坚。交马只一合,吕公便走,闪入山路去。坚随后赶入,却不见了吕公。坚方欲上山,忽然一声锣响,山上石子乱下,林中乱箭齐发。坚体中石、箭,脑浆迸流,人马皆死于岘山之内,寿止三十七岁。刘备、曹操、孙坚,并起一时。而备及身而帝,操亦及身而王,独坚不帝不王而死于不虞之锋刃,岂非有幸有不幸哉?○孙坚此一死,不特坚所不及料,亦蒯良、吕公之所不及料也。吕公截住三十骑,并皆杀尽,放起连珠号炮。城中黄祖、蒯越、蔡瑁分头引兵杀出,江东诸军大乱。黄盖听得喊声震天,引水军杀来,正迎着黄祖。战不两合,生擒黄祖。程普保着孙策,急待寻路,正遇吕公。程普纵马向前,战不到数合,一矛刺吕公于马下。两军大战,杀到天明,各自收军。刘表军自入城。

  孙策回到汉水,方知父亲被乱箭射死,尸首已被刘表军士扛抬入城去了,放声大哭。本欲报截路之仇,今又添一杀父之仇,是仇上加仇矣。众军俱号泣。策曰:“父尸在彼,安得回乡!”黄盖曰:“今活捉黄祖在此,得一人入城讲和,将黄祖去换主公尸首。”仇上添仇,而反欲遣换讲和者,重在父尸故耳。言未毕,军吏桓阶出曰:“某与刘表有旧,愿入城为使。”策许之。桓阶入城,见刘表,具说其事。表曰:“文台尸首、吾已用棺木盛贮在此。可速放回黄祖,两家各罢兵,再休侵犯。”桓阶拜谢欲行,阶下蒯良出曰:“不可不可!吾有一言,令江东诸军片甲不回。请先斩桓阶,然后用计。”正是:

  追敌孙坚方殒命,求和桓阶又遭殃。

  未知桓阶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1 慕容剑
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连环计 董太师大闹凤仪亭

  十八路诸侯不能杀董卓,而一貂蝉足以杀之;刘、关、张三人不能胜吕布,而貂蝉一女子能胜之。以衽席为战场,以脂粉为甲冑,以盻睐为戈矛,以嚬笑为弓矢,以甘言卑词为运奇设伏,女将军真可畏哉!当为之语曰:“司徒妙计高天下,只用美人不用兵。”

  为西施易,为貂蝉难。西施只要哄得一个吴王;貂蝉一面要哄董卓,一面又要哄吕布,使出两副心肠,妆出两副面孔,大是不易。我谓貂蝉之功,可书竹帛。若使董卓伏诛后,王允不激成李、郭之乱,则汉室自此复安;而貂蝉一女子,岂不与麟阁、云台并垂不朽哉?最恨今人,讹传关公斩貂蝉之事。夫貂蝉无可斩之罪,而有可嘉之绩:特为表而出之。   

  此回最妙在董卓赐金安慰吕布一段。若无此一段以缓之,则布之刺卓,不待凤仪亭相遇之后矣。且凤仪亭打戟堕地之时,吕布何难拾戟回刺董卓?而但往外急走,则皆此一缓之力也。

    连环计之妙,不在专杀董卓也。设使董卓掷戟之时,刺中吕布,则卓自损其一臂,而卓可图矣。此皆在王允算中,亦未始不在貂蝉算中。王允岂独爱吕布,貂亦岂独爱吕布哉!吾尝谓“西子真心归范蠡,貂蝉假意对温侯”,盖貂蝉心中只有一王允尔。   

  前卷方叙龙争虎斗,此回忽写燕语莺声。温柔旖旎,真如铙吹之后,忽听玉箫;疾雷之余,忽见好月:令读者应接不暇。今人喜读稗官,恐稗官中反无如此妙笔也!

  却说蒯良曰:“今孙坚已丧,其子皆幼。乘此虚弱之时,火速进军,江东一鼓可得。若还尸罢兵,容其养成气力,荆州之患也。”表曰:“吾有黄祖在彼营中,安忍弃之?”良曰:“舍一无谋黄祖而取江东,有何不可!”自是畅论。表曰:“吾与黄祖心腹之交,舍之不义。”遂送桓阶回营,相约以孙坚尸换黄祖。死孙坚换活黄祖,人道刘表便宜,我道刘表不便宜。黄祖十辈,不敌孙坚一人;孙坚之死,犹胜黄祖之生。孙策换回黄祖,迎接灵柩,罢战回江东,葬父于曲阿之原。丧事已毕,引军居江都,招贤纳士,屈己待人,四方豪杰渐渐投之,便有不凡。不在话下。放过孙策,接入董卓。  

  却说董卓在长安闻孙坚已死,乃曰:“吾除却一心腹之患也!”问:“其子年几岁矣?”或答曰:“十七岁。”卓遂不以为意。自此愈加骄横,自号为“尚父”,王莽欲学周公,董卓又欲学太公,可发一笑。出入僭天子仪仗。封弟董旻为左将军、鄠侯,侄董璜为侍中,总领禁军。董氏宗族,不问长幼,皆封列侯。离长安城二百五十里,别筑“郿坞”,役民夫二十五万人筑之。其城郭高下厚薄一如长安,昔有新丰,今有小长安。内盖宫室,仓库屯积二十年粮食;选民间少年美女八百人实其中,金玉、彩帛、珍珠堆积不知其数。家属都住在内。为后文伏笔。卓往来长安,或半月一回,或一月一回,公卿皆候送于横门外。卓尝设帐于路,与公卿聚饮。一日,卓出横门,百官皆送,卓留宴。适北地招安降卒数百人到。卓即命于座前,或断其手足,或凿其眼睛,或割其舌,或以大锅煮之,哀号之声震天,百官战栗失箸,卓饮食谈笑自若。以杀降卒为下酒物,亦甚无趣。又一日,卓于省台大会百官,列坐两行。酒至数巡,吕布径入,向卓耳边言不数句。卓笑曰:“原来如此。”命吕布于筵上揪司空张温下堂。百官失色。不多时,侍从将一红盘,托张温头入献。同时有两张温。此一张温,乃汉张温也。后孙权使张温至蜀,乃吴张温也。百官魂不附体。卓笑曰:“诸公勿惊。张温结连袁术,欲图害我,因使人寄书来,错下在吾儿奉先处,故斩之。张温事即在董卓口中叙出,省笔。公等无故,不必惊畏。”众官唯唯而散。

  司徒王允归到府中,寻思今日席间之事,坐不安席。此处又放过董卓,接入王允。至夜深月明,策杖步入后园,立于荼蘼架侧,仰天垂泪。孙坚、王允,一样月下洒泪,而一是悲愤,一是忧郁。忽闻有人,在牡丹亭畔长吁短叹。允潜步窥之,乃府中歌伎貂蝉也。无端忽叙出一女子。不用王允想到此人,偏用此人来挑动王允,妙妙。其女自幼选入府中,教以歌舞,年方二八,色伎俱佳,允以亲女待之。是夜允听良久,喝曰:“贱人将有私情耶?”一喝妙甚。不用顺叙,偏用逆挑,最有波致。貂蝉惊跪答曰:“贱妾安敢有私!”允曰:“汝无所私,何夜深于此长叹?”蝉曰:“容妾伸肺腑之言。”允曰:“汝勿隐匿,当实告我。”蝉曰:“妾蒙大人恩养,训习歌舞,优礼相待,妾虽粉身碎骨,莫报万一。近见大人两眉愁锁,必有国家大事,自曹操行刺不成以后,王允日夜忧闷光景,俱于貂蝉口中暗暗补出。又不敢问。今晚又见行坐不安,因此长叹。不想为大人窥见。倘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好貂蝉。允以杖击地曰:“谁想汉天下却在汝手中耶!突作奇语,令人猜想不着。随我到画阁中来。”貂蝉跟允到阁中,允尽叱出妇妾,纳貂蝉于坐,叩头便拜。又特特作此惊人之笔,令人一发猜想不着。貂蝉惊伏于地,曰:“大人何故如此?”允曰:“汝可怜汉天下生灵!”看官试想:一个女子,教他如何救天下生灵?言讫泪如泉涌。貂蝉曰:“适间贱妾曾言:但有使令,万死不辞。”允跪而言曰:“百姓有倒悬之危,君臣有累卵之急,非汝不能救也。贼臣董卓,将欲篡位,朝中文武,无计可施。董卓有一义儿,姓吕,名布,骁勇异常。我观二人,皆好色之徒,今欲用连环计,计名奇。先将汝许嫁吕布,后献与董卓,汝于中取便谍间他父子反颜,令布杀卓,以绝大恶。重扶社稷,再立江山,皆汝之力也。不知汝意若何?”此处方说出计策,却要他成功衽席之上。貂蝉曰:“妾许大人万死不辞,望即献妾与彼。妾自有道理。”允曰:“事若泄漏,我灭门矣。”此句叮嘱断不可少。貂蝉曰:“大人勿忧。妾若不报大义,死于万刃之下。”允拜谢。

  次日,便将家藏明珠数颗,令良匠嵌造金冠一顶,使人密送吕布。本将玉女为钓,先用珠冠作饵。妙。布大喜,亲到王允宅致谢。不用王允去请,却使吕布自来。又妙。允预备嘉肴美馔,候吕布至,允出门迎迓,接入后堂,延之上坐。布曰:“吕布乃相府一将,司徒是朝廷大臣,何故错敬?”允曰:“方今天下别无英雄,惟有将军耳。允非敬将军之职,敬将军之才也。”布大喜。允殷勤敬酒,口称董太师并布之德不绝。极口奉承吕布,妙矣;却又于吕布面前褒奖太师,更妙。布大笑畅饮。允叱退左右,只留侍妾数人劝酒。酒至半酣,允曰:“唤孩儿来。”竟说是孩儿,妙。少顷,二青衣引貂蝉艳妆而出。布惊问何人。允曰:“小女貂蝉也。允蒙将军错爱,不异至亲,故令其与将军相见。”便命貂蝉与吕布把盏。貂蝉送酒与布,两下眉来眼去。来了。允佯醉曰:“孩儿央及将军痛饮几杯!吾一家全靠着将军哩。”布请貂蝉坐。貂蝉假意欲入,写得好看。允曰:“将军吾之至友,孩儿便坐何妨!”貂蝉便坐于允侧。先把盏,后同坐,以渐而亲,写得次序。吕布目不转睛的看。又饮数杯,允指蝉谓布曰:“吾欲将此女送与将军为妾,还肯纳否?”布出席谢曰:“若得如此,布当效犬马之报!”允曰:“早晚选一良辰,送至府中。”布欣喜无限,频以目视貂蝉。貂蝉亦以秋波送情。写得好看。不意<三国志>中,有此一段温柔旖旎文字。少顷席散,允曰:“本欲留将军止宿,恐太师见疑。”布再三拜谢而去。

  过了数日,允在朝堂见了董卓,趁吕布不在侧,精细。伏地拜请曰:“允欲屈太师车骑,到草舍赴宴,未审钧意若何?”卓曰:“司徒见招,即当趋赴。”允拜谢归家,水陆毕陈,于前厅正中设座,锦绣铺地,内外各设帏幔。写设宴,比前加倍尊严。次日晌午,董卓来到。董卓、吕布来法不同,一个自来,一个请来。允具朝服出迎,再拜起居。卓下车,左右持戟甲士百余,簇拥入堂,分列两旁。允于堂下再拜。卓命扶上,赐坐于侧。允曰:“太师盛德巍巍,伊、周不能及也。”卓大喜。进酒作乐,允极其致敬。天晚酒酣,允请卓入后堂。请入后堂,纔出貂蝉,不特次序应然,亦见机密之至。卓叱退甲士。允捧觞称贺曰:“允自幼颇习天文,夜观干象,汉家气数已尽。太师功德振于天下,若舜之受尧,禹之继舜,正合天心人意。”不但奉承董卓,便已埋伏后文。卓曰:“安敢望此!”允曰:“自古有道伐无道,无德让有德,岂过分乎!”卓笑曰:“若果天命归我,司徒当为元勋。”先许一个元勋稳当。允拜谢。堂中点上画烛,止留女使进酒供食。允曰:“教坊之乐,不足供奉。偶有家伎,敢使承应。”卓曰:“甚妙。”允教放下帘栊。笙簧缭绕,簇捧貂蝉舞于帘外。董卓先坐前堂,次入后堂;貂蝉先舞帘外,转入帘内:俱有次序。有词赞之曰:

  原是昭阳宫里人,惊鸿宛转掌中身,只疑飞过洞庭春。

  按彻<梁州>莲步稳,好花风袅一枝新。画堂香暖不胜春。   

  又诗曰:

  红牙催拍燕飞忙,一片行云到画堂。眉黛促成游子恨,脸容初断故人肠。榆钱不买千金笑,柳带何须百宝妆。舞罢隔帘偷目送,不知谁是楚襄王?   

  舞罢,卓命近前。貂蝉转入帘内,深深再拜。来了。卓见貂蝉颜色美丽,便问:“此女何人?”允曰:“歌伎貂蝉也。”此时又不说是孩儿,更妙。卓曰:“能唱否?”允命貂蝉执檀板,低讴一曲,貂蝉见吕布只把盏,见董卓便歌舞。说女儿是女儿身分,说歌伎是歌伎身分。正是:

  一点樱桃启绛唇,两行碎玉喷<阳春>。丁香舌吐衡钢剑,要斩奸邪乱国臣。   

  卓称赏不已。允命貂蝉把盏。卓擎杯问曰:“青春几何?”貂蝉曰:“贱妾年方二八。”卓笑曰:“真神仙中人也!”也来了。允起曰:“允欲将此女献上太师,未审肯容纳否?”卓曰:“如此见惠,何以报德?”允曰:“此女得侍太师,其福不浅。”卓再三称谢。允即命备毡车,先将貂蝉送到相府。女将军兵起前去了。○连忙送去,妙。卓亦起身告辞。

  允亲送董卓,直到相府,然后辞回,乘马而行。不到半路,只见两行红灯照道,吕布骑马执戟而来,正与王允撞见。看到此处,为王允吃一吓。便勒住马,一把揪住衣襟,厉声问曰:“司徒既以貂蝉许我,今又送与太师,何相戏耶?”吓杀。允急止之曰:“此非说话处,且请到草舍去。”妙,有机变。布同允到家下马,入后堂,也入后堂,妙。叙礼毕,允曰:“将军何故反怪老夫?”布曰:“有人报我,说你把毡车送貂蝉入相府,是何意故?”允曰:“将军原来不知。昨日太师在朝堂中,对老夫说:‘我有一事,明日要到你家。’允因此准备小宴等候。太师饮酒中间,说:‘我闻你有一女名唤貂蝉,已许吾儿奉先。我恐你言未准,特来相求,并请一见。’老夫不敢有违,随引貂蝉出拜公公。公公二字搠心。妙。太师曰:‘今日良辰,吾即当取此女回去,配与奉先。’更妙。将军试思:太师亲临,老夫焉敢推阻?”一派鬼话,令人入其玄中。布曰:“司徒少罪。布一时错见,来日自当负荆。”允曰:“小女颇有妆奁,待过将军府下,便当送至。”此句找足得妙。想吕布此时,犹俨然以新郎自待也。布谢去。

  次日,吕布在府中打听,绝不闻音耗。不闻“配与奉先”之音耗也。径入堂中,寻问诸侍妾。侍妾对曰:“夜来太师与新人共寝,至今未起。”董卓做干爷,难为了干娘;吕布做干儿,难为了干媳妇。布大怒,不得不怒。潜入卓卧房后窥探。时貂蝉起于窗下梳头,忽见窗外池中照一人影,极长大,头戴束发冠:先见影,后见人,妙。偷眼视之,正是吕布。貂蝉故蹙双眉,做忧愁不乐之态;复以香罗频拭泪眼。笑亦倾人,颦亦倾人。吕布窥视良久,乃出。少顷又入,卓己坐于中堂。见布来,问曰:“外面无事乎?”布曰:“无事。”外面无事,里面却有事。侍立卓侧。卓方食,布偷目窃望,见绣帘内一女子往来观觑,微露半面,以目送情,此皆女将军绝妙兵法。布知是貂蝉,神魂飘荡。卓见布如此光景,心中疑忌,曰:“奉先无事且退。”布怏怏而出。

  董卓自纳貂蝉后,为色所迷,月余不出理事。卓偶染小疾,貂蝉衣不解带,曲意逢迎,看他待布如彼,待卓又如此。使出两副心肠,妆出两副面孔,令我想杀女将军矣。卓心愈喜。吕布入内问安。正值卓睡。貂蝉于床后探半身望布,以手指心,又以手指董卓,挥泪不止。女将军韬略一至于此,孙吴不及也。布心如碎。卓朦胧双目,见布注视床后,目不转睛;回身一看,见貂蝉立于床后。卓大怒,叱布曰:“汝敢戏吾爱姬耶!”唤左右逐出,今后不许入堂。吕布怒恨而归。先为掷戟作引。路遇李儒,告知其故。儒急入见卓曰:“太师欲取天下,何故以小过见责温侯?倘彼心变,大事去矣!”卓曰:“奈何?”儒曰:“来朝唤入,赐以金帛,好言慰之,自然无事。”卓依言。次日,使人唤布入堂,慰之曰:“吾前日病中心神恍惚,误言伤汝,汝勿记心!”随赐金十斤,锦二十匹。布谢归,此处忽又一顿。波澜倏起倏落,大有层折。然身虽在卓左右,心实系念貂蝉。

  卓疾既愈,入朝议事。布执戟相随,见卓与献帝共谈,便乘间提戟出内门,一写戟。上马径投相府来。一写马。系马府前,再写马。提戟入后堂,再写戟。寻见貂蝉。蝉曰:“汝可去后园中凤仪亭边等我。”布提戟径往,三写戟。立于亭下曲栏之旁。良久,见貂蝉分花拂柳而来,果然如月宫仙子。花下看佳人,如马上看壮士,加倍动目。泣谓布曰:“我虽非王司徒亲女,然待之如已出。自见将军,许侍箕帚。妾已生平愿足。谁想太师起不良之心,将妾淫污。妾恨不即死,止因未与将军一诀,故且忍辱偷生。今幸得见,妾愿毕矣!此身已污,不得复事英雄:愿死于君前,以明妾志!”语语动人。言讫,手攀曲栏,望荷花池便跳。以死动之。吕布慌忙抱住,泣曰:使布怒易,使布泣难。布而至于泣,董卓不能活矣。“我知汝心久矣!只恨不能共语!”貂蝉手扯布曰:“妾今生不能与君为妻,愿相期于来世。”再逼一句,妙。布曰:“我今生不能以汝为妻,非英雄也!”正要逼出他此句。蝉曰:“妾度日如年,愿君怜而救之。”明明催杀董卓。自己原不肯死。布曰:“我今愉空而来,恐老贼见疑,必当速去。”蝉牵其衣曰:“君如此惧怕老贼,妾身无见天日之期矣!”妙极,恶极。布立住曰:“容我徐图良策。”说罢,提戟欲去。四写戟。○若此时便去,那得撞着董卓?读书者至此,亦惟恐其去也。貂蝉曰:“妾在深闺,闻将军之名,如雷灌耳,以为当世一人而已。谁想反受他人之制乎!”言讫,泪下如雨。谚云:“请将不如激将。”是绝妙说士声口。布羞惭满面,重复倚戟,五写戟。回身搂抱貂蝉,用好言安慰。两个偎偎倚倚,不忍相离。此皆貂蝉故意淹留吕布,要他撞着董卓。女将军兵法神妙如许。  

  却说董卓在殿上,回头不见吕布,心中怀疑,连忙辞了献帝,登车回府。见布马系于府前。三写马。问门吏,吏答曰:“温侯入后堂去了。”卓叱退左右,径入后堂中,寻觅不见。唤貂蝉,蝉亦不见。急杀。急问侍妾,侍妾曰:“貂蝉在后园看花。”卓寻入后园,正见吕布和貂蝉在凤仪亭下共语,画戟倚在一边。六写戟。卓怒,大喝一声。布见卓至,大惊,回身便走。卓抢了画戟,七写戟。挺着赶来。吕布走得快,卓肥胖赶不上,掷戟刺布。八写戟。布打戟落地。九写戟。卓拾戟再赶,十写戟。布已走远。卓赶出园门,一人飞奔前来,与卓胸膛相撞,卓倒于地。此何人耶?令人急欲看下文矣。正是:

  冲天怒气高千丈,仆地肥躯做一堆。   

  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2 慕容剑
第九回 除凶暴吕布助司徒 犯长安李傕听贾诩

  弒一君,复立一君,为所立者,未有不疑其弒我亦如前之君也。弒一父,复归一父,为所归者,未有不疑其弒我亦如前之父也。乃献帝畏董卓,而董卓不畏吕布;不惟不畏之,又复恃之。业已恃之,又不固结之,而反怨怒之、仇恨之;及其将杀己,又复望其援己而呼之。呜呼,董卓真蠢人哉!

  王允劝吕布杀董卓一段文字,一急一缓,一起一落,一反一正,一纵一收,比李肃劝杀丁建阳更是淋漓痛快。今人俱以蔡邕哭卓为非,论固正矣;然情有可原,事有足录。何也?士各为知己者死。设有人受恩桀、纣,在他人固为桀、纣,在此人则尧、舜也。董卓诚为邕之知己,哭而报之,杀而殉之,不为过也。犹胜今之势盛则借其余润,势衰则掉臂去之,甚至为操戈,为下石,无所不至者,毕竟蔡为君子,而此辈则真小人也。

  吕布去后,貂蝉竟不知下落。何也?曰:成功者退。神龙见首不见尾,正妙在不知下落。若必欲问他下落,则范大夫泛湖之后,又谁知西子踪迹乎?

  张柬之不杀武三思而被害;恶党固不可赦,遗孽固不可留也。但李傕、郭泛拥兵于外,当散其众而徐图之。不当求之太急,以至生变耳。故柬之之病,病在缓;王允之病,病在急。

  却说那撞倒董卓的人,正是李儒。当下李儒扶起董卓,至书院中坐定。卓曰:“汝为何来此?”儒曰:“儒适至府门,知太师怒入后园,寻问吕布,因急走来。正遇吕布奔走,云:‘太师杀我!’儒慌赶入园中劝解。不意误撞恩相,死罪!死罪!”李儒来此,只在李儒口中叙明,省笔之法。卓曰:“叵音颇。耐逆贼!戏吾爱姬,誓必杀之!”儒曰:“恩相差矣!昔楚庄王绝缨之会,不究戏爱姬之蒋雄,后为秦兵所困,得其死力相救。今貂蝉不过一女子,而吕布乃太师心腹猛将也。太师若就此机会,以蝉赐布,布感大恩,必以死报太师。太师请自三思。”李儒几破连环计。卓沉吟良久曰:“汝言亦是。我当思之。”儒谢而出。卓入后堂,唤貂蝉问曰:“汝何与吕布私通耶?”蝉泣曰:“妾在后园看花,吕布突至。妾方惊避,布曰:‘我乃太师之子,何必相避?’提戟赶妾至凤仪亭。妾见其心不良,恐为所逼,欲投荷池自尽,却被这厮抱住。正在生死之间,得太师来救了性命。”此等巧言,溺爱者每为所惑。董卓曰:“我今将汝赐与吕布,何如?”貂蝉大惊,哭曰:惊是真惊,哭是假哭。“妾身已事贵人,今忽欲下赐家奴,妾宁死不辱!”遂掣壁间宝剑,欲自刎。亦以死动人。○今日妇人放刁,每以要死恐吓其夫,是学貂蝉而误者也。卓慌夺剑,拥抱曰:“吾戏汝!”只三字,如闻其声。貂蝉倒于卓怀,掩面大哭曰:“此必李儒之计也!儒与布交厚,故设此计,却不顾惜太师体面与贱妾性命。妾当生噬音示。其肉!”说破李儒尤妙。不特间吕布,并间李儒。卓曰:“吾安忍舍汝耶!”蝉曰:“虽蒙太师怜爱,但恐此处不宜久居,必被吕布所害。”卓曰:“吾明日和你归郿坞去,同受快乐,慎勿忧疑。”蝉方收泪拜谢。次日,李儒入见曰:“今日良辰,可将貂蝉送与吕布。”卓曰:“布与我有父子之分,不便赐与。我只不究其罪。汝传我意,以好言慰之可也。”此处又用一顿。是听李儒一半言语,不然掷戟之后,安得虎头蛇尾?儒曰:“太师不可为妇人所惑。”卓变色曰:“汝之妻肯与吕布否?貂蝉之事,再勿多言,言则必斩!”李儒出,仰天叹曰:“吾等皆死于妇人之手矣!”双股剑、青龙刀、丈八蛇矛,俱不及女将军兵器。今之好色者,仔细仔细!后人读书至此,有诗叹之曰:

  司徒妙算托红裙。不用干戈不用兵。三战虎牢徒费力,凯歌却奏凤仪亭。

  董卓即日下令还郿坞。百官俱拜送。貂蝉在车上,遥见吕布于稠人之内,眼望车中。貂蝉虚掩其面,如痛哭之状。哭是假哭。车已去远。布缓辔于土冈之上,眼望车尘,叹惜痛恨。恨是真恨。忽闻背后一人问曰:“温侯何不从太师去,乃在此遥望而发叹?”问得恶。布视之,乃司徒王允也。相见毕,允曰:“老夫日来因染微恙,闭门不出,故久未得与将军一见。补笔,周旋得妙。今日太师驾归郿坞,只得扶病出送。却喜得晤将军!请问将军,为何在此长叹?”布曰:“正为公女耳。”允佯惊曰:“许多时,尚未与将军耶?”推托疾闭门,方掩饰得此句。不然,王允岂有不知之理?布曰:“老贼自宠幸久矣!”允佯大惊曰:“不信有此事!”布将前事一一告允。允仰面跌足,半晌不语,良久乃言曰:“不意太师作此禽兽之行!”因挽布手曰:“且到寒舍商议。”布随允归。允延入密室,置酒款待。布又将凤仪亭相遇之事,细述一遍。允曰:“太师淫吾之女,夺将军之妻,诚为天下耻笑。非笑太师,笑允与将军耳!一转,妙。然允老迈无能之辈,不足为道;可惜将军盖世英雄,亦受此污辱也!”又一转,更妙更恶。布怒气冲天,拍案大叫。允急曰:“老夫失语,将军息怒。”布曰:“誓当杀此老贼,以雪吾耻!”允急掩其口曰:“将军勿言,恐累及老夫。”不用顺口撺掇,却用反舌激恼。布曰:“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允曰:“以将军之才,诚非董太师所可限制。”此处王允却用顺口撺掇。布曰:“吾欲杀此老贼,奈是父子之情,恐惹后人议论。”此处吕布却用反言跌顿。允微笑曰:“将军自姓吕,太师自姓董。掷戟之时,岂有父子情耶?”撺掇之中,又以“掷戟”二字激恼他。布奋然曰:“非司徒言,布几自误!”允见其意已决,便说之曰:“将军若扶汉室,乃忠臣也,青史传名,流芳百世。将军若助董卓,乃反臣也,载之史笔,遗臭万年!”数语撇却家门私怨,告以朝廷大义,乃是正文。布避席下拜曰:“布意已决,司徒勿疑。”允曰:“但恐事或不成,反招大祸。”当其奋怒,反掩口以止之;及其迟疑,则正言以动之;待其应允,又反吾以决之。凡用三番曲折。王允信是妙人。布拔带刀刺臂出血为誓。允跪谢曰:“汉祀不斩,皆出将军之赐也!切勿泄漏。临期有计,自当相报。”伏笔。布慨诺而去。

  允即请仆射士孙瑞、司隶校尉黄琬商议。瑞曰:“方今主上有疾新愈,可遣一能言之人往郿坞,请卓议事。一面以天子密诏付吕布,使伏甲兵于朝门之内,引卓入,诛之,此上策也。”琬曰:“何人敢去?”瑞曰:“吕布同郡骑都尉李肃,以董卓不迁其官,甚是怀怨。若令此人去,卓必不疑。”允曰:“善。”请吕布共议。布曰:“昔日劝吾杀丁建阳,亦此人也。照应前文。今若不去,吾先斩之!”使人密请肃至。布曰:“昔日公说布,使杀丁建阳而投董卓。今卓上欺天子,下虐生灵,罪恶贯盈,人神共愤。公可传天子诏往郿坞,宣卓入朝,伏兵诛之。力扶汉室,共作忠臣。尊意若何?”肃曰:“我亦欲除此贼久矣,恨无同心者耳。今将军若此,是天赐也,肃岂敢有二心!”惯会杀父者,吕布也;惯劝人杀父者,李肃也。遂折箭为誓。允曰:“公若能干此事,何患不得显官?”正应“董卓不迁其官”句,直刺入李肃耳中。

  次日,李肃引十数骑前到郿坞,人报天子有诏。卓教唤入。天子有诏,坐而受之,目中尚有天子二字乎?李肃入拜。卓曰:“天子有何诏?”肃曰:“天子病体新痊,欲会文武于未央殿,议将禅位于太师,故有此诏。”心中藏之久矣。此语亦直刺入董卓耳中。卓曰:“王允之意若何?”卓贼胸中,只碍一王允,想见王允平日气概。肃曰:“王司徒已命人筑受禅台,只等主公到来。”受禅台故事却在后文,于此处先虚点一笔。有此处之虚,乃有后文之实。卓大喜曰:“吾夜梦一龙罩身,今日果得此喜信。龙罩身者,帝治其罪也,此老如何省得。时哉不可失!”便命心腹将李傕、郭汜、张济、樊稠四人,领飞熊军三千,守郿坞,自己即日排驾回京。顾谓李肃曰:“吾为帝,汝当为执金吾。”又许一个执金吾。肃拜谢称臣。卓入辞其母。母时年九十余矣,此妪老而不死,以待典刑,皆董卓恶贯所致。问曰:“吾儿何往?”卓曰:“儿将往受汉禅,母亲早晚为太后也。”又许一个太后。母曰:“吾近日肉颤心惊,恐非吉兆。”卓曰:“将为国母,岂不预有惊报!”国母要做,只怕令孙不肯。遂辞母而行。临行,谓貂蝉曰:“吾为天子,当立汝为贵妃。”又许一个贵妃。貂蝉已明知就里,假作欢喜拜谢。凤仪亭战功将从今日奏凯矣。

  卓出坞上车,前遮后拥,望长安来。行不到三十里,所乘之车,忽折一轮。卓下车乘马。又行不到十里,那马咆哮嘶喊,掣断辔头。卓问肃曰:“车折轮,马断辔,其兆若何?”肃曰:“乃太师应绍汉禅,弃旧换新,将乘玉辇金鞍之兆也。”前则其母疑而董卓解之,此则董卓疑而李肃又解之。董卓解得勉强,李肃解得敏捷。卓喜而信其言。次日,正行间,忽然狂风骤起,昏雾蔽天。卓问肃曰:“此何祥也?”肃曰:“主公登龙位,必有红光紫雾,以壮天威耳。”卓又喜而不疑。既至城外,百官俱出迎接。只有李儒抱病在家,不能出迎。董卓此来无人谏阻,正为此耳。卓进至相府,吕布入贺。卓曰:“吾登九五,汝当总督天下兵马。”又许一个总督,真是做梦。布拜谢,就帐前歇宿。是夜有十数小儿于郊外作歌,风吹歌声入帐。歌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上,不得生!”“千里草”,乃董字;“十日上”,乃卓字;不生者,言死也。歌声悲切。卓问李肃曰:“童谣主何吉凶?”肃曰:“亦只是言刘氏灭、董氏兴之意。”葫芦提得妙。次日侵晨,董卓摆列仪从入朝,忽见一道人,青袍白巾,手执长竿,上缚布一丈,两头各书一“口”字。明明是“吕布”二字。卓问肃曰:“此道人何意?”肃曰:“乃心恙之人也。”呼将士驱去。卓进朝。群臣各具朝服,迎谒于道;李肃手执宝剑,扶车而行。到北掖音亦。门,军兵尽挡在门外,独有御车二十余人同入。董卓遥见王允等各执宝剑立于殿门,惊问肃曰:“持剑是何意?”肃不应,到此便不消解说矣。推车直入。王允大呼曰:“反贼至此,武士何在?”两旁转出百余人,持戟挺槊刺之。卓裹甲不入,伤臂堕车,大呼曰:“吾儿奉先何在?”吕布从车后厉声出曰:“有诏讨贼!”以前叫过无数父亲,此处忽唤一“贼”字,可发一笑。一戟直刺咽喉。吕布孝丁原以刃,孝董卓以戟。或刀或戟,比以用力用劳,各尽子道。李肃早割头在手。吕布左手持戟,右手怀中取诏,大呼曰:“奉诏讨贼臣董卓,其余不问!”将吏皆呼“万岁”。后人有诗叹董卓曰:

  伯业成时为帝王,不成且作富家郎。谁知天意无私曲,郿坞方成已灭亡。

  却说当下吕布大呼曰:“助卓为虐者,皆李儒也!谁可擒之?”李肃应声愿往。忽听朝门外发喊,人报李儒家奴已将李儒绑缚来献。事甚省力,文甚省笔。王允命缚赴市曹斩之。又将董卓尸首号令通衢。卓尸肥胖,看尸军士以火置其脐中为灯,可称卓灯。膏流满地。百姓过者,莫不手掷其头,足践其尸。王允又命吕布同皇甫嵩、李肃领兵五万,至郿坞抄籍董卓家产、人口。

  却说李傕、郭汜、张济、樊稠闻董卓已死,吕布将至,便引了飞熊军,连夜奔凉州去了。吕布至郿坞,先取了貂蝉。吕布心中只为此一事。皇甫嵩命将坞中所藏良家子女,尽行释放。好。但系董卓亲属,不分老幼,悉皆诛戮,卓母亦被杀。是弒何太后之报。○董卓收得好儿子,此妪养得好儿子。卓弟董旻、侄董璜,皆斩首号令。收籍坞中所蓄,黄金数十万,白金数百万,绮罗、珠宝、器皿、粮食不计其数。刻剥民脂民膏,而今安在哉!可为贪夫之戒。回报王允,允乃大犒军士,设宴于都堂,召集众官酌酒称庆。正饮宴间,忽人报曰:“董卓暴尸于市,忽有一人伏其尸而大哭。”允怒曰:“董卓伏诛,士民莫不称贺,此何人独敢哭耶!”遂唤武士:“与吾擒来!”须臾擒至。众官见之,无不惊骇,原来那人不是别人,乃侍中蔡邕也。蔡邕之哭董卓,亦如栾布之哭彭越。允叱曰:“董卓逆贼,今日伏诛,国之大幸。汝为汉臣,乃不为国庆,反为贼哭,何也?”邕伏罪曰:“邕虽不才,亦知大义,岂肯背国而向卓?只因一时知遇之感,不觉为之一哭。自知罪大,愿公见原,倘得黔音钳。首刖足,使续成汉史,以赎其辜,邕之幸也。”若使邕成汉史,当夺范晔、陈寿之席。众官惜邕之才,皆力救之。太傅马日磾亦密谓允曰:“伯喈旷世逸才,若使续成汉史,诚为盛事。且其孝行素着,若遽杀之,恐失人望。”本是全孝不在忠,今<琵琶>曲本反说他全忠不能至孝,诬之甚矣。允曰:“昔孝武不杀司马迁,后使作史,遂致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运衰微,朝政错乱,不可令佞臣执笔于幼主左右,使吾等蒙其讪议也。”王允所见亦是,恐其叙董卓处有曲笔耳。日磾无言而退,私谓众官曰:“王允其无后乎!善人国之纪也,制作国之典也。灭纪废典,岂能久乎?”当下王允不听马日磾之言,命将蔡邕下狱中缢死,同一死也,若前日不从董卓而为卓所杀,岂不善乎?吾为邕惜之。一时士大夫闻者,尽为流涕。后人论蔡邕之哭董卓固自不是,允之杀之亦为已甚。有诗叹曰:

  董卓专权肆不仁,侍中何自竟亡身?当时诸葛隆中卧,安肯轻身事乱臣!

  且说李傕、郭汜、张济、樊稠逃居陕西,使人至长安上表求赦。王允曰:“卓之跋扈,皆此四人助之。今虽大赦天下,独不赦此四人。”先赦其罪,后散其兵,而后图之,未为晚也。此是王允失算。使者回报李傕。傕曰:“求赦不得,各自逃生可也。”谋士贾诩曰:“诸君若弃军单行,则一亭长能缚君矣。不若诱集陕人,并本部军马,杀入长安,与董卓报仇。事济,奉朝廷以正天下;若其不胜,走亦未迟。”只贾诩一言,便使长安大乱。武士兵端,起于说士舌端:可畏哉!傕等然其说,遂流言于西凉州曰:“王允将欲洗荡此方之人矣!”众皆惊惶。乃复扬言曰:“徒死无益,能从我反乎?”众皆愿从。于是聚众十余万,分作四路,杀奔长安来。路逢董卓女婿中郎将牛辅,引军五千人,欲去与丈人报仇。卓有二婿,李儒伏诛,牛辅漏网,何也?李傕便与合兵,使为前驱。四人陆续进发。

  王允听知西凉兵来,与吕布商议。布曰:“司徒放心。量此鼠辈,何足数也!”遂引李肃将兵出敌。肃当先迎战,正与牛辅相遇,大杀一阵。牛辅抵敌不过,败阵而去。不想是夜二更,牛辅乘肃不备,竟来劫寨。肃军乱窜,败走三十余里,折军大半。来见吕布,布大怒,曰:“汝何挫吾锐气!”遂斩李肃,悬头军门。惯劝人杀父之报。不用别人杀之,即用杀父之人杀之,此天道之巧。次日,吕布进兵,与牛辅对敌。量牛辅如何敌得吕布,仍复大败而走。是夜牛辅唤心腹人胡赤儿商议曰:“吕布骁勇,万不能敌。不如瞒了李傕等四人,暗藏金珠,与亲随三五人弃军而去。”贼徒身分,正堪为董卓之婿。胡赤儿应允。是夜收拾金珠,弃营而走,随行者三四人。将渡一河,赤儿欲谋取金珠,竟杀死牛辅,将头来献吕布。一派贼徒。布问起情由,从人出首:“胡赤儿谋杀牛辅,夺其金宝。”布怒,即将赤儿诛杀。胡赤儿之杀牛辅,亦如吕布之杀董卓也。知人则明,自知则暗。领军前进,正迎着李傕军马。吕布不等他列阵,便挺戟跃马,麾军直冲过来。傕军不能抵当,退走五十余里。依山下寨,请郭汜、张济、樊稠共议。曰:“吕布虽勇,然而无谋,不足为虑。我引军守住谷口,每日诱他厮杀;郭将军可领军抄击其后,效彭越挠楚之法,鸣金进兵,擂鼓收兵;张、樊二公却分兵两路,径取长安。彼首尾不能救应,必然大败。”贾诩固能谋,李傕亦善算。众用其计。

  却说吕布勒兵到山下,李傕引军搦战。布忿怒,冲杀过去,傕退走上山。山上矢石如雨,布军不能进。忽报郭汜在阵后杀来,布急回战。只闻鼓声大震,汜军已退。布方欲收军,锣声响处,傕军又来。未及对敌,背后郭汜又领军杀到。及至吕布来时,却又擂鼓收军去了。颠倒金鼓以乱之,所以疲其力也。激得吕布怒气填胸。一连如此几日,欲战不得,欲止不得。正在恼怒,忽然飞马报来,说张济、樊稠两路军马竟往长安,京城危急。布急领军回,背后李傕、郭汜杀来。布无心恋战,只顾奔走,折了好些人马。昔日能挡十八路诸,而今日不能胜李、郭、张、樊四军,何也?岂既得貂蝉后,勇力已不如前日矣!比及到长安,城下贼兵云屯雨集,围定城池,布军与战不利。军士畏吕布暴厉,多有降贼者,布心甚忧。数日之后,董卓余党李蒙、王方在城中为贼内应,偷开城门,四路贼军一齐拥入。吕布左冲右突,拦挡不住,自变量百骑往青琐门外,呼王允曰:“势急矣!请司徒上马,同出关去,别作良策!”王允若去,是弃天子而去也。贻天子以危,而己则逃其难,王允决下为矣。允曰:“若蒙社稷之灵,得安国家,吾之愿也;若不获已,则允奉身以死。临难苟免,吾不为也。为我谢关东诸公,努力以国家为念!”吕布再三相劝,王允只是不肯去。王允是汉子。不一时,各门火焰竟天,吕布只得弃却家小,貂蝉也不要了。引百余骑飞奔出关,投袁术去了。

  李傕、郭汜纵兵大掠。太常卿种音充。拂、太仆鲁馗、大鸿胪周奂、音唤。城门校尉崔烈、越骑校尉王颀音奇。皆死于国难。贼兵围绕内庭至急,侍臣请天子上宣平门止乱。李傕等望见黄盖,约住军士,口呼“万岁”。献帝倚楼问曰:“卿不候奏请,辄入长安,意欲何为?”李傕、郭汜仰面奏曰:“董太师乃陛下社稷之臣,无端被王允谋杀,臣等特来报仇,非敢造反。如吴楚七国之欲杀晁错也。但见王允,臣便退兵。”王允时在帝侧,闻知此言,奏曰:“臣本为社稷计。事已至此,陛下不可惜臣,以误国家。臣请下见二贼。”帝徘徊不忍。允自宣平门楼上跳下楼去,王允跳楼,胜于杨雄跳阁。大呼曰:“王允在此!”好王允。李傕、郭汜拔剑叱曰:“董太师何罪而见杀?”允曰:“董贼之罪,弥天亘地,不可胜言。受诛之日,长安士民皆相庆贺,汝独不闻乎?”傕、汜曰:“太师有罪;我等何罪,不肯相赦?”本意在此句。王允大骂:“逆贼何必多言!我王允今日有死而已!”王允死之无益,不如随吕布而去。然不忍弃天子而走,乃其忠也。二贼手起,把王允杀于楼下。史官有诗赞曰:

  王允运机筹,奸臣董卓休。心怀家国恨,眉锁庙堂忧。英气连霄汉,忠诚贯斗牛。至今魂与魄,犹绕凤凰楼。

  众贼杀了王允,一面又差人将王允宗族老幼,尽行杀害。士民无不下泪。当下李傕、郭汜寻思曰:“既到这里,不杀天子谋大事,更待何时?”便持剑大呼,杀入内来。正是:

  巨魁伏罪灾方息,从贼纵横祸又来。

  未知献帝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2 慕容剑
第十回 勤王室马腾举义 报父仇曹操兴师

  或问予曰:天雷击董卓于身后,何不击董卓于生前?击既死之元凶,何不击方兴之从贼?予应之曰:天有天理,亦有天数;待其恶贯既盈,而后假手于人以杀之。是亦气数使然。盖天理之天,不能不听于天数之天也。

  贾诩深沟高垒之谋,亦即李左车劝陈余之策也。陈余不能用李左车之言,车固遇非其人;李傕能用贾诩之言,诩亦事非其主。君子择主而事,可不慎哉?

  马超如此英勇,却于虎牢关前,并不见西凉兵将挺身一战,何也?意者马超此时尚幼,未随父来。又或马腾见袁绍不能用人,袁术不肯发粮,故无战心耶?不然今日讨李、郭者马腾,异日受衣带诏者亦马腾:既已烈烈于后,岂得冥冥于前?

  曹操以荀彧为“吾之子房”,是隐然以高祖自待矣。何至加九钖而始知其有不臣之心乎?文若不于此时疑之,直至后日而始疑之,惜哉,见之不早也!

  曹操杀吕伯奢一家是有意,陶谦害曹嵩一家是无心。曹操迁怒于陶谦,犹可言也;迁怒于徐州百姓则恶矣;至复迁怒于昔日救命之陈宫,则尤恶矣!恶人有言必践言之则必行之。前日杀吕家,是“宁可我负人”;今日欲报仇,是“不可人负我”。

  却说李、郭二贼欲弒献帝。张济、樊稠谏曰:“不可。今日若便杀之,恐众人不服;不如仍旧奉之为主,赚诸侯入关。先去其羽翼,然后杀之,天下可图也。”一欲杀、一不杀,总是狂寇算计,与曹操不同。李、郭二人从其言,按住兵器。帝在楼上,宣谕曰:“王允既诛,军马何故不退?”李傕、郭汜曰:“臣等有功王室,未蒙赐爵,故不敢退军。”帝曰:“卿欲封何爵?”李、郭、张、樊四人各自写职衔献上,勒要如此官品。今道士受箓,每自拟职衔以奏天庭,想亦用此法也。帝只得从之,封李傕为车骑将军、池阳侯,领司隶校尉,假节钺;郭汜为后将军、美阳侯,假节钺,同秉朝政。樊稠为右将军、万年侯;张济为骠骑将军、平阳侯,领兵屯弘农。其余李蒙、王方等各为校尉。然后谢恩,只算自封自,何谢之有?领兵出城。又下令追寻董卓尸首,获得些零碎皮骨,以香木雕成形体,安凑停当,大设祭祀,用王者衣衾棺椁,选择吉日,迁葬郿坞。临葬之期,天降大雷雨,平地水深数尺。霹雳震开其棺,尸首提出棺外。曹操七十二疑冢,天不一击之,而独击董卓之墓者,盖报其发掘陵寝之恶也。李傕候晴再葬,是夜又复如是。三次改葬,皆不能葬,零皮碎骨悉为雷火消灭。前脐中置灯是人火。今雷火消灭是天火。天之怒卓。可谓甚矣!

  且说李傕、郭汜既掌大权,残虐百姓。密遣心腹,侍帝左右,观其动静。献帝此时,举动荆棘。朝廷官员,并由二贼升降。因采人望,特宣朱隽入朝,封为太仆,同领朝政。董卓召蔡邕,李、郭用朱隽,正是一样意思。一日,人报西凉太守马腾、并州刺史韩遂二将,引军十余万,杀奔长安来,声言讨贼。原来二将先曾使人入长安,结连侍中马宇、谏议大夫种邵、左中郎将刘范三人为内应,共谋贼党。三人密奏献帝,封马腾为征西将军、韩遂为镇西将军,各受密诏,并力讨贼。此处讨李、郭有密诏,后文讨曹操亦有衣带诏。前后一辙。当下李傕、郭汜、张济、樊稠闻二军将至,一同商议御敌之策。谋士贾诩曰:“二军远来,只宜深沟高垒,坚守以拒之。不过百日,彼兵粮尽,必将自退,然后引兵追之,二将可擒矣。”此即李左车劝陈余之计。李蒙、王方出曰:“此非好计。愿借精兵万人,立斩马腾、韩遂之头,献于麾下。”贾诩曰:“今若即战,必当败绩。”李蒙、王方齐声曰:“若吾二人败,情愿斩首;吾若战胜,公亦当输首级与我。”诩谓李傕、郭汜曰:“长安西二百里盩厔音周质。山,其路险峻,可使张、樊两将军屯兵于此,坚壁守之;此似善棋者下一闲着,后来却是要着。待李蒙、王方自引兵迎敌可也。”李傕、郭汜从其言,点一万五千人马与李蒙、王方。二人忻喜而去,离长安二百八十里下寨。西凉兵到,两个引军迎去。西凉军马拦路摆开阵势。马腾、韩遂联辔而出,指李蒙、王方骂曰:“反国之贼!谁去擒之?”言未绝,只见一位少年将军面如冠玉,眼若流星,虎体猿臂,彪腹狼腰,手执长枪,坐骑骏马,从阵中飞出。写得声势。原来那将即马腾之子马超,字孟起,年方十七岁,英勇无敌。王方欺他年幼,跃马迎战。战不到数合,早被马超一枪刺于马下。马超勒马便回。李蒙见王方刺死,一骑马从马超背后赶来。超只做不知。马腾在阵门下大叫:“背后有人追赶!”声犹未绝,只见马超已将李蒙擒在马上。二人皆败,不出贾诩之料。原来马超明知李蒙追赶,却故意俄延,等他马近举枪刺来,超将身一闪,李蒙搠个空。两马相并,被马超轻舒猿臂,生擒过去。马超乃五虎将之一。此处极写其英勇,正为后文伏线。军士无主,望风奔逃。马腾、韩遂乘势追杀,大获胜捷,直逼隘口下寨,把李蒙斩首号令。

  李傕、郭汜听知李蒙、王方皆被马超杀了,方信贾诩有先见之明,重用其计,只理会紧守关防,由他搦战,并不出迎。果然西凉军未及两月粮草俱乏,商议回军。恰好长安城中马宇家僮出首家主与刘范、种邵外连马腾、韩遂欲为内应等情,后来董承谋讨曹亦被家僮所首,前后又出一辙。李傕、郭汜大怒,尽收三家老少良贱斩于市,把三颗首级直来门前号令。马腾、韩遂见军粮已尽,势不得不去。○起义之兵,却因食尽而沮:前有孙坚,后有韩、马。为之一叹。内应又泄,加一倍要去。只得拔寨退军。李傕、郭汜令张济引军赶马腾,樊稠引军赶韩遂,西凉军大败。

  马超在后死战,杀退张济。毕竟马超猛于韩遂。樊稠去赶韩遂,看看赶上,相近陈仓,韩遂勒马向樊稠曰:“吾与公乃同乡之人,今日何太无情?”国义不足以动之,而但以乡情动之。樊稠也勒住马答道:“上命不可违。”韩遂曰:“吾此来亦为国家耳,公何相逼之甚也?”先通乡情,后说国义。樊稠听罢,拨转马头,收兵回寨,让韩遂去了。不提防李傕之侄李别,见樊稠放走韩遂,回报其叔。李傕大怒,便欲兴兵讨樊稠。贾翊曰:“目今人心未宁,频动干戈,深为不便。不若设一宴请张济、樊稠庆功,就席间擒稠斩之,毫不费力。”贾诩为傕谋,每每中窾,惜乎事非其主。李傕大喜,便设宴请张济、樊稠。二将忻然赴宴。酒半阑,李傕忽然变色曰:“樊稠何故交通韩遂,欲谋造反?”稠大惊,未及回言,只见刀斧手拥出,早把樊稠斩首于案下。樊稠犹知同乡之情,李傕更不念同事之情。吓得张济俯伏于地。李傕扶起曰:“樊稠谋反,故尔诛之。公乃吾之心腹,何须惊惧?”将樊稠军拨与张济管领。张济自回弘农去了。张济此时亦当心变,而终从李傕,非丈夫也。

  李傕、郭汜自战败西凉兵,诸侯莫敢谁何。贾诩屡劝抚安百姓,结纳贤豪,自是朝廷微有生意。此等举动,比之李儒劝杀百姓,大不相同;惜其党恶,至今受人唾骂。不想青州黄巾又起,聚众数十万,头目不等,劫掠良民。黄巾与李、郭等真是声应气求,有董卓作之于上,自有黄巾余党应之于下。太仆朱隽保举一人可破群贼,李傕、郭汜问是何人。朱隽曰:“要破山东群贼,非曹孟德不可。”从李傕引出黄巾,又从黄巾引入曹操。下文独详叙曹操事,此正过枝接叶处也。李傕曰:“孟德今在何处?”隽曰:“见为东郡太守,广有军兵。若命此人讨贼,贼可克日而破也。”李傕大喜,星夜草诏,差人斋往东郡,命曹操与济北相鲍信一同破贼。又添出鲍信陪之。操领了圣旨,会合鲍信一同兴兵,击贼于寿阳。鲍信杀入重地,为贼所害。此处了却鲍信。操追赶贼兵直到济北,降者数万。操即用贼为前驱,兵马到处,无不降顺。不过百余日,招安到降兵三十余万,男女百余万口。操择精锐者,号为“青州兵”,其余尽令归农。操自此威名日重。捷书报到长安,朝廷加曹操为镇东将军。

  操在兖州,招贤纳士。有叔侄二人来投操,先来二人。乃颍川颍阴人,姓荀,名彧,字文若,荀绲之子也。旧事袁绍,今弃绍投操。操与语,大悦,曰:“此吾之子房也!”隐然以高祖自待。遂以为行军司马。其侄荀攸,字公达,海内名士。曾拜黄门侍郎,后弃官归乡,今与其叔同投曹操,操以为行军教授。荀彧曰:“某闻兖州有一贤士,今此人不知何在。”操问是谁,彧曰:“乃东郡东阿人,姓程,名昱,音育。字仲德。”一人荐出一人。操曰:“吾亦闻名久矣。”遂遣人于乡中寻问。访得他在山中读书。操拜请之,程昱来见,曹操大喜。昱谓荀彧曰:“某孤陋寡闻,不足当公之荐。公之乡人,姓郭,名嘉,字奉孝,一人又荐出一人。乃当今贤士,何不罗而致之?”彧猛省曰:“吾几忘却!”遂启操征聘郭嘉到兖州,共论天下之事。郭嘉荐光武嫡派子孙,淮南成德人,姓刘,名晔,字子阳。一人又荐出一人。操即聘晔至。晔又荐二人:一个是山阳昌邑人,姓满,名宠,字伯宁;一个是武城人,姓吕,名虔,字子恪。一人荐出二人。曹操亦素知这两个名誉,就聘为军中从事。满宠、吕虔共荐一人,乃陈留平丘人,姓毛,名玠,字孝先。二人共荐一人。曹操亦聘为从事。又有一将,引军数百人来投曹操:又自来一人。乃泰山巨平人,姓于,名禁,字文则。操见其人弓马熟娴,武艺出众,命为点军司马。一日,夏侯惇引一大汉来见,前所见皆先通姓名而后引见,惟夏侯惇所荐,先引见而后通姓名。又是一样笔法。操问何人,惇曰:“此乃陈留人,姓典,名韦,勇力过人。旧跟张邈,与帐下人不和,手杀数十人,逃窜山中。惇出射猎,见韦逐虎过涧,因收于军中。今特荐之于公。”典韦来历,只在夏侯惇口中叙出,好。操曰:“吾观此人容貌魁梧,必有勇力。”惇曰:“他曾为友报仇杀人,提头直出闹市,数百人不敢近。只今所使两枝铁戟,重八十斤,挟之上马,运使如飞。”操即令韦试之。韦挟戟骤马,往来驰骋。忽见帐下大旗为风所吹,岌岌欲倒,众军士挟持不定,韦下马喝退众军,一手执定旗杆,立于风中,巍然不动。操曰:“此古之恶来也!”恶来助纣,果然。遂命为帐前都尉,解身上锦袄,及骏马雕鞍赐之。叙典韦独详,文字参差有法。

  自是曹操部下文有谋臣,武有猛将,威镇山东。总结一句。乃遣泰山太守应劭,往琅琊郡取父曹嵩。曹操去讨黄巾,不讨李、郭,是重外而轻内;不去勤王,先去取父,是先私而后公也。嵩自陈留避难,隐居琅琊。当日接了书信,便与弟曹德及一家老小四十余口,并从者百余人、车百余辆,径望兖州而来。道径徐州,太守陶谦,字恭祖,为人温厚纯笃,向欲结纳曹操,正无其由;陶谦差矣。曹操何人,而必欲结纳之耶!知操父经过,遂出境迎接,再拜致敬,大设筵宴,款待两日。曹嵩要行,陶谦亲送出郭,特差都尉张闿将部兵五百护送。虽知为好反成怨?曹嵩率家小行到华、费间,时夏末秋初,大雨骤至,只得投一古寺歇宿。寺僧接入。嵩安顿家小,命张闿将军马屯于两廊。众军衣装都被雨打湿,同声叹怨。张闿唤手下头目于静处商议曰:“我们本是黄巾余党,勉强降顺陶谦,未有好处。如今曹家辎重车辆无数,你们欲得富贵不难。只就今夜三更,大家砍将入去,把曹嵩一家杀了,取了财物,同往山中落草:此计何如?”曹操讨黄巾,那知又受黄巾之害。众皆应允。是夜风雨未息,曹嵩正坐,忽闻四壁喊声大举。曹德提剑出看,就被搠死。曹嵩忙引一妾,奔入方丈后,欲越墙而走。妾肥胖不能出,嵩慌急,与妾躲于厕中,被乱军所杀。是曹操杀吕伯奢全家之报。吕家害在一猪;曹家胖妾,亦一猪也。应劭死命逃脱,投袁绍去了。张闿杀尽曹嵩全家,取了财物,放火烧寺,与五百人逃奔淮南去了。后人有诗曰:

  曹操奸雄世所夸,曾将吕氏杀全家。如今阖户逢人杀,天理循环报不差。

  当下应劭部下有逃命的军士,报与曹操。操闻之哭倒于地。众人救起。操切齿曰:“陶谦纵兵杀吾父,此仇不共戴天!吾今悉起大军,洗荡徐州,方雪吾恨!”遂留荀彧、程昱领军三万守鄄城、范县、东阿三县,此二人为后来抵敌吕布伏线。其余尽杀奔徐州来。夏侯惇、于禁、典韦为先锋。操令但得城池,将城中百姓尽行屠戮,以雪父仇。迁怒百姓,殊为无理。当有九江太守边让,与陶谦交厚,闻知徐州有难,自引兵五千来救。操闻之大怒,使夏侯惇于路截杀之。后陈琳檄中以此罪操。时陈宫为东郡从事,亦与陶谦交厚,闻曹操起兵报仇,欲尽杀百姓,星夜前来见操。自前回客店中一去,陈宫却无下落,于此处补出。操知是为陶谦作说客,欲待不见,又灭不过旧恩,只得请入帐中相见。宫曰:“今闻明公以大兵临徐州,报尊父之仇,所到欲尽杀百姓,某因此特来进言。陶谦乃仁人君子,非好利忘义之辈。尊父遇害,乃张闿之恶,非谦罪也。且州县之民,与明公何仇?杀之不祥。望三思而行!”操怒曰:“公昔弃我而去,今有何面目,复来相见?迁怒陈宫,更是无理。陶谦杀吾一家,誓当摘胆剜心,以雪吾恨。然则吕伯奢全家被杀,又将摘何人之胆、剜何人之心,以雪其恨也?公虽为陶谦游说,其如吾不听何!”陈宫辞出,叹曰:“吾亦无面目见陶谦也!”遂驰马投陈留太守张邈去了。为后文使吕布攻徐州张本。

  且说操大军所到之处,杀戮人民,发掘坟墓。此段亦在陈琳檄中。陶谦在徐州,闻曹操起军报仇,杀戮百姓,仰天恸哭曰:“我获罪于天,致使徐州之民受此大难!”急聚众官商议。曹豹曰:“曹兵既至,岂有束手待死,某愿助使君破之。”陶谦只得引兵出迎。远望操军如铺霜涌雪,中军竖起白旗二面,大书“报仇”“雪恨”四字。写得如此声势,读书者至此,为陶谦寒心,又为徐州百姓寒心。军马列成阵势,曹操纵马出阵,身穿缟素,扬鞭大骂。陶谦亦出马于门旗下,欠身施礼曰:“谦本欲结好明公,故托张闿护送。不想贼心不改,致有此事。实不干陶谦之故,望明公察之。”操大骂曰:“老匹夫!杀吾父,尚敢乱言!谁可生擒老贼?”夏侯惇应声而出。陶谦慌走入阵。夏侯惇赶来,曹豹挺枪跃马,前去迎敌。两马相交,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两军皆乱,各自收兵。此时亦天之不欲绝徐州百姓也。陶谦入城,与众计议曰:“曹兵势大难敌,吾当自缚往操营,任其剖割,以救徐州一郡百姓之命。”忧在百姓,仁者之言。言未绝,一人进前,言曰:“府君久镇徐州,人民感恩。今曹兵虽众,未能即破我城。府君与百姓,坚守勿出;某虽不才,愿施小策,教曹操死无葬身之地。”众人大惊,便问:“计将安出?”正是:

  本为纳交反成怨,那知绝处又逢生。

  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3 慕容剑
第十一回 刘皇叔北海救孔融 吕温侯濮阳破曹操

  本是陶谦求救,却弄出孔融求救;本是太史慈救孔融,却弄出刘玄德救孔融。本是孔融求玄德,却弄出陶谦求玄德;本是玄德退曹操,却弄出吕布退曹操:种种变幻,令人测摸不出。

  看前回曹操咬牙切齿、秣马厉兵,观者必以为此回中定然踏平徐州,碎割陶谦矣。不意虎头蛇尾,竟自解围而去。所以然者,操以兖州为家,无兖州则无家也。顾家之情重,遂使报父之情轻,故乘便卖个人情与刘备。嗟乎!天下岂有报父仇而可以卖人情者乎?孝子报仇,不复顾身,奈何顾家而遂中止乎?太史慈为母报德,而终以克报:慈诚孝子也。曹操为父报仇,而竟不克报:以操非孝子也。

  刘备之辞徐州,为真辞耶?为假辞耶?若以为真辞,则刘璋之益州且夺之,而陶谦之徐州反让之,何也?或曰:辞之愈力,则受之愈稳。大英雄人,往往有此算计,人自不知耳。

  却说献计之人,乃东海朐县人,姓糜,名竺,字子仲。此人家世富豪,尝往洛阳买卖,乘车而回,路遇一美妇人来求同载。竺乃下车步行,让车与妇人坐。妇人请竺同载,竺上车端坐,目不邪视。其实难得。行及数里,妇人辞去。临别对竺曰:“我乃南方火德星君也。离为中,女人固属阴,故火星化为妇人。奉上帝敕,往烧汝家。感君相待以礼,故明告君。君可速归,搬出财物。吾当夜来。”言讫不见。心火不动,天火亦不为害。然今之能为糜竺者,几人哉?天火安能烧得许多也!竺大惊,飞奔到家,将家中所有疾忙搬出。是晚果然厨中火起,尽烧其屋。竺因此广舍家财,济贫拔苦,后陶谦聘为别驾从事。夹叙糜竺一段闲情。叙事到极急时,偏用一缓。当日献计曰:“某愿亲往北海郡,求孔融起兵救援;更得一人,往青州田楷处求救。若二处军马齐来,操必退兵矣。”谦从之,遂写书二封,问帐下谁人敢去青州求救。一人应声愿往。众视之,乃广陵人,姓陈,名登,字符龙。陶谦先打发陈元龙往青州去讫,略过青州一边。下便详叙北海一边。然后命糜竺赍书赴北海,自己率众守城,以备攻击。

  却说北海孔融,字文举,鲁国曲阜人也,孔子二十世孙,泰山都尉孔宙之子。自小聪明,年十岁时,往谒河南尹李膺。阍人难之,融曰:“我系李相通家。”及入见,膺问曰:“汝祖与吾祖何亲?”融曰:“昔孔子曾问礼于老子,融与君岂非累世通家?”今挟刺投人者多写通家,想亦学孔融而误也。膺大奇之。少顷,大中大夫陈炜至。膺指融曰:“此奇童也。”炜曰:“小时聪明,大时未必聪明。”融即应声曰:“如君所言,幼时必聪明者。”口角尖利,咄咄逼人。炜等皆笑曰:“此子长成,必当代之伟器也。”自此得名。后为中郎将,累迁北海太守。极好宾客,今之写通家帖拜客者,偏多悭吝,未必好客:此孔融之所以不可及也。常曰:“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之愿也。”高怀。惜今世无孔融,我亦欲写通家帖拜投门下矣。在北海六年,甚得民心。又夹叙孔融一段闲文。叙事到极急时,又用一缓。当日正与客坐,人报徐州糜竺至。融请入见,问其来意。竺出陶谦书,言:“曹操攻围甚急,望明公垂救!”融曰:“吾与陶恭祖交厚,子仲又亲到此,如何不去?只是曹孟德与我无仇,当先遣人送书解和。如其不从,然后起兵。”竺曰:“曹操倚仗兵威,决不肯和。”融教一面点兵,一面差人送书。

  正商议间,忽报黄巾贼党管亥,部领群寇数万,杀奔前来。此数万人突如其来,怪绝。孔融大惊,急点本部人马,出城与贼迎战。管亥出马曰:“吾知北海粮广,可借一万石,即便退兵。不然,打破城池,老幼不留!”孔融叱曰:“吾乃大汉之臣,守大汉之地,岂有粮米与贼耶!”管亥大怒,拍马舞刀,直取孔融。融将宗宝,挺枪出马,战不数合,被管亥一刀砍宗宝于马下。孔融兵大乱,奔入城中。管亥分兵四面围城,孔融心中郁闷。糜竺怀愁,更不可言。糜竺此时其车难过。次日,孔融登城,遥望贼势浩大,倍添忧恼。忽见城外一人,挺枪跃马,杀入贼阵,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城下,大叫“开门”。此一人又突如其来,怪绝。孔融不识其人,不敢开门。贼众赶到壕边,那人回身,连搠十数人下马,具见英雄。贼众倒退。融急命开门引入。其人下马弃枪,径到城上,拜见孔融。融问其姓名,对曰:“某东莱黄县人也,复姓太史,名慈,其名曰慈,其人必孝。字子义。老母重蒙恩顾。某昨自辽东回家省亲,知贼寇城。老母说:‘屡受府君深恩,汝当往救!’某故单马而来。”曹操为父报仇,太史慈为母报德。孔融大喜。原来孔融与太史慈虽未识面,却晓得他是个英雄。因他远出,有老母住在离城二十里之外,融常使人遗以粟帛。母感融德,故特使慈来救。好客而惠及其母,固当得此报。当下孔融重待太史慈,赠与衣甲鞍马。慈曰:“某愿借精兵一千,出城杀贼。”融曰:“君虽英勇,然贼势甚盛,不可轻出。”慈曰:“老母感君厚德,特遣慈来;如不能解围,慈亦无颜见母矣。的是孝子声口。愿决一死战!”融曰:“吾闻刘玄德乃当世英雄,若请得他来相救,此围自解。只无人可使耳。”慈曰:“府君修书,某当急往。”糜竺方为陶谦求救于孔融,太史慈又为孔融求救于刘备:变幻之极。融喜,修书付慈。慈擐甲上马,腰带弓矢,手持铁枪,饱食严装。城门开处,一骑飞出。近壕,贼将率众来战。慈连搠死数人,透围而出。管亥知有人出城,料必是请救兵的,便自自变量百骑赶来,八面围定。慈倚住枪,拈弓搭箭,八面射之,无不应弦落马。贼众不敢来追。英雄之极。

  太史慈得脱,星夜投平原来见刘玄德。施礼罢,具言孔北海被围求救之事,呈上书札。玄德看毕,问慈曰:“足下何人?”慈曰:“某太史慈,东海之鄙人也。与孔融亲非骨肉,比非乡党,特以气谊相投,有分忧共患之意。语语打动玄德,妙。今管亥暴乱,北海被围,孤穷无告,危在旦夕。闻君仁义素着,能救人危急,故特令某冒锋突围,前来求救。”玄德敛容答曰:“孔北海知世间有刘备耶?”自负语,亦骯脏语。乃同云长、翼德点精兵三千,往北海郡进发。管亥望见救军来到,亲自引兵迎敌。因见玄德兵少,不以为意。玄德与关、张、太史慈,立马阵前。管亥忿怒直出,太史慈却待向前,云长早出,破黄巾贼却用一裹青巾者,可谓以木克土。直取管亥。两马相交,众军大喊。量管亥怎敌得云长?数十合之间,青龙刀起,劈管亥于马下。太史慈、张飞两骑齐出,双枪并举,杀入贼阵。玄德驱兵掩杀。城上孔融望见太史慈与关、张赶杀贼众,如虎入羊群,纵横莫当,只八字,写得何等声势。便驱兵出城。两下夹攻,大败群贼,降者无数。余党溃散。可谓“惯破黄巾刘、关、张”矣。

  孔融迎接玄德入城,叙礼毕,大设筵宴庆贺。又引糜竺来见玄德,具言张闿杀曹嵩之事:“今曹操纵兵大掠,围住徐州,特来求救。”玄德曰:“陶恭祖乃仁人君子,不意受此无辜之冤!”孔融曰:“公乃汉室宗亲,今曹操残害百姓,倚强欺弱,何不与融同往救之?”玄德曰:“备非敢推辞,奈兵微将寡,恐难轻动。”孔融曰:“融之欲救陶恭祖,虽因旧谊,亦为大义。公岂独无仗义之心耶?”激励得好。玄德曰:“既如此,请文举先行,容备去公孙瓒处,借三五千人马,随后便来。”融曰:“公切勿失信。”玄德曰:“公以备为何如人也?正与“北海知世间有刘备”句相照。圣人云:‘自古皆有死,人无信不立。’刘备借得军或借不得军,必然亲至。”孔融应允,教糜竺先回徐州去报,融便收拾起程。太史慈拜谢曰:“慈奉母命,前来相助,今幸无虞。有扬州刺史刘繇,与慈同郡,有书来唤,不敢不去。容图再见。”融以金帛相酬,慈不肯受而归。何不留之,可惜可惜。其母见之,喜曰:“我喜汝有以报北海也!”子是孝子,母是贤母。遂遣慈往扬州去了。为后伏线。

  不说孔融起兵。且说玄德离北海来见公孙瓒,具说欲救徐州之事。瓒曰:“曹操与君无仇,何苦替人出力?”玄德曰:“备已许人,不敢失信。”瓒曰:“我借与君马步军二千。”玄德曰:“更望借赵子龙一行。”未尝须臾忘此人。瓒许之。玄德遂与关、张引本部三千人为前部,子龙引二千人随后,往徐州来。却说糜竺回报陶谦,言北海又请得刘玄德来助;陈元龙也回报青州田楷欣然领兵来救。一边实叙,一边虚叙,妙。陶谦心安。原来孔融、田楷两路军马,惧怕曹兵势猛,远远依山下寨,未敢轻进;曹操见两路军到,亦分了军势,不敢向前攻城。  却说刘玄德军到,见孔融。融曰:“曹兵势大,操又善于用兵,未可轻战。且观其动静,然后进兵。”玄德曰:“但恐城中无粮,难以持久。备令云长、子龙领军四千,在公部下相助;备与张飞杀奔曹营,径投徐州去见陶使君商议。”毕竟玄德英雄。融大喜,会合田楷,为掎角之势;云长、子龙领兵两边接应。是日玄德、张飞引一千人马,杀入曹兵寨边。正行之间,寨内一声鼓响,马军步兵如潮似浪拥将出来。当头一员大将,乃是于禁,勒马大叫:“何处狂徒!往那里去!”张飞见了,更不打话,直取于禁。两马相交,战到数合,玄德掣双股剑麾兵大进,于禁败走。张飞当前追杀,直到徐州城下。城上望见红旗白字,大书“平原刘玄德”,陶谦急令开门。玄德入城,陶谦接着,共到府衙。礼毕,设宴相待,一壁劳军。陶谦见玄德仪表轩昂,语言豁达,心中大喜,便命糜竺取徐州牌印,让与玄德。陶公祖一让徐州。玄德愕然曰:“公何意也?”谦曰:“今天下扰乱,王纲不振,公乃汉室宗亲,正宜力扶社稷。老夫年迈无能,情愿将徐州相让。公勿推辞。谦当自写表文,申奏朝廷。”玄德离席再拜曰:“刘备虽汉朝苗裔,功微德薄,为平原相犹恐不称职。今为大义,故来相助。公出此言,莫非疑刘备有吞并之心耶?若举此念,皇天不佑!”谦曰:“此老夫之实情也。”再三相让,玄德那里肯受。真耶?假耶?糜竺进曰:“今兵临城下,且当商议退敌之策。待事平之日,再当相让可也。”玄德曰:“备当遗书于曹操,劝令解和。操若不从,厮杀未迟。”于是传檄二寨,且按兵不动;遣人赍书以达曹操。

  却说曹操正在军中,与诸将议事,人报徐州有战书到。操拆而观之,乃刘备书也。书略曰:

  备自关外得拜君颜,嗣后天各一方,不及趋侍。向者尊父曹侯,实因张闿不仁,以致被害,非陶恭祖之罪也。目今黄巾遗孽扰乱于外,董卓余党盘踞于内。愿明公先朝廷之急而后私仇,撤徐州之兵,以救国难。则徐州幸甚!天下幸甚!书好。

  曹操看书,大骂:“刘备何人,敢以书来劝我!且中间有讥讽之意!”命斩来使,一面竭力攻城。郭嘉谏曰:“刘备远来救援,先礼后兵;主公当用好言答之,以慢备心。然后进兵攻城,城可破也。”操从其言,款留来使,候发回书。正商议间,忽流星马飞报祸事。操问其故,报说吕布已袭破兖州,进据濮阳。原来吕布自遭李、郭之乱,逃出武关,去投袁术。术怪吕布反复不定,拒而不纳。投袁绍,绍纳之,与布共破张燕于常山。布自以为得志,傲慢袁绍手下将士。绍欲杀之。布乃去投张杨,杨纳之。时庞舒在长安城中私藏吕布妻小,送还吕布。李傕、郭汜知之,遂斩庞舒;写书与张杨,教杀吕布。布因弃张杨,去投张邈。吕布出关后事,附补于此。恰好张邈弟张超引陈宫来见张邈。宫说邈曰:“今天下分崩,英雄并起。君以千里之众,而反受制于人,不亦鄙乎!今曹操征东,兖州空虚。而吕布乃当世勇士,若与之共取兖州,伯业可图也。”陈宫妙人。张邈大喜,便令吕布袭破兖州,随据濮阳,止有鄄城、东阿、范县三处,被荀彧、程昱设计死守得全,亏得前番防守。其余俱破。曹仁屡战皆不能胜,特此告急。不是刘备救陶谦,却是吕布救陶谦;亦不是吕布救陶谦,仍是陈宫救陶谦也。操闻报,大惊曰:“兖州有失,使吾无家可归矣,不可不亟图之!”欲报父仇,奈何顾家耶!郭嘉曰:“主公正好卖个人情与刘备,退军去复兖州。”报仇何事,可卖人情乎?操然之。实时答书与刘备,拔寨退兵。前写曹操盛怒,有不可向迩之势。不意却作如此收局,奇幻。

  且说来使回徐州,入城见陶谦,呈上书札,言曹兵已退。谦大喜,差人请孔融、田楷、云长、子龙等赴城大会。众军齐赴,必谓将有一场大战矣。不意曹兵已不战而退,奇幻。饮宴既毕,谦延玄德于上座,拱手对众曰:“老夫年迈,二子不才,不堪国家重任。刘公乃帝室之冑,德广才高,可领徐州。老夫情愿乞闲养病。”陶公祖二让徐州。玄德曰:“孔文举令备来救徐州,为义也。今无端据而有之,天下将以备为无义人矣。”糜竺曰:“今汉室陵迟,海宇颠覆,树功立业,正在此时。徐州殷富,户口百万,刘使君领此,不可辞也!”糜竺亦看上玄德了。玄德曰:“此事决不敢应命。”陈登曰:“陶府君多病,不能视事,明公勿辞。”玄德曰:“袁公路四世三公,海内所归,近在寿春,何不以州让之?”孔融曰:“袁公路冢中枯骨,四字骂得恶。何足挂齿!今日之事,天与不取,悔不可追。”玄德坚执不肯。陶谦泣下曰:“君若舍我而去,我死不瞑目矣!”云长曰:“既承陶公相让,兄且权领州事。”张飞曰:“又不是我强要他的州郡,他好意相让,何必苦苦推辞!”说得爽利。玄德曰:“汝等欲陷我于不义耶?”陶谦推让再三,玄德只是不受。真耶?假耶?陶谦曰:“如玄德必不肯从,此间近邑,名曰小沛,足可屯军,请玄德暂驻军此邑,以保徐州。何如?”众皆劝玄德留小沛,玄德从之。陶谦劳军已毕,赵云辞去,玄德执手挥泪而别。孔融、田楷亦各相别,引军自回。玄德与关、张引本部军来至小沛,修葺城垣,抚谕居民。高祖起于沛,玄德亦居小沛,可称小沛公。

  却说曹操回军,曹仁接着,言吕布势大,更有陈宫为辅,兖州、濮阳已失,其鄄城、东阿、范县三处,赖荀彧、程昱二人设计相连,死守城郭。操曰:“吾料吕布有勇无谋,不足虑也。”教且安营下寨,再作商议。吕布知曹操回兵已过滕县,召副将薛兰、李封曰:“吾欲用汝二人久矣。汝可引军一万,坚守兖州。吾亲自率兵,前去破曹。”二人应诺。陈宫急入见曰:“将军弃兖州,欲何往乎?”布曰:“吾欲屯兵濮阳,以成鼎足之势。”宫曰:“差矣。薛兰必守兖州不住。具有先见。此去正南一百八十里泰山,路险,可伏精兵万人在彼。曹兵闻失兖州,必然倍道而进,待其过半,一击可擒也。”洵是妙策。布曰:“吾屯濮阳,别有良谋,汝岂知之!”遂不用陈宫之言,而用薛兰守兖州而行。曹操兵行至泰山险路,郭嘉曰:“且不可进,恐此处有伏兵。”陈宫之言,郭嘉暗暗料着。曹操笑曰:“吕布无谋之辈,故教薛兰守兖州,自往濮阳,安得此处有埋伏耶?吕布不听陈宫之言,曹操又暗暗料着。教曹仁领一军围兖州,吾进兵濮阳,速攻吕布。”陈宫闻曹兵至近,乃献计曰:“今曹兵远来疲困,利在速战,不可养成气力。”布曰:“吾匹马纵横天下,何愁曹操?待其下寨,吾自擒之!”

  却说曹操兵近濮阳,下住寨脚。次日,引众将出,陈兵于野。操立马于门旗下,遥望吕布兵到。阵圆处,吕布当先出马,两边摆开八员健将。第一个,雁门马邑人,姓张,名辽,字文远;第二个,泰山华阴人,姓臧,名霸,字宣高。两将又各引三员健将:郝萌、曹性、成廉,魏续、宋宪、侯成。布军五万,鼓声大震。操指吕布而言曰:“吾与汝自来无仇,何得夺吾州郡?”布曰:“汉家城池,诸人有分,偏尔合得?”极无理语,说来却甚是有理。便叫臧霸出马搦战。曹军内乐进出迎。两马相交,双枪齐举。战到三十余合,胜负不分。夏侯惇拍马便出助战,吕布阵上张辽截住厮杀。恼得吕布性起,挺戟骤马,冲出阵来。夏侯惇、乐进皆走,吕布掩杀,曹军大败,退三四十里。布自收军。曹操输了一阵,回寨与诸将商议。于禁曰:“某今日上山观望,濮阳之西,吕布有一寨,约无多军。今夜彼将谓我军败走,必不准备,可引兵击之。若得寨,布军必惧。此为上策。”操从其言,带曹洪、李典、毛玠、吕虔、于禁、典韦六将,选马步二万人,连夜从小路进发。

  却说吕布于寨中劳军。陈宫曰:“西寨是个要紧去处,倘或曹操袭之,奈何?”布曰:“他今日输了一阵,如何敢来?”宫曰:“曹操是极能用兵之人,须防他攻我不备。”于禁之谋,陈宫又暗暗料着。布乃拨高顺并魏续、侯成引兵往守西寨。却说曹操于黄昏时分,引军至西寨,四面突入。寨兵不能抵挡,四散奔走。曹操夺了寨。将及四更,高顺方引军到,杀将入来。布兵未至,西寨已夺,可见曹操行军之速。曹操自引军马来迎,正逢高顺,三军混战。将及天明,正西鼓声大震,人报吕布自引救军来了。操弃寨而走。既夺而使之不能不弃,可见陈宫应敌之妙。背后高顺、魏续、侯成赶来,当头吕布亲自引军来到。于禁、乐进双战吕布不住。操望北而行,山后一彪军出:左有张辽,右有臧霸。操使吕虔、曹洪战之,不利。操望西而走。忽又喊声大震,一彪军至:郝萌、曹性、成廉、宋宪四将拦住去路。杀得好看。陈宫兵法颇妙。众将死战,操当先冲阵。梆子响处,箭如骤雨射将来;操不能前进,无计可脱,大叫:“谁人救我!”马军队里,一将踊出,乃典韦也,手挺双铁戟,大叫:“主公勿忧!”飞身下马,插住双戟,取短戟十数枝挟在手中,吕布一戟,典韦双戟,奇矣;乃不用两大戟,而用无数小戟,更奇。顾从人曰:“贼来十步乃呼我!”奇。遂放开脚步,冒箭前行,布军数十骑追至,从人大叫曰:“十步矣!”韦曰:“五步乃呼我!”奇。从人又曰:“五步矣!”韦乃飞戟刺之,一戟一人坠马,并无虚发。百步箭一敌五步戟,奇绝。立杀十数人,众皆奔走。韦复飞身上马,挺一双大铁戟,冲杀入去。忽上马,忽下马;忽用小戟,忽用大戟。写典韦如生龙活虎。郝、曹、成、宋四将不能抵挡,各自逃去。典韦杀散敌军,救出曹操;众将随后也到,寻路归寨。看看天色傍晚,背后喊声起处,吕布骤马提戟赶来,大叫:“操贼休走!”此时人困马乏,大家面面相觑,各欲逃生。正是:

  虽能暂把重围脱,只怕难当劲敌追。

  不知曹操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3 慕容剑
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让徐州 曹孟德大战吕布

  糜竺家中之火,天火也;濮阳城中之火,人火,亦天火也。糜竺知烧而避其烧,天所以全君子也;曹操不知烧而亦不死于烧,天所以留奸雄也。全君子是天理,留奸雄是天数。

  曹操既据兖州,且将北取冀,安得不东取徐?是徐州固操所必争也。今虽暂舍之而去,其志岂能须臾忘徐州哉!玄德虽受陶谦之让,吾知终非其有尔。

  荀文若曰:“河济之地,昔之关中、河内也。”是隐然以高祖、光武之所为教曹操矣。待其后自加九钖而恶其不臣,岂始既教之,而后复恶之耶?坡公称文若为圣人,吾未敢信。

  吕布一听陈宫之言而辄胜,一不听陈宫之言而辄败,宫诚智矣。然田氏之叛,乃宫教之也。何也?先致其机也。若在老手,只须自用一人假作田使,不必使田氏知之。

  曹操正慌走间,正南上一彪军到,乃夏侯惇引军来救援,截住吕布大战。斗到黄昏时分,自昨夜黄昏时分,直到今夜黄昏时分,好一场大杀。大雨如注,各自引军分散。操回寨,重赏典韦,加为领军都尉。

  却说吕布到寨,与陈宫商议。宫曰:“濮阳城中有富户田氏,家僮千百,为一郡之巨室。可令彼密使人往操寨中下书,言‘吕温侯残暴不仁,民心大怨。后吕布之败,果然为此两句。今欲移兵黎阳,止有高顺在城内。可连夜进兵,我为内应。’不想后来弄假成真。操若来,诱之入城,四门放火,外设伏兵。曹操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到此安能得脱也?”吕布从其计,密谕田氏,使人径到操寨。操因新败,正在踌躇,忽报田氏人到。呈上密书云:“吕布已往黎阳,城中空虚。万望速来,当为内应。城上插白旗,大书‘义’字,便是暗号。”前日曹操在徐州城外以白旗示威,今日吕布在濮阳城中以白旗行诈。操大喜曰:“天使吾得濮阳也!”重赏来人,一面收拾起兵。刘晔曰:“布虽无谋,陈宫多计,只恐其中有诈,不可不防。明公欲去,当分三军为三队:两队伏城外接应,一队入城方可。”操之不死于是役,全亏刘晔此数语。操从其言,分军三队,来至濮阳城下。操先往观之,见城上遍竖旗幡;西门角上,有一“义”字白旗。此时只此一点白,谁知少顷弄出一片红。心中暗喜。

  是日午牌,城门开处,两员将引军出战:前军侯成,后军高顺。操即使典韦出马,直取侯成。侯成抵敌不过,回马望城中走。韦赶到吊桥边,高顺亦拦挡不住,都退入城中去了。数内有军人乘势混过阵来见操,说是田氏之使,呈上密书。约云:“今夜初更时分,与前两番黄昏时分相照。城上鸣锣为号,便可进兵。某当献门。”操拨夏侯惇引军在左,曹洪引军在右,自己引夏侯渊、李典、乐进、典韦四将,率兵入城。李典曰:“主公且在城外,容某等先入城去。”李典所见亦是。操喝曰:“我不自往,谁肯向前!”遂当先领兵直入。时约初更,月光未上,将写火光之明,先写月光久暗以形之。○前写黄昏有雨,今写初更无月。忙中偏有此闲笔。只听得西门上吹赢壳声,喊声忽起。门上火把缭乱,城门大开,吊桥放落。曹操争先拍马而入。直到州衙,路上不见一人。操知是计,忙拨回马,大叫:“退兵!”州衙中一声炮响,四门烈火轰天而起。金鼓齐鸣,喊声如江翻海沸。吓杀。东巷内转出张辽,西巷内转出臧霸,夹攻掩杀。操走北门。道旁转出郝萌、曹性,又杀一阵。操急走南门,高顺、侯成拦住。典韦怒目咬牙,冲杀出去。高顺、侯成倒走出城。中计者未得出城,杀敌者倒走出城,好笑。典韦杀到吊桥,回头不见了曹操,翻身复杀入城来。门下撞着李典,典韦问:“主公何在?”典曰:“吾亦寻不见。”韦曰:“汝在城外催救军,我入去寻主公!”李典去了。典韦杀入城中,寻觅不见,再杀出城壕边,撞着乐进。进曰:“主公何在?”韦曰:“我往复两遭,寻觅不见。”进曰:“同杀入去救主!”语亦壮。两人到门边,城上火炮滚下,乐进马不能入。典韦冒烟突火,又杀入去,到处寻觅。典韦三入火城,可谓忠勇。

  却说曹操见典韦杀出去了,四下里人马截来,不得出南门;再转北门,火光里正撞见吕布,挺戟跃马而来。吓杀。读书者至此,必谓曹操死矣。操以手掩面,加鞭纵马竟过。妙有智识。若此时便拨马回走,必反被擒矣。吕布从后拍马赶来,将戟于操盔上一击,问曰:“曹操何在?”因其掩面,故认不真:然亦以其纵马竟过,故不疑其即操也。操反指曰:“前面骑黄马者是他。”有急智。吕布听说,弃了曹操,纵马向前追赶。见了曹操,反问曹操;拾却曹操,别赶曹操。谚云“方说曹操,曹操就到”,当面错过,岂不好笑。曹操拨转马头,望东门而走,走得好。正逢典韦。韦拥护曹操,杀条血路,到城门边,火焰甚盛,城上推下柴草,遍地都是火。韦用戟拨开,飞马冒烟突火先出,曹操随后亦出。方到门道边,城门上崩下一条火梁来,正打着曹操战马后胯,那马扑地倒了。吓杀。读书者至此,又必谓曹操死矣。操用手托梁推放地上,手臂须发尽被烧伤。曹操之须未割于漳关,先烧于濮阳。须不幸而为曹操之须,须亦苦矣。典韦回马来救。恰好夏侯渊亦到,两个同救起曹操,突火而出。操乘渊马,典韦杀条大路而走。直混战到天明,操方回寨。

  众将拜伏问安,操仰面笑曰:如此一番惊吓后,忽然发笑,正谚所谓“哭不得而笑”耳。“误中匹夫之计,吾必当报之!”郭嘉曰:“计可速发。”操曰:“今只将计就计,诈言我被火伤,已经身死。昨日吕布使人诈降,今日曹操自己诈死。你诈我,我诈你,好看杀人。布必引兵来攻。我伏兵于马陵山中,候其兵半渡而击之,布可擒矣。”好计策。嘉曰:“真良策也!”于是令军士挂孝发丧,昨日濮阳城内一片红,今日濮阳城外一片白。红是真红,白是假白。○挂孝发丧,今人必以为不祥,可见婆子气人干不得事。诈言操死。早有人来濮阳报吕布,说曹操被火烧伤肢体,到寨身死。布随点起军马,杀奔马陵山来。将到操寨,一声鼓响,伏兵四起。吕布死战得脱,折了好些人马,败回濮阳,坚守不出。是年蝗虫忽起,食尽禾稻。关东一境,每谷一斛直钱五十贯,人民相食。曹操因军中粮尽,引兵回鄄城暂住。吕布亦引兵出屯山阳就食。因此二处权且罢兵。两家俱因凶荒罢兵,蝗虫倒是和事佬。

  却说陶谦在徐州,时年已六十三岁,忽然染病,看看沉重,请糜竺、陈登议事。竺曰:“曹兵之去,止为吕布袭兖州故也。今因岁荒罢兵,来春又必至矣。势所必然。府君两番欲让位与刘玄德,时府君尚强健,故玄德不肯受。今病已沉重,正可就此而与之,玄德不肯辞矣。”糜竺心归玄德久矣。谦大喜,使人来小沛,请刘玄德商议军务。玄德引关、张带数十骑到徐州,陶谦教请入卧内。玄德问安毕,谦曰:“请玄德公来,不为别事,止因老夫病已危笃,朝夕难保,万望明公可怜汉家城池为重,“以汉家城池为重”,的是仁人君子之言。受取徐州牌印,老夫死亦瞑目矣!”玄德曰:“君有二子,何不传之?”谦曰:“长子商,次子应,其才皆不堪任。老夫死后,犹望明公教诲,不但让州,兼且托子,恭祖可谓知人。切勿令掌州事!”玄德曰:“备一身安能当此大任!”谦曰:“某举一人,可为公辅,系北海人,姓孙,名干,字公佑。此人可使为从事。”又谓糜竺曰:“刘公当世人杰,汝当善事之。”玄德终是推托。陶谦以手指心而死。陶恭祖三让徐州。○其名曰谦,其字曰恭,其人则让,可谓名称其实。众军举哀毕,即捧牌印交送玄德。玄德固辞。次日,徐州百姓拥挤府前,哭拜曰:“刘使君若不领此郡,我等皆不能安生矣!”民心悦服如此,想见刘公平日德政。关、张二公亦再三相劝。玄德乃许权领徐州事,使孙干、糜竺为辅,陈登为幕官。尽取小沛军马入城,出榜安民;一面安排丧事。玄德与大小军士,尽皆挂孝,濮阳外有假挂孝,徐州城中有真挂孝。大设祭奠祭毕,葬于黄河之原。将陶谦遗表,申奏朝廷。应前文。

  操在鄄城,知陶谦已死,刘玄德领徐州牧,大怒曰:“我仇未报,汝不费半箭之功,坐得徐州。真是气杀。吾必先杀刘备,后戮谦尸,以雪先君之怨!”即传号令,克日起兵去打徐州。前番卖个人情,此时不肯做人情矣。荀彧入谏曰:“昔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正天下,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故虽有困,终济大业。明公本首事兖州,且河、济乃天下之要地,是亦昔之关中、河内也。文若此时已将高祖、光武望曹操矣,何后日九钖之加,而反有所不满乎?今若取徐州,多留兵则不足用,少留兵则吕布乘虚寇之:是无兖州也。若徐州不得,明公安所归乎?今陶谦虽死,已有刘备守之。徐州之民,既已服备,必助备死战。明公弃兖州而取徐州,是弃大而就小,去本而求末,以安而易危也。愿熟思之。”药石之言,洞见利害。操曰:“今岁荒乏粮,军士坐守于此,终非良策。”彧曰:“不如东略陈地,使军就食汝南、颍川。黄巾余党何仪、黄劭等,劫掠州郡,多有金帛粮食。此等贼徒又容易破,破而取其粮,以养三军,朝廷喜,百姓悦,乃顺天之事也。”取粮于寇,是妙策。操喜从之,乃留夏侯惇、曹仁守鄄城等处,自引兵先略陈地,次及汝、颍。黄巾何仪、黄劭知曹兵到,引众来迎,会于羊山。时贼兵虽众,都是狐群狗党,并无队伍行列。操令强弓硬弩射住,令典韦出马。何仪令副元帅出战,不三合,被典韦一戟刺于马下。操引众乘势赶过羊山下寨。次日,黄劭自引军来。阵圆处,一将步行出战,头裹黄巾,身披绿袄,手提铁棒。大叫:“我乃截天夜叉何曼也。确是强盗绰号。谁敢与我厮斗?”曹洪见了,大喝一声,飞身下马,提刀步出。两下向阵前厮杀,四五十合,胜负不分。曹洪诈败而走,何曼赶来,洪用拖刀背砍计,转身一踅,砍中何曼,再复一刀杀死。杀得好。李典乘势,飞马直入贼阵。黄劭不及提备,被李典生擒活捉过来。曹兵掩杀贼众,夺其金帛、粮食无数。意正欲得此耳。何仪势孤,自变量百骑奔走葛陂。正行之间,山背后撞出一军。为头一个壮士,身长八尺,腰大十围,手提大刀,截住去路。横闪出此一壮士,奇。何仪挺枪出迎,只一合,被那壮士活挟过去。余众着忙,皆下马受缚,被壮士尽驱入葛陂坞中。如驱牛羊。

  却说典韦追袭何仪到葛陂,壮士引军迎住。典韦曰:“汝亦黄巾贼耶?”壮士曰:“黄巾数百骑,尽被我擒在坞内!”趣甚。韦曰:“何不献出?”壮士曰:“你若赢得手中宝刀,我便献出!”韦大怒,挺双戟向前来战。两个从辰至午,不分胜负,各自少歇。不一时,那壮士又出搦战,典韦亦出。直战到黄昏,各因马乏暂止。可见人自不乏。典韦手下军土,飞报曹操。操大惊,忙引众将来看。次日,壮士又出搦战。操见其人威风凛凛,心中暗喜,分付典韦:“今日且诈败。”韦领命出战,战到三十合,败走回阵。壮士赶到阵门中,弓弩射回。操急引军退五里,密使人掘下陷坑,暗伏钩手。次日再令典韦引百余骑出。壮士笑曰:“败将何敢复来!”便纵马接战。典韦略战数合,便回马走。壮士只顾望前赶来,不提防连人带马,都落于陷坑之内。黄巾被驱入坞中,而驱黄巾之人又陷入坑内,好笑。被钩手缚来见曹操。操下帐叱退军士,亲解其缚。急取衣衣之,命坐,问其乡贯姓名。曹操得英雄心俱用此法。壮士曰:“我乃谯国谯县人也。姓许,名褚,字仲康。向遭寇乱,聚宗族数百人,筑坚壁于坞中以御之。一日寇至,吾令众人多取石子准备,吾亲自飞石击之,无不中者。典韦飞戟,许褚飞石,俱可称“没羽箭”。寇乃退去。又一日寇至,坞中无粮,遂与贼和,约以耕牛换米。米已送到,贼驱牛至坞外,牛皆奔走回还,被我双手掣二牛尾,倒行百余步。真神力。贼大惊,不敢取牛而走。因此保守此处无事。”此人生平,又用此人自述为称。操曰:“吾闻大名久矣!还肯降否?”褚曰:“固所愿也。”遂招引宗族数百人俱降。操拜许褚为都尉,赏劳甚厚。随将何仪、黄劭斩讫。细。汝、颍悉平。

  曹操班师,曹仁、夏侯惇接见,言:“近日细作报说兖州薛兰、李封军士皆出掳掠,城邑虚空。可引得胜之兵攻之,一鼓可下。”操遂引军径奔兖州。薛兰、李封出其不意,只得引兵出城迎战。许褚曰:“吾愿取此二人,以为贽见之礼。”操大喜,遂令出战。李封使画戟向前来迎。交马两合,许褚斩李封于马下。薛兰急走回阵,吊桥边李典拦住。薛兰不敢回城,引军投钜野而去,却被吕虔飞马赶来,一箭射于马下。果不出陈宫所料。军皆溃散。

  曹操复得兖州,程昱便请进兵取濮阳。操令许褚、典韦为先锋,夏侯惇、夏侯渊为左军,李典、乐进为右军,操自领中军,于禁、吕虔为合后。兵至濮阳,吕布欲自将出迎,陈宫谏:“不可出战。待众将聚会后,方可。”吕布曰:“吾怕谁来?”遂不听宫言,引兵出阵,横戟大骂。许褚便出。斗二十合,不分胜负。操曰:“吕布非一人可胜。”便差典韦助战,两将夹攻,左边夏侯惇、夏侯渊,右边李典、乐进齐到,六员将共攻吕布,此可云六战吕布。布遮拦不住,拨马回城。城上田氏,见布败回,急令人拽起吊桥。布大叫:“开门!”田氏曰:“吾已降曹将军矣!”谁知弄假反成真。布大骂,引军奔定陶而去。陈宫急开东门,保护吕布老小出城。不知此时貂蝉安在?操遂得濮阳,恕田氏旧日之罪。刘晔曰:“吕布乃猛虎也,今日困之,不可少容。”操令刘晔等守濮阳,自己引军赶至定陶。

  时吕布与张邈、张超尽在城中,高顺、张辽、臧霸、侯成巡海打粮未回。巡海打粮,与黄巾何异。操军至定陶,连日不战,引军退四十里下寨。正值济郡麦熟,操即令军割麦为食。布军打粮未回,操军割麦为食,都照应前文岁荒乏粮。细作报知吕布,布引军赶来。将近操寨,见左边一望林木茂盛,恐有伏兵而回。操知布军回去,乃谓诸将曰:“布疑林中有伏兵耳,可多插旌旗于林中以疑之。前“义”字假白旗只得一面,此处假旗却又甚多。寨西一带长堤,无水,可尽伏精兵。明日吕布必来烧林,吕布心肠,早被曹操猜破。堤中军断其后,布可擒矣。”于是止留鼓手五十人,于寨中擂鼓;将村中掳来男女在寨内吶喊。打粮、割麦,又掳村中男女,民生此时亦大困矣。恐凶年又相寻也。精兵多伏堤中。

  却说吕布回报陈宫。宫曰:“操多诡计,不可轻敌。”曹操诡计,又被陈宫猜破。布曰:“吾用火攻,可破伏兵。”乃留陈宫、高顺守城。布次日引大军来,遥见林中有旗,驱兵大进,四面放火,竟无一人。欲投寨中,却闻鼓声大震。正自疑惑不定,忽然寨后一彪军出。吕布纵马赶来,炮响处,堤内伏兵尽出。夏侯惇、夏侯渊、许褚、典韦、李典、乐进,骤马杀来。吕布料敌不过,落荒而走。从将成廉,被乐进一箭射死。布军三停去了二停,败卒回报陈宫。宫曰:“空城难守,不若急去。”遂与高顺保着吕布老小,弃定陶而走。处处写吕布老小,盖因吕布所注意者在此也。曹操将得胜之兵,杀入城中,势如劈竹。张超自焚,张邈投袁术去了。山东一境,尽被曹操所得。安民修城,不在话下。

  却说吕布正走,逢诸将皆回,打粮回也。陈宫亦已寻着。布曰:“吾军虽少,尚可破曹操。”再引军来。正是:

  兵家胜败真常事,卷甲重来未可知。

  不知吕布胜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3 慕容剑
第十三回 李傕郭汜大交兵 杨奉董承双救驾

  王允以妇人行反间,杨彪亦以妇人行反间。同一间也,允用之而乱稍平,彪用之而乱益甚。何也?盖吕布听允而为允所用,郭汜则未尝听彪而不为彪所用也。纵使汜能杀傕,犹以董卓杀董卓耳。傕与汜,是二董卓也。一董卓死,而一董卓愈横,曾何救于汉室哉!况二人合而离,离而复合。离而天子公卿受其毒,合而天子公卿亦受其毒。杨彪始而反间,续而讲和;既欲离之,又欲合之。主张不定,适以滋扰,以是谋国亦无策之甚矣。

  吕布之诛董卓,奉天子诏者也。郭汜之攻李傕,不奉天子诏而自相吞并者也。一则假公义以报私仇;一则但知有私仇,而不知有公义。故布之行事与卓异,汜之肆恶与傕同。

  杨奉、贾诩,其于李傕,亦始合而终离。乃一离而不复合,是则能补过者也。若郭阿多反复无常,与二人正自霄壤。

  或问予曰:设使王允谋泄,郿坞兵变,其乱亦必至此?予应之曰:董卓不死,将不止于劫天子;而吕布不胜,则必不至于劫公卿,而亦必不至与董卓后合。何以知之?彼意在夺貂蝉,则不得不党王允;党王允,则不得不助献帝:势所必然耳。

  若使今人入稗官,董卓之后,便必紧接曹操。而兹偏有傕、汜为董卓之余波,又有李、乐为傕、汜之余波,夫然后以杨奉、董承之救驾作一过文,徐徐转出曹操:何其曲折乃尔!天真善作稗官者哉!

  却说曹操大破吕布于定陶。布乃收集败残军马于海滨,众将皆来会集,欲再与曹操决战,陈宫曰:“今曹兵势大,未可与争。先寻取安身之地,那时再来未迟。”布曰:“吾欲再投袁绍,何如?”未叙袁绍那边要来,先叙吕布这边要去。宫曰:“先使人往冀州探听消息,然后可去。”布从之。

  且说袁绍在冀州,闻知曹操与吕布相持。谋士审配进曰:“吕布豺虎也,若得兖州,必图冀州。不若助操攻之,方可无患。”绍遂遣颜良将兵五万,往助曹操。后陈琳檄中以此居功。细作探知这个消息,飞报吕布。布大惊,与陈宫商议。宫曰:“闻刘玄德新领徐州,可往投之。”布从其言,竟投徐州来。有人报知玄德。玄德曰:“布乃当今英勇之士,可出迎之。”糜竺曰:“吕布乃虎狼之徒,不可收留,收则伤人矣。”玄德曰:“前者非布袭兖州,怎解此郡之祸?前者曹军之退,名亏玄德,实亏吕布。今玄德明明说出,何等光明忠厚。今彼穷而投我,岂有他心!!”张飞曰:“哥哥心肠忒好。虽然如此,也要准备。”老张却是粗中有细。

  玄德领众出城三十里,接着吕布,并马入城,都到州衙厅上。讲礼毕,坐下。布曰:“某自与王司徒计杀董卓之后,又遭傕、汜之变,飘零关东,诸侯多不能兼容。岂非以汝连杀两义父,故人多疑汝耶?近因曹贼不仁,侵犯徐州,蒙使君力救陶谦,布因袭兖州,以分其势。便有居功之意。不料反堕奸计,败兵折将。今投使君,共图大事,未审尊意如何?”玄德曰:“陶使君新逝,无人管领徐州,因令备权摄州事。今幸将军至此,合当相让。”遂将牌印送与吕布。有玄德今日之让,便有吕布后日之夺。一似先知其将夺,故作此让。吕布却待要接,只见玄德背后关、张二公各有怒色。布乃佯笑曰:“量吕布一勇夫,何能作州牧乎?”玄德又让。陈宫曰:“‘强宾不压主’,请使君勿疑。”玄德方止。遂设宴相待,收拾宅院安下。次日,吕布回席请玄德,玄德乃与关、张同往。饮酒至半酣,布请玄德入后堂,关、张随入。布令妻女出拜玄德,玄德再三谦让。布曰:“贤弟不必推让。”张飞听了嗔目大叱曰:“我哥哥是金枝玉叶,你是何等人,敢称我哥哥为贤弟!你来!我和你斗三百合!”翼德生平,只让得两个人为兄。其余则不惟不屑兄之,并不屑弟之也。吕布即欲为张公之弟且不可,况欲为其兄,且欲为其兄之兄乎?宜其忿然欲斗三百合也。○皇帝且称之为叔,而吕布乃呼之为弟,的是无礼。玄德连忙喝住,关公劝飞出。玄德与吕布陪话曰:“劣弟酒后狂言,兄勿见责。”布默然无语。须臾席散。布送玄德出门,张飞跃马横枪而来,大叫:“吕布!我和你并三百合!”的是快人。○写张飞与吕布不合,为后失徐州张本。玄德急令关公劝止。次日,吕布来辞玄德曰:“蒙使君不弃,但恐令弟辈不能兼容。布当别投他处。”玄德曰:“将军若去,某罪大矣。劣弟冒犯,另日当令陪话。近邑小沛,乃备昔日屯兵之处。将军不嫌浅狭,权且歇马,如何?粮食军需,谨当应付。”吕布谢了玄德,自引军投小沛安身去了。玄德自去埋怨张飞不题。

  却说曹操平了山东,表奏朝廷,加操为建德将军费亭侯。此时朝廷是李傕、郭汜做。封操者,傕、李也。其时李傕自为大司马,郭汜自为大将军,横行无忌,朝廷无人敢言。太尉杨彪、大司农朱隽暗奏献帝曰:“今曹操拥兵二十余万,谋臣武将数十员,若得此人扶持社稷,剿除奸党,天下幸甚!”以此时大势观之,其才其力足以勤王室者,必曹操也。献帝泣曰:“朕被二贼欺凌久矣。若得诛之,诚为大幸。”彪奏曰:“臣有一计:先令二贼自相残害,然后诏曹操引兵杀之,扫清贼党,以安朝廷。”献帝曰:“计将安出?”彪曰:“闻郭汜之妻最妒,可令人于汜妻处用反间计,则二贼自相害矣。”又是女将军出头。帝乃书密诏,付杨彪。此召曹操之诏也。彪即暗使夫人以他事入郭汜府,连环计陪了一个貂蝉,此计却就用他妻子,更不费力。乘间告汜妻曰:“闻郭将军与李司马夫人有染,其情甚密。倘司马知之,必遭其害。夫人宜绝其往来为妙。”汜妻讶曰:“怪见他经宿不归!却干出如此无耻之事!是妒妇声口。非夫人言,妾不知也。当慎防之。”彪妻告归,汜妻再三称谢而别。应该谢。过了数日,郭汜又将往李傕府中饮宴。妻曰:“傕性不测,况今两雄不并立,倘彼酒后置毒,妾将奈何?”汜不肯听,妻再三劝住。至晚间,傕使人送酒筵至,汜妻乃暗置毒于中,方始献入。汜便欲食。妻曰:“食自外来,岂可便食!”乃先与犬试之,犬立死。即用骊姬谮申生之术。此妇想亦曾读过<左传>。自此汜心怀疑。

  一日朝罢,李傕力邀郭汜赴家饮酒。至夜席散,汜醉而归,偶然腹痛。妻曰:“必中其毒矣!”急令将粪汁灌之,一吐方定。本为自己吃醋,却教丈夫吃粪。汜大怒曰:“吾与李傕共图大事,今无端欲谋害我,我不先发,必遭毒手。”遂密整本部甲兵,欲攻李傕。何不亦设一酌以邀傕,如杀樊稠故事乎?郭汜失算甚矣。早有人报知傕。傕亦大怒曰:“郭阿多安敢如此!”遂点本部甲兵来杀郭汜。两处合兵数万,就在长安城下混战,乘势掳掠居民。杨彪反间计反弄出不好来了。傕侄李暹音先。引兵围住宫院,用车二乘,一乘载天子,一乘载伏皇后,只为一妇人,致使祸及帝、后。使贾诩、左灵监押车驾。其余宫人、内侍,并皆步走。拥出后宰门,正遇郭汜兵到,乱箭齐发,射死宫人不知其数。李傕随后掩杀,郭汜兵退。车驾冒险出城,不由分说,竟拥到李傕营中。郭汜领兵入官,尽抢掳宫嫔采女入营,不畏妒妻耶?放火烧宫殿。董卓焚洛阳,郭汜焚长安,又见咸阳三月矣。次日,郭汜知李傕劫了天子,领军来营前厮杀。帝、后都受惊恐。后人有诗叹之曰:

  光武中兴兴汉世,上下相承十二帝。桓灵无道宗社堕,阉臣擅权为叔季。无谋何进作三公,欲除社鼠招奸雄。豺獭虽驱虎狼入,西州逆竖生淫凶。王允赤心托红粉,致令董吕成矛盾。渠魁殄灭天下宁,谁知李郭心怀愤。神州荆棘争奈何?六宫饥馑愁干戈。人心既离天命去,英雄割据分山河。后王规此存兢业,莫把金瓯等闲缺。生灵糜烂肝脑涂,剩水残山多怨血。我观遗史不胜悲,今古茫茫叹<黍离>。人君当守苞桑戒,太阿谁执全纲维?

  却说郭汜兵到,李傕出营接战。汜军不利,暂且退去。傕乃移帝后车驾于郿坞,董贼郿坞,遗害至此,惜王允杀卓时不即堕之。使侄李暹监之,断绝内使,饮食不继,侍臣皆有饥色。帝令人问傕取米五斛、牛骨五具以赐左右。傕怒曰:“朝夕上饭,何又他求?”乃以腐肉朽粮与之,可恶。皆臭不可食。帝骂曰:“逆贼直如此相欺!”侍中杨琦急奏曰:“傕性残暴。事势至此,陛下且忍之,不可撄其锋也。”若必欲换好米好肉,恐亦如郭汜腹痛矣。帝乃低头无语,泪盈龙袍。忽左右报曰:“有一路军马,枪刀映日,金鼓震天,前来救驾。”好消息。帝教打听是谁。乃郭汜也。原来即是此公。帝心转忧。只闻坞外喊声大起,原来李傕引兵出迎郭汜,鞭指郭汜而骂曰:“我待你不薄,你如何谋害我?”汜曰:“尔乃反贼,如何不杀你!”然则公又是何等人?傕曰:“我保驾在此,何为反贼?”汜曰:“此乃劫驾,何为保驾?”傕曰:“不须多言!我两个各不许用军士,只自并输赢。赢的便把皇帝取去罢了。”以皇帝当赌输赢之物,可笑可叹。○皇帝上用一“把”字,皇帝下用“取去”字,自有皇帝二字以来,未有如此之狼狈者。二人便就阵前厮杀。战到十合,不分胜负。只见杨彪拍马而来,大叫:“二位将军少歇!老夫特邀众官,来与二位讲和。”杨彪始既欲用反间,今又欲为讲和,胸中全无主意。傕、汜乃各自还营。杨彪与朱隽会合朝廷官僚六十余人,先诣郭汜营中劝和。郭汜竟将众官尽行监下。众官曰:“我等为好而来,何乃如此相待?”汜曰:“李傕劫天子,偏我劫不得公卿?”极没理语,说来却是趣甚。杨彪曰:“一劫天子,一劫公卿,意欲何为?”汜大怒,便拔剑欲杀彪。中郎将杨密力劝,汜乃放了杨彪、朱隽,其余都监在营中。彪谓隽曰:“为社稷之臣,不能匡君救主,空生天地间耳!”固是正论,惜未得匡君救主之法。言讫,相抱而哭,昏绝于地。隽归家成病而死。朱隽与蔡邕不同。自此之后,傕、汜每日厮杀,一连五十余日。死者不知其数。

  却说李傕平日最喜左道妖邪之术,常使女巫击鼓降神于军中。郭汜听妒妻之言,李傕信女巫之说。从来恶人,未有不听妇人言、不信师巫邪说者,可见听妇人言、信邪术,非好人。贾诩屡谏不听。侍中杨琦密奏帝曰:“臣观贾诩虽为李傕心腹,然实未尝忘君,陛下当与谋之。”正说之间,贾诩来到,帝乃屏退左右,泣谕诩曰:“卿能怜汉朝,救朕命乎?”“朕”字两头,忽着“救命”二字,自有朕字以来,未有如上之狼狈者。诩拜伏于地,曰:“固臣所愿也。陛下且勿言,臣自图之。”帝收泪而谢。少顷,李傕来见,带剑而入。帝面如土色。傕谓帝曰:“郭汜不臣,监禁公卿,欲劫陛下。非臣,则驾被掳矣!”帝拱手称谢,傕乃出。时皇甫郦入见帝。帝知郦能言,又与李傕同乡,诏使往两边解和。前有和事公卿,此有和事天子。郦奉诏,走至汜营说汜。汜曰:“如李傕送出天子,我便放出公卿。”郦即来见李傕曰:“今天子以某是西凉人,与公同乡,特令某来劝和二公。汜已奉诏,公意若何?”傕曰:“吾有败吕布之大功,请问此是什么功劳?辅政四年,多着勋绩,劫天子、掳百姓,都算是勋绩。天下共知。郭阿多盗马贼耳,乃敢擅劫公卿,与我相抗,誓必诛之!君试观我方略士众,足胜郭阿多否?”郦答曰:“不然。昔有穷后羿恃其善射,不思患难,以致灭亡。近董太师之强,君所目见也,吕布受恩而反图之,斯须之间,头悬国门。则强固不足恃矣。将军身为上将,持钺仗节,子孙宗族皆居显位,国恩不可谓不厚。今郭阿多劫公卿,而将军劫至尊,果谁轻谁重耶?”其词太直,不是和事人。李傕大怒,拔剑叱曰:“天子使汝来辱我乎?我先斩汝头!”骑都尉场奉谏曰:“今郭汜未除,而杀天使,则汜兴兵有名,诸侯皆助之矣。贾诩亦力劝,傕怒少息。诩遂推皇甫郦出。郦大叫曰:“李傕不奉诏,欲弒君自立!”侍中胡邈急止之曰:“无出此言,恐于身不利。”郦叱之曰:“胡敬才!汝亦为朝廷之臣,如何附贼?君辱臣死,吾被李傕所杀,乃分也!”大骂不止。郦虽忠,李傕可以用计胜,不可以理争也。帝知之,急令皇甫郦回西凉。

  却说李傕之军,大半是西凉人氏,更赖羌兵为助。却被皇甫郦扬言于西凉人曰:“李傕谋反,从之者即为贼党,后患不浅!”西凉人多有听郦之言,军心渐涣。军士肯听同乡人语,李傕却不肯听同乡人语。逆贼不知有国,并不知有乡。傕闻郦言,大怒,差虎贲王昌追之。昌知郦乃忠义之士,竟不往追,只回报曰:“郦已不知何往矣。”王昌殊有侠气。贾诩又密谕羌人曰:“天子知汝等忠义,久战劳苦,密诏使汝还郡,后当有重赏。”羌人正怨李傕不与爵赏,遂听诩言,都引兵去。诩又密奏帝曰:“李傕贪而无谋,今兵散心怯,可以重爵饵之。”帝乃降诏,封傕为大司马。傕喜曰:“此女巫降神祈祷之力也!”遂重赏女巫,却不赏军将。李傕如此着邪,其妻亦宜以粪汁灌之,盖郭汜是吃粪人,李傕亦是吃粪人也。骑都尉杨奉大怒,谓宋果曰:“吾等出生入死,身冒矢石,功反不及女巫耶!”宋果曰:“何不杀此贼,以救天子?”奉曰:“你于中军放火为号,吾当引兵外应。”二人约定是夜二更时分举事。不料其事不密,有人报知李傕。傕大怒,令人擒宋果先杀之。杨奉引兵在外,不见号火。李傕自将兵出,恰遇杨奉,就寨中混战到四更。奉不胜,引军投西安去了。为后救驾伏线。李傕自此军势渐衰。更兼郭汜常来攻击,杀死者甚多。忽人来报:“张济统领大军自陕西来到,欲与二公解和。声言如不从者,引兵击之。”不记杀樊稠之时,伏地再拜耶?傕便卖个人情,先遣人赴张济军中许和。郭汜亦只得许诺。张济上表,请天子驾幸弘农。帝喜曰:“朕思东都久矣,今乘此得还,乃万幸也!”诏封张济为骠骑将军。济进粮食酒肉,供给百官。可称大酺。粮食酒肉,家常物耳,不意此时天子公卿,得之竟成至宝。汜放公卿出营。傕收拾车驾东行,遣旧有御林军数百持戟护送。銮舆过新丰,至霸陵。时值秋天,金风骤起。帝后但知宫庭春暖,今日却受用鞍马秋风。得此点染,悲凉之极。忽闻喊声大作,数百军兵来至桥上拦住车驾,厉声问曰:“来者何人?”侍中杨琦拍马上桥曰:“圣驾过此,谁敢拦阻?”有二将出曰:“吾等奉郭将军命,把守此桥,以防奸细。既云圣驾,须亲见帝,方可准信。”杨琦高揭珠帘。帝谕曰:“朕躬在此,卿何不退?”众将皆呼“万岁”,分于两边,驾乃得过。霸陵秋景虽佳,天子过桥不易。二将回报郭汜曰:“驾已去矣。”汜曰:“我正欲哄过张济,劫驾再入郿坞。郿坞竟成陷阱。你如何擅自放了过去?”遂斩二将,起兵赶来。

  车驾正到华阴县,背后喊声震天,大叫:“车驾且休动!”帝泣告大臣曰:“方离狼窝,又逢虎口,如之奈何?”众皆失色。贼军渐近,吓杀。只听得一派鼓声,山背后转出一将。当先一面大旗,上书“大汉杨奉”四字,引军千余杀来。来得好。原来杨奉自为李傕所败,便引军屯终南山下,今闻驾至,特来保护。补应前文。当下列开阵势。汜将崔勇出马,大骂:“杨奉反贼!”奉大怒,回顾阵中曰:“公明何在?”一将手执大斧,飞骤骅骝,直取崔勇。两马相交,只一合,斩崔勇于马下。杨奉乘势掩杀,汜军大败,退走二十余里。奉乃收军来见天子。帝慰谕曰:“卿救朕躬,其功不小。”奉顿首拜谢。帝曰:“适斩贼将者何人?”奉乃引此将拜于车下曰:“此人河东杨郡人,姓徐,名晃,字公明。”先出字,后出姓名,又是一样叙法。帝慰劳之。杨奉保驾至华阴驻跸。将军段煨具衣服饮膳上献。是夜,天子宿于杨奉营中。

  郭汜败了一阵,次日又点军杀至营前来。徐晃当先出马,郭汜大军八面围来,将天子、杨奉困在垓心。又吃一惊。正在危急之中,忽然东南上喊声大震,一将引军纵马杀来。贼众奔溃。徐晃乘势攻击,大败汜军。那人来见天子,乃国戚董承也。杨奉、董承,参差而至。帝哭诉前事。承曰:“陛下免忧。臣与杨将军誓斩二贼,以靖天下。”帝命早赴东都。连夜驾起,前幸弘农。

  却说郭汜引败军回,撞着李傕,言:“杨奉、董承救驾往弘农去了。若到山东,立脚得牢,必然布告天下,令诸侯共伐我等,三族不能保矣。”傕曰:“今张济兵据长安,未可轻动。我和你乘间合兵一处,至弘农杀了汉君,平分天下,有何不可?”汜喜诺。看李、郭二人如此一番相争后,忽又相合。<诗>云:“方茂尔恶,相尔矛矣。既夷既怿,如相酬矣。”小人之交,固都如是。二人合兵,于路劫掠,所过一空。杨奉、董承知贼兵远来,遂勒兵回,与贼大战于东涧。傕、汜二人商议:“我众彼寡,只可以混战胜之。”于是李傕在左,郭汜在右,漫山遍野拥来。杨奉、董承两边死战,刚保帝后车出。百官宫人,符册典籍,一应御用之物,尽皆拋弃。郭汜引军入弘农劫掠。承、奉保驾走陕北,傕、汜分兵赶来。承、奉一面差人与傕、汜讲和,一面密传圣旨往河东,急召故白波帅韩暹、李乐、胡才三处军兵前来救应。此数人终非好相识。尔时何不便召曹操耶?那李乐亦是啸聚山林之贼,今不得已而召之。以贼攻贼,岂是善计?三处军闻天子赦罪赐官,如何不来,并拔本营军士,来与董承约会一齐,再取弘农。其时李傕、敦汜但到之处,劫掠百姓,老弱者杀之,强壮者充军。临敌则驱民兵在前,名曰“敢死军”。何尝敢死,只是不敢求活耳。不当名为“敢死军”,只当名为“替死军”。贼势浩大,李乐军到,会于渭阳。郭汜令军士将衣服对象拋弃于道。乐军见衣服满地,争往取之,队伍尽失。傕、汜二军,四面混战,乐军大败。杨奉、董承遮拦不住,保驾北走,背后贼军赶来,李乐曰:“事急矣!请天子上马先行!”帝曰:“朕不可舍百官而去。”众皆号泣相随。胡才被乱军所杀。承、奉见贼追急,请天子弃车驾,步行到黄河岸边,李乐等寻得一只小舟作渡船。时值天气严寒,帝与后强扶到岸。此时景象,比草堆萤火之时更是悲凉。前是兄弟流离,此则夫妇逃难也。边岸又高,不得下船,后面追兵将至。杨奉曰:“可解马疆绳接连,拴缚帝腰,放下船去。”人丛中国舅伏德挟白绢十数匹至,曰:“我于乱军中拾得此绢,可接连拽辇。”行军校尉尚弘,用绢包帝及后,令众先挂帝往下放之,乃得下船。以白绢挂天子下船,真可称白龙挂。李乐仗剑立于船头上。后兄伏德,负后下船中。岸上有不得下船者,争扯船缆,李乐尽砍于水中。渡过帝、后,再放船渡众人。其争渡者,皆被砍下手指,<左传>述晋败于邲之役,有云“舟中之指可掬也”。此将毋同?哭声震天。既渡彼岸,帝左右止剩得十余人。杨奉寻得牛车一辆,载帝至大阳。绝食,晚宿于瓦屋中,野老进粟饭,上与后共食,粗粝不能下咽。“惟辟玉食”,乃有食粗粝之天子,为之一叹。次日,诏封李乐为征北将军,韩暹为征东将军。起驾前行,有二大臣寻至,哭拜车前,乃太尉杨彪、太仆韩融也。帝、后俱哭。韩融曰:“傕、汜二贼,颇信臣言。臣舍命去说二贼罢兵,陛下善保龙体。”韩融去了。李乐请帝入杨奉营暂歇。杨彪请帝都安邑县。驾至安邑,苦无高房,帝、后都居于茅屋中。又无门关闭,四边插荆棘以为屏蔽。帝与大臣,议事于茅屋之下,茅屋土阶,直欲比德唐尧。诸将引兵于篱外镇压。李乐等专权,百官稍有触犯,竟于帝前殴骂。故意送浊酒粗食与帝,禹尝菲饮食矣。既使之法尧,又使之学禹,李乐真爱君哉。帝勉强纳之。李乐、韩暹又连名保奏无徒、部曲、巫医、走卒二百余名,并为校尉、御史等官。李傕、郭汜做了官,原做强盗;李乐等部卒做了强盗,又要做官。强盗是官做,官又是强盗做。然则做了官是真做了强盗也。刻印不及,以锥画之,全不成体统。

  却说韩融曲说傕、汜二贼,二贼从其言,乃放百官及宫人归。是岁大荒,百姓皆食枣菜,饿莩遍野。河内太守张杨献米肉,河东太守王邑献绢帛,帝稍得宁。董承、杨奉商议,一面差人修洛阳宫院,欲奉车驾还东都,李乐不从。董承谓李乐曰:“洛阳本天子建都之地,安邑乃小地面,如何容得车驾?今奉驾还洛阳,是正理。”李乐曰:“汝等奉驾去,我只在此处住。”承、奉乃奉驾起程。李乐暗令人结连李傕、郭汜,一同劫驾。前犹以贼攻贼,今则以贼合贼。董承、杨奉、韩暹知其谋,连夜摆布军士,护送车驾前奔箕关。李乐闻知,不等傕、汜军到,自引本部人马前来追赶。四更左侧,赶到箕山下,大叫:“车驾休行!李傕、郭汜在此。”汝果与傕、汜无二。吓得献帝心惊胆战。山上火光遍起。正是:

  前番两贼分为二,今番三贼合为一。

  不知汉天子怎离此难,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4 慕容剑
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驾幸许都 吕奉先乘夜袭徐郡

  或谓:杨彪请召曹操,何不请召刘备?曰:刘备兵少而势弱,曹操兵多而势强。以多少强弱衡之,则必舍备而取操矣。况有杨奉、韩暹怀二心以争之于内,又有诸大镇挟重兵以争之于外,一刘备之兵力,乌足以御之乎?荀彧告操曰“恐有先我而为之”者,抑知袁绍、袁术辈可为而不能为,刘备能为而不可为,舍曹操竟无有为之者尔。

  操之迁帝许都,与卓之迁帝长安,傕、汜之迁帝郿坞,无以异也。然卓与傕、汜之名逆而操之名顺者,勤王之师与劫驾不同,所以独成气候。晋文公要天子赴河阳,而诸侯宾服,真伯者之事也。

  刘备不杀吕布,留以为操敌也。他日白门楼劝斩吕布,恐其为操翼也。前之不杀,与后之劝杀,各有深意。英雄所见,非凡人可及。

  朱虚侯酒令,正为怪着姓吕的;张翼德酒风,亦为怪着姓吕的。朱虚侯意中只有一刘,那管我是吕家女婿;张翼德意中只有一刘,偏怪他说吕家丈人。

  曹操为自己报父仇,而徐州卒未尝为操所破;吕布为老婆报父仇,而徐州竟为布所夺。鞭内父之怨,更甚于杀亲父之怨:人情爱父不如爱妻,可叹也。然爱父不如爱妻,则必有爱妻不如爱妾者。曹豹吃打,便思为老婆报仇;独不思王允被杀,何不为貂蝉报仇耶?不算爱貂蝉,还是怕老婆。为之一笑。

  却说李乐引军诈称李傕、郭汜,来遍车驾,天子大惊。杨奉曰:“此李乐也。”遂令徐晃出迎之。李乐亲自出战。两马相交,只一合,被徐晃一斧砍于马下,也算杀一李傕、郭汜矣。杀散余党,保护车驾过箕关。太守张杨具粟帛,迎驾于轵道。帝封张杨为大司马。杨辞帝,屯兵野王去了。帝入洛阳,见宫室烧尽,街市荒芜,满目皆是蒿草,宫院中只有颓墙坏壁。前即坚看月之处。命杨奉且盖小宫居住。百官朝贺,皆立于荆棘之中。天子一向在长安,亦如居荆棘中耳。诏改兴平为建安元年。建安一字,取建都安邦之义,可见天子之意固在洛阳也。孰知曹操乃欲移之耶?是岁又大荒。洛阳居民,仅有数百家,无可为食,尽出城去剥树皮、掘草根食之。尚书郎以下,皆自出城樵采,群臣何罪,皆为束薪?多有死于颓墙坏壁之间者。生不能为版筑宰相,死乃为墙下缙绅,哀哉。汉末气运之衰,无甚于此。后人有诗叹之曰:

  血流芒砀白蛇亡,赤帜纵横游四方。秦鹿逐翻兴社稷,楚骓推倒立封疆。天子懦弱奸邪起,气色雕零盗贼狂。看到两京遭难处,铁人无泪也恓惶!

太尉杨彪奏帝曰:“前蒙降诏,未曾发遣。今曹操在山东,兵强将盛,可宣入朝,以辅王室。”帝曰:“朕前既降诏,应前文。卿何必再奏,今即差人前去便了。”彪领旨,即差使命赴山东,宣召曹操。

  却说曹操在山东,闻知车驾已还洛阳,聚谋士商议。荀彧进曰:“昔晋文公纳周襄王,而诸侯服从;此劝以伯者之业。汉高祖为义帝发丧,而天下归心。此直劝以王者之事。今天子蒙尘,将军诚因此时,首倡义兵,奉天子以从众望,不世之略也。若不早图,人将先我而为之矣。”此时此事,除却曹操亦无人可为矣。曹操大喜。正要收拾起兵,忽报有天使赍诏宣召。操接诏,克日兴师。

  却说帝在洛阳,百事未备,城郭崩倒,欲修未能。人报李傕、郭汜领兵将到。帝大惊,问杨奉曰:“山东之使未回,李、郭之兵又至,为之奈何?”杨奉、韩暹曰:“臣愿与贼决死战,以保陛下!”董承曰:“城郭不坚,兵用不多,战如不胜,当复如何?不若且奉驾往山东避之。”帝从其言,即日起驾,望山东进发。前者使命未至,曹操先欲勤王;此时曹操未来,天子反欲投操。写得两不相照,匆忙变动之极。百官无马,皆随驾步行。出了洛阳,行无一箭之地,但见尘头蔽日,金鼓喧天,无限人马来到。又吃一吓,使人疑是傕、汜伏兵。帝、后战栗不能言。忽见一骑飞来,乃前差往山东之使命也。至车前拜启曰:“曹将军尽起山东之兵,应诏前来。闻李傕、郭汜犯洛阳,先差夏侯惇为先锋,引上将十员,精兵五万,前来保驾。”帝心方安。少顷,夏侯惇引许褚、典韦等,至驾前面君,俱以军礼见帝。慰谕方毕,忽报正东又有一路军到。帝即命夏侯惇往探之,回奏曰:“乃曹操步军也。”须臾曹洪、李典、乐进来见驾。通名毕,洪奏曰:“臣兄知贼兵至近,恐夏侯惇孤力难为,故又差臣等倍道而来协助。”帝曰:“曹将军真社稷臣也!”只怕未必。遂命护驾前行。探马来报:“李傕、郭汜领兵,长驱而来。”帝令夏侯惇分两路迎之。惇乃与曹洪分为两翼,马军先出,步军后随,尽力攻击,傕、汜贼兵大败,斩首万余。于是请帝还洛阳故宫。夏侯惇屯兵于城外。次日,曹操引大队人马到来。马军先到,步军继至,然后大队人马到。写曹操来得声势。安营毕,入城见帝、拜于殿阶之下。帝赐平身,宣谕慰劳。操曰:“臣向蒙国恩,刻思图报。今傕、汜二贼,罪恶贯盈。臣有精兵二十余万,以顺讨逆,无不克捷。陛下善保龙体,以社稷为重。”帝乃封操领司隶校尉、假节钺、录尚书事。

  却说李傕、郭汜知操远来,议欲速战。贾诩谏曰:“不可。操兵精将勇,不如降之,求免本身之罪。”傕怒曰:“尔敢灭吾锐气!”拔剑欲斩诩。众将劝免。是夜,贾诩单马走回乡里去了。去得是。独恨其不早耳。次日,李傕军马来迎操兵。操先令许褚、曹仁、典韦领三百铁骑,于傕阵中冲突三遭,方才布阵。阵圆处,李傕侄李暹、李别出马阵前。未及开言,许褚飞马过去,一刀先斩李暹。李别吃了一惊,倒撞下马。褚亦斩之,双挽人头回阵。曹操抚许褚之背曰:“子真吾之樊哙也!”又隐然以高祖自待。随令夏侯惇领兵左出、曹仁领兵右出,操自领中军冲阵。鼓响一声,三军齐进,贼兵抵敌不住,大败而走。操亲掣宝剑押阵,率众连夜追杀,剿戮极多,降者不计其数。傕、汜望西逃命,忙忙似丧家之狗,自知无处容身,只得往山中落草去了。一向做官,原是做强盗。今去做强盗,原只算去做官。曹操回兵,仍屯于洛阳城外。杨奉、韩暹两个商议:“今曹操成了大功,必掌重权,如何容得我等?”乃入奏天子,只以追杀傕、汜为名,引本部军屯于大梁去了。

  帝一日命人至操营,宣操入宫议事。操闻天使至,请入相见。只见那人眉清目秀,精神充足。操暗想曰:“今东都大荒,官僚军民皆有饥色,此人何得独肥?”因问之曰:“公尊颜充腴,以何调理而至此?”对曰:“某无他法,只食淡二十年矣。”肥者必俗,好淡却是不俗。操乃颔之。又问曰:“君居何职?”对曰:“某居孝廉,然则是曹操年家。原为袁绍、张杨从事。今闻天子还都,特来朝觐,官封正议郎。济阴定陶人,姓董,名昭,字公仁。”曹操避席曰:“闻名久矣!幸得于此相见。”遂置酒帐中相待,令与荀彧相会。忽人报曰:“一队军往东而去,不知何人。”操急令人探之。董昭曰:“此乃李傕旧将杨奉,与白波帅韩暹,因明公来此,故引兵欲投大梁去耳。”操曰:“莫非疑操乎?”昭曰:“此乃无谋之辈,明公何足虑也。”操又曰:“李、郭二贼,此去若何?”昭曰:“虎无爪,鸟无翼,不久当为明公所擒,无足介意。”看得杨、韩、李、郭四人雪淡。操见昭言语投机,便问以朝廷大事。昭曰:“明公兴义兵以除暴乱,入朝辅佐天子,此五伯之功也。但诸将人殊意异,未必服从。今若留此,恐有不便。惟移驾幸许都为上策。此策非为朝廷,专为曹操。然朝廷播越,新还京师,远近仰望,以冀一朝之安。今复徒驾,不厌众心。夫行非常之事,乃有非常之功:愿将军决计之。”不似食淡人语。然食盐醋人,又何能知此。操执昭手而笑曰:“此吾之本志也。但杨奉在大梁,大臣在朝,不有他变否?”昭曰:“易也。以书与杨奉,先安其心;明告大臣:以京师无粮,欲车驾幸许都,近鲁阳,转运粮食,庶无缺欠悬隔之忧。大臣闻之,当欣从也。”操大喜。昭谢别,操执其手曰:“凡操有所图,惟公教之。”昭称谢而去。曹操又得一谋士。操由是日与众谋士密议迁都之事。时侍中太史令王立,私谓宗正刘艾曰:“吾仰观天文,自去春太白犯镇星于斗牛、过天津,荧惑又逆行,与太白会于天关,金火交会,必有新天子出。吾观大汉气数将终,晋魏之地,必有兴者。”周时有<魏风>,而魏为晋所并,魏地遂入于晋。及晋卿魏斯求为诸侯,与韩、赵三分晋国,而魏复兴焉。<左传>曰:“魏大名也。故毕万卜居于此,而子孙乃昌。”魏居天下之中,中央属土,土之色黄,正应“黄天当立”之谶。又密奏献帝曰:“天命有去就,五行不常盛。代火者土也。代汉而有天下者,当在魏。”操闻之,使人告立曰:“知公忠于朝廷,然天道深远,幸勿多言。”操以是告彧。彧曰:“汉以火德王,而明公乃土命也。许都属土,到彼必兴。火能生土,土能旺木,正合董昭、王立之言。他日必有兴者。”虽云地利,实合天时,故曰曹操得天时。操意遂决。

  次日入见帝,奏曰:“东都荒废久矣,不可修葺;更兼转运粮食艰辛。许都地近鲁阳,城郭宫室,钱粮民物,足可备用。臣敢请驾幸许都,惟陛下从之。”帝不敢不从;群臣皆惧操势,亦莫敢有异议。遂择日起驾。此时皇帝竟如双陆象棋,搬来搬去,凭人安放。操引军护行,百官皆从。行不到数程,前至一高陵,忽然喊声大举,杨奉、韩暹领兵拦路。二人忽来夺驾。使其得志,未必不为傕、汜所为。徐晃当先,大叫:“曹操欲劫驾何往?”操出马视之,见徐晃威风凛凛,暗暗称奇。便令许褚出马与徐晃交锋。刀斧相交,战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操即鸣金收军,召谋士议曰:“杨奉、韩暹诚不足道,徐晃乃真良将也。吾不忍以力并之,当以计招之。”曹操见才便爱,安得不成大业。行军从事满宠曰:“主公勿虑。某向与徐晃有一面之交,今晚扮作小卒偷入其营,以言说之,管教他倾心来降。”操欣然从之。是夜满宠扮作小卒,混入彼军队中,偷至徐晃帐前,只见晃秉烛被甲而坐。宠突至其前,来得突兀,如华元登子反之床。揖曰:“故人别来无恙乎?”徐晃惊起,熟视之曰:“子非山阳满伯宁耶?何以至此?”宠曰:“某现为曹将军从事。今日于阵前得见故人,欲进一言,故特冒死而来。”晃乃延之坐,问其来意。宠曰:“公之勇略,世所罕有,奈何屈身于杨、韩之徒?曹将军当世英雄,其好贤礼士,天下所知也。今日阵前见公之勇,十分敬爱,故不忍以健将决死战,特遣宠来奉邀。公何不弃暗投明,共成大业?”语甚明快。晃沉吟良久,乃喟然叹曰:“吾固知奉、暹非立业之人,奈从之久矣,不忍相舍。”宠曰:“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遇可事之主而交臂失之,非丈夫也!”晃起谢曰:“愿从公言。”宠曰:“何不就杀奉、暹而去,以为进见之礼?”晃曰:“以臣弒主,大不义也。吾决不为。”与吕布杀丁原大相悬绝。公明真义士,故后来独与云长公交厚。宠曰:“公真义士也!”晃遂引帐下数十骑,连夜同满宠来投曹操。早有人报知杨奉。奉大怒,自引千骑来追,大叫:“徐晃反贼休走!”正追赶间,忽然一声炮响,山上山下,火把齐明,伏军四出。曹操亲自引军当先,大喝:“我在此等候多时。休教走脱!”满宠去而徐晃必来,徐晃来而杨奉必赶,都在曹操算中。杨奉大惊,急待回军,早被曹操围住。恰好韩暹引兵来救,两军混战,杨奉走脱。曹操趁彼军乱,乘势攻击,两家军士大半多降。杨奉、韩暹势孤,引败兵投袁术去了。后文伏线。

  曹操收军回营。满宠引徐晃入见,操大喜,厚待之。于是迎銮驾到许都,盖造宫室殿宇,立宗庙、社稷、省台、司院、衙门,修城郭、府库。封董承等十三人为列侯。赏功罚罪,并听曹操处置。操自封为大将军武平侯;帝命为司隶校尉录尚书事,毕竟封不畅,故不若自封之为爽快也。○李傕、郭汜自写职衔,勒令帝封;今曹操竟自封职衔,更不劳天子费心:愈出愈奇。以荀彧为侍中尚书令;荀攸为军师;郭嘉为司马祭酒;刘晔为司空曹掾;毛玠、任峻为典农中郎将,催督钱粮;程昱为东平相;范成、董昭为洛阳令;满宠为许都令;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皆为将军;吕虔、李典、乐进、于禁、徐晃皆为校尉;许褚、典韦皆为都尉。其余将士,各各封官。自此大权皆归于曹操。总结一句。朝廷大务,先禀曹操,然后方奏天子。自此皇帝又在曹操手中过活矣。

  操既定大事,乃设宴后堂,聚众谋士共议曰:“刘备屯兵徐州,自领州事;近吕布以兵败投之,备使居于小沛。若二人同心,引兵来犯,乃心腹之患也。公等有何妙计可图之?”方定许都,遂以徐州为心腹之患,可知徐州乃操所必欲争也。许褚曰:“愿借精兵五万,斩刘备、吕布之头,献于丞相。”荀彧曰:“将军勇则勇矣,不知用谋。今许都新定,未可造次用兵。彧有一计,名曰‘二虎竞食’之计。计名奇。今刘备虽领徐州,未得诏命。明公可奏请诏命,实授备为徐州牧,因密与一书,教杀吕布。事成,则备无猛士为辅,亦渐可图;事不成,则吕布必杀备矣:此乃二虎竞食之计也。”极似战国策士之谋。操从其言,实时奏请诏命,遣使赍往徐州,封刘备为征东将军、宜城亭侯、领徐州牧,并附密书一封。

  却说刘玄德在徐州,闻帝幸许都,正欲上表庆贺,忽报天使至。出郭迎接入郡,拜受恩命毕,设宴款待来使。使曰:“君侯得此恩命,实曹将军于帝前保荐之力也。”玄德称谢。使者乃取出私书,递与玄德。玄德看罢,曰:“此事尚容计议。”已识破机关。席散,安歇来使于馆驿。玄德连夜与众商议此事。张飞曰:“吕布本无义之人,杀之无碍。”直心快口。玄德曰:“他势穷而来投我,我若杀之,亦是不义。”张飞曰:“好人难做。”看透世情语。然是为天下负好人者说法,非要人不做好人也。玄德不从。次日,吕布来贺,玄德教请入见。布曰:“闻公受朝廷恩命,特来相贺。”玄德逊谢。只见张飞扯剑上厅,要杀吕布,玄德慌忙阻住。布大惊曰:“翼德何故只要杀我?”张飞叫曰:“曹操道你是无义之人,教我哥哥杀你!”曹操密书,却被他一口喊出。玄德连声喝退。乃引吕布同入后堂,实告前因,就将曹操所送密书与吕布看。此是玄德妙用。布看毕泣曰:“此乃曹贼欲令我二人不和耳!”玄德曰:“兄勿忧,刘备誓不为此不义之事。”吕布再三拜谢。备留布饮酒,至晚方回。关、张曰:“兄长何故不杀吕布?”玄德曰:“此曹孟德恐我与吕布同谋伐之,故用此计,使我两人自相吞并,彼却于中取利。奈何为所使乎?”荀彧之计早被料破,可见玄德机智绝人,不是一味忠厚。关公点头道是。张飞曰:“我只要杀此贼,以绝后患!”本心自要杀此贼,固不因孟德之书起见也。快人快语。玄德曰:“此非大丈夫之所为也。”次日,玄德送使命回京,就拜表谢恩;并回书与曹操,只言容缓图之。

  使命回见曹操,言玄德不杀吕布之事。操问荀彧曰:“此计不成,奈何?”彧曰:“又有一计,名曰‘驱虎吞狼’之计。”计名又奇。操曰:“其计如何?”彧曰:“可暗令人往袁术处通问,报说刘备上密表,要略南郡。术闻之必怒而攻备。公乃明诏刘备讨袁术。两边相并,吕布必生异心。此驱虎吞狼之计也。”因刘、吕二人不市相并,又弄出一袁术来。操大喜,先发人往袁术处,次假天子诏,发人往徐州。却说玄德在徐州,闻使命至,出郭迎接。开读诏书,却是要起兵讨袁术。玄德领命,送使者先回。糜竺曰:“此又是曹操之计。”玄德曰:“虽是计,王命不可违也。”曹操所以能令人者,只为假托王命。遂点军马,克日起程。孙干曰:“可先定守城之人。”玄德曰:“二弟之中,谁人可守?”关公曰:“弟愿守此城。”玄德曰:“吾早晚欲与你议事,岂可相离?”张飞曰:“小弟愿守此城。”玄德曰:“你守不得此城。你一者酒后刚强,鞭挞士卒;为下文使酒伏线。二者作事轻易,不从人谏。为下文不听陈宫伏线。吾不放心。”张飞曰:“弟自今以后不饮酒,只为不饮酒,倒弄出酒风来。不打军士,诸般听人劝谏便了。”糜竺曰:“只恐口不应心。”飞怒曰:“吾跟哥哥多年,未尝失信,你如何轻料我!”玄德曰:“弟言虽如此,吾终不放心。还请陈元龙辅之,早晚令其少饮酒,不曰不饮,而曰少饮,料得张公必不肯不饮酒也。勿致失事。”陈登应诺。玄德吩咐了当,乃统马步军二万,离徐州望南阳进发。

  却说袁术闻说刘备上表,欲吞其州县,乃大怒曰:“汝乃织席编屦之夫,今辄占据大郡,与诸侯同列。吾正欲伐汝,汝却反欲图我,深为可恨!”乃使上将纪灵起兵十万,杀奔徐州。两军会于盱眙。玄德兵少,依山傍水下寨。那纪灵乃山东人,使一口三尖刀,重五十斤。是日引兵出阵,大骂:“刘备村夫,安敢侵吾境界!”玄德曰:“吾奉天子诏,以讨不臣。汝今敢来相拒,罪不容诛!”纪灵大怒,拍马舞刀,直取玄德。关公大喝曰:“匹夫休得逞强!”出马与纪灵大战。一连三十合,不分胜负。纪灵大叫:“少歇!”关公便拨马回阵,立于阵前候之。儒雅之极,是云长身份,不是翼德身份。纪灵却遣副将荀正出马。关公曰:“只教纪灵来,与他决个雌雄!”荀正曰:“汝乃无名下将,非纪将军对手!”关公大怒,直取荀正,交马一合,砍荀正于马下。玄德驱兵杀将过去,纪灵大败,退守淮阴河口。不敢交战,只教军士来偷营劫寨,皆被徐州兵杀败。两军相拒,不在话下。

  却说张飞自送玄德起身后,一应杂事,俱付陈元龙管理;军机大务,自家参酌。一日设宴,请各官赴席。众人坐定。张飞开言曰:“我兄临去时,吩咐我少饮酒,恐致失事。众官今日尽此一醉,明日都各戒酒,自己不能戒酒,却要众人陪他戒酒,妙。帮我守城。今日却都要满饮。”言罢,起身与众官把盏。酒至曹豹面前,豹曰:“我从天戒,不饮酒。”“天戒”二字新。○你自不吃酒,天何尝戒你来。飞曰:“厮杀汉如何不饮酒!一死且不惜,斗酒安足辞。我要你吃一盏。”豹惧怕,只得饮了一杯。破天戒矣。张飞把遍各官,自斟巨觥,连饮了几十杯,不觉大醉。却又起身,与众官把盏。酒至曹豹,豹曰:“某实不能饮矣。”飞曰:“你恰才吃了,如今为何推却?”豹再三不饮。飞醉后使酒,今人每因使酒故戒酒,翼德偏因戒酒反致使酒。毕竟今人俗而翼德趣。便发怒曰:“你违我将令,该打一百!”以将令行酒令,令官不过取笑;以酒令行将令,将官却是认真。便喝军士拿下。陈元龙曰:“玄德公临去时,吩咐你甚来?”飞曰:“你文官只管文官事,休来管我。”违了将令,固非文官所得而管也。曹豹无奈,只得告求曰:“翼德公看我女婿之面,且恕我罢!”飞曰:“你女婿是谁?”豹曰:“吕布是也。”正提着他对头。飞大怒曰:“我本不欲打你,你把吕布来吓我,我偏要打你。我打你便是打吕布。”张飞使酒骂曹豹,意不在曹豹而在吕布。亦如灌夫使酒骂临汝侯,意不在临汝而在田蚡也。诸人劝不住。将曹豹鞭至五十,此五十鞭只算酒筹。众人苦苦告饶方止。不怕曹豹背痛,只怕吕布耳热。

  席散,曹豹回去,深恨张飞,连夜差人赍书一封,径投小沛见吕布,备说张飞无礼。且云:“玄德已往淮南,今夜可乘飞醉,引兵来袭徐州,不可错此机会。”吕布见书,便请陈宫来议。宫曰:“小沛原非久居之地。今徐州既有可乘之隙。失此不取,悔之晚矣。”两雄不并栖,况有陈宫为之谋,曹操为之构,即无张飞使酒,布能久居小沛哉?无徒以使酒责张飞也。布从之,随即披挂上马,领五百骑先行。使陈宫引大军继进,高顺亦随后进发。曹操之攻徐州,为父报仇;吕布之袭徐州,为妻之父报仇。小沛离徐州只四五十里,上马便到。吕布到城下时,恰才四更,月色澄清。当此月明人静,正好再饮酒,如何却动兵。城上更不知觉。布到城门边叫曰:“刘使君有机密使人至!”城上有曹豹军,报知曹豹。豹上城看之,便令军士开门。吕布一声暗号。众军齐入,喊声大举。张飞正醉卧府中,左右急忙摇醒,报说:“吕布赚开城门,杀将进来了!”张飞大怒,慌忙披挂,绰了丈八蛇矛。才出府门,上得马时,吕布军马已到,正与相迎。张飞此时酒犹未醒,不能力战;吕布素知飞勇,虎牢关前已曾领教。亦不敢相逼。十八骑燕将,保着张飞杀出东门,玄德家眷在府中,都不及顾了。

  却说曹豹,见张飞只十数人护从,又欺他醉,遂引百十人赶来。岂非讨死。飞见豹大怒,拍马来迎。战了三合,曹豹败走。飞赶到河边,一枪正刺中曹豹后心,此一枪只算醉笔草草。○此时酒令已完,正好杀将。连人带马死于河中。活时不肯饮酒,死时罚他吃水。飞于城外招士卒,出城者尽随飞投淮南而去。吕布入城,安抚居民,令军士一百人,守把玄德宅门,诸人不许擅入。此非吕布用情,乃感玄德示以操书之情也。

  却说张飞自变量十骑直到盱眙,来见玄德,具说曹豹与吕布里应外合,夜袭徐州。众皆失色。玄德叹曰:“得何足喜,失何足忧!”落落丈夫语。关公曰:“嫂嫂安在?”问得要紧。飞曰:“皆陷于城中矣。”玄德默然无语。闻家眷失陷,只默然不语,后见翼德欲自刎,却放声大哭。是至情,亦是妙用。关公顿足埋怨曰:“你当初要守城时,说甚来?兄长吩咐你甚来?今日城池又失了,嫂嫂又陷了,如何得好!”张飞闻言,惶恐无地,掣剑欲自刎。正是:

  举杯畅饮情何放,拔剑捐生悔已迟!

  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4 慕容剑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鬬小霸王 孙伯符大战严白虎

  吕布袭兖州,而曹操卒复兖州;吕布袭徐州,而刘备不能复徐州。非备之才不如,而实势不如也。本是吕布依刘备,今反成刘备依吕布。客转为主,主转为客,备之遇亦艰矣哉!

  孙策信太史慈,而慈亦不欺孙策,英雄心事如青天白日,所以能相与有成耳。若刘备不听曹操而杀吕布,吕布乃听袁术而欲攻刘备,及为袁术所欺,而后召刘备,何无信义乃尔!翼德之欲杀之,可谓知人,翼德非莽人也。

  玉玺得而孙坚亡,玉玺失而孙策霸。甚矣,玉玺之无关重轻也!成大业者,以收人才、结民心为实,而玉玺不与焉。坚之匿之,不若策之弃之。策之英雄,殆过其父。

  或曰:孙策如此英雄,何不先击刘表,以报父仇?予曰:脚头不立定,未可报仇;脚头纔立定,亦未可报仇。曹操初得兖州,而遽击陶谦,则吕布旋议其后;刘备未定巴蜀,而遽攻曹操,则关、张不能为功。固筹之熟矣。

  前回叙曹氏立国之始,此回叙孙氏开国之由。两家已各成一局面,而刘备则尚萤萤无依。然继汉正统者,备也,故前回以刘备结,此回以刘备始。叙两家,必夹叙刘备,盖既以备为正统,则叙刘处文虽少,是正文;叙孙、曹处虽多,皆旁文。于旁文之中,带出正文,如草中之蛇,于彼见头,于此见尾;又如空中之龙,于彼见鳞,于此见爪。记事之妙,无过于是。今人读<三国志>而犹欲别读稗官,则是未尝读<三国志>也。

  却说张飞拔剑要自刎,玄德向前抱住,夺剑掷地曰:“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北风>云:“绿兮衣兮,绿衣黄里。”从来衣服比妻子。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但闻人有继妻,不闻有继兄继弟。吾三人桃园结义,不求同生,但愿同死。今虽失了城池家小,安忍教兄弟中道而亡!况城池本非吾有,识时达势语。家眷虽被陷,吕布必不谋害,尚可设计救之。贤弟一时之误,何至遽欲捐生耶!”今之因妯娌不睦,而致兄弟不睦者多矣。同胞且然,何况异姓?观玄德数语,胜读<棠棣>一篇。说罢大哭。关、张俱感泣。

  且说袁术知吕布袭了徐州,星夜差人至吕布处,许以粮五万斛、马五百匹、金银一万两、彩缎一千匹,使夹攻刘备。袁术前既不纳吕布,今天交通吕布,反复可笑。布喜,令高顺领兵五万,袭玄德之后。前曾为其所拒,今又为其所使,吕布不但无义,亦无气。玄德闻得此信,乘阴雨撤兵弃盱眙而走,思欲东取广陵。比及高顺军来,玄德已去。高顺与纪灵相见,就索所许之物。灵曰:“公且回军,容某见主公计之。”高顺乃别纪灵回军,见吕布,具述纪灵语。布正在迟疑,忽有袁术书至。书意云:“高顺虽来,而刘备未除;且待捉了刘备,那时方以所许之物相送。”前之所许,竟似商于六百里。布怒骂袁术失信,欲起兵伐之。陈宫曰:“不可。术据寿春,兵多粮广,不可轻敌。不如请玄德还屯小沛,使为我羽翼。他日令玄德为先锋,那时先取袁术,后取袁绍,可纵横天下矣。”布听其言,令人赍书迎玄德回。忽欲攻之,忽欲迎之,反复无常,可笑。

  却说玄德引兵东取广陵,被袁术劫寨,折兵大半。回来正遇吕布之使,呈上书札,玄德大喜。关、张曰:“吕布乃无义之人,不可信也。”玄德曰:“彼既以好情待我,奈何疑之?”遂来到徐州。此在他人决不肯来,亦决不敢来。布恐玄德疑惑,先令人送还家眷。甘、麋二夫人见玄德,具说吕布令兵把定宅门,禁诸人不得入;又常使侍妾送物,未尝有缺。玄德谓关、张曰:“我知吕布必不害我家眷也。”乃入城谢吕布。张飞恨吕布,不肯随往,先奉二嫂往小沛去了。玄德入见吕布拜谢。吕布曰:“我非欲夺城,因令弟张飞在此,恃酒杀人,恐有失事,故来守之耳。”多谢。玄德曰:“备欲让兄久矣。”布假意仍让玄德,玄德力辞,还屯小沛住扎。本是吕布寄寓于刘备,今反弄成刘备寄寓于吕布,真客反为主,主反为客。关、张心中不忿。玄德曰:“屈身守分,以待天时,不可与命争也。”能屈然后能伸,确是至言。吕布令人送粮米、缎匹,自此两家和好,不在话下。

  却说袁术大宴将士于寿春。人报孙策征庐江太守陆康,得胜而回。术唤策至,策拜于堂下。问劳已毕,便令侍坐饮宴。此处接写孙策,忽写他在袁术堂下趋跄拜坐,令人不解其故。直至下文方与说明,笔法妙甚。原来孙策自父丧之后,退居江南,礼贤下士。后因陶谦与策母舅丹阳太守吴景不和,策乃移母并家属,居于曲阿,自己却投袁术。术甚爱之,常叹曰:“使术有子如孙郎,死复何恨!”因使为怀义校尉,引兵攻泾县大帅祖郎,得胜。术见策勇,复使攻陆康,今又得胜而回。补述简到。当日筵散,策归营寨。见术席间相待之礼甚傲,袁术与孙坚同辈,其待策之傲,自以为父执耳。不知英雄固不论年。策虽小,犹虎也;术虽发白,不过一老牛而已。心中郁闷,乃步月于中庭。因思:“父孙坚如此英雄,我今沦落至此!”不觉放声大哭。昔孙坚在洛阳时,曾于月下挥泪。今孙策在袁术处,亦于月下放声。一为国事伤情,一为家声发愤。“我有一片心,诉与天边月。”月之感人,甚矣哉!忽见一人自外而入,大笑曰:“伯符何故如此?尊父在日,多曾用我。君今有不决之事,何不问我;乃自哭耶!”策视之,乃丹阳故鄣人,姓朱,名治,字君理,孙坚旧从事官也。策收泪而延之坐,曰:“策所哭者,恨不能继父之志耳。”哭得英雄。治曰:“君何不告袁公路,借兵往江东,假名救吴景,实图大业,而乃久困于人之下乎?”正商议间,一人忽入曰:“公等所谋,吾已知之。吾手下有精壮百人,暂助伯符一马之力。”策视其人,乃袁术谋士,汝南细阳人,姓吕,名范,字子衡。袁术谋士为他人用,术之无成可知矣。策大喜,延坐共议。吕范曰:“只恐袁公路不肯借兵。”策曰:“吾有亡父留下传国玉玺,乃翁设誓抵赖,令子竟不隐讳。以为质当。”以无用之玺,换有用之兵,大有算计。范曰:“公路欲得此久矣。袁术平日妄想,却从吕范口中补出,妙。以此相质,必肯发兵。”三人计议已定。次日,策入见袁术,哭拜曰:“父仇不能报,今母舅吴璟,又为扬州刺史刘繇所逼。策老母家小,皆在曲阿,必将被害。先说报父仇,实重在救母难。策敢借雄兵数千,渡江救难省亲。恐明公不信,有亡父遗下玉玺,权为质当。”术闻有玉玺,取而视之,大喜曰:“吾非要你玉玺,今且权留在此。为后文僭号张本。我借兵三千、马五百匹与你。平定之后,可速回来。你职位卑微,难掌大权。我表你为折冲校尉、殄寇将军,不但借得兵马,兼得一个大官。克日领兵便行。”策拜谢。遂引军马,带领朱治、吕范、旧将程普、黄盖、韩当等,择日起兵。

  行至历阳,见一军到。当先一人,姿质风流,仪容秀丽,见了孙策,下马便拜。策视其人,乃庐江舒城人,姓周,名瑜,字公瑾。孙策是小霸王,此人亦小范增也。原来孙坚讨董卓之时,移家舒城。瑜与孙策同年,交情甚密,因结为昆仲。策长瑜两月,瑜以兄事策。瑜叔周尚为丹阳太守,今往省亲,不但同年,亦且同志。到此与策相遇。策见瑜大喜,诉以衷情。瑜曰:“某愿施犬马之力,共图大事。”策喜曰:“吾得公瑾,大事谐矣!”便令与朱治、吕范等相见。瑜谓策曰:“吾兄欲济大事,亦知江东有二张乎?”一人荐出二人。○能成大事者,必能得士;能助人成大事者,必能荐贤。策曰:“何为二张?”瑜曰:“一人乃彭城张昭,字子布;一人乃广陵张纮,字子纲。二人皆有经天纬地之才,因避乱隐居于此。吾兄何不聘之?”策喜,即便令人赍礼往聘,俱辞不至。有身份。若呼之即至者,周瑜亦不荐之矣。策乃亲到其家,与语大悦,力聘之,二人许允。策遂拜张昭为长史兼抚军中郎将,张纮为参谋、正议校尉,商议攻击刘繇。

  却说刘繇字正礼,东莱牟平人也,亦是汉室宗亲,太尉刘宠之侄,兖州刺史刘岱之弟。旧为扬州刺史,屯于寿春,被袁术赶过江东,故来曲阿。叙明刘繇来历。当下闻孙策兵至,急聚众将商议。部将张英曰:“某领一军,屯于牛渚,纵有百万之兵,亦不能近。”言未毕,帐下一人高叫曰:“某愿为前部先锋!”众视之,乃东莱黄县人太史慈也。慈自解了北海之围后,便来见刘繇,繇留于帐下。补应前文。当日听得孙策来到,愿为前部先锋。繇曰:“你年尚轻,未可为大将,袁术以年轻孙策,刘繇亦以年轻太史慈:术与繇是一流人。只在吾左右听命。”太史慈不喜而退。张英领兵至牛渚,积粮十万于邸阁。孙策引兵到,张英出迎,两军会于牛渚滩上。孙策出马,张英大骂,黄盖便出。与张英战不数合,忽然张英军中大乱,报说寨中有人放火。此放火者,果何人耶?事诚意外之事,文亦意外之文。张英急回军。孙策引军前来,乘势掩杀。张英弃了牛渚,望深山而逃。原来那寨后放火的,乃是两员健将,一人乃九江寿春人,姓蒋,名钦,字公奕;一人乃九江下蔡人,姓周,名泰,字幼平。二人皆遭世乱,聚人在洋子江中,劫掠为生。久闻孙策为江东豪杰,能招贤纳士,故特引其党三百余人,前来相投。二人不待相投而后立功,乃先立功而后相投,来得甚奇。策大喜,用为军前校尉。收得牛渚邸阁粮食、军器,并降卒四千余人,遂进兵神亭。

  却说张英败回见刘繇,繇怒欲斩之。谋士笮融、薛礼劝免,使屯兵零陵城拒敌。繇自领兵于神亭岭南下营,孙策于岭北下营。策问土人曰:“近山有汉光武庙否?”土人曰:“有庙在岭上。”光武庙宜在洛阳,奈何神亭岭亦有之?意者洛阳太庙焚毁,而刘繇自以为宗室,乃立庙于此耶?策曰:“吾夜梦光武召我相见,当往视之。”孙策后来不信神仙,此日独信梦兆,何也?长史张昭曰:“不可。岭南乃刘繇寨,倘有伏兵,奈何?”策曰:“神人佑我,吾何惧焉!”遂披挂绰槍上马,引程普、黄盖、韩当、蒋钦、周泰等共十三骑,出寨上岭,到庙焚香。下马参拜已毕,策向前跪祝曰:“若孙策能于江东立业,复兴故父之基,即当重修庙宇,四时祭祀。”卿自欲兴孙家基业,与刘家何与?且正与刘家宗亲作对,何反向汉室祖先致祝也?○小霸王欲求神力助攻刘氏,当求项羽庙而祝之。祝毕,出庙上马,回顾众将曰:“吾欲过岭,探看刘繇寨栅。”诸将皆以为不可,策不从。遂同上岭,南望村林。早有伏路小军飞报刘繇,繇曰:“此必是孙策诱敌之计,不可追之。”太史慈踊跃曰:“此时不捉孙策,更待何时!”遂不候刘繇将令,竟自披挂上马,绰槍出营,大叫曰:“有胆气者都跟我来!”诸将不动,惟有一小将曰:“太史慈真猛将也!吾可助之!”拍马同行。此小将军不传其名,可竟称之为小太史慈。众将皆笑。燕雀笑鸿鹄。

  却说孙策看了半晌,方始回马。足见孙策大胆。正行过岭,只听得岭上叫:“孙策休走!”策回头视之,见两匹马飞下岭来。策将十三骑,一齐摆开,策横槍立马,于岭下待之。儒雅之极。太史慈高叫曰:“那个是孙策?”策曰:“你是何人?”答曰:“我便是东莱太史慈也,特来捉孙策!”策笑曰:“只我便是。从容之极。你两个一齐来并我一个,我不惧你。我若怕你,非孙伯符也。”孙郎独战太史慈,此项羽所谓独身挑战者也。慈曰:“你便众人都来,我亦不怕!”纵马横槍,直取孙策。策挺槍来迎。两马相交,战五十合,不分胜败。程普等暗暗称奇。在旁观者眼中摹写一笔,妙。慈见孙策槍法无半点儿渗漏,乃佯输诈败,引孙策赶来。慈却不由旧路上岭,竟转过山背后。策赶来,大喝曰:“走的不算好汉!”慈心中自恃:“这厮有十二从人,我只一个,便活捉了他,也吃众人夺去。不愁捉一得孙策,只愁捉了被人夺去,可谓目中无孙策矣。再引一程,教这厮没寻处,方好下手。”于是且战且走。策那里肯舍,一直赶到平川之地。慈兜回马再战,又到五十合。策一鎗搠去,慈闪过挟住槍;慈也一槍搠去,策亦闪过挟住槍。两个用力,只一拖,都滚下马来。杀得好看。马不知走的那里去了。不惟从人失散,且复“爰丧其马”。两个弃了槍,揪住厮打,不打不成相识。战袍扯得粉碎。策手快,掣了太史慈背上的短戟;慈亦掣了策头上的兜鍪。策把戟来刺慈,慈把兜鍪遮架。策即以慈之戟刺慈,慈亦即以策之盔御策。同是以敌治敌,同是以我困我。忽然喊声后起,乃刘繇接应军到来,约有千余。策正慌急,程普等十二骑亦冲到。策与慈方纔放手。慈于军中讨了一匹马,细。取了槍,上马复来。孙策的马却是程普收得,细。策亦取槍上马。刘繇一千余军和程普等十二骑混战,逶迤杀到神亭岭下。喊声起处,周瑜领军来到。赖有此军接应,不然孙策亦轻身陷敌矣。独不记乃尊岘山故事耶?刘繇自引大军,杀下岭来。时近黄昏,风雨暴至,两下各自收军。若非风雨,慈、策二人将直杀至大天明矣。

  次日孙策引军到刘繇营前,刘繇引军出迎。两阵圆处,孙策把槍挑太史慈的小戟于阵前,令军士大叫曰:“太史慈若不是走的快,已被刺死了!”太史慈亦将孙策兜鍪挑于阵前,前日虎牢关上,挑孙坚赤帻;今日神亭岭下,挑孙策兜鍪:可称落帽世家。也令军士大叫曰:“孙策头已在此!”两军吶喊,这边夸胜,那边道强。太史慈出马,要与孙策决个胜负,策遂欲出。程普曰:“不须主公劳力,某自擒之。”程普出到阵前,太史慈曰:“你非我之敌手,只教孙策出马来!”程普大怒,挺鎗直取太史慈。两马相交,战到三十合,刘繇急鸣金收军。太史慈曰:“我正要捉拿贼将,何故收军?”刘繇曰:“人报周瑜领军袭取曲阿,有庐江松滋人陈武,字子烈,接应周瑜入去。此段事即在刘繇口中叙出,甚省笔。吾家基业已失,不可久留。速往秣陵,会薛礼、笮融军马,急来接应。”太史慈跟着刘繇退军,孙策不赶,收住人马。长史张昭曰:“彼军被周瑜袭取曲阿,无恋战之心,今夜正好劫营。”孙策然之。当夜分军五路,长驱大进,刘繇军兵大败,众皆四纷五落。太史慈独力难当,引十数骑连夜投泾县去了。

  却说孙策又得陈武为辅,其人身长七尺,面黄睛赤,形容古怪。前只在刘繇口中述其事,今却在孙策眼中见其人,补叙的好。策甚敬爱之,拜为校尉,使作先锋攻薛礼。武引十数骑突入阵去,斩首级五十余颗,只十数骑耳,斩首如此之多,足见其勇。薛礼闭门不敢出。策正攻城,忽有人报:“刘繇会合笮融,去取牛渚。”孙策大怒,自提大军,竟奔牛渚。刘繇、笮融二人,出马迎敌。孙策曰:“吾今到此,你如何不降?”刘繇背后一人,挺槍出马,乃部将于糜也。与策战不三合,被策生擒过去,拨马回阵。繇将樊能见捉了于糜,挺槍来赶。那槍刚搠到策后心,策阵上军士大叫:“背后有人暗算!”策回头忽见樊能马到,乃大喝一声,声如巨雷。樊能惊骇,倒翻身撞下马来,破头而死。策到门旗下将于糜丢下,已被挟死。一霎时挟死一将,喝死一将,自此人皆呼孙策为“小霸王”。忙中夹注一笔,妙。霸王无面见江东,今小霸王复霸江东,或即项羽后身亦未可知。当日刘繇兵大败,人马大半降策。策斩首级万余。刘繇与笮融走豫章,投刘表去了。又是到孙策仇人处。

  孙策还兵,复攻秣陵,亲到城壕边,招谕薛礼投降。城上暗放一冷箭,正中孙策左腿,翻身落马。众将急救起,还营拔箭,以金疮药傅之。策令军中诈称主将中箭身死。孙坚真被射死,孙策诈作射死。一真一假,一死一生,令人不测。军中举哀。拔寨齐起。葬礼听知孙策已死,连夜起城内之军,与骁将张英、陈横杀出城来追之。忽然伏兵四起,孙策当先出马,高声大叫曰:“孙郎在此!”孙策不死,无异孙坚复生。众军皆惊,尽弃槍刀,拜于地下。策令休杀一人。张英拨马回走,被陈武一槍刺死。陈横被蒋钦一箭射死。薛礼死于乱军中。策入秣陵,安辑居民,移兵至泾县来捉太史慈。

  却说太史慈,招得精壮二千余人,并所部兵,正要来与刘繇报仇。孙策与周瑜,商议活捉太史慈之计。瑜令三面攻县,只留东门放走;离县二十五里,三路各伏一军,太史慈到那里,人困马乏,必然被擒。原来太史慈所招军,大半是山野之民,不谙纪律。然则虽有二千人,只太史慈一人耳。泾县城头,苦不甚高。当夜孙策命陈武短衣持刀,首先爬上城放火。太史慈见城上火起,上马投东门走,背后孙策引军来赶。太史慈正走,后军赶至三十里,却不赶了。太史慈走了五十里,人困马乏,芦苇之中,喊声忽起。慈急待走,两下里绊马索齐来,将马绊翻了,生擒太史慈,解投大寨。策知解到太史慈,亲自出营,喝散士卒,自释其缚,将自己锦袍衣之。孙策为小霸王,太史慈亦一小英布也。但项羽不能用英布,孙策能用慈,胜项羽多矣。请入寨中,谓曰:“我知子义真丈夫也。刘繇蠢辈,不能用为大将,以致此败。”贬驳刘繇,隐然夸奖自己。慈见策待之甚厚,遂请降。策执慈手,笑曰:“神亭相战之时,若公获我,还相害否?”慈笑曰:“未可知也。”极似穿封戌对楚灵王语。策大笑,请入帐,邀之上坐,设宴款待。慈曰:“刘君新破,士卒离心。某欲自往收拾余众以助明公,不识能相信否?”策起谢曰:“此诚策所愿也。今与公约:明日日中,望公来还。”慈应诺而去。诸将曰:“太史慈此去必不来矣。”策曰:“子义乃信义之士,必不背我。”众皆未信。次日立竿于营门以候日影。恰将日中,太史慈引一千余众到寨。孙策大喜,众皆服策之知人。有孙策之信太史慈,乃有孙权之信诸葛瑾:弟正学其兄也。于是孙策聚数万之众下江东,安民恤众,投者无数。江东之民,皆呼策为“孙郎”,但闻孙郎兵至,皆丧胆而走。及策军到,并不许一人掳掠,鸡犬不惊。人民皆悦,赍牛酒到寨劳军,策以金帛答之,欢声遍野。项羽好杀,每欲屠城,今小霸王绝胜老霸王矣。其刘繇旧军,愿从军者听从,不愿为军者给赏归农。江南之民,无不仰颂,勇者不必有仁,孙郎勇而能仁,尤为难得。由是兵势大盛。策乃迎母、叔、诸弟,俱归曲阿,使弟孙权与周泰守宣城,孙权此处方出头。策领兵南取吴郡。

  时有严白虎,自称东吴德王,据吴郡,遣部将守住乌程、嘉兴。当日白虎闻策兵至,令弟严舆出兵,会于枫桥。孙郎既得陈武,又得太史慈,已有二虎,何惧此一虎?舆横刀立马于桥上。有人报入中军,策便欲出。一将之勇有余,君人之度未足。张纮谏曰:“夫主将乃三军之所系命,不宜轻敌小寇,愿将军自重。”策谢曰:“先生之言如金石,但恐不亲冒矢石,则将士不用命耳。”随遣韩当出马。比及韩当到桥上时,蒋钦、陈武早驾小舟,从河岸边杀过桥来,乱箭射倒岸上军。二人飞身上岸砍杀,严舆退走。韩当引军直杀到阊门下,贼退入城里去了。策分兵水陆并进,围住吴城,一困三日,无人出战。策引众军到阊门外招谕。城上一员裨将,左手托定护梁,右手指着城下大骂。太史慈就马上拈弓取箭,顾军将曰:“看我射中这厮左手。”说声未绝,弓弦响处,果然射个正中,把那将的左手射透,反牢钉在护梁上。此将但会骂人,却不能回手相应。城上城下人见者无不喝采。城下人喜而喝采,宜矣;城上人正当着急,如何也喝采?想苏州人固应有此清兴。众人救了这人下城。白虎大惊曰:“彼军有如此人,安能敌乎?”遂商量求和。次日,使严舆出城来见孙策。策请舆入帐饮酒。酒酣,问舆曰:“令兄意欲如何?”舆曰:“欲与将军平分江东。”策大怒曰:“鼠辈安敢与吾相等!”命斩严舆。舆拨剑起身,策飞剑砍之,应手而倒,割下首级,令人送入城中。

  白虎料敌不过,弃城而走。策进兵追袭,黄盖攻取嘉兴,太史慈攻取乌程,数州皆平。白虎奔余杭,于路劫掠,人遇孙家兵如遇青龙,遇严家兵真遇白虎。被土人凌操领乡人杀败,望会稽而走。凌操父子二人,来接孙策,策使为从征校尉,遂同引兵渡江。严白虎聚寇分布于西津渡口,程普与战,复大败之。连夜赶到会稽。会稽太守王朗欲引兵救白虎,忽一人出曰:“不可。孙策用仁义之师,白虎乃暴虐之众,还宜擒白虎以献孙策。”此言甚当。朗视之,乃会稽余姚人,姓虞,名翻,字仲翔,现为郡吏。朗怒叱之,翻长叹而出。朗遂引兵会合白虎,同陈兵于山阴之野。两阵对圆,孙策出马,谓王朗曰:“吾兴仁义之兵,来安浙江,汝何故助贼?”朗骂曰:“汝贪心不足!既得吴郡,而又强并吾界。今日特与严氏报仇!”王朗亦一时名士,何不识好歹至此。孙策大怒,正待交战,太史慈早出。王朗拍马舞刀,与慈战不数合,朗将周昕杀出助战。孙策阵中,黄盖飞马接住周昕交锋。两下鼓声大震,互相鏖战。忽王朗阵后先乱,一彪军从背后抄来。来得奇。朗大惊,急回马来迎,原来是周瑜与程普引军刺斜杀来。孙郎每亏周郎接应。孙郎之下江东,周郎之功居多。前后夹攻,王朗寡不敌众,与白虎、周昕杀条血路,走入城中,拽起吊桥,坚闭城门。孙策大军乘势赶到城下,分布众军四门攻打。王朗在城中见孙策攻城甚急,欲再出兵决一死战。严白虎曰:“孙策兵势甚大,足下只宜深沟高垒,坚壁勿出。不消一月,彼军粮尽。自然退走。那时乘虚掩之,可不战而破也。”朗依其议,乃固守会稽城而不出。几如勾践之甲楯五千。孙策一连攻了数日,不能成功,乃与众将计议。孙静曰:“王朗负固守城,难可卒拔。会稽钱粮,大半屯于渣渎;其地离此数十里,莫若以兵先据其内:所谓‘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也。”孙权有叔,孙坚有弟。策大喜曰:“叔父妙用,定破贼人矣!”即下令于各门燃火,虚张旗号,设为疑兵,连夜撤围南去。周瑜进曰:“主公大兵一起,王朗必然出城来赶,可用奇兵胜之。”策曰:“吾今准备下了,取城只在今夜。”遂令军马起行。名取渣渎,其意实在会稽。孙郎兵法颇妙,非徒勇也。

  却说王朗闻报孙策军马退去,自引众人来敌楼上观望。见城下烟火并起,旌旗不杂,心下迟疑。周昕曰:“孙策走矣,特设此计以疑我耳。可出兵袭之。”严白虎曰:“孙策此去,莫非要去渣渎?我引部兵,与周将军追之。”朗曰:“渣渎是我屯粮之所,正须提防。汝引兵先行,吾随后接应。”白虎与周昕领五千兵出城追赶。将近初更,离城二十余里,忽密林里一声鼓响,火把齐明。白虎大惊,便勒马回走,一将当先拦住,火光中视之,乃孙策也。周昕舞刀来迎,被策一槍刺死。余众皆降。白虎杀条血路,望余杭而走。王朗听知前军已败,不敢入城,引部下奔逃海隅去了。孙策复回大军,乘势取了城池,安定人民。不隔一日,只见一人将着严白虎首级,来孙策军前投献。策视其人,身长八尺,面方口阔。问其姓名,乃会稽余姚人,姓董,名袭,字符代。此人亦先立功而后出姓名,与前文一样笔法。策喜,命为别部司马。自是东路皆平,令叔孙静守之,令朱治为吴郡太守。收军回江东。

  却说孙权与周泰守宣城,忽山贼窃发,四面杀至。时值更深,不及抵敌,泰抱权上马。数十贼众,用刀来砍。泰赤体步行,提刀杀贼,砍杀十余人。随后一贼跃马挺槍,直取周泰,被泰扯住槍拖下马来,夺了槍、马,杀条血路,救出孙权。余贼远遁。周泰身被十二鎗,有如此用命之将,安得不兴。金疮发胀,命在须臾。策闻之大惊。帐下董袭曰:“某曾与海寇相持,身遭数槍。得会稽一个贤郡吏虞翻荐一医者,半月而愈。”因荐医遂并荐一荐医之人,曲折之甚。策曰:“虞翻莫非虞仲翔乎?”袭曰:“然。”策曰:“此贤士也!我当用之。”急于求医,更急于用贤。乃令张昭与董袭同往,聘请虞翻。翻至,策优礼相待,拜为公曹。因言及求医之意。先拜官而后问医,是为其贤士而用之,非专托其请医生也。翻曰:“此人乃沛国谯郡人,姓华,名佗,字符化,真当世之神医也。当引之来见。”不一日引至。策见其人童颜鹤发,飘然有出世之姿,华佗先于此处出现。乃待为上宾,请视周泰疮。佗曰:“此易事耳。”投之以药,一月而愈。策大喜,厚谢华佗。遂进兵,杀除山贼。江南皆平。孙策分拨将士守把各处隘口,一面写表申奏朝廷,一面结交曹操,一面使人致书与袁术取玉玺。

  却说袁术暗有称帝之心,乃回书推托不还。孙坚匿玺而不出,袁术赖玺而不还,皆以此玺为奇货。不知在人不在玺,犹之在德不在鼎也。急聚长史杨大将,都督张勋、纪灵、桥蕤,上将雷薄、陈芬等三十余人商议曰:“孙策借我军马起事,今日尽得江东地面。乃不思报本,而反来索玺,殊为无礼。当以何策图之?”长史杨大将曰:“孙策据长江之险,兵精粮广,未可图也。今当先伐刘备,此卷书以备始,亦以备终。以报前日无故相攻之恨,然后图取孙策未迟。某献一计,使备即日就擒。”正是:

  不去江东图虎豹,却来徐郡斗蛟龙。

  不知其计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4 慕容剑
第十六回 吕奉先射戟辕门 曹孟德师败淯水

  操欲杀布,而备出书以示布;术欲攻备,而布亦射戟以救备:相报之道也。操因备之不杀布,而使构怨于术;术因布之不攻备,而遂求婚于布:相取之谋也。以相报之道言之,布在玄德度内;以相取之谋论之,术亦在孟德算中。

  尝纵观春秋时事,婚姻每为敌国。辰嬴在晋,而秦尝伐晋。穆姬在秦,而晋尝绝秦。况吕布不有其父,何有其婿;袁术不有其同族之兄,何有于异姓之戚:安在疏不间亲耶?或解之曰:天下尽有于父母则背之、于儿女则昵之者,于兄弟则背之、于外戚则亲之者。人情颠倒,往往如是。此固陈宫之所必欲劝,而陈珪之所必欲争耳。

  毛遂对楚王曰:“合纵为楚,非为赵。”吕布恐袁术取小沛,则徐州危,其劝和也为己,非为备也。张仪劝楚绝齐欢,而楚遂为秦所弱。陈珪恐袁、吕之交合,则不利于刘,亦不利于曹,其劝绝也,亦为刘、为曹,而非为布也。惟布本不为备,故夺马求和,便不许备。而射戟之时,口口为备,矜德色于备,一似助备无有如布者。珪不惟不为布,方父子同谋以图布。而绝婚之谋,口口为布,谆谆爱布,一似效忠于布无有如珪者。<三国志>有<战国策>之谲,而<战国策>无<三国志>之巧,真绝世妙文哉!

  操之忌备,前既欲使吕布图之,后又使袁术攻之,而决不肯自杀之者,要推恶人与别人做。盖以其为人望所归,而不欲使吾有害贤之名也。此等奸雄,奸到绝顶。伧父不解,读书至此,失声叹曰“曹操亦有好处”,此真为曹操所笑矣。

  董卓爱妇人,曹操亦爱妇人。乃卓死于布,而操不死于绣,何也?曰:卓之死,为失心腹猛将之心;操之不死,为得心腹猛将之助也。兴亡成败,止在能用人与否耳,岂在好色不好色哉!吴王不用子胥,虽无西施亦亡。吴王能用子胥,虽有西施何害?袁中郎先生作<灵岩记>曰:“先齐有好内之桓公,仲父云无害霸;蜀宫无倾国之美人,刘禅竟为俘虏。”此千古风流妙论。

  摹写典韦以死拒敌,淋漓痛快,令人读之,凛凛有生气。是篇中出色处。

  却说杨大将献计,欲攻刘备。袁术曰:“计将安出?”大将曰:“刘备屯军小沛,虽然易取,奈吕布虎踞徐州,前次许他金帛粮马,至今未与,恐其助备。今当令人送与粮食,以结其心,前番是赊,今番是现。使其按兵不动,则刘备可擒。先擒刘备,后图吕布,徐州可得也。”术喜,便具粟二十万斛,令韩胤赍密书往见吕布。先送后讲。吕布甚喜,赖物便怒,得物便喜,真如小儿。重待韩胤。胤回告袁术。术遂遣纪灵为大将,雷薄、陈兰为副将,统兵数万,进攻小沛。玄德闻知此信,聚众商议。张飞要出战。孙干曰:“今小沛粮寡兵微,如何抵敌?可修书告急于吕布。”张飞曰:“那厮如何肯来?”玄德曰:“干之言善。”遂修书与吕布。书略曰:

  伏自将军垂念,令备于小沛容身,实拜云天之德。今袁术欲报私仇,遣纪灵领兵到县。亡在旦夕,非将军莫能救。望驱一旅之师,以救倒悬之急,不胜幸甚!

吕布看了书,与陈宫计议曰:“前者袁术送粮致书,盖欲使我不救玄德也。今玄德又来求救。吾想玄德屯军小沛,未必遂能为我害;若袁术并了玄德,则北连泰山诸将以图我,我不能安枕矣。不若救玄德。”遂点兵起程。吕布从来没有主张,独此番大有定见。

  却说纪灵起兵,长驱大进,已到沛县东南,札下营寨。昼列旌旗,遮映山川;夜设火鼓,震明天地。形容得声势。玄德县中,止有五千余人,也只得勉强出县,布阵安营。忽报吕布引兵,离县一里西南上札下营寨。纪灵知吕布领兵来救刘备,急令人致书于吕布,责其无信。袁术先曾无信,今怪不得吕布。布笑曰:“我有一计,使袁、刘两家都不怨我。”乃发使往纪灵、刘备寨中,请二人饮宴。此非饮宴时,岂欲以杯酒释兵权耶?奇绝。玄德闻布相请,即便欲往。关、张曰:“兄长不可去。吕布必有异心。”玄德曰:“我待彼不薄,彼必不害我。”遂上马而行。去得有胆。关、张随往,到吕布寨中入见。布曰:“吾今特解公之危,且不明言解危之法,妙。异日得志,不可相忘。”与白门楼相照。玄德称谢。布请玄德坐。关、张按剑立于背后。人报纪灵到,玄德大惊,欲避之,布曰:“吾特请你二人来会议,勿得生疑。”玄德未知其意,心下不安。纪灵下马入寨,却见玄德在帐上坐,大惊,抽身便回,同是一惊,纪灵尤甚。左右留之不住。吕布向前一把扯回,如提童稚。数万之众,而以童稚将之,关、张兵虽少,不足惧也。灵曰:“将军欲杀纪灵耶?”此句着忙之极。布曰:“非也。”灵曰:“莫非杀大耳儿乎?”此句又过望之极。布曰:“亦非也。”灵曰:“然则为何?”布曰:“玄德与布,乃兄弟也。今为将军所困,故来救之。”且不明言救之之法,妙。灵曰:“若此,则杀灵也?”此句更着忙得妙。布曰:“无有此理。布平生不好斗,惟好解斗。吾今为两家解之。”极似今日讼师之言。灵曰:“请问解之之法?”未入门,先请问,情景逼真。布曰:“我有一法,从天所决。”且只含吐,不即说出,妙。乃拉灵入帐,与玄德相见。两人不以兵戎相见,而以酒食,大奇。二人各怀疑忌。

  布乃居中坐,使灵居左,备居右,主居中而客居左右,是大阿哥身分。且教设宴行酒。今大阿哥惯要备酒替人和事,盖有所觊觎于其间也。若吕布替玄德和事而不索谢,胜今之大阿哥多矣。酒行数巡,布曰:“你两家看我面上,俱各罢兵。”开谈且只如此。玄德无语。灵曰:“吾奉主公之命,提十万之兵,专捉刘备,如何罢得?”张飞大怒,拔剑在手,叱曰:“吾虽兵少,觑汝辈如儿戏耳。吕布提之如童稚,则张飞觑之如儿戏矣。你比百万黄巾何如?你敢伤我哥哥?”有玄德之无语,少不得张飞之发作。关公急止之曰:“且看吕将军如何主意,那时各回营寨厮杀未迟。”有张公之发作,少不得关公之劝解。○做好做恶,自收自放,今之听处事者,多用此法。吕布曰:“我请你两家解斗,须不教尔厮杀。”是和事人声口。这边纪灵不忿,那边张飞只要厮杀。情景逼真。布大怒,教左右:“取我戟来!”布提画戟在手,纪灵、玄德尽皆失色。本是解和,却故作此惊人之笔。布曰:“我劝你两家不要厮杀,尽在天命。”令左右接过画戟,去辕门外远远插定。乃回顾纪灵、玄德曰:“辕门离中军一百五十步。吾若一箭射中戟小枝,你两家罢兵。方说出解之之法,妙。如射不中,你各自回营,安排厮杀。有不从吾言者,并力拒之。”鲁仲连聊城一矢,难为了燕将,只为得一边;不若吕奉先辕门一箭,却不难为纪灵,是两边都为。纪灵私忖:“戟在一百五十步之外,安能便中?且落得应允。待其不中,那时凭我厮杀。”一个度其未必中。便一口许诺。玄德自无不允。布都教坐,再各饮一杯酒。读者至此,将拭目观射矣,却偏教再饮酒。顿跌绝妙。酒毕,布教取弓箭来。玄德暗祝曰:“只愿他射得中便好!”一个祝其必中。摹写两人心事如画。只见吕布挽起袍袖,搭上箭,扯满弓,叫一声:“着!”正是: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绝妙好词。一箭正中画戟小枝,帐上帐下将校,齐声喝采。读者至此亦为喝采。后人有诗赞之曰:

  温侯神射世间稀,曾向辕门独解危。落日果然欺后羿,号猿直欲胜由基。虎筋弦响弓开处,雕羽翅飞箭到时。豹子尾摇穿画戟,雄兵十万脱征衣。

当下吕布射中画戟小枝,呵呵大笑,其实得意。掷弓于地,执纪灵、玄德之手曰:“此天令你两家罢兵也!”应前“从天所决”、“尽在天命”等语。喝教军士:“斟酒来,各饮一大觥!”处处夹写酒,妙。玄德暗称:“惭愧!”应前暗祝意。纪灵默然半晌,应前暗忖。告布曰:“将军之言,不敢不听。奈纪灵回去,主人如何肯信?”布曰:“吾自作书覆之便了。”一枝箭消缴二十万斛。酒又数巡,纪灵求书先回。布谓玄德曰:“非我则公危矣!”玄德拜谢,与关、张回。次日,三处军马都散。

  不说玄德入小沛,吕布归徐州,却说纪灵回淮南见袁术,说吕布辕门射戟解和之事,呈上书信。袁术大怒曰:“吕布受吾许多粮米,正项军粮且不肯发,今白送落二十万斛,岂不着恼。反以此儿戏之事,偏护刘备!吾当自提重兵,亲征刘备,兼讨吕布。”纪灵曰:“主公不可造次。吕布勇力过人,一把如提童稚之时,实亲领教其勇力。兼有徐州之地。若布与备首尾相连,不易图也。灵闻布妻严氏有一女,已及笄;主公有一子,可令人求亲于布。布若嫁女于主公,必杀刘备。此乃‘疏不间亲’之计也。”贿赂不中,变为仇敌;仇敌不便,变为婚姻:愈出愈奇。○前处处说吕布妻小,知布儿女情深。袁术从之,即日遣韩胤为媒,赍礼物往徐州求亲。胤到徐州见布,称说:“主公仰慕将军,欲求令爱为儿妇,永结秦晋之好。”布入谋于妻严氏。原来吕布有二妻一妾:先娶严氏为正妻,后娶貂蝉为妾,及居小沛时,又娶曹豹之女为次妻。曹氏先亡无出,貂蝉亦无所出,惟严氏生一女,布最钟爱。补叙得妙。当下严氏对布曰:“吾闻袁公路久镇淮南,兵多粮广,早晚将为天子。为后袁术称帝伏笔。若成大事,则吾女有后妃之望。只不知他有几子?”确是妇人声口。布曰:“止有一子。”妻曰:“既如此,即当许之。纵不为皇后,吾徐州亦无忧矣。”人家婚姻,多凭妇人作主,只要亲家富贵。古今同然。布意遂决,厚款韩胤,许了亲事。

  韩胤回报袁术。术即备聘礼,仍令韩胤送至徐州。吕布受了,设席相待,留于馆驿安歇。次日,陈宫竟往馆驿内,拜望韩胤。又一个帮做媒的来了。讲礼毕,坐定。宫乃叱退左右,对胤曰:“谁献此计,教袁公与奉先联姻?意在取刘玄德之头乎?”一语道破。胤失惊,起谢曰:“乞公台勿泄!”宫曰:“吾自不泄,只恐其事若迟,必被他人识破,事将中变。”为后陈珪说吕布绝婚伏线。胤曰:“然则奈何?愿公教之。”宫曰:“吾见奉先,使其即日送女就亲,何如?”一个方来下聘,一个便去催妆。胤大喜,称谢曰:“若如此,袁公感佩明德不浅矣!”宫遂辞别韩胤,入见吕布曰:“闻公女许嫁袁公路,甚善;但不知于何日结亲?”布曰:“尚容徐议。”宫曰:“古者自受聘成婚之期,各有定例。天子一年,诸侯半年,大夫一季,庶民一月。”布曰:“袁公路天赐国宝,映带玉玺,好。早晚当为帝,今从天子例,可乎?”是何言欤?与严氏如出一口。宫曰:“不可。”布曰:“然则仍从诸侯例?”宫曰:“亦不可。”等不及半年。布曰:“然则将从卿大夫例矣?”宫曰:“亦不可。”又等不及一季。布笑曰:“公岂欲吾依庶民例耶?”宫曰:“非也”。然则并一月亦等不及矣。布曰:“然则公意欲如何?”宫曰:“方今天下,诸侯互相争雄。今公与袁公路结亲,诸侯保无有嫉妒之心?若复远择吉期,或竟乘我良辰,伏兵半路以夺之,如之奈何?其言亦殊动听。为今之计,不许便休;既已许之,当趁诸侯未知之时,即便送女到寿春,“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另居别馆,然后择吉成亲,万无一失也。”布喜曰:“公台之言甚当。”遂入告严氏,连夜具办妆奁,收拾宝马香车,令宋宪、魏续一同韩胤送女前去。鼓乐喧天,送出城外。谚云:“朝种树,晚乘凉。”竟似娶妾一般,可笑。时陈元龙之父陈珪,养老在家,闻鼓乐之声,遂问左右。左右告以故。珪曰:“此乃疏不间亲之计也。玄德危矣!”遂扶病来见吕布。“为吕者左袒”,陈宫是也。“为刘者右袒”,陈珪是也。布曰:“大夫何来?”珪曰:“闻将军死至,特来吊丧。”故作惊人语。婚、丧、贺、吊,映衬成文。布惊曰:“何出此言?”珪曰:“前者袁公路以金帛送公,欲杀刘玄德,而公以射戟解之。今忽来求亲,其意盖欲以公女为质,质物犹可,质人不堪;质子犹可,质女不堪。随后就来攻玄德而取小沛。小沛亡,徐州危矣。且彼或来借粮,或来借兵,公若应之,是疲于奔命,而又结怨于人;若其不允,是弃亲而启兵端也。言袁术将攻徐州。况闻袁术有称帝之意,是造反也。彼若造反,则公乃反贼亲属矣,得无为天下所不容乎?”言天下皆将攻徐州。布大惊曰:“陈宫误我!”急命张辽引兵追赶,至三十里之外,将女抢归。高宗刻印销印,正见其有决断;吕布送婚夺婚,正见其无主张。连韩胤都拿回监禁,不放归去。殊非待媒礼。却令人回复袁术,只说女儿妆奁未备,俟备毕便自送来。陈珪又说吕布,使解韩胤赴许都。恶极妙极。○又为后文伏线。布犹豫未决。

  忽人报:“玄德在小沛招军买马,不知何意。”布曰:“此为将者本分事,何足为怪。”正话间,宋宪、魏续至,告布曰:“我二人奉明公之命,往山东买马,买得好马三百余匹。回至沛县界首,被强寇劫去一半。打听得乃刘备之弟张飞,诈妆山贼,抢劫马匹去了。”此是醒时夺的,不是使酒。吕布听了大怒,随即点兵往小沛来斗张飞。玄德闻知大惊,慌忙领兵出迎。两阵圆处,玄德出马曰:“兄长何故领兵到此?”布指骂曰:“我辕门射戟,救你大难,你何故夺我马匹?”玄德曰:“备因缺马,令人四下收买,安敢夺兄马匹?”布曰:“你便使张飞夺了我好马一百五十匹,尚自抵赖!”张飞挺枪出马曰:“是我夺了你好马!你今待怎么?”快人快语。布骂曰:“环眼贼!你累次渺视我!”飞曰:“我夺你马你便恼,你夺我哥哥的徐州,便不说了!”妙妙。其言又快直又公平。布挺戟出马,来战张飞,飞亦挺枪来迎。两个酣战一百余合,未见胜负。玄德恐有疏失,急鸣金收军入城。吕布分军,四面围定。玄德唤张飞,责之曰:“都是你夺他马匹,惹起事端,如今马匹在何处?”飞曰:“都寄在各寺院内。”玄德随令人出城至吕布营中,说情愿送还马匹,两相罢兵。布欲从之。陈宫曰:“今不杀刘备,久后必为所害!”亦伏白门楼之事。布听之,不从所请,攻城愈急。玄德与糜竺、孙干商议。孙干曰:“曹操所恨者,吕布也。不若弃城走许都,投奔曹操,借军破布,此为上策。”玄德曰:“谁可当先破围而出?”飞曰:“小弟情愿死战!”玄德令飞在前,云长在后,自居于中,保护老小。当夜三更,乘着月明,出北门而走。正遇宋宪、魏续,被翼德一阵杀退,得出重围。后面张辽赶来,关公敌住。吕布见玄德去了,也不来赶,随即入城安民,令高顺守小沛,自己仍回徐州去了。玄德既失徐州,又失小沛,虽皆因翼德起衅,然实陈宫构之也。

  却说玄德前奔许都,到城外下寨,先使孙干来见曹操,言被吕布追逼,特来相投。操曰:“玄德与吾兄弟也。”奸甚。便请入城相见。次日,玄德留关、张在城外,自带孙干、糜竺入见操。操待以上宾之礼。玄德备诉吕布之事,操曰:“布乃无义之辈,吾与贤弟拼力诛之。”又是一个呼贤弟的。幸翼德此时不在侧耳。玄德称谢。操设宴相待,至晚送出。荀彧入见曰:“刘备,英雄也。今不早图,后必为患。”操不答。彧出,郭嘉入。操曰:“荀彧劝我杀玄德,当如何?”嘉曰:“不可。主公兴义兵,为百姓除暴,惟仗信义以招俊杰,犹惧其不来也。今玄德素有英雄之名,以困穷而来投,若杀之,是害贤也。天下智谋之士,闻而自疑,将裹足不前,主公谁与定天下乎?夫除一人之患,以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机,不可不察。”数语非为玄德,实为曹操。操大喜曰:“君言正合吾心。”次日即表荐刘备领豫州牧。程昱谏曰:“刘备终不为人之下,不如早图之。”操曰:“方今正用英雄之时,不可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此郭奉孝与吾有同见也。”操非不欲杀备,但欲使吕布杀之、袁术杀之,必不欲自杀之也。奸雄奸雄。遂不听昱言,以兵三千、粮万斛送与玄德,使往豫州到任,进兵屯小沛,招集原散之兵攻吕布。

  玄德至豫州,令人约会曹操。操正欲起兵自往征吕布,忽流星马报说:“张济自关中引兵攻南阳,为流矢所中而死。济侄张绣统其众,用贾诩为谋士,结连刘表,屯兵宛城,欲兴兵犯阙夺驾。”补接处如奇峰矗起。操大怒,欲兴兵讨之,又恐吕布来侵许都,乃问计于荀彧。彧曰:“此易事耳。吕布无谋之辈,见利必喜。明公可遣使往徐州,加官赐赏,令与玄德解和。荀彧前欲使二人相斗,今又欲使二人相和,变幻百出。布喜,则不思远图矣。”操曰:“善。”遂差奉军都尉王则,赍官诰并和解书,往徐州去讫;一面起兵十五万,亲讨张绣,分军三路而行,以夏侯惇为先锋。军马至淯水下寨。贾诩劝张绣曰:“操兵势大,不可与敌,不如举众投降。”张绣从之,使贾诩至操寨通款。操见诩应对如流,甚爱之,欲用为谋士。诩曰:“某昔从李傕,得罪天下;自知之明。今从张绣,言听计从,未忍弃之。”为下文攻曹操张本。乃辞去。次日,引绣来见操,操待之甚厚。引兵入宛城屯札,余军分屯城外,寨栅联络十余里。一住数日,绣每日设宴请操。

  一日操醉,退入寝所,私问左右曰:“此城中有妓女否?”因酒及色,阿瞒颇露本相。操之兄子曹安民知操意,乃密对曰:“昨晚小侄窥见馆舍之侧有一妇人,生得十分美丽。问之,即绣叔张济之妻也。”操闻言,便令安民领五十甲兵往取之。须臾,取到军中,以军中作桑中。操见之,果然美丽。问其姓,妇答曰:“妾乃张济之妻邹氏也。”操曰:“夫人识吾否?”邹氏曰:“久闻丞相威名,今夕幸得瞻拜。”“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操曰:“吾为夫人故,特纳张绣之降。不然,灭族矣。”忽将大人情卖与妇人,确是醉后狂语。邹氏拜曰:“实感再生之恩。”操曰:“今日得见夫人,乃天幸也。今宵愿同枕席,随吾还都安享富贵,何如?”丑极。邹氏拜谢。是夜,共宿于帐中。郭汜之妻妒,张济之妻淫,皆党恶之报。邹氏曰:“久住城中,绣必生疑,亦恐外人议论。”操曰:“明日同夫人去寨中住。”可称压寨夫人。次日,移于城外安歇,唤典韦就中军帐房外宿卫,他人非奉呼唤,不许辄入。因此,内外不通。操每日与邹氏取乐,不想归期。奸雄如操,至此亦流连忘返,色之于人,甚矣哉!张绣家人密报绣。绣怒曰:“操贼辱我太甚!”张绣尚有廉耻。若使势利无耻者,当认曹操为继叔矣。便请贾诩商议。诩曰:“此事不可泄漏。来日等操出帐议事,如此如此。”

  次日,操坐帐中,张绣入告曰:“新降兵多有逃亡者,乞移屯中军。”操许之。绣乃移屯其军。分为四寨,刻期举事。贾诩之谋甚细密。因畏典韦勇猛,急切难近,乃与偏将胡车儿商议。那胡车儿力能负五百斤,日行七百里,亦异人也。当下献计于绣曰:“典韦之可畏者,双铁戟耳。主公明日可请他来吃酒,使尽醉而归,那时某便混入他跟来军士数内。偷入帐房,先盗其戟,此人不足畏矣。”既请吃酒,何不便于酒中置毒?既可偷入帐房,何不便刺典韦,且何不竟刺曹操耶?车儿计不及此,盖天未欲死操也。绣甚喜,预先准备弓箭、甲兵,告示各寨。至期,令贾诩致意,请典韦到寨,殷勤待酒。至晚醉归,胡车儿杂在众人队里,直入大寨。只叙得一半。是夜,曹操于帐中与邹氏饮酒。忽听帐外人言马嘶,捉奸的来了。操使人观之。回报:“是张绣军夜巡。”操乃不疑。时近二更,忽闻寨内吶喊,报说草车上火起。操曰:“军人失火,勿得惊动。”不是军人失火,只为主将要紧杀火。须臾,四下里火起。操始着忙,急唤典韦。韦方醉卧,睡梦中听得金鼓喊杀之声,便跳起身来,却寻不见了双戟。暗补车儿偷戟事,省笔。时敌兵已到辕门,韦急掣步卒腰刀在手,只见门首无数军马,各抵长枪,抢入寨来。韦奋力向前,砍死二十余人。马军方退,步军又到,两边枪如苇列。韦身无片甲,上下被数十枪,兀自死战。刀砍缺不堪用,韦即弃刀,双手提着两个军人迎敌,以双人当双戟,大奇。击死者八九人。真可谓以人治人。群贼不敢近,只远远以箭射之,箭如骤雨。韦犹死拒寨门。争奈寨后贼军已入,韦背上又中一枪,乃大叫数声,血流满地而死。死了半晌,还无一人敢从前门而入者。死典韦足拒生贼军。

  却说曹操赖典韦当住寨门,乃得从寨后上马逃奔,只有曹安民步随。操右臂中了一箭,马亦中了三箭,亏得那马是大宛良马,熬得痛,走得快。刚刚走到淯水河边,贼兵追至,安民被砍为肉泥。马泊六死了。操急骤马,冲波过河。纔上得岸,贼兵一箭射来,正中马眼,那马扑地倒了。操长子曹昂,即以己所乘之马奉操。操上马急奔。曹昂却被乱箭射死。爱将、爱子,皆死于妇人之手。操乃走脱。自己便走脱,只不知邹夫人如何下落。路逢诸将,收集残兵。

  时夏侯惇所领青州之兵,乘势下乡劫掠民家,平虏校尉于禁即将本部军于路剿杀,安抚乡民。为民杀兵,乃真将军。青州兵走回,迎操泣拜于地,言于禁造反,赶杀青州军马。操大惊。须臾,夏侯惇、许褚、李典、乐进都到。操言于禁造反,可整兵迎之。却说于禁见操等俱到,乃引军射住阵角,凿堑音倩。安营。俨如对敌者。或告之曰:“青州军言将军造反,今丞相已到,何不分辩,乃先立营寨耶?”于禁曰:“今贼追兵在后,不时即至。若不先准备,何以拒敌?分辩小事,退敌大事。”退敌正是分辩。安营方毕,张绣军两路杀至。于禁身先出寨迎敌,绣急退兵。左右诸将见于禁向前,各引兵击之,绣军大败,追杀百余里。绣势穷力孤,引败兵投刘表去了。为后伏线。曹操收军点将,于禁入见,备言青州之兵肆行劫掠,大失民望,某故杀之。操曰:“不告我,先下寨,何也?”禁以前言对。操曰:“将军在匆忙之中,能整兵坚垒,任谤任劳,使反败为胜。虽古之名将,何以加兹!”乃赐以金器一副,封益寿亭侯;责夏侯惇治兵不严之过。治兵不严,虽猛将如惇、亲族如惇且不能逃其责,况不如惇者乎!又设祭祭典韦。操亲自哭而奠之,顾谓诸将曰:“吾折长子、爱侄,俱无深痛,独号泣典韦也!”此是曹操得人心处。然必用自说,便知其假。众皆感叹。次日,下令班师。

  不说曹操还兵许都。且说王则赍诏至徐州,布迎接,入府开读诏书:封布为平东将军,特赐印绶。又出操私书。王则在吕布面前,极道曹公相敬之意,布大喜。忽报袁术遣人至,布唤入问之。使言:“袁公早晚即皇帝位,立东宫,催取皇妃早到淮南。”布大怒曰:“反贼焉敢如此!”遂杀来使,将韩胤用枷钉了,真独桌请媒人矣。陈宫亦当陪吃一桌。遣陈登赍谢表,解韩胤,一同王则上许都来谢恩。且答书于操,欲求实授徐州牧。操知布绝婚袁术,大喜,遂斩韩胤于市曹。陈登密谏操曰:“吕布,豺狼也,勇而无谋,轻于去就。八字定评。宜早图之。”操曰:“吾素知吕布狼子野心,诚难久养。非公父子,莫能究其情,公当与吾谋之。”登曰:“丞相若有举动,某当为内应。”为后赚吕布张本。操喜,表赠陈珪秩中二千石,登为广陵太守。登辞回,操执登手曰:“东方之事,便以相付。”登点头允诺。回徐州,见吕布。布问之,登言:“父赠禄,某为太守。”布大怒曰:“汝不为吾求徐州牧,而乃自求爵禄。汝父教我协同曹公,绝婚公路,今吾所求,终无一获,而汝父子俱各显贵。吾为汝父子所卖耳!”遂拔剑欲斩之。登大笑曰:“将军何其不明之甚也!”从容之极。布曰:“吾何不明?”登曰:“吾见曹公,言养将军譬如养虎,当饱其肉,不饱则将噬人。曹公笑曰:‘不如卿言。吾待温侯如养鹰耳,狐兔未息,不敢先饱:饥则为用,饱则扬去。’张良以韩信、彭越、英布为虎,以绛、灌等诸将为鹰,此即借用其语,明是陈登捏出。某问谁为狐兔。曹公曰:淮南袁术、江东孙策、冀州袁绍、荆襄刘表、此四人前文已见。益州刘璋、汉中张鲁,此二人前文未见,于此处点出,为后文伏线。皆狐兔也。’”布掷剑笑曰:“曹公知我也!”痴人。正说话间,忽报袁术军取徐州。吕布闻言失惊。正是:

  秦晋未谐吴越斗,婚姻惹出甲兵来。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5 慕容剑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军 曹孟德会合三将

  泽麋虎皮,便为众射之的。袁术一僭帝号,天下共起而攻之。曹操所以迟迟而未发者,非薄天子而不为,正畏天下而不敢耳。况所乐乎为君,以其有令天下之权也。权则专之于己,名则归之于帝,操之谋善矣。操辞其名,而取其实;术无其实,而冒其名:岂非操巧而术拙?

  或曰:蜀、吴、魏三国,后来皆称皇帝;独袁术之帝则不可,何也?曰:真能做皇帝者,每不在先而在后。其为正统混一之帝,必待海内削平,四方宾服;又必有群臣劝进,诸侯推戴,然后让再让三,辞之不得,而乃视南郊、改正朔焉。则受之也愈迟,而得之也愈固。即为闰统偏安之帝,亦必待小邦俱已兼并,大国仅存一二,外而邻境息烽,内而人民乐附,然而自侯而王,自王而帝,次第而升之。斯能传之后人,以为再世不拔之业。今观建安之初,曹操虽专,献帝尚在,而群雄角立,如刘备、孙策、袁绍、公孙瓒、吕布、张绣、张鲁、刘表、刘璋、马腾、韩遂之徒,曾未有一人遽敢盗窃名字者。而以寿春太守漫然而僭至尊之号,安得不速祸而召亡哉!

  爱兵而不爱民,不可以为将。爱将而不爱民,不可以为君。最善将兵者,必能治兵,兼能治他人之兵,于禁是也。善将将者,必能治将,兼能治他人之将,刘备是也。曹操击绣之兵,以手扶麦而过,则知操之能为将矣。袁术攻徐之将,于路劫掠而来,则知术之不能为君矣。民为邦本,故此回之中三致意云。

  操之忌备深矣,忌布亦深矣。方其相合,则私为之构以离之;及其既离,又以未及攻之而姑使合之;乃阳合之,而又私相嘱托欲其终离之。初则为二虎争食之谋,继又为驱虎吞狼之计,末更为掘坑待虎之策,种种不怀好意。吕布不知,而为其所弄。刘备知之,而权且应命。曹操亦明知刘备必然知之,而大家只做不知,真好看煞人。

  曹操一生,无所不用其借:借天子以令诸侯,又借诸侯,以攻诸侯。至于欲安军心,则他人之头亦可借;欲申军令,则自己之发亦可借。借之谋愈奇,借之术愈幻,是千古第一奸雄。

  却说袁术在淮南,地广粮多,又有孙策所质玉玺,遂思僭称帝号。如此举动,又可恶,又可笑,又可丑,又可怜。大会群下,议曰:“昔汉高祖不过泗上一亭长,而有天下。今历年四百,气数已尽,海内鼎沸。吾家四世三公,久仰。○薄视亭长,重称四世三公,只是自矜家世。丑极。百姓所归。吾欲应天顺人,正位九五。尔众人以为何如?”主簿阁象曰:“不可。昔周后稷,积德累功;至于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以服事殷。明公家世虽贵,未若有周之盛;汉室虽微,未若殷纣之暴也。此事决不可行。”此事曹操亦不敢行,而必留待其后人者,正怕此一段议论耳。术怒曰:“吾袁姓出于陈。陈乃大舜之后。然则不止四世三公矣。以土承火,正应其运。又谶云:‘代汉者,当涂高也。’吾字公路,正应其谶。当涂而高,象魏阙也。此曹操之谶,袁术何得冒认?又有传国玉玺。若不为君,背天道也。吾意已决,多言者斩!”但闻有群臣劝进而犹让者,不闻有群臣力谏而大怒者。皇帝岂是使性做的?遂建号仲氏,建号仲氏,想是虞舜第二房子孙。立台省等官,乘龙凤辇,祀南北郊。立冯方女为后,立子为东宫。因命使催取吕布之女为东宫妃。却闻布已将韩胤解赴许都,为曹操所斩,补接前文。乃大怒。遂拜张勋为大将军,统领大军二十余万,分七路征徐州:第一路,大将张勋居中,第二路,上将桥蕤居左;第三路,上将陈纪居右,第四路,副将雷薄居左;第五路,副将陈兰居右,第六路,降将韩暹居左;第七路,降将杨奉居右。末二路应前文、伏后文。各领部下健将,克日起行。命兖州刺史金尚为太尉,监运七路钱粮,尚不从。术杀之。以纪灵为七路都救应使。术自引军三万,使李丰、梁刚、乐就为催进使,接应七路之兵。写得声势。

  吕布使人探听得张勋一军从大路径取徐州,桥蕤一军取小沛,陈纪一军取沂都,雷薄一军取琅琊,陈兰一军取碣石,韩暹一军取下邳,杨奉一军取浚山,此一段事,又从吕布探听处补叙出,好。七路军马,日行五十里,于路劫掠将来,好个皇帝兵。乃急召众谋士商议。陈宫与陈珪父子俱至。陈宫曰:“徐州之祸,乃陈珪父子所招,媚朝廷以求爵禄。今日移祸于将军。可斩二人之头献袁术,其军自退。”此时即杀陈珪父子,袁术必不退兵,陈宫此谋甚左。布听其言,即命擒下陈珪、陈登。没主意。陈登大笑曰:“何如是之懦也!吾观七路之兵,如七堆腐草,何足介意!”语多豪气。○元龙会说大话,亦会干大事。令人干大事则火如元龙,说大话则学元龙,可叹也!布曰:“汝若有计破敌、免汝死罪。”陈珪曰:“将军若用老夫之言,徐州可保无虞。”布曰:“试言之。”珪曰:“术兵虽众,皆乌合之师,素不亲信。我以正兵守之,出奇兵胜之,无不成功。更有一计,不止保安徐州,并可生擒袁术。”其语愈壮。布曰:“计将安出?”珪曰:“韩暹、杨奉,乃汉旧臣,因惧曹操而走,无家可依,暂归袁术。术必轻之,彼亦不乐为术用。若凭尺书结为内应,更连刘备为外合,必擒袁术矣。”此彼失其二路,而我得其三路矣。布曰:“汝须亲到韩暹、杨奉处下书。”陈登允诺。布乃发表上许都,为后曹操攻术张本。并致书与豫州,为后云长助布张本。然后令陈登自变量骑,先于下邳道上候韩暹。退引兵至,下寨毕,登入见。暹问曰:“汝乃吕布之人,来此何干?”登笑曰:“某为大汉公卿,四字便打动韩暹。何谓吕布之人?若将军者,向为汉臣,今乃为叛贼之臣,使昔日关中保驾之功,化为乌有,窃为将军不取也。揭其前功,搔着痒处。且袁术性最多疑,将军后必为其所害。今不早图,悔之无及!”说出后患,刺着病处。暹叹曰:“吾欲归汉,恨无门耳。”登乃出布书。暹览书毕,曰:“吾已知之。公先回,吾与杨将军反戈击之。但看火起为号,温侯以兵相应可也。”前欲两处下书;今说得此一处,而彼一处已不必复往。如摧枯拉朽,全不费力。登辞暹,急回报吕布。布乃分兵五路,高顺引一军进小沛,敌桥蕤;陈宫引一军进沂都,敌陈纪;一将敌一将。张辽、臧霸引一军出琅琊,敌雷薄;宋宪、魏续引一军出碣石,敌陈兰;吕布自引一军出大道,敌张勋。大将敌大将。各领军一万,余者守城。吕布出城三十里下寨。张勋军到,料敌吕布不过,且退二十里屯住,待四下兵接应。是夜二更时分,韩暹、杨奉分兵到处放火,接应吕家军入寨。勋军大乱。吕布乘势掩杀,张勋败走。吕布赶到天明,正撞纪灵接应。前日替人和事,今日自做对头。两军相迎,恰待交锋,韩暹、杨奉两路杀来。纪灵大败而走。吕布引兵追杀,山背后一彪军到,门旗开处,只见一队军马,打龙凤日月旗幡,四斗五方旌帜,金瓜银斧,黄钺白旄,黄罗绢金伞盖之下,袁术身披金甲,腕悬两刀,立马阵前。如泽之麋蒙虎之皮。大骂吕布:“背主家奴!”布怒,挺戟向前,术将李丰挺枪来迎。战不三合,被布刺伤其手,丰弃枪而走。吕布麾兵冲杀,术军大乱。吕布引军从后追赶,抢夺马匹衣甲无数。袁术引着败军,走不上数里,山背后一彪军出,截住去路。当先一将乃关云长也。即前日虎牢关前喝骂之马弓手也。○此时云长独来,则知翼德是必不来。大叫:“反贼还不受死!”袁术慌走,余众四散奔逃,被云长大杀了一阵。袁术收拾败军,奔回淮南去了。术兵甚不经战,真如腐草。吕布得胜,邀请云长并杨奉、韩暹等一行人马到徐州,大排筵宴管待,军士都有犒赏。次日,云长辞归。布保韩暹为沂都牧、杨奉为琅琊牧,商议欲留二人在徐州。陈珪曰:“不可。韩、杨二人据山东,不出一年,则山东城郭皆属将军也。”布然之,遂送二将暂于沂都、琅琊二处屯札,以候恩命。为后玄德杀二人张本。陈登私问父曰:“何不留二人在徐州,为杀吕布之根?”珪曰:“倘二人协助吕布,是反为虎添爪牙也。”登乃服父之高见。杀义父人,偏有父子同心人协谋之败。

  却说袁术败回淮南,遣人往江东问孙策借兵报仇。策怒曰:“汝赖吾玉玺,僭称帝号,背反汉室,大逆不道!吾方欲加兵问罪,岂肯反助叛贼乎!”孙策甚是正气。遂作书以绝之。回思月下大哭之时,今日始得一雪其愤。使者赍书回见袁术。术看毕,怒曰:“黄口孺子,何敢乃尔!犹以年幼轻之,殊属梦寐。吾先伐之!”长史杨大将力谏方止。却说孙策自发书后,防袁术兵来,点军守住江口。忽曹操使至,拜策为会稽太守,令起兵征讨袁术。策乃商议。便欲起兵。长史张昭曰:“术虽新败,兵多粮足,未可轻敌。不如遗书曹操,劝他南征,吾为后应。两军相援,术军必败。万一有失,亦望操救援。”策从其言,遣使以此意达曹操。

  却说曹操至许都,思幕典韦,立祠祭之;封其子典满为中郎,收养在府。忙中照应前事。忽报孙策遣使致书。操览书毕,又有人报袁术乏粮,劫掠陈留。以劫掠为事,似强盗,不似皇帝。欲乘虚攻之,遂兴兵南征。令曹仁守许都,其余皆从征。马步兵十七万,粮食辎重千余车。一面先发人会合孙策与刘备、吕布。兵至豫州界上,玄德早引兵前迎,操命请入营。相见毕,玄德献上首级二颗。奇。操惊曰:“此是何人首级?”玄德曰:“此韩暹、杨奉之首级也。”奇。操曰:“何以得之?”玄德曰:“吕布令二人权住沂都、琅琊两县。不意二人纵兵掠民,人人嗟怨。因此备乃设一宴诈请议事,饮酒间掷盏为号,使关、张二弟杀之,尽降其众。今特来请罪。”此事只在玄德口中叙出,省郄许多笔墨。操曰:“君为国家除害,正是大功,何言罪也?”遂厚劳玄德,纵兵掠民者,于禁治其兵,玄德治其将,更是痛快,固当厚劳。合兵到徐州界。吕布出迎,操善言抚慰,封为左将军,许于还都之时换给印绶。安放得好。布大喜。操即分吕布一军在左,玄德一军在右,自统大军居中,令夏侯惇、于禁为先锋。

  袁术知操兵至,令大将桥蕤引兵五万作先锋。两军会于寿春界口。桥蕤当先出马,与夏侯惇战不三合,被夏侯惇搠死。术军大败,奔走回城。忽报孙策发船攻江边西面,吕布引兵攻东面,刘备、关、张引兵攻南面,操自引兵十七万攻北面。袁术攻徐州,分兵七路;曹操攻寿春,分兵四面。术大惊,急聚众文武商议。杨大将曰:“寿春水旱连年,人皆缺食,今又动兵扰民,民既生怨,兵至难以拒敌。不如留军在寿春,不必与战,待彼兵粮尽,必然生变。陛下且统御林军渡淮,一者就熟,二者暂避其锐。”方纔称帝,便议迁都。术用其言,留李丰、乐就、梁刚、陈纪四人,分兵十万,坚守寿春。其余将卒并库藏金玉宝贝,尽数收拾,过淮去了。亦飞走矣。

  却说曹兵十七万,日费粮食浩大,诸郡又荒旱,接济不及。操催军速战,李丰等闭门不出。操军相拒月余,粮食将尽,致书于孙策,借得粮米十万斛,不敷支散。管粮官任峻部下仓官王垕音后。入禀操曰:“兵多粮少,当如之何?”操曰:“可将小斛散之,权且救一时之急。”垕曰:“兵士倘怨,如何?”操曰:“吾自有策。”此策此时对王垕说不得。垕依命,以小斛分散。操暗使人各寨探听,无不嗟怨,皆言丞相欺众。操乃密召王垕入曰:“吾欲问汝借一物,以压众心,汝必勿吝。”不敢吝借,但此物只好借这一次。垕曰:“丞相欲用何物?”操曰:“欲借汝头以示众耳。”向孙策借粮不足,却向王垕借头。粮可借,头亦可借乎?借则借矣,未审何时得还?垕大惊曰:“某实无罪!”操曰:“吾亦知汝无罪,但不杀汝,军心变矣。汝死后,汝妻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垕再欲言时,操早呼刀斧手推出门外,一刀斩讫,悬头高竿,出榜晓示曰:“王垕故行小斛,盗窃官粮,谨按军法。”于是众怨始解。纯用霸术。次日,操传令各营将领:“如三日内不并力破城,皆斩!”操亲自至城下,督诸军搬土运石,填壕塞堑。城上矢石如雨,有两员裨将畏避而回,操掣剑亲斩于城下,遂自下马,接土填坑。纯用霸术。于是大小将士无不向前,军威大振。城上抵敌不住。曹兵争先上城,斩关落锁,大队拥入。李丰、陈纪、乐就、梁刚都被生擒,操令皆斩于市。焚烧伪造宫室殿宇、一应犯禁之物,寿春城中,收掠一空。收之掠之,得毋亦曰借乎。商议欲进兵渡淮,追赶袁术。荀彧谏曰:“年来荒旱,粮食艰难。若更进兵,劳军损民,未必有利。不若暂回许都,将来春麦熟,军粮足备,方可图之。”操踌躇未决。忽报马到,报说:“张绣依托刘表,复肆猖獗;南阳、江陵诸县复反。曹洪拒敌不住,连输数阵,今特来告急。”操乃驰书与孙策,令其跨江布阵,以为刘表疑兵,使不敢妄动。拒刘表专使孙策,妙。自己即日班师,别议征张绣之事。临行,令玄德仍屯兵小沛,与吕布结为兄弟,互相救助,再无相侵。奸甚。吕布领兵自回徐州。操密谓玄德曰:“吾令汝屯兵小沛。是‘掘坑待虎’之计也。前“二虎竞食”、“驱虎吞狼”之计,已领教过矣。公但与陈珪父子商议,勿致有失。某当为公外援。”阳使合,阴使离,奸甚。话毕而别。

  却说曹操引军回许都,人报:“段煨杀了李傕,伍习杀了郭汜,将头来献。”又省却无数笔墨。段煨并将李傕合族老小二百余口活解入许都。操令分于各门处斩,传首号令,真是快事。人民称快。天子升殿,会集文武,作太平筵宴;二贼之死,天子亦酌酒相贺。封段煨为荡寇将军,伍习为殄虏将军,各引兵镇守长安。二人谢恩而去。操即奏张绣作乱,当兴兵伐之。天子乃亲排銮驾,送操出师,时建安三年夏四月也。正是麦秋时。

  操留荀彧在许都调遣兵将,自统大军进发。行军之次,见一路麦已熟,民因兵至逃避在外,不敢刈麦。操使人远近遍谕村人父老及各处守境官吏曰:“吾奉天子明诏,出兵讨逆,与民除害。方今麦熟之时,不得已而起兵,大小将校,凡过麦田,但有践踏者,并皆斩首。军法甚严,尔民勿得惊疑。”君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曹操可谓知天之天。百姓闻谕,无不欢喜称颂,望尘遮道而拜。官军经过麦田,皆下马以手扶麦,递相传送而过,并不敢践踏。因粮于敌可也,取粮于民不可也。故无粮,则寿春城中不妨收掠;有粮,则所过麦田不许践踏。操乘马正行,忽田中惊起一鸠。那马眼生,窜入麦中,践坏了一大块麦田。操随呼行军主簿,拟议自己践麦之罪。权诈可爱。主簿曰:“丞相岂可议罪?”操曰:“吾自制法,吾自犯之,何以服众?”即掣所佩之剑欲自刎。权诈可爱。众急救住。郭嘉曰:“古者<春秋>之义:法不加于尊。丞相总统大军,岂可自戕?”操沉吟良久,乃曰:“既<春秋>有‘法不加于尊’之义,吾姑免死。”即借郭嘉口中语,轻轻将死罪拋开。乃以剑割自己之发掷于地曰:“割发权代首。”使人以发传示三军,曰:“丞相践麦,本当斩首号令,今割发以代。”前既借人代己,今又借发代头,无所不用其借。于是三军悚然,无不懔遵军令。后人有诗论之曰:

  十万貔貅十万心,一人号令众难禁。拔刀割发权为首,方见曹瞒诈术深。

  却说张绣知操引兵来,急发书报刘表,使为后应。一面与雷叙、张先二将,领兵出城迎敌。两阵对圆,张绣出马,指操骂曰:“汝乃假仁义无廉耻之人,与禽兽何异!”隐然为其叔母发恨。操大怒,令许褚出马。绣令张先接战。只三合,许褚斩张先于马下,绣军大败。操引军赶至南阳城下,绣入城,闭门不出。操围城攻打,见城壕甚阔,水势又深,急难近城。乃令军士运土填壕,又用土布袋并柴薪、草把相杂,于城边作梯凳。又立云梯,窥望城中。操自骑马,绕城观之。如此三日,传令:“教军士于西门角上堆积柴薪,会集诸将,就那里上城。”城中贾诩见如此光景,便谓张绣曰:“某已知曹操之意矣。今可将计就计而行。”正是:

  强中自有强中手,用诈还逢识诈人。

  不知其计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5 慕容剑
第十八回 贾文和料敌决胜 夏侯惇拔矢啖睛

  “将在谋而不在勇”,贾诩之知彼知己,决胜决负,斯诚善矣。至于郭嘉论袁、曹优劣,破曹之疑,不减淮阴侯登坛数语。若夏侯惇拔矢啖晴,不过一武夫之能,未足多也。“十胜”、“十败”,其言皆确,吾独于“仁胜”、“德胜”则有辩焉。夫操何仁何德之有?假仁非仁也,市德非德也。但当曰“才胜”、“术胜”耳。

  操之哭典韦,非为典韦哭也。哭一既死之典韦,而凡未死之典韦,无不感激。此非曹操忠厚处,正是曹操奸雄处。或曰:奸雄虽奸,安得此一副急泪?予答之曰:彼口中哭典韦,意中自哭亡儿、亡侄,我恶乎知之?

  兵有先后着。此着宜在先,后一着不得;此着宜在后,先一着不得。操欲攻袁绍,而惧吕布之议其后也,于是舍绍而攻布。布既平,而后吾可安意肆志于袁绍。此先后着之不可乱也。

  操亦巧矣哉!术方攻布,则助布以攻术,惧布之复与术和也;布既破术,则约备而攻布,知术之必不复与布和也。备、布之交合,而操之患深;袁、吕之交合,而操之患更深。今备既离,术亦离,而后布可图矣。老谋深算,信不可及。

  却说贾诩料知曹操之意,便欲将计就计而行。乃谓张绣曰:“某在城上见曹操绕城而观者三日。他见城东南角,砖土之色新旧不等,鹿角多半毁坏,意将从此处攻进,却虚去西北上积草,诈为声势,欲哄我撤兵守西北。彼乘夜黑必爬东南角而进也。”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早被贾生看破。绣曰:“然则奈何?”诩曰:“此易事耳。来日可令精壮之兵,饱食轻装,尽藏于东南房屋内。却教百姓假扮军士,虚守西北。夜间,任他在东南角上爬城;俟其爬进城时,一声炮响,伏兵齐起,操可擒矣。”以诈待诈,正是将计就计。绣喜从其计。早有探马报曹操,说张绣尽撤兵在西北角上,吶喊守城,东南却甚空虚。操曰:“中吾计矣!”谁知反中彼计。遂命军中密备锹锹镢、爬城器具。日间只引军攻西北角,至二更时分,却领精兵于东南角上爬过壕去,砍开鹿角。城中全无动静,众军一齐拥入。只听得一声炮响,伏兵四起。曹军急退。背后张绣亲驱勇壮杀来。曹军大败,退出城外,奔走数十里。张绣直杀至天明,方收军入城。曹操计点败军,折兵五万余人,失去辎重无数;吕虔、于禁俱各被伤。此皆为城中有智囊也。却说贾诩见操败走,急劝张绣遗书刘表,使起兵截其后路。表得书,即欲起兵。忽探马报:“孙策屯兵湖口。”应前。蒯良曰:“策屯兵湖口,乃曹操之计也。今操新败,若不乘势击之,后必有患。”蒯良之智,亦不在贾生下。表乃令黄祖坚守隘口,自己统兵至安众县,截操后路。一面约会张绣。绣知表兵已起,即同贾诩引兵袭操。

  且说操军缓缓而行,故意缓行,便知有谋矣。至襄城,到淯水,操忽于马上放声大哭。奸雄可爱。众惊问其故,操曰:“吾思去年于此地折了吾大将典韦,不由不哭耳!”此老得将士心惯用斯法。○邹夫人不知如何下落,亦当一哭。因即下令屯住军马,大设祭筵,吊奠典韦亡魂。操亲自拈香哭拜,三军无不感叹。其所以亲自拈香哭拜者,正要使三军无不感叹耳。祭典韦毕,方祭侄曹安民及长子曹昂,先祭将而后及侄与子,是妙用。并祭阵亡军士,不是为亡的,正是为活的。连那匹射死的大宛马也都致祭。不是为马,正欲感人。○忙中来叙此一段事,提照前文,妙。次日,忽荀彧差人报说:“刘表助张绣屯兵安众,截吾归路。”操答彧书曰:“吾日行数里,非不知贼来追我。然吾计画已定,若到安众,破绣必矣。君等勿疑。”妙算先定,此时却不明言。便催军行。至安众县界,刘表军已守险要,张绣随后引军赶来。操乃令众军黑夜凿险开道,暗伏奇兵。前黑夜爬城,我中彼伏之计;今黑夜凿险,彼亦中我伏兵之计:真正奇妙。及天色微明,刘表、张绣军会合,见操兵少,疑操遁去,俱引兵入险击之。操纵奇兵出,大破两家之兵。曹兵出了安众界口,于隘外下塞。彼方截险,我能出险。所谓用兵如神。刘表、张绣各整败兵相见。表曰:“何期反中曹操奸计!”绣曰:“容再图之。”于是两军集于安众。

  且说荀彧探知袁绍欲兴兵犯许都,星夜驰书报曹操。操得书心慌,即日回兵。细作报知张绣,绣欲追之。贾诩曰:“不可追也,追之必败。”其所以必败之故,且不说出。刘表曰:“今日不追,坐失机会矣。”力劝绣,引军万余同往追之。约行十余里,赶上曹军后队。曹军奋力接战,绣、表两军大败而还。截之者绕其前,追之者逐其后。绕其前而不胜,逐其后则宜胜矣,而又不胜,殊出意外。绣谓诩曰:“不用公言,果有此败。”诩曰:“今可整兵再往追之。”奇语似戏。绣与表俱曰:“今已败,奈何复追?”诩曰:“今番追去,必获大胜。如其不然,请斩吾首。”其所以必胜之故,且不说出。绣信之。亏他信。刘表疑虑,不肯同往。绣乃自引一军往追,绣乃深信诩言,诩所以不忍弃之也。操兵果然大败,军马辎重连路散弃而走。不叙战,只叙败,省笔。○曹兵一败之后,忽得两胜;两胜之后,又复一败:令读者闪烁不测。绣正往前追赶,忽山后一彪军拥出,此处且不说是何军,留在后文补出。叙法变幻。绣不敢前追,收军回安众。刘表问贾诩曰:“前以精兵追退兵,而公曰必败;后以败卒击胜兵,而公曰必克:究竟悉如公言。何其事不同而皆验也?愿公明教我。”读者亦亟欲请教。诩曰:“此易知耳。将军虽善用兵,非曹操敌手。操军虽败,必有劲将为后殿,以防追兵,我兵虽锐,不能敌之也,故知必败。夫操之急于退兵者,必因许都有事。既破我追军之后,必轻车速回,不复为备。我乘其不备,而更追之,故能胜也。”必败必胜之故,至此方说明,盖前之追在曹操料中,后之追不在曹操料中也。凿凿而谈,了了如见。刘表、张绣俱服其高见。不特表、绣服之,即曹操当亦服之。诩劝表回荆州,绣守襄城,以为唇齿。两军各散。

  且说曹操正行间,闻报后军为绣所追,急引众将回身救应。补叙前文所未及,好。只见绣军已退。败兵回告操曰:“若非山后这一路人马阻住中路,我等皆被擒矣。”数语于败军口中点缀得好。操急问何人。那人绰枪下马,拜见曹操,乃镇威中郎将,江夏平春人,姓李,名通,字文达。至此方叙出姓名。操问何来。通曰:“近守汝南,闻丞相与张绣、刘表战,特来接应。”操喜,封之为建功侯,守汝南西界以防表、绣。忽然来,随即去,总不费笔墨。李通拜谢而去。操还许都,表奏孙策有功,封为讨逆将军,赐爵吴侯。遣使赍诏江东,谕令防剿刘表。操回府,众官参见毕,荀彧问曰:“丞相缓行至安众,何以知必胜贼兵?”读者也要请教。操曰:“彼退无归路,必将死战,吾缓诱之而暗图之,是以知其必胜也。”昔日书中所言,至此纔说明。○前有贾诩论兵,此又有曹操论兵,可当兵书一则。荀彧拜服。

  郭嘉入,操曰:“公来何暮也?”嘉袖出一书白操曰:“袁绍使人致书丞相,言欲出兵攻公孙瓒,特来借粮借兵。”操曰:“吾闻绍欲图许都,今见吾归,又别生他议。”遂拆书观之,见其词意骄慢。隋李密致书于李渊,词意骄慢,渊卑词答之。今绍正与密相类。乃问嘉曰:“袁绍如此无状,吾欲讨之,恨力不及,如何?”嘉曰:“刘、项之不敌,公所知也。隐然以高祖待操。高祖惟智胜,项羽虽强,终为所擒。今绍有十败,公有十胜,妙论。绍兵虽盛,不足惧也:绍繁礼多仪,公体任自然,此道胜也;大英雄不拘细节。绍自谓四世三公,故以繁礼为家数。不知太原公子,固自不衫不履也。绍以逆动,公以顺率,此义胜也;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名固顺。桓、灵以来,政失于宽,绍以宽济,公以猛纠,此治胜也;前有子产治郑,后有孔明治蜀,皆是猛以济宽。绍外宽内忌,所任多亲戚,公外简内明,用人惟才,此度胜也;如袁绍为盟主时,不责袁术之羁粮;而曹操用兵,能奖于禁而责夏侯也。绍多谋少决,公得策辄行,此谋胜也;此袁、曹第一优劣处。绍专收名誉,公以至诚待人,未必。此德胜也;操外虽诚而内实诈,算不得德。绍恤近忽远,公虑无不周,此仁胜也;操何仁之有?但当曰才胜耳。绍听谗惑乱,公浸润不行,此明胜也;绍每疑田丰、沮授,而操深信郭嘉、荀彧是也。绍是非混淆,公法度严明,此文胜也;繁礼多仪不是文,法度严明乃真文。绍好为虚势,不知兵要,公以少克众,用兵如神,此武胜也。如后文袁绍驰檄讨操,乃顿兵不进;而操能以十万之众,破绍兵八十万是也。公有此十胜,于以败绍无难矣。”总结一句。○上文只说操之十胜,而绍之十败已举于中。操笑曰:“如公所言,孤何足以当之!”荀彧曰:“郭奉孝十胜十败之说,正与愚见相合。绍兵虽众,何足惧耶!”嘉曰:“徐州吕布,实心腹大患。今绍北征公孙瓒,我当乘其远出,先取吕布,扫除东南,然后图绍,乃为上计。否则我方攻绍,布必乘虚来犯许都,为害不浅也。”数陈十胜十败之后,读者必将谓攻绍矣,乃忽欲舍绍而攻布,殊出意表。操然其言,遂议东征吕布。荀彧曰:“可先使人往约刘备,待其回报,方可动兵。”为后漏书伏线。操从之,一面发书与玄德,一面厚遣绍使,奏封绍为大将军、太尉,兼都督冀、青、幽、并四州,密书答之云:“公可讨公孙瓒。吾当相助。”奸巧。绍得书大喜,便进兵攻公孙瓒。便是谋之不胜。

  且说吕布在徐州,每当宾客宴会之际,陈珪父子必盛称布德。待吕布只须如此。陈宫不悦,乘间告布曰:“陈珪父子面谀将军,其心不可测,宜善防之。”凡面谀人者,必腹算人者也。陈珪父子便是榜样。布怒叱曰:“汝无端献谗,欲害好人耶?”闻忠言则怒为献谗,闻谀言则信为好人:奉先殊属梦梦。虽然,世之如奉先者正复不少也。宫出叹曰:“忠言不入,吾辈必受殃矣!”意欲弃布他往,却又不忍,又恐被人嗤笑。此时若去,谁来笑你?不能引决,为可笑耳。乃终日闷闷不乐。一日,带领数骑去小沛地面围猎解闷,忽见官道上一骑驿马,飞奔前去。如此穿插接递,妙有情致。宫疑之,弃了围场,引从骑从小路赶上。“从小路”三字细甚,正对上“官道”二字说也。问曰:“汝是何处使命?”那使者知是吕布部下人,慌不能答。好。陈宫令搜其身,得玄德回答曹操密书一封。前日曹操密书,是玄德后堂取去;今日玄德回书,是陈宫半路得来。究竟前未见回札,今未见来柬,总各看得一半耳。宫即连人与书,拿见吕布。布问其故。来使曰:“曹丞相差我往刘豫州处下书,今得回书,不知书中所言何事。”使者差矣,那里有寄书的反瞒着鱼雁?○前慌不能答,此亦答犹不答。布乃拆书细看,陈宫不先拆,候吕布手拆,俱细甚。书略曰:

  奉明命欲图吕布,敢不夙夜用心。但备兵微将少,不敢轻动。丞相兴大师,备当为前驱。谨严兵整甲,专待钧命。

吕布见了,大骂曰:“操贼焉敢如此!”遂将使者斩首。先使陈宫、臧霸、结连泰山寇孙观、吴敦、尹礼、昌豨,音希。绝了假皇帝,连结真强盗。东取山东兖州诸郡。令高顺、张辽取沛城,攻玄德。令宋宪、魏续西取汝、颍。布自总中军,为三路救应。本是操欲攻布,却反致布先发作,又出意表。

  且说高顺等引兵出徐州,将至小沛。有人报知玄德,玄德急与众商议。孙干曰:“可速告急于曹操。”玄德曰:“谁可去许都告急?”阶下一人出曰:“某愿往。”视之,乃玄德同乡人,姓简,名雍,字宪和,现为玄德幕宾。玄德即修书付简雍,使星夜赴许都求援。此番莫又遇陈宫。一面整顿守城器具。玄德自守南门,孙干守北门,云长守西门,张飞守东门,令糜竺与其弟糜芳守护中军。原来糜竺有一妹嫁与玄德为次妻。玄德与他兄弟有郎舅之亲,故令其守中军保护妻小。忙中又夹叙闲事,正见玄德托人不苟,不似吕布妻小之托于宋宪、魏续焉。高顺军至,玄德在敌楼上问曰:“吾与奉先无隙,何故引兵至此?”顺曰:“你结连曹操,欲害吾主,今事已露,何不就缚!”言讫,便麾军攻城。玄德闭门不出。次日,张辽引兵攻打西门。云长在城上谓之曰:“公仪表非俗,何故失身于贼?”壮士惜壮士。○为后白门楼相救伏线。张辽低头不语。好张辽。云长知此人有忠义之气,更不以恶言相加,亦不出战。豪杰爱豪杰。辽引兵退至东门,张飞便出迎战。早有人报知关公。关公急来东门看时,只见张飞方出城,张辽军已退。好张辽。飞欲追赶,关公急召入城。飞曰:“彼惧而退,何不追之。”关公曰:“此人武艺不在你我之下。因我以正言感之,颇有自悔之心,故不与我等战耳。”好汉识好汉。飞乃悟,只令士卒坚守城门,更不出战。

  却说简雍至许都见曹操,具言前事。操即聚众谋士议曰:“吾欲攻吕布,不忧袁绍掣肘,只恐刘表、张绣议其后耳。”提照前文。荀攸曰:“二人新破,未敢轻动。吕布骁勇,若更结连袁术,纵横淮、泗,急难图矣。”表与绣合不足虑,布与术合深足忧。郭嘉曰:“今可乘其初叛,众心未附,疾往击之。”操从其言。即命夏侯惇与夏侯渊、吕虔、李典领兵五万先行,自统大军陆续进发,简雍随行。叙事细甚。早有探马报知高顺。顺飞报吕布。布先令侯成、郝萌、曹性引二百余骑接应高顺,使离沛城三十里去迎曹军,自引大军随后接应。玄德在小沛城中见高顺退去,知是曹家兵至,乃只留孙干守城,糜竺、糜芳守家,自己却与关、张二公,提兵尽出城外,分头下寨,接应曹军。空城出屯是失着。

  却说夏侯惇引军前进,正与高顺军相遇,便挺枪出马搦战。高顺迎敌。两马相交,战有四五十合,高顺抵敌不住,败下阵来。惇纵马追赶,顺繞阵而走。惇不舍,亦繞阵追之。阵上曹性看见,暗地拈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去,正中夏侯惇左目。惇大叫一声,急用手拔箭,不想连眼珠拔出。好痛也。乃大呼曰:”父精母血,不可弃也!”遂纳于口内啖之。惇此时面上一眼,腹中一眼;一眼外观,一眼内视。己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矣。○若云“父精母血”,虽然自吃自,还算吃爹娘。仍复提槍纵马,直取曹性。性不及提防,早被一枪搠透面门,曹性面上反多一眼矣。死于马下。两边军士见者,无不骇然。夏侯惇既杀曹性,纵马便回。高顺从背后赶来,麾军齐上,曹兵大败。夏侯渊救护其兄而走,吕虔、李典将败军退去济北下寨。高顺得胜,引军回击玄德。恰好吕布大军亦至,布与张辽、高顺分兵三路,来攻玄德、关、张三寨。正是:

  啖睛猛将虽能战,中箭先锋难久持。

  未知玄德胜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5 慕容剑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门楼吕布殒命

  使刘备于漏书之后,而小沛之战为布所杀,则操必曰:“非我也,布也。”及令备当淮南之冲,若其放走吕布而操杀之,则又必曰:“非我也,军令也。”欲使他人杀之,而无其隙构,吕布则有其隙矣。欲自杀之,而无其名,违军令则有其名矣。操心中步步欲害玄德,而外面却处处保护玄德;乃玄德心中亦步步堤防曹操,而外面亦处处逢迎曹操。两雄相遇,两智相对,使读书者惊心悦目。

  玄德尝曰:“元龙湖海之士,豪气未除。”又曰:“元龙如卧百尺楼上。”则元龙之为人,其英爽高明可知。乃英爽高明之人,而亦喜于用诈,何也?曰:兵不厌诈,亦在用之得其宜耳。不当诈而不诈,则有不欺人之羊叔子;当诈而诈,何妨有善骗人之陈元龙。

  或曰:玄德既知丁原、董卓之事,何不劝操留布,以为图操之地?予曰:不然,操非丁原、董卓比也。操不杀布,则必用布;用布,则必防布。既能以利厚结之,而使为我用;又能以术牢笼之,而使不为我害:是为虎添翼也。操之周密,不似丁、董之疏虞,玄德其见及此乎?

  易牙杀子以飨君,管仲以为非人情不可近,刘安之事,将毋同乎?曰:不同。牙为利也,安为义也。君非绝食,则易牙之烹其子为不情;君当绝食,则介之推自割其肉不为过也。虽然,吕布之恋妻也太愚,刘安之杀妻也太忍,唯玄德为得其中。不得不弃而弃之,何必如兄弟之誓同生死,固不当学吕布;得保则保之,又谁云衣服之不及手足,亦不当学刘安。

  曹家人截嫁拦婚,并非拉着香囊酒吃;吕家女空回白转,不为少了开门前来。前日长枷钉韩胤,是独桌请了媒人;今番火炬烧下邳,是打灯接着新轿。军中得胜鼓,疑是娶亲人的奏乐人;马前大纛旗,权当迎女的扆闺帐。国丈自驮着贵妃出走,不顾辱没了东宫;皇帝更不教太子亲迎,只为了恶识了天使。<伐柯>诗咏成破斧,待大媒的是刀锯不是酒浆;血光星犯着红鸾,战通宵的是疆场不是枕席。此数联皆绝倒。

  将欲和人戒酒,先特特邀人饮酒,张飞何其有礼;从未请人吃酒,便白白教人断酒,吕布大是不情。自要吃酒,却戒他人不吃酒,张飞怪得高怀;自不吃酒,却怒他人吃酒,吕布怒得没趣。送酒是好意,侯成遇张飞,定当引为腹心;拒酒是蠢才,曹豹与吕布,果然可称翁婿。先饮酒,后领棒,以醉人受醉棒,曹豹之痛好耐;既折酒,以醒棒打醒人,侯成之恨难消。张飞借老曹打老吕,实不曾打老曹;吕布为众将打一人,是分明打众将。张飞戒饮之饮,比不戒饮之饮愈多,翻觉戒饮为多事;吕布禁酒之害,比害酒之害更甚,可为禁酒之大惩。戒气胜戒酒,张飞但当戒一己之鞭笞;禁酒如禁色,吕布安能禁众人之夫妇。张飞杀过一夜酒风,明日便戒酒不成,倒便宜了醉汉;吕布打散他人筵席,自家竟与酒永别,活断送了醒人。张飞徐州之失,还堪以酒解其闷;吕布白门楼之死,谁能以酒奠其魂。此数联又绝倒。

  却说高顺引张辽击关公寨,吕布自击张飞寨,关、张各出迎战,玄德引兵两路接应。吕布分军从背后杀来,关、张两军皆溃,玄德自变量十骑奔回沛城。今日狼狈奔回,则知前日不当尽出城外下寨。吕布赶来,玄德急唤城上军士放下吊桥。吕布随后也到。城上欲待放箭,又恐射了玄德,叙事周致。被吕布乘势杀入城门,把门将士抵敌不住,都四散奔避。吕布招军入城。玄德见势已急,到家不及,只得弃了妻小,此卷中以玄德弃妻、刘安杀妻、吕布恋妻,相对成趣。穿城而过,走出西门,匹马逃难。又失了小沛城。此城凡三得三失矣。吕布赶到玄德家中,糜竺出迎,告布曰:“吾闻大丈夫不废人之妻子。今与将军争天下者,曹公耳。玄德常念辕门射赖之恩,不敢背将军也。今不得已而投曹公,惟将军怜之。”语亦动听。布曰:“吾与玄德旧交,岂忍害他妻子。”前布与袁术战时,玄德曾遣云长助之,故今以此相报耶?便令糜竺引玄德妻小去徐州安置。为后糜竺登城拒布伏案。布自引军投山东兖州境上,留高顺、张辽守小沛。此时孙干已逃出城外,关、张二人亦各自收得些人马,往山中住扎。补笔应前,亦便伏笔照后。

  且说玄德匹马逃难,正行间,背后一人赶至,视之,乃孙干也。孙干先至,关、张慢来,叙法参差有致。玄德曰:“吾今两弟不知存亡,妻小失散,为之奈何?”先说两弟,后及妻小,妙。孙干曰:“不若且投曹操,以图后计。”玄德依言,寻小路投许都。途次绝粮,尝往村中求食,但到处,闻刘豫州,皆争进饮食。绝胜重耳过卫时。○先写此句,为后刘安杀妻供食作引。一日,到一家投宿,其家一少年出拜,问其姓名,乃猎户刘安也。是喜吃野味人。当下刘安闻豫州牧至,欲寻野味供食,一时不能得,野味难得,不若家味之便。乃杀其妻以食之。奇绝。古名将亦有杀妻飨士者。妇人不幸生乱世,遂使命如草菅,哀哉!○玄德以妻子比衣服,此人以妻子为饮食,更奇。玄德曰:“此何肉也?”安曰:“乃狼肉也。”人有溺爱悍妻者,但知妻是肉,不知妻是狼,乃当以刘安之法处之。○若在惧内者言之,当名曰狮子肉。玄德不疑,遂饱食了一顿,曹操在吕伯奢家,误认猪是人;玄德在刘安家,误认人是狼。曹操不曾吃得一块猪肉,玄德饱吃一顿人肉。不吃猪肉者,反是恶人;吃人肉者,反不失为好人。天晚就宿。不知刘安此夜如何睡得着?至晓将去,往后院取马,忽见一妇人杀于厨下,不意取马,反忽见狼。臂上肉已都割去,昨宵深得此一臂之力。○玄德髀肉可复生,此妇臂肉安得复生耶?玄德惊问,方知昨夜食者,乃其妻之肉也。设或不见不问,则刘安终不使玄德知之。其立念比杀妻飨士者更奇。玄德不胜伤感,洒泪上马。刘安告玄德曰:“本欲相随使君,因老母在堂,未敢远行。”又是孝子。玄德称谢而别,取路出梁城。忽见尘头蔽日,一彪大军来到。玄德知是曹操之军,同孙干径至中军旗下,与曹操相见。不必直到许都,即于途中相遇,好。具说失沛城、散二弟、陷妻小之事。操亦为之下泪。假慈悲。又说刘安杀妻为食之事,其事甚奇,不得不为一述。操乃令孙干以金百两往赐之。千金买骏骨,百金谢狼肉。一上黄金台,一饱刘君腹。○刘安得此金,又可娶一妻矣,但恐无人肯嫁之耳。何也,恐其又把作野味请客也。军行至济北,夏侯渊等迎接入寨,备言兄夏侯惇损其一目,卧病未痊。回顾前文,好。操临卧处视之,令先回许都调理。好安放。一面使人打探吕布现在何处。探马回报云:“吕布与陈宫、臧霸结连泰山贼寇,共攻兖州诸郡。”照前文。操即令曹仁引三千兵打沛城,操亲提大军,与玄德来战吕布。伏后案。

  前至山东,路近萧关,正遇泰山寇孙观、吴敦、尹礼、昌豨领兵三万余,拦住去路。操令许褚迎战。四将一齐出马,许褚奋力死战,四将抵敌不住,各自败走。操乘势掩杀,追至萧关。探马飞报吕布。此句是过文。时布已回徐州,欲同陈登往救小沛,小沛休矣。令陈珪守徐州。徐州休矣。陈登临行,珪谓之曰:“昔曹公曾言东方事尽付与汝。今布将败,可便图之。”照应前文。登曰:“外面之事,儿自为之。倘布败回,父亲便请糜竺一同守城,休放布入。儿自有脱身之计。”珪曰:“布妻小在此,心腹颇多,为之奈何?”思虑周匝。登曰:“儿亦有计了。”是父是子。乃入见吕布曰:“徐州四面受敌,操必力攻。我当先思退步。可将钱粮移于下邳,只说钱粮,不说妻小,妙甚。倘徐州被围,下邳有粮可救。主公盍早为计?”布曰:“元龙之言甚善。吾当并妻小移去。”此句待他自说,甚妙。遂令宋宪、魏续保护妻小与钱粮,移屯下邳,妻小休矣。○此处点出宋宪、魏续,笔法闲警。一面自引军与陈登往救萧关。

  到半路,登曰:“容某先到关探曹操虚实,主公方可行。”此关休矣。布许之,登乃先到关上。陈宫等接见。登曰:“温侯深怪公等不肯向前,要来责罚。”反间得妙。宫曰:“今曹兵势大,未可轻敌。吾等紧守关隘,可劝主公深保沛城,乃为上策。”陈登唯唯。至晚上关而望,见曹兵直逼关下,乃乘夜连写三封书,拴在箭上,射下关去。书中约他放火为号,杀入关中也。此处尚不说明。次日,辞了陈宫,飞马来见吕布曰:“关上孙观等皆欲献关,某已留下陈宫守把,将军可于黄昏时,杀去救应。”又反间得妙。盖孙观等皆新结之寇,且又新败,而陈宫实为吕布心腹,故必作如此语以诱布,而布乃无不信矣。○“黄昏时”三字,更有针线。布曰:“非公则此关休矣!”非公则此关安得休?便教陈登飞骑先至关,约陈宫为内应,举火为号。正暗合陈登书中之意。亦是“黄昏时”三字,有以启之也。登径往报宫曰:“曹兵已抄小路到关内,恐徐州有失。公等宜急回。”骗吕布又骗陈宫,两边夹叙,都用实叙,妙。宫遂引众弃关而走。也着了道儿。登就关上放起火来。不负书中之约,亦可谓不背吕布之令。吕布乘黑杀至,陈宫军和吕布军在黑暗里自相掩杀。只一陈登,弄得他七颠八倒,可知曹操用间之妙。曹兵望见号火,一齐杀到,乘势攻击。陈登箭上三书中语暗补于此,妙。孙观等各自四散逃避去了。易聚易散,是贼寇身分。○此句伏后招安一案。吕布直杀到天明,方知是计,呆鸟。急与陈宫回徐州。到得城边叫门时,城上乱箭射下,前日小沛城上之箭,当移于此日射之。糜竺在敌楼上喝曰:“汝夺吾主城池,今当仍还吾主,汝不得复入此城也!”陈珪不出,使糜竺答话,妙甚。布大怒曰:“陈珪何在?”竺曰:“吾已杀之矣。”假说妙。若不如此说,恐陈登在吕布军中,为其所害也。然不知登已早脱身去矣。布回顾宫曰:“陈登安在?”已往小沛赚高顺、张辽去了。宫曰:“将军尚执迷而问此佞贼乎?”真是呆鸟。布令遍寻军中,却只不见。好笑。宫劝布急投小沛,布从之。行至半路,只见一彪军骤至,视之,乃高顺、张辽也。奇。布问之,答曰:“陈登来报,说主公被围,令某等急来救解。”不向陈登那边叙去,却从吕布这边听来,是用虚笔,与前文变。宫曰:“此又佞贼之计也。”布怒曰:“吾必杀此贼!”只怕杀他不得了。急驱马至小沛。只见小沛城上,尽插曹兵旗号。原来曹操已令曹仁袭了城池,引军守把。叙法虚实俱佳。吕布于城下大骂陈登。登在城上,指布骂曰:“吾乃汉臣,安肯事汝反贼耶!”此时却不面谀。布大怒,正待攻城,忽听背后喊声大起,一队人马来到,当先一将,乃是张飞。突如其来,来得凑巧。高顺出马迎敌,不能取胜,布亲自接战。正斗间,阵外喊声复起,曹操亲统大军冲杀前来。写张飞后,不即写云长,忽又夹叙曹操,用笔错落。吕布料难抵敌,引军东走。曹兵随后追赶。吕布走得人困马乏,忽又闪出一彪军拦住去路,为首一将,立马横刀,大喝:“吕布休走!关云长在此!”突如其来,来得凑巧。○看他写关、张之来,叙法各变,妙甚。吕布慌忙接战。背后张飞赶来,布无心恋战,与陈宫等杀开条路,径奔下邳。侯成引兵接应去了。略作一顿。○此处点出侯成,用笔闲警。

  关、张相见,各洒泪言失散之事。写得有情致。云长曰:“我在海州路上住扎,探得消息,故来至此。”张飞曰:“弟在芒砀山住了这几时,今日幸得相遇。”补写二人踪迹,只在二公口中自叙,省笔。两个叙话毕,一同引兵来见玄德,哭拜于地。玄德悲喜交集,叙得有情致。引二人见曹操,便随操入徐州。糜竺接见,具言家属无恙,玄德甚喜。陈珪父子,亦来参拜曹操。叙事简到,一笔不漏。操设一大宴犒劳诸将,操自居中,使陈珪居右、玄德居左,亦学吕布坐法耶。其余将士,各依次坐。宴罢,操嘉陈珪父子之功,加封十县之禄,授登为伏波将军。完陈珪父子。

  且说曹操得了徐州,心中大喜,可知其在兖州时,未尝须臾忘徐州也。商议起兵攻下邳。程昱曰:“布今止有下邳一城,若逼之太急,必死战而投袁术矣。确虑。布与术合,其势难攻。今可使能事者守住淮南径路,内防吕布,外当袁术。正是此意。况今山东尚有臧霸、孙观之徒未曾归顺,防之亦不可忽也。”此是余意。操曰:“吾自当山东诸路。其淮南径路,请玄德当之。”使玄德当袁、吕往来之要冲,亦即驱虎吞狼之计也。玄德曰:“丞相将令,安敢有违。”玄德此时不得不应。次日,玄德留糜竺、简雍在徐州,带孙干、关、张引军住守淮南径路,曹操自引兵攻下邳。

  且说吕布在下邳,自恃粮食足备,应前移屯钱粮。且有泗水之险,安心坐守,可保无虞。陈宫曰:“今操兵方来,可乘其寨栅未定,以逸击劳,无不胜者。”布曰:“吾方屡败,不可轻出。待其来攻而后击之,皆落泗水矣。”岂知此水反为我害。遂不听陈宫之言。过数日,曹兵下寨已定。操统众将至城下,大叫:“吕布答话!”布上城而立。操谓布曰:“闻奉先又欲结婚袁术,吾故领兵至此。夫术有反逆大罪,而公有讨董卓之功,今何自弃其前功,而从逆贼耶?倘城池一破,悔之晚矣。若早来降,共扶王室,当不失封侯之位。”此非诱布,实欲用布也。玄德在白门楼时,正虑此耳。布曰:“丞相且退,尚容商议。”主张不定。陈宫在布侧,大骂:“曹操奸贼!”一箭射中其麾盖。今日城上之一箭,不如前日店中之一剑。操指宫恨曰:“吾誓杀汝!”为白门楼伏案。○吕布辕门之射,玄德不必报恩;陈宫麾盖之射,曹操安得怀恨耶?遂引兵攻城。宫谓布曰:“曹操远来,势不能久。将军可以步骑出屯于外,宫将余众闭守于内。操若攻将军,宫引兵击其背;若来攻城,将军为救于后。不过旬日,操军食尽,可一鼓而破。此乃掎角之势也。”玄德屯兵城外,而致失小沛者,为与关、张俱出,而城中空虚也。今陈宫所言,则诚大善。布曰:“公言极是。”遂归府收拾戎装。时方冬寒,吩咐从人多带绵衣,布妻严氏闻之,百忙中忽闪出一妇人,正应前“移置妻小”句。出问曰:“君欲何往?”布告以陈宫之谋。严氏曰:“君委全城,捐妻子,孤军远出,倘一旦有变,妾岂得为将军之妻乎?”汝若肯死,安得为他人妻?只此一语,便非贞妇。布踌躇未决,三日不出。没主意。宫入见曰:“操军四面围城,若不早出,必受其困。”布曰:“吾思远出不如坚守。”没主意。宫曰:“近闻操军粮少,遣人往许都去取,早晚将至。又在陈宫口中,带叙曹操军中事。将军可引精兵往断其粮道。此计大妙。”布然其言,复入内对严氏说知此事。婚姻之事谋及妇人,犹可言也;军旅之事谋及妇人不可言也。严氏泣曰:“将军若出,陈宫、高顺安能坚守城池?倘有差失,悔无及矣!妾昔在长安,已为将军所弃,幸赖庞舒私藏妾身,再得与将军相聚。顿提前事,如千丈游丝,忽然一落。孰知今又弃妾而去乎?将军前程万里,请勿以妾为念!”言罢痛哭。先以危词动之,又以哀词诀之,然后继之以哭,不由丈夫不听。布闻言愁闷不决,入告貂蝉。貂蝉别来无恙。○既谋之妻,又谋之妾,总是没主张。貂蝉曰:“将军与妾作主,勿轻身自出。”严氏之言详,貂蝉之言略,叙法俱佳。布曰:“汝无忧虑。吾有画戟、赤兔马,谁敢近我!”频夸戟马,正为后文盗马、盗戟作反衬。乃出谓陈宫曰:“操军粮至者,诈也。操多诡计,吾未敢动。”惧内人偏不肯说是惧内,偏有许多解说。宫出,叹曰:“吾等死无葬身之地矣!”极似李儒叹董卓语。布于是终日不出,只同严氏、貂蝉饮酒解闷。饮酒二字,闲闲而起。谋士许汜、王楷入见布,进计曰:“今袁术在淮南,声势大振。将军旧曾与彼约婚,今何不仍求之?彼兵若至,内外夹攻,操不难破也。”此计不出程昱所料。布从其计,即日修书,就着二人前去。许汜曰:“须得一军引路冲出方好。”布令张辽、郝萌两个引兵一千,送出隘口。是夜二更,张辽在前,郝萌在后,保着许汜、王楷杀出城去。抹过玄德寨,众将追赶不及,已出隘口,读者至此,为玄德着急。郝萌将五百人,跟许汜、王楷而去。张辽引一半军回来。一军忽分两队,一去一回,写得变幻。到隘口时,云长拦住;未及交锋,高顺引兵出城救应,接入城中去了。此时捉住张辽,不如后日捉住郝萌。

  且说许汜、王楷至寿春,拜见袁术,呈上书信。术曰:“前者杀吾使命,赖我婚姻!今又来相问,何也?”汜曰:“此为曹操奸计所误,愿明上详之。”术曰:“汝主不因曹兵困急,岂肯以女许我?”楷曰:“明上今不相救,恐唇亡齿寒,亦非明上之福也。”术曰:“奉先反复无信,可先送女,然后发兵。”孙策借兵,得他玉玺为质;吕布借兵,又要他女儿为质。一是死宝,一是活宝。许汜、王楷只得拜辞,和郝萌回来。到玄德寨边,汜曰:“日间不可过。夜半吾二人先行,郝将军断后。”商量停当。夜过玄德寨,许汜、王楷先过去了。郝萌正行之次,张飞出寨拦路。郝萌交马,只一合,被张飞生擒过去,五百人马尽被杀散。本恐许汜、王楷有失,故郝萌引军送之;不意彼二人反走脱,郝萌反被擒,写得变幻。○走张辽则写云长,擒郝萌则写张飞,都好。张飞解郝萌来见玄德,玄德押往大寨见曹操。郝萌备说求救许婚一事。操大怒,斩郝萌于军门。又杀了吕家一个媒人。使人传谕各寨,小心防守,如有走透吕布及彼军士者,依军法处治。玄德亦在约束之内。各寨悚然。玄德回营,分付关、张曰:“我等正当淮南冲要之处。二弟切宜小心在意,勿犯曹公军令。”飞曰:“捉了一员贼将,操不见有甚褒赏,却反来諕吓,何也?”几乎又惹此公发作。玄德曰:“非也。曹操统领多军,不以军令,何能服人?弟勿犯之。”玄德之意,不过“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耳。然若以此语劝张飞,飞必不服,故以军令当严为辞,盖假话也。关、张应诺而退。

  却说许汜、王楷回见吕布,具言袁术先欲得妇,然后起兵救援。布曰:“如何送去?”汜曰:“今郝萌被获,操必知我情,预作准备。若非将军亲自护送,谁能突出重围?”布曰:“今日便送去,如何?”又何仓卒至此。汜曰:“今日乃凶神值日,不可去。明日大利,宜用戌、亥时。”不唯会做媒,又会选日。布命张辽、高顺:“引三千军马,安排小车一辆,我亲送至二百里外,却使你两个送去。”次夜二更时分,是戌末亥初。吕布将女以绵缠身,用甲包裹,负于背上,提戟上马。只有随新人的送娘,那有背新人的送爹?只有盖新人的红罗,那有裹新人的铁甲?只有坐新人的花轿,那有骑新人的战马?可发一笑。放开城门,布当先出城,张辽、高顺跟着。将次到玄德寨前,一声鼓响,关、张二人拦住去路,大叫:“休走!”布无心恋战,只顾夺路而行。玄德自引一军杀来,两军混战。吕布虽勇,终是缚一女在身上,只恐有伤,不敢冲突重围。赵云怀小儿却能冲阵,吕布背女子不能突围。意者玄德之子紫微早已临身,奉先之女红鸾未曾照命耶?后面徐晃、许褚皆杀来,众军皆大叫曰:“不要走了吕布!”布见军来太急,只得仍退入城。前番是自己追转,今番是别人赶回。玄德收军,徐晃等各归寨,端的不曾走透一个。吕布回到城中,心中忧闷,不独吕布忧闷,女儿当亦忧闷。只是饮酒。聊当送亲酒。

  却说曹操攻城,两月不下。忽报:“河内太守张杨出兵东市,欲救吕布,部将杨丑杀之,欲将头献丞相,却被张杨心腹将眭固所杀,反投犬城去了。”此事只在报人口中叙过,省笔。操闻报,即遣史涣追斩眭固。只一句了却,更省笔。因聚众将曰:“张杨虽幸自灭,然北有袁绍之忧,东有表、绣之患。下邳久围不克,吾欲舍布还都,暂且息战,何如?”荀攸急止曰:“不可。吕布屡败,锐气已堕。军以将为主,将衰则军无战心。彼陈宫虽有谋而迟。确迟。今布之气未复,宫之谋未定,作速攻之,布可擒也。”机会良不可失。若在袁绍,必不肯听此言。郭嘉曰:“某有一计,下邳城可立破,胜于二十万师。”荀彧曰:“莫非决沂、泗之水乎?”嘉笑曰:“正是此意。”不消郭嘉说出,荀彧早已道着。二口如出一心。操大喜,即令军士决两河之水。曹兵皆居高原,坐视水淹下邳。濮阳城中,吕布赠操以火;下邳城中,曹操答布以水。毕竟火不胜水。下邳一城,只剩得东门无水,为后侯成盗马出东门伏案。其余各门都被水淹。众军飞报吕布。布曰:“吾有赤兔马,渡水如平地,又何惧哉!”公则无惧矣,妻小奈何?恐不能尽驮在背上也。乃日与妻妾痛饮美酒。只顾自己吃酒,不顾他人吃水。因酒色过伤,形容销减。一日,取镜自照,惊曰:“吾被酒色伤矣!自今日始当戒之。”遂下令城中,但有饮酒者皆斩。不戒色,则戒酒;自己害酒,却戒别人饮酒。可笑。

  却说侯成有马十五匹,被后槽人盗去,欲献与玄德。将写侯成盗马献曹操,先写后槽人盗马献玄德,天然奇妙。侯成知觉,追杀后槽人,将马夺回。诸将与侯成作贺。失马安知非福,得马安知非祸?嗟哉诸将,不若塞翁之高见矣。侯成酿得五六斛酒,欲与诸将会饮,恋妻妾者,既为游釜之鱼;会宾客者,亦作处堂之燕。有其上,必有其下也。恐吕布见罪,乃先以酒五瓶诣布府,禀曰:“托将军虎威,追得失马,众将皆来作贺。酿得些酒,未敢擅饮,特先奉上微意。”布大怒曰:“吾方禁酒,汝却酿酒会饮,莫非同谋伐我乎!”此语实启其杀机。命推出斩之。罪不至此。<酒诰>注曰:“予其杀者,未必杀也。”宋宪、魏续等诸将俱入告饶。布曰:“故犯吾令,理合斩首。今看众将面,且打一百。”众将又哀告,打了五十背花,与张飞打曹豹一样打法,但打曹豹的是醉棒,打侯成的是醒棒。然后放归。众将无不丧气。宋宪、魏续至侯成家来探视,侯成泣曰:“非公等,则吾死矣!”宪曰:“布只恋妻子,视吾等如草芥。”续曰:“军围城下,水绕壕边,吾等死无日矣!”然则水可吊也,马何可贺?宪曰:“布无仁无义,我等弃之而走,何如?”续曰:“非丈夫也。不若擒布献曹公。”一个商量要走,一个决计要擒,叙法又参差又次序。侯成曰:“我因追马受责,而布所倚恃者,赤兔马也。因马想到马。汝二人果能献门擒布,吾当先盗马去见曹公。”因盗马想到盗马。○侯成马后槽人不曾盗得,吕布马侯成反要盗去,奇幻。三人商议定了。三人者,或则托其防护妻小,或则赖其引兵接应,皆布之心腹也。而布卒死于此三人之手,异哉。○回思吕布“同谋伐吾”一语,竟是出口成谶。是夜侯成暗至马院,盗了那匹赤兔马,张飞夺马是一百五十匹,后槽偷马是一十五匹,今侯成盗马却只一匹。飞奔东门来。东门无水故也。魏续便开门放出,却佯作追赶之状。若真追转,吕布也该饮酒贺喜。侯成到曹操寨,献上马,侯成马不曾献与玄德,吕布马反先献与曹操,奇幻。备言宋宪、魏续插白旗为号,准备献门。濮阳城中白旗是诈,下邳城上白旗是真。○白旗之说,前三人商议时所画之策。乃却于此处补出。曹操闻此信,便押榜数十张,射入城去。一则惑其军心,一则暗约未宋、魏二人。○前陈登射书,今曹操射榜;陈登书连射三封,曹操榜又连射数十:正相对成趣。其榜曰:

  大将军曹,特奉明诏,征伐吕布。如有抗拒大军者,破城之日,满门诛戮。上至将校,下至庶民,有能擒吕布来献,或献其首级者,重加官赏。为此榜谕,各宜知悉。前叙陈登书用暗补法,今叙曹操榜却明写其词,都好。

次日平明,城外喊声震地。吕布大惊,提戟上城,各门点视,责骂魏续走透侯成,失了战马,欲待治罪。城下曹兵望见城上白旗,竭力攻城,布只得亲自抵敌,从平明直打到日中。曹兵稍退,此时宋、魏二人不即献门者,惧布之勇也。布少憩门楼,此门楼其即白门楼耶?不觉睡着在椅上。既非酒醉,何便睡着?宋宪赶退左右,先盗其画戟,侯成盗马,宋宪盗戟,正相对。○被责者侯成,而首欲擒布者,反是魏续;首谋者魏续,而先盗戟者,反是宋宪:叙得参差变幻。便与魏续一齐动手,将吕布绳缠索绑,紧紧缚住。不意吕布竟被缚于二人。夫非二人之能缚布也,布实自缚于其妻妾耳。○“紧紧”二字,对后“缚太急”句。布从睡梦中惊醒,急唤左右,却都被二人杀散,把白旗一招,曹兵齐至城下。魏续大叫:“已生擒吕布矣!”夏侯渊尚未信,宋宪在城上掷下吕布画戟来,典韦之死,双戟先亡;吕布之擒,一戟先落。大开城门,曹兵一拥而入。高顺、张辽在西门,水围难出,为曹兵所擒。陈宫奔至南门,为徐晃所获。

  曹操入城,即传令退了所决之水,出榜安民。叙事周。一面与玄德同坐白门楼上。关、张侍立于侧,提过擒获一干人来。吕布虽然长大,却被绳索捆作一团。真如细布。布叫曰:“缚太急,乞缓之!”既已被缚,何争缓急。操曰:“缚虎不得不急。”陈登说他是鹰,曹操偏说他是虎。布见侯成、魏续、宋宪皆立于侧,乃谓之曰:“我待诸将不薄,汝等何忍皆反?”宪曰:“听妻妾言,不听将计,何谓不薄?”责备得是。布默然。其实没得说。须臾,众拥高顺至。操问曰:“汝有何言?”顺不答。亦好。操怒,命斩之。徐晃解陈宫至。操曰:“公台别来无恙!”轻薄语。宫曰:“汝心术不正,吾故弃汝!”操曰:“吾心不正,公又奈何独事吕布?”亦责备得不差。宫曰:“布虽无谋,不似你诡诈奸险。”操曰:“公自谓足智多谋,今竟何如?”好嘲笑。宫顾吕布曰:“恨此人不从吾言!若从吾言,未必被擒也。”操曰:“今日之事,当如何?”问得恶。宫大声曰:“今日有死而已!”操如此问,宫必如此答。使操而有良心者,念其昔日活我之恩,若竟释之;释之而不降,则竟纵之;纵之而彼又来图我,而又获之,然后听其自杀: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而操非其伦也。操曰:“公如是,奈公之老母妻子何?”又问得恶。○中牟县初遇时,曾谈及老母妻子,此处遥应前文。宫曰:“吾闻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老母妻子之存亡,亦在于明公耳。吾身既被擒,请即就戮,并无挂念。”并无一弱语。操有留恋之意。假惺惺。不记前城上射箭时,发狠要杀之耶?宫径步下楼,左右牵之不住。硬汉。操起身,泣而送之,假惺惺。宫并不回顾。硬汉。操谓从者曰:“即送公台老母妻子回许都养老。怠慢者斩。”一味权诈。○谆谆母妻,亦为卷中杀妻恋妻等事作余波。宫闻言,亦不开口,伸颈就刑。硬汉。众皆下泪。操以棺椁盛其尸,葬于许都。宫初获操而不杀,客店欲杀而不果,宫之活操者再矣。而操不一活之,操真狠人哉。后人有诗叹之曰:

  生死无二志,丈夫何壮哉!不从金石论,空负栋梁材。辅主真堪敬,辞亲实可哀。白门身死日,谁肯似公台?

  方操送宫下楼时,布告玄德曰:“公为坐上客,布为阶下囚,何不发一言而相宽乎?”宫何硬,布何软。玄德点头。及操上楼来,布叫曰:“明公所患,不过于布,布今已服矣。公为大将,布副之,天下不难定也。”布言如此,备愈不肯出言相宽矣。操回顾玄德曰:“何如?”操意已动。玄德答曰:“公不见丁建阳、董卓之事乎?”妙极,似为操语。布目视玄德曰:“是儿最无信者!”聊以效颦。操令牵下楼缢之。布回顾玄德曰:“大耳儿!不记辕门射戟时耶?”即不辕门射戟,备未必死。操则负宫,备不为负布。忽一人大叫曰:“吕布匹夫!死则死耳,何惧之有!”未骂曹操,先骂吕布;未说自己不怕死,先骂吕布怕死:大是妙人。众视之,乃刀斧手拥张辽至。写吕布、陈宫、张辽、高顺陆续擒至,各有一样身分。操令将吕布缢死,然后枭首。后人有诗叹曰:

  洪水滔滔淹下邳,当年吕布受擒时。空余赤兔马千里,漫有方天戟一枝。缚虎望宽今太懦,养鹰休饱昔无疑。恋妻不纳陈宫谏,枉骂无恩大耳儿。

又有诗论玄德曰:

  伤人饿虎缚体宽,董卓丁原血未干。玄德既知能啖父,争如留取害曹瞒?

  却说武士拥张辽至。操指辽曰:“这人好生面善。”辽曰:“濮阳城中曾相遇,如何忘却?”操笑曰:“你原来也记得!”辽曰:“只是可惜!”奇语忽发。操曰:“可惜甚的?”辽曰:“可惜当日火不大,不曾烧死你这国贼!”因今日之水,提起昔日之火,妙甚。操大怒曰:“败将安敢辱吾!”拔剑在手,亲自来杀张辽。不觉露恨恶身。辽全无惧色,引颈待杀。所谓“死则死耳,何惧之有”?曹操背后,一人攀住臂膊,一人跪于面前,说道:“丞相且莫动手!”正是:

  乞哀吕布无人救,骂贼张辽反得生。

毕竟救张辽的是谁,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6 慕容剑
第二十回 曹阿瞒许田打围 董国舅内阁受诏

  赵高以指鹿察左右之顺逆,曹操以射鹿验众心之从违,奸臣心事,何其前后如出一辙也!至于借弓不还,始而假借,既且实受,岂独一弓为然哉?即天位亦犹是尔。河阳之狩,以臣召君;许田之猎,以上从下:皆非天子意也。然重耳率诸侯以朝王,曹操代天子而受贺,操于是不得复为重耳矣。

  云长之欲杀操,为人臣明大义也。玄德之不欲杀,为君父谋万全也。君侧之恶,除之最难。前后左右,皆其腹心爪牙,杀之而祸及我身,犹可耳;杀之而祸及君父,则不为功之首,而反为罪之魁矣,可不慎哉!

  董承前曾拒傕、汜以救驾,今若能诛曹操,是再救驾也。马腾前同韩遂攻傕、汜曾受密诏,今同董承谋曹操,是再受诏也。前之救驾是实事,而后之救驾是虚谈。前之受诏用虚叙,而后之受诏用实写。一虚一实,参差变换,各各入妙。又妙在七人受诏处,或自受,或因人所受以为受;或先见诏,或后见诏;或约来,或自至;或两人同来,或一人独至;或潸然泪下,或咬牙切齿。文官有文官身分,武臣有武臣气概,人人不同,人人如画,真叙事妙品。

  曹操无君之罪,至许田射鹿而大章明较着矣。人臣无将,将则必诛。袁术之僭,其既然者也;曹操之篡,其将然者也。将之与既,厥罪维均,故自有衣带诏之后,凡兴兵讨操者,俱大书“讨贼”以予之。

  前有谋诛宦竖之何国舅,后有谋诛奸相之董国舅,遥遥相对,然二人不可同年而语矣。进有鸩董后之罪,承有拒李傕之功;进则灵帝尝欲杀之,承则献帝倾心托之。乃二人之贤否不同,而同于败者,进之失在不断,承之失在不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事欲其秘,何必歃血会饮?迹恐其露,何必立券书名?虽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祚汉,无徒为董承咎也。

  话说曹操举剑欲杀张辽,玄德攀住臂膊,云长跪于面前。玄德曰:“此等赤心之人,正当留用。”云长曰:“关某素知文远忠义之士,愿以性命保之。”为后文张辽土山救关公张本。操掷剑笑曰:“我亦知文远忠义,故戏之耳。”恐他人做了人情,便说自家是戏。奸雄权变,真不可及。乃亲释其缚,解衣衣之,延之上坐。要杀则亲自拔剑,不杀则解衣延坐;怒便加一倍怒,爱亦加一倍爱。奸雄权变,真不可及。辽感其意,遂降。操拜辽为中郎将,赐爵关内侯,使招安臧霸。霸闻吕布已死,张辽已降,遂亦引本部军投降,操厚赏之。臧霸又招安孙观、吴敦、尹礼来降,独昌豨未肯归顺。操封臧霸为琅琊相,孙观等亦各加官,令守青、徐沿海地面。将吕布妻女,载回许都。未识貂蝉亦在其中否?大犒三军,拔寨班师。路过徐州,百姓焚香遮道,请留刘使君为牧。操曰:“刘使君功大,且待面君封爵,回来未迟。”操自欲取徐州,而不欲以予备,明矣。百姓叩谢。操唤车骑将军车冑权领徐州。为后文关公斩车冑张本。

  操军回许昌,封赏出征人员,留玄德在相府左近宅院歇定。次日,献帝设朝,操表奏玄德军功,引玄德见帝。玄德具朝服拜于丹墀。帝宣上殿,问曰:“卿祖何人?”玄德奏曰:“臣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刘雄之孙,刘弘之子也。”首回中已叙过,此又于玄德口中自叙一番。帝教取宗族世谱检看,令宗正卿宣读曰:

  孝景皇帝生十四子。第七子乃中山靖王刘胜。胜生陆城亭侯刘贞。贞生沛侯刘昂。昂生漳侯刘禄。禄生沂水侯刘恋。恋生钦阳侯刘英。英生安国侯刘建。建生广陵侯刘哀。哀生胶水侯刘宪。宪生祖邑侯刘舒。舒生祁阳侯刘谊。谊生原泽侯刘必。必生颍川侯刘达。达生丰灵侯刘不疑。不疑生济川侯刘惠。惠生东郡范令刘雄。雄生刘弘。弘不仕。刘备乃刘弘之子也。

帝排世谱,则玄德乃帝之叔也。历按宗谱,章章可考,正为后文继汉正统张本。帝大喜,请入偏殿,叙叔侄之礼。帝暗思:“曹操弄权,国事都不由朕主。今得此英雄之叔,朕有助矣!”帝亦有眼力。遂拜玄德为左将军、宜城亭侯。皇帝面封,封得冠冕。设宴款待毕,玄德谢恩出朝。自此人皆称为“刘皇叔”。

  曹操回府,荀彧等一班谋士入见曰:“天子认刘备为叔,恐无益于明公。”操曰:“彼既认为皇叔,吾以天子之诏令之,彼愈不敢不服矣。况吾留彼在许都,名虽近君,实在吾掌握之内,吾何惧哉!操不使备留徐州,正是此意。吾所虑者,太尉杨彪系袁术亲戚,倘与二袁为内应,为害不浅。当即除之。”乃密使人诬告彪交通袁术,遂收彪下狱,命满宠按治之。前彪实劝帝召操,今操即害彪,老贼大是忘本。时北海太守孔融在许都,孔融自玄德北海解围后,至此第二番出现。因谏操曰:“杨公四世清德,岂可因袁氏而罪之乎?”操曰:“此朝廷意也。”融曰:“使成王杀召公,周公可得言不知耶?”操不得已,乃免彪官,放归田里。彪则幸免;而操之忌融,自此始矣。议郎赵彦愤操专横,上疏劾操不奉帝旨、擅收大臣之罪。操大怒,即收赵彦杀之。杀赵彦、收杨彪二事,俱见陈琳檄中。于是百官无不悚惧。

  谋士程昱说操曰:“今明公威名日盛,何不乘此时行王霸之业?”操曰:“朝廷股肱尚多,未可轻动。吾当请天子田猎,以观动静。”观动静者,观左右之顺逆也。于是拣选良马、名鹰、俊犬、弓矢俱备,先聚兵城外,操入请天子田猎。帝曰:“田猎恐非正道。”绝非亡国之君之言,何天之不祚汉也?操曰:“古之帝王,春搜音守。、夏苗,秋狝、音先。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今四海扰攘之时,正当借田猎以讲武。”帝不敢不从,周宣王之猎于东都,是天子当阳;汉献帝之猎于许田,是权臣耀武。随即上逍遥马,带宝雕弓、金鈚箭,排銮驾出城。玄德与关、张各弯弓插箭,内穿掩心甲,手持兵器,自变量十骑随驾出许昌。满朝文武,独详叙刘、关、张,正为关公欲杀曹操张本。曹操骑爪黄飞电马,引十万之众,与天子猎于许田。军士排开围场,周广三百余里。操与天子并马而行,只争一马头。背后都是操之心腹将校。可知此时杀将曹操不得。文武百官,远远侍从,谁敢近前。当日献帝驰马到许田,刘玄德起居道旁。帝曰:“朕今欲看皇叔射猎。”玄德领命上马,忽草中赶起一兔。玄德射之,一箭正中那兔,将有曹操射鹿,先有玄德射兔以引之。帝喝采。转过土坡,忽见荆棘中,赶出一只大鹿。帝连射三箭不中,顾谓操曰:“卿射之。”操就讨天子宝雕弓、金鈚箭,扣满一射,正中鹿背,倒于草中。汉失其鹿,为操所得,正魏代汉之兆也。群臣将校,见了金鈚箭,只道天子射中,都踊跃向帝呼“万岁”。曹操纵马直出,遮于天子之前,以迎受之。弓箭可借,“万岁”亦可借乎?操之俨然迎受,正以观众人之所动静也。众皆失色。此句内伏下马腾一班人。玄德背后,云长大怒,剔起卧蚕眉,睁开丹凤眼,提刀拍马便出,要斩曹操。义气凛凛,须眉如睹。玄德见了,慌忙摇手送目,关公见兄如此,便不敢动。玄德欠身向操称贺曰:“丞相神射,世所罕及!”如此涵养,是英雄权变,是帝王度量。操笑曰:“此天子洪福耳。”乃回马向天子称贺,竟不献还宝雕弓,就自悬带。袁术窃玺,曹操窃弓,不意一时遂有二阳货。围场已罢,宴于许田。宴毕,驾回许都。众人各自归歇。云长问玄德曰:“操贼欺君罔上,我欲杀之,为国除害,兄何止我?”玄德曰:“‘投鼠忌器’。操与帝相离只一马头,其心腹之人周回拥侍。吾弟若逞一时之怒,轻有举动,倘事不成,有伤天子,罪反坐我等矣。”云长曰:“今日不杀此贼,后必为祸。”玄德曰:“且宜秘之,不可轻言。”云长耐不得,玄德偏耐得。

  却说献帝回宫,泣谓伏皇后曰:“朕自即位以来,奸雄并起。先受董卓之殃,后遭傕、汜之乱,常人未受之苦,吾与汝当之。后得曹操,以为社稷之臣,遥应前文。不意专国弄权,擅作威福。朕每见之,背若芒刺。今日在围场上身迎呼贺,无礼已极,早晚必有异谋。吾夫妇不知死所也!”异日曹操行凶,先害董妃,后及伏后。此时献帝密谋,却因伏后,乃及董妃。伏皇后曰:“满朝公卿俱食汉禄,竟无一人能救国难乎?”言未毕,忽一人自外而入曰:“帝,后休忧。吾举一人,可除国害。”帝视之,乃伏皇后之父伏完也。伏完之死在后,董承之死在先;今却于董承之前,先将伏完引线,叙事妙品。帝掩泪问曰:“皇丈亦知操贼之专横乎?”完曰:“许田射鹿之事,谁不见之?但满朝之中,非操宗族,则其门下。若非国戚,谁肯尽忠讨贼?老臣无权,难行此事。车骑将军国舅董承,可托也。”帝曰:“董国舅多赴国难,朕躬素知。可宜入内,共议大事。”完曰:“陛下左右皆操贼心腹,倘事泄,为祸不浅。”帝曰:“然则奈何?”完曰:“臣有一计。陛下可制衣一领,取玉带一条,密赐董承;却于带衬内缝一密诏以赐之,令到家见诏,可以昼夜画策,神鬼不觉矣。”衣带诏之谋出自伏完,而伏完偏不在董承等七人之内,却说在后文另作一事,读者所不能测也。帝然之。

  伏完辞出。帝乃自作一密诏,咬破指尖,以血写之。臣有刺血上表者矣,未有天子而刺血下诏者也。暗令伏皇后缝于玉带紫锦衬内,却自穿锦袍,自系此带,令内史宣董承入。承见帝礼毕,帝曰:“朕夜来与后说霸河之苦,念国舅大功,故特宣入慰劳。”承顿首谢。帝引承出殿,到太庙,转上功臣阁内。帝焚香礼毕,引承观画像。中间画汉高祖容像。帝曰:“吾高祖皇帝,起身何地?如何创业?”将说自己,先问高皇。承大惊曰:“陛下戏臣耳?圣祖之事,何为不知?高皇帝起自泗上亭长,提三尺剑,斩蛇起义,纵横四海,三载亡秦,五年灭楚,遂有天下,立万世之基业。”与首回起处遥遥相应。帝曰:“祖宗如此英雄,子孙如此懦弱,岂不可叹!”因指左右二辅之像曰:“此二人,非留侯张良、酇侯萧何耶?”将命董承,先说留侯、酇侯。承曰:“然也。高祖开基创业,实赖二人之力。”帝回顾左右较远,乃密谓承曰:“卿亦当如此二人立于朕侧。”承曰:“臣无寸功,何以当此?”帝曰:“朕想卿西都救驾之功,未尝少忘,无可为赐。”因指所着袍带曰:“卿当衣朕此袍,系朕此带,常如在朕左右也。”承顿首谢。帝解袍、带赐承,意只在带,特以袍陪之。密语曰:“卿归可细观之,勿负朕意。”承会意,穿袍系带,辞帝下阁。早有人报知曹操曰:“帝与董承登功臣阁说话。”操即入朝来看。董承出阁,才过宫门,恰遇操来,急无躲避处,急杀。只得立于路侧施礼。操问曰:“国舅何来?”承曰:“适蒙天子宣召,赐以锦袍玉带。”操问曰:“何故见赐?”承曰:“因念某旧日西都救驾之功,故有此赐。”操曰:“解带我看。”急杀,急杀。承心知衣带中必有密诏,恐操看破,迟延不解。操叱左右:“急解下来!”急杀急杀,如何如何?看了半晌,笑曰:“果然是条好玉带!再脱下锦袍来借看。”承心中畏惧,不敢不从,遂脱袍献上。带不自解,袍却自脱,形容畏惧之态如画。操亲自以手提起,对日影中细细详看。看毕,自己穿在身上,系了玉带,回顾左右曰:“长短如何?”一边着急,一边故意卖弄,好看。左右称美。操谓承曰:“国舅即以此袍带转赐与吾,何如?”急杀急杀,如何如何!承告曰:“君恩所赐,不敢转赠,容某别制奉献。”操曰:“国舅受此衣带,莫非其中有谋乎?”吓杀。承惊曰:“某焉敢?丞相如要,便当留下。”操曰:“公受君赐,吾何相夺?聊为戏耳。”遂脱袍带还承。董承不肯献,操却偏要;董承愿献,操便不要。奸雄真奸猾之极。承辞操归家,至夜独坐书院中,将袍仔细反复看了,并无一物。曹操细看袍,董承亦先看袍。承思曰:“天子赐我袍带,命我细观,必非无意。今不见甚踪迹,何也?”随又取玉带检看,乃白玉玲珑,碾成小龙穿花,背用紫锦为衬,缝缀端整,亦并无一物。承心疑,放于桌上,反复寻之。操见袍中无物,故不更疑及带。承正以袍中无物,故更猜及带。良久倦甚。正欲伏几而寝,忽然灯花落于带上,烧着背衬。承惊拭之,已烧破一处,微露素绢,隐见血迹。急取刀拆开视之,乃天子手书血字密诏也。不用自己寻着,却用灯花烧出,曲折之甚。诏曰:

  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日操贼弄权,欺压君父,结连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大臣,朕之至戚,当念高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建安四年春三月诏。

  董承览毕,涕泪交流,一夜寝不能寐。为下文隐几而卧伏线。晨起,复至书院中,将诏再三观看,无计可施。乃放诏于几上,沉思灭操之计。忖量未定,隐几而卧。因一夜不寐之故。忽侍郎王子服至,门吏知子服与董承交厚,不敢拦阻,竟入书院。见承伏几不醒,袖底压着素绢,微露“朕”字。形容得妙,与董承于灯花烧破处窥见血迹,一样惊人。子服疑之,默取看毕,藏于袖中。又为董承吃一吓。呼承曰:“国舅好自在!亏你如何睡得着!”只因一夜睡不着,故此时睡着耳。承惊觉,不见诏书,魂不附体,手脚慌乱。子服曰:“汝欲杀曹公!吾当出首。”急杀。承泣告曰:“若兄如此,汉室休矣!”子服曰:“吾戏耳。吾祖宗世食汉禄,岂无忠心?愿助兄一臂之力,共诛国贼。”承曰:“兄有此心,国之大幸!”子服曰:“当于密室同立义状,开口便要立盟书,颇觉书生气。是文官身分。各舍三族,以报汉君。”其言不祥。承大喜,取白绢一幅,先书名画字;子服亦即书名画字。书毕,子服曰:“将军吴子兰,与吾至厚,可与同谋。”子服引出一人。承曰:“满朝大臣,惟有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是吾心腹,必能与我同事。”董承又引出二人。正商议间,家僮入报种辑、吴硕来探。来得凑巧,省笔之极。承曰:“此天助我也。”教子服暂避于屏后。避得妙。承接二人入书院坐定,茶毕,辑曰:“许田射猎之事,君亦怀恨乎?”承曰:“虽怀恨,无可奈何。”硕曰:“吾誓杀此贼,恨无助我者耳!”辑曰:“为国除害,虽死无怨。”不用董承先说,却用二人自说,妙。王子服从屏后出曰:“汝二人欲杀曹丞相!我当出首,董国舅便是证见。”亦用逆挑,不用顺接,妙。种辑怒曰:“忠臣不怕死!吾等死作汉鬼,强似你阿附国贼!”同一逆挑之话,而董承闻之着急,种辑闻之着恼,各各不同。承笑曰:“吾等正为此事,欲见二公。王侍郎之言乃戏耳。”便于袖中取出诏来与二人看。二人读诏,挥泪不止。承遂请书名。子服曰:“二公在此少待,吾去请吴子兰来。”子服去不多时,即同子兰至,两人自来,一人请至,又各不同。与众相见,亦书名毕。承邀于后堂会饮。

  忽报:“西凉太守马腾相探。”又一个自来的。承曰:“只推我病,不能接见。”门吏回报。腾大怒曰:“我夜来在东华门外,亲见他锦袍玉带而出,又将袍带一提。何故推病耶!吾非无事而来,奈何拒我!”门吏入报,备言腾怒。承起曰:“诸公少待,暂容承出。”随即出厅延接。礼毕坐定,腾曰:“腾入觐将还,故来相辞,何见拒也?”承曰:“贱躯暴疾,有失迎候,罪甚!”腾曰:“面带春色,未见病容。”承无言可答。腾拂袖便起,自来的几乎又自去。嗟叹下阶曰:“皆非救国之人也!”承感其言,挽留之,彼来则拒之,彼去则留之,俱用逆写。问曰:“公谓何人非救国之人?”腾曰:“许田射猎之事,吾尚气满胸膛;公乃国之至戚,犹自耽于酒色,而不思讨贼,安得为皇家救难扶灾之人乎?”承恐其诈,佯惊曰:“曹丞相乃国之大臣,朝廷所倚赖,公何出此言?”纯用逆挑,妙。腾大怒曰:“汝尚以曹贼为好人耶!”承曰:“耳目甚近,请公低声。”前用王子服反说,董承正告;此用马腾正告,董承反说,又各不同。腾曰:“贪生怕死之徒,不足以论大事!”说罢,又欲起身。写马腾与董承落落难合,又非若前四人之一说便是也,妙。承知腾忠义,乃曰:“公且息怒。某请公看一物。”遂邀腾入书院,取诏示之。腾读毕,毛发倒竖,咬齿嚼唇,满口流血,写马腾又是马腾身份,与前五人不同。谓承曰:“公若有举动,吾即统西凉兵为外应。”承请腾与诸公相见,取出义状,教腾书名。腾乃取酒歃血为盟,天子刺血,马腾嚼血,六人歃血。只因一纸血诏,引动一片血诚。曰:“吾等誓死不负所约!”其言亦不详。指坐上五人言曰:“若得十人,大事谐矣。”承曰:“忠义之士,不可多得。若所与非人,则反相害矣。”人少做不得,人多亦做不得。腾教取<鸳行鹭序簿>来检看。检到刘氏宗族,乃拍手言曰:“何不共此人商议?”因外戚荐出一外戚,又因一外戚引出一宗室。众皆问何人。马腾不慌不忙,说出那人来。正是:   

  本因国舅承明诏,又见宗潢佐汉朝。

  毕竟马腾之言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6 慕容剑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论英雄 关公赚城斩车冑

  天子血诏从许田起见,诸臣定盟亦从许田起见。马腾之知玄德,以云长而知之;马腾之知云长,以许田而知之。想见许田当日,曹操之横,气焰逼人;云长之怒,须眉皆动。文有叙事在后幅,而适为前篇加倍衬染者,此类是也。

  两雄不并立。不并立,则必相图。操以备为英雄,是操将图备矣,又逆知备之必将图我矣。备方与董承等同谋,而忽闻此言,安得不失惊落箸耶?是因落箸而假托闻雷,非因闻雷而故作落箸也。若因闻雷而故作落箸,以之欺小儿则可,岂所以欺曹操者?俗本多讹,故依原本校正之。

  “一震之威,乃至于此。”只淡淡一语,轻轻混过,妙在有意无意之间,岂真学小儿掩耳缩颈之态耶?古史所载,后人多有误解之者。即如项羽困于垓下,闻汉兵四面皆楚歌,大惊曰:“汉已尽得楚乎?何楚人之多也!”是张良、韩信欲使羽疑彭城已失,乱其军心耳。今人看<千金记>,误以楚歌为思家之曲,劝楚人还乡。夫楚人有家,汉人亦有家;将解散客兵,而先解散我兵,为之奈何?不知作传奇者,不过分外妆点以图悦目,而乃错认其事,讹以传讹,宁不为识者所笑!

  此时孙策在江东,曹操更不以英雄许之。直待后来孙权承袭,乃始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然则此老眼力,大是不谬。当青梅煮酒之日,英雄只有两人,鼎足尚缺其一也。

  自车冑为云长所杀,而曹操之兵端起矣。玄德之不欲杀冑者,以此时衣带诏未泄,董承谋未露,尚欲与操羁縻勿绝,阳和而阴图之耳。英雄作事,须要审势量力,性急不得。玄德深心人,故有此等算计。云长直心人,别无此等肚肠。两人同是豪杰,却各自一样性格,云长之不及玄德者在此,玄德之不及云长者亦在此。

  此回叙刘、曹相攻之始,而中间夹写公孙瓒并袁术二段文字。瓒之事只在满宠口中虚写,术之事却用一半虚写、一半实写。不独瓒、术两人于此回中收场,而玉玺下落,亦于此回中结局。前者汉帝失玉玺,今者玉玺归汉帝,相去十数回,遥遥相对;而又预伏七十回后曹丕受玺篡汉之由。有应有伏,一笔不漏,一笔不繁。每见近人纪事,叙却一头,拋却一头,失枝脱节,病在遗忘;未说这边,又说那边,手忙脚乱,病在冗杂。今试读<三国演义>,其亦可以阁笔矣。

  董承义状上大书左将军刘备,备之继正统而无愧者此也。只“左将军刘备”五字,消得“汉昭烈皇帝”五字。昔汉高祖讨项羽召曰:“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于是名正言顺,海内归心。今玄德既奉衣带诏以讨贼,则仗义执言;武侯之六出祁山、姜维之九伐中原,皆自此诏始矣。然备于斩车冑之后,何不便将此诏布告天下乎?曰:诏词本以赐董承者也。董承在内,若遽暴之,恐害董承故也。待承死,而后此诏乃昭然共被于海内耳。

  瓒之亡也,积粟三十万;术之亡也,剩麦三十斛。粮多亦亡,粮少亦亡,何也?曰:二人之无谋等也。无谋等,则粮之多少无异也。然瓒生平,尚有荐玄德之一节可取;若袁术生平,直是一无足取。初以不发粮而误人,既乃以绝粮而自毙。天之报施,诚不爽哉!

  却说董承等问马腾曰:“公欲用何人?”马腾曰:“见有豫州牧刘玄德在此,何不求之?”因董承转出马腾,因马腾转出玄德。玄德为主,董、马二人不过做一引子耳。承曰:“此人虽系皇叔,今正依附曹操,安肯行此事耶?”玄德依附曹操,与曹操依附董卓,同一识见。腾曰:“吾观前日围场之中,曹操迎受众贺之时,云长在玄德背后,挺刀欲杀操,玄德以目视之而止。前回事又在马腾眼中、口中衬写一笔。玄德非不欲图操,恨操牙爪多,恐力不及耳。玄德心事,马腾一语道破。公试求之,当必应允。”吴硕曰:“此事不宜太速,当从容商议。”众皆散去。次日黑夜里,董承怀诏,径往玄德公馆中来。门吏入报,玄德迎出,请入小阁坐定。关、张侍立于侧。玄德曰:“国舅夤夜至此,必有事故。”承曰:“白日乘马相访,恐操见疑,故黑夜相见。”玄德命取酒相待。承曰:“前日围场之中,云长欲杀曹操,将军动目摇头而退之,何也?”问得突兀。玄德失惊曰:“公何以知之?”承曰:“人皆不见,某独见之。”不说马腾看见,竟说自己看见,好。玄德不能隐讳,遂曰:“舍弟见操僭越,故不觉发怒耳。”承掩面而哭曰:“朝廷臣子若尽如云长,何忧不太平哉!”语殊慷慨淋漓。玄德恐是曹操使他来试探,乃佯言曰:“曹丞相治国,为何忧不太平?”前马腾正说,董承反说以试之;今董承正说,玄德反说以试之:妙甚。承变色而起曰:“公乃汉朝皇叔,故剖肝沥胆以相告,公何诈也?”玄德曰:“恐国舅有诈,故相试耳。”于是董承取衣带诏令观之,玄德不胜悲愤。又将义状出示,上止有六位:一,车骑将军董承;二,工部侍郎王子服;三,长水校尉种辑;四,议郎吴硕;五,昭信将军吴子兰;六,西凉太守马腾。忽将前六人于此处历历叙明,却在玄德眼中看出,妙。玄德曰:“公既奉诏讨贼,备敢不效犬马之劳?”承拜谢,便请书名。玄德亦书“左将军刘备”,大书特书,五字堪传千古。押了字,付承收讫。承曰:“尚容再请三人,共聚十义,以图国贼。”刘备一人可当百矣,何必凑足十人耶?玄德曰:“切宜缓缓施行,不可轻泄。”共议到五更,相别去了。

  玄德也防曹操谋害,就下处后园种菜,亲自浇灌,以为韬晦之计。邵平种瓜是无聊,玄德种菜是有意。关、张二人曰:“兄不留心天下大事,而学小人之事,何也?”玄德曰:“此非二弟所知也。”此处且不说明,留在后文补出。二人乃不复言。一日,关、张不在,玄德正在后园浇菜,许褚、张辽自变量十人入园中,曰:“丞相有命,请使君便行。”玄德惊问曰:“有甚紧事?”不特玄德惊疑,即读者亦为惊疑。许褚曰:“不知。只教我来相请。”玄德只得随二人入府见操。操笑曰:“在家做得好大事!”吓杀。读者自此,必谓衣带诏泄矣。唬得玄德面如土色。读者亦吃一大吓。操执玄德手,直至后园,曰:“玄德学圃不易!”玄德方才放心,如水上惊涛,忽起忽落。答曰:“无事消遣耳。”操曰:“适见枝头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吾心生一计,以鞭虚指曰:‘前面有梅林。’军士闻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征张绣事已隔数回,忽于此处补出一段闲文,妙绝妙绝。今见此梅,不可不赏,今见此梅,亦还想张济妻否?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会。”恐是睹物怀人,未能忘情,故欲以酒解之耳。玄德心神方定。随至小亭,已设樽俎,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开怀畅饮。叙得闲闲雅雅,与董承黑夜饮酒又自不同。

  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有景。操与玄德凭栏观之。俨如一幅画图。操曰:“使君知龙之变化否?”闲闲说来。玄德曰:“未知其详。”假呆的妙。操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从龙说起,渐渐说到英雄,又渐渐说到当世人物。亦如雨之将至,而先有雷;雷之将至,而先有龙挂也。玄德曰:“备肉眼安识英雄?”一发假呆的妙。操曰:“休得过谦。”玄德曰:“备叨恩庇,得仕于朝。天下英雄,实有未知。”一味妆呆诈痴,即种菜之意。操曰:“既不识其面,亦闻其名。”玄德曰:“淮南袁术,兵粮足备,可为英雄?”因术称帝,故首举术为问。不知术之龙非真龙,备之问亦是假问。操笑曰:“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袁术即于此回中结局,与后文正相应。玄德曰:“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可为英雄?”为后文求救袁绍伏笔。操笑曰:“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为后文破袁绍伏线。玄德曰:“有一人名称八俊,威镇九州:刘景升可为英雄?”为后文依托刘表伏笔。○此下二段,又变一样文法。操曰:“刘表虚名无实,非英雄也。”看低世上多少名士。玄德曰:“有一人血气方刚,江东领袖:孙伯符乃英雄也。”为后文借寓江东伏笔。操曰:“孙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看低当世多少公子。玄德曰:“益州刘季玉,可为英雄乎?”为后文入川伏笔。○又变一样文法。操曰:“刘璋虽系宗室,乃守户之犬耳,何足为英雄?”看低天下多少宗室。玄德曰:“如张绣、张鲁、韩遂等辈皆何如?”连问三人,又变一样文法。○言韩遂而不及马腾者,正与备共立义状,故隐之耳。袁术、袁绍、刘表、孙策、张绣、韩遂事之已见前文者也,刘璋、张鲁之事尚在后文者也。前文于此再一总,后文于此先一提。操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后三人皆降曹。玄德曰:“舍此之外,备实不知。”只是一味妆呆。操曰:“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满怀自负。玄德曰:“谁能当之?”倒问一句妙甚,不但不自以为英雄,且似乎并不知曹操为英雄者。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曹操自以为英雄,又心畏玄德为英雄,一向只是以心相待,不曾当面说出。今番酒后,不觉一语道破。玄德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半晌妆呆,却被一语道破,安得不惊?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为甚说破英雄,便尔举止失措?曹操心多,安得不疑。亏此一语随机应变,平白地掩饰过去。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箸缘故,轻轻掩饰过了。真是灵警。操遂不疑玄德。竟被瞒过。后人有诗赞曰:

  勉从虎穴暂趋身,说破英雄惊杀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

  天雨方住,见两个人撞入后园,手提宝剑,突至亭前,左右拦挡不住。操视之,乃关、张二人也。与鸿门会樊哙排盾而入,一样声势。原来二人从城外射箭方回,听得玄德被许褚、张辽请将去了,慌忙来相府打听,此处不说二公吃惊,留在后文云长口中补出,好。闻说在后园,只恐有失,故冲突而入。真好兄弟。却见玄德与操对坐饮酒。二人按剑而立,方说天上之龙,席间忽然来了二虎。操问二人何来。云长曰:“听知丞相和兄饮酒,特来舞剑,以助一笑。”操笑曰:“此非鸿门会,安用项庄、项伯乎?”语甚趣。玄德亦笑。到底只是假呆面孔,妙。操命:“取酒与二樊哙压惊。”语更趣甚。樊哙不容有二,今乃与樊哙有三矣。关、张拜谢。须臾席散,玄德辞操而归。云长曰:“险些惊杀我两个!”补前一笔。○不独二公吃惊,即读者亦曾吃惊。玄德以落箸事说与关、张。关、张问是何意。玄德曰:“吾之学圃,正欲使操知我无大志;前日不说明,今乃补解之。不意操竟指我为英雄,我故失惊落箸。又恐操生疑,故借惧雷以掩饰之耳。”于玄德口中,将前文下一脚注。关、张曰:“兄真高见!”

  操次日又请玄德,正饮间,人报满宠去探听袁绍而回,操召入问之。宠曰:“公孙瓒已被袁绍破了。”一段大文,只在满庞口中一句点出,省笔之甚。玄德急问曰:“愿闻其详。”前盘河之战,玄德曾救公孙,此处不得不急问。宠曰:“瓒与绍战不利,筑城围圈,圈上建楼,高十丈,名曰‘易京楼’,积粟三十万以自守。战士出入不息,或有被绍围者,众请救之。瓒曰:‘若救一人,后之战者,只望人救,不肯死战矣。’遂不肯救。瓒之失事在此。因此袁绍兵来,多有降者。瓒势孤,使人持书赴许都求救,不意中途为绍军所获。后陈琳檄中以此罪操。瓒又遗书张燕,暗约举火为号,里应外合。下书人又被袁绍擒住,却来城外放火诱敌。瓒自出战,伏兵四起,军马折其大半。退守城中,被袁绍穿地,直入瓒所居之楼下,放起火来。瓒无走路,先杀妻子,然后自缢,全家都被火焚了。前文曹操破吕布却用实写,此处袁绍破公孙都用虚述。一详一略,皆叙事妙品。今袁绍得了瓒军,声势甚盛。绍弟袁术,在淮南骄奢过度,不恤军民,众皆背反。术使人归帝号于袁绍。绍欲取玉玺,术约亲自送至,见今弃淮南,欲归河北。若二人协力,急难收复。乞丞相作急图之。”本是探听袁绍,却并接入袁术,妙。玄德闻公孙瓒已死,追念昔日荐己之恩,不胜伤感,回顾前文,如千丈游丝,忽又一落。又不知赵子龙如何下落,放心不下。不独玄德欲知其下落,即读者亦急欲知其下落,乃此处偏不叙明,直至后古城聚义时方纔出现。叙事真有草蛇灰线之奇。因暗想曰:“我不就此时寻个脱身之计,更待何时?”遂起身对操曰:“术若投绍,必从徐州过。备请一军,就半路截击,术可擒矣。”可见青梅煮酒时第一句便说他英雄,真是假话。操笑曰:“来日奏帝,即便起兵。”次日,玄德面奏君,操令玄德总督五万人马,又差朱灵、路昭二人同行。奸狡之极。玄德辞帝,帝泣送之。此时董承想已递消息于帝,帝与备已心照矣。玄德到寓,星夜收拾军器鞍马,挂了将军印,催促便行。慌速之极。董承赶出十里长亭来送。玄德曰:“国舅宁耐。某此行必有以报命。”承曰:“公宜留意,勿负帝心。”二人分别。完却上文立义状一段事情。关、张在马上问曰:“兄今番出征,何故如此慌速?”玄德曰:“吾乃笼中鸟、网中鱼,此一行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不受笼网之羁绊。”曹操比备为龙,然龙在网罗之中,与鱼鸟无异,故急欲脱此羁绊。因命关、张催朱灵、路昭军马速行。此句亦少不得。

  时郭嘉、程昱考较钱粮方回,亏得二人出外,玄德故能脱然而去。知曹操已遣玄德进兵徐州,慌入谏曰:“丞相何故令刘备督军?”操曰:“欲截袁术耳。”程昱曰:“昔刘备为豫州牧时,某等请杀之,丞相不听;又将前文一提。今日又与之兵,此放龙入海,纵虎归山也。后欲治之,其可得乎?”程昱直欲杀备。郭嘉曰:“丞相纵不杀备,亦不当使之去。古人云:‘一日纵敌,万世之患。’望丞相察之。”郭嘉只欲留备。操然其言,遂令许褚将兵五百前往,务要追玄德转来。许褚应诺而去。读者至此又为玄德着急。却说玄德正行之间,只见后面尘头骤起,谓关、张曰:“此必曹兵追至也。”遂下了营寨,令关、张各执军器,立于两边。如欲厮杀状,掩卷猜之,必谓下文与许褚交战矣。许褚至,见严兵整甲,乃下马入营见玄德。玄德曰:“公来此何干?”褚曰:“奉丞相命,特请将军回去,别有商议。”玄德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面过君,又蒙丞相钧语。今别无他议,公可速回,为我禀复丞相。”数语亦不激不随。许褚寻思:“丞相与他一向交好,今番又不曾教我来厮杀,只得将他言语回复,另候裁夺便了。”遂辞了玄德,领兵而回。许褚一来,如江潮忽起;许褚一去,又如江潮忽落。回见曹操,备述玄德之言。操犹豫未决。程昱、郭嘉曰:“备不肯回兵,可知其心变矣。”操曰:“我有朱灵、路昭二人在彼,料玄德未必敢心变。遣二人同去之意,此处方说出。况我既遣之,何可复悔?”遂不复追玄德。了却曹操一边。后人有诗叹玄德曰:

  束兵秣马去匆匆,心念天言衣带中。撞破铁笼逃虎豹,顿开金锁走蛟龙。

  却说马腾见玄德已去,边报又急,亦回西凉州去了。又安放马腾一句。玄德兵至徐州,刺史车冑出迎,公宴毕,孙干、糜竺等都来参见。玄德回家探视老小,一向空身在京,家小自在徐州。至此补照出来,极周密。一面差人探听袁术。探子回报:“袁术奢侈太过,雷薄、陈兰皆投嵩山去了。为后劫粮伏线。术势甚衰,乃作书让帝号于袁绍。绍命人召术,术乃收拾人马、宫禁御用之物,先到徐州来。”玄德知袁朮将至,乃引关、张、朱灵、路昭五万军出,正迎着先锋纪灵至。张飞更不打话,直取纪灵。斗无十合,张飞大喝一声,刺纪灵于马下,有纪灵如此无用,知辕门射戟时,玄德非真了不得而必望吕布救之也。败军奔走。袁术自引军来斗。玄德分兵三路,朱灵、路昭在左,关、张在右,玄德自引兵居中,与术相见,在门旗下责骂曰:“汝反逆不道,吾今奉明诏前来讨汝!汝当束手受降,免你罪犯。”袁术骂曰:“织席编屦小辈,安敢轻我!”还是虎牢关前面孔,今日恐用不着。麾兵赶来,玄德暂退,让左右两路军杀出。杀得术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兵卒逃亡不可胜计。又被嵩山雷薄、陈兰劫去钱粮草料。欲回寿春,又被群盗所袭,“代汉当涂”,竟成虚谶。公路公路,竟是走头无路矣。只得住于江亭,止有一千余众,皆老弱之辈。时当盛暑,粮食尽绝,只剩麦三十斛,分派军士。家人无食,多有饿死者。术嫌饭粗,不能下咽,昨日“推位让国”,复无“垂拱平章”。不得“饱膳餐饭”,只得“饥厌糟糠”。乃命庖人取蜜水止渴。庖人曰:“止有血水,安有蜜水!”术坐于床上,大叫一声,倒于地下,吐血斗余而死。未曾吃血水,奈何就还席。时建安四年六月也。后人有诗曰:

  汉末刀兵起四方,无端袁术太猖狂,不思累世为公相,便欲孤身作帝王。强暴枉夸传国玺,骄奢妄说应天祥。渴思蜜水无由得,独卧空床呕血亡。

袁术已死,侄袁胤将灵柩及妻子奔庐江来,被徐璆尽杀之。璆夺得玉玺,赴许都献于曹操。操大喜,封徐璆为高陵太守。此时玉玺归操。为后文曹丕受玺篡汉张本。却说玄德知袁术已丧,写表申奏朝廷,书呈曹操。令朱灵、路昭回许都,留下军马保守徐州。一面亲自出城,招谕流散人民复业。爱民是玄德第一作用。

  且说朱灵、路昭回许都见曹操,说玄德留下军马。操怒,欲斩二人。荀彧曰:“权归刘备,二人亦无奈何。”操乃赦之。彧又曰:“可写书与车冑,就内图之。”朱灵、路昭既无可奈何,车冑又复何用?操从其计,暗使人来见车冑,传曹操钧旨。冑随即请陈登商议此事。登曰:“此事极易。今刘备出城招民,不日将还,将军可命军士伏于瓮城边,只作接他,待马到来一刀斩之。某在城上射住后军,大事济矣。”冑从之。陈登回,见父陈珪,备言其事。珪命登先往报知玄德。登领父命,飞马去报,曹操写书与车冑而不写与陈登父子者,以其素与玄德相善故耳。车冑无谋,乃反与登商议,宜其死也。正迎着关、张,报说如此如此。本要去报玄德,却先报了关、张,变幻。原来关、张先回,玄德在后。注一句。张飞听得,便要去厮杀。云长曰:“他伏瓮城边待我,去必有失。我有一计,可杀车冑:乘夜扮做曹军到徐州,引车冑出迎,袭而杀之。”飞然其言。那部下军原有曹操旗号,衣甲都同。本是朱灵、路昭之兵,不消扮得。当夜三更,到城边叫门。城上问:“是谁?”众应是曹丞相差来张文远的人马。报知车冑,冑急请陈登议曰:“若不迎接,诚有疑;若出迎之,又恐有诈。”冑乃上城回言:“黑夜难以分辨,平明了相见。”车冑此时颇有主意,曹操所以托为心腹。城下答应:“只恐刘备知道,疾快开门!”妙。车冑犹豫未定,城外一片声叫“开门”。车冑只得披挂上马,引一千军出城。跑过吊桥,大叫:“文远何在?”火光中只见云长提刀纵马,直迎车冑,大叫曰:“匹夫安敢怀诈,欲杀吾兄!”车冑大惊,战未数合,遮拦不住,拨马便回。到吊桥边,城上陈登乱箭射下,前曾说过“我在城上射住后军”。车冑绕城而走。云长赶来,手起一刀,砍于马下,陈登本欲先报玄德,关、张却先斩车冑,变幻之极。割下首级提回,望城上呼曰:“反贼车冑,吾已杀之。众等无罪,投降免死!”诸军倒戈投降,军民皆安。云长将冑头去迎玄德,具言车冑欲害之事,今已斩首。玄德大惊曰:“曹操若来。如之奈何?”是深心人。云长曰:“弟与张飞迎之。”是直心人。玄德懊悔不已,遂入徐州。百姓父老,伏道而接。玄德到府寻张飞,飞已将车冑全家杀尽。玄德曰:“杀了曹操心腹之人,如何肯休?”陈登曰:“某有一计,可退曹操。”正是:

  既把孤身离虎穴,还将妙计息狼烟。

  不知陈登说出甚计来,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7 慕容剑
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马步三军 关张共擒王刘二将

  荐刘备者公孙瓒也,杀公孙瓒者袁绍也,归袁绍者袁术也,攻袁术者刘备也。然则欲使袁绍救刘备,不独刘备意中以为必无之事,即读者意中亦以为必无之事矣。乃刘备偏往求之,袁绍偏肯救之。操之与备,合而忽离;绍之与备,离而忽合。读其前回,更不料有后回。事之变,文之幻,真令读者梦亦梦不到也。

  陈登欲求援兵,试掩卷猜之,必以为求于马腾矣;乃舍马腾而求袁绍,何也?曰:马腾虽同受衣带诏,而徐州之发使于西凉也远,冀州之进兵于许都也近。且马腾势小,袁绍势大,舍其远者小者,求其大者近者,亦是英雄见识。

  玄德之求袁绍也,以郑玄为之介绍,而首回叙述玄德生平,早有“师事郑玄”一语遥遥伏线。且郑玄、卢植俱为玄德所师,而卢植详见前文,郑玄直至此处方纔出现。一先一后,参差错落,极叙事笔法之妙。况又于关公斩将之后,袁绍兴兵之前,忽然夹叙马氏歌姬、郑家诗婢一段风流文字,真如霹雳火中偶杂一片清冷云也。

  曹操十胜、袁绍十败之说,于第十八回中见之,窃谓继此以后,必叙袁、曹交锋之事。乃隔着数回,直至斯篇,方始起兵相持,而犹未交锋也。各各奋勇而来,各各解散而去,虎头蛇尾,可发一笑。只因袁绍性格,不出谋士料中;遂使<三国>文字,竟出今人意外。

  或疑操见檄必怒,似宜增病,而病反因之而愈,其故何也?曰:此与“闻许劭之言而大喜”同一意也。人莫能识其奸雄,而有人能识之,彼亦自以为知己;人莫能斥其罪恶,而有人焉能斥之,彼亦自以为快心。今有谀人者,谀得不着痛痒,受謏者必不乐;然则骂人者骂得切中要害,受骂者岂不觉爽乎!武曌见骆宾王檄,叹曰:“有如此才而不用,宰相之过也。”使武曌见檄而怒骂宾王,便不成武曌;使曹操见檄而怒骂陈琳,便不成曹操矣。事之成败不足论,而文人之笔千古常伸。袁本初虽不能胜曹操,徐敬业虽不能除武曌,而陈琳、宾王之文,至今脍炙人口,即谓曹操已为陈琳所杀、武曌已为宾王所诛可也。吾所惜者,宾王数武曌之恶已尽;陈琳数曹操之恶未尽。盖陈琳草檄之时,董妃尚未死,伏后尚未弒,董承等七人及融、耿纪等尚未遇害,故数操之恶,止数得一半耳。然而操已闻而汗下矣。若使于董妃既死、伏后既弒、董孔诸人既遇害之后,再邀陈琳之笔以骂之,其痛快又当何如哉!

  当刘备立公孙瓒背后之时,刘岱固俨然座上一诸侯也。孰意今日乃俯首而为曹操爪牙,又被关、张提起放倒,呼来喝去,直如小儿,岂不可耻之甚乎?今之居上座者,切宜仔细,慎勿为立人背后者所窃笑也。

  玄德获岱、忠二人而不杀,尚欲留为讲和之地;其与袁绍之顿兵河朔、迁延不进,毋乃同耶?曰:否。绍之力足以战,而不战;备之力不足以战,故不欲战。袁绍性慢,是无主意;刘备性慢,是有斟酌。

  却说陈登献计于玄德曰:“曹操所惧者袁绍。绍虎踞冀、青、幽、并诸郡,带甲百万,文官武将极多。今何不写书,遣人到彼求救?”回想盘河一战,则此番求绍似乎极难,乃陈登偏计及此,奇绝。玄德曰:“绍向与我未通往来,今又新破其弟,安肯相助?”登曰:“此间有一人,与袁绍三世通家。若得其一书致绍,绍必来相助。”奇绝,此何人耶?玄德问何人。登曰:“此人乃公平日所折节敬礼者,何故忘之?”奇绝,此何人耶?玄德猛省曰:“莫非郑康成先生乎?”不用陈登说出,却用玄德想出。登笑曰:“然也。”原来郑康成名玄,好学多才,尝受业于马融。融每当讲学,必设绛帐,前聚生徒,后陈声妓,侍女环列左右。玄听讲三年,目不邪视,风流先生,偏有此道学门生。融甚奇之。及学成而归。融叹曰:“得我学之秘者,惟郑玄一人耳!”玄家中侍婢,俱通<毛诗>。一婢尝忤玄意,玄命长跪阶前,一婢戏谓之曰:“‘胡为乎泥中?’”此婢应声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其风雅如此。道学主人,偏有此风流侍婢。或曰:先生有歌姬,弟子亦有诗婢,是先生风流,弟子亦风流也。予笑谓:不然。有如此婢,而忍使其跪于泥中,是道学不是风流。○忙中夹叙此一段闲文,趣甚。桓帝朝,玄官至尚书。后因十常侍之乱,弃官归田,居于徐州。补应前文。玄德在涿郡时,已曾师事之,与第一回中照应,又如千丈游丝,至此一落。及为徐州牧,时时造庐请教,敬礼特甚。玄德初到徐州时事,却从此处补出。当下玄德想出此人,大喜,便同陈登亲至郑玄家中,求其作书。玄慨然依允,写书一封,付与玄德。玄德便差孙干,星夜赍往袁绍处投递。

  绍览毕,自忖曰:“玄德攻灭吾弟,本不当相助;但重以郑尚书之命,不得不往救之。”袁、刘素不相亲,却用郑玄联络之,事出意外。遂聚文武官商议兴兵伐曹操。谋士田丰曰:“兵起连年,百姓疲弊,仓禀无积,不可复兴大军。宜先遣人献捷天子,献灭公孙瓒之捷也。若不得通,乃表称曹操隔我王路,然后提兵屯黎阳,更于河内增益舟楫、缮置军器,分遣精兵屯扎边鄙。三年之中,大事可定也。”一个不要兴兵,是意在缓战。谋士审配曰:“不然。以明公之神武,抚河朔之强盛,兴兵讨曹贼,易如反掌。何必迁延日月?”一个要兴兵,是以势言,意在速战。谋士沮授曰:“制胜之策,不在强盛。曹操法令既行,士卒精练,比公孙瓒坐受困者不同。提照公孙瓒一句,应前文。今弃献捷良策,而兴无名之兵,窃为明公不取。”又一个不要兴兵,是在不战。谋士郭图曰:“非也。兵加曹操,岂曰无名?公正当及时早定大业。愿从郑尚书之言,与刘备共仗大义,剿灭曹贼,上合天意,下合民情,实为幸甚!”又一个要兴兵,是以理言,意在宜战。四人争论未定,袁绍躇踌不决。没主意。忽许攸、荀谌自外而入。绍曰:“二人多有见识,且看如何主张。”二人施礼毕,绍曰:“郑尚书有书来,令我起兵助刘备、攻曹操。起兵是乎?不起兵是乎?”二人齐声应曰:“明公以众克寡,以强攻弱,是以势言。讨汉贼以扶王室,是以理言。起兵是也。”又两个要兴兵的,是合理势而言。绍曰:“二人所见,正合我心。”便商议兴兵。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六人谋,则依四人之论。先令孙干回报郑玄,并约玄德准备接应。一面令审配、逢纪为统军,田丰、荀谌、许攸为谋士,颜良、文丑为将军,起马军十五万,步兵十五万,共精兵三十万,望黎阳进发。

  分拨已定,郭图进曰:“明公大举伐操,必须数操之恶,驰檄各郡,声罪致讨,然后名正言顺。”只因郭图数语,引出一篇绝世妙文来。绍从之,遂令书记陈琳草檄。琳字孔璋,素有才名。灵帝时为主簿,因谏何进不听,遥应第二卷中事。复遭董卓之乱,避难冀州,绍用为记室。忙中又夹叙陈琳事,极闲极警。当下领命草檄,援笔立就。其文曰: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非常人所拟也。数句作一冒。曩者强秦弱主,赵高执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时人迫胁,莫敢正言,终有望夷之败,祖宗焚灭,污辱至今,永为世鉴。将数操祖曹腾之恶,故先以赵高作一样子。及臻吕后季年,产、吕产。禄吕禄。专政,内兼二军,外统梁、赵,擅断万机,决事省禁,下陵上替,海内寒心。于是绛侯、周勃。朱虚,刘章。兴兵奋怒,诛夷逆暴,尊立太宗,汉文帝。故能王道兴隆,光明显融:此则大臣立权之明表也。将数曹操之恶,又先以吕产、吕禄作一样子。绍隐然以绛侯自比,而以朱虚比玄德也。○以上泛论往昔,以下方入本题。

  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言腾与十常侍同恶。以上先骂其祖。父嵩,乞丐携养,嵩本姓夏侯,腾乞为己子,故曰“乞丐携养”。事见第一卷中。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言嵩以贿赂,官至太尉。以上骂其父。绍自以四世三公,家世甚美,故先将曹氏家世丑诋一番。操赘阉遗丑,赘指嵩,阉指腾。本无懿德,摽狡锋协,好乱乐祸。此方数操恶。

  幕府绍自谓。董统鹰扬,扫除凶逆,续遇董卓,侵官暴国。于是提剑挥鼓,发命东夏。收罗英雄,弃瑕取用,故遂与操同谘合谋,授以裨师,谓其鹰犬之才,爪牙可任。此叙绍与操共事之由,事见第五回中。○本是操先起兵,请绍为盟主;今反说绍自起兵,用操为偏将。此文人曲笔也。至乃愚佻短略,轻进易退,伤夷折衄,数丧师徒。指荥阳之败。幕府辄复分兵命锐,修完补辑,表行东郡,领兖州刺史,操自领兖州,而绍居功,亦是曲笔。被以虎文,奖成威柄,冀获秦师一克之报。此言绍第二番不弃曹操,谓操宾羊质而被以虎文,乃绍奖成其威福也。秦师是引用孟明事。而操遂承资跋扈,恣行凶忒,割剥元元,残贤害善:故九江太守边让,英才俊伟,天下知名,直言正色,论不阿谄,身首被枭悬之诛,妻拿受灰灭之咎。事见第十回中。自是士林愤痛,民怨弥重,一夫奋臂,举州同声。故躬破于徐方,地夺于吕布,事见第十一回中。仿徨东裔,蹈据无所。幕府惟强干弱枝之义,且不登叛人之党,叛人指吕布。故复援旌擐甲,席卷起征,金鼓响振,布众奔沮,事在第十四回中。拯其死亡之患,复其方伯之位,此言绍第三番不弃曹操。则幕府无德于兖土之民,而有大造于操也。总顿一笔,历言操无状而绍包容之,与吕相绝秦书一样入妙。后会銮驾返旆,群贼寇攻。时冀州方有北鄙之警,匪遑离局,傕、汜之乱,绍未勤王,此处斡旋得好。○北鄙之警,指公孙瓒盘河之战。故使从事中郎徐勋,就发遣操,使缮修郊庙,翊卫幼主。本系杨彪请帝召操,而乃谓是绍所使,亦是曲笔。操便放志,专行胁迁,当御省禁,当御谓驾驭也。卑侮王室,败法乱纪,坐领三台,专制朝政。爵赏由心,刑戮在口,所爱光五宗,所恶灭三族。群谈者受显诛,腹议者蒙隐戮,百寮钳口,道路以目。尚书记朝会,公卿充员品而已。故太尉杨彪,典历二司,彪为司空,又为司徒。享国极位;操因缘疵睚,被以非罪,搒楚参并,五毒备至,触情任忒,不顾宪纲。事见第二十回中。又议郎赵彦,忠谏直言,义有可纳,是以圣朝含听,改容加饰。操欲迷夺时明,杜绝言路,擅收立杀,不俟报闻。事亦见第二十回中。又梁孝王,先帝母昆,同母兄弟。坟陵尊显,桑梓松柏,犹宜肃恭;而操帅将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至令圣朝流涕,士民伤怀。操攻徐州,所过发冢,梁孝王冢亦被发,操知而不问。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此等名色,乃时人呼之耳,非操所立也。今竟云操之特置,亦是深文。所过隳突,无骸不露。身处三公之位,而行盗贼之态,污国害民,毒施人鬼。操初时无赖,后颇好名,深讳前事。今斥言之,安得不汗下乎?加其细致惨苛,科防互设,罾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三句将前文一总。

  幕府方诘外奸,未及整训,加绪含容,冀可弥缝。言绍至此犹不弃操。顿笔绝佳。而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摧挠栋梁,孤弱汉室,除灭忠正,专为袅雄。往者伐鼓北征公孙瓒,强寇桀逆,拒围一年。操因其未破,阴交书命,外助王师,内相掩袭;会其行人发露,瓒亦枭夷,故使锋芒挫缩,厥图不果。事见第二十一回中。以上言绍屡次包容曹操,而操无礼特甚,是直在我而曲在彼也。今乃屯据敖仓,阻河为固,欲以螳螂之斧,御隆车之隧。螳螂当车,语见<庄子>。螳螂举前两足,状如执斧,故云斧。隆车,雷车也,雷神名丰隆,故云隆车。隧,辙也。幕府奉汉威灵,折冲宇宙,长戟百万,胡骑千群,奋中黄、育、获之士,中黄、夏育、乌获,皆古力士。骋良弓劲弩之势。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绍甥高干为并州,绍子谭为青州。大军泛黄河而角其前,荆州下宛、叶而掎其后,荆州刘表与绍相结。掎,击也。雷震虎步,若举炎火以芮飞蓬,覆沧海以沃熛炭,有何不灭者哉!前言我直彼曲,是理胜;此言我强彼弱,是势胜也。又操军吏士,其可战者,皆出自幽、冀,或故营部曲,咸怨旷思归,流涕北顾。其余兖、豫之民,及吕布、张杨之余众,覆亡迫胁,权时苟从,各被创夷,人为仇敌。若回旆反徂,登高冈而击鼓吹,扬素挥以启降路,必土崩瓦解,不俟血刃。此言操无可战之将,势固易破。○素,白也。挥,播也。方今汉室陵迟,纲维弛绝,圣朝无一介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方畿之内,简练之臣,皆垂头拓翼,莫所凭恃。虽有忠义之佐,胁于暴虐之臣,焉能展其节?又操持部曲精兵七百,围守宫阙,外托宿卫,内实拘执。惧其篡逆之萌,因斯而作。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此言操有篡逆之渐,理又难容,语殊悲壮。操又矫命称制,遣使发兵。恐边远州郡,过听给与,违众旅叛,旅,助也,言助叛人。举以丧名,为天下笑,则明哲不取也。此段绝彼之党。

  即日幽、并、青、冀,四州并进。绍子熙领幽州。书到荆州,便勒见兵,与建忠将军协同声势。建忠将军指张绣。言荆州刘表已与张绣勒兵来助矣。州郡各整义兵,罗落境界,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则非常之功,于是乎着。此段广我之助,又应起处非常之人立非常之功意。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有拘逼之难。如律令!

  绍览檄大喜,即命使将此檄遍行州郡,并于各处关津隘口张挂。

  檄文传至许都,时曹操方患头风,卧病在床。“头风”二字,近为吉平事作引,远为华陀事伏线。左右将此檄传进。操见之,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觉头风顿愈,从床上一跃而起,陈琳之文,胜是华陀之药。顾谓曹洪曰:“此檄何人所作?”洪曰:“闻是陈琳之笔。”操笑曰:“有文事者,必须以武略济之。陈琳文事虽佳,其如袁绍武略之不足何!”方吓得汗出,便强言笑语,真是奸雄。遂聚众谋士商议迎敌。孔融闻之,来见操曰:“袁绍势大,不说理顺,只说势大,犹婉词也。不可与战,只可与和。”荀彧曰:“袁绍无用之人,何必议和?”融曰:“袁绍士广民强。其部下如许攸、郭图、审配、逢纪皆智谋之士,田丰、沮授皆忠臣也。颜良、文丑,勇冠三军。其余高览、张合、淳于琼等俱世之名将。何谓绍为无用之人乎?”孔融此时便有左袒袁绍之意,为后文曹操杀融伏线。彧笑曰:“绍兵多而不整。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智,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无用:此数人者,势不兼容,必生内变。历诋众谋士之短,但确中其病。可见知己知彼,不独能知彼之主,亦能知彼之辅也。颜良、文丑,匹夫之勇,一战可擒。其余碌碌等辈,纵有百万,何足道哉!”荀彧此一段话,与“十胜”、“十败”之说遥应。孔融默然。操大笑曰:“皆不出荀文若之料。”遂唤前军刘岱、后军王忠引军五万,打着丞相旗号,去徐州攻刘备。原来刘岱旧为兖州刺史,及操取兖州,岱降于操,操用为偏将,故今差他与王忠一同领兵。百忙中夹补前文之所未及。操却自引大军二十万进黎阳拒袁绍。程昱曰:“恐刘岱、王忠不称其使。”操曰:“吾亦知非刘备敌手,为后二人被擒伏线。权且虚张声势。”吩咐:“不可轻进。待我破绍,再勒兵破备。”刘岱、王忠领兵去了。曹操自引兵至黎阳。两军隔八十里,各自深沟高垒,相持不战。自八月守至十月。原来许攸不乐审配领兵,沮授又恨绍不用其谋,各不相和,不图进取。果应荀彧之言。袁绍心怀疑惑,不思进兵。方起兵时先无主张,故今进兵时亦没要紧。操乃唤吕布手下降将臧霸守把青、徐;于禁、李典屯兵河上;曹仁总督大军,屯于官渡,操自引一军,竟回许都。袁、曹究竟未尝交手。○按住袁绍一边,以下独叙刘备一边。

  且说刘岱、王忠引军五万,离徐州一百里下寨。中军虚打曹丞相旗号,未敢进兵,只打听河北消息。这里玄德也不知曹操虚实,未敢擅动,亦只探听河北。忽曹操差人催刘岱、王忠进战。二人在寨中商议。岱曰:“丞相催促攻城,你可先去。”王忠曰:“丞相先差你。”岱曰:“我是主将,如何先去?”二人互相推诿,亦如审配、许攸等互相疑沮,竟是一样局面。忠曰:“我和你同引兵去。”岱曰:“我与你拈阄,拈着的便去。”王忠拈着“先”字,袁绍与六人谋,则从其后者;曹操使二人战,则拈其先者。只得分一半军马,来攻徐州。玄德听知军马到来,请陈登商议曰:“袁本初虽屯兵黎阳,奈谋臣不和,尚未进取。曹操不知在何处?闻黎阳军中无操旗号,此事却从玄德口中补出,妙。如何这里却反有他旗号?”登曰:“操诡计百出,必以河北为重,亲自监督,却故意不建旗号,乃于此处虚张旗号。吾意操必不在此。”登之料操,亦如操之料绍。玄德曰:“两弟谁可探听虚实?”张飞曰:“小弟愿往。”玄德曰:“汝为人躁暴,不可去。”飞曰:“便是有曹操,也拿将来!”快人快语。云长曰:“待弟往观其动静。”玄德曰:“云长若去,我却放心。”于是云长引三千人马出徐州来。时值初冬,阴云布合,雪花乱飘。纔见青梅如豆,又见白雪如花。忽而杯酒,忽而干戈,一年之中,不独天时变,人事亦变矣。军马皆冒雪布阵。云长骤马提刀而出,想见赤面绿袍人在雪光中分外照耀。大叫王忠打话。忠出曰:“丞相到此,缘何不降?”云长曰:“请丞相出阵,我自有话说。”忠曰:“丞相岂肯轻见你!”云长大怒,骤马向前,王忠挺枪来迎。两马相交,云长拨马便走,王忠赶来。转过山坡,云长回马,大叫一声,舞刀直取。王忠拦截不住,恰待骤马奔逃,云长左手倒提宝刀,右手揪住王忠勒甲绦,拖下鞍轿,横担于马上,回本阵来。王忠直如此易捉,可笑。王忠军四散奔走。以云长赶散王忠兵,亦如汤泼雪。云长押解王忠,回徐州见玄德。玄德问:“尔乃何人?现居何职?敢诈称曹丞相?”忠曰:“焉敢有诈。奉命教我虚张声势,以为疑兵。丞相实不在此。”老实人。老实原是没用表字。玄德教付衣服酒食,且暂监下,待捉了刘岱再作商议。云长曰:“某知兄有和解之意,故生擒将来。”玄德曰:“吾恐翼德躁暴,杀了王忠,故不教去。此等人杀之无益,留之可为解和之地。”此时尚欲求和,以袁绍既不决战,而自审其力未足拒操也。张飞曰:“二哥捉了王忠,我去生擒刘岱来!”玄德曰:“刘岱昔为兖州刺史,虎牢关伐董卓时,也是一镇诸侯。今日为前军,不可轻敌。”虎牢关事已隔十余回,此处忽然提照出来。飞曰:“量此辈何足道哉!我也似二哥生擒将来便了。”玄德曰:“只恐坏了他性命,误我大事。”飞曰:“如杀了,我偿他命!”快人快语。玄德遂与军三千。飞引兵前进。

  却说刘岱知王忠被擒,坚守不出。张飞每日在寨前叫骂,岱听知是张飞,越不敢出。如此人使当刘备,阿瞒亦殊失计。飞守了数日,见岱不出,心生一计:莽人忽然用计,未尝莽也。且正妙在以莽惑人耳。传令:“今夜二更去劫寨。”日间却在帐中饮酒,奇绝妙绝。诈醉,寻军士罪过,打了一顿,缚在营中,曰:“待我今夜出兵时,将来祭旗!”却暗使左右纵之去。奇绝妙绝。军士得脱,偷走出营,径往刘岱营中来报劫寨之事。刘岱见降卒身受重伤,遂听其说,虚扎空寨,伏兵在外。是夜张飞却分兵三路。中间使三十余人劫寨放火;却教两路军抄出他寨后,看火起为号夹击之。三更时分,张飞自引精兵,先断刘岱后路。中路三十余人,抢入寨中放火。刘岱伏兵恰待杀入,张飞两路兵齐出。岱军自乱,正不知飞兵多少,各自溃散。前在雪光中照耀赤面,今在火光中照耀黑脸,一样怕人,敌军安得不溃。刘岱引一队残军夺路而走,正撞见张飞。狭路相逢,急难回避,交马只一合,早被张飞生擒过去。余众皆降。飞使人先报入徐州。玄德闻之,谓云长曰:“翼德自来粗莽,今亦用智,吾无忧矣!”乃亲自出郭迎之。非奖励其勇,奖励其智也。飞曰:“哥哥道我躁暴,今日如何?”其实得意。玄德曰:“不用言语相激,如何肯使机谋!”柔人激之则刚,直人激之则反曲。奇甚。飞大笑。

  玄德见缚刘岱过来,慌下马解其缚曰:“小弟张飞误有冒渎,望乞恕罪。”还以兖州刺史待之,比王忠略有体面。遂迎入徐州,放出王忠,一同管待。玄德曰:“前因车冑欲害备,故不得不杀之。丞相错疑备反,遣二将军前来问罪。备受丞相大恩,正思报效,安敢反耶?二将军至许都,望善言为备分诉,备之幸也。”甘言卑词,一味虚假,还用青梅煮酒时身分。刘岱、王忠曰:“深荷使君不杀之恩,当于丞相处方便,以某两家老小保使君。”玄德称谢。次日,尽还原领军马,送出郭外。刘岱、王忠行不上十余里,一声鼓响,张飞拦路,大喝曰:“我哥哥忒没分晓!捉住贼将如何又放了!”諕得刘岱、王忠在马上发颤。张飞睁眼挺枪赶来,背后一人飞马大叫:“不得无礼!”视之乃云长也,刘岱、王忠方纔放心。云长曰:“既兄长放了,吾弟如何不遵法令?”飞曰:“今番放了,下次又来。”云长曰:“待他再来,杀之未迟。”关、张二人一收一放,定是玄德作用。刘岱、王忠连声告退曰:“便丞相诛我三族,也不来了。望将军宽恕!”二人见云长之刀、翼德之谋,亦如曹操见陈琳之檄,不得不汗下也。飞曰:“便是曹操自来,也杀他片甲不回,今番权且寄下两颗头!”快人快语。刘岱、王忠抱头鼠窜而去。云长、翼德回见玄德曰:“曹操必然复来。”孙干谓玄德曰:“徐州受敌之地,不可久居,不若分兵屯小沛,守邳城,为犄角之势,以防曹操。”玄德用其言,令云长守下邳,甘、糜二夫人亦于下邳安置:前吕布以家小住下邳而殒命,今玄德亦以家小住下邳而出奔。婆子气人又要怨风水不好矣。甘夫人乃小沛人也,糜夫人乃糜竺之妹也。忽然夹叙二夫人出处,笔极闲极警。孙干、简雍、糜竺、糜芳守徐州。玄德与张飞屯小沛。

  刘岱、王忠回见曹操,具言刘备不反之事。操怒骂:“辱国之徒,留你何用!”喝令左右推出斩之。正是:

  犬豕何堪共虎斗,鱼虾空自与龙争。

  不知二人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7 慕容剑
第二十三回 祢正平裸衣骂贼 吉太医下毒遭刑

  祢衡、孔融、杨修三人才同,而其品则有不同。杨修事操者也;孔融不事操,而犹与操周旋者也;祢衡则不事操,而并不屑与操周旋者也。三人皆为操所杀。而三人之中,惟衡最刚;故三人之死,亦惟衡独蚤。操自负奸雄,其才力足以推倒一世,而祢衡鄙夷傲睨,视若无物,非胆勇过人,安能如此?生前既骂曹操,死后又骂王敦,至今鹦鹉洲英灵不泯,岂得仅以文人才士目之耶!或谓骂操如陈琳而不杀之,何以独忌祢正平乎?操之出使正平于诸侯者,以正平恃才而狂,欲使人磨折他一番,挫其锐气,然后用之耳;不虞黄祖之遽杀之也。先儒有<代曹操责黄祖书>,备言此意。予曰:不然。为此说者,未知祢、陈两人之优劣也。祢衡骂操以口,陈琳骂操以笔。虽同一骂,而衡之骂操,自骂者也;琳之骂操,代人骂者也。夫自骂之与代人骂,则有间矣。琳之言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使操用之以射人,则其代操骂敌,亦犹是也。陈琳骂操,而终于事操;祢衡骂操,则必不事操。代人骂者可降,自骂者断不降,此操之所以不杀琳而必杀衡欤!

  为刘表计者,既知曹操使祢衡之意,便不当使衡见黄祖,当仍令衡还许都,方是高曹操一头地。今操借刀于表,表复借刀于祖,是与操一般见识,终在曹操术中耳。

  董承元宵一梦,何其快心;奈此梦不应,可为惋惜。虽然,天地梦薮也,古今梦缘也,人生梦魂也。汉之变而为三国,三国之变而为晋,犹之蕉耳,鹿耳,蝴蝶耳,邯郸与南柯耳。事之真者,何必非梦?则事之梦者,何必非真?梦如董承,直谓之真焉可矣。尝读<昙花记>,见冥王坐勘曹操,拷之问之,打之骂之。或曰:此后人欲泄其愤,无聊之极思耳。予曰:不然,理应如是,不可谓之戏也。古来缺陷不平之事,有欲反其事以补之者:一曰邓伯道父子团圆;一曰荀奉倩夫妻偕老;一曰屈大夫重兴楚国;一曰燕太子克复秦仇;一曰王明妃再入汉关;一曰侯夫人生逢炀帝;一曰岳武穆寸斩秦桧;一曰南霁云立灭贺兰。斯皆以天数俯从人心,以人心挽回天数。然则董承剑起,曹操头落,忠魂所结,竟当作如是观。

  上医医国,其吉平之谓乎?若吉平者,不愧为太医矣。以其药医曹操之头风,是毒药也;以其孳医献帝之心病,是良乐也。人谓其误以诈病为真病,不得谓之知病;我谓其能以毒药为良药,斯真谓之知医。惜乎其药不行耳。欲生人则生之,欲杀人则杀之,能生人是良医,能杀人亦是良医。独怪今之医家,心则华陀救周泰之心,药则吉平毒曹操之药,杀人而犹执生人之方,生人而适作杀人之孽,吾不知其医术居何等也。

  孔融荐祢衡一篇文字,十分光彩。阅至此,掀髯称快,当满引一大白。祢衡鼓击三挝,令人泣下;吉平血流九指,令人呲裂。阅至此,慷慨悲怀,又当满引一大白。

  此回起处,正是曹操欲攻刘备,却因招安表、绣,放下刘备,忽然接入董承。及董承事露,而首人不知有刘备;至搜出义状,而曹操始知与承同谋者之有刘备,于是下文攻刘备,更不容缓矣。然则此回虽无刘备之事,而实刘备传中一大关目也。

  却说曹操欲斩刘岱、王忠。孔融谏曰:“二人本非刘备敌手,若斩之,恐失将士之心。”操乃免其死,黜罢爵禄。欲自起兵伐玄德。孔融曰:“方今隆冬盛寒,应前“雪花飘”句。未可动兵,待来春未为晚也。孔融心向玄德,来春之说乃缓词耳。可先使人招安张绣、刘表,然后再图徐州。”操然其言,先遣刘晔往说张绣。至襄城,先见贾诩,陈说曹公盛德。诩乃留晔于家中。次日来见张绣,说曹公遣刘晔招安之事。正议间,忽报袁绍有使至。绣命入。使者呈上书信。绣览之,亦是招安之意。诩问来使曰:“近日兴兵破曹操,胜负何如?”使曰:“隆冬寒月,权且罢兵。与孔融之言相合。今以将军与荆州刘表,俱有国士之风,故来相请耳。”使者口中就便带出刘表,正与陈琳檄文中相应。诩大笑曰:“汝可便回见本初,道:‘汝兄弟尚不能容,何能容天下国士乎!’”袁术始而误粮,绍不能以军法斩之;继而僭号,绍不能以大义诛之。责绍者,正当责其不能讨术,不当责其不能容术也。贾诩初随李傕,后随曹操,虽有知谋,不知顺逆,故其言如此。当面扯碎书,叱退来使。张绣曰:“方今袁强曹弱。今毁书叱使,袁绍若至,当如之何?”诩曰:“不如去从曹操。”绣曰:“吾先与操有仇,安得兼容?”应前第十六回中事。诩曰:“从操,其便有三:夫曹公奉天子明诏,征伐天下,其宜从一也。绍强盛,我以少从之,必不以我为重;操虽弱,得我必喜,其宜从二也。今之锦上添花者,好向富厚处纳款,不乐向寡乏处通情,请听贾诩之论。曹公王霸之志,必释私怨以明德于四海,其宜从三也。愿将军无疑焉。”绣从其言,请刘晔相见。晔盛称操德,且曰:“丞相若记旧怨,安肯使某来结好将军乎?”绣大喜,即同贾诩等赴许都投降。绣见操,拜于阶下。操忙扶起,执其手曰:“有小过失,勿记于心。”乱其叔母,乃曰“小过失”,亏他这副老面皮。遂封绣为扬武将军,封贾诩为执金吾使。操又得一谋士。

  操即命绣作书招安刘表。贾诩进曰:“刘景升好结纳名流,今必得一有文名之士往说之,方可降耳。”只此一句,引出祢正平来。操问荀攸曰:“谁人可去?”攸曰:“孔文举可当其任。”操然之。攸出见孔融曰:“丞相欲得一有文名之士,以备行人之选。公可当此任否?”融曰:“吾友祢衡,字正平,其才十倍于我。此人宜在帝左右,不但可备行人而已。我当荐之天子。”不曰荐之丞相,而曰荐之天子,我知正平固不为操用者也。于是遂上表奏帝。其文曰:

  臣闻洪水横流,帝思俾乂;旁求四方,以招贤俊。昔世宗继统,指汉武帝。将弘基业,畴咨熙载,群士响臻。陛下睿圣,纂承基绪,遭遇厄运,劳谦日昃。维岳降神,异人并出。窃见处士平原祢衡,年二十四,字正平,淑质贞亮,一句言其品。英才卓跞。一句言其才。初涉艺文,升堂睹奥。目所一见,辄诵之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性与道合,思若有神,弘羊潜计,桑弘羊,武帝时人。安世默识,张安世,宣帝时人。以衡准之,诚不足怪。一段美其才。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嫉恶若仇。任座抗行,任座,魏文侯时人。史鱼厉节,殆无以过也。一段美其品。只此数语,便为祢衡骂曹操张本。鸷鸟类百,不如一鹗。郭嘉、程昱等皆鸷鸟耳。使衡立朝,必有可观。飞辩骋词,溢气坌涌;解疑释结,临敌有余。昔贾谊求试属国,诡系单于;诡,责也。终军欲以长缨,牵制劲越:溺冠慷慨,前世美之。近日路粹、严象,亦用异才,擢拜台郎,衡宜与为比。一段言其少年有志,应前“年二十四”句。如得龙跃天衢,振翼云汉,扬声紫微,垂光虹霓,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门之穆穆。钧天广乐,必有奇丽之观;帝室皇居,必蓄非常之宝。语亦奇丽非常。若衡等辈,不可多得。<激楚>、<阳阿>,曲名。至妙之容,掌伎者之所贪;飞兔、騕裊,皆良马。绝足奔放,良、王良。乐伯乐。之所急也。臣等区区,敢不以闻?陛下笃慎取士,必须效试,乞令衡以褐衣召见。如无可观采,臣等受面欺之罪。

  帝览表,以付曹操,操遂使人召衡至。礼毕,操不命坐。无礼惹骂。祢衡仰天叹曰:“天地虽阔,何无一人也!”开口便异。操曰:“吾手下有数十人,皆当世英雄,何谓无人?”高祖踞见郦生,生责之,高祖便起谢。今曹操不谢,宜正平之终恶也。衡曰:“愿闻。”操曰:“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机深智远,虽萧何、陈平不及也。张辽、许褚、李典、乐进,勇不可当,虽岑彭、马武不及也。吕虔、满宠为从事,于禁、徐晃为先锋。夏侯惇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间福将。安得无人?”曹操自夸其谋臣、战将,叙得参差有势。衡笑曰:“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尽识之:荀彧可使吊丧问病,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牛放马;乐进可使取状读招,李典可使传书送檄;吕虔可使磨刀铸剑,满宠可使饮酒食糟;于禁可使负版筑墙,徐晃可使屠猪杀狗;夏侯惇称为‘完体将军’,曹子孝呼为‘要钱太守’。“完体”反言之也,“要钱”正言之也。然恐天下,不独一曹子孝矣。其余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耳!”骂得畅快。操怒曰:“汝有何能?”衡曰:“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异人处只在此二句。岂与俗子共论乎!”祢衡自赞,亦如孔融之赞衡。时止有张辽在侧,掣剑欲斩之。操曰:“吾正少一鼓吏,早晚朝贺宴享,可令祢衡充此职。”衡欲使张辽击鼓呜金,操即以其鄙薄张辽者命衡也。衡不推辞,应声而去。玩世不恭,有诗人<简兮>之风。辽曰:“此人出言不逊,何不杀之?”操曰:“此人素有虚名,远近所闻。今日杀之,天下必谓我不能容物。彼自以为能,故令为鼓吏以辱之。”奸雄作用故欲辱衡,谁知反为衡所辱也。

  来日,操于省厅上大宴宾客,令鼓吏挝鼓。旧吏云:“挝鼓必换新衣。”衡穿旧衣而入。遂击鼓为<渔阳三挝>,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于革木之器,能作金石之音,正所谓<激楚>、<阳阿>,掌伎所贪者也。祢正平<渔阳挝>与嵇叔夜<广陵散>并称绝调,惜于今不传。坐客听之,莫不慷慨流涕。左右喝曰:“何不更衣!”衡当面脱下旧破衣服,裸体而立,浑身尽露,孟嘉落帽以傲桓温,祢衡裸衣以辱曹操。奸雄而遇狂士,大有可观。坐客皆掩面。衡乃徐徐着裤,颜色不变。真是目中无人。操叱曰:“庙堂之上,何太无礼!”衡曰:“欺君罔上,乃谓无礼。明明道着老贼。吾露父母之形,以显清白之体耳!”既听“伐鼓渊渊”,又见“白鸟鹤鹤”。操曰:“汝为清白,谁为污浊?”衡曰:“汝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也;不容诸侯,是腹浊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前既力诋其谋臣将士,今却指名独骂曹操。又骂之于伐鼓之后,可谓“鸣鼓而攻之”矣。○孔融荐祢衡一篇文字,十分光彩;祢衡骂曹操一篇言语,十分锋铓:可称双绝。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轻仲尼,臧仓毁孟子耳。索性骂个尽情畅绝。欲成王霸之业,而如此轻人耶?”时孔融在坐,恐操杀衡,乃从容进曰:“祢衡罪同胥靡,不足发明王之梦。”用高宗梦傅说事。古使有罪者充役,谓之“胥靡”;傅说筑墙于傅岩之野,是代罪人役也。操指衡而言曰:“令汝往荆州为使。如刘表来降,便用汝作公卿。”衡不肯往。操教备马三匹,令二人扶挟而行,祢衡崛强之态可掬。却教手下文武整酒于东门外送之。荀彧曰:“如祢衡来,不可起身。”衡至,下马入见,众皆端坐。衡放声大哭。荀彧问曰:“何为而哭?”衡曰:“行于死柩之中,如何不哭!”鼓音之悲,正为此耳。众皆曰:“吾等是死尸,汝乃无头狂鬼耳!”衡曰:“吾乃汉朝之臣,不作曹瞒之党,安得无头?”祢衡以汉帝为头,不似彼众人以曹操为头也。众欲杀之。荀彧急止之曰:“量鼠雀之辈,何足污刀!”衡曰:“吾乃鼠雀,尚有人性,汝等只可谓之蜾虫。”然则其事曹操,不过如蚁中之王,蜂中之长耳。众恨而散。

  衡至荆州见刘表毕,虽颂德,实讥讽,表不喜。表好名士而不喜祢衡,如叶公之好龙,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令去江夏见黄祖。或问表曰:“祢衡戏谑主公,何不杀之?”表曰:“祢衡数辱曹操,操不杀者,恐失人望;故令作使于我,欲借我手杀之,使我受害贤之名也。吾今遣去见黄祖,使曹操知我有识。”刘表使见黄祖,即曹操使见刘表之意,是操借刀于表,而表复乞诸其邻而与之耳。众皆称善。时袁绍亦遣使至。表问众谋士曰:“袁本初又遣使来,曹孟德又差祢衡在此,当从何便?”从事中郎将韩嵩进曰:“今两雄相持,将军若欲有为,乘此破敌可也。如其不然,将择其善者而从之。今曹操善能用兵,贤俊多归,其势必先取袁绍,然后移兵向江东,恐将军不能御。莫若举荆州以附操,操必重待将军矣。”与贾诩劝张绣相同。表曰:“汝且去许都,观其动静,再作商议。”嵩曰:“君臣各有定分。嵩今事将军,虽赴汤蹈火,一唯所命。将军若能上顺天子,下从曹公,使嵩可也;如持疑未定,嵩到京师,天子赐嵩一官,则嵩为天子之臣,不复为将军死矣。”先说在前,后来不得罪之。表曰:“汝且先往观之。吾别有主意。”嵩辞表,到许都见操。操遂拜嵩为侍中,领零陵太守。果应韩嵩之言。荀彧曰:“韩嵩来观动静,未有微功,重加此职,祢衡又无音耗,丞相遣而不问,何也?”荀彧双问韩、祢二人。操曰:“祢衡辱吾太甚,故借刘表手杀之,何必再问?”曹操单答祢衡一人。遂遣韩嵩回荆州说刘表。嵩回见表,称颂朝廷盛德,劝表遣子入侍。表大怒曰:“汝怀二心耶?”欲斩之。嵩大叫曰:“将军负嵩,焉不负将军。”蒯良曰:“嵩未去之前,先有此言矣。”刘表遂赦之。

  人报黄祖斩了祢衡。此事不用实叙,只在使者口中虚写,省笔。表问其故,对曰:“黄祖与祢衡共饮,皆醉。祖问衡曰:‘君在许都有何人物?’衡曰:‘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除此二人,别无人物。’祖曰:‘似我何如?’衡曰:‘汝似庙中之神,虽受祭祀,恨无灵验。’祖大怒曰:‘汝以我为土木偶人耶!’衡之视人,不是死尸,即是木偶,所以取祸。遂斩之。衡至死,骂不绝口。”此非黄祖杀之,而刘表杀之;亦非刘表杀之,而曹操杀之也。刘表闻衡死,亦嗟呀不已,令葬于鹦鹉洲边。后人有诗叹曰:

  黄祖才非长者俦,祢衡丧首此江头。今来鹦鹉洲边过,惟有无情碧水流。

  却说曹操知祢衡受害,笑曰:“腐儒舌剑,反自杀矣!”不说自己杀,又不说别人杀他,反说他自杀,奸雄之极。因不见刘表来降,便欲兴兵问罪。荀彧谏曰:“袁绍未平,刘备未灭,而欲用兵江汉,是犹舍心腹而顾手足也。可先灭袁绍,后灭刘备,江汉可一扫而平矣。”操从之。以上按下荆州一边,以下再叙许都一边。

  且说董承自刘玄德去后,日夜与王子服等商议,无计可施。建安五年元旦朝贺,见曹操骄横愈甚,感愤成疾。将叙元宵饮酒,先叙元旦染病。老泉诗曰:“佳节每从愁里过,壮士犹傍醉中来。”正与此合。帝知国舅染病,令随朝太医前去医治。此医乃洛阳人,姓吉,名太,字称平,人皆呼为吉平,当时名医也。平到董承府用药调治,旦夕不离,常见董承长吁短叹,不敢动问。但知其身病,不知其心病也。时值元宵,吉平辞去,承留住,二人共饮。饮至更余,承觉困倦,就和衣而睡。前二十回中隐几而卧,乃是日里,今和衣而睡,乃是夜间。前因隔夜未眠,此因病后困倦。写得有情有景。忽报王子服等四人至,承出接入。服曰:“大事谐矣!”承曰:“愿闻其说。”服曰:“刘表结连袁绍,起兵五十万,共分十路杀来。快畅之极。马腾结连韩遂,起西凉军七十二万,从北杀来。快畅之极。曹操尽起许昌兵马,分头迎敌,城中空虚。若聚五家僮仆,可得千余人。乘今夜府中大宴,庆赏元宵,将府围住,突入杀之,不可失此机会!”更快畅之极。承大喜,即唤家奴各人收拾兵器,自己披挂绰枪上马,疾至此有起色矣。约会都在内门前相会,同时进兵。夜至一鼓,众兵皆到。董承手提宝剑,徒步直入,见操设宴后堂,大叫:“操贼休走!”一剑剁去,随手而倒。一路看来,竟似真有此快事,何其天从人愿至于如此之易也?霎时觉来,乃南柯一梦,半晌欢喜,读至此句,不觉扫兴。口中犹骂“操贼”不止。吉平向前叫曰:“汝欲害曹公乎?”承惊惧不能答。楚庄王将有所谋,必屏人独寝,恐梦中漏言,正为此也。吉平曰:“国舅休慌。某虽医人,未尝忘汉。某连日见国舅嗟叹,不敢动问。恰才梦中之言,已见真情,幸勿相瞒。倘有用某之处,虽灭九族,亦无后悔!”满朝文武,不及此一医生多矣。承掩面而哭曰:“只恐汝非真心。”平遂咬下一指为誓。献帝刺指写诏,吉平咬指为誓,二指正复应。承乃取出衣带诏,令平视之,且曰:“今之谋望不成者,乃刘玄德、马腾各自去了,无计可施,因此感而成疾。”至此方说出真正病源。平曰:“不消诸公用心。操贼性命,只在某手中。”今日医生之手,皆如此之可畏。承问其故。平曰:“操贼常患头风,痛入骨髓,纔一举发,便召某医治。如早晚有召,只用一服毒药,必然死矣。何必举刀兵乎?”一贴药胜是百万兵。承曰:“若得如此,救汉朝社稷者,皆赖君也!”方是真正良医,不但医董承身病,并医董承心病;不但医承心病,且医献帝心病矣。时吉平辞归,承心中暗喜,步入后堂。忽见家奴秦庆童同侍妾云英,在暗处私语,承大怒,唤左右捉下,欲杀之。夫人劝免其死,夫人大是误事。各人杖脊四十,将庆童锁于冷房。庆童怀恨,夤夜将铁锁扭断,跳墙而出,径入曹操府中,告有机密事。前十回中马宇为家僮所首,此处董承亦同为家僮所首。前略后详,事虽同而文各异。操唤入密室问之。庆童云:“王子服、吴子兰、种辑、吴硕、马腾五人,只说得五人,妙。在家主府中商议机密,必然是谋丞相。家主将出白绢一段,不知写道甚的。近日吉平咬指为誓,我也曾见。”秦庆童口中,妙在说得不明不白。但见白绢,不见血诏;但知写字咬指,不知所议谓何。正如断碑之文,不甚可读,而以意度之,自能猜测而得也。曹操藏匿庆童于府中,董承只道逃往他方去了,也不追寻。

  次日,曹操诈患头风,召吉平用药。平自思曰:“此贼合休!”暗藏毒药入府。操之意是假病,平之医亦是假医。操卧于床上,令平下药。平曰:“此病可一服即愈。”自然不消第二服。教取药罐,当面煎之。药已半干,平已暗下毒药,亲自送上。操知有毒,故意迟延不服。平曰:“乘热服之,少汗即愈。”水二钟,姜三片,滓不再煎。操起曰:“汝既读儒书,必知礼义。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父有疾饮药,子先尝之。汝为我心腹之人,何不先尝而后进?”先尝则不能进矣。平曰:“药以治病,何用人尝?”平知事已泄,纵步向前,扯住操耳而灌之。操推药泼地,砖皆迸裂。操未及言,左右已将吉平执下。事虽未成,而吉平之勇过于鱄诸矣。操曰:“吾岂有疾,特试汝耳!汝果有害我之心!”遂唤二十个精壮狱卒,执平至后园拷问。此是一拷吉平。操坐于亭上,将平缚倒于地。吉平面不改容,略无惧怯。想其怀药入府时,已置死生于度外。操笑曰:“量汝是个医人,安敢下毒害我?必有人唆使你来。你说出那人,我便饶你。”平叱之曰:“汝乃欺君罔上之贼,天下皆欲杀汝,岂独我乎!”绝似施全对秦桧语。操再三磨问,平怒曰:“我自欲杀汝,安有人使我来?先说人皆欲杀,不独是我;又说我自欲杀,更不关人。若论有人指使,则天下人皆使我来;若论无人指使,则更无一人使我来也。今事不成,惟死而已!”操怒,教狱卒痛打。打到两个时辰,皮开肉裂,血流满阶。操恐打死无可对证,令狱卒揪去静处,权且将息。恶极。传令次日设宴,请众大臣饮酒。惟董承托病不来。王子服等皆恐操生疑,只得俱至。一人因恐而不来,数人因恐而皆至。操于后堂设席。酒行数巡,曰:“筵中无可为乐,我有一人,可为众官醒酒。吉平善用表汗汤,今操用他为醒酒汤。教二十个狱卒,与吾牵来!”须臾,只见一长枷钉着吉平,拖至阶下。此是二拷吉平。操曰:“众官不知,此人连结恶党,欲反背朝廷,谋害曹某。今日天败,请听口词。”操教先打一顿,昏绝于地,以水喷面。吉平苏醒,吉平被水喷醒,众官却被曹操吓醒。睁目切齿而骂曰:“操贼!不杀我,更待何时!”操曰:“同谋者先有六人。与汝共七人耶?”足七人之数者,刘玄德也。若添一吉平,则八人矣。乃白绢状上本无吉平,而庆童口中却无玄德,猜测得妙。平只是大骂。王子服等四人面面相觑,如坐针毡。曹操意中八人,认作七人;曹操座上六人,尚欠二人。参差不齐,错落有致。操教一面打,一面喷,平并无求饶之意。硬汉。操见不招,且教牵去。还不许他死,恶极。

  众官席散,操只留王子服等四人夜宴。四人魂不附体,只得留待。操曰:“本不相留,争奈有事相问。汝四人,不知与董承商议何事?”子服曰:“并未商议甚事。”操曰:“白绢中写着何事?”子服等皆隐讳。操教唤出庆童对证。子服曰:“汝于何处见来?”庆童曰:“你回避了众人,六人在一处画字,如何赖得?”庆童只见得六人。子服曰:“此贼与国舅侍妾通奸,被责诬主,不可听也。”操曰:“吉平下毒,非董承所使而谁?”子服等皆言不知。操曰:“今晚自首,尚犹可恕。若待事发,其实难容!”子服等皆言:“并无此事!”操叱左右,将四人拿住监禁。次日,带领众人径投董承家探病,前吉平至曹操府中看病,今曹操至董承家中探病,都是不怀好意。承只得出迎。操曰:“缘何夜来不赴宴?”承曰:“微疾未痊,不敢轻出。”操曰:“此是忧国家病耳。”曹操赚吉平是假病,董承患曹操是真病。承愕然。操曰:“国舅知吉平事乎?”承曰:“不知。”操冷笑曰:“国舅如何不知?”唤左右:“牵来与国舅起病。”意欲以吉平三拷当枚生<七发>。○前日醒酒,得以吉平为汤;今日起病,是又以吉平为酒矣。承举措无地。须臾,二十狱卒推吉平至阶下。此为三拷吉平。吉平大骂:“曹操逆贼!”见曹操便骂,硬汉。操指谓承曰:“此人曾攀下王子服等四人,吾已拏下廷尉。尚有一人,未曾捉获。”曹操只道一人,不知尚有三人。因问平曰:“谁使汝来药我?可速招出!”平曰:“天使我来杀逆贼!”妙。人心所存,即天理也。操怒教打,身上无容刑之处。承在座观之,心如刀割。操又问平曰:“你原有十指,今如何只有九指?”平曰:“嚼以为誓,誓杀国贼!”绝不抵赖,硬汉。操教取刀来,就阶下截去其九指,今之庸医以十指杀人者,亦当以此法杀之。曰:“一发截了,教你为誓!”平曰:“尚有口可以吞贼,有舌可以骂贼!”“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操令割其舌。平曰:“且勿动手。吾今熬刑不过,只得供招,不知者读至此,必以为将供出董承矣。可释吾缚。”意在此句耳。操曰:“释之何碍?”遂命解其缚。平起身,望阙拜曰:“臣不能为国家除贼,乃天数也!”拜毕,撞阶而死。立誓以杀曹操,是其忠也;至死不招董承,是其义也。被祸最惨,性骨最烈,不意医生中乃有此人。操令分其肢体号令。时建安五年正月也。史官有诗曰:

  汉朝无起色,医国有称平。立誓除奸党,捐躯报圣明。极刑词愈烈,惨死气如生。十指淋漓处,千秋仰异名。

  操见吉平已死,教左右牵过秦庆童至面前。操曰:“国舅认得此人否?”承大怒曰:“逃奴在此,即当诛之!”操曰:“他首告谋反,今来对证,谁敢诛之?”承曰:“丞相何故听逃奴一面之说?”操曰:“王子服等吾已擒下,皆招证明白,汝尚抵赖乎?”即唤左右拿下,命从人直入董承卧房内,搜出衣带诏并义状。操看了,笑曰:“鼠辈安敢如此!”曹操一向只知有义状,今日方知有血诏;一向只知有六人,今日方知有七人矣。遂命:“将董承全家良贱尽皆监禁,休教走脱一个。”操回府,以诏状示众谋士商议,要废献帝,更立新君。曹操此时,意欲为董卓所为矣。正是:

  数行丹诏成虚望,一纸盟书惹祸殃。

  未知献帝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7 慕容剑
第二十四回 国贼行凶杀贵妃 皇叔败走投袁绍

  尝咏唐人吊马嵬诗曰:“可怜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其言可谓悲矣。然杨妃之死,死于其兄之误国;董妃之死,死于其兄之爱君。夫以兄之罪而杀杨妃,今人犹为之惋惜;况以兄之忠而杀董妃,能不为之悼叹乎哉!吾以为董妃之冤,冤于太真;则献帝之痛,更痛于玄宗矣。

  以天子之尊,而束缚于权臣,不得已耳;以方伯之重,而牵制于小儿,亦不得已耶?衣带诏之事既闻,董贵妃之事甚惨,正忠臣肝脑涂地之秋、义士发愤立功之日;而乃迁延岁月,坐失机会。天子不能保其嫔妃,诸侯且欲恋其家室。己之幼子有疾,犹然系怀;君之孕嗣遭殃,不为动念:以四世三公代食汉禄者,反不如一医生之尽节,良可叹也!

  读徐文长<四声猿>,有祢衡骂曹操一篇文字,将祢衡死后之事,补骂一番,殊为痛快。今恨不将陈琳檄后之事,再教陈琳补骂一番也。虽然,惟无瑕者可以戮人。袁绍不奉天子之命,而袭取冀州,欺韩馥,又卖公孙瓒,其罪一;傕、泛之乱,不闻勤王,其罪二;袁术僭号而不能讨,及术归帝号而又欲近之,其罪三。为绍计者,恐我尽言以责操,而操亦尽言以责我,故一骂之后,不复更骂耳。昔齐桓公挟天子以令诸侯,行权力而假仁义。聂北之救,坐视邢亡;楚丘之封,直待卫灭。又兄弟姊妹之间多惭德焉。是以其责楚也,不责其僭称王号,吞并诸姬,而但问以包茅不质、昭王不复。舍其大而责其小,舍其近而责其远,其同此意也夫?

  田丰首欲缓战,今欲急战;前则无隙可伺,今则有虚可乘:审时劫而为谋,惜袁绍之不能用耳。然吾怪郭图、审配独无一言,何也?盖二人与田丰不和。故前者丰不欲战,二人以宜战之说争之;今者丰既欲战,二人更不以宜战之说助之:但从自己门户起见,不从国家大事起见,古来朋党之害,往往坐此。唐有牛、李之互持,宋有朔、洛、蜀之角立,朝廷且受其患,况袁绍一隅之主乎?

  为天下者不顾家。玄德前败于吕布,遂弃妻小而不顾;今败于曹操,又弃妻小而不顾。与高祖委吕后于项羽,正复相同。彼袁绍室家情重,恋恋小儿,岂得为成大事之人!

  袁绍与玄德三番相见:第一次在虎牢,第二次在盘河,第三次在冀州。玄德于袁绍三番求救:第一次郑玄作柬,第二次自己致书,第三次单骑亲往。绍则前倨而后恭,备亦昔疏而今密,非绍之贤而纳备,乃备之急而投绍耳。前乎此者,依托吕布,又依托曹操;后乎此者,依托刘表,又依托孙权。茕茕一身,常为客子,然则备之为君,殆在<旅>之六五云。

  操之敌绍,能以寡胜众;备之敌操,不能以寡胜众。是备之用兵,不如操矣。然为将之道,在能用兵;为君之道,不在能用兵,而在能用用兵之人。备之所以败者,以此时未遇诸葛亮耳。未遇诸葛,虽关、张之勇无所用之;既遇诸葛,虽曹操之智不能当之。而诸葛不为操所得,独为备所得,善乎唐太宗之论操曰:“一将之智有余,万乘之才不足。”韩信善将兵,一将之智也;高祖不善将兵,而善将将,万乘之才也。岂非操之用兵则胜于备,而用人则逊于备欤?

  却说曹操见了衣带诏,与众谋士商议,欲废却献帝,更择有德者立之。程昱谏曰:“明公所以能威震四方,号令天下者,以奉汉家名号故也。今诸侯未平,遽行废立之事,必起兵端矣。”操乃止。操贼几为董卓所为,而卒未为者,以自己曾讨董卓故也。只将董承等五人并其全家老小,押送各门处斩。死者共七百余人。城中官民见者,无不下泪。不特当日见者下泪,即今日读者亦为酸鼻。后人有诗叹董承曰:

  密诏传衣带,天言出禁门。当年曾救驾,此日更承恩。忧国成心疾,除奸入梦魂。忠贞千古在,成败复谁论。

  又有叹王子服等四人诗曰:

  书名尺素矢忠谋,慷慨思将君父酬。赤胆可怜捐百口,丹心自是足千秋。

  且说曹操既杀了董承等众人,怒气未消,遂带剑入宫,来弒董贵妃。咄咄怪事。贵妃乃董承之妹,帝幸之,已怀孕五月。补叙贵妃一笔。当日帝在后宫,正与伏皇后私论董承之事至今尚无音耗。点缀,好。忽见曹操带剑入宫,面有怒容,帝大惊失色。宰相面有怒容,而天子大惊失色,岂不奇绝。操曰:“董承谋反,陛下知否?”帝曰:“董卓已诛矣。”操言董承,而帝故意误言董卓,盖操乃今日之董卓也。帝意不在卓,殆暗指操耳。帝亦善于词令。操大声曰:“不是董卓!是董承!”帝战栗曰:“朕实不知。”尝读<左传.周郑交质>篇“王曰无之”句,为之一叹;今献帝“朕实不知”四字,正复相似。○此时宰相俨如问官,天子竟似罪人矣。操曰:“忘了破指修诏耶?”帝不能答。手迹既真,口词难赖。操叱武士擒董妃至。帝告曰:“董妃有五月身孕,望丞相见怜!”帝因孕而欲求免其身。操曰:“若非天败,吾已被害。岂得复留此女为吾后患!”伏后告曰:“贬于冷宫,待分娩了,杀之未迟。”后度不能免其身,但求全其孕。○宰相作色,帝后哀求,皆绝奇之事。操曰:“欲留此逆种为母报仇乎?”天子之嗣,乃曰“逆种”,是何言欤!董妃泣告曰:“乞全尸而死,勿令彰露。”妃度身、孕俱不能免,但泣求全尸矣。可怜可恨,令我不忍注目。操令取白练至面前。因乃兄列名于白绢,遂使其妹毕命于白练。帝泣谓妃曰:“卿于九泉之下,勿怨朕躬!”何言之痛也,读者能不鼻酸而发指否?言讫,泪下如雨。伏后亦大哭。操怒曰:“犹作儿女态耶!”叱武士牵出,勒死于宫门之外。巍巍至尊,不能庇一女子,真天翻地覆时也。后人有诗叹董妃曰:

  春殿承恩亦枉然,伤哉龙种并时捐。堂堂帝主难相救,掩面徒看泪涌泉。

  操谕监宫官曰:“今后但有外戚宗族,不奉吾旨,辄入宫门者,斩,守御不严,与同罪。”为后文伏完事露伏笔。又拨心腹人三千充御林军,令曹洪统领,以为防察。献帝此时如坐牢狱中。

  操谓程昱曰:“今董承等虽诛,尚有马腾、刘备亦在此数,不可不除。”昱曰:“马腾屯军西凉,未可轻取,但当以书慰劳,勿使生疑,诱入京师图之可也。为后诱出马腾伏笔。刘备现在徐州,分布掎角之势,亦不可轻敌。以上将马、刘二人并说。况今袁绍屯兵官渡,常有图许都之心。若我一旦东征,刘备势必求救于绍。绍乘虚来袭,何以当之?”放下马腾,专策刘备;又因刘备,转策袁绍。操曰:“非也。备乃人杰也,今若不击,待其羽翼既成,急难图矣。袁绍虽强,事多怀疑不决,何足忧乎!”操以玄德为英雄,不以本初为英雄,正与青梅煮酒时谈论相合。正议间,郭嘉自外而入。操问曰:“吾欲东征刘备,奈有袁绍之忧,如何?”嘉曰:“绍性迟而多疑,其谋士各相妒忌,比操语又添出谋士一句。不足忧也。刘备新整军兵,众心未服,二语为后张、关部卒降曹,降卒诈投关公袭取下邳等事伏笔。丞相引兵东征,一战可定矣。”操大喜曰:“正合吾意。”遂起二十万大军,分兵五路下徐州。下徐州五路分兵,攻小沛八面遣将。此五路只虚写,后八面却实写,俱妙。

  细作探知,报入徐州。孙干先往下邳报知关公,随至小沛报知玄德。玄德与孙干计议曰:“此必求救于袁绍,方可解危。”于是玄德修书一封,此时玄德竟亲自写书,不必更烦郑康成矣。遣孙干至河北。干乃先见田丰,具言其事,求其引进。前托郑玄致书,今又托田丰引进,不啻先之以子贡、申之以冉有也。丰即引孙干入见绍,呈上书信。只见绍形容憔悴,衣冠不整。却又作怪。丰曰:“今日主公何故如此?”绍曰:“我将死矣!”令人不解。丰曰:“主公何出此言?”绍曰:“吾生五子,惟最幼者极快吾意。妇人爱少子,丈夫亦如是耶?今患疥疮,命已垂绝。绍所患者,不过小儿之病;小儿所患者,又不过疥癣之疾。可发一笑。吾有何心更论他事乎?”可笑。丰曰:“今曹操东征刘玄德,许昌空虚。若以义兵乘虚而入,上可以保天子,下可以救万民。此不易得之机会也,惟明公裁之。”丰前欲缓战,今欲急战,此量时度势之言,与沮授一味言战者不同。绍曰:“吾亦知此最好,奈我心中恍惚,恐有不利。”丰曰:“何恍惚之有?”绍曰:“五子中惟此子生得最异,倘有疏虞,吾命休矣。”遂决意不肯发兵,曹昂死,而曹操只言哭典韦;袁熙病,而袁绍不肯救刘备。袁、曹优劣,又见如此。况前郑玄致书之时,董承未死,血诏未泄;今此事已露,玄德书中必详言之。乃绍见书而不一发愤,可谓无气。乃谓孙干曰:“汝回见玄德,可言其故。倘有不如意,可来相投,吾自有相助之处。”为后刘备投袁绍伏笔。田丰以杖击地曰:“遭此难遇之时,乃以婴儿之病失此机会,大事去矣!可痛惜哉!”跌足长叹而出。真正可惜。○玄德求救于绍,不出程昱所料。袁绍不肯发兵,不出郭嘉所料。孙干见绍不肯发兵,只得星夜回小沛见玄德,具说此事。玄德大惊曰:“似此如之奈何!”张飞曰:“兄长勿忧。曹兵远来,必然困乏,乘其初至,先去劫寨,可破曹操。”此计亦可,但瞒不过曹操耳。玄德曰:“素以汝为一勇夫耳,前者捉刘岱时,颇能用计,又将前事一提。今献此策,亦中兵法。”乃从其言,分兵劫寨。

  且说曹操引军往小沛来。正行间,狂风骤至,忽听一声响亮,将一面牙旗吹折。孙坚之死,有风报应;曹操之胜,亦有风报应。操便令军兵且住,聚众谋士问吉凶。荀彧曰:“风从何方来?吹折甚颜色旗?”操曰:“风自东南方来,吹折角上牙旗,单旗曰角,双旗曰门。旗乃青红二色。”董承之死,祇因红诏一纸,白绢一幅;刘备之败,却因青红牙旗一面。彧曰:“不主别事,今夜刘备必来劫寨。”张飞之计,早被荀文若占出。操点头。忽毛玠入见,曰:“方纔东南风起,吹折青红牙旗一面。主公以为主何吉凶?”操曰:“公意若何?”毛玠曰:“愚意以为今夜必主有人来劫寨。”谋士所见皆同。后人有诗叹曰:

  吁嗟帝冑势孤穷,全仗分兵劫寨功。争奈牙旗折有兆,老天何故纵奸雄?

操曰:“天报应我,当即防之。”遂分兵九队,只留一队向前虚扎营寨,余众八面埋伏。九里山前,十面埋伏;小沛城外,八面埋伏。是夜月色微明,既写风,又写月,忙中偏有此闲笔。玄德在左,张飞在右,分兵两队进发,只留孙干守小沛。

  且说张飞自以为得计,领轻骑在前突入操寨,但见零零落落无多人马,四边火光大起,喊声齐举,飞知中计,急出寨外。正东张辽、正西许褚、正南于禁、正北李典、东南徐晃、西南乐进,东北夏侯惇、西北夏侯渊八处军马杀来。曹操分拨八面之将,前不叙明,至此方点出。张飞左冲右突,前遮后当。所领军兵,原是曹操手下旧军,见事势已急,尽皆投降去了。正是朱灵、路昭及车冑所领之兵也。飞正杀间,逢着徐晃,大杀一阵,后面乐进赶到。飞杀条血路,突围而走,只有数十骑跟定。欲还小沛,去路已断;欲投徐州、下邳,又恐曹军截住。寻思无路,只得望芒砀山而去。按下张飞,下文单叙玄德。

  却说玄德引军劫寨,将近寨门,忽然喊声大震,后面冲出一军,先截去了一半人马。夏侯惇又到,玄德突围而走,夏侯渊又从后追来。玄德回顾,止有三十余骑跟随,急欲奔还小沛,叙张飞处既详,叙玄德处不得不略;然非略也,其详已在张飞劫寨中矣。早望见小沛城中火起,顺笔虚写,便算实叙,妙。只得弃了小沛。欲投徐州、下邳,又见曹军漫山塞野,截住去路。亦虚写一句。玄德自思无路可归,想:“袁绍有言:‘倘不如意,可来相投’,今不若暂往依栖,别作良图。”还记盘河相遇时否?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也。遂望青州路而走,正逢李典拦住。玄德匹马落荒望北而逃,李典掳将从骑去了。李典在正北,夏侯惇在东北,夏侯渊在西北。玄德望北而逃,正当与此三路军相遇:一笔不乱。

  且说玄德匹马投青州,日行三百里,奔至青州城下叫门。门吏问了姓名,来报刺史,刺史乃袁绍长子袁谭。谭素敬玄德,闻知匹马到来,即便开门出迎,袁谭较胜乃翁,而乃翁反爱其少子,何也?接入公廨,细问其故。玄德备言兵败相投之意。谭乃留玄德于馆驿中住下,发书报父袁绍,一面差本州人马,护送玄德至平原界口。袁绍亲自引众,出邺郡三十里迎接玄德。回想虎牢关时,真前倨而后恭也。玄德拜谢,绍忙答礼曰:“昨为小儿抱病,有失救援,于心怏怏不安。今幸得相见,大慰平生渴想之思。”繁礼多仪,虚文无当。玄德曰:“孤穷刘备,玄德此时正剩一身,自称“孤穷刘备”,真不诬也。久欲投于门下,奈机缘未遇。今为曹操所攻,妻子俱陷,天子不能保其一贵妃,董承等不能保其七百余口,玄德又安能保其二夫人乎?想将军容纳四方之士,故不避羞惭,径来相投。望乞收录。誓当图报。”绍大喜,相待甚厚,同居冀州。按下玄德,下文单叙云长。

  且说曹操当夜取了小沛,随即进兵攻徐州。糜竺、简雍守把不住,只得弃城而走。陈登献了徐州。曹操大军入城。安民已毕,随唤众谋士议取下邳。荀彧曰:“云长保护玄德妻小,死守此城。若不速取,恐为袁绍所窃。”彧已知备之必竟投绍矣。操曰:“吾素爱云长武艺人材,欲得之以为己用,不若令人说之使降。”欲说降关公,亦大难事。郭嘉曰:“云长义气深重,必不肯降;曹操但知其武艺人材,郭嘉独知其义气。若使人说之,恐被其害。”帐下一人出曰:“某与关公有一面之交,愿往说之。”众视之,乃张辽也。回想白门楼相救之事,已隔数回,此处忽然照应。程昱曰:“文远虽与云长有旧,吾观此人,非可以言词说也。某有一计,使此人进退无路;然后用文远说之,彼必归丞相矣。”正是:

  整备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未知其计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8 慕容剑
第二十五回 屯土山关公约三事 救白马曹操解重围

  云长本来事汉,何云“降汉”?“降汉”云者,特为“不降曹”三字下一脚注耳。曹操借一“汉”字笼络天下,云长即提一“汉”字压倒曹操。如张绣、张鲁、韩遂等辈,名为降汉,而实则降曹者也。吕布、袁术等辈,不降曹而亦不降汉者也。华歆、王朗、郭嘉、程昱、张辽、许褚等辈,不知有汉而但知有曹者也。荀彧、荀攸,误以为汉即是曹、曹即是汉,而不知汉必非曹、曹必非汉者也。汉是汉,曹是曹,将两下划然分开,较然明白,是云长十分学问,十分见识。非熟读<春秋>,不能到此。

  关公三事之约,先有张辽三罪之说以引起之。张辽三罪,第一是负皇叔,第二是陷二嫂,第三是不能匡扶汉室。关公三事,首言归汉,次言保嫂,末言寻兄;第一辨君臣之分,第二言男女之别,第三明兄弟之义。以张辽所云第三者为第一,以张辽所云第一者为第三,而曹操听之不以第一事为难,独以第三事为难,不知第三事即在第一事中矣。操曰“汉即吾也”,此特奸雄欺人之语。而关公以皇叔为汉,不以曹操为汉,即云“归汉不归曹”,是到底归刘不归操耳。

  刘备与董承同谋,俨然列七人之数。而曹操于董贵妃则杀之,于五家七百口则杀之,独至甘、糜二夫人不惟不杀,又加礼焉,何也?曰:此非爱玄德而独能忘其仇,乃爱关公而以此结其心也。故凡操之不杀甘、糜者,为关公也。使关公而死于土山之围,则甘、糜二夫人,其不同于董贵妃与五家七百口者几希矣。

  观云长秉烛达旦一事,操欲乱其上下内外之礼,设心亦甚恶矣。忌玄德,仇玄德,故欲以此辱玄德;爱关公,敬关公,而又欲以此试关公。奸雄之奸,真是如鬼如蜮。

  关公受袍则内之,受马则拜之,一举一动,处处不忘兄长,何其恩义之笃耶!“乐莫乐于新相知”,凡今之人,喜新而弃旧者多矣。读“我行其野”之篇,讽“习习谷风”之什,令人叹想云长之不置也。

  玄德既在袁绍处,则袁之将即刘之将也。关公而杀袁之将,是即杀刘之将也。使绍因颜良之死而杀玄德,与关公杀之何异?然此不得为关公咎也。绍之纳备,虽有“倘不如意,当来相投”之语,而第一次致书,发兵而不战;第二次致书,并兵亦不发。关公此时,安知备之必投绍、绍之必纳备乎?曹操军中细作料已深知,而奸如曹操,又何难蒙蔽关公之耳目,而不使之知乎?关公曰:“我当立功报曹而后去。”则其杀袁将者,正谓归刘地耳。曹操知之,欲借此以绝其归刘之路;关公不知,欲借此以遂其归刘之心:故曰不得为关公咎也。

  曹操厚待云长,袁绍亦厚待玄德。然曹操则始终不渝,袁绍则忽而加礼,忽而欲杀,主张不定。袁、曹优劣,又见于此。

  却说程昱献计曰:“云长有万人之敌,非智谋不能取之。今可即差刘备手下投降之兵,入下邳见关公,只说是逃回的,伏于城中为内应。却引关公出战,诈败佯输,诱入他处,以精兵截其归路。然后说之可也。”此计亦甚善。操听其谋,即令徐州降兵数十,径投下邳来降关公。关公以为旧兵,留而不疑。程昱所以欲用降卒也。次日,夏侯惇为先锋,领兵五千来搦战。关公不出,惇即使人于城下辱骂。非骂不足以激公。关公大怒,引三千人马出城,与夏侯惇交战。约战十余合,惇拨回马走。关公赶来,惇且战且走。关公约赶二十里,恐下邳有失,提兵便回。公亦见及此,但恨尚迟耳。只听得一声炮响,左有徐晃,右有许褚,两队军截住去路。关公夺路而走,两边伏兵排下硬弩百张,箭如飞蝗,关公不得过。勒兵再回,徐晃、许褚接住交战。关公奋力杀退二人,引军欲回下邳,夏侯惇又截住厮杀。公战至日晚,无路可归,只得到一座土山,引兵屯于山头,权且少歇。曹兵团团将土山围住。此时甘、糜二嫂夫陷城中矣。○前张飞失陷二嫂于徐州,今关公亦失陷二嫂于下邳。一是夜间,一是日里;一是醉后,一是醒时。关公于土山遥望下邳,城中火光冲天,却是那诈降兵卒偷开城门,曹操自提大军杀入城中,只教举火以惑关公之心。不从曹操一边特叙起,却从关公一边带叙出,好。关公见下邳火起,心中惊惶,不特为失下邳着急,更为陷二嫂着急。连夜几番冲下山来,皆被乱箭射回。捱到天晓,再欲整顿下山冲突,忽见一人跑马上山来,视之,乃张辽也。关公迎谓曰:“文远欲来相敌耶?”以己度人,各为其主。是关公语。辽曰:“非也。想故人旧日之情,特来相见。”遂弃刀下马,与关公叙礼毕,坐于山顶。公曰:“文远莫非说关某乎?”不是敌,便是说。关公此时语气,落落难合。辽曰:“不然。昔日蒙兄救弟,今日弟安得不救兄?”又将白门楼事一提。公曰:“然则文远将欲助我乎?”既非敌,又非说,则是助矣。以己度人,朋友情重。又确是关公语。辽曰:“亦非也。”公曰:“既不助我,来此何干?”语气又落落难合。辽曰:“玄德不知存亡,翼德未知生死。昨夜曹公已破下邳,军民尽无伤害,差人护卫玄德家眷,不许惊扰。先言二嫂无恙,以安其心。如此相待,弟特来报兄。”二句又含吐得妙。关公怒曰:“此言特说我也!不是敌,不是助,竟是说矣。吾今虽处绝地,视死如归。汝当速去,吾即下山迎战。”凛凛数语,至今读之,须眉如戟。张辽大笑曰:“兄此言,岂不为天下笑乎?”公曰:“吾仗忠义而死,安得为天下笑?”辽曰:“兄今即死,其罪有三。”凡说英雄人,誉之不动,责之责动;甘言卑词,不若严气正色。此极得说关公法。公曰:“汝且说我那三罪?”辽曰:“当初刘使君与兄结义之时,誓同生死。今使君方败,而兄即战死,倘使君复出,欲求兄相助,而不可复得,岂不负当年之盟誓乎?其罪一也。是玄德若死,关公不得独生;玄德若生,关公安得独死。刘使君以家眷付托于兄,兄今战死,二夫人无所依赖,负却使君依托之重。其罪二也。是公死而使二夫人亦死,是公有憾于死;傥公死而二夫人或未必能死,则公益有憾于死。兄武艺超群,兼通经史,不思共使君匡扶汉室,徒欲赴汤蹈火,以成匹夫之勇,安得为义?其罪三也。关公心存汉室,辽即以汉室二字动之。○关公以死为义,乃张辽偏说不是义,妙。兄有此三罪,弟不得不告。”公沉吟曰:“汝说我有三罪,欲我如何?”辽曰:“今四面皆曹公之兵,兄若不降,则必死;徒死无益,不若且降曹公,却打听刘使君音信,如知何处,即往投之。此二句方刺入关公耳中。一者可以保二夫人,二者不背桃园之约,三者可留有用之身。有此三便,兄宜详之。”三便又以三罪中第二为第一,以三罪中第一为第二,错综得妙。古人本无印板说话,今人奈何有印板文字也?公曰:“兄言三便,吾有三约。若丞相能从,我即当卸甲;如其不允,吾宁受三罪而死。”辽因三罪说出三便,公又因三便说出三约。辽曰:“丞相宽洪大量,何所不容。愿闻三事。”公曰:“一者,吾与皇叔设誓,共扶汉室,吾今只降汉帝,不降曹操。辨君臣之分。二者,二嫂处请给皇叔俸禄养赡,一应上下人等,皆不许到门。严男女之别。三者,但知刘皇叔去向,不管千里万里,便当辞去。明兄弟之义。三者缺一,断不肯降。望文远急急回报。”张辽应诺,遂上马。回见曹操,先说降汉不降曹之事。操笑曰:“吾为汉相,汉即吾也。曹操欺天下,而天下受其欺,正为此语。此可从之。”第一件似难却易。辽又言:“二夫人欲请皇叔俸给,并上下人等不许到门。”操曰:“吾于皇叔俸内,更加倍与之。至于严禁内外,乃是家法,又何疑焉!”第二件直是不难。辽又曰:“但知玄德信息,虽远必往。”操摇首曰:“然则吾养云长何用?此事却难从。”操之所难,正在第三件。辽曰:“岂不闻豫让‘众人’‘国士’之论乎?刘玄德待云长,不过恩厚耳。丞相更施厚恩以结其心,何忧云长之不服也?”为后文赠袍、赠金、赠马诸事张本。操曰:“文远之言甚当,吾愿从此三事。”

  张辽再往山上,回报关公。关公曰:“虽然如此,暂请丞相退军,容我入城见二嫂告知其事,然后投降。”我以三事之后,又请一事。张辽再回,以此言报曹操。操即传令退军三十里。奸雄可爱。荀彧曰:“不可,恐有诈。”操曰:“云长义士,必不失信。”曹操生平以诈待人,独于关公则信之。遂引军退。关公引兵入下邳,见人民安妥不动,应前张辽所云“军民尽无伤害”。竟到府中来见二嫂。甘、糜二夫人听得关公到来,急出迎之。公拜于阶下曰:“使二嫂受惊,某之罪也。”二夫人曰:“皇叔今在何处?”公曰:“不知去向。”二夫人曰:“二叔今将若何?”公曰:“关某出城死战,被困土山,张辽劝我投降,我以三事相约。曹操已皆允从,故特退兵放我入城。我不曾得嫂嫂主意,未敢擅便。”事嫂如事兄,禀命于嫂,如禀命于兄也。二夫人问:“那三事?”关公将上项三事备述一遍。甘夫人曰:“昨日曹军入城,我等皆以为必死,谁想毫发不动,一军不敢入门。应前张辽所云“不许惊扰”。叔叔既已领诺,何必问我二人?只恐日后曹操不容叔叔去寻皇叔。”曹操难在第三事,二夫人亦疑操之难于第三事。公曰:“嫂嫂放心,关某自有主张。”为后文五关斩将伏笔。二夫人曰:“叔叔自家裁处,凡事不必问俺女流。”女流偏要插口,只此二语,可为女流之箴。关公辞退,遂自变量十骑来见曹操。操自出辕门相接。关公下马入拜,操慌忙答礼。关公曰:“败兵之将,深荷不杀之恩。”操曰:“素慕云长忠义,今日幸得相见,足慰平生之望。”与袁绍接玄德之语相似。然绍繁礼虚文,操深心厚貌,各自不同。关公曰:“文远代禀三事,蒙丞相应允,谅不食言。”再而决一句,妙。操曰:“吾言既出,安敢失信?”关公曰:“关某若知皇叔所在,虽陷水火、必往从之。独将第三事再申明一遍。此时恐不及拜辞,伏乞见原。”为后文不辞而去伏笔。操曰:“玄德若在,必从公去;但恐乱军中亡矣。公且宽心,尚容缉听。”缓语,亦妙。关公拜谢。操设宴相待。次日班师还许昌。关公收拾车仗,请二嫂上车,亲自护车而行。于路安歇馆驿,操欲乱其君臣之礼,使关公与二嫂共处一室。关公乃秉烛立于户外,自夜达旦,毫无倦色。操以三事中第二事试之,而公男女之辨凛然不乱。操见公如此,愈加敬服。既到许昌,操拨一府与关公居住。关公分一宅为两院,内门拨老军十人把守,关公自居外宅。操引关公朝见献帝。帝命为偏将军,公谢恩归宅。操次日设大宴,会众谋臣武士,以客礼待关公,延之上座。礼貌不足以结之。又备绫锦及金银器皿相送。关公都送与二嫂收贮。金帛不足以动之。○为后封金伏笔。关公自到许昌,操待之甚厚:小宴三日,大宴五日。又送美女十人,使侍关公,关公尽送入内门,令伏侍二嫂。好色不足以眩之。却又三日一次,于内门外躬身施礼,动问:“二嫂安否?”二夫人回问皇叔之事毕,曰“叔叔自便。”关公方敢退回。今天下有如此悌弟否?操闻之,又叹服关公不已。一日,操见关公所穿绿锦战袍已旧,即度其身品,取异锦作战袍一领相赠。关公受之,穿于衣底,上仍用旧袍罩之。“衣锦尚絅”非恶其文之着,恶其旧之没也。操笑曰:“云长何如此之俭乎?”公曰:“某非俭也。旧袍乃刘皇叔所赐,某穿之如见兄,而不敢以丞相之新赐,而忘兄长之旧赐,故穿于上。”至性至情,读至此令人泪下。操叹曰:“真义士也!”然口虽称羡,心实不悦。

  一日,关公在府,忽报:“内院二夫人哭倒于地,不知为何,请将军速入。”关公乃整衣跪于内门外,问:“二嫂为何悲泣?”甘夫人曰:“我夜梦皇叔身陷于土坑之内,觉来与糜夫人论之,想在九泉之下矣,是以相哭。”董承有梦,甘夫人亦有梦;董之梦似吉反凶,甘之梦似凶反吉。梦长梦短,各自成趣。关公曰:“梦寐之事,不可凭信。此是嫂嫂想念之故。请勿忧愁。”正说间,适曹操命使来请关公赴宴。公辞二嫂,往见操。操见公有泪容,前不叙关公下泪,此于曹操眼中补出。○关公之泪亦自难落。问其故。公曰:“二嫂思兄痛哭,不由某心不悲。”操笑而宽解之,频以酒相劝。公醉,自绰其髯而言曰:“生不能报国家,而背其兄,徒为人也!”酒后心热,乘醉绰髯,写关公如画。操问曰:“云长髯有数乎?”不慰其言中之意,而但问其手中之髯,极力把闲语漾开去,最得为人解闷之法。公曰:“约数百根。每秋月约退三五根。冬月多以皂纱囊裹之,恐其断也。”陆士龙自爱其须,惟公亦然。操以纱锦作囊,与关公护髯。媚其人,并媚其髯,媚人当如是矣。次日早朝见帝,帝见关公一纱锦囊垂于胸次,帝问之。关公奏曰:“臣髯颇长,丞相赐囊贮之。”帝令当殿披拂,过于其腹。帝曰:“真美髯公也!”此须既贮相囊,又经御赏,须之遭际,可谓独奇。因此人皆呼为“美髯公”。闲笔,趣甚。忽一日,操请关公宴。临散,送公出府,见公马瘦,操曰:“公马因何而瘦?”关公曰:“贱躯颇重,马不能载,因此常瘦。”操令左右备一马来,须臾牵至。那马身如火炭,状甚雄伟。操指曰:“公识此马否?”公曰:“莫非吕布所骑赤兔马乎?”自白门楼后此马不知下落,今忽然出现。操曰:“然也。”遂并鞍辔送与关公。人择主,马亦择主。幸哉赤兔,今乃得其主矣。○赤面人骑赤兔马,正如秋水长天。关公再拜称谢。操不悦曰:“吾累送美女金帛,公未尝下拜;公平日之不轻下拜,今在曹操口中补出。今吾赠马,乃喜而再拜:何贱人而贵畜耶?”关公曰:“吾知此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若知兄长下落,可一日而见面矣。”非为马而拜,为兄而拜也。操愕然而悔。关公辞去。后人有诗叹曰:

  威倾三国着英豪,一宅分居义气高。奸相枉将虚礼待,岂知关羽不降曹。

  操问张辽曰:“吾待云长不薄,而彼常怀去心,何也?”辽曰:“容某探其情。”次日,往见关公。礼毕,辽曰:“我荐兄在丞相处,不曾落后。”公曰:“深感丞相厚意。只是吾身虽在此,心念皇叔,未尝去怀。”心口如一,略无隐讳。辽曰:“兄言差矣,处世不分轻重,非丈夫也。玄德待兄,未必过于丞相;兄何故只怀去志?”公曰:“吾固知曹公待吾甚厚。奈吾受刘皇叔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终不留此。要必立效以报曹公,然后去耳。”出言如金石。辽曰:“倘玄德已弃世,公何所归乎?”公曰:“愿从于地下。”不负桃园同死之盟。辽知公终不可留,乃告退。回见曹操,具以实告。操叹曰:“事主不忘其本,乃天下之义士也。”关公之义,能使奸雄心折。荀彧曰:“彼言立功方去,若不教彼立功,未必便去。”操然之。按住云长一边,以下再叙玄德。

  却说玄德在袁绍处,旦夕烦恼。绍曰:“玄德何故常忧?”玄德曰:“二弟不知音耗,妻小陷于曹贼。玄德处处先说兄弟,后及妻小。上不能报国,下不能保家,安得不忧?”绍曰:“吾欲进兵赴许都久矣。方今春暖,正好兴兵。”便商议破曹之策。田丰谏曰:“前操攻徐州,许都空虚,不及此时进兵。今徐州已破,操兵方锐,未可轻敌。不如以久持之,待其有隙而后可动也。”田丰第一次不欲战,第二次欲战,今第三次又不欲战,随时通变,正与沮授不同。绍曰:“待我思之。”因问玄德曰:“田丰劝我固守,何如?”玄德曰:“曹操欺君之贼,明公若不讨之,恐失大义于天下。”玄德只以衣带诏为重。绍曰:“玄德之言甚善。”遂欲兴兵。田丰又谏。绍怒曰:“汝等弄文轻武,使我失大义!”田丰顿首曰:“若不听臣良言,出师不利。”绍大怒,欲斩之。玄德力劝。乃囚于狱中。不听其言,又辱其身。待士如此,安能胜操乎?沮授见田丰下狱,乃会其宗族,尽散家财,与之诀曰:“吾随军而去,胜则威无不加,败则一身不保矣!”众皆下泪送之。与蹇叔哭师相似。

  绍遣大将颜良作先锋,进攻白马。沮授谏曰:“颜良性狭,虽骁勇,不可独任。”绍曰:“吾之上将,非汝等可料。”大军进发至黎阳,东郡太守刘延告急许昌。曹操急议兴兵抵敌。关公闻知,遂入相府见操曰:“闻丞相起兵,某愿为前部。”只为欲去,故急欲立功。操曰:“未敢烦将军。早晚有事,当来相请。”关公乃退。操引兵十五万,分三队而行,于路又连接刘延告急文书。操先提五万军亲临白马,靠土山札住。又是一座土山。遥望山前平川旷野之地,颜良前部精兵十万,排成阵势。操骇然,回顾吕布旧将宋宪曰:“吾闻汝乃吕布部下猛将,今可与颜良一战。”宋宪领诺,绰槍上马,直出阵前。颜良横刀立马于门旗下;见宋宪马至,良大喝一声,纵马来迎。战不三合,手起刀落,斩宋宪于阵前。曹操大惊曰:“真勇将也!”魏续曰:“杀我同伴,愿去报仇!”操许之。续上马持矛,径出阵前,大骂颜良。良更不打话,交马一合,照头一刀,劈魏续于马下。吕布之马,已为关公所骑;吕布之将,又为颜良所杀。操曰:“今谁敢当之?”徐晃应声而出,与颜良战二十合,败归本阵。写得颜良声势,越衬得云长声势。诸将栗然。曹操收军,良亦引军退去。操见连折二将,心中忧闷。程昱曰:“某举一人,可敌颜良。”操问是谁。昱曰:“非关公不可。”操曰:“吾恐他立了功便去。”昱曰:“刘备若在,必投袁绍。今若使云长破袁绍之兵,绍必疑刘备而杀之矣。备既死,云长又安往乎?”是直欲借云长之手以杀玄德也,昱之计亦谲矣哉!操大喜,遂差人去请关公。关公即入辞二嫂。二嫂曰:“叔今此去,可打听皇叔消息。”早为后回伏线。关公领诺而出,提青龙刀,上赤兔马,此关公第一次试马。○青龙、赤兔,正复成对。引从者数人,直至白马来见曹操。操叙说颜良连诛二将:“勇不可当,特请云长商议。”关公曰:“容某观之。”操置酒相待。忽报颜良搦战,操引关公上土山观看。操与关公坐,诸将环立。所谓以客礼相待。曹操指山下颜良排的阵势,旗帜鲜明,枪刀森布,严整有威,乃谓关公曰:“河北人马如此雄壮!”关公曰:“以吾观之,如土鸡瓦犬耳!”语殊趣。○鸡犬矣,又以土瓦为之,轻之殊甚。操又指曰:“麾盖之下,绣袍金甲,持刀立马者,乃颜良也。”关公举目一望,谓操曰:“吾观颜良,如插标卖首耳!”山前颜铺,出卖首级,不误主顾。○关公出语,亦甚风流。然则世之建虚名者,大半皆卖首之标矣。操曰:“未可轻视。”夸奖颜良,正激怒关公。不用请他,却用激他,奸甚。关公起身曰:“某虽不才,愿去万军中取其首级,来献丞相。”张辽曰:“军中无戏言,云长不可忽也。”亦激他一句。关公奋然上马,倒提青龙刀,跑下土山来;凤目圆睁,蚕眉直竖,直冲彼阵。河北军如波开浪裂。关公径奔颜良。颜良正在麾盖下,见关公冲来,方欲问时,关公赤兔马快,早已跑到面前。颜良措手不及,被云长手起一刀,刺于马下。杀得出其不意,所以谓之刺也。忽地下马,割了颜良首级,拴于马项之下。插标卖首,今已被青龙刀买去矣。飞身上马,提刀出阵,如入无人之境。描写神威,真如生龙活虎。河北兵将大惊,不战自乱,曹军乘势攻击,死者不可胜数,马匹器械,抢夺极多。关公纵马上山,众将尽皆称贺。公献首级于操前。操曰:“将军真神人也!”关公曰:“某何足道哉!吾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既念其兄,又夸其弟,公固处处不忘兄弟也。○“探囊取物”与“插标卖首”,正映像成趣。○叙关公一边太热,觉翼德一边太冷,却从关公口中突然一提。操大惊,回顾左右曰:“今后如遇张翼德,不可轻敌。”令写于衣袍襟底以记之。为长板桥伏笔。

  却说颜良败军奔回,半路迎见袁绍,报说被赤面长须使大刀一勇将不知其名,但言其状,在河北军士眼中口中,画出一关公。匹马入阵斩颜良而去,因此大败。绍惊问曰:“此人是谁?”沮授曰:“此必是刘玄德之弟关云长也。”绍大怒,指玄德曰:“汝弟斩吾爱将,汝必通谋,留尔何用!”唤刀斧手推出玄德斩之。使袁绍此时果杀玄德,云长知之,必立誓报仇,务杀袁绍而后死。是既借云长之手以杀玄德,又借云长之手以杀袁绍也。程昱之计,真是可畏。正是:

  初见方为座上客,此日几同阶下囚。

  未知玄德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8 慕容剑
第二十六回 袁本初损兵折将 关云长挂印封金

  今人见关公为汉寿亭侯,遂以“汉”为国号,而直称之曰“寿亭侯”,即博雅家亦时有此。此起于俗本演义之误也。俗本云:“曹瞒铸寿亭侯印贻公而不受,加以汉字而后受。”是齐东野人之语,读者不察,遂为所误。夫汉寿,地名也。亭侯,爵名也。汉有亭侯、乡侯、通侯之名,如孔愉为余不亭侯,钟繇为东武亭侯,玄德为宜城亭侯之类。<蜀志>:“大将军费祎会诸将于汉寿。”则汉寿亭侯犹言汉寿之亭侯耳,岂可去“汉”字而以“寿亭侯”为名耶?鸡笼山关庙内题主曰:“汉前将军汉寿亭侯之神。”本自了然。余则谓当于外额亦加一汉,曰“汉汉寿亭侯之祠”,则人人洞晓矣。俗本之误,今依古本校正。

  曹操弃粮与马以饵敌,损金与印以饵士。同一饵也,欲杀之则饵之,欲用之则亦饵之。然文丑为操所饵,关公必不为操所饵,操亦无可如何耳。

  颜良之死,出其不意;文丑之死,则非出其不意也。使丑亦如龚都之以玄德消息告云长,则必不至于死。故公之刺颜良,或为颜良惜;公之诛文丑,更不得为文丑惜。关公之斩袁将者再,袁绍之欲杀玄德者亦再,玄德此时,其不死也间不容发,而关公陷于不知。直待见孙干、遇龚都,而始知我之所以报曹操者,几至于杀玄德,则安得不流涕北顾、奋然而决去哉!即使曹操追公而杀之,公所不顾也。即袁绍仇公而杀之,亦公所不顾也。前之爱一死,所以全其嫂;今之轻一死,所以报其兄。观其“见兄一面,万死不辞”之语,真一字一血泪矣。

  曹操一生奸伪,如鬼如蜮,忽然遇着堂堂正正、凛凛烈烈、皎若青天、明若白日之一人,亦自有“珠玉在前,觉吾形秽”之愧,遂不觉爱之敬之,不忍杀之。此非曹操之仁有以容纳关公,乃关公之义有以折服曹操耳。虽然,吾奇关公,亦奇曹操。以豪杰折服豪杰不奇,以豪杰折服奸雄则奇;以豪杰敬爱豪杰不奇,以奸雄敬爱豪杰则奇。夫豪杰而至折服奸雄,则是豪杰中有数之豪杰;干雄而能敬爱豪杰,则是奸雄中有数之奸雄也。

  人情未有不爱财与色者也;不爱财与色,未有不重爵与禄者也;不重爵与禄,未有不重人之推心置腹、折节敬礼者也。曹操所以驾驭人才,笼络英俊者,恃此数者已耳。是以张辽旧事吕布,徐晃旧事杨奉,贾诩旧事张绣,文聘旧事刘表,张合乃袁绍之旧臣,庞德乃马超之旧将,无不弃故从新,乐为之死。独至关公,而心恋故主,坚如铁石。金银美女之赐,不足以移之;偏将军、汉寿亭侯之封,不足以动之;分庭抗礼、杯酒交欢之异数,不足以夺之:夫而后奸雄之术穷矣。奸雄之术既穷,始骇天壤间不受驾驭、不受笼络者,乃有如此之一人,即欲不吁嗟、景仰,安可得乎?

  来得明白,去得明白。推斯志也,纵无二嫂之羁绊而孑然一身,亦必不绐曹操而遁去也。明知袁绍为曹操之仇,而致书曹操明明说出,更不隐讳。不知兄在,则斩其将;既知兄在,则归其处:心事无不可对人言者。有人如此,安得不与日月争光。

  却说袁绍欲斩玄德。玄德从容进曰:“明公只听一面之词,而绝向日之情耶?备自徐州失散,二弟云长未知存否。天下同貌者不少,岂赤面长须之人,即为关某也?明公何不察之?”此时云长尚在疑似之间,故玄德只说不是云长以解之。袁绍是个没主张的人,闻玄德之言,责沮授曰:“误听汝言,险杀好人。”第一次欲杀,被玄德躲过。遂仍请玄德上帐坐,议报颜良之仇。帐下一人应声而进曰:“颜良与我如兄弟,今被曹贼所杀,我安得不雪其恨?”玄德视其人,身长八尺,面如獬豸,乃河北名将文丑也。文丑之意,只在报颜良之仇,更不去打听关公消息,故卒为关公所杀也。袁绍大喜曰:“非汝不能报颜良之仇。吾与十万军兵,便渡黄河,追杀曹贼!”沮授曰:“不可。今宜留屯延津,分兵官渡,乃为上策。若轻举渡河,设或有变,众皆不能还矣。”沮授分兵守险之说,亦与田丰相合。绍怒曰:“皆是汝等迟缓军心,迁延日月,有妨大事!岂不闻‘兵贵神速’乎?”既知兵贵神速,何以前番两次不肯速战?沮授出,叹曰:“上盈其志,下务其功;悠悠黄河,吾其济乎!”与田丰以杖击地之言,亦复相同。遂托疾不出议事。玄德曰:“备蒙大恩,无可报效,意欲与文将军同行:一者报明公之德,二者就探云长的实信。”玄德意只重在此句。绍喜,唤文丑与玄德同领前部。文丑曰:“刘玄德屡败之将,于军不利。既主公要他去时,某分三万军,教他为后部。”若使玄德在前,文丑不至于死。于是文丑自领七万军先行,令玄德引三万军随后。

  且说曹操见云长斩了颜良,倍加钦敬,表奏朝廷,封云长为汉寿亭侯,汉寿地名,亭侯爵名。俗本此处多讹,今依古本削去。铸印送关公。为后挂印张本。忽报:“袁绍又使大将文丑渡黄河,已据延津之上。”操乃先使人移徙居民于西河,然后自领兵迎之。传下将令:以后军为前军,以前军为后军,文丑与玄德分前、后军,曹操却以前军、后军互相倒转。粮草先行,军兵在后。谲诈得妙。吕虔曰:“粮草在先,军兵在后,何意也?”操曰:“粮草在后,多被剽掠,故令在前。”此是假话。虔曰:“倘遇敌军劫去,如之奈何?”操曰:“且待敌军到时,却又理会。”只不说明。虔心疑未决。操令粮食辎重沿河堑至延津。操在后军,听得前军发喊,急教人看时,报说:“河北大将文丑兵至,我军皆弃粮草,四散奔走。后军又远,将如之何?”操以鞭指南阜曰:“此可暂避。”谲诈得妙。人马急奔土阜。操令军士皆解衣卸甲少歇,尽放其马。既弃粮,又弃马,真令人不测。文丑军掩至。众将曰:“贼至矣!可急收马匹,退回白马!”荀攸急止之曰:“此正可以饵敌,何故反退?”荀攸独知曹操之意。操急以目视荀攸而笑。攸知其意,不复言。曹操只不要说明。文丑军既得粮草车仗,又来抢马。军士不依队伍,自相杂乱。曹操却令军将一齐下土山击之,文丑军大乱。曹兵围裹将来,文丑挺身独战。军士自相践踏,文丑止遏不住,只得拨马回走。曹操能兵。操在土阜上指曰:“文丑为河北名将,谁可擒之?”张辽、徐晃飞马齐出,大叫:“文丑休走!”文丑回头见二将赶上,遂按住铁槍,拈弓搭箭,正射张辽。徐晃大叫:“贼将休放箭!”张辽低头急躲,一箭射中头盔,将簪缨射去。辽奋力再赶,坐下战马又被文丑一箭射中面颊,那马跪倒前蹄,张辽落地。文丑回马复来,徐晃急轮大斧,截住厮杀。只见文丑后面军马齐到,晃料敌不过,拨马而回,文丑沿河赶来。此亦先写文丑声势,以衬云长声势。忽见十余骑马,旗号翩翻,一将当头提刀飞马而来,乃关云长也。突如其来,与斩颜良时又自一样气色。大喝:“贼将休走!”与文丑交马,战不三合,文丑心怯,拨马绕河而走。关公马快,赶上文丑,脑后一刀,将文丑斩下马来。曹操在土阜上,见关公砍了文丑,大驱人马掩杀。河北军大半落水,沮授言不可渡河,此处方验。粮草马匹仍被曹操夺回。如垂棘之璧,屈产之乘。

  云长自变量骑东冲西突,正杀之间,刘玄德领三万军随后到。读者至此,必谓二人相会矣。前面哨马探知,报与玄德云:“今番又是红面长髯的斩了文丑。”但闻其形,未见其人。玄德慌忙骤马来看,隔河望见一簇人马,往来如飞,旗上写着“汉寿亭侯关云长”七字。但见其旗,不见其面。玄德暗谢天地曰:“原来吾弟果然在曹操处!”知其在曹而反喜者,信其必不降操也。欲待招呼相见,被曹兵大队拥来,只得收兵回去。此时宜必相见矣,而意不相见。方喜在原之近,又恨陟冈之远,咫尺天涯,为之一叹。袁绍接应至官渡,下定寨栅。郭图、审配入见袁绍,说:“今番又是关某杀了文丑,刘备佯推不知。”袁绍大怒,骂曰:“大耳贼!焉敢如此!”少顷,玄德至,绍令推出斩之。读者至此,为玄德吃吓,又代关公吃吓。玄德曰:“某有何罪?”绍曰:“你故使汝弟又坏我一员大将,如何无罪?”玄德曰:“容伸一言而死。曹操素忌备,今知备在明公处,恐备助公,故特使云长诛杀二将。公知必怒。此借公之手以杀刘备也。愿明公思之。”程昱所言,不出玄德之料。袁绍曰:“玄德之言是也。汝等几使我受害贤之名。”第二番欲杀,又被玄德躲过。喝退左右,请玄德上帐而坐。玄德谢曰:“荷明公宽大之恩,无可补报。欲令一心腹人,持密书去见云长,使知刘备消息。彼必星夜来到,辅佐明公,共诛曹操,以报颜良、文丑之仇,若何?”前者云长尚在疑似之间,则玄德只言不是云长以解之;今者云长更无疑惑矣,则又言招来云长以解之。袁绍大喜曰:“吾得云长,胜颜良、文丑十倍也。”还记虎牢关前,盟主高坐而叱之否?玄德修下书札,未有人送去。此时不即寄去,又作一顿,妙。

  绍令退军武阳,连营数十里,按兵不动。又是虎头蛇尾。操乃使夏侯惇领兵守住官渡隘口,自己班师回许都,大宴众官,贺云长之功。因谓吕虔曰:“昔日吾以粮草在前者,乃饵敌之计也。惟荀公达知吾心耳。”此时方纔说明。众皆叹服。正饮宴间,忽报:“汝南有黄巾刘辟、龚都,甚是猖獗。曹洪累战不利,乞遣兵救之。”云长闻言,进曰:“关某愿施犬马之劳,破汝南贼寇。”惟其急欲归刘,故急欲报曹耳。操曰:“云长建立大功,未曾重酬,岂可复劳征进?”公曰:“关某久闲,必生疾病。愿再一行。”英雄语。玄德“髀肉复生”之叹,亦是此意。曹操壮之,点兵五万,使于禁、乐进为副将,次日便行。荀彧密谓操曰:“云长常有归刘之心,倘知消息必去,不可频令出征。”操曰:“今次取功,吾不复教临敌矣。”

  且说云长领兵将近汝南,札住营寨。当夜营外拿了两个细作人来。云长视之,内中认得一人,乃孙干也。来得突兀,出于意外。关公叱退左右,问干曰:“公自溃散之后,一向踪迹不闻,今何为在此处?”干曰:“某自逃难,飘泊汝南,幸得刘辟收留。孙干一向踪迹,只用他口中一句叙出,极省笔。今将军为何在曹操处?未识甘、糜二夫人无恙否?”关公因将上项事细说一遍。干曰:“近闻玄德公在袁绍处,欲往投之,未得其便。今刘、龚二人归顺袁绍,相助攻曹。天幸得将军到此,因特令小军引路,教某为细作,来报将军。来日二人当虚败一阵,公可速引二夫人投袁绍处,与玄德公相见。”玄德寄书未到,孙干相见在前。云长欲知乃兄消息,不从河北知之,却从汝南知之,皆出意外。关公曰:“既兄在袁绍处,吾必星夜而往。但恨吾斩绍二将,恐今事变矣。”恐事变者,非恐袁绍杀己也,恐因此而玄德又不在袁绍处耳。干曰:“吾当先往探彼虚实,再来报将军。”公曰:“吾见兄长一面,虽万死不辞。言兄长果然在袁绍处,则绍虽欲杀我,亦必往也。今回许昌,便辞曹操也。”当夜密送孙干去了。次日,关公引兵出,龚都披挂出阵。关公曰:“汝等何故背反朝廷?”都曰:“汝乃背主之人,何反责我?”关公曰:“我何为背主?”都曰:“刘玄德在袁本初处,汝却从曹操,何也?”孙干在营中密语,龚都在阵上明言。○为后文军士报二夫人张本。关公更不打话,拍马舞刀向前。龚都便走,关公赶上。都回身告关公曰:“故主之恩,不可忘也。公当速进,我让汝南。”让汝南者,欲其立功报曹,以便速去耳。关公会意,驱军掩杀。刘、龚二人佯输诈败,四散去了。云长夺得州县,安民已定,班师回许昌。曹操出郭迎接,赏劳军士。宴罢,云长回家,参拜二嫂于门外。甘夫人曰:“叔叔两番出军,可知皇叔音信否?”公答曰:“未也。”此时不即实告,是精细处。关公退,二夫人于门内痛哭曰:“想皇叔休矣!二叔恐我姊妹烦恼,故隐而不言。”将闻喜信,反先痛哭,叙事至此,又复一顿。正哭间,有一随行老军,听得哭声不绝,于门外告曰:“夫人休哭,主人现在河北袁绍处。”不用关公说知,却用军人报信,事曲而文亦曲。夫人曰:“汝何由知之?”军曰:“跟关将军出征,有人在阵上说来。”应龚都语。夫人急召云长,责之曰:“皇叔未尝负汝,汝今受曹操之恩,顿忘旧日之义,不以实情告我,何也?”关公顿首曰:“兄今委实在河北,未敢教嫂嫂知者,恐有泄漏也。恐有泄漏者,公意曹操不知玄德在河北耳。岂知操固与程昱筹之熟耳。事须缓图,不可欲速。”为欲待孙干回报也,却又不说明,妙。甘夫人曰:“叔宜上紧。”公退,寻思去计,坐立不安。

  原来于禁探知刘备在河北,报与曹操。公则必待孙干报而后知,操岂待于禁报而后知耶?操令张辽来探关公意。关公正闷坐,张辽入贺曰:“闻兄在阵上知玄德音信,特来贺喜。”公方欲秘之,而辽已明言之,妙。关公曰:“故主虽在,未得一见,何喜之有?”辽既明言,公即不隐讳。辽曰:“兄与玄德交,比弟与兄交何如?”公曰:“我与兄,朋友之交也。我与玄德,是朋友而兄弟、兄弟而又主臣者也,岂可共论乎?”看他轻重较然,只二语中,已备五伦之三矣。辽曰:“今玄德在河北,兄往从否?”关公曰:“昔日之言,安肯背之!文远须为我致意丞相。”直心口快。张辽将关公之言,回告曹操,操曰:“吾自有计留之。”恐亦无甚妙计矣。

  且说关公正寻思间,忽报有故人相访。读者至此,必谓孙干有信至矣。及请入,却不相识。关公问曰:“公何人也?”答曰:“某乃袁绍部下南阳陈震也。”关公大惊,急退左右,问曰:“先生此来,必有所为?”震出书一缄,递与关公。公视之,乃玄德书也。玄德寄书人直至此处方来,来得突兀,出人意外。其略云:

  备与足下自桃园缔盟,誓以同死。今何中道相违,割恩断义?君必欲取功名、图富贵,愿献备首级以成全功。两番几被袁绍所杀,故言之激如此。书不尽言,死待来命。

  关公看书毕,大哭曰:不得不哭。“某非不欲寻兄,奈不知所在也。安肯图富贵而背旧盟乎?”既得此书,则知玄德尚在袁绍处,不必待孙干回报。而公之去,更不容缓矣。震曰:“玄德望公甚切,公既不背旧盟,宜速往见。”关公曰:“人生天地间,无终始者,非君子也。吾来时明白,去时不可不明白。明明白白,是公一生过人处。吾今作书,烦公先达知兄长,容某辞却曹操,奉二嫂来相见。”震曰:“倘曹操不允。为之奈何?”陈震之意,公不告而竟去;公为人明白,则必告而后去。公曰:“吾宁死,岂肯久留于此!”言不死则必告,不去则必死也。震曰:“公速作回书,免致刘使君悬望。”关公写书答云:

  窃闻义不负心,忠不顾死。自幼读书,粗知礼义,观羊角哀、左伯桃之事,未尝不三叹而流涕也。前守下邳。内无积粟,外听援兵,欲即效死,奈有二嫂之重,未敢断首捐躯,致负所托,故尔暂且羁身,冀图后会。近至汝南,方知兄信,即当面辞曹公,奉二嫂归。羽但怀异心,神人共戮。披肝沥胆,笔楮难穷。瞻拜有期,伏惟照鉴。玄德来书,从关公眼中看出;关公答书,却从关公笔下写出,叙得参差有致。

陈震得书自回。

  关公入内告知二嫂,随即至相府拜辞曹操。操知来意,乃悬回避牌于门。操所谓有计留之者,别无他计,只是一个不肯相见耳。关公怏怏而回。命旧日跟随人役,收拾车马,早晚伺候;分付宅中所有原赐之物,尽皆留下,分毫不可带去。一尘不染,澄然以清。次日再往相府辞谢,门首又挂回避牌。操此时留公之计亦穷矣。关公一连去了数次,皆不得见。省笔。乃往张辽家相探,欲言其事。辽亦托疾不出。此想亦曹操之故也。关公思曰:“此曹丞相不容我去之意。我去志已决,岂可复留!”即写书一封,辞谢曹操。书略曰:

  羽少事皇叔,誓同生死;皇天后土,实闻斯言。前者下邳失守,所请三事,已蒙恩诺。今探知故主现在袁绍军中,明明说出,更不隐讳。回思昔日之盟,岂容违背?新恩虽厚,旧义难忘。兹特奉书告辞,伏惟照察。其有余恩未报,愿以俟之异日。为后文华容道伏线。

  写毕封固,差人去相府投递;一面将累次所受金银,一一封置库中,悬汉寿亭侯印于堂上,封金挂印,至今传为千古美谈。请二夫人上车。关公上赤兔马,手提青龙刀,率领旧日跟随人役,护送车仗,径出北门。果于去,勇于去,更不踌躇疑沮于其去。门吏挡之。关公怒目横刀,大喝一声,门吏皆退避。先为五关斩将作一引。关公既出门,谓从者曰:“汝等护送车仗先行,但有追赶者,吾自当之,勿得惊动二位夫人。”从者推车,望官道进发。

  却说曹操正论关公之事未定,左右报关公呈书。操即看毕,大惊曰:“云长去矣!”四字有无限爱惜、无限嗟呀之意。○曹操见书是第一段。忽北门守将飞报:“关公夺门而去,车仗鞍马二十余人,人数在北门守将口中补出。皆望北行。”北门守将来报是第二段。又关公宅中人来报说:“关公尽封所赐金银等物。美女十人,另居内室。此句又于关公宅中人口内补出。其汉寿亭侯印,悬于堂上。丞相所拨人役,皆不带去,只带原跟从人及随身行李,出北门去了。”关公宅中人来报是第三段。只关公一去,用三段文字以描写之。来得昂藏,去亦去得英烈。众皆愕然。一将挺身出曰:“某愿将铁骑三千,去生擒关某,献与丞相!”众视之,乃将军蔡阳也。预为后文斩蔡阳伏笔。正是:

  欲离万丈蛟龙穴,又遇三千狼虎兵。

  蔡阳要赶关公,毕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9 慕容剑
第二十七回 美髯公千里走单骑 汉寿侯五关斩六将

  吾读此回而叹曹操之义,又未尝不叹曹操之奸也。其于关公之去,赠金、赠袍,亲自送行,而独吝一纸文凭,不即给与。使关公而死于卞喜之伏兵,或死于王植之纵火,则操必曰:“非我也,守关将吏也。”己则居爱贤之名,而但责将吏以误杀之罪,斯其奸不已甚欤!以小人而行君子之事,则虽似君子,而终怀小人之心。今人但见“各为其主”之语;便啧啧曹操不置,可谓不知鸟之雌雄矣。

  文有伏线之妙。荥阳城中之事,先于东岭关前伏线,此即伏于一回之内者也。玉泉山顶之事,早于镇国寺中伏线,此伏于数十回之前者也。其间一传家信,一叙乡情,闲闲冷冷,极没要紧处却是极要紧处。如此叙事,虽龙门复生,无以过之。

  关公斩蔡阳在后回,而此回先有蔡阳欲赶关公一段文字;廖化归关尚隔十数回,而此回先有廖化救二夫人一段文字:皆所谓隔年下种者也。至于关公,行色匆匆,途中所历,忽然遇一少年,忽然遇一老人,忽然遇一强盗,忽然遇一和尚:点缀生波,殊不寂寞。天然有此妙事,助成此等妙文。若但过一关杀一将,五处关隘一味杀去,有何意趣?

  自二十五回至此,皆为云长立传,而玄德、翼德两边,未免冷淡。乃于白马之役,忽有翼德探囊取物一语,文中虽无翼德,而翼德之威灵如见。至于玄德行藏,或在袁绍一边玫书,或在关公一边接柬,或在龚都阵上口传,或在孙干途中备述:处处提照出来,更不疏漏。真叙事妙品。

  关公此行,其难有三。保二嫂车仗而行,必须缓辔相随,非比独行可以驰骋,虽有千里马,无所用之,一难也。自许昌而出,关隘重重,非止一处两处,可以侥幸而越,二难也。又所投之处乃曹操之 仇,守关将士防御甚严,非比别处可以通融,三难也。有此三难,卒能脱然而去,虽邀天幸,实仗神威。总之,志不决,虽易者亦难;志既决,虽难者亦易耳。

  五关斩将,非关公之意也,观其不杀刘延可见矣。延虽不肯借,而不敢拒公,则公竟舍之而不杀。推此而论,使胡班救公之后,王植不追,公亦何必索植而杀之乎。其余或以力敌,或以计害,皆不得已而杀之耳。故曰非公意也。

  却说曹操部下诸将中,自张辽而外,只有徐晃与云长交厚,其余亦皆敬服。独蔡阳不服关公,故今日闻其去,欲往追之。操曰:“不忘故主,来去明白,真丈夫也。汝等皆当效之。”操视诸将中未尝有此人。遂叱退蔡阳,不令去赶。程昱曰:“丞相待关某甚厚,今彼不辞而去,乱言片楮,冒渎钧威,其罪大矣。若纵之使归袁绍,是与虎添翼也。不若追而杀之,以绝后患。”又是一个要赶的。操曰:“吾昔已许之,岂可失信!彼各为其主,勿追也。”袁绍欲杀玄德,而曹操不追关公。有始有终,是曹操高袁绍一头地。因谓张辽曰:“云长封金挂印,财贿不以动其心,爵禄不以移其志,此等人吾深敬之。操所以饵人者,不过财贿、爵禄耳。今二者不足以动关公,操安得不敬。想他去此不远,我一发结识他做个人情。汝可先去请住他,待我与他送行,更以路费征袍赠之,使为后日记念。”既不追之,则必饯之,索性加厚一倍。有心人算计,往往如此。张辽领命,单骑先往。曹操自变量十骑随后而来。却说云长所骑赤兔马,日行千里,本是赶不上;因欲护送车仗,不敢纵马,按辔徐行。忽听背后有人大叫:“云长且慢行!”公此时必谓追兵至矣。回头视之,见张辽拍马而至。尊恙已愈乎?关公教车仗从人,只管望大路紧行,为后被劫伏笔。自己勒住赤兔马,按定青龙刀,问曰:“文远莫非欲追我回乎?”辽曰:“非也。丞相知兄远行,欲来相送,特先使我请住台驾,别无他意。”关公曰:“便是丞相铁骑来,吾愿决一死战!”其言刚甚。遂立马于桥上望之。见曹操自变量十骑,飞奔前来,背后乃是许褚、徐晃、于禁、李典之辈。操见关公横刀立马于桥上,此时何不挂回避牌?恐关公此时,反急欲回避矣。令诸将勒住马匹,左右排开。关公见众人手中皆无军器,方始放心。操曰:“云长行何太速?”关公于马上欠身答曰:“关某前曾禀过丞相,今故主在河北,不由某不急去。累次造府,不得参见,故拜书告辞,封金挂印纳还丞相。望丞相勿忘昔日之言。”言简而意尽。操曰:“吾欲取信于天下,安肯有负前言。恐将军途中乏用,特具路资相送。”一将便从马上托过黄金一盘。关公曰:“累蒙恩赐,尚有余资。留此黄金,以赏将士。”其人光明,其言磊落。操曰:“特以少酬大功于万一,何必推辞?”关公曰:“区区微劳,何足挂齿。”操笑曰:“云长天下义士,恨吾福薄,不得相留。自叹缘悭分浅,乃爱极慕极之语。锦袍一领,略表寸心。”令一将下马,双手捧袍过来。云长恐有他变,不敢下马,精细。用青龙刀尖挑锦袍披于身上,勒马回头称谢曰:“蒙丞相赐袍,异日更得相会。”须贾以绨袍而得以不死,则曹操袍可留异日华容道一命矣。遂下桥望北而去。许褚曰:“此人无礼太甚,何不擒之?”操曰:“彼一人一骑,吾数十余人,安得不疑?代为之解。吾言既出,不可追也。”又自为解。曹操自引众将回城,于路叹想云长不已。见如此人,安得不惜别?

  不说曹操自回。且说关公来赶车仗。约行三十里,却只不见。不知读者至此,必疑是曹操使人截去矣。云长心慌,纵马四下寻之。忽见山头一人,高叫:“关将军且住!”与张辽背后相呼正复相似,不知者读自此,又疑是曹操使人来留公矣。云长举目视之,只见一少年,黄巾锦衣,持枪跨马,马项下悬着首级一颗,引百余步卒,飞奔前来。奇。公问曰:“汝何人也?”少年弃枪下马,拜伏于地。云长恐是诈,精细。勒马持刀问曰:“壮士愿通姓名。”答曰:“吾本襄阳人,姓廖,名化,字符俭。因世乱流落江湖,聚众五百余人,劫掠为生。恰纔同伴杜远下山巡哨,误将两夫人劫掠上山。吾问从者,知是大汉刘皇叔夫人,且闻将军护送在此,吾即欲送下山来。杜远出言不逊,被某杀之。今献头与将军请罪。”此事只在廖化口中叙出,省笔。关公曰:“二夫人何在?”化曰:“现在山中。”关公教急取下山。不移时,百余人簇拥车仗前来。关公下马停刀,叉手于车前问候曰:“二嫂受惊否?”二夫人曰:“若非廖将军保全,已被杜远所辱。”又在二夫人口中略述一遍。关公问左右曰:“廖化怎生救夫人?”左右曰:“杜远劫上山去,就要与廖化各分一人为妻。廖化问起根由,好生拜敬,杜远不从,已被廖化杀了。”又在左右口中详述一遍。关公听言,乃拜谢廖化。廖化欲以部下人送关公,关公寻思:“此人终是黄巾余党,未可作伴。”乃谢却之。精细。廖化又拜送金帛,关公亦不受。丞相之金且不受,何况强盗之金乎?然不受丞相之金、亦不受强盗之金者,其视丞相之金与强盗之金,无以异也。廖化拜别,自引人伴投山谷中去了。廖化终从关公,而此处不即相从合而暂离,遥为后文伏线,妙。云长将曹操赠袍事,告知二嫂,催促车仗前行。至天晚,投一村庄安歇。庄主出迎,须发皆白,问曰:“将军姓甚名谁?”关公施礼曰:“吾乃刘玄德之弟关某也。”老人曰:“莫非斩颜良、文丑的关公否?”二人为河北名将,而公能杀之,则杀名将者之为名将,其名更着矣。○前卷事又从老人口中一提。公曰:“便是。”老人大喜,便请入庄。关公曰:“车上还有二位夫人。”老人便唤妻女出迎。二夫人至草堂上,关公叉手立于二夫人之侧。老人请公坐,公曰:“尊嫂在上,安敢就坐!”极似范蠡在石室中光景。老人乃令妻女请二夫人入内室款待,自于草堂款待关公。关公问老人姓名。老人曰:“吾姓胡,名华。桓帝时曾为议郎,致仕归乡。今有小儿胡班,在荣阳太守王植部下为从事。将军若从此处经过,某有一书寄与小儿。”未至第一关,先为第四关脱难伏线,妙。关公允诺。次日早膳毕,请二嫂上车,取了胡华书信,相别而行,取路投洛阳来。

  前至一关,名东岭关。第一关。把关将姓孔,名秀,引五百军兵在岭上把守。当日关公押车仗上岭,军士报知孔秀,秀出关来迎。关公下马,与孔秀施礼。秀曰:“将军何往?”公曰:“某辞丞相,特往河北寻兄。”秀曰:“河北袁绍,正是丞相对头。将军此去,必有丞相文凭。”前曹操送行,赠金、赠袍,而不与以文凭,是不留而留,送而不送也。公曰:“因行期慌迫,不曾讨得。”不说曹操不给,只说自己不讨。秀曰:“既无文凭,待我差人禀过丞相,方可放行。”关公曰:“待去禀时,须误了我行程。”秀曰:“法度所拘,不得不如此。”关公曰:“汝不容我过关乎?”其语渐硬。秀曰:“汝要过去,留下老小为质。”此言无礼。关公大怒,不得不怒。举刀就杀孔秀。秀退入关去,鸣鼓聚军,披挂上马,杀下关来,大喝曰:“汝敢过去么?”关公约退车仗,纵马提刀,竟不打话,直取孔秀,秀挺枪来迎。两马相交,只一合,钢刀起处,孔秀尸横马下。孔秀前恭后倨,关公亦先礼后兵。○斩却一将。众军便走。关公曰:“军士休走。吾杀孔秀,不得已也,可见五关斩将,原非关本意。与汝等无干。借汝众军之口,传语曹丞相,言孔秀欲害我,我故杀之。”恺切周至之及。众军俱拜于马前。关公即请二夫人车仗出关,望洛阳进发。第二关。

  早有军士报知洛阳太守韩福。韩福急聚众将商议。牙将孟坦曰:“既无丞相文凭,即系私行。若不阻挡,必有罪责。”畏曹操,故不畏关公。韩福曰:“关公勇猛,颜良、文丑俱为所杀。又将杀颜良、文丑一提。今不可力敌,只须设计擒之。”孟坦曰:“吾有一计:先将鹿角拦定关口,待他到时,小将引兵和他交锋,佯败诱他来追。公可用暗箭射之。若关某坠马,即擒解许都,必得重赏。”既欲免罪,又伏贪赏。商议停当,人报关公车仗已到。韩福弯弓插箭,引一千人马摆列关口,问:“来者何人?”关公马上欠身言曰:“吾汉寿亭侯关某,敢借过路。”韩福曰:“有曹丞相文凭否?”已知其无,却又假问。关公曰:“事冗不曾讨得。”韩福曰:“吾奉承相钧命,镇守此地,专一盘诘往来奸细。若无文凭,即系逃窜。”关公怒曰:“东岭孔秀,已被吾杀。汝亦欲寻死耶?”韩福曰:“谁人与我擒之?”孟坦出马,轮双刀来取关公。关公约退车仗,拍马来迎。孟坦战不三合,拨回马便走。关公赶来。孟坦只指望引诱关公,不想关公马快,早已赶上,只一刀砍为两段。关公勒马回来,韩福闪在门首,尽力放了一箭,正射中关公左臂。公用口拔出箭,血流不住,飞马径奔韩福,冲散众军,韩福急走不迭,关公手起刀落,带头连肩斩于马下。此头与肩,足以报吾臂之恨矣。○斩却三将。杀散众军,保护车仗。

  关公割帛束住箭伤,于路恐人暗算,不敢久住,连夜投沂水关来。第三关。把关将乃并州人氏,姓卞,名喜,善使流星锤,原是黄巾余党,廖化是强盗余党,卞喜亦是强盗余党。乃既做官之强盗,反不若未做官之强盗能识好人也。后投曹操,拨来守关。当下闻知关公将到,寻思一计,就关前镇国寺中,埋伏下刀斧手二百余人,诱关公至寺,约击盏为号,欲图相害。在佛地上谋杀好人,是强盗所为,然未必非和尚所为也。安排已定,出关迎接关公。公见卞喜来迎,便下马相见。喜曰:“将军名震天下,谁不敬仰!今归皇叔,足见忠义!”小人欺君子,偏能为君子之言。关公诉说斩孔秀、韩福之事。卞喜曰:“将军杀之是也。某见丞相,代禀衷曲。”言之太甘,其中必苦。关公甚喜,同上马过了沂水关,到镇国寺前下马。众僧鸣钟出迎。原来那镇国寺乃汉明帝御前香火院,本寺有僧三十余人。内有一僧,却是关公同乡人,法名普净。当下普净已知其意,向前与关公问讯,胡班救关公,却于胡华家先期伏线;普净救关公,即在镇国寺当日相逢。曰:“将军离蒲东几年矣?”关公曰:“将及二十年矣。”普净曰:“还认得贫僧否?”虽然当日相逢,却叙昔年旧识。然则伏线又在二十年之前。公曰:“离乡多年,不能相识。”普净曰:“贫僧家与将军家只隔一条河。”离乡人好与同乡人言乡,出家人亦与俗家人言家。卞喜见普净叙出乡里之情,恐有走泄,乃叱之曰:“吾欲请将军赴宴,汝僧人何得多言!”关公曰:“不然。乡人相遇,安得不叙旧情耶?”不是“逢僧话”,却是叙乡情;不是“浮生半日闲”,却是旅况几年阔。如借<西湘>曲者,不是“随喜到”,却是“望蒲东”耳。普净请关公方丈待茶。关公曰:“二位夫人在车上,可先献茶。”普净教取茶先奉夫人,然后请关公入方丈。普净以手举所佩戒刀,以目视关公,此僧大通,是慧明不是法聪。公会意,命左右持刀紧随。卞喜请关公于法堂筵席。关公曰:“卞君请关某,是好意,还是歹意?”卞喜未及回言,关公早望见壁衣中有刀斧手,乃大喝卞喜曰:“吾以汝为好人,安敢如此!”卞喜知事泄,大叫:“左右下手!”左右方欲动手,皆被关公拔剑砍之。卞喜下堂,繞廊而走,关公弃剑,执大刀来赶。卞喜暗取飞锤,掷打关公。关公用刀隔开锤,赶将入去,一刀劈卞喜为两段。要在佛地上杀好人是真强盗,能在佛地上杀歹人是真菩萨。○斩却四将。随即回身来看二嫂,早有军人围住,见关公来,四下奔走。关公赶散,谢普净曰:“若非吾师,已被此贼害矣。”救关公者普净,杀卞喜者亦普净。杀之而当,杀即生也。普净曰:“贫僧此处难容,收拾衣钵,亦往他处云游也。后会有期,将军保重。”早为玉泉山伏线。关公称谢,护送车仗,往荥阳进发。第四关。

  荥阳太守王植,却与韩福是两亲家。闻得关公杀了韩福,商议欲暗害关公,关公念兄恩,王植重姻谊,闲闲相对。乃使人守住关口。待关公到时,王植出关,喜笑相迎。关公诉说寻兄之事。植曰:“将军于路驱驰,夫人车上劳困,且请入城,馆驿中暂歇一宵,来日登途未迟。”与卞喜一样弱法。关公见王植意甚殷勤,遂请二嫂入城。馆驿中皆铺陈了当。王植请公赴宴,公辞不往;前赴卞喜席,今遂不赴王植席,足见精细。植使人送筵席至馆驿。关公因于路辛苦,请二嫂晚膳毕,就正房歇定。遂吩咐从者各自安歇,饱喂马匹。关公亦解甲憩息。却说王植密唤从事胡班听令曰:“关某背丞相而逃,又于路杀太守并守关将校,死罪不轻!此人武勇难敌。汝今晚点一千军围住馆驿,一人一个火把,待三更时分,一齐放火,不问是谁,尽皆烧死。不用壁中刀斧,却用门外火把。一在日里,一在夜间。吾亦自引军接应。”胡班领命,便点起军士,密将干柴引火之物搬于馆驿门首,约时举事。胡班寻思:“我久闻关云长之名,不识如何模样,试往窥之。”乃至驿中,问驿吏曰:“关将军在何处?”答曰:“正厅上观书者是也。”胡班潜至厅前,见关公左手绰髯,于灯下凭几看书。写得如画。班见了,失声叹曰:“真天人也!”公问何人,胡班入拜曰:“荥阳太守部下从事胡班。”关公曰:“莫非许都城外胡华之子否?”班曰:“然也。”公唤从者于行李中取书付班。普净叙乡情,胡班见家信,又闲闲相对。班看毕,叹曰:“险些误杀忠良!”遂密告曰:“王植心怀不仁,欲害将军,暗令人四面围住馆驿,约于三更放火。今某当先去开了城门,将军急收拾出城。”方信胡华寄书不是闲文。关公大惊,忙披挂提刀上马,请二嫂上车,尽出馆驿。果见军士各执火把听候。关公急来到城边,只见城门已开。关公催车仗急急出城。胡班还去放火。前是王植赚关公,此则胡班赚王植矣。关公行不到数里,背后火把照耀,人马赶来。来送命了。当先王植大叫:“关某休走!”关公勒马,大骂:“匹夫!我与你无仇,如何令人放火烧我?”王植拍马挺枪,径奔关公,被关公拦腰一刀,砍为两段,斩却五将。人马都赶散。关公催车仗速行,于路感胡班不已。为后文胡班归蜀伏笔。

  行至滑州界首,有人报与刘延,延自变量十骑出郭而迎。关公马上欠身而言曰:“太守别来无恙!”照应白马之役。延曰:“公今欲何往?”公曰:“辞了丞相,去寻家兄。”延曰:“玄德在袁绍处,绍乃丞相仇人,如何容公去?”公曰:“昔日曾言定来。”延曰:“今黄河渡口关隘,夏侯惇部将秦琪据守,恐不容将军过渡。”先报一信。公曰:“太守应付船只若何?”延曰:“船只虽有,不敢应付。”无用之人。公曰:“我前者诛颜良、文丑,亦曾与足下解厄,又在关公口中将前事一提。今日求一渡船而不与,何也?”延曰:“只恐夏侯惇知之,必然罪我。”无用之人。关公知刘延无用之人,遂自催车仗前进。有杀有不杀,妙甚。若逢人便杀,便不成关公矣。到黄河渡口,第五关。秦琪引军出问:“来者何人?”关公曰:“汉寿亭侯关某也。”琪曰:“今欲何往?”关公曰:“欲投河北去寻兄长刘玄德,敬来借渡。”琪曰:“丞相公文何在?”公曰:“吾不受丞相节制,有甚公文!”前托言事冗行忙,此则竟说不受节制,更是直捷痛快。琪曰:“吾奉夏侯将军将令,守把关隘,你便插翅,也飞不过去!”关公大怒曰:“你知我于路斩戮拦截者乎?”琪曰:“你只杀得无名下将,敢杀我么?”关公怒曰:“汝比颜良、文丑若何?”又将前事一提。秦琪大怒,纵马提刀,直取关公。二马相交,只一合,关公刀起,秦琪头落。斩却六将。关公曰:“当吾者已死,余人不必惊走。速备船只,送我渡河。”军士急撑舟傍岸。关公请二嫂上船渡河。渡过黄河,便是袁绍地方。关公所历关隘五处,斩将六员。将行程图总结一笔,斩将账总算一盘。后人有诗叹曰:

  挂印封金辞汉相,寻兄遥望远途还。马骑赤兔行千里,刀偃青龙出五关。忠义慨然冲宇宙,英雄从此震江山。独行斩将应无敌,今古留题翰墨间。

  关公于马上自叹曰:“吾非欲沿途杀人,奈事不得已也。曹公知之,必以我为负恩之人矣。”观公此语,知后日华容道相遇,定然不杀。 

  正行间,忽见一骑自北而来,大叫:“云长少住!”关公勒马视之,乃孙干也。关公曰:“自汝南相别,一向消息若何?”干曰:“刘辟、龚都自将军回兵之后,复夺了汝南,此事只在孙干口中补出,好。遣某往河北结好袁绍,请玄德同谋破曹之计。不想河北将士,各相妒忌。田丰尚囚狱中,沮授黜退不用,审配、郭图各自争权,袁绍多疑,主持不定。某与刘皇叔商议,先求脱身之计。今皇叔已往汝南会合刘辟去了。此回叙关公一边,十分热闹;放下玄德一边,未免冷落。今就孙干口中,将河北事细述一遍,笔法又密又省。恐将军不知,反到袁绍处,或为所害,特遣某于路迎接将来。幸于此得见!将军可速往汝南,与皇叔相会。”陈震致书,在孙干未知之前;孙干报信,又在关公已行之后。叙得参差历落。关公教孙干拜见夫人。写得周至。夫人问其动静,孙干备说:“袁绍二次欲斩皇叔,前孙干在汝南时未说此事,故至此方言。今幸脱身往汝南去了。夫人可与云长到此相会。”二夫人皆掩面垂泪。写得入情。关公依言,不投河北去,径取汝南来。本赴河北,忽转汝南。只因古人踪迹无常,遂使后人文字变幻。正行之间,背后尘埃起处,一彪人马赶来,当先夏侯惇大叫:“关某休走!”正是:

  六将阻关徒受死,一军拦路复争锋。

  毕竟关公怎生脱身,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9 慕容剑
第二十八回 斩蔡阳兄弟释疑 会古城主臣聚义

  曹操于关公之行,不使人导之出疆者,阳美其大义而阴忌其归刘,故听彼自往。若其于路阻截而复回,则是不留之留也;若其中途为人所害而死,则是不杀之杀也。迨至斩关而出,渡过黄河,当此之时,留之不可,杀之不得也;于是又恐不见了自己人情,然后令人赍送文凭以示恩厚。斯其设心,不大可见乎?文凭之送,不送于而用文凭之时,而送于不必用文凭之后。读者读至此,慎勿被曹操瞒过也。

  关公既遇廖化,又遇周仓。廖化是黄巾,周仓亦是黄巾。化之从公后于仓,而仓之慕公切于化。夫使仓而不与公遇,不过绿林一豪客耳。今日立厢绘像,仓得捧大刀立于公之侧,竟附公以并垂不朽。可见人贵改图,士贵择主。虽失足雈苻,未尝不可以更新;而单身作仆,胜似拥喽啰称大王也。

  人但知“降汉不降曹”为云长大节,而不知大节如翼德殆视云长而更烈也。云长辨汉与曹甚明,翼德辨汉与曹又甚明。操为汉贼,则从汉贼者亦汉贼;彼误以关公为降曹,故骂曹操并骂关公,而桃园旧好所以不暇顾矣。盖有君臣,然后有兄弟。君臣之义乖,即兄弟之义亦绝。衣带诏之公愤为重,而桃园之私盟为轻。推斯志也,使翼德而处土山之围,宁蹈白刃而死,岂肯权宜变通,姑与曹操周旋乎哉!翼德生平最怒吕布,以其灭伦绝理,故一见便呼为“三姓家奴”,而嗣后屡欲杀之,其怒曹操,亦犹是耳。恶吕布以正父子之伦,恶曹操以正君臣之礼,如翼德者,斯可谓之真孝子,斯可谓之真忠臣。

  翼德失徐州,而云长责之;云长寄许都,而翼德责之。能如此以义相责,方是好兄弟。每怪今人好立朋党;一缔私盟,便互相遮护,虽有大过,不嫌其非。此以水济水耳,岂所称“和而不同”之君子乎?

  玄德之于关公也,隔河望见旗帜而以手加额;翼德之于关公也,古城觌面相逢而绰槍欲战,一兄一弟,何其不同如此哉?曰:既不降曹,而何以在曹?此翼德所以责关公者也。知其身虽在曹,而必不降曹,此玄德所以信关公者也。观弟之责其兄,则能为翼德之兄者,固自不易;观兄之信其弟,则能为云长之主者,大非偶然矣。

  只因关公以弟寻兄、以叔保嫂,遂引出一派亲戚来:胡华与胡班为父子;韩福与王植为姻家;蔡阳与秦琪为甥舅。不唯各主其主,又复各亲其亲矣。至于不杀郭常之子,以存人祀;收养关定之子,以立己嗣:关公父子是初相见,桃园兄弟是重会合,玄德夫妇是再团圆。合前回与此回,殆共成一篇亲亲文字云。

  玄德在许都听满宠报信,但知公孙瓒下落,不知赵子龙下落,令人郁郁不快。关公在汝南见孙干报信,但知玄德下落,并不提起张翼德下落,又令人郁郁不快。今至此回,不约而同,不期而会,不特当日见者快然,即今日读者亦为之快然矣。由前而观,则桃园为初聚义,古城为再聚义;由后而观,则南阳会诸葛方为大聚义,古城合子龙为小聚义也。

  刘、关、张三人两番聚散:一散于吕布之攻小沛,再散于曹操之攻徐州。而玄德则前投曹操,后投袁绍;关公则前在东海,后在许都;翼德则两次俱在芒砀山中。乃叙事者于前之散也,略关、张而独详玄德;于后之散也,则略翼德,稍详玄德,而独甚详关公。所以然者,三面之事,不能并时同叙,故取其事之长者而备载焉,取其事之短者而简括焉。史迁笔法,往往如此。

  前回埋伏后文,此回收拾前文。如胡班、廖化、普净辈,俱于前回埋伏。糜竺、糜芳、简雍、赵云等,俱于此回收拾。

  却说关公同孙干保二嫂向汝南进发,不想夏侯惇领三百余骑,从后追来。孙干保车仗前行。关公回身勒马按刀问曰:“汝来赶我,有失丞相大度。”夏侯惇曰:“丞相无明文传报,汝于路杀人,又斩吾部将,无礼太甚!我特来擒你,献与丞相发落!”言讫,便拍马挺槍欲斗。只见后面一骑飞来,大叫:“不可与云长交战!”关公按辔不动。来使于怀中取出公文,谓夏侯惇曰:“丞相敬爱关将军忠义,恐于路关隘拦截,故遣某特赍公文,遍行诸处。”直在渡河之后公文方到,此曹操奸猾处。惇曰:“关某于路杀把关将士,丞相知否?”来使曰:“此却未知。”第一次斩关之时,关吏必己飞报许都矣。岂有五关俱斩,而操犹未知者乎?其“未知”者,曹操教之也,恐知之而后发使,不见了自己人情耳。惇曰:“我只活捉他去见丞相,待丞相自放他。”关公怒曰:“吾岂惧汝耶!”拍马持刀,直取夏侯惇。惇挺槍来迎。两马相交,战不十合,忽又一骑飞至,大叫:“二将军少歇!”惇停槍问来使曰:“丞相叫擒关某乎?”此句问得更妙。惇意亦以斩关之事操必知之矣。使者曰:“非也。丞相恐守关诸将阻挡关将军,故又差某驰公文来放行。”未渡河前一纸公文不见,既渡河后公文连片而至,曹操大是奸猾。惇曰:“丞相知其于路杀人否?”使者曰:“未知。”第二番使命犹云“未知”,一发是诈。惇曰:“既未知其杀人,不可放去。”指挥手下军士,将关公围住。关公大怒,舞刀来迎。两个正欲交锋,阵后一人飞马而来,大叫:“云长、元让,休得争战!”众视之,乃张辽也。二人各勒住马。张辽近前言曰:“奉丞相钧旨:因闻知云长斩关杀将,恐于路有阻,特差我传谕各处关隘,任便放行。”前两次言不知者,恐知其斩关而后发使,不见了人情。此直言已知者,见得知其斩关而并不怒,索性再卖个人情也。皆是曹操奸猾处。惇曰:“秦琪是蔡阳之甥。他将秦琪托付我处,今被关某所杀,怎肯干休?”伏后蔡阳厮杀事。辽曰:“我见蔡将军,自有分解。既丞相大度,教放云长去,公等不可废丞相之意。”夏侯惇只得将军马约退。五关俱已斩过,一夏侯惇何足阻之,此时亦落得做个人情矣。辽曰:“云长今欲何往?”关公曰:“闻兄长又不在袁绍处,吾今将遍天下寻之。”辽曰:“既未知玄德下落,且再回见丞相,若何?”本为放行而来,却转出挽留一语,趣甚。关公笑曰:“安有是理!文远回见丞相,幸为我谢罪。”说毕,与张辽拱手而别。公之来以辽终,公之去亦以辽终。于是张辽与夏侯惇领军自回。

  关公赶上车仗,与孙干说知此事。二人并马而行。行了数日,忽值大雨滂沱,行装尽湿。出路人每有如此苦事。遥望山冈边有一所庄院,关公引着车仗,到彼借宿。庄内一老人出迎。又遇一老人。关公具言来意。老人曰:“某姓郭,名常,世居于此。久闻大名,幸得瞻拜。”遂宰羊置酒相待,请二夫人于后堂暂歇。郭常陪关公、孙干于草堂饮酒,此老之待客与胡华相似。一边烘焙行李,照上“行装尽湿”句,细甚。一边喂养马匹。闲中带出马匹二字,为后偷马一逗,细甚。至黄昏时候,忽见一少年又遇一少年。自变量人入庄,径上草堂。郭常唤曰:“吾儿来拜将军。”因谓关公曰:“此愚男也。”关公问何来。常曰:“射猎方回。”代答。少年见过关公,即下堂去了。写得闪闪忽忽。常流泪言曰:“老夫耕读传家,止生此子,不务本业,惟以游猎为事。是家门不幸也!”胡华之子贤,郭常之子不肖,闲闲相对。关公曰:“方今乱世,若武艺精熟,亦可以取功名,何云不幸?”常曰:“他若肯习武艺,便是有志之人。今专务游荡,无所不为,伏偷马事。老夫所以忧耳!”关公亦为叹息。至更深,郭常辞出。关公与孙干方欲就寝,忽闻后院马嘶人叫。读者至此,疑又有卞喜伏兵,王值纵火之事。关公急唤从人,却都不应,乃与孙干提剑往视之。只见郭常之子倒在地上叫唤,从人正与庄客厮打。好看。公问其故。从人曰:“此人来盗赤兔马,前有劫车仗之盗,此又有偷马匹之贼,亦闲闲相对。被马踢倒。我等闻叫唤之声,起来巡看,庄客们反来厮闹。”公怒曰:“鼠贼焉敢盗吾马!”恰待发作,郭常奔至,告曰:“不肖子为此歹事,罪合万死!奈老妻最怜爱此子,人情多爱独子,而妇人之情,又每怜不肖之子。则此子之不肖,未必非怜爱酿成之也。乞将军仁慈宽恕!”关公曰:“此子果然不肖,适才老翁所言,真知子莫若父也。不知子者又莫若母。我看翁面,且姑恕之。”遂分付从人看好了马,喝散庄客,与孙干回草堂歇息。次日,郭常夫妇出拜于堂前,谢曰:“犬子冒渎虎威,深感将军恩恕。”关公令唤出:“我以正言教之。”常曰:“他于四更时分,又自变量个无赖之徒,不知何处去了。”为后劫马伏笔。关公谢别郭常,奉二嫂上车,出了庄院,与孙干并马,护着车仗,取山路而行。不及三十里,只见山背后拥出百余人,为首两骑马,本为盗一匹马,却引出两骑马来。前面那人头裹黄巾,身穿战袍,后面乃郭常之子也。奇绝。此子两番忽伏忽见。黄巾者曰:“我乃天公将军张角部将也!来者快留下赤兔马,放你过去!”关公大笑曰:“无知狂贼!汝既从张角为盗,亦知刘、关、张兄弟三人名字否?”第一回中事忽于此一提。○于关公口中补照刘、张,妙甚。黄巾者曰:“我只闻赤面长髯者名关云长,此人口中却放下刘、张,独问关公,又妙。却未识其面。现对赤面,何云未识?汝何人也?”公乃停刀立马,解开须囊,出长髯令视之。此人所以舍刘、张而独问关公者,盖已疑公之赤面,未见有长髯耳。故公即开出示之。其人滚鞍下马,脑揪郭常之子,拜献于马前。前有杀杜远之廖化,今有擒常子之裴元绍,又遥遥相对。关公问其姓名。告曰:“某姓裴,名元绍。自张角死后,一向无主,啸聚山林,权于此处藏伏。今早这厮来报:‘有一客人,更不问此客姓名,这厮可谓卤莽。骑一匹千里马,在我家投宿。’特邀某来劫夺此马。不想却遇将军。”前杜远事只在廖化口中虚述,今郭子事亦只在元绍口中虚述,皆省笔之法。郭常之子拜伏乞命。关公曰:“吾看汝父之面,饶你性命!”郭子抱头鼠窜而去。

  公谓元绍曰:“汝不识吾面,何以知吾名?”元绍曰:“离此三十里,有一卧牛山。山上有一关西人,姓周,名仓,两臂有千斤之力,板肋虬髯,形容甚伟。原在黄巾张宝部下为将,张宝死,啸聚山林。他多曾与某说将军盛名,恨无门路相见。”因郭常引出郭常之子,因郭常之子引出裴元绍,又因裴元绍引出周仓,方知郭常相见一段文字并非闲笔。郭常为周仓引头,亦如胡华为胡班伏线耳。关公曰:“绿林中非豪杰托足之处。公等今后可各去邪归正,勿自陷其身。”元绍拜谢。正说话间,遥望一彪人马来到。元绍曰:“此必周仓也。”关公乃立马待之。果见一人,黑面长身,持槍乘马,引众而至。周仓形状,前在元绍田中叙出,今又在关公眼中看出。见了关公,惊喜曰:“此关将军也!”疾忙下马,俯伏道傍,曰:“周仓参拜。”画出惊喜之状。关公曰:“壮士何处曾识关某来?”仓曰:“旧随黄巾张宝时,曾识尊颜。元绍但闻公名,周仓已识公面。恨失身贼党,不得相随。今日幸得拜见。愿将军不弃,收为步卒,早晚执鞭随镫,死亦甘心!”勇于从义,诚于慕贤,仓亦人杰矣哉!公见其意甚诚,乃谓曰:“汝若随我,汝手下人伴若何?”仓曰:“愿从则俱从,不愿从者听之可也。”于是众人皆曰:“愿从。”关公乃下马,至车前禀问二嫂。禀命而行,俨然有父兄在。甘夫人曰:“叔叔自离许都,于路独行,至此历过多少艰难,未尝要军马相随。前廖化欲相投,叔既却之,夫人口中,又将廖化事一提,照应前文。今何独容周仓之众耶?我辈女流浅见,叔自斟酌。”公曰:“嫂嫂之言是也。”遂谓周仓曰:“非关某寡情,奈二夫人不从。汝等且回山中,待我寻见兄长,必来相招。”周仓顿首告曰:“仓乃一粗莽之夫,失身为盗,今遇将军,如重见天日,岂忍复错过!若以众人相随为不便,可令其尽跟裴元绍去。仓只身步行跟随将军,虽万里不辞也!”有匹马寻兄之主人,自有只身随主之从者。○仓之诚于从公如此,宜其与公同享血食于千秋也。关公再以此言告二嫂。甘夫人曰:“一二人相从,无妨于事。”公乃令周仓拨人伴随裴元绍去。元绍曰:“我亦愿随关将军。”周仓曰:“汝若去时,人伴皆散。且当权时统领,我随关将军去,但有住扎处,便来取你。”伏一笔。元绍怏怏而别。元绍之不得从公,亦有幸有不幸也。周仓跟着关公,往汝南进发。行了数日,遥见一座山城。公问土人:“此何处也?”土人曰:“此名古城。数月前有一将军,姓张,名飞,自变量十骑到此,将县官逐去,逐县官,正与鞭督邮遥望。占住古城,招军买马,积草屯粮。今聚有三五千人马,四远无人敢敌。”芒砀一去,令人想杀。至此忽然出现,为之色喜。关公喜曰:“吾弟自徐州失散,一向不知下落,谁想却在此!”本为寻兄,却先遇弟,奇文幻事。乃令孙干先入城通报,教来迎接二嫂。本为寻常家数耳,不料下文幻出绝奇之事。

  却说张飞在芒砀山中,住了月余。因出外探听玄德消息,又是一位寻兄的。偶过古城。入县借粮;县官不肯,此土人所未述。○这县官大不晓事。飞怒,因就逐去县官,夺了县印,将军权署知县印。占住城池,权且安身。补述张飞事,断不可少。当日孙干领关公命,入城见飞。施礼毕,具言:“玄德离了袁绍处,投汝南去了。今云长直从许都送二位夫人至此,请将军出迎。”张飞听罢,更不回言,随即披挂持矛上马,引一千余人,径出北门。奇绝怪绝,不解其故。孙干惊讶,又不敢问,只得随出城来。关公望见张飞到来,喜不自胜,付刀与周仓接了,拍马来迎。只见张飞圆睁环眼,倒竖虎须,吼声如雷,挥矛向关公便搠。奇绝怪绝。一路胡华、郭常、廖化、周仓等辈,无不出庄拜迎、下马拜伏,至此爱弟相见,忽然挺矛便搠,真惊杀人。关公大惊,连忙闪过,便叫:“贤弟何故如此?岂忘了桃园结义耶?”首卷中事,公忽一提。飞喝曰:“你既无义,有何面目来与我相见!”前此称兄道弟,今忽作你我之呼。盖你我之为兄弟,本以义合也;你既无义,则你是你、我是我,你是做你的人,我是做我的人,你无面目见我,我亦无面目见你矣。说得字字愤,声声激。○前回极力写云长,此回极力写翼德。关公曰:“我如何无义?”飞曰:“你背了兄长,降了曹操,封侯赐爵。今又来赚我,竟说来赚我,冤屈得好。我今与你拼个死活!”桃园之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今你既背义,则你死我活,方为快也。字字愤,声声激。关公曰:“你原来不知!我也难说。现放着二位嫂嫂在此,贤弟请自问。”公不自说,推二嫂说,情景逼真。二夫人听得,揭帘而呼曰:“三叔何故如此?”飞曰:“嫂嫂住着。且看我杀了负义的人,然后请嫂嫂入城。”嫂犹兄也,杀负兄之人于嫂之前,犹杀之于兄前也。字字愤,声声激。○降曹即是负刘,负刘即是负义;义则兄之,负义则人之:翼德真圣人也。甘夫人曰:“二叔因不知你等下落,故暂时栖身曹氏。今知你哥哥在汝南,特不避险阻,送我们到此。三叔休错见了。”糜夫人曰:“二叔向在许都,原出于无奈。”前翼德失陷二嫂于吕布,则云长责之,而玄德解之;今云长失陷二嫂于曹操,则翼德责之,而二嫂解之。前后亦遥遥相对。飞曰:“嫂嫂休要被他瞒过了。忠臣宁死而不辱,大丈夫岂有事二主之理!”可知云长之事,翼德所不能为,亦不肯为。关公曰:“贤弟休屈了我。”孙干曰:“云长特来寻将军。”夹孙干语,更妙。飞喝曰:“如何你也胡说?他那里有好心,必是来捉我!”真认云长为曹操心腹,故作此等语。关公曰:“我若捉你,须带军马来。”借此一语,带起下文,如针引线,极叙法之妙。○幸是不曾带得廖化、裴元绍等一班人伴来,不然真是没得辨。飞把手指曰:“兀的不是军马来也!”来得突兀。叙事妙品。关公回顾,果见尘埃起处,一彪人马来到。风吹旗号,正是曹军。关公此时,真浑身是口难分说矣。张飞大怒曰:“今还敢支吾么?”不特翼德心疑,即关公亦心疑,读者至此亦心疑。挺丈八蛇矛便搠将来。

  关公急止之曰:“贤弟且住。你看我斩此来将,以表我真心。”绝妙辨冤法。飞曰:“你果有真心,我这里三通鼓罢。便要你斩来将!”祢衡之鼓三通,其节悲;张飞之鼓三通,其声壮。关公应诺。须臾,曹军至。为首一将,乃是蔡阳,挺刀纵马大喝曰:“你杀吾外甥秦琪,却原来逃在此!吾奉丞相命,特来拿你!”关公更不打话,举刀便砍。张飞亲自擂鼓。只见一通鼓未尽,关公刀起处,蔡阳头已落地。关公事借蔡阳头为辨揭,蔡阳头以张飞鼓为邀帖。众军士俱走。关公活捉执认旗的小卒过来,问取来由。小卒告说:“蔡阳闻将军杀了他外甥,十分忿怒,要来河北与将军交战。丞相不肯,因差他往汝南攻刘辟。不想在这里遇着将军。”曹操一边事在军人口中补出,省笔。关公闻言,教去张飞前告说其事。飞将关公在许都时事细问小卒,小卒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飞方纔信。既借曹将头辨心迹于目前,又借曹军口证往事于前日,张飞又不得不信服矣。正说间,忽城中军士来报:“城南门外,有十数骑来的甚紧,不知是甚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读者至此,又疑是曹兵至矣。张飞心中疑虑,便转出南门看时,果见十数骑轻弓短箭而来。见了张飞,滚鞍下马。视之,乃糜竺、糜芳也。张飞在古城遇二糜,与关公在汝南遇孙干,一样出人意外。飞亦下马相见。竺曰:“自徐州失散,我兄弟二人逃难回乡。使人远近打听,知云长降了曹操,主公在于河北;又闻简雍亦投河北去了。又在二糜口中带表简雍下落,妙。只不知将军在此。昨于路上遇见一伙客人,说有一姓张的将军如此模样,今据古城。我兄弟度量必是将军,故来寻访。幸得相见!”二糜踪迹,亦只借他口中叙出,省笔。飞曰:“云长兄与孙干送二嫂方到,已知哥哥下落。”二糜大喜,同来见关公,并参见二夫人。飞遂迎请二嫂入城。至衙中坐定,二夫人诉说关公历过之事,张飞方才大哭,参拜云长。不知则大怒欲杀,知之则大哭下拜,英雄血性,固应尔尔。二糜亦俱伤感。张飞亦自诉别后之事,叙事简到。一面设宴贺喜。

  次日,张飞欲与关公同赴汝南见玄德。写张飞。关公曰:“贤弟可保护二嫂暂住此城,待我与孙干先去探听兄长消息。”保嫂寻兄之事,前此关公独任之,今则与翼德分任之矣。飞允诺。关公与孙干自变量骑奔汝南来。刘辟、龚都接着,关公便问:“皇叔何在?”刘辟曰:“皇叔到此住了数日,为见军少,复往河北袁本初处商议去了。”前赴河北,却在汝南;今至汝南,又在河北。古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散而求复聚,如此之难,可发一叹。关公怏怏不乐。孙干曰:“不必忧虑。再苦一番驱驰,仍往河北去报知皇叔,同至古城便了。”关公依言,辞了刘辟、龚都,回至古城,与张飞说知此事。张飞便欲同至河北。写张飞。关公曰:“有此一城,便是我等安身之处,未可轻弃。我还与孙干同往袁绍处,寻见兄长,来此相会。贤弟可坚守此城。”飞曰:“兄斩他颜良、文丑,如何去得?”斩颜良、文丑事,又在张飞口中一提。关公曰:“不妨。我到彼,当见机而变。”为后不入境伏笔。遂唤周仓问曰:“卧牛山裴元绍处共有多少人马?”仓曰:“约有四五百。”关公曰:“我今抄近路去寻兄长。汝可往卧牛山招此一枝人马,从大路上接来。”欲使彼接应,以防不虞,不意后文又殊不然。仓领命而去。关公与孙干只带二十余骑投河北来。将至界首,干曰:“将军未可轻入,只在此间暂歇。孙干甚精细。○千里寻兄,及至兄所,却不即入见,变幻之极。待某先入见皇叔,别作商议。”关公依言,先打发孙干去了。遥望前村有一所庄院,便与从人到彼投宿。庄内一老翁携杖而出,又遇一老人。与关公施礼。公具以实告。老翁曰:“某亦姓关,名定。久闻大名,幸得瞻谒。”遂命二子出见,又遇两少年。○此处且不叙明二子,妙。款留关公,并从人俱留于庄内。胡华之后有郭常,郭常之后有关定。一样蹊径,各自出奇。

  且说孙干匹马入冀州,见玄德,具言前事。玄德曰:“简雍亦在此间,先有二糜报信,此处便不突然。可暗请来同议。”少顷,简雍至,与孙干相见毕,共议脱身之计。雍曰:“主公明日见袁绍,只说要往荆州说刘表共破曹操,便可乘机而去。”前在许都脱身,托言攻袁术;今在河北脱身,托言说刘表:一样骗法。玄德曰:“此计大妙!但公能随我去否?”雍曰:“某亦自有脱身之计。”此计且不说出。商议已定。次日,玄德入见袁绍,告曰:“刘景升镇守荆襄九郡,兵精粮足,宜与相约,共攻曹操。”绍曰:“吾尝遣使约之,奈彼未肯相从。”玄德曰:“此人是备同宗,备往说之,必无推阻。”绍曰:“若得刘表,胜刘辟多矣。”遂命玄德行。绍又曰:“近闻关云长已离了曹操,欲来河北。吾当杀之,以雪颜良、文丑之恨!”孙干不与关公同入,确有主见。玄德曰:“明公前欲用之,吾故召之。又将前事一提。今何又欲杀之耶?且颜良、文丑比之,二鹿耳;云长乃一虎也。失二鹿而得一虎,何恨之有?”若绍之优柔无断,直一羊耳。羊安能用虎乎?绍笑曰:“吾实爱之,故戏言耳。公可再使人召之,令其速来。”玄德曰:“即遣孙干往召之可也。”玄德脱身之计,简雍预先画定;孙干脱身之计,玄德随机化出。绍大喜,从之。玄德出,简雍进曰:“玄德此去,必不回矣。某愿与偕往:一则同说刘表,二则监住玄德。”妙人妙计。绍然其言,便命简雍与玄德同行。玄德请攻袁术,曹操使朱灵、路昭监之;玄德请约刘表,袁绍即使简雍监之:袁、曹愚智又别于此。郭图谏绍曰:“刘备前去说刘辟,未见成事;此事不实叙,只用虚笔点缀。今又使与简雍同往荆州,必不返矣。”绍曰:“汝勿多疑,简雍自有见识。”可发一笑。郭图嗟呀而出。

  却说玄德先命孙干出城回报关公,一面与简雍辞了袁绍,上马出城。行至界首,孙干接着,同往关定庄上。关公迎门接拜,执手啼哭不止。刘、关至此方纔相见。○“啼哭”二字,宛然孺慕之诚。关定领二子拜于草堂之前。玄德问其姓名。关公曰:“此人与弟同姓,有二子:长子关宁,学文;次子关平,学武。”二子姓名学业,至此方补叙,却用关公代说,妙。○郭常之子不肖,关定之子又贤,又复闲闲相对。关定曰:“今愚意欲遣次子跟随关将军,未识肯容纳否?”郭子不肖,而郭常欲留之;关子贤,而关定欲遣之。毕竟郭常不脱常情,关定自有定见。玄德曰:“年几何矣?”定曰:“十八岁矣。”玄德曰:“既蒙长者厚意,吾弟尚未有子,今即以贤郎为子,若何?”此从同姓上想出。异姓者既为兄弟,同姓者岂不当为父子耶?关定大喜,便命关平拜关公为父,呼玄德为伯父。关公本为寻兄,忽然得子;玄德方见一弟,又认一侄,奇文奇事。○前玄德于途中,遇杀妻为食之刘安;今关公于途中,遇遗子为嗣之关定:亦遥相映照。玄德恐袁绍追之,急收拾起行。关平随着关公,一齐起身。关定送了一程自回。

  关公教取路往卧牛山来。正行间,忽见周仓自变量十人带伤而来。奇文奇事,杂沓而来。关公引他见了玄德,细。问其何故受伤,仓曰:“某未至卧牛山之前,先有一将单骑而来,与裴元绍交锋,只一合,刺死裴元绍,关平为养子,有不必随行之关宁以陪之;周仓为前将,有不得随行之裴元绍以陪之。一虚一实,天然奇妙。尽数招降人伴,占住山寨。周仓到彼招诱人伴时,止有这几个过来,余者俱惧怕不敢擅离。仓不忿,与那将交战,被他连胜数次,身中三槍。因此来报主公。”玄德曰:“此人怎生模样?姓甚名谁?”仓曰:“极其雄壮,不知姓名。”关公遇张飞,妙在先知姓名;周仓见赵云,妙在不知姓名。于是关公纵马当先,玄德在后,径投卧牛山来。周仓在山下叫骂,只见那将全副披挂,持槍骤马,引众下山。玄德早挥鞭出马,大叫曰:“来者莫非子龙否?”意外出奇。那将见了玄德,滚鞍下马,拜伏道旁。原来果然是赵子龙。徐州一别,令人想杀。今此处忽然出现,又为之色喜。玄德、关公俱下马相见,问其何由至此。云曰:“云自别使君,不想公孙瓒不听人言,以致兵败自焚。遥应第二十一回中语。袁绍屡次招云,云想绍亦非用人之人,因此未往。有见识。后欲至徐州投使君,是其生平一片之心。又闻徐州失守,云长已归曹操,使君又在袁绍处。云几番欲来相投,只恐袁绍见怪。又精细。四海飘零,无容身之地。前偶过此处,适遇裴元绍下山来欲夺吾马,莫非又被郭常之子所误?云因杀之,借此安身。近闻翼德在古城,欲往投之,未知真实。今幸得遇使君!”子龙一向踪迹,即借他口中历历叙出,又周至,又省笔,又妙在夹带刘、关、张三人事。玄德大喜,诉说从前之事。关公亦诉前事。“柬书欲寄何由达,旧事凄凉不可听。”玄德曰:“吾初见子龙,便有留恋不舍之情。遥应第七回中事。今幸得相遇!”云曰:“云奔走四方,择主而事,未有如使君者。今得相随,大称平生。虽肝脑涂地无恨矣!”剖心沥胆之言。当日就烧毁山寨,率领人众,尽随玄德前赴古城。张飞、糜竺、糜芳迎接入城,各相拜诉。二夫人具言云长之事,玄德感叹不已。前刘、关相见时,云长但执手啼哭,并无一语自明。今二夫人代为言之。○云长心事,光明磊落,玄德已深信之;虽微二夫人言,固将感叹不已也。

  于是杀牛宰马,先拜谢天地,宛如桃园结义之时。然后遍劳诸军。玄德见兄弟重聚,将佐无缺,又新得了赵云;关公又得了关平、周仓二人,欢喜无限,连饮数日。其实可喜。后人有诗赞之曰:

  当时手足似瓜分,信断音稀杳不闻。今日君臣重聚义,正如龙虎会风云。

  时玄德、关、张、赵云、孙干、简雍、糜竺、糜芳、关平、周仓部领马步军校,共四五千人。上已将前事一总,此时又总叙一笔,老甚。○上文单叙将,此兼叙兵。玄德欲弃了古城,去守汝南,究竟古城只作得书过文。恰好刘辟、龚都差人来请。省却多少笔墨,叙事妙品。于是遂起军往汝南驻札,招军买马,徐图征进,不在话下。放下玄德一边。

  且说袁绍见玄德不回,大怒,欲起兵伐之。郭图曰:“刘备不足虑。曹操乃劲敌也,不可不除。刘表虽据荆州,不足为强。江东孙伯符威镇三江,地连六郡,谋臣武士极多,可使人结之,共攻曹操。”放下刘备,专重曹操,又放下刘表,转出孙策:此文字过枝接叶处。绍从其言,即修书,遣陈震为使,来会孙策。正是:

  只因河北英雄去,引出江东豪杰来。

  未知其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9 慕容剑
第二十九回 小霸王怒斩于吉 碧眼儿坐领江东

  前孙坚以三十骑轻出,而至于死;今孙策以单骑轻出,而至于伤。轻而无备,此吴子寿梦之所以卒于巢也。万乘之重,壮者虑轻,坚与策之不得为帝王者在此。

  智伯之客只一,许贡之客有三。未知许贡之待此三人,亦能如智伯之待豫让否也?又未知此三人之事许贡,其先亦如豫让之曾事他人否也?乃豫让伏桥入厕,吞炭漆身,未尝损赵襄子分毫,但能斩其衣袍而已。若三人之箭射槍搠,孙策皆以身亲受之,其事比豫让为尤快,其人亦比豫让为更烈。虽其姓名不传,固当表而出之,以愧后世之为臣而忘君者。

  孙策不信于神仙,是孙策英雄处。英明如汉武,犹且惑神仙、好方士,而孙策不然,此其识见诚有大过人者。其死也,亦运数当绝、适逢其会耳,非于吉之能杀之也。世人不察,以为孙策死于于吉,然则张角所云“南华老仙授以<太平要术>”,亦将谓其有是事否?若于吉能杀孙策,何以南华老仙不能救张角乎?

  孙策之怒,非怒于吉,怒士大夫之群然拜之也。至今吴下风俗,最好延僧礼道,并信诸巫祝鬼神之事,盖自昔日而已然矣。席间耳语,纷纷下楼,此等光景实不可耐。孙策见之,安得不怒乎?若于吉果系神仙,杀亦不死,何索命之有?其索命者,或孙策将亡,别有妖孽托言,必非于吉。正史但曰:“孙策为许贡之客所刺,伤重而殒。”并不载于吉一事,所以破世人之惑也。予今存而辨之,亦以破世人之惑云。

  有父创业以遗其子者矣,未有兄创业以遗其弟者也。策无年而权有年,策无嗣而权有嗣;策也竭蹶而取之,权也安坐而享之。所以然者,何也?良由策之为策,冲锋陷阵,克敌之勇有余;雅俗坐镇,君人之度未足耳。孙策死而以帝业让之孙权,亦犹刘演死而以帝业让之刘秀。策于举事之初,便梦光武,此其应已在孙权矣。

  鲁肃之济周瑜,是笃友,不是市恩。周瑜之举鲁肃,是荐贤,不是酬惠。试观鲁肃初见孙权数语,与孔明隆中所见略同。人但知其为谨厚,而不知其慷慨;但知其为诚实,而不知其英敏。岂得为知子敬者耶!

  人谓管仲不如鲍叔,以鲍叔能荐贤,而管仲不能荐贤也。今周瑜荐鲁肃,鲁肃又荐诸葛瑾,张纮亦荐顾雍,其转相汲引如此。彼管仲于临终时,力短宾须无、宁越等诸人,而未尝荐一贤士以自代。然则如瑜、如肃、如纮者,贤于管仲远矣。

  使刘表截孙坚者,袁绍也。使曹仁婚孙匡者,曹操也。孙策欲结袁绍以拒曹操,则合者忽离,离者忽合;孙权又却袁绍而顺曹操,则合者将离而终合,离者将合而终离。事之变幻,何其不可捉摸乃尔乎!前回正叙刘备脱离袁绍之事,后回将叙袁绍再攻曹操之事,而此回忽然夹叙东吴,如天外奇峰横插入来。事既变,叙事之文亦变。<三国>一书,诚非他书所能及。

  却说孙策自霸江东,兵精粮足。建安四年,袭取庐江,败刘勋。庐江太守。使虞翻驰檄豫章,豫章太守华歆投降。后孙权使华歆至许昌,先于此处伏笔。○王朗不降孙策而归曹操,华歆则既降孙策而又归曹操。华歆人品,又在王朗之下。自此声势大振,乃遣张纮往许昌上表献捷。曹操知孙策强盛,叹曰:“狮儿难与争锋也!”刘景升之儿如豚犬,孙文台之儿如狮子。遂以曹仁之女许配孙策幼弟孙匡,两家结婚。曹操结婚孙策,与袁术求婚吕布一样主意。留张纮在许昌。伏笔。孙策求为大司马,曹操不许。策恨之,常有袭许都之心。吕与袁以绝婚而不睦,孙与曹以结婚而亦不睦,两样局面。于是吴郡太守许贡,乃暗遣使赴许都,上书于曹操。其略曰:

  孙策骁勇,与项籍相似。小霸王。朝廷宜外示荣宠,召在京师;不可使居外镇,以为后患。

使者赍书渡江,被防江将士所获,解赴孙策处。吕布获着刘备书是答书,孙策获着许贡书是送书。答书犹可原,送书不可耐。策观书大怒,斩其使,遣人假意请许贡议事。贡至,策出书示之,叱曰:“汝欲送我于死地耶!”命武士绞杀之。孙曹之交至此愈离。贡家属皆逃散。借家属衬出家客,妙。有家客三人,欲为许贡报仇,恨无其便。此三客惜不传其姓名。一日,孙策引军会猎于丹徒之西山,赶起一大鹿,策纵马上山逐之。曹操许田射鹿,何其严整;孙策丹徒逐鹿,何其轻率。正赶之间,只见树林之内,有三个人持槍带弓面立。比豫让伏桥更觉闪忽。策勒马问曰:“汝等何人?”答曰:“乃韩当军士也。在此射鹿。”策方举辔欲行,一人拈槍望策左腿便刺。写得突兀。策大惊,急取佩剑从马上砍去,剑刃忽坠,止存剑靶在手,一人早拈弓搭箭射来,正中孙策面颊。不是射鹿,却是射狮。策就拔面上箭,取弓回射,放箭之人应弦面倒。狮儿甚能。那二人举槍向孙策乱搠,大叫曰:“我等是许贡家客,特来为主人报仇!”即在家客口中说明,省笔。○三人来所,却在两人口中说出,更妙。策别无器械,只以弓拒之,前太史慈以一盔抵一戟,今孙策以一弓抵二槍,前后映像。且拒且走。二人死战不退。策身被数槍,马亦带伤。前周泰以保护孙权而被槍,今孙策以无人保护而被伤,又前后映像。正危急之时,程普自变量人至。孙策大叫:“杀贼!”程普引众齐上,将许贡家客砍为肉泥。义哉三客,胜徐晃、张辽辈多矣!看孙策时,血流满面,被伤至重,乃以刀割抱,裹其伤处,救回吴会养病。后人有诗赞许家三客曰:

  孙郎智勇冠江湄,射猎山中受困危。许客三人能死义,杀身豫让未为奇。

  却说孙策受伤而回,使人寻请华陀医治。不想华陀已往中原去了,华陀前医周泰,后医关公,故于此处更为一提。止有徒弟在吴。命其治疗,其徒曰:“箭头有药,毒已入骨。须静养百日,方可无虞;若怒气冲激,其疮难治。”先伏一笔。孙策为人最是性急,恨不得即日便愈。将息到二十余日,忽闻张纮有使者自许昌回。策唤问之。使者曰:“曹操甚惧主公,其帐下谋士亦俱敬服。惟有郭嘉不服。”此在使者口中补叙,省甚。策曰:“郭嘉曾有何说?”使者不敢言。策怒,固问之。使者只得从实告曰:“郭嘉曾对曹操言主公不足惧也:‘轻而无备,性急少谋,乃匹夫之勇也,他日必死于小人之手。’”正与射猎受伤相照。嘉之料策,不于射猎知之,早于战太史慈知之矣。策闻言大怒曰:“匹夫安敢料吾!吾誓取许昌!”遂不待疮愈,便欲商议出兵。张昭谏曰:“医者戒主公百日休动,今何因一时之忿,自轻万金之躯?”正话间,忽报袁绍遣使陈震至。接引前卷。○陈震此来,恰中机会。策唤入问之。震具言袁绍欲结东吴为外应,共攻曹操。正中下怀。策大喜,即日会诸将于城楼上,设宴款待陈震。

  饮酒之间,忽见诸将互相耳语,纷纷下楼。此等光景,其实可笑可恶。策怪问何故,左右曰:“有于神仙者,今从楼下过,诸将欲往拜之耳。”此时不即说明于神仙来历,留俟后文叙出,有情景。策起身凭栏观之,见一道人,身披鹤氅,手携藜杖,立于当道,百姓俱焚香伏道而拜。吴人风俗,往往如此。策怒曰:“是何妖人?快与我擒来!”左右告曰:“此人姓于,名吉,寓居东方,往来吴会,普施符水,救人万病,无有不验。当世呼为神仙,未可轻渎。”华陀是医中之仙,于吉又是仙中之医。然则孙策被伤,诸将何不即荐于吉疗之,而必求华陀之徒也。策愈怒,喝令:“速速擒来!违者斩!”左右不得已,只得下楼,拥于吉至楼上。策叱曰:“狂道怎敢煽惑人心!”于吉曰:“贫道乃琅琊宫道士,顺帝时曾入山采药,得神书于曲阳泉水上,号曰<太平青领道>,凡百余卷,皆治人疾病方术。此与张角得<太平要术>,俱是自说,无人看见。贫道得之,惟务代天宣化,普救万人,未曾取人毫厘之物。不取人物,则与今之方士不同。安得煽惑人心?”策曰:“汝毫不取人,衣服饮食,从何而得?汝即黄巾张角之流,张角事已隔二十余回,忽又于此提动。今若不诛,必为后患!”叱左右斩之。张昭谏曰:“于道人在江东数十年,并无过犯,不可杀害。”策曰:“此等妖人,吾杀之何异屠猪狗!”俗呼之为神仙,策乃骂之为猪狗,快绝。众官皆苦谏,陈震亦劝。策怒未息,命且囚于狱中。众官俱散。陈震自归馆驿安歇。

  孙策归府,早有内侍传说此事与策母吴太夫人知道。男子或有不信僧道者,却又拗妇人不过。夫人唤孙策入后堂,谓曰:“吾闻汝将于神仙下于缧绁。此人多曾医人疾病,军民敬仰,不可加害。”策曰:“此乃妖人,能以妖术惑众,不可不除!”夫人再三劝解。策曰:“母亲勿听外人妄言,儿自有区处。”乃出唤狱吏取于吉来问。原来狱吏皆敬信于吉,吉在狱中时,尽去其枷锁;及策唤取,方带枷锁而出。策访知大怒,痛责狱吏,仍将于吉械系下狱。策之杀吉,皆众人之激也。张昭等数十人,连名作状,拜求孙策,乞保于神仙。今有写连名保状为病人拜神仙而求保者矣,未有代神仙拜托人而求保者也。可发一笑。策曰:“公等皆读书人,何不达理?昔交州刺史张津,听信邪教,鼓瑟焚香,常以红帕裹头,自称可助出军之威,后竟为敌军所杀。百忙中又于张角之前远引一故事。张角用黄巾,张津用红帕;张角是黄天当立,张津是赤地当兴矣。两下映像成趣。此等事甚无益,诸君自未悟耳。吾欲杀于吉,正思禁邪觉迷也。”吕范曰:“某素知于道人能祈风祷雨。方今天旱,何不令其祈雨以赎罪?”前言治病,此忽转出祈雨,幻甚。策曰:“吾且看此妖人若何。”遂命于狱中取出于吉,开其枷锁,令登坛求雨。吉领命,即沐浴更衣,取绳自缚于烈日之中。前孙策欲拘囚于吉,则狱吏私开其枷锁;今孙策命开其枷锁,则于吉反取绳自缚。映像成趣。百姓观者,填街塞巷。夹写百姓一句,好。于吉谓众人曰:“吾求三尺甘霖,以救万民,然我终不免一死。”神仙不死,死者必非神仙。众人曰:“若有灵验,主公必然敬服。”于吉曰:“气数至此,恐不能逃。”极似郭璞语。既知气数难逃,便不当怼孙策矣。王敦之死,未闻郭璞作祟,然则孙策之死,安得谓是于吉作祟耶?少顷,孙策亲至坛中下令:“若午时无雨,即焚死于吉。”先令人堆积干柴伺候。亦是一祈雨法。将及午时,狂风骤起。风过处,四下阴云渐合。不便写下雨,妙有顿折。○前者“不速之客三人来”,此则“密云不雨,自我西郊”。策曰:“时已近午,空有阴云,而无甘雨,正是妖人!”叱左右将于吉扛上柴堆,四下举火,焰随风起,偏有此一折,妙甚。忽见黑烟一道,冲上空中,一声响亮,雷电齐发,大雨如注。顷刻之间,街市成河,溪涧皆满,足有三尺甘雨。遇雨之吉,群疑亡也。于吉仰卧于柴堆之上,大喝一声,云收雨住,复见太阳。看他一时写出风、云、烟、火、雷、电、雨、日,令读者惊心悦目。于是众官及百姓共将于吉扶下柴堆,解去绳索,再拜称谢。孙策见官民俱罗拜于水中,不顾衣服,乃勃然大怒,此时众人不罗拜,孙策或未必杀吉。使策果于杀吉者,皆众人之过也。叱曰:“晴雨乃天地之定数,妖人偶乘其便,你等何得如此惑乱!”若果能欲雨而雨,欲晴而晴,则亦可欲死而死,欲生而生矣。今死生既云有定数,则晴雨安得无定数。掣宝剑令左右速斩于吉。众官力谏,策怒曰:“尔等皆欲从于吉造反耶!”众官乃不敢复言。策叱武士将于吉一刀斩头落地。能避火劫,不能避刀兵劫,毕竟不成神仙。只见一道青气,太平青领道。投东北去了。琅琊山在东北。策命将其尸号令于市,以正妖妄之罪。

  是夜风雨交作,及晓,不见了于吉尸首。能于既死之后摄去其尸,何不先于未死之前遁去其身乎?守尸军士报知孙策。策怒,欲杀守尸军士。忽见一人,从堂前徐步而来,视之却是于吉。既往东北,何又来西南?策大怒,正欲拔剑砍之,忽然昏倒于地。左右急救入卧内,半晌方苏。吴太夫人来视疾,谓策曰:“吾儿屈杀神仙,四字好笑。故招此祸。”策笑曰:“儿自幼随父出征,杀人如麻,何曾有为祸之理?今杀妖人,正绝大祸,安得反为我祸?”孙策明理,毕竟英雄。夫人曰:“因汝不信,以致如此。今可作好事以禳之。”确是妇人声口。今日吴下,此风尤甚。○若云作好事,是将迫荐神仙矣。岂有神仙而望人追荐者乎?好笑。策曰:“吾命在天,妖人决不能为祸。何必禳耶?”夫人料劝不信,乃自令左右暗修善事禳解。妇人信鬼之事,慈母爱子之情。○何不并禳许贡及其家客三人?岂鬼不为祟,而神仙反为祟乎?是夜二更,策卧于内宅,忽然阴风骤起,灯灭而复明。灯影之下,见于吉立于床前。人之将死,而鬼物侮之,非真于吉之能为祸也。策大喝曰:“吾平生誓诛妖妄,以靖天下!汝既为阴鬼,何敢近我!”取床头剑掷之,忽然不见。吴太夫人闻之,转生忧闷。策乃扶病强行,以宽母心。孙策事母至孝,岂有神仙而害孝子者?母谓策曰:“圣人云:‘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又云:‘祷尔于上下神祇。’鬼神之事,不可不信。今之信佛信仙者,偏会引孔孟之言为证,不独一吴太夫人也。汝屈杀于先生,岂无报应?吾已令人设醮于郡之玉清观内,设醮玉清,前不叙明,至此借吴太夫人口中说出,好。汝可亲往拜祷,自然安妥。”策不敢违母命,只得勉强乘轿至玉清观。孙策不得已而从母命,与今之信妇言而拜仙佛者不同。道士接入,请策焚香。策焚香而不谢,毕竟是强汉。忽然炉中烟起不散,结成一座华盖,上面端坐着于吉。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策怒,唾骂之,走离殿宇,又见于吉立于殿门首,怒目视策。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策顾左右曰:“汝等见妖鬼否?”左右皆云:“未见。”策愈怒,拔佩剑望于吉掷去,一人中剑而倒;众视之,乃前日动手杀于吉之小卒,被剑斫入脑袋,七窍流血而死。小卒动手杀于吉,非小卒之意;吉若恨而杀之,亦不成神仙矣。策命扛出葬之。比及出观,又见于吉走入观门来。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策曰:“此观亦藏妖之所也!”直以玉清观与琅琊宫一例看。遂坐于观前,命武士五百人拆毁之。武士方上屋揭瓦,却见于吉立于屋上,飞瓦掷地。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不能禁其拆毁,只得反助其揭瓦,亦甚着乖。策大怒,传令逐出本观道士,放火烧毁殿宇。火起处,又见于吉立于火光之中。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此时何不更求甘雨以灭火耶?策怒归府,又见于吉立于府门前。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策乃不入府,随点起三军,出城外下寨,传唤众将商议,欲起兵助袁绍夹攻曹操。忙中回顾陈震通好一事,妙甚。众将俱曰:“主公玉体违和,未可轻动。且待平愈出兵未迟。”是夜,孙策宿于寨内,又见于吉披发而来。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彼发而来”,一发像鬼,不像神仙。策于帐中叱喝不绝。

  次日,吴太夫人传命召策回府。策乃归见其母。夫人见策形容憔悴,泣曰:“儿失形矣!”策即引镜自照,果见形容十分瘦损,不觉失惊,顾左右曰:“吾奈何憔悴至此耶!”言未已,忽见于吉立于镜中。种种兴妖作怪,神仙必不为此。○闻神仙有照妖镜,不意凡人又有照神仙之镜。策拍镜大叫一声,金疮迸裂,昏绝于地。曰“金疮迸裂”,则孙策仍死于许贡之客,非死于于吉也。夫人令扶入卧内。须臾苏醒,自叹曰:“吾不能复生矣!”随召张昭等诸人及弟孙权至卧榻前,嘱咐曰:“天下方乱,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大可有为。子布等幸善相吾弟。”乃取印绶与孙权曰:“若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使各尽力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孙策深自知,亦深知其弟。卿宜念父兄创业之艰难,善自图之!”权大哭,拜受印绶。策告母曰:“儿天年已尽,不能奉慈母。今将印绶付弟,望母朝夕训之。父兄旧人,慎勿轻怠。”孙策可谓孝于父母,友于兄弟。母哭曰:“恐汝弟年幼不能任大事,当复如何?”策曰:“弟才胜儿十倍,足当大任。倘内事不决,可问张昭;外事不决,可问周瑜。内事、外事分得妙。恨周瑜不在此,不得面嘱之也!”此句补得妙。又唤诸弟嘱曰:“吾死之后,汝等并辅仲谋。宗族中敢有生异心者,众共诛之。骨肉为逆,不得入祖坟安葬。”早为后文孙峻、孙琳伏线。诸弟泣受命。又唤妻乔夫人谓曰:“吾与汝不幸中途相分,汝须孝养尊姑。早晚汝妹入见,可嘱其转致周郎,尽心辅佐吾弟,休负我平日相知之雅。”周郎之于孙策,犹樊哙之于汉高,皆两姨之亲也。○此处将二乔点叙一笔,为后文伏线。言讫,瞑目而逝。年止二十六岁。此是孙策当死,切勿认作于吉有灵。若于吉果能捉杀孙策,则后文左慈何不捉杀曹操耶?后人有诗赞曰:

  独战东南地,人称小霸王。运筹如虎踞,决策似鹰扬。威镇三江靖,名闻四海香。临终遗大事,专意属周郎。

  孙策既死,孙权哭倒于床前。张昭曰:“此非将军哭时也。语亦壮。宜一面治丧事,一面理军国大事。”权乃收泪。张昭令孙静理会丧事,请孙权出堂,受众文武谒贺。孙权生得方颐大口,碧眼紫髯。曹操有黄须儿,孙坚有紫须儿,紫须胜黄须多矣。昔汉使刘琬入吴,见孙家诸昆仲,因语人曰:“吾遍观孙氏兄弟,虽各才气秀达,然皆禄祚不终。惟仲谋形貌奇伟,骨格非常,乃大贵之表,又亨高寿,众皆不及也。”百忙中忽补叙刘琬善相,是闲笔,却又是紧笔。且说当时孙权承孙策遗命,掌江东之事。经理未定,人报周瑜自巴丘提兵回吴。权曰:“公瑾已回,吾无忧矣。”原来周瑜守御巴丘。闻知孙策中箭被伤,因此回来问候。将至吴郡,闻策已亡,故星夜来奔丧。看他补叙处何等周致。当下周瑜哭拜于孙策灵柩之前。吴太夫人出,以遗嘱之语告瑜。瑜拜伏于地曰:“敢不效犬马之力,继之以死!”少顷,孙权入。周瑜拜见毕,权曰:“愿公无忘先兄遗命。”孙策不能面嘱周瑜,而特自嘱其妻,以转嘱其妻之妹;周瑜亦不能面见孙策,而但闻其母与弟述策之言。与白帝城托孤者,又是一样局面。瑜顿首曰:“愿以肝脑涂地,报知己之恩。”权曰:“今承父兄之业,将何策以守之?”瑜曰:“自古得人者昌,失人者亡。为今之计,须求高明远见之人为辅,然后江东可定也。”权曰:“先兄遗言:内事托子布,外事全赖公瑾。”瑜曰:“子布贤达之士,足当大任。瑜不才,恐负倚托之重,愿荐一人以辅将军。”才如周郎,而能推贤让能,是其大过人处。权问何人。瑜曰:“姓鲁,名肃,字子敬,临淮东川人也。周瑜始荐张昭于孙策,今又荐鲁肃于孙权,始终以荐人为主,妙。此人胸怀韬略,腹隐机谋。早年丧父,事母至孝。其家极富,尝散财以济贫乏。瑜为居巢长之时,将数百人过临淮,因乏粮,闻鲁肃家有两囷米,各三千斛,因往求助。肃即指一囷相赠,其慷慨如此。孝亲笃友,轻财好施,此等人岂易于富翁中求之?○能孝亲笃友,则必能忠君矣。平生好击剑骑射,寓居曲阿。祖母亡,还葬东城。其友刘子扬欲约彼往巢湖投郑宝,肃尚踌躇未往。今主公可速召之。”权大喜,即命周瑜往聘。

  瑜奉命亲往,见肃叙礼毕,具道孙权相慕之意。肃曰:“近刘子扬约某往巢湖,某将就之。”瑜曰:“昔马援对光武云:‘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马援舍隗嚣而从光武,鲁肃亦当舍郑宝而从孙权。今吾孙将军亲贤礼士,纳奇录异,世所罕有。足下不须他计,只同我往投东吴为是。”肃从其言,遂同周瑜来见孙权。权甚敬之,与之谈论,终日不倦。一日,众官皆散,权留鲁肃共饮,至晚同榻抵足而卧。极似李邺侯见唐肃宗时。夜半,权问肃曰:“方今汉室倾危,四方纷扰。孤承父兄余业,思为桓、文之事,君将何以教我?”肃曰:“昔汉高祖欲尊事义帝而不获者,以项羽为害也。今之曹操可比项羽,许贡以孙策比项羽,是言其骁勇;鲁肃以曹操比项羽,是言其跋扈。将军何由得为桓、文乎?肃窃料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今乘北方多务,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而据守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祖之业也。”天下大势已了然胸中,其识见不在孔明以下。权闻言大喜,披衣起谢。次日,厚赠鲁肃,并将衣服帏帐等物赐肃之母。君能推其孝以及臣,则臣必将推其孝以及君。肃又荐一人见孙权:此人博学多才,事母至孝,君能孝,则所用之臣亦孝:臣能孝,则所荐之人亦孝。覆姓诸葛,名瑾,字子瑜,琅琊南阳人也。权拜之为上宾。瑾劝权勿通袁绍,且顺曹操,然后乘便图之。权依言,乃遣陈震回,以书绝袁绍。了前案。○孙策本欲通绍而攻曹,今权乃通曹而绝绍,机谋转变,倏忽不同。

  却说曹操闻孙策已死,欲起兵下江南。侍御史张纮谏曰:用张纮谏,妙。“乘人之丧而伐之,既非义举,若其不克,弃好成仇。不如因而善遇之。”操然其说,乃即奏封孙权为将军,兼领会稽太守;即令张纮为会稽都尉,赍印往江东。后文曹操独留华歆,而此处不留张纮者,以纮之兄弟久事东吴,终不为操用耳。孙权大喜,又得张纮回吴,即命与张昭同理政事。张纮又荐一人于孙权:此人姓顾,名雍,字符叹,乃中郎蔡邕之徒,又是一孝子之徒。其为人少言语,不饮酒,严厉正大。雍性不饮酒,孙权尝曰:“顾公在座,使人不乐。”其人之严正可知。权以为丞,行太守事。自是孙权威震江东,深得民心。

  且说陈震回见袁绍,具说:“孙策已亡,孙权继立;曹操封之为将军,结为外应矣。”袁绍大怒,遂起冀、青、幽、并等处人马七十余万,复来攻取许昌。正是:

  江南兵革方休息,冀北干戈又复兴。

  未知胜负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29 慕容剑
第三十回 战官渡本初败绩 劫乌巢孟德烧粮

  当曹操攻吕布之时,袁绍可以全师袭许都而不袭,一失也。当曹操攻刘备之时,袁绍又可以全师袭许都而不袭,是再失也。迨吕布已灭,刘备已败,然后争之,斯已晚矣。然苟能以全师屯官渡而拒其前,以偏师袭许都而断其后,未尝不可以取胜,而绍又不为,是三失也。既已失之于始,谅不能得之于终,此田丰之所以知其必败耳。

  项羽与高帝约割鸿沟以王,而高帝欲归;若非张良劝之勿归,楚、汉之胜负,未可知也。今袁绍与曹操相拒于官渡,而操以乏粮而欲归;若非荀彧劝之勿归,袁、曹之胜负,亦未可知也。读书至此,正是大关目处。如布棋者,满盘局势,所争只在一着而已。袁绍善疑,曹操亦善疑。然曹操之疑,荀彧决之而不疑,所以胜也;袁绍之疑,沮授决之而仍疑,许攸决之而愈疑,所以败也。曹操疑所疑,亦能信所信。韩猛之粮,不疑其诱敌;许攸之来,不疑其诈降,所以胜也。袁绍疑所不当疑,又信所不当信。见曹操致荀彧之书,则疑其虚;见审配罪许攸之书,则信其实;听许攸袭许都之语,则疑其诈;听郭图谮张合之语,则信其真:所以败也。一败于白马而颜良死,再败于延津而文丑亡,犹小败耳。至三败,而七十万大军止存八百余骑。前者“十胜”“十败”之说,不于此大验乎哉!

  凡用兵之法,以粮为重。然于己之粮,有弃之者矣;于人之粮,亦有弃之者矣。或两军相当,我弃我粮以诱敌,敌争取我粮则必乱,敌乱则我胜,我胜则粮仍归我,是弃未尝弃也。或大敌猝至,我欲坚壁,坚壁则必清野,清野则必自焚其积,不焚则粮为敌资,焚之则敌无所取,是非弃我粮,实断寇粮也。若夫粮之在敌,可劫则劫之,劫之而我因粮于敌,是敌粮皆我粮也。不可劫则焚之;劫之不尽,则我小受其利,而敌未必大损,焚之则敌之大损,即我之大利,是焚胜于劫也。总之以少攻多,以弱攻强,非用奇不能取胜。故高帝有给汉粮之萧何,不可无烧楚粮之彭越。曹操有能应粮之荀彧,不可无请烧粮之许攸。

  高帝踞床跣足而见英布,是过为傲慢,以挫其气;曹操披衣跣足而迎许攸,是过为殷勤,以悦其心。一则善驾驭,一则善结纳。其术不同,而其能用人则同也。光武焚书以安反侧,是恕之于人心既定之后;曹操焚书以靖众疑,是忍之于人心未定之时。一则有度量,一则有权谋。其事同,而其所以用心不同也。帝王有帝王气象,奸雄有奸雄心事,真是好看。

  袁绍兵多,可分之以袭许昌;曹操兵少,安能分之以袭邺郡,并取黎阳乎?故许攸之献计袁绍,是欲以实计破曹操,使曹操不及知之;荀攸之献计曹操,是欲以虚声恐袁绍,正欲使袁绍知之。此兵家虚虚实实之大不同者。<三国>一书,直可作<武经七书>读。

  韩信、陈平,初皆在楚,而项羽驱之入汉;许攸、张合,初皆事袁,而本初驱之归曹。良可叹也。其驱之不动者,在楚唯有范增,在袁惟有沮授而已。呜呼,如增、如授,能有几人哉!

  却说袁绍兴兵望官渡进发。夏侯惇发书告急。曹操起军七万,前往迎敌,留荀彧守许都。绍兵临发,田丰从狱中上书谏曰:“今且宜静守以待天时,不可妄兴大兵,恐有不利。”田丰第一次请缓战,第二次请急战,今第三、第四次皆请勿战,确有斟酌。逢纪谮曰:“主公兴仁义之师,田丰何得出此不祥之语!”绍因怒,欲斩田丰。没主意。众官告免。绍恨曰:“待吾破了曹操,明正其罪!”若破了曹操,倒未必杀。正与后文反照。遂催军进发,旌旗遍野,刀剑如林。行至阳武,下定寨栅。沮授曰:“我军虽众,而勇猛不及彼军;彼军虽精,而粮草不如我军。彼军无粮,利在急战;我军有粮,宜且缓守。若能旷以日月,则彼军不战自败矣。”知彼知我。此即贾诩劝李傕拒马腾之计也。绍怒曰:“田丰慢我军心,吾回日必斩之。汝安敢又如此!”叱左右:“将沮授锁禁军中,待我破曹之后,与田丰一体治罪!”田丰意在不战,沮授意在缓战。不战但可免败,缓战实可致胜。乃皆不见用而反见罪,惜哉!于是下令,将大军七十万,东西南北,周围安营,连络九十余里。

  细作探知虚实,报至官渡,曹军新到,闻之皆惧。曹操与众谋士商议。荀攸曰:“绍军虽多,不足惧也。我军俱精锐之士,无不一以当十。但利在急战。若迁延日月,粮草不敷,事可忧矣。”所见与沮授同。此用而彼不用者,所遇之主异耳。操曰:“所言正合吾意。”遂传令军将鼓噪而进。绍军来迎,两边排成阵势。审配拨弩手一万,伏于两翼;弓箭手五千,伏于门旗内:约炮响齐发。三通鼓罢,袁绍金盔金甲,锦袍玉带,立马阵前。左右排列着张合、高览、韩猛、淳于琼等诸将,旌旗节钺,甚是严整。曹阵上门旗开处,曹操出马。许诸、张辽、徐晃、李典等,各持兵器,前后拥卫。前写二人交战,俱未亲身对垒。此番方是大决雌雄。曹操以鞭指袁绍曰:“吾于天子之前,保奏你为大将军,今何故谋反?”绍怒曰:“汝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恶罪弥天,甚于莽、卓,乃反诬人造反耶!”操曰:“吾今奉诏讨汝!”绍曰:“吾奉衣带诏讨贼!”只此七字,抵得一篇陈琳檄文。操怒,使张辽出战。张邰跃马来迎。二将斗了四五十合,不分胜负,曹操见了暗暗称奇。为后收用张合伏笔。许褚挥刀纵马,直出助战,高览挺枪接住。四员将捉对儿厮杀。曹操令夏侯惇、曹洪,各引三千军,齐冲彼阵。审配见曹军来冲阵,便令放起号炮:两下万弩并发,中军内弓箭手一齐拥出阵前乱射。袁军惯以箭取胜,此北人长技也。曹军如何抵敌,望南急走。袁绍驱兵掩杀,曹军大败,尽退至官渡。

  袁绍移军逼近官渡下寨。审配曰:“今可拨兵十万守官渡,就曹操寨前筑起土山,令军人下视寨中放箭。操若弃此而去,吾得此隘口,许昌可破矣。”亦是好计。绍从之,于各寨内选精壮军人,用铁锹土担,齐来曹操寨边垒土成山。曹营内见袁军堆筑土山,欲待出去冲突,被审配弓弩手当住咽喉要路,不能前进。十日之内,筑成土山五十余座,上立高橹,分拨弓弩手于其上射箭。曹军大惧,皆顶着遮箭牌守御。土山上一声梆子响处,箭下如雨,前之箭自北而南,今之箭则自上而下。曹军皆蒙楯伏地,袁军吶喊而笑。吶喊与笑相连,此等军声从来未有。曹操见军慌乱,集众谋士问计。刘晔进曰:“可作发石车以破之。”以石御箭,妙计。操令晔进车式,连夜造发石车数百乘,分布营墙内,正对着土山上云梯,候弓箭手射箭时,营内一齐拽动石车,炮石飞空,往上乱打。人无躲处,弓箭手死者无数。袁军皆号其车为“霹雳车”,箭自上而下,则谓之雨;石自下而上,则谓之雷。雨从天降,雷自地起。由是袁军不敢登高射箭。审配又献一计:令军人用铁锹暗打地道,直透曹营内,号为“掘子军”。霹雳车是震,为雷;掘子军又是坤,为地矣。曹兵望见袁军于山后掘土坑,报知曹操,操又问计于刘晔。晔曰:“此袁军不能攻明而攻暗,发掘伏道,欲从地下透营而入耳。”不能自上而下,又将自下而上。操曰:“何以御之?”晔曰:“可绕营掘长堑,则彼伏道无用也。”兵在山上,御之以石;兵在地中,御之以水,计更妙。操连夜差军掘堑。袁军掘伏道到堑边,果不能入,空费军力。

  却说曹操守官渡,自八月起,至九月终,军力渐乏,粮草不继。意欲弃官渡退回许昌,迟疑未决,乃作书遣人赴许昌问荀彧。彧以书报之。此袁、曹成败关头。书略曰:

  承尊命,使决进退之疑。愚以袁绍悉众聚于官渡,欲与明公决胜负,公以至弱当至强,若不能制,必为所乘:是天下之大机也。绍军虽众,而不能用;以公之神武明哲,何向而不济?今军实虽少,未若楚、汉在荥阳、成皋间也。公今画地而守,扼其喉而使不能进,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断不可失。惟明公裁察焉。

  曹操得书大喜,令将士效力死守。绍军约退三十余里,操遣将出营巡哨。有徐晃部将史涣获得袁军细作,解见徐晃。晃问其军中虚实。答曰:“早晚大将韩猛运粮至军前接济,先令我等探路。”徐晃便将此事报知曹操。荀攸曰:“韩猛匹夫之勇耳。若遣一人引轻骑数千,从半路击之,断其粮草,绍军自乱。”我军缺粮,则必断敌之粮,自是军家要着。操曰:“谁人可往?”攸曰:“即遣徐晃可也。”操遂差徐晃将带史涣并所部兵先出,后使张辽、许褚引兵救应。当夜韩猛押粮车数千辆,解赴绍寨。正走之间,山谷内徐晃、史涣引军截住去路。韩猛飞马来战,徐晃接住厮杀,史涣便杀散人夫,放火焚烧粮车。此是第一次烧粮,小试其法。韩猛抵当不住,拨回马走。徐晃催军烧尽辎重。袁绍军中望见西北上火起,正惊疑间,败军报来粮草被劫,绍急遣张邰、高览去截大路。正遇徐晃烧粮而回,恰欲交锋,背后张辽、许诸军到。两下夹攻,杀散袁军,四将合兵一处,回官渡寨中。曹操大喜,重加赏劳。又分军于寨前结营,为掎角之势。

  却说韩猛败军还营,绍大怒,欲斩韩猛,众官劝免。审配曰:“行军以粮食为重,不可不用心提防。乌巢乃屯粮之处,必得重兵守之。”韩猛所运是行粮,乌巢所积是坐粮。一是粮之小者,一是粮之大者。因失小,故思防大。袁绍曰:“吾筹策已定。汝可回邺都监督粮草,休教缺乏。”审配领命而去。袁绍遣大将淳于琼,部领督将眭元进、韩莒子、吕威璜、赵睿等,引二万人马守乌巢。那淳于琼性刚好酒,军士多畏之;既至乌巢,终日与诸将聚饮。楚国子反以饮酒误事,淳于琼者将毋同?

  且说曹操军粮告竭,急发使往许昌,教荀彧作速措办粮草,星夜解赴军前接济。使者赍书而往,行不上三十里,被袁军捉住,缚见谋士许攸。袁家细作为徐晃所获,曹家使者为许攸所获,正复相似。乃操能用晃,而绍不能用攸,为之一叹。那许攸字子远,少时曾与曹操为友,此时却在袁绍处为谋士。先叙明许攸来历。当下搜得使者所赍曹操催粮书信,径来见绍曰:“曹操屯军官渡,与我相持已久,许昌必空虚。若分一军星夜掩袭许昌,则许昌可拔,而操可擒也。今操粮草已尽,正可乘此机会,两路击之。”此计若行,操无葬身之地矣。绍曰:“曹操诡计极多,此书乃诱敌之计也。”与吕布不用陈宫之谋前后一辙。攸曰:“今若不取,后将反受其害。”正话间,忽有使者自邺郡来,呈上审配书。荀彧答书于曹操,审配致书于袁绍,亦复相似。书中先说运粮事,后言:“许攸在冀州时,尝滥受民间财物,且纵令子侄辈多科税,钱粮入己。今已收其子侄下狱矣。”因运粮便借钱粮事寻出罪案,而又加以滥受民财一款,恶甚。绍见书大怒曰:“滥行匹夫!尚有面目于吾前献计耶!善用人者,使贪使诈,即攸果滥行,其计自是可用。独不闻陈平有受金之谤,而高祖捐金以予之乎?汝与曹操有旧,想今亦受他财贿,为他作奸细啜赚吾军耳!此疑所不当疑,是教之投操也。本当斩首,今权且寄头在项。可速退出,今后不许相见!”许攸出,仰天叹曰:“忠言逆耳,竖子不足与谋!吾子侄已遭审配之害,吾何颜复见冀州之人乎!”遂欲拔剑自刎。此处不即写投操,又作一曲折,妙。左右夺剑劝曰:“公何轻生至此?袁绍不纳直言,后必为曹操所擒。公既与曹公有旧,何不弃暗投明?”投操之计,反出自左右,写得曲折。只这两句言语,点醒许攸,于是许攸径投曹操。后人有诗叹曰:

  本初豪气盖中华,官渡相持枉叹嗟。若使许攸谋见用,山河争得属曹家?

  却说许攸暗步出营,径投曹寨,伏路军人拿住。攸曰:“我是曹丞相故友,快与我通报,说南阳许攸来见。”军士忙报入寨中。时操方解衣歇息,闻说许攸私奔到寨,大喜,不及穿履,跣足出迎。荀彧所谓体任自然,与绍繁礼多仪者异也。遥见许攸,抚掌欢笑,携手共入。操先拜于地,看老奸何等殷勤。攸慌扶起曰:“公乃汉相,吾乃布衣,何谦恭如此!”操曰:“公乃操故友,岂敢以名爵相上下乎!”袁绍怒骂之,而曹操敬礼之,许攸安得不堕其术中耶?攸曰:“某不能择主,屈身袁绍,言不听,计不从。今特弃之,来见故人,愿赐收录。”操曰:“子远肯来,吾事济矣!愿即教我以破绍之计。”攸曰:“吾曾教袁绍以轻骑乘虚袭许都,首尾相攻。”操欲求破绍之计,攸乃先说明破操之计,妙妙。操大惊曰:“若袁绍用子言,吾事败矣。”攸曰:“公今军粮尚有几何?”问得妙。操曰:“可支一年。”诞得妙。攸笑曰:“恐未必。”冷,妙。操曰:“有半年耳。”渐减,妙。攸拂袖而起,趋步出帐曰:“吾以诚相投,而公见欺如是,岂吾所望哉!”文势至此又一曲折。操挽留曰:“子远勿嗔,尚容实诉:军中粮实可支三月耳。”既云实诉,仍是虚言,妙甚。攸笑曰:“世人皆言孟德奸雄,今果然也。”又冷,妙。操亦笑曰:“岂不闻‘兵不厌诈’!”却又道“朋友有信”。遂附耳低言曰:好做作。“军中止有此月之粮。”曹操口中渐渐减来,凡作四番跌顿。攸大声曰:“休瞒我!粮已尽矣!”大声说破,正对附耳低言,妙。操愕然曰:“何以知之?”攸乃出操与荀彧之书以示之曰:“此书何人所写?”摹写逼真。操惊问曰:“何处得之?”攸以获使之事相告。先问粮,然后出书;先出书,然后说得书缘故:亦作两番跌顿。操执其手曰:“子远既念旧交而来,愿即有以教我。”攸曰:“明公以孤军抗大敌,而不求急胜之方,此取死之道也。与荀彧书中之意略同。攸有一策,不过三日,使袁绍百万之众,不战自破。明公还肯听否?”妙在不即说出何策。操喜曰:“愿闻良策。”攸曰:“袁绍军粮辎重,尽积乌巢,今拨淳于琼守把。琼嗜酒无备。公可选精兵,诈称袁将蒋奇领兵到彼护粮,乘间烧其粮草辎重,则绍军不三日将自乱矣。”烧韩猛所运之粮,不如烧乌巢所屯之粮。操大喜,重待许攸,留于寨中。留许攸于寨中,是曹操精细处。

  次日,操自选马步军士五千,准备往乌巢劫粮。张辽曰:“袁绍屯粮之所,安得无备?丞相未可轻往,恐许攸有诈。”以张辽衬出曹操之知人。文势至此,又作一曲。操曰:“不然,许攸此来,天败袁绍。今吾军粮不给,难以久持,若不用许攸之计,是坐而待困也。善于料己。彼若有诈,安肯留我寨中?善于料人。○然则操之留攸于寨,正所以试之也。且吾亦欲劫寨久矣。又为后文伏笔。今劫粮之举,计在必行,君请勿疑。”辽曰:“亦须防袁绍乘虚来袭。”将欲劫人,先防人来劫我,亦是兵家要着。操笑曰:“吾已筹之熟矣。”便教荀攸、贾诩、曹洪同许攸守大寨,同许攸守寨,又是精细处。夏侯惇、夏侯渊领一军伏于左,曹仁、李典领一军伏于右,以备不虞。教张辽、许褚在前,徐晃、于禁在后,操自引诸将居中,居者分左右,行者分前后,有法。共五千人马,打着袁军旗号。军士皆束草负薪,人衔枚,马勒口,黄昏时望乌巢进发。是夜星光满天。忙中偏有此闲笔。

  且说沮授被袁绍拘禁在军中,是夜因见众星朗列,乃命监者引出中庭,仰观天象。忽见太白逆行,侵犯牛、斗之分,正欲叙曹操烧粮,却忽叙沮授观星,奇妙。大惊曰:“祸将至矣!”遂连夜求见袁绍。时绍已醉卧,听说沮授有密事启报,唤入问之。授曰:“适观天象,见太白逆行于柳、鬼之间,流光射入牛、斗之分,恐有贼兵劫掠之害。乌巢屯粮之所,不可不提备。宜速遣精兵猛将,于间道山路巡哨,免为曹操所算。”前若用许攸之言,则绍可以胜;今若用沮授之言,则绍犹不至于败。文势至此,又作一曲。绍怒叱曰:“汝乃得罪之人,何敢妄言惑众!”因叱监者曰:“吾令汝拘囚之,何敢放出!”遂命斩监者,别唤人监押沮授。袁绍一误再误,天下事能堪几误耶!授出,掩泪叹曰:“我军亡在旦夕,我尸骸不知落何处也!”为后曹操殡葬沮授作反照。后人有诗叹曰:

  逆耳忠言反见仇,独夫袁绍少机谋。乌巢粮尽根基拔,犹欲区区守冀州。

  却说曹操领兵夜行,前过袁绍别寨,寨兵问是何处军马。操使人应曰:“蒋奇奉命往乌巢护粮。”此是假蒋奇大赚真淳于。袁军见是自家旗号,遂不疑惑。凡过数处,皆诈称蒋奇之兵,并无阻碍。略得妙。及到乌巢,四更已尽。操教军士将束草周围举火,众将校鼓噪直入。时淳于琼方与众将饮了酒醉卧帐中,绍醉卧,琼亦醉卧,是君是臣。闻鼓噪之声,连忙跳起问:“何故喧闹?”言未已,早被挠钩拖翻。醉汉倒了。眭元进、赵睿运粮方回,见屯上火起,急来救应。曹军飞报曹操,说:“贼兵在后,请分军拒之。”操大喝曰:“诸将只顾奋力向前,待贼至背后,方可回战!”有进无退,真善用兵。于是众军将无不争先掩杀,一霎时,火焰四起,烟迷太空。眭、赵二将驱兵来救,操勒马回战。二将抵敌不住,皆被曹军所杀,粮草尽行烧绝。前后两番烧粮,前是小粮,此是大粮。淳于琼被擒见操,操命割去其耳鼻手指,缚于马上,放回绍营以辱之。醉汉此时想已醒矣。

  却说袁绍在帐中,闻报正北上火光满天,不信星光,遂有火光。知是乌巢有失,急出帐召文武各官,商议遣兵往救。此时何不放出沮授耶?此时不放沮授,则知后日必杀田丰。张合曰:“某与高览同往救之。”郭图曰:“不可。曹军劫粮,曹操必然亲往;操既自出,寨必空虚,可纵兵先击曹操之寨,操闻之必速还。此孙膑‘围魏救韩’之计也。”计非不佳,惜已为张辽所料。张邰曰:“非也。曹操多谋,外出必为内备,以防不虞。合之言正与辽之计相合。今若攻操营而不拔,琼等见获,吾属皆被擒矣。”郭图曰:“曹操只顾劫粮,岂留兵在寨耶!”再三请劫曹营。绍乃遣张合、高览引军五千,往官渡击曹营;遣蒋奇领兵一万,往救乌巢。使真蒋奇去敌假蒋奇。○若此时并力尽去救乌巢,则粮或不至尽烧。绍不听合言,是一误、再误而又三误矣。且说曹操杀散淳于琼部率,尽夺其衣甲旗帜,伪作淳于琼部下败军回寨。至山僻小路,正遇蒋奇军马。奇军问之,称是乌巢败军奔回,前是假蒋奇去赚真淳于,此又是假淳于来赚真蒋奇,妙。奇遂不疑,驱马径过。张辽、许褚忽至,大喝:“蒋奇休走!”奇措手不及,被张辽斩于马下,尽杀蒋奇之兵。又使人当先伪报云:“蒋奇已自杀散乌巢兵了。”袁绍因不复遣人接应乌巢,只添兵往官渡。既以假淳于赚真蒋奇,又以死蒋奇赚活袁绍,愈出愈幻。

  却说张合、高览攻打曹营,左边夏侯惇、右边曹仁,中路曹洪,一齐冲出:三下攻击,袁军大败。比及接应军到,曹操又从背后杀来,四下围住掩杀。张邰、高览夺路走脱。袁绍收得乌巢败残军马归寨,见淳于琼耳鼻皆无,手足尽落。绍问:“如何失了乌巢?”败军告说:“淳于琼醉卧,因此不能抵敌。”绍怒,立斩之。郭图恐张邰、高览回寨证对是非,先于袁绍前谮曰:“张邰、高览见主公兵败,心中必喜。”绍曰:“何出此言?”图曰:“二人素有降曹之意,今遣击寨,故意不肯用力,以致损折士卒。”审配之书,是驱谋士以资敌;郭图之谮,又驱猛将以资敌矣。绍大怒,遂遣使急召二人归寨问罪。郭图先使人报二人云:“主公将杀汝矣。”极力驱之。及绍使至,高览问曰:“主公唤我等为何?”使者曰:“不知何故。”览遂拔剑斩来使。邰大惊。览曰:“袁绍听信谗言,必为曹操所擒,吾等岂可坐而待死?不如去投曹操。”邰曰:“吾亦有此心久矣。”于是二人领本部兵马,往曹操寨中投降。曹操既得许攸,又得二将,非曹得之,乃绍弃之耳。夏侯惇曰:“张、高二人来降,未知虚实。”操曰:“吾以恩遇之,虽有异心,亦可变矣。”老奸。遂开营门命二人入。二人倒戈卸甲,拜伏于地。操曰:“若使袁绍肯从二将军之言,不至有败。今二将军肯来相投,如微子去殷,韩信归汉也。”纯用甘言抚慰,是老奸惯家。遂封张邰为偏将军、都亭侯,高览为偏将军、东莱侯,二人大喜。既慰以甘言,又縻以好爵,二人安得不堕其术中?

  却说袁绍既去了许攸,又去了张邰、高览,又失了乌巢粮,军心皇皇。许攸又劝曹操作速进兵,张邰、高览请为先锋,袁家人都为曹家用,可发一叹。操从之。即令张邰、高览领兵往劫绍寨。以敌攻敌。○应前“吾久欲劫寨”句。当夜三更时分,出军三路劫寨,混战到明,各自收兵,绍军折其大半。略得好。荀攸献计曰:“今可扬言调拨人马,一路取酸枣、攻邺郡;一路取黎阳,断袁兵归路。袁绍闻之,必然惊惶,分兵拒我。我乘其兵动时击之,绍可破也。”许攸劝绍袭许昌是实话,荀攸劝操袭邺郡、黎阳是虚话,一实一虚,各是妙策。○先乱其心、分其势,然后乘其动而击之,此以少胜多之法。操用其计,使大小三军,四远扬言。绍军闻此信,来寨中报说:“曹操分兵两路:一路取邺郡,一路取黎阳去也。”绍大惊,急遣袁谭分兵五万救邺郡,辛明分兵五万救黎阳,连夜起行。不出所料。曹操探知袁绍兵动,便分大队军马,八路齐出,直冲绍营。袁军俱无斗志,四散奔走,遂大溃。袁绍披甲不迭,单衣幅巾上马;与前“金盔金甲、锦袍玉带,立马阵前”,相映成趣。幼子袁尚后随。张辽、许褚、徐晃、于禁四员将引军追赶袁绍,绍急渡河,尽弃图书、车仗、金帛,止引随行八百余骑而去。袁绍官渡之败,与曹操赤壁之败,一样狼狈之极。操军追之不及,尽获遗下之物。所杀八万余人,血流盈沟;溺水死者,不计其数。操获全胜,将所得金宝缎匹,给赏军士。于图书中检出书信一束,皆许都及军中诸人与绍暗通之书。左右曰:“可逐一点对姓名,收而杀之。”操曰:“当绍之强,孤亦不能自保,况他人乎?”奸雄可爱。遂命尽焚之,更不再问。光武尝焚书,使反侧于自安,曹操颇学此法。

  却说袁绍兵败而奔,沮授因被囚禁,急走不脱,为曹军所获,擒见曹操。操素与授相识。授见操,大呼曰:“授不降也!”沮授与许攸皆为操故人,乃攸降而授不降,人品特绝。操曰:“本初无谋,不用君言,君何尚执迷耶?吾若早得足下,天下不足虑也。”因厚待之,留于军中。授乃于营中盗马,欲归袁氏。操怒,乃杀之。授至死,神色不变。有人如此,可谓群空冀北。操叹曰:“吾误杀忠义之士也!”命厚礼殡殓,为建坟安葬于黄河渡口,题其墓曰:“忠烈沮君之墓”。袁绍不能识而曹操识之,为之一叹。后人有诗赞曰:

  河北多名士,忠贞推沮君:凝眸知阵法,仰面识天文。至死心如铁,临危气似云。曹公钦义烈,特与建孤坟。

  操下令攻冀州。正是:

  势弱只因多算胜,兵强却为寡谋亡。

  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30 慕容剑
第三十一回 曹操仓亭破本初 玄德荆州依刘表

  前陈琳檄中未及衣带诏一事,以尔时董承谋未泄,故诏未宣布尔。及官渡之战,袁绍声言曰:“吾奉衣带诏讨贼!”此语差强人意,不劳陈琳再作檄文一篇矣。然犹未诵此诏于军前也。至玄德在军前将此诏朗诵一番,尤为痛快。<易>曰:“孚号有厉。”玄德有焉。大义所在,岂可以成败论之耶!

  苏老泉读书至此而叹曰:此孟德、本初之所以兴亡乎!孟德既胜乌桓,曰:“吾所以胜者,幸也。前谏吾者,乃万全之策也。”遂赏谏者,曰:“后勿难言。”本初败于官渡,曰:“诸人闻吾败必相哀,惟田别驾不然,幸其言之中也。”乃杀田丰。为明主谋而忠,其言虽不验而见褒;为庸主谋而忠,其言虽已验而见罪。何其不同如此哉!玄德势小,曹操不敢小觑之;本初势大,曹操偏能小觑之。然徐州之役,八面埋伏,是小题大做,固不敢小视玄德也;仓亭之战,十面埋伏,是大题大做,亦不敢小视本初也。狮子搏兔搏象,皆用全力,曹操可谓能兵矣。

  刘备之于曹操,初与之为交而后与之为仇者也。刘备之于袁绍,初与之为敌而后托之为援者也。刘备之于吕布,初与之为敌而后与之为交,既与之为交而又与之为敌者也。刘备之于孙权,初托之为援而后与之为敌,既与之为敌而终托之为援者也。在徐州则先为主而后为客,在西川则先为客而后为主。惟其于刘表可谓始终如一,惜表之不足与有为耳。

  刘备与诸将聚饮沙滩之时,惜众人,遣众人,正所以留众人也;亦如舅犯从重耳归晋国之时,辞公子,别公子,正所以要公子也。遣之而其心愈坚,辞之而其心愈固。一是患难方深,一是安乐将至;一是以君怼臣,一是以臣结主。虽是两样局面,却是一样方法。

  此回有伏笔,有补笔,有转笔,有换笔。如袁氏谭、尚相争尚在后面,而在郭图口中先伏一笔;刘备投托孙权尚隔数卷,而在孙干口中先伏一笔;檀溪跃马逃难亦在后文,而于蔡瑁口中先伏一笔:此伏笔之法也。黄星垂象本桓帝时事,而于此方补一笔;袁绍爱幼子已见前回,尚未说明何人,而于此方补一笔;袁谭守青州已见前文,若袁熙、高干之守幽、并,未经叙明,而于此方补一笔:此补笔之法也。袁绍兵败心灰,正议后嗣,忽因二子一甥来助,复与曹操相持,是忽转一笔;操欲乘势攻绍,忽因秋成在即,又因刘备来袭,回救许昌,是忽转一笔;刘备既投荆州,曹操欲攻刘表,忽因程昱之谏,置表而图绍,又忽转一笔:此转笔之法也。仓亭之战,曹操设计,袁绍中计,前后详叙两番,至汝南之袭,但叙刘备中计,不叙曹操设计,前隐后现,又换一样笔法;袁绍授剑,田丰伏剑,刘备投表,刘表接备,皆详叙两边,至刘备之败,则用实写,龚都之死,却用虚写,又换一样笔法:此换笔之法也。诸如此类,妙不可言。

  却说曹操乘袁绍之败,整顿军马,迤逦追袭。袁绍幅巾单衣,引八百余骑,奔至黎阳北岸,大将蒋义渠出寨迎接。绍以前事诉与义渠。义渠乃招谕离散之众,众闻绍在,又皆蚁聚,军势复振,议还冀州。军行之次,夜宿荒山。绍于帐中闻远远有哭声,军中闻夜哭,抵得唐人<塞上行>数篇。遂私往听之。却是败军相聚,诉说丧兄失弟,弃伴亡亲之苦,各各捶胸大哭,李华<吊古战场文>是闻鬼哭,袁绍此夜是闻人哭。皆曰:“若听田丰之言,我等怎遭此祸!”不骂袁照,只哭想田丰,袁绍愈觉难堪。绍大悔曰:“吾不听田丰之言,兵败将亡,今回去,有何面目见之耶!”不因其言验而敬信之,乃因其言验而羞见之,谗人之言自此得入也。次日,上马正行间,逢纪引军来接。绍对逢纪曰:“吾不听田丰之言,致有此败。吾今归去,羞见此人。”开之以谮端。逢纪因谮曰:“丰在狱中闻主公兵败,抚掌大笑曰:‘果不出吾之料!’”哭是耳闻,笑是传说;哭是实,笑是虚。袁绍大怒曰:“竖儒怎敢笑我!我必杀之!”逢纪之谮田丰,亦如郭图之谮张合、高览,而绍皆信之,是当疑而不疑也。遂命使者赍宝剑先往冀州狱中杀田丰。晋惠公杀庆郑而后入,庆郑固有可死之罪也。袁绍杀田丰而后归,田丰有何可死之罪乎?

  却说田丰在狱中。一日,狱吏来见丰曰:“与别驾贺喜。”用反击法,妙。丰曰:“何喜可贺?”狱吏曰:“袁将军大败而回,君必见重矣。”纯用反笔。丰笑曰:“吾今死矣!”奇。狱吏问曰:“人皆为君喜,君何言死也?”丰曰:“袁将军外宽而内忌,不念忠诚。若胜而喜,犹能赦我;贺得袁绍喜,方可贺得田丰喜。今战败则羞,吾不望生矣。”知人必败,又知其必羞,田丰真知人哉!狱吏未信。忽使者赍剑至,传袁绍命,欲取田丰之首,狱吏方惊。丰曰:“吾固知必死也。”狱吏皆流泪。军士夜哭,是思活田丰;狱吏流泪,是惜死田丰。丰曰:“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识其主而事之,是无智也。今日受死,夫何足惜!”此绍不识丰,非丰不识绍也。然丰不怨绍,只怨自己;怨自己,真深于怨绍也。乃自刎于狱中。后人有诗曰:

  昨朝沮授军中失,今日田丰狱内亡。河北栋梁皆折断,本初焉不丧家邦!

  田丰既死,闻者皆为叹惜。

  袁绍回冀州,心烦意乱,不理政事。其妻刘氏劝立后嗣。兵败之后,忽然劝立后嗣,正为后文伏笔。绍所生三子:长子袁谭,字显思,出守青州;次子袁熙,字显奕,出守幽州;三子袁尚,字显甫,是绍后妻刘氏所出,生得形貌俊伟,绍甚爱之,因此留在身边。方知前日因幼子患病而不肯发兵,正是此人。自官渡兵败之后,刘氏劝立尚为后嗣,绍乃与审配、逢纪、辛评、郭图四人商议。原来审、逢二人,向辅袁尚;辛、郭二人,向辅袁谭。四人各为其主。一家之中,又分二党。当下袁绍谓四人曰:“今外患未息,内事不可不早定,吾将议立后嗣:长子谭,为人性刚好杀;次子熙,为人柔懦难成;三子尚,有英雄之表,礼贤敬士,吾欲立之。公等之意若何?”袁绍与刘表正是一流人。郭图曰:“三子之中,谭为长,今又居外;主公若废长立幼,此乱萌也。今军威稍挫,敌兵压境,岂可复使父子兄弟自相争乱耶?下回事早伏在此。主公且理会拒敌之策,立嗣之事,毋容多议。”言亦侃侃。袁绍踌躇未决。忽报袁熙引兵六万自幽州来;袁谭引兵五万自青州来;外甥高干亦引兵五万自并州来,各至冀州助战。绍喜,再整人马来战曹操。立嗣之事,至此忽然放下,文势一顿。

  时操引得胜之兵,陈列于河上,有土人箪食壶浆以迎之。操见父老数人,须发尽白,乃命入帐中赐坐,问之曰:“老丈多少年纪?”答曰:“皆近百岁矣。”操曰:“吾军士惊扰汝乡,吾甚不安。”父老曰:“桓帝时,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辽东人殷馗善晓天文,夜宿于此,对老汉等言:‘黄星见于干象,正照此间。后五十年,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前回于百忙中,忽叙沮授夜观天象;此回于百忙中,忽叙殷馗预卜星文。今以年计之,整整五十年。袁本初重敛于民,民皆怨之。丞相兴仁义之兵,吊民伐罪,官渡一战,破袁绍百万之众,正应当时殷馗之言,兆民可望太平矣。”操笑曰:“何敢当老丈所言?”遂取酒食绢帛赐老人而遣之。号令三军,如有下乡杀人家鸡犬者,如杀人之罪。有时贱人如鸡犬,有时贵鸡犬如人,皆老奸权变处。于是军民震服。操亦心中暗喜。喜得恶。

  人报袁绍聚四州之兵,得二三十万,前至仓亭下寨。操提兵前进,下寨已定。次日,两军相对,各布成阵势。操引诸将出阵,绍亦引三子一甥及文官武将出到阵前。操曰:“本初计穷力尽,何尚不思投降?直待刀临项上,悔无及矣!”绍大怒,回顾众将曰:“谁敢出马?”袁尚欲于父前逞能,便舞双刀飞马出阵,来往奔驰。操指问众将曰:“此何人?”有识者答曰:“此袁绍三子袁尚也。”言未毕,一将挺槍早出。操视之,乃徐晃部将史涣也。两骑相交,不三合,尚拨马刺斜而走。史涣赶来,袁尚拈弓搭箭,翻身背射,正中史涣左目,坠马而死。袁绍见子得胜,挥鞭一指,大队人马拥将过来混战。大杀一场,各鸣金收军还寨。叙战处亦先作一顿。操与诸将商议破绍之策。程昱献十面埋伏之计,劝操:“退军于河上,伏兵十队,诱绍追至河上;我军无退路,必将死战,可胜绍矣。”十面埋伏,是韩信破项羽之计;背水为阵,是韩信破陈余之计。今抄两篇旧文字,合成一篇新文字。操然其计。左右各分五队。分左右妙。左:一队夏侯惇,二队张辽,三队李典,四队乐进,五队夏侯渊;右:一队曹洪,二队张合,三队徐晃,四队于禁,五队高览。中军许褚为先锋。名为十面,却是十一队,名为十一队,却只是左右中三队。变化之极。次日,十队先进,埋伏左右已定。至半夜,操令许褚引兵前进,中军先进。伪作劫寨之势。好。袁绍五寨人马一齐俱起。五寨十队,彼此相对。许褚回军便走,袁绍引军赶来,喊声不绝。比及天明,赶至河上,曹军无去路。操大呼曰:“前无去路,诸军何不死战!”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众军回身奋力向前,许褚飞马当先,力斩十数将,袁军大乱。袁绍退军急回,背后曹军赶来。正行间:一声鼓响,左边夏侯渊,右边高览,两军冲出。第五队为第一。袁绍聚三子一甥,死冲血路奔走。又行不到十里,左边乐进,右边于禁杀出,第四队为第二。杀得袁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又行不到数里,左边李典,右边徐晃,两军截杀一阵。第三队为第三。袁绍父子胆丧心惊,奔入旧寨,令三军造饭。方欲待食,左边张辽,右边张合,径来冲寨。第二队为第四。绍慌上马,前奔仓亭,人马困乏,欲待歇息,后面曹操大军赶来,忽说曹操大军,几疑忘却一队,不知其正是作顿跌也。袁绍舍命而走。正行之间,右边曹洪,左边夏侯惇,挡住去路。第一队为第五。○以上队队分明,前用顺叙,后用倒出,不惟阵法纵横,笔法亦甚错落。绍大呼曰:“若不决死战,必为所擒矣!”奋力冲突,得脱重围,袁熙、高干皆被箭伤。军马死亡殆尽。绍抱三子痛哭一场,不觉昏倒,众人急救,绍口吐鲜血不止,此时袁绍不即死,又作一顿。叹曰:“吾自历战数十场,不意今日狼狈至此!此天丧吾也!汝等各回本州,誓与曹贼一决雌雄!”便教辛评、郭图火急随袁谭前往青州整顿,恐曹操犯境;令袁熙仍回幽州,高干仍回并州,各去收拾人马以备调用。袁绍引袁尚等入冀州养病,令尚与审配、逢纪暂掌军事。此时立尚之意已决。

  却说曹操自仓亭大胜,重赏三军;令人探察冀州虚实。细作回报,绍卧病在床。袁尚、审配紧守城池。袁谭,袁熙、高干皆回本州。众皆劝操急攻之。操曰:“冀州粮食极广,审配又有机谋,未可急拔。现今禾稼在田,恐废民业,姑待秋成后取之未晚。”前与吕布相持,以岁荒解兵;今与袁绍相持,以秋成解兵。前此为军食计,今却为民食计:此皆老人拜迎之力也。正议间,忽荀彧有书到,报说:“刘备在汝南得刘辟、龚都数万之众。闻丞相提军出征河北,乃令刘辟守汝南,备亲自引兵乘虚来攻许昌。丞相可速回军御之。”忽然接入刘玄德。操大惊,留曹洪屯兵河上,虚张声势,操自提大兵往汝南来迎刘备。前使刘岱、王忠当刘备而自当袁绍,今使曹洪当袁绍而自当刘备,又与前异。

  却说玄德与关、张、赵云等,引兵欲袭许都,行近穰山地面,正遇曹兵杀来,玄德便于穰山下寨。军分三队:云长屯兵于东南角上,张飞屯兵于西南角上,玄德与赵云于正南立寨。前曹兵分左右十队,今刘兵分东南、西南、正南三队,相对成趣。曹操兵至,玄德鼓噪而出。操布成阵势,叫玄德打话。玄德出马于门旗下,操以鞭指骂曰:“吾待汝为上宾,汝何背义忘恩?”玄德曰:“汝托名汉相,实为国贼。吾乃汉室宗亲,奉天子密诏,来讨反贼!”遂于马上朗诵衣带诏。读至此为之一快。操大怒,教许褚出战。玄德背后赵云挺槍出马。二将相交三十合,不分胜负。忽然喊声大震,东南角上云长冲突而来,西南角上张飞引军冲突而来,三处一齐掩杀。曹军远来疲困,不能抵当,大败而走。玄德得胜回营。不是以少胜多,实是以逸待劳。

  次日,又使赵云搦战。操兵旬日不出。玄德再使张飞搦战,操兵亦不出。玄德愈疑。此正曹操遣兵截都、袭汝南时也。于此却不叙明,令人测摸不出。忽报龚都运粮至,被曹军围住,玄德急令张飞去救。忽又报夏侯惇引军抄背后径取汝南,不叙曹操一边发兵,单叙玄德一边闻报,省笔之法。玄德大惊曰:“若如此,吾前后受敌,无所归矣!”急遣云长救之。两军皆去。不一日,飞马来报,夏侯惇已打破汝南,刘辟弃城而走,云长现今被围。玄德大惊。又报张飞去救龚都,也被围住了。俱用虚笔,不用实叙。妙甚。玄德急欲回兵,又恐操兵后袭。忽报寨外许褚搦战,玄德不敢出战。候至天明,教军士饱餐,步军先起,马军后随,寨中虚传更点。玄德等离寨约行数里,转过土山,火把齐明,山头上大呼曰:“休教走了刘备!丞相在此专等!”来得突兀。玄德慌寻走路。赵云曰:“主公勿忧,但跟某来。”赵云挺槍跃马,杀开条路,玄德掣双股剑后随。正战间,许褚追至,与赵云力战。背后于禁、李典又至。玄德见势危,落荒而走。听得背后喊声渐远,玄德望深山僻路,单马逃生。捱到天明,侧首一彪军冲出,读至此为之一急。玄德大惊,视之,乃刘辟引败军千余骑,护送玄德家小前来,孙干,简雍,糜芳亦至,读至此为之一宽。诉说:“夏侯惇军势甚锐,因此弃城而走。曹兵赶来,幸得云长挡住,因此得脱。”只在刘辟口中一叙,省却无数笔墨。玄德曰:“不知云长今在何处?”急问云长,妙。刘辟曰:“将军且行,却再理会。”不直说云长被围,最得慰人之法。行到数里,一棒鼓响,前面拥出一彪人马。当先大将,乃是张邰,大叫:“刘备快下马受降!”玄德方欲退后,只见山头上红旗麾动,一军从山坞内拥出,为首大将乃高览也。玄德两头无路,仰天大呼曰:“天何使我受此窘极耶!事势至此,不如就死!”欲拔剑自刎。读至此为之一急。刘辟急止之曰:“容某死战,夺路救君。”读至此为之一宽。言讫,便来与高览交锋。战不三合,被高览一刀砍于马下。先写刘辟之死,以衬赵云之勇。玄德正慌,方欲自战,高览后军忽然自乱,一将冲阵而来,槍起处,高览翻身落马。视之,乃赵云也。读至此又为一宽。玄德大喜。云纵马挺槍,杀散后队,又来前军独战张邰。邰与云战三十余合,拨马败走。云乘势冲杀,却被邰兵守住山隘,路窄不得出。读至此又为一急。正夺路间,只见云长、关平、周仓引三百军到。两下相攻,杀退张邰,各出隘口,占住山险下寨。读至此又为一宽。玄德使云长寻觅张飞。急寻张飞,妙。原来张飞去救龚都,龚都已被夏侯渊所杀。飞奋力杀退夏侯渊,迤逦赶去,却被乐进引军围住。云长路逢败军,寻踪而去,杀退乐进,与飞同回见玄德。叙得简净。人报曹军大队赶来,玄德教孙干等保护老小先行,玄德与关、张、赵云在后,且战且走。操见玄德去远,收军不赶。

  玄德败军不满一千,狼狈而奔。前至一江,唤土人问之,乃汉江也。玄德权且安营。土人知是玄德,奉献羊酒,前老人献酒于曹操,是畏其胜;今土人献酒于玄德,是怜其败。胜时之酒易得,败时之酒难当。乃聚饮于沙滩之上。玄德叹曰:“诸君皆有王佐之才,不幸跟随刘备。备之命窘,累及诸君。今日身无立锥,诚恐有误诸君。君等何不弃备而投明主,以取功名乎?”数语呜咽慷慨,令人泣数行下。众皆掩面而哭。云长曰:“兄言差矣。昔日高祖与项羽争天下,数败于羽,后九里山一战成功,而开四百年基业。胜负兵家之常,何可自隳其志?”玄德此时不灭高祖睢水、荥阳时矣。孙干曰:“成败有时,不可丧志。此离荆州不远。刘景升坐镇九郡,兵强粮足,更且与公皆汉室宗亲,何不往投之?”此处突然接入刘表,妙。玄德曰:“但恐不容耳。”干曰:“某愿先往说之,使景升出境而迎主公。”不用备自往,却使表来迎,妙甚。玄德大喜,便令孙干星夜往荆州。到郡,入见刘表,礼毕,刘表问曰:“公从玄德,何故至此?”干曰:“刘使君天下英雄,虽兵微将寡,而志欲匡扶社稷。汝南刘辟、龚都素无亲故,亦以死报之。明公与使君同为汉室之冑,今使君新败,欲往江东投孙仲谋,此句只是虚话,不意后文却成实事。干僭言曰:‘不可背亲而向疏。荆州刘将军礼贤下士,士归之如水之投东,何况同宗也!’因此使君特使干先来拜白。惟明公命之。”干亦善为说词。表大喜曰:“玄德,吾弟也。久欲相会而不可得;今肯惠顾,实为幸甚!”蔡瑁谮曰:“不可。刘备先从吕布,后事曹操,近投袁绍,皆不克终,足可见其为人。今若纳之,曹操必加兵于我,枉动干戈。不如斩孙干之首以献曹操,操必重待主公也。”先言刘备不可纳,次言曹操不可忤,后言杀孙干以媚曹操,其言甚毒。孙干正色曰:“干非惧死之人也。刘使君忠心为国,非曹操、袁绍、吕布等比。前此相从,不得已也。今闻刘将军汉朝苗裔,谊切同宗,故千里相投。尔何献谗而妒贤如此耶?”刘表闻言,乃叱蔡瑁曰:“吾主意已定,汝勿多言。”蔡瑁惭恨而出。便伏后文谋害刘备事。刘表遂命孙干先往报玄德,一面亲自出郭三十里迎接。玄德见表,执礼甚恭。表亦相待甚厚。玄德引关、张等拜见刘表,表遂与玄德等同入荆州,分拨院宅居住。表之迎备,与绍之迎备相同。然备之依绍,止是一人,今则与云长等同依刘表,比前又不同。

  却说曹操探知玄德已往荆州投奔刘表,便欲引兵攻之。程昱曰:“袁绍未除,而遽攻荆襄,傥袁绍从北而起,胜负未可知矣。不如还兵许都,养军蓄锐。待来年春暖,然后引兵先破袁绍,后取荆襄,南北之利,一举可收也。”前放下袁绍,转出刘备、刘表;今又放下二刘,仍转入袁绍,俱其妙处。操然其言,遂提兵回许都。至建安八年春正月,操复商议兴师。先差夏侯惇、满宠镇守汝南,以拒刘表;留曹仁、荀彧守许都;亲统大军前赴官渡屯扎。

  且说袁绍自旧岁感冒吐血症候,今方稍愈,商议欲攻许都。审配谏曰:“旧岁官渡,仓亭之败,军心未振,尚当深沟高垒,以养军民之力。”前谏战者,田丰、沮授也;劝战者,郭图、审配也。今审配亦谏,大势可知。正议间,忽报曹操进兵官渡,来攻冀州。绍曰:“若候兵临城下,将至壕边,然后拒敌,事已迟矣。吾当自领大军出迎。”袁尚曰:“父亲病体未痊,不可远征。儿愿提兵前去迎敌。”绍许之,遂使人往青州取袁谭,幽州取袁熙,并州取高干:四路同破曹操。正是:

  才向汝南鸣战鼓,又从冀北动征鼙。

  未知胜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30 慕容剑
第三十二回 夺冀州袁尚争锋 决漳河许攸献计

   君子观于袁氏之乱,而信古来图大事者,未有兄弟不协而能有济者也。桃园兄弟,以异姓而如骨肉,固无论已;他如权之据吴,则有“汝不如我,我不如汝”之兄;操之开魏,则有“宁可无洪,不可无公”之弟:同心同德,是以能成帝业。彼袁氏者,绍与术既相左于前,谭与尚复相争于后,各自矛盾,以贻敌人之利,岂不重可惜哉!

  善处人骨肉之间者,其惟王修乎!若执从父之见,则当以袁尚为嗣;若执立长之说,则当以袁谭为嗣。然使谭而能为泰伯,则尚可受之;谭而不能为泰伯,则尚不宜受之矣。使尚而能为叔齐,则谭可取之;尚而不能为叔齐,则谭不宜争之矣。故审配之助弟以攻兄者,非也;郭图之助兄以攻弟者,亦非也;惟王修之言,为金玉之论云。

  甚矣,朋党之为祸烈也!以袁氏观之,初则众谋士立党,后则两公子亦立党。初则田丰、沮授为一党,审配、郭图为一党;后则郭图与审配又因谭、尚而分为二党,于是逢纪党审配,辛评又党郭图。甚至审配之侄,背其叔而党其友,辛评之弟,背其兄而党其 仇。然则谓袁氏之亡,亡于朋党可也。

  曹操决漳河以淹冀州,与决泗水以淹下邳,前后两篇大约相类。然用水于南境不奇,用水于北境为奇;淹下邳之计出于曹操之谋士不奇,淹冀州之策即出于袁氏之旧臣为奇。且下邳之淹,止一水耳;若淹冀州,则先遏一水,通一水以运粮,然后决一水以破敌,是有三水矣。下邳之水,所以报濮阳之火,两家各用其一耳;若淹冀州,则先有却韩猛、烧乌巢之火于前,而乃有通白沟、决漳河之水于后,是一家兼用其两矣。

  侯成以献酒被责而降曹,冯礼亦以饮酒被责而降曹。降曹同也,而一降于决水之后而不死,一降于决水之后而随死,则大异。魏续为友人抱愤而献门,审荣亦为友人抱愤而献门。献门同也,而吕布在城中而被执,袁尚在城外而未擒,则又异。就其极相类处,却有极不相类处,若有特特犯之而又特特避之者,真是绝妙文章。

  观乌巢之焚,令人追念易京楼之焚;观审配之死,令人追念耿武、关纪之死。一冀州耳,韩忽变而为袁,袁忽变而为曹。其始也,馥失之,瓒争之,而绍取之;其既也,谭失之,尚争之,而操取之。兴亡弹指,得丧转盼,夺人者,曾几何时而为人所夺。读书至此,为之三叹。

  陈琳之檄,骂曹嵩,又骂曹腾,其骂也胜似杀矣。陶谦杀操之父,而操欲报仇;陈琳骂操之祖父,胜于杀操之祖父,而操不报仇,何也?曰:琳为袁绍而骂,则非琳骂之,而绍骂之也。绍为主而琳为从,不罪陈琳而归罪于袁绍,犹之不罪张闿而归罪于陶谦耳。虽然,使琳为曹操骂绍而为绍所获,则绍必杀琳。绍不能为此度外之事,而操独能为此度外之事,君子于此益识袁、曹之优劣矣。

  此回叙袁、曹相攻,各有三层转变:袁尚始欲救谭,既而不救,终而复救;袁谭始欲降曹,既而合尚,终复降曹;曹操始攻冀州,既攻荆州,后复仍攻冀州。诸如此类,皆不测之极。

  却说袁尚自斩史涣之后,自负其勇,不待袁谭等兵至,自引兵数万出黎阳,与曹军前队相迎。张辽当先出马,袁尚挺槍来战,不三合,架隔遮拦不住,大败而走。张辽乘势掩杀,袁尚不能主张,急急引军奔回冀州。袁绍闻袁尚败回,又受了一惊,旧病复发,吐血数斗,昏倒在地。尚之败,袁绍实纵之;绍之死,袁尚实速之也。刘夫人慌救入卧内,病势渐危。刘夫人急请审配、逢纪,直至袁绍榻前,商议后事。绍但以手指而不能言。刘夫人曰:“尚可继后嗣否?”绍点头。袁绍此时即不点头,亦不容不立尚矣。审配便就榻前写了遗嘱。绍翻身大叫一声,又吐血斗余而死。孙策死得磊磊落落,袁绍死得昏昏闷闷。后人有诗曰:

  累世公卿立大名,少年意气自纵横。空招俊杰三千客,漫有英雄百万兵。羊质虎皮功不就,凤毛鸡胆事难成。更怜一种伤心处,家难徒延两弟兄。

  袁绍既死,审配等主持丧事。刘夫人便将袁绍所爱宠妾五人,尽行杀害;妒性猖獗矣。又恐其阴魂于九泉之下再与绍相见,痴极,可发一笑!乃髡其发,刺其面,毁其尸:其妒恶如此。妒至于鬼,妒亦奇矣。妒其生,故欲其死;如又妒其死,则何不亦从之死耶?我为人,而人终不能防鬼;不若我亦为鬼,而鬼庶可以防鬼耳。袁尚恐宠妾家属为害,并收而杀之。惠帝见人彘而泣,今袁尚助母为虐,毋乃太甚。审配、逢纪立袁尚为大司马将军,领冀、青、幽、并四州牧,遣书报丧。此时袁谭已发兵离青州,知父死,便与郭图、辛评商议。图曰:“主公不在冀州,审配、逢纪必立显甫为主矣。当速行。”辛评曰:“审、逢二人必预定机谋。今若速往,必遭其祸。”袁谭曰:“若此当何如?”郭图曰:“可屯兵城外,观其动静。某当亲往察之。”谭依言。郭图遂入冀州,见袁尚,礼毕,尚问:“兄何不至?”图曰:“因抱病在军中,不能相见。”尚既僭立,谭不奔丧;尚固不弟,谭亦不子。尚曰:“吾受父亲遗命,立我为主,加兄为车骑将军。目下曹军压境,请兄为前部,吾随后便调兵接应也。”图曰:“军中无人商议良策,愿乞审正南、逢元图二人为辅。”郭图索二谋士,欲去尚之左右手也。独不思谭而谋尚,乃自去其手足耶!尚曰:“吾亦欲仗此二人早晚画策,如何离得!”图曰:“然则于二人内遣一人去,何如?”尚不得已,乃令二人拈阄,拈著者便去。逢纪拈着,尚即命逢纪赍印绶,同郭图赴袁谭军中。纪随图至谭军,见谭无病,心中不安,献上印绶。谭大怒,欲斩逢纪。郭图密谏曰:“今曹军压境,且只款留逢纪在此,以安尚心。待破曹之后,却来争冀州不迟。”谭从其言,实时拔寨起行,前至黎阳,与曹军相抵。谭遣大将汪昭出战,操遣徐晃迎敌。二将战不数合,徐晃一刀斩汪昭于马下。曹军乘势掩杀,谭军大败。谭收败军入黎阳,遣人求救于尚。原隰裒矣,兄弟求矣。尚与审配计议,只发兵五千余人相助。曹操探知救军已到,遣乐进、李典引兵于半路接着,两头围住,尽杀之。救如无救。袁谭知尚止拨兵五千,又被半路坑杀,大怒,乃唤逢纪责骂。纪曰:“容某作书致主公,求其亲自来救。”谭即令纪作书,遣人到冀州致袁尚,与审配共议。配曰:“郭图多谋,前次不争而去者,为曹军在境也。今若破曹,必来争冀州矣。不如不发救兵,借操之力以除之。”是何言语?尚从其言,不肯发兵。前止少发兵,后竟不发兵,计愈左矣。使者回报,谭大怒,立斩逢纪,谮田丰之报。议欲降曹。

  早有细作密报袁尚。尚与审配议曰:“使谭降曹,并力来攻,则冀州危矣。”乃留审配并大将苏由固守冀州,自领大军来黎阳救谭。第一次少发兵,第二次不发兵,第三次亲自领:其反复无常,酷肖其父。尚问军中:“谁敢为前部?”大将吕旷、吕翔兄弟二人愿去。亦是兄弟二人,正与谭、尚映像。尚点兵三万,使为先锋,先至黎阳。谭闻尚自来,大喜,遂罢降曹之议。阋墙则阋,御侮则御,固兄弟之常理也。谭屯兵城中,尚屯兵城外,为掎角之势。不一日,袁熙、高干皆领军到城外,屯兵三处,每日出兵与操相持。尚屡败,操兵屡胜。至建安八年春二月,操分路攻打,袁谭、袁熙、袁尚、高干皆大败,叙四路兵交战,却甚省笔。弃黎阳而走。操引兵追至冀州,谭与尚入城坚守;熙与干离城三十里下寨,虚张声势。四路合成一路。操兵连日攻打不下。郭嘉进曰:“袁氏废长立幼,而兄弟之间权力相并,各自树党,急之则相救,缓之则相争。后来遗计定辽东,亦是此意。不如举兵南向荆州,征讨刘表,以候袁氏兄弟之变;变成而后击之,可一举而定也。”正攻冀州,忽作一顿,匪夷所思。操善其言,命贾诩为太守,守黎阳;曹洪引兵守官渡。操引大军向荆州进兵。

  谭、尚听知曹军自退,遂相庆贺。袁熙、高干各自辞去。袁谭与郭图、辛评议曰:“我为长子,反不能承父业;尚乃继母所生,反承大爵。心实不甘。”不出郭嘉所料。图曰:“主公可勒兵城外,只做请显甫、审配饮酒,伏刀斧手杀之,大事定矣。”谭从其言。适别驾王修自青州来,谭将此计告之。修曰:“兄弟者,左右手也。今与他人争斗,断其右手,而曰我必胜,安可得乎?夫弃兄弟而不亲,天下其谁亲之?彼谗人离间骨肉,以求一朝之利,愿塞耳勿听也!”数语抵得一篇<棠棣>之诗。谭怒,叱退王修,使人去请袁尚。尚与审配商议,配曰:“此必郭图之计也。主公若往,必遭奸计;不如乘势攻之。”袁尚依言,便披挂上马,引兵五万出城。未有带五万人赴席者,为之一笑。袁谭见袁尚引军来,情知事泄,亦即披挂上马,与尚交锋。尚见谭大骂。谭亦骂曰:“汝药死父亲,劈空造出一罪案。凡兄弟相争者,往往如此。篡夺爵位,今又来杀兄耶!”二人亲自交锋,岂复成兄弟也。袁谭大败。尚亲冒矢石,冲突掩杀。战操何其怯,追兄何其猛。谭引败军奔平原,尚收兵还。袁谭与郭图再议进兵,令岑璧为将,领兵前来。尚自引兵出冀州,两阵对圆,旗鼓相望。璧出骂阵,尚欲自战,大将吕旷拍马舞刀,来战岑璧。二将战无数合,旷斩岑璧于马下。谭兵又败,再奔平原。审配劝尚进兵,追至平原。谭抵挡不住,退入平原,坚守不出。尚三面围城攻打。谭与郭图计议。图曰:“今城中粮少,彼军方锐,势不相敌。愚意可遣人投降曹操,使操将兵攻冀州,尚必还救。将军引兵夹击之,尚可擒矣。若操击破尚军,我因而敛其军实以拒操。操军远来,粮食不继,必自退去;我可以仍据冀州,以图进取也。”一袁尚且不能胜,乃欲胜既破袁尚之曹操,恐无是理,但说得好听耳。谭从其言,始议降曹,既而合尚,今复从降曹之议:其没主意,亦酷肖其父。问曰:“何人可为使?”图曰:“辛评之弟辛毗,又是兄弟二人,映像成趣。字佐治,见为平原令。此人乃能言之士,可命为使。”谭即召辛毗,毗欣然而至。谭修书付毗,使三千军送毗出境。毗星夜赍书往见曹操。

  时操屯军西平伐刘表,表遣玄德引兵为前部以迎之。未及交锋,辛毗到操寨。见操礼毕,操问其来意,毗具言袁谭相求之意,呈上书信。操看书毕,留辛毗于寨中,聚文武计议。程昱曰:“袁谭被袁尚攻击太急,不得已而来降,不可准信。”吕虔、满宠亦曰:“丞相既引兵至此,安可复舍表而助谭?”荀攸曰:“三公之言未善。以愚意度之:天下方有事,而刘表坐保江、汉之间,不敢展足,其无四方之志可知矣;料刘表如见。袁氏据四州之地,带甲数十万,若二子和睦,共守成业,天下事未可知也。今乘其兄弟相攻,势穷而投我;我提兵先除袁尚,后观其变,并灭袁谭,天下定矣。此机会不可失也。”荀攸欲先灭尚而后灭谭,后来却先灭谭而后灭尚,变化不同。若说一句是一句,便是今日印板文字矣。操大喜,便邀辛毗饮酒,谓之曰:“袁谭之降,真耶诈耶?袁尚之兵,果可必胜耶?”毗对曰:“明公勿问真与诈也,只论其势可耳。袁氏连年丧败,兵革疲于外,谋臣诛于内;兄弟谗隙,国分为二;加之饥馑并臻,天灾人困:无问智愚,皆知土崩瓦解。此乃天灭袁氏之时也。今明公提兵攻邺,袁尚不还救,则失巢穴;若还救,则谭踵袭其后。以明公之威,击疲惫之众,如迅风之扫秋叶也。舍此之图而伐荆州。荆州丰乐之地,国和民顺,未可摇动。况四方之患,莫大于河北。河北既平,则霸业成矣。愿明公详之。”其言全不为袁谭,竟是为曹操。辛氏兄弟各怀一心,与袁氏兄弟正复相似。操大喜曰:“恨与辛佐治相见之晚也!”即日督军还取冀州。玄德恐操有谋,不跟追袭,引兵自回荆州。正攻荆州,又忽作一顿,匪夷所思。

  却说袁尚知曹军渡河,急急引军还邺,命吕旷、吕翔断后。袁谭见尚退军,乃大起平原军马,随后赶来。行不到数十里,一声炮响,两军齐出:左边吕旷,右边吕翔,兄弟二人截住袁谭。谭勒马告二将曰:“吾父在日,吾并未慢待二将军,今何从吾弟而见逼耶?”二将闻言,乃下马降谭。谭曰:“勿降我,可降曹承相。”二将因随谭归营。谭候操军至,引二将见操。操大喜,以女许谭为妻,即令吕旷、吕翔为媒。人谓袁谭此时失却一弟,得却一妻,背却一父,得却一翁矣。孰知后来皆成画饼耶?谭请操攻取冀州。操曰:“方今粮草不接,搬运劳苦,我由济河,遏淇水入白沟,以通粮道,然后进兵。”运粮用水,后来攻城亦用水。遏淇水入白沟,先为决漳河伏线。令谭且居平原。操引军退屯黎阳,封吕旷、吕翔为列侯,随军听用。郭图谓袁谭曰:“曹操以女许婚,恐非真意。今又封赏吕旷、吕翔,带去军中,此乃牢笼河北人心,后必终为我祸。主公可刻将军印二颗,暗使人送与二吕,令作内应。待操破了袁尚,可乘便图之。”孰知二吕之不复为袁氏用乎?谭依言,遂刻将军印二颗,暗送与二吕。二印只算谢媒。二吕受讫,径将印来禀曹操。操大笑曰:“谭暗送印者,欲汝等为内助,待我破袁尚之后,就中取事耳。汝等且权受之,我自有主张。”自此曹操便有杀谭之心。曹操许女之意,既是假非真;郭图刻印之谋,亦弄巧成拙。

  且说袁尚与审配商议:“今曹兵运粮入白沟,必来攻冀州,如之奈何?”配曰:“可发檄使武安长尹楷屯毛城,通上党运粮道;令沮授之子沮鹄守邯郸,遥为声援。主公可进兵平原,急攻袁谭,先绝袁谭,然后破曹。”不急攻 仇而先攻兄,为计亦左。袁尚大喜,留审配与陈琳守冀州,使马延、张顗二将为先锋,连夜起兵攻打平原。谭知尚兵来近,告急于操。操曰:“吾今番必得冀州矣!”正说间,适许攸自许昌来,闻尚又攻谭,入见操曰:“丞相坐守于此,岂欲待天雷击杀二袁乎?”不用震为雷,将用坎为水。操笑曰:“吾已料定矣。”遂令曹洪先进兵攻邺,操自引一军来攻尹楷。兵临本境,楷引军来迎。楷出马,操曰:“许仲康安在?”许褚应声而出,纵马直取尹楷。楷措手不及,被许褚一刀斩于马下。叙许褚战功,为后杀许攸伏线。余众奔溃,操尽招降之,完却尹楷。即勒兵取邯郸。沮鹄进兵来迎。张辽出马与鹄交锋。战不三合,鹄大败,辽从后追赶。两马相离不远,辽急取弓射之,应弦落马。操指挥军马掩杀,众皆奔散。完却沮鹄。于是操引大军前抵冀州。曹洪已近城下。操令三军绕城筑起土山,又暗掘地道以攻之。前官渡之战,袁绍用土山地道;今冀州之攻,曹操亦用土山地道。孰知艮为山,坤为地,总不如坎为水也。审配设计坚守,法令甚严。东门守将冯礼,因酒醉有误巡警,淳于琼以酒失事,今冯礼又以酒失事,何袁将之善饮也。配痛责之。冯礼怀恨,潜地出城降操。操问破城之策,礼曰:“突门内土厚,可掘地道而入。”操便命冯礼引三百壮士,夤夜掘地道而入。

  却说审配自冯礼出降之后,每夜亲自登城点视军马。当夜在突门阁上,望见城外无灯火。配曰:“冯礼必引兵从地道而入也。”急唤精兵运石击突闸门,门闭,冯礼及三百壮士皆死于土内。操折了这一场,遂罢地道之计,袁绍掘地道,曹操当之以堑;曹操掘地道,袁兵拒之以闸:前后遥映。退军于洹水之上,以候袁尚回兵。袁尚攻平原,闻曹操已破尹楷、沮鹄,大军围困冀州,乃掣兵回救。部将马延曰:“从大路去,曹操必有伏兵。可取小路,从西山出滏水口去劫曹营,必解围也。”尚从其言,自领大军先行,令马延与张顗断后。早有细作去报曹操。操曰:“彼若从大路上来,吾当避之;若从西山小路而来,一战可擒也。吾料袁尚必举火为号,袁尚之火,不如曹操之水。令城中接应。吾可分兵击之。”于是分拨已定。

  却说袁尚出滏水界口,东至阳平,屯军阳平亭,离冀州十七里,一边靠着滏水。尚令军士堆积柴薪干草,至夜焚烧为号。遣主簿李孚扮作曹军都督,直至城下,大叫:“开门!”审配认得是李孚声音,放入城中,说:“袁尚已陈兵在阳平亭,等候接应,若城中兵出,亦举火为号。”配教城中堆草放火,以通音信。屡用火字,引出下文水来。孚曰:“城中无粮,可发老弱残兵并妇人出降;彼必不为备,我即以兵继百姓之后出攻之。”尔时冀州百姓,未死于水而先死于兵矣。配从其论。次日,城上竖起白旗,上写“冀州百姓投降。”操曰:“此是城中无粮,教老弱百姓出降,后必有兵出也。”又早猜破。操教张辽、徐晃各引三千军来,伏于两边。操自乘马、张麾盖至城下,果见城门开处,百姓扶老携幼,手持白旛而出。百姓纔出尽,城中兵突出。操教将红旗一招,白旗、红旗,映像成趣。张辽、徐晃两路兵齐出乱杀,城中兵只得复回。操自飞马赶来,到吊桥边,城中弩箭如雨,射中操盔,险透其顶。前在下邳城下,射中麾盖;今在冀州城下,射中头盔。两番用水之前,其被射亦复相似。众将急救回阵。操更衣换马,引众将来攻尚寨。尚自迎敌。时各路军马一齐杀至,两军混战,袁尚大败。尚引败兵退往西山下寨,令人催取马延、张顗军来。不知曹操已使吕旷、吕翔去招安二将;二将随二吕来降,操亦封为列侯。叙法甚省笔。即日进兵攻打西山,先使二吕、马延、张顗截断袁尚粮道。谭、尚相攻,是以袁攻袁;操即用袁氏之将,以截袁氏之粮,亦是以袁攻袁。尚情知西山守不住,夜走隘口,安营未定,四下火光并起,伏兵齐出,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尚军大溃,退走五十里。势穷力极,只得遣豫州刺史阴夔至操营请降。操佯许之,却连夜使张辽、徐晃去劫寨,操于谭之降,则纳之;于尚之降,则劫之。又是一样做法。尚尽弃印绶、节钺、衣甲、辎重,望中山而逃。

  操回军攻冀州。许攸献计曰:“何不决漳河之水以淹之?”前下邳之淹,其计出于曹操之谋士郭嘉;今漳河之决,其计出于袁氏之客许攸,是亦以袁攻袁也。操然其计,先差军于城外掘壕堑,周围四十里。审配在城上见操军在城外掘堑,却掘得甚浅。妙。配暗笑曰:“此欲决漳河之水以灌城耳。壕深可灌,如此之浅,有何用哉?”遂不为备。当夜曹操添十倍军士,并力发掘。比及天明,广深二丈,引漳水灌之,城中水深数尺;操之掘堑,先浅后深,诡谲可喜。更兼粮绝,军士皆饿死。辛毗在城外,用槍挑袁尚印绶衣服,招安城内之人。审配大怒,将辛毗家属老小八十余口,就于城上斩之,将头掷下。辛毗号哭不已。审配之侄审荣,素与辛毗相厚,见辛毗家属被害,心中怀忿,乃密写献门之书,拴于箭上,射下城来。审配前收捕许攸子侄,今又诛杀辛毗家属,而不能自禁其侄,可发一叹。军士拾献辛毗,毗将书献操。操先下令:如入冀州,休得杀害袁氏一门老小;军民降者免死。次日天明,审荣大开西门,放曹兵入。前淹下邳,有献门之未宪、魏续;今淹冀州,有献门之审荣。前后亦复相似。辛毗跃马先入,军将随后,杀入冀州。审配在东南城楼上,见操军已入城中,自变量骑下城死战。正迎徐晃交马,晃生擒审配,绑出城来。路逢辛毗,毗咬牙切齿,以鞭鞭配首曰:“贼杀才!今日死矣!”配大骂辛毗:“贼徒!引曹操破我冀州,我恨不杀汝也!”徐晃解配见操。操曰:“汝知献门接我者乎?”配曰:“不知。”操曰:“此汝侄审荣所献也。”配怒曰:“小儿不行,乃至于此!”袁氏兄弟相左,审氏叔侄亦相左,俱是骨肉之变。操曰:“昨孤至城下,何城中弩箭之多耶?”配曰:“恨少!恨少!”与张辽答濮阳之火语气相似。操曰:“卿忠于袁氏,不容不如此。今肯降吾否?”配曰:“不降!不降!”辛毗哭拜于地曰:“家属八十余口,尽遭此贼杀害。愿丞相戮之,以雪此恨!”配曰:“吾生为袁氏臣,死为袁氏鬼,不似汝辈谗谄阿谀之贼,可速斩我!”操教牵出。临受刑,叱行刑者曰:“吾主在北,不可使我面南而死!”乃向北跪,引颈就刃。审正南缘何正北而死?一笑。后人有诗叹曰:

  河北多名士,谁如审正南!命因昏主丧,心与古人参。忠直言无隐,廉能志不贪。临亡犹北面,降者尽羞惭。

  审配既死,操怜其忠义,命葬于城北。众将请曹操入城。操方欲起行,只见刀斧手拥一人至,操视之,乃陈琳也。操谓之曰:“汝前为本初作檄,但罪状孤可也,何乃辱及祖、父耶?”陈琳作檄事已隔数卷,至此忽然一提。琳答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以箭自比,以弦比袁绍。箭非自发,乃弦发之也。操若能为琳之弦,琳亦愿为操之箭矣。左右劝操杀之。操怜其才,乃赦之,命为从事。杀审配极似杀陈宫,赦陈琳极似赦张辽,与淹下邳一篇文字遥遥相对。○曹操头风亏得陈琳医治,此时不杀,只算谢医。

  却说操长子曹丕,字子桓,时年十八岁。丕初生时,有云气一片,其色青紫,圆如车盖,覆于其室,终日不散。有望气者密谓操曰:“此天子气也。令嗣贵不可言!”丕八岁能属文,有逸才,博古通今,善骑射,好击剑。百忙中忽入曹丕一小传,早为后文曹丕称帝伏线。○叙袁家儿子将完,忽接入曹家儿子事,妙笔。时操破冀州,丕随父在军中,先领随身军,径投袁绍家下马,拔剑而入。有一将当之曰:“丞相有命,诸人不许入绍府。”丕叱退,提剑入后堂。见两个妇人相抱而哭,丕向前欲杀之。正是:

  四世公侯已成梦,一家骨肉又遭殃。

  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31 慕容剑
第三十三回 曹丕乘乱纳甄氏 郭嘉遗计定辽东

  袁尚母刘氏之妒,其酷烈也甚矣。乃城破之后,不能死节,而献甄氏于曹丕,以图苟全,又何其无烈性至此乎!可见妇之贞者必不妒,妇之妒者必不贞。吕氏为项羽所得而不死,所以有人彘之刑;飞燕曾事射鸟儿,所以多杀皇嗣;武曌有聚麀之耻,所以弒王后、杀萧妃:岂非妒妇之明验哉?

  袁谭不得娶曹操之女,曹丕反得娶袁绍之妇,是曹操失一婿而得一妇,袁绍失一妇而又失一妇也。曹操之女未嫁而已寡,犹当悼其死婿;袁熙之妻未寡而再嫁,毋乃负其生夫乎!婚可绝,婿可易,曹操不妨舍谭求后婿;婿可续,儿不可续,刘氏亦将认丕为继儿乎?绍妾毁既死之容,熙妻何不毁欲生之面?为绍妻者,妒及于既死之夫;为熙母者,何不念及于未死之子?总只因兄弟之变,遂引出夫妇之变、母子之变、翁婿之变、姑媳之变。君子读书至此,盖深有感于骨肉之间矣。

  沮授不屈,审配亦不屈。同一不屈也,而沮授则一于事袁,审配则知有袁尚而不知有袁谭,审配不如沮授多矣。许攸降操,王修亦降操。同一降也,而许攸则助曹谋袁,王修则不忍助曹谋袁,王修贤于许攸远矣。是不可以无辨。

  杀许攸者,曹操也,非许褚也。许攸数侮曹操,操欲杀攸久矣。欲自杀之,而恐有杀故人、杀功臣之名,特假手于许褚耳。昔颠颉焚僖负羁之家,而重耳杀颠颉以旬于军;今许褚杀攸而操曾不之罪,故曰非许褚杀之,而曹操杀之也。曹操资许攸之力以得冀州,刘备资法正之力以得西川。而法正恃功而横,未闻见杀于关、张;许攸恃功而骄,遂乃见杀于许褚。君子以是知刘备之厚而曹操之薄。

  王修和解二袁之言,是真语、激语、熟语。刘表和解二袁之言,是假语、缓语、冷语。然则刘表不过自解其不发兵之故,而在二袁听之,则当以表之言为良言也。董卓尝和解袁绍与公孙瓒矣,曹操尝和解刘备与吕布矣。仇敌相争,犹可暂时和解,况兄弟耶?而二袁不能听,悲夫!

  曹操有时而仁,有时而暴。免百姓秋租,仁矣;而使百姓敲冰拽船,何其暴也。不杀逃民而纵之,仁矣;又戒令勿为君士所获,仍不禁军之杀民,何其暴也。其暴处多是真,其仁处多是假。盖曹操待冀州之民,与其待袁绍无以异耳。杀其子,夺其妇,取其地,而乃哭其墓;然则其哭也,真为慈悲乎,假为慈悲乎?奸雄之奸,非复常人意量所及。

  “急之则合,缓之则争”,此郭嘉所以策冀州者也;其策辽东亦犹是矣。曹操进军攻北,而谭与尚相和;及其回兵向南,而谭与尚遂相斗。观谭之与尚,而熙、尚之与公孙康,岂异此哉!但操之于谭则两之,于熙、尚与康则一存而一灭之;于冀州则待其乱而我灭之,于辽东则听其自灭而更不烦我灭之:此则微有不同者尔。

  却说曹丕见二妇人啼哭,拔剑欲斩之。忽见红光满目,为甄氏立皇后伏笔。○曹操有黄星之应,曹丕有青云紫云之祥,正与红光相映成趣。遂按剑而问曰:“汝何人也?”一妇人告曰:“妾乃袁将军之妻刘氏也。”丕曰:“此女何人?”刘氏曰:“此次男袁熙之妻甄氏也。因熙出镇幽州,甄氏不肯远行,故留于此。”丕拖此女近前,见披发垢面。丕以衫袖拭其面而观之,见甄氏玉肌花貌,有倾国之色。二语包着一篇<洛神赋>。遂对刘氏曰:“吾乃曹丞相之子也。愿保汝家,汝勿忧虑。”遂按剑坐于堂上。

  却说曹操统领众将入冀州城,将入城门,许攸纵马近前,以鞭指城门而呼操曰:“阿瞒,汝不得我,安能入此门?”骄甚,浅甚。操大笑。奸甚。众将闻言,俱怀不平。为后许褚杀许攸张本。操至绍府门下,问曰:“谁曾入此门来?”守将对曰:“世子在内。”操唤出责之。刘氏出拜曰:“非世子不能保全妾家,愿就甄氏为世子执箕帚。”妒妇此时何无烈性?操教唤出,甄氏拜于前。操视之曰:“真吾儿妇也!”遂令曹丕纳之。本谓袁谭得妻,却弄出袁熙失妻;本是袁氏欲娶曹氏之女,却弄出曹氏娶袁氏之妇。奇绝,幻绝。操既定冀州,亲往袁绍墓下设祭,再拜而哭,甚哀。奸雄身段。顾谓众官曰:“昔日吾与本初共起兵时,本初问吾曰:‘若事不辑,方面何所可据?’吾问之曰:‘足下意欲若何?’本初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沙漠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吾答曰:‘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虎牢关以前之语,却从此处补出。此言如昨,而今本初已丧,吾不能不为流涕也!”众皆叹息。操以金帛粮米赐绍妻刘氏。刘氏受赐,不羞愧否?乃下令曰:“河北居民遭兵革之难,尽免今年租赋。”此奸雄收拾民心处。一面写表申朝,操自领冀州牧。

  一日许褚走马入东门,正迎许攸,攸唤褚曰:“汝等无我,安能出入此门乎?”褚怒曰:“吾等千生万死,身冒血战,夺得城池,汝安敢夸口?”攸骂曰:“汝等皆匹夫耳,何足道哉!”褚大怒,拔剑杀攸,攸之当死,不在此时,早在呼阿瞒之时矣。提头来见曹操,说“许攸如此无礼,某杀之矣。”操曰:“子远与吾旧交,故相戏耳,何故杀之?”此奸雄假话。深责许褚,令厚葬许攸。都是奸雄欺人之处。乃令人遍访冀州贤士。冀民曰:“骑都尉崔琰,字季珪,清河东武城人也。数曾献计于袁绍,绍不从,因此托疾在家。”操即召琰为本州别驾从事,此奸雄收拾士心处。因谓曰:“昨按本州户籍,共计三十万众,可谓大州。”琰曰:“今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相争,冀民暴骨原野,丞相不急存问风俗,救其涂炭,而先计校户籍,岂本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曹操方夸其众多,崔琰却惜其匮乏,贤士之名洵不虚传。操闻言,改容谢之,待为上宾。

  操已定冀州,使人探袁谭消息。时谭引兵劫掠甘陵、安平、渤海、河间等处,闻袁尚败走中山,乃统军攻之。尚无心战斗,径奔幽州投袁熙。谭尽降其众,欲复图冀州。操使人召之,谭不至。操大怒,驰书绝其婚,吕布与袁氏既绝婚而又送女,曹操与袁氏既许女而又绝婚,前后遥遥相对。自统大军征之,直抵平原。谭闻操自统军来,遣人求救于刘表。表请玄德商议。玄德曰:“今操已破冀州,兵势正盛,袁氏兄弟不久必为操擒,救之无益;况操常有窥荆、襄之意,我只养兵自守,未可妄动。”表曰:“然则何以谢之?”玄德曰:“可作书与袁氏兄弟,以和解为名,婉词谢之。”正叙谭、操相攻,忽夹叙备、表共议,文势至此又作一顿。表然其言,先遣人以书遗谭。书略曰:

  君子违难,不适仇国。日前闻君屈膝降曹,则是忘先人之仇,弃手足之谊,而遗同盟之耻矣。若冀州不弟,当降心相从。待事定之后,使天下平其曲直,不亦高义耶?先责其降操,后劝其睦尚。

  又与袁尚书曰:

  青州天性峭急,迷于曲直。君当先除曹操,以卒先公之恨。事定之后,乃计曲直,不亦善乎?若迷而不返,则是韩卢、东郭自困于前,而遗田父之获也。先言睦谭之利,后言攻谭之害。○本为袁谭求救,而书并致袁尚,可见善和事人,不止劝一边也。

  谭得表书,知表无发兵之意,又自料不能敌操,遂弃平原,走保南皮。曹操追至南皮,时天气寒肃,河道尽冻,粮船不能行动。操令本处百姓敲冰拽船,百姓闻令而逃。操大怒,欲捕斩之。露出奸雄本相。百姓闻得,乃亲往营中投首。操曰:“若不杀汝等,则吾号令不行;若杀汝等,吾又不忍:汝等快往山中藏避,休被我军士擒获。”己则方之,而复使军士获之,则曰:杀人者军士也,非我也。奸雄之极。百姓皆垂泪而去。

  袁谭引兵出城,与曹军相敌。两阵对圆,操出马以鞭指谭而骂曰:“吾厚待汝,汝何生异心?”谭曰:“汝犯吾境界,夺吾城池,赖吾妻子,照应前言,文法趣甚。反说我有异心!”操大怒,使徐晃出马。谭使彭安接战。两马相交,不数合,晃斩彭安于马下。谭军败走,退入南皮。操遣军四面围住。谭着慌,使辛评见操约降。此时何不仍与袁尚相和,求救于袁尚耶?操曰:“袁谭小子,反复无常,吾难准信。汝弟辛毗,吾已重用,汝亦留此可也。”评曰:“丞相差矣。某闻主贵臣荣,主忧臣辱。某久事袁氏,岂可背之!”袁谭不与弟合是为私,辛评不与弟合是为公。操知其不可留,乃遣回。评回见谭,言操不准投降。谭叱曰:“汝弟现事曹操,汝怀二心耶?”评闻言,气满填胸,昏绝于地。谭令扶出,须臾而死。辛评之死,胜辛毗之生。谭亦悔之。郭图谓谭曰:“来日尽驱百姓当先,以军继其后,与曹操决一死战。”不惜百姓者,能惜土地乎?谭从其言。当夜尽驱南皮百姓,皆执刀枪听令。次日平明,大开四门,军在后,驱百姓在前,喊声大举,一齐拥出,直抵曹寨。两军混战,自辰至午,胜负未分,杀人遍地。操见未获全胜,弃马上山,亲自击鼓。将士见之,奋力向前,谭军大败。百姓被杀者无数。此时北方百姓大是当灾。曹洪奋威突阵,正迎袁谭,举刀乱砍,谭竟被曹洪杀于阵中。杀袁谭者,乃是曹操之弟。何曹氏有兄弟,而袁氏无兄弟耶?○曹洪杀袁谭,是叔翁杀侄婿矣。郭图见阵大乱,急驰入城中。乐进望见,拈弓搭箭,射下城壕,人马俱死。郭图驱民为兵,宜其死也。操引兵入南皮,安抚百姓。忽有一彪军来到,乃袁熙部将焦触、张南也。操自引军迎之。二将倒戈卸甲,特来投降。操封为列侯。又黑山贼张燕引军十万来降,操封为平北将军。下令将袁谭首级号令,敢有哭者斩。头挂北门外。一人布冠衰衣,哭于头下。左右拿来见操。操问之,乃青州别驾王修也,王修哭袁谭之首,极似栾布哭彭越之头。因谏袁谭被逐,应前。今知谭死,故来哭之。操曰:“汝知吾令否?”修曰:“知之。”操曰:“汝不怕死耶?”修曰:“我生受其辟命,亡而不哭,非义也。畏死忘义,何以立世乎!若得收葬谭尸,受戮无恨。”语从血性中流出,读之可以作忠。操曰:“河北义士,何其如此之多也!可惜袁氏不能用;若能用,则吾安敢正眼觑此地哉!”连前沮授、审配、辛评等,总赞一句。遂命收葬谭尸,礼修为上宾,以为司金中郎将。因问之曰:“今袁尚已投袁熙,取之当用何策?”修不答。好王修。操曰:“忠臣也。”明于兄弟之义者,必知君臣之分。问郭嘉,嘉曰:“可使袁氏降将焦触、张南等自攻之。”操用其言,随差焦触、张南、吕旷、吕翔、马延、张顗各引本部兵,分三路进攻幽州。数人皆袁氏旧将,正与王修反照。一面使李典、乐进会合张燕,打并州,攻高干。前止策熙、尚,今忽带补高干。

  且说袁尚、袁熙知曹兵将至,料难迎敌,乃弃城引兵,星夜奔辽西投乌桓去了。幽州刺史乌桓触聚幽州众官,歃血为盟,共议背袁向曹之事。乌桓触先言曰:“吾知曹丞相当世英雄,今往投降,有不遵令者斩!”依次歃血,循至别驾韩珩。珩乃掷剑于地,大呼曰:“吾受袁公父子厚恩,今主败亡,智不能救,勇不能死,于义缺矣!若北面而降操,吾不为也!”韩珩自是奇士。众皆失色。乌桓触曰:“夫兴大事,当立大义。事之济否,不待一人。韩珩既有志如此,听其自便。”推珩而出。乌桓不杀韩珩,亦是奇士。乌桓触乃出城迎接三路军马,径来降操。操大喜,加为镇北将军。

  忽探马来报:“乐进、李典、张燕攻打并州,高干守住壶关口,不能下。”叙事甚省。操自勒兵前往。三将接着,说干拒关难过。操集众将共议破干之计。荀攸曰:“若破干,须用诈降计方可。”操然之。唤降将吕旷、吕翔,附耳低言如此如此。方叙韩珩不降,接叙二吕诈降,又与韩珩反照。吕旷等引军数十,直抵关下,叫曰:“吾等原系袁氏旧将,不得已而降曹。曹操为人诡谲,薄待吾等。吾今还扶旧主。可疾开关相纳。”高干未信,只教二将自上关说话。二将卸甲弃马而入,谓干曰:“曹军新到,可乘其军心未定,今夜劫寨。某等愿当先。”干喜从其言,二吕舍尚而降谭,又舍谭而降曹,今复舍曹而降干。即使真降,亦当虑其反复矣。干乃信而不疑,宜其败也。是夜教二吕当先,引万余军前去。将至曹寨,背后喊声大震,伏兵四起。高干知是中计,急回壶关城,乐进、李典已夺了关。叙事又省笔。高干夺路走脱,往投单于。操领兵拒住关口,使人追袭高干。干到单于界,正迎北番左贤王。干下马拜伏于地,言:“曹操吞并疆土,今欲犯王子地面,万乞救援,同力克复,以保北方。”左贤王曰:“吾与曹操无仇,岂有侵我土地?汝欲使我结怨于曹氏耶!”叱退高干。后有公孙康不敢纳二袁,此先有左贤王不肯纳高干作引。干寻思无路,只得投刘表。行至上洛,被都尉王琰所杀,将头解送曹操。后有公孙康送二袁之头,此先有王琰送高干之头作引。操封琰为列侯。

  并州既定,先取青州,次取冀州,又次取幽州,今又定并州,四州于此一结。操商议西击乌桓。曹洪等曰:“袁熙、袁尚兵败将亡,势穷力尽,远投沙漠。我今引兵西击,倘刘备、刘表乘虚袭许都,我救应不及,为祸不浅矣。请回师勿进为上。”此言二袁投乌桓不足患,而刘备投刘表为足患。郭嘉曰:“诸公所言错矣。主公虽威震天下,沙漠之人,恃其边远,必不设备。乘其无备,卒然击之,必可破也。先说乌桓可击。且袁绍与乌桓有恩,而尚与熙兄弟犹存,不可不除。次说乌桓不可不击。刘表坐谈之客耳,先言刘表不足虑。自知才不足以御刘备,重任之则恐不能制,轻任之则备不为用。虽虚国远征,公无忧也。”次言刘备可虑而不足虑。操曰:“奉孝之言极是。”遂率大小三军,车数千辆,望前进发。但见黄沙漠漠,狂风四起,道路崎岖,人马难行。四语抵得一篇<塞上行>。操有回军之心,问于郭嘉。嘉此时不伏水土,卧病车上。操泣曰:“因我欲平沙漠,使公远涉艰辛,以至染病,吾心何安?”嘉曰:“某感丞相大恩,虽死不能报万一。”操曰:“吾见北地崎岖,意欲回军,若何?”嘉曰:“兵贵神速。今千里袭人,辎重多而难以趋利,不如轻兵兼道以出,掩其不备。但须得识径路者为引导耳。”病人能作如此壮健语,毋怪今之壮健人反奄奄如作病中语也。遂留郭嘉于易州养病,求向导官以引路。人荐袁绍旧将田畴深知此境,操召而问之,畴曰:“此道秋夏间有水,浅不通车马,深不载舟楫,最难行动。不如回军,从卢龙口越白檀之险,出空虚之地,前近柳城,掩其不备,冒顿可一战而擒也。”地势如在指掌。操从其言,封田畴为靖北将军,作向导官,为前驱。张辽为次,操自押后,倍道轻骑而进。田畴引张辽前至白狼山,正遇袁熙、袁尚会合冒顿等数万骑前来。张辽飞报曹操。操自勒马登高望之,见冒顿兵无队伍,参差不整。操谓张辽曰:“敌兵不整,便可击之。”乃以麾授辽。辽引许褚、于禁、徐晃分四路下山,奋力急攻,冒顿大乱。辽拍马斩冒顿于马下,余众皆降。袁熙、袁尚自变量千骑投辽东去了。

  操收军入柳城,封田畴为柳亭侯,以守柳城。畴涕泣曰:“某负义逃窜之人耳,蒙厚恩全活,为幸多矣;岂可卖卢龙之寨以邀赏禄哉!死不敢受侯爵。”田畴为操设谋,虽不及王修之不答;而不受侯爵,则高于吕旷等多矣。操义之,乃拜畴为议郎。操抚慰单于人等,收得骏马万匹,即日回兵。时天气寒且旱,二百里无水,军又乏粮,杀马为食,凿地三四十丈方得水。回想决漳河、通白沟之时,何水之多;而今何水之少也。湿则极湿,干则极干,前后映像成趣。操回至易州,重赏先曾谏者,因谓众将曰:“孤前者乘危远征,侥幸成功。虽得胜,天所佑也,不可以为法。诸君之谏,乃万安之计,是以相赏。后勿难言。”与袁绍之杀田丰,真霄壤之隔。操到易州时,郭嘉已死数日,停柩在公廨。操往祭之,大哭曰:“奉孝死,乃天丧吾也!”回顾众官曰:“诸君年齿,皆孤等辈,惟奉孝最少,吾欲托以后事。不期中年夭折,使吾心肠崩裂矣!”前哭袁绍是假哭,后哭郭嘉是真哭。嘉之左右,将嘉临死所封之书呈上,曰:“郭公临亡,亲笔书此,嘱曰:‘丞相若从书中所言,辽东事定矣。’”先微露一句,却不叙明,妙。操拆书视之,点头嗟叹。诸人皆不知其意。此处更不说明,妙甚。次日,夏侯惇引众人禀曰:“辽东太守公孙康久不宾服。此处诸将口中点出,妙甚。今袁熙、袁尚又往投之,必为后患。不如乘其未动,速往征之,辽东可得也。”操笑曰:“不烦诸公虎威。数日之后,公孙康自送二袁之首至矣。”奇语,疑惑煞人。诸将皆不肯信。不独当时诸将不肯信,即今读者亦不可信。

  却说袁熙、袁尚自变量千骑奔辽东。辽东太守公孙康,本襄平人,武威将军公孙度之子也。当日知袁熙、袁尚来投,遂聚本部属官商议此事。公孙恭曰:“袁绍在日,尝有吞辽东之心。今袁熙,袁尚兵败将亡,无处依栖,来此相投,是鸠夺鹊巢之意也。若容纳之,后必相图。不如赚入城中杀之,献头与曹公,曹公必重待我。”所言亦大是,然使公孙康此时即听其言,又不足为奇。康曰:“只怕曹操引兵下辽东,又不如纳二袁使为我助。”有此一折,方见郭嘉遗计之为奇。恭曰:“可使人探听。如曹兵来攻,则留二袁;如其不动,则杀二袁,送与曹公。”皆在郭嘉料中。康从之,使人去探消息。

  却说袁熙、袁尚至辽东,二人密议曰:“辽东军兵数万骑,足可与曹操争衡。今暂投之,后当杀公孙康而夺其地,养成气力而抗中原,可复河北也。”不出公孙恭之料。商议已定,乃入见公孙康。康留于馆驿,只推有病,不即相见。不一日,细作回报:“曹公兵屯易州,并无下辽东之意。”公孙康大喜,乃先伏刀斧手于壁衣中,使二袁入。皆在郭嘉料中。相见礼毕,命坐。时天气严寒,尚见床榻上无裀褥,谓康曰:“愿铺坐席。”康瞋目言曰:“汝二人之头,将行万里,何席之有!”写得突兀惊人。尚大惊。康叱曰:“左右何不下手!”刀斧手拥出,就坐席上砍下二人之头,用木匣盛贮,使人送到易州来见曹操。皆在郭嘉料中。时操在易州,按兵不动。夏侯惇、张辽入禀曰:“如不下辽东,可回许都。恐刘表生心。”操曰:“待二袁首级至,即便回兵。”便不说明缘故,正不知葫芦里卖甚药。众皆暗笑。忽报辽东公孙康遣人送袁熙、袁尚首级至,众皆大惊。使者呈上书信,操大笑曰:“不出奉孝之料!”重赏来使,封公孙康为襄平侯、左将军。众官问曰:“何为不出奉孝之所料?”操遂出郭嘉书以示之。一路隐隐跃跃,至此方出书相示,文势绝妙。书略曰:

  今闻袁熙、袁尚往投辽东,明公切不可加兵。公孙康久畏袁氏吞并,二袁往投必疑。若以兵击之,必并力迎敌,急不可下;若缓之,公孙康、袁氏必自相图:其势然也。郭嘉遗书在众人眼中看出,妙。

  众皆踊跃称善。操引众官复设祭于郭嘉灵前。亡年三十八岁,从征十有一年,多立奇勋。此处又补郭嘉行状。后人有诗赞曰:

  天生郭奉孝,豪杰冠群英。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运谋如范蠡,决策似陈平。可惜身先丧,中原梁栋倾。

  操领兵还冀州,使人先扶郭嘉灵柩于许都安葬。

  程昱等请曰:“北方既定,今还许都,可早建下江南之策。”操笑曰:“吾有此志久矣!诸君所言,正合吾意。”早为后文赤壁鏖兵伏线。是夜宿于冀州城东角楼上,凭栏仰观天文。将叙地下金光,先叙天上星文。时荀攸在侧,操指曰:“南方旺气依然,恐未可图也。”又为后文赤壁兵败伏线。攸曰:“以丞相天威,何所不服?”正看间,忽见一道金光,从地而起。攸曰:“此必有宝于地下”。操下楼令人随光掘之。正是:

  星文方向南中指,金宝旋从北地生。

  不知所得何物,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31 慕容剑
第三十四回 蔡夫人隔屏听密语 刘皇叔跃马过檀溪

  管仲之有三归,或云是台,或云是女。以今度之,意者管仲喜得三归之女,而即以此名其台,未可知也。然则是台亦是女,非有两三归也。若铜雀之二桥则不然:曹植所欲建者,玉龙、金凤所接之二桥;曹操所欲得者,乃孙策、周瑜所娶之二乔。桥之与乔,则有辨矣。

  此回以雀始,以马终。有曹操得雀,却远引舜母梦雀;有舜母梦雀,却便有禅母梦斗。又因铜雀生出金凤,又因金凤生出玉龙。前有凤与龙,后有鹤与马。将有的卢之跃,先有白鹤之鸣。至于张武丧马、赵云夺马、刘备送马、刘表还马、蒯越相马、伊籍谏马,种种波澜,无不层折入妙,此文中佳境。

  前回百忙中忽叙曹丕生时之异,此回百忙中忽叙刘禅生时之祥,皆为后日称帝张本也。然叙曹丕于入冀州之时,是追叙已往;此叙刘禅于屯新野之日,是现叙目前,又是一样笔叙法。

  袁绍昵后妻,刘表亦昵后妻;袁绍爱幼子,刘表亦爱幼子;袁绍优柔不断,刘表亦优柔不断;二人性情何其相似至于如此之甚也!一则以家世自矜,大而无当;一则以虚名自爱,文而无用:虽冑美三公,名高八俊,亦何益哉!然刘表亦有过于袁绍者:绍以逢纪之谮而杀田丰,表不以蔡瑁之谮而杀玄德;毕竟声望中人,犹较胜于阀阅中人。

  曹操攻冀州之时,备不勤表袭许都;至操击乌桓之时,备乃勤表袭许都:其故何也?从冀州回救许都也近,近则不可袭;从乌桓回救许都也远,远则可袭:势不同也。且有不救袁谭以示怯于前,操必轻表而不设备;乘其不备而袭之,此所谓始如处女,后若脱兔,真兵家之妙算也。刘表不用备言,失此机会,可胜叹哉!

  蔡夫人从屏风后窃听,大是怕人,玄德襄阳赴会,几乎丧命,皆此一听所致。不独景升害怕,玄德亦当害怕;不独玄德害怕,即读者至此亦为之寒心咋舌也。今日惧内之家,多有此风。凡宾客至堂中叙话者,切宜仔细,不可妄言,恐惊动屏风后窃听之人,不是耍处。

  天下怕老婆之人,未有不缘于爱老婆者也。爱极生怕,怕则不敢,爱则不忍。不忍与不敢之心合,而于是妻之旨不可违,妻之锋不可犯,而妻党之权遂牢固而不可破矣。虽然,今天下岂少刘景升哉!笑景升者复为景升,吾正恐景升笑人耳。

  光武过滹沱之马,安行水上;昭烈过檀溪之马,几陷水中。李世民过涧之马,却有三跪;刘玄德过溪之马,只是一跃。金太祖混同江之马,按辔而行;刘先主檀溪之马,超越而过。宋高宗渡江之马,死马当活马骑;汉昭烈过溪之马,劣马作神马用。读书至此,真千古奇观。

  范增欲杀沛公,而项羽不忍;蔡瑁欲杀玄德,而刘表不忍。然鸿门之宴,项羽在,故范增不能为政;襄阳之宴,刘表不在,则蔡瑁为政:由此言之,襄阳一会,其更险于鸿门哉!

  却说曹操于金光处掘出一铜雀,间荀攸曰:“此何兆也?”攸曰:“昔舜母梦玉雀入怀而生舜;今得铜雀,亦吉祥之兆也。”后曹丕欲学舜之禅尧,于此先伏一笔。操大喜,遂命作高台以庆之。乃即日破土断木,烧瓦磨砖,筑铜雀台于漳河之上。约计一年而工毕。大兵之后,又兴大役,爱民者如是乎?少子曹植进曰:“若建层台,必立三座:中间高者,名为铜雀;左边一座,名为玉龙;右边一座,名为金凤。又生出玉龙、金凤以配铜雀,更觉分外生色。更作两条飞桥,横空而上,乃为壮观。”此所云二桥,乃“桥”也,非“乔”也。操曰:“吾儿所言甚善。他日台成,足可娱吾老矣!”为后大宴铜雀台及临终时遗命伏线。原来曹操有五子,惟植性敏慧,善文章,为后七步成章伏线。曹操平日最爱之。前文叙袁绍爱少子,后文叙刘表爱少子,此又叙曹操爱少子,正与前后相映像。于是留曹植与曹丕在邺郡造台,使张燕守北寨。操将所得袁绍之兵共五六十万,班师回许都,大封功臣。又表赠郭嘉为贞侯,养其子炎于府中。以上了却北方事,以下专叙南方事。复聚众谋士商议,欲南征刘表。荀彧曰:“大军方北征而回,未可复动。且待半年,养精蓄锐,刘表、孙权,可一鼓而下也。”带说孙权,早为后文伏线。操从之,遂分兵屯田,以候调用。

  却说玄德自到荆州,刘表待之甚厚。一日,正相聚饮酒,忽报降将张武、陈孙在江夏掳掠人民,共谋造反。表惊曰:“二贼又反,为祸不小!”玄德曰:“不须兄长忧虑,备亲往讨之。”表大喜,即点三万军与玄德前去。玄德领命即行,不一日来到江夏。张武、陈孙引兵来迎。玄德与关、张、赵云出马在门旗下,望见张武所骑之马,极其雄骏。玄德曰:“此必千里马也。”曹操喜得死雀,刘备却爱活马。言未毕,赵云挺枪而出,径冲彼阵。张武纵马来迎,不三合,被赵云一槍刺落马下,随手扯住辔头,牵马回阵。子龙凑趣。陈孙见了,随赶来夺。张飞大喝一声,挺矛直出,将陈孙刺死。众皆溃散。玄德招安余党,平复江夏诸县,班师而回。此段事为得马而叙,为檀溪张本。○此番为得马而叙,而夺马杀将,偏用子龙、翼德,不用骑赤兔马之人,是其用笔闲处幻处。表出郭迎接入城,设宴庆功。酒至半酣,表曰:“吾弟如此雄才,荆州有倚赖也。但忧南越不时来寇,张鲁、孙权皆足虑也。”但虑南越、张鲁、孙权,而独不虑及曹操,可谓知近不知远矣。玄德曰:“弟有三将,足可委用:使张飞巡南越之境;云长拒固子城以镇张鲁,赵云拒三江以当孙权。何足虑哉!”玄德所虑只在曹操耳。表喜,欲从其言。蔡瑁告其姊蔡夫人曰:不告姊丈而告其姊,其姊之为姊可知,而姊丈之为姊丈亦可知矣。“刘备遣三将居外,而自居荆州,久必为患。”蔡夫人乃夜对刘表曰:夜对妙,谮得其时矣。“我闻荆州人多与刘备往来,不可不防之。今容其居住城中,无益,不若遣使他往。”表曰:“玄德仁人也。”蔡氏曰:“只恐他人不似汝心。”呼夫曰汝,夫人之尊如此。表沉吟不答。此时不即遣玄德,又作一顿,是刘表缓处,是文字曲处。

  次日出城,见玄德所乘之马极骏,问之,知是张武之马。表称赞不已,玄德遂将此马送与刘表。刘备赞马,赵云凑趣夺来;刘表赞马,玄德又凑趣送去。表大喜,骑回城中。蒯越见而问之。表曰:“此玄德所送也。”越曰:“昔先兄蒯良,蒯良之死,只在蒯越口中带出。最善相马,越亦颇晓。此马眼下有泪槽,额边生白点,名为‘的卢’,骑则妨主。张武为此马而亡,主公不可乘之。”若云亡张武者是的卢,则亡吕布者岂赤兔马耶?恐马不任咎也。表听其言。次日请玄德饮宴,因言曰:“昨承惠良马,深感厚意。但贤弟不时征进,可以用之。敬当送还。”玄德起谢。表又曰:“贤弟久居此间,恐废武事。襄阳属邑新野县,颇有钱粮。弟可引本部军马于本县屯扎,何如?”数语已在前沉吟不语时算定矣。玄德领诺。次日谢别刘表,引本部军马径往新野。从荆州移屯新野,与前从徐州移屯小沛,同一局面。方出城门,只见一人在马前长揖曰:“公所骑马,不可乘也。”玄德视之,乃荆州幕宾伊籍,字机伯,山阳人也。玄德忙下马问之,籍曰:“昨闻蒯异度对刘荆州云:‘此马名的卢,乘则妨主。’因此还公。公岂可复乘之?”蒯越学蒯良之相马以告刘表,伊籍又述蒯越之相马以告玄德。只一马耳,却生出无数曲折。玄德曰:“深感先生见爱。但凡人死生有命,岂马所能妨哉!”刘表惧怕,玄德不惧怕,即此可见两人高下。籍服其高见,自此常与玄德往来。为后伊籍两番救玄德伏线。

  玄德自到新野,军民皆喜,政治一新。建安十二年春,甘夫人生刘禅。是夜有白鹤一只,飞来县衙屋上,雀从地出,鹤从天来,前后闲闲映像。高鸣四十余声,望西飞去。应后刘禅称帝西川四十余年。临分娩时,异香满室。甘夫人尝夜梦仰吞北斗,因而怀孕,故乳名阿斗。前见黄星,此梦北斗,又闲闲映像。○忙中忽夹叙阿斗降生事,却又并非闲笔。此时曹操正统兵北征。玄德乃往荆州,说刘表曰:“今曹操悉兵北征,许昌空虚,若以荆襄之众,乘间袭之,大事可就也。”读前回曹操北征乌桓之时,深怪刘备在荆州何处睡着;今观此处,方知英雄谋略。表曰:“吾坐据九州足矣,岂可别图?”不出前回郭嘉所料。玄德默然。表邀入后堂饮酒。酒至半酣,表忽然长叹,玄德曰:“兄长何故长叹?”表曰:“吾有心事,未易明言。”此时不即说出缘故,是刘表缓处,是文字曲处。玄德再欲问时,蔡夫人出立屏后,刘表乃垂头不语。写尽悍妇妨察之严,暗夫畏忌之状。○先写蔡夫人此番窃听,却无所闻,妙甚。须臾席散,玄德自归新野。至是年冬,闻曹操自柳城回,玄德甚叹表之不用其言。

  忽一日,刘表遣使至,请玄德赴荆州相会。玄德随使而往,刘表接着,叙礼毕,请入后堂饮宴,因谓玄德曰:“近闻曹操提兵回许都,势日强盛,必有吞并荆、襄之心。昔日悔不听贤弟之言,失此好机会。”九州铁铸不成此一大错。玄德曰:“今天下分裂,干戈日起,机会岂有尽乎?若能应之于后,未足为恨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表曰:“吾弟之言甚当。”相与对饮。酒酣,表忽潸然泪下。前止长叹,此写下泪,文势纡徐有致。玄德问其故,表曰:“吾有心事,前者欲诉与贤弟,未得其便。”玄德曰:“兄长有何难决之事?倘有用弟之处,弟虽死不辞。”表曰:“前妻陈氏所生长子琦,为人虽贤,而柔懦不足立事;后妻蔡氏所生少子琮,颇聪明。此在刘表口叙出,省笔。吾欲废长立幼,恐碍于礼法;欲立长子,争奈蔡氏族中皆掌军务,后必生乱:因此委决不下。”前不说明,此方说出,文势纡徐有致。○既爱少子,又怜长子;既爱长子,又畏蔡氏;活画一没主意无决断人。玄德曰:“自古废长立幼,取乱之道。若忧蔡氏权重,可徐徐削之,不可溺爱而立少子也。”自是正论。表默然。原来蔡夫人素疑玄德,凡遇玄德与表叙论,必来窃听。前既先写蔡夫人出立屏后,此处所叙便不突然。是时正在屏风后,闻玄德此言,心甚恨之。后文孔明不对刘琦之问,直至登楼去梯,而后言者,正恐此属垣之有耳也。玄德自知语失,遂起身如厕。因见己身髀肉复生,亦不觉潸然流涕。刘表下泪是儿女态,玄德下泪是英雄气。少顷复入席。表见玄德有泪容,怪问之。玄德长叹曰:“备往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散;今久不骑,髀里肉生。日月磋跎,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刘表为家庭系情,玄德为天下发愤。表曰:“吾闻贤弟在许昌,与曹操青梅煮酒,共论英雄,贤弟尽举当世名士,操皆不许,而独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青梅煮酒事已隔数回,忽于此处一提。以曹操之权力,犹不敢居吾弟之先,何虑功业不建乎?”玄德乘着酒兴,失口答曰:“备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虑也。”前于曹操面前,假作愚人身分;今在刘表面前,却露出英雄本色。表闻言默然。玄德自知语失,托醉而起,归馆舍安歇。前写玄德默然,后写刘表默然;前写刘表长叹,后写玄德长叹;前写刘表下泪,后写玄德下泪;前云玄德自知失语,起身如厕,后又云玄德自知失语,托醉而起:皆故意作此两两相对之笔,闲甚,妙甚。后人有诗赞玄德曰:

  曹公屈指从头数,天下英雄独使君。髀肉复生犹感叹,争教寰字不三分?

  却说刘表闻玄德语,口虽不言,心怀不足,别了玄德,退入内宅。蔡夫人曰:“适间我于屏后听得玄德之言,甚轻觑人,足见其有吞并荆州之意。今若不除,必为后患。”屏后所闻,着怒只在前语;今激刘表,却只说他后语。妇人狡猾。表不答,但摇头而已。活画刘表。蔡氏乃密召蔡瑁入,商议此事。瑁曰:“请先就馆舍杀之,然后告知主公。”读至此,为玄德捏一把汗。蔡氏然其言。瑁出,便连夜点军。蔡瑁不奉刘表之命,便欲点军杀玄德,想见蔡瑁之横,蔡夫人之专,而刘表之弱。

  却说玄德在馆舍中秉烛而坐,三更之后,方欲就寝,忽一人叩门而入,视之乃伊籍也。来得闪忽。原来伊籍探知蔡瑁欲害玄德,特夤夜来报。此伊籍第一番救玄德。当下伊籍将蔡瑁之谋,报知玄德,催促玄德速速起身。玄德曰:“未辞景升,如何便去?”籍曰:“公若辞,必遭蔡瑁之害矣。”玄德乃谢别伊籍,急唤从者,一齐上马,不待天明,星夜奔回新野。比及蔡瑁领军到馆舍时,玄德已去远矣。瑁悔恨无及,乃写诗一首于壁间,幻想。径入见表曰:“刘备有反叛之意,题反诗于壁上,不辞而去矣。”玄德谏刘表是几句真话,蔡瑁陷玄德是一首假诗。表不信,亲诣馆舍观之,果有诗四句。诗曰:

  数年徒守困,空对旧山川。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龙跃池中,正应马跃溪中。假诗之句,已预为之谶矣。

  刘表见诗大怒,拔剑言曰:“誓杀此无义之徒!”行数步,猛省曰:“吾与玄德相处许多时,不曾见他作诗。此必外人离间之计也。”遂回步入馆舍,用剑尖削去此诗,弃剑上马。忽而大怒,忽而猛省,忽而拔剑,忽而弃剑,如潮起潮落,是刘表好处,是文字曲处。蔡瑁请曰:“军士已点齐,可就往新野擒刘备。”表曰:“未可造次,容徐图之。”既识破假诗,不即说明,乃作此葫芦提语,是刘表缓处,是文字曲处。蔡瑁见表持疑不决,乃暗与蔡夫人商议,即日大会众官于襄阳,就彼处谋之。次日,瑁禀表曰:“近年丰熟,合聚众官于襄阳,以示抚劝之意。请主公一行。”表曰:“吾近日气疾作,实不能行。可令二子为主待客。”瑁曰:“公子年幼,恐失于礼节。”表曰:“可往新野请玄德待客。”请玄德赴会,不用蔡瑁说,却用刘表说。妙甚。瑁暗喜正中其计,便差人请玄德赴襄阳。

  却说玄德奔回新野,自知失言取祸,未对众人言之。忽使者至,请赴襄阳。孙干曰:“昨见主公匆匆而回,意甚不乐,愚意度之,在荆州必有事故。今忽请赴会,不可轻往。”一个说不该去。玄德方将前项事诉与诸人。归时不说,至此方说,曲甚。云长曰:“兄自疑心语失。刘荆州并无嗔责之意。外人之言,未可轻信。襄阳离此不远,若不去,则荆州反生疑矣。”一个说不该不去。玄德曰:“云长之言是也。”张飞曰:“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不如不去。”又一个说不该去。赵云曰:“某将马步军三百人同往,可保主公无事矣。”一个愿领兵随去。玄德曰:“如此甚好。”遂与赵云即日赴襄阳。

  蔡瑁出郭迎接,意甚谦谨。写蔡瑁之诈。随后刘琦、刘琮二子,引一班文武官僚出迎。玄德见二公子俱在,并不疑忌。是日请玄德于馆舍暂歇。赵云引三百军围绕保护。云披甲挂剑,行坐不离左右。写赵云之忠。刘琦告玄德曰:“父亲气疾作,不能行动,特请叔父待客,抚劝各处守收之官。”玄德曰:“吾本不敢当此,既有兄命,不敢不从。”次日,人报九郡四十二州官员俱已到齐。蔡瑁预请蒯越计议曰:“刘备世之枭雄,久留于此,后必为害,可就今日除之。”越曰:“恐失士民之望。”瑁曰:“吾已密领刘荆州言语在此。”蔡瑁欺刘表既用假诗,欺蒯越又传假命。越曰:“既如此,可预作准备。”瑁曰:“东门岘山大路,已使吾弟蔡和引军把守;南门外已使蔡中守把;北门外已使蔡勋守把。三蔡伏兵只在蔡瑁口中叙出,最省笔。只有西门不必守把,前有檀溪阻隔,虽有数万之众,不易过也。”先说得如此之险,方见后文脱难之奇。越曰:“吾见赵云行坐不离玄德,恐难下手。”瑁曰:“吾伏五百军在城内准备。”越曰:“可使文聘、王威二人另设一席于外厅,以待武将。先请住赵云,然后可行事。”与张绣欲谋曹操,先使人灌醉典韦,同一方法。瑁从其言。当日杀牛宰马,大张筵席。玄德乘的卢马至州衙,命牵入后园拴系。此处写马、写后园,极似闲笔,却俱暗为后文伏线。妙。众官皆至堂中。玄德主席,二公子两边分坐,其余各依次而坐。赵云带剑立于玄德之侧。文聘、王威入请赵云赴席。云推辞不去,极写赵云精细。玄德令云就席,云勉强应命而出。蔡瑁在外收拾得铁桶相似,将玄德带来三百军,都遣归馆舍,只待半酣号起下手。读至此,又为玄德捏一把汗。酒至三巡,伊籍起把盏,至玄德前,以目视玄德,低声谓曰:“请更衣。”玄德会意,即起如厕。伊籍把盏毕,疾入后园,接着玄德,附耳报曰:“蔡瑁设计害君,城外东、南、北三处,皆有军马守把,惟西门可走,公宜速逃!”此伊籍第二番救玄德,写得又闪忽,又精微。玄德大惊,急解的卢马,开后园门牵出,飞身上马,不顾从者,匹马望西门而走。门吏问之,玄德不答,加鞭而出。门吏当之不住,飞报蔡瑁。瑁即上马,引五百军随后追赶。前云伏兵五百在城,正为此句伏线。

  却说玄德撞出西门,行无数里,前有大溪拦住去路。读至此,又为玄德捏一把汗。那檀溪阔数丈,水通湘江,其波甚紧。极言其险,愈见后文脱难之奇。玄德到溪边,见不可渡,勒马再回。若此时便写跃马,则无步骤矣。勒马再回,情势逼真。遥望城西,尘头大起,追兵将至。玄德曰:“今番死矣!”遂回马到溪边。回头看时,追兵近矣,急极矣,险极矣。玄德着慌,纵马下溪。纵马下溪,是慌极举动,情势是逼真。行不数步,马前蹄忽陷,浸湿衣袍。不便写跃马,偏有此一折。愈出愈奇,愈险愈妙。玄德乃加鞭大呼曰:“的卢,的卢!今日妨吾!”急到没去处,险到没去处,读者以为必无生路矣。下文忽然死里逃生,真乃出人意表。言毕,那马忽从水中涌身而起,一跃三丈,飞上西岸。玄德如从云雾中起。文不险不奇,事不急不快。急绝险绝之际,忽翻出奇绝快绝之事,可惊可喜。后来苏学士有古风一篇,单咏跃马檀溪事。诗曰:

  老去花残春日暮,宦游偶至檀溪路;停骖遥望独徘徊,眼前零落飘红絮。暗想咸阳火德衰,龙争虎斗交相持。襄阳会上王孙饮,坐中玄德身将危。逃生独出西门道,背后追兵复将到。一川烟水是檀溪,急叱征骑往前跳。马蹄踏碎青玻璃,天风响处金鞭挥。耳畔但闻千骑走,波中忽见双龙飞。西川独霸真英主,坐下龙驹两相遇。檀溪溪水自东流,龙驹英主今何处?临流三叹心欲酸,斜阳寂寂照空山。三分鼎足浑如梦,踪迹空留在世间。

  玄德跃过溪西,顾望东岸,蔡瑁已引军赶到溪边,大叫:“使君何故逃席而去?”本是逃死,乃云逃席。玄德曰:“吾与汝无仇,何故欲相害?”瑁曰:“吾并无此心。使君休听人言!”玄德见瑁手将拈弓取箭,乃急拨马望西南而去。写蔡瑁尚有余势,玄德尚有余慌。瑁谓左右曰:“是何神助也?”不特蔡瑁吃惊,即读者至今犹未信。方欲收军回城,只见西门内赵云引三百军赶来。前频写赵云随身保护,读者以为玄德全仗此人矣。不谓报信者乃伊籍,跃溪者乃的卢,赵云竟未及相助。今玄德已去,蔡瑁将归,而赵云忽然劈面赶来,读者又疑后文赵云必杀蔡瑁也。正是:

  跃去龙驹能救主,追来虎将欲诛仇。

  未知蔡瑁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32 慕容剑
第三十五回 玄德南漳逢隐沦 单福新野遇英主

  此回为玄德访孔明,孔明见玄德作一引子耳。将有南阳诸葛庐,先有南漳水镜庄以引之;将有孔明为军师,先有单福为军师以引之。不特此也,前回有玉龙金凤,此回乃有伏龙凤雏;前回有一雀一马,此回乃有一凤一龙:是前回又为此回作引也。究竟一凤一龙未曾明指其为谁,不但水镜不肯说龙凤姓名,即单福亦不肯自道其真姓名。庞统二子,在童子口中轻轻逗出,而玄德却不知此人之即为凤雏;元直二字,在水镜夜间轻轻逗出,而玄德却不知此人之即为单福。隐隐跃跃,如帘内美人,不露全身,只露半面,令人心神恍惚,猜测不定。至于诸葛亮三字,通篇更不一露,又如隔墙闻环佩声,并半面亦不得见。纯用虚笔,真绝世妙文。

  赵云在襄阳城外,檀溪水边,接连几个转身,不见玄德,可谓急矣。若使翼德处此,必杀蔡瑁;若使云长处此,纵不杀蔡瑁,必要拿住蔡瑁,要在他身上寻还我兄:安肯将蔡瑁轻轻放过,却自寻到新野,又寻到南漳乎?三人忠勇一般,而子龙为人又精细而极安顿,一人有一人性格,各各不同,写来真是好看。

  前玄德以髀肉复生而悲,何其壮也;今至南漳,道中见牧童吹笛而来,乃有吾不如也之叹,顿使英雄气尽。盖马蹄甚危,牛背甚稳;长鞭甚急,短笛甚闲。碌碌半生,征鞍劳苦,岂若散发林间,行吟泽畔,为足逍遥而适志耶!非但玄德不如,即效死之庞统,尽瘁之孔明,皆不如也。水镜先生宁老于南漳而不出,有以夫!

  玄德于波翻浪滚之后,忽闻童子吹笛,先生鼓琴;于电走风驰之后,忽见石案香清,松轩茶熟;正在心惊胆战,俄而气定神闲。真如过弱水而访蓬莱,脱苦海而游阆苑,恍疑身在神仙境界矣。至于夜半听水镜与元直共语,仿佛王积薪听妇姑弈棋,虽极分明,却费揣度,可闻而不可知,可听而不可见,尤神妙之至。

  水镜述襄阳童谣曰:“泥中蟠龙向天飞”,是以玄德比龙也;前蔡瑁捏造玄德反诗曰“龙岂池中物”,亦以玄德比龙也;苏子瞻檀溪古风一篇,有“波中忽见双龙飞”之句,是又谓真主一龙,骏马亦一龙也。然人但知如龙之主,自有如龙之马以救之;不知如龙之主,不可无如龙之士以佐之。泥中龙、池中龙、波中龙,凡写无数龙字,总只为引起伏龙一人而已。

  水镜之荐伏龙、凤雏,不肯明指其人,是荐而犹未荐也;然不便说出,正深于荐者也。何也?其人郑重,而言之不甚郑重,则听者不知其为郑重矣;唯郑重言之,使知其人之重,说且不可轻说,见又不可轻见,用又何可轻用耶?此三顾之勤所以不敢后,而百里之任所以不敢辱也。

  袁绍之信逢纪,不知其恶也;其杀田丰,囚沮授,不知其善也。若刘表既知玄德之贤而不能用,既知蔡瑁之恶而不能去,是好贤不如<缁衣>,与不知贤者等;恶恶不如<巷伯>,与不知恶者等耳。元直之辞之也,宜哉!

  观玄德遇元直一段文字,何其纡徐而曲折也。在水镜庄上,彼此各不相见。水镜与元直语,并不出说玄德;明日与玄德语,并不说出元直。及玄德归新野,元直亦更不造谒;直待市上行歌,马前邂逅,然后邀入县衙。读者至此,以为此时方得遇合矣,而不知其犹未即合也,又借相马作一波澜。一则将欲事之,乃先试之;一则将欲用之,忽欲拒之:迨说明相试之故,然后彼此欢洽。可见人之轻率径遂者,必非妙人;文之轻率径遂者,必非妙文。今人作稗官,每到两人相合处,便急欲其就,唯恐其不就,有如此之纡徐曲折者乎?故读稗官,愈思<三国>一书之妙也。

  却说蔡瑁方欲回城,赵云引军赶出城来。原来赵云正饮酒间,忽见人马动,急入内观之,席上不见了玄德。前先叙蔡瑁路上见赵云,此方补叙赵云席上不见玄德,叙事妙品。云大惊,出投馆舍,听得人说:“蔡瑁引军望西赶去了。”云火急绰枪上马,引着原带来三百军,奔出西门,正迎着蔡瑁,急问曰:“吾主何在?”瑁曰:“使君逃席而去,不知何往。”赵云是谨细之人,不肯造次,此时不杀蔡瑁,是子龙精细处,然实读者所不测。即策马前行,遥望大溪。别无去路,乃复回马,喝问蔡瑁曰:“汝请吾主赴宴,何故引着军马追来?”瑁曰:“九郡四十二州县官僚俱在此,吾为上将,岂可不防护?”云曰:“汝逼吾主何处去了?”问语一句紧一句。瑁曰:“闻使君匹马出西门,到此却又不见。”云惊疑不定,直来溪边看时,只见隔岸一带水迹。写到隔岸水迹,闲甚、细甚。云暗忖曰:“难道连马跳过了溪去?”以为必无之事。令三百军四散观望,并不见踪迹。先远望,次近看,次令众人四散观望,写得情景逼真。云再回马时,蔡瑁已入城去了。云乃拿守门军士追问,皆说刘使君飞马出西门而去。云再欲入城,又恐有埋伏,遂急引军归新野。写子龙四番盘问,两度到溪,两次回马:极慌张又极精细。

  却说玄德跃马过溪,似醉如痴,想此阔涧一跃而过,岂非天意!非惟读者不信,即玄德当日亦自不信。迤逦望南漳策马而行。日将沉西,正行之间,见一牧童跨于牛背上,口吹短笛而来,忽然别出奇境。玄德叹曰:“吾不如也!”马背何如牛背稳,谁云骑马胜骑牛?遂立马观之。牧童亦停牛罢笛,熟视玄德,曰:“将军莫非破黄巾刘玄德否?”奇绝,幻绝。玄德惊问曰:“汝乃村僻小童,何以知吾姓字?”马背上人不识牛背上人,牛背上人却偏识马背上人。牧童曰:“我本不知,因常侍师父,有客到日,多曾说有一刘玄德,身长七尺五寸,垂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乃当世之英雄。今观将军如此模样,想必是也。”借牧童口中画出一玄德。玄德曰:“汝师何人也?”牧童曰:“吾师覆姓司马,名徽,字德操,颍川人也。道号水镜先生。”能识英雄,不愧水镜之目。玄德曰:“汝师与谁为友?”不知其人视其友;亦以其自号水镜,故有此问也。小童曰:“与襄阳庞德公、庞统为友。”此卷叙玄德见司马徽,正为见诸葛亮伏线耳。乃童子口中不说诸葛,只说庞统,又添出一庞德公以陪之,奇妙。玄德曰:“庞德公乃庞统何人?”童子曰:“叔侄也。庞德公字山民,长俺师父十岁;庞统字士元,少俺师父五岁。一日,我师父在树上采桑,适庞统来相访,坐于树下,共相议论,终日不倦。吾师甚爱庞统,呼之为弟。”详叙庞统,略叙德公,俱妙。玄德曰:“汝师今居何处?”牧童遥指曰:“前面林中,便是庄院。”玄德曰:“吾正是刘玄德。汝可引我去拜见你师父。”童子便引玄德,行二里余,到庄前下马,入至中门,忽闻琴声甚美。玄德教童子且休通报,侧耳听之。既闻笛声,又听琴声,与从前马蹄声、波涛声大不相同矣。琴声忽住而不弹,一人笑而出曰:“琴韵清幽,音中忽起高抗之调。必有英雄窃听。”前不必玄德通名,而童子先知;今亦不必童子通报,而先生先出。是童子眼中看出一玄德,先生耳中又听出一玄德。童子指谓玄德曰:“此即吾师水镜先生也。”玄德视其人,松形鹤骨,器宇不凡,慌忙进前施礼,衣襟尚湿。点逗闲细。水镜曰:“公今日幸免大难!”仙乎,仙乎!玄德惊讶不已。小童曰:“此刘玄德也。”水镜请入草堂,分宾主坐定。玄德见架上满堆书卷,窗外盛栽松竹,横琴于石床之上,清气飘然。隐然为诸葛草庐先写一样子。水镜问曰:“明公何来?”玄德曰:“偶尔经由此地,因小童相指,得拜尊颜,不胜万幸!”水镜笑曰:“公不必隐讳。公今必逃难至此。”玄德遂以襄阳一事告之。至此方说出,曲折之甚。水镜曰:“吾观公气色,已知之矣。”因问玄德曰:“吾久闻明公大名,何故至今犹落魄不偶耶?”玄德曰:“命途多蹇,所以至此。”水镜曰:“不然。盖因将军左右不得其人耳。”将欲荐出两人,先说他左右无人,是作一跌。玄德曰:“备虽不才,文有孙干、糜竺、简雍之辈,武有关、张、赵云之流,竭忠辅相,颇赖其力。”盖说左右有人,并不向水镜求人,又作一顿。水镜曰:“关、张、赵云乃万人敌,惜无善用之之人。若孙干、糜竺辈,乃白面书生,非经纶济世之才也。”隐然说他左右之人不及我意中之人,又作一跌。玄德曰:“备亦尝侧身以求山谷之遗贤,奈未遇其人何!”竟说山谷无人,更不向水镜求人,又作一顿。水镜曰:“岂不闻孔子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何谓无人?”不说我意中有人,只说天下未尝无人,又作一跌。玄德曰:“备愚昧不识,愿赐指教。”直待水镜说未尝无人,然后玄德请问其人。至此方是极力一纵。水镜曰:“公闻荆襄诸郡小儿谣言乎?其谣曰:‘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到头天命有所归,泥中蟠龙向天飞。’谣言大奇。此谣始于建安初。建安八年,刘景升丧却前妻,便生家乱,此所谓‘始欲衰’也。‘无孑遗’者,不久则景升将逝,文武零落无孑遗矣。‘天命有归’,‘龙向天飞’,盖应在将军也。”且不答所问之人,忽自述所闻之谣,又极力一纵。○蔡瑁题假诗,以龙比玄德;水镜解童谣,亦以龙比玄德。玄德闻言,惊谢曰:“备安敢当此!”不问所求之人,且谢所解之语,又极力一纵。水镜曰:“今天下之奇才尽在于此,公当往求之。”彼方惊谢所解之谣,此则隐示以当求之人,亦极力一迎。玄德急问曰:“奇才安在?果系何人?”直待说出此间有人,然后急问何人,又极力一迎。水镜曰:“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只伏龙凤雏四字,凡作如许跌顿,如许迎纵,方纔说出。何等曲折,何等郑重。玄德曰:“伏龙、凤雏何人也?”水镜抚掌大笑曰:“好!好!”如此一番跌顿迎纵,说出伏龙凤雏四字,却又不明指其姓名,只言“好好”,真绝世妙文。玄德再问时,水镜曰:“天色已晚,将军可于此暂宿一宵,明日当言之。”此时宜说出姓名矣,乃又欲迟至明日。逼近之至,又复漾开去。妙绝。即命小童具饮馔相待,马牵入后院喂养。此等句,俗笔几忘之。玄德饮膳毕,即宿于草堂之侧。早为后文宿诸葛庐中作一引子。

  玄德因思水镜之言,寝不成寐。约至更深,忽听一人叩门而入。写得隐隐跃跃,闪闪忽忽。水镜曰:“元直何来?”将从市上相见,先在庐中听得,此伏笔之妙。玄德起床密听之,闻其人答曰:“久闻刘景升善善恶恶,特往谒之。及至相见,徒有虚名,盖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者也。此郭公之所以亡。故遗书别之,而来至此。”水镜曰:“公怀王佐之才,宜择人而事,奈何轻身往见景升乎?且英雄豪杰,只在眼前,公自不识耳。”隐隐道着起床密听之人。其人曰:“先生之言是也。”玄德闻之大喜,暗忖此人必是伏龙、凤雏,妙在并不是伏龙、凤雏。即欲出见,又恐造次。妙在不即相见。候至天晓,玄德求见水镜,问曰:“昨夜来者是谁?”水镜曰:“此吾友也。”玄德求与相见。水镜曰:“此人欲往投明主,已到他处去了。”妙在不说出将投玄德。玄德请问其姓名。水镜笑曰:“好!好!”妙在不说出姓名。玄德再问:“伏龙、凤雏,果系何人?”水镜亦只笑曰:“好!好!”昨夜不语,待至明日;及至明日,只是不说。妙妙。玄德拜请水镜出山相助,同扶汉室。水镜曰:“山野闲散之人,不堪世用。自有胜吾十倍者来助公,公宜访之。”自己不出,只是荐人;及至荐人,又待其自访。妙妙。

  正谈论间,忽闻庄外人喊马嘶,小童来报:“有一将军,自变量百人到庄来也。”读者至此,疑是蔡瑁追兵至矣。玄德大惊,急出视之,乃赵云也。玄德大喜。云下马入见曰:“某夜来回县,寻不见主公,连夜跟问到此。极写赵云之忠。主公可作速回县。只恐有人来县中厮杀。”此时只恐蔡瑁兵来,后文却是曹仁兵来。玄德辞了水镜,与赵云上马,投新野来。行不数里,一彪人马来到,视之,乃云长、翼德也。前写赵云,此写关、张。相见大喜。玄德诉说跃马檀溪之事,共相嗟讶。到县中,与孙干等商议。干曰:“可先致书于景升,诉告此事。”玄德从其言,即令孙干赍书至荆州。刘表唤入问曰:“吾请玄德襄阳赴会,缘何逃席而去?”孙干呈上书札,具言蔡瑁设谋相害,赖跃马檀溪得脱。表大怒,急唤蔡瑁责骂曰:“汝焉敢害吾弟!”命推出斩之。蔡夫人出,哭求免死,表怒犹未息。孙干告曰:“若杀蔡瑁,恐皇叔不能安居于此矣。”语中有刺,少在隐而不露。表乃责而释之,所谓恶恶而不能去。使长子刘琦同孙干至玄德处请罪。

  琦奉命赴新野,玄德接着,设宴相待。酒酣,琦忽然堕泪。刘表席间堕泪,是爱心难割;刘琦席间堕泪,是忧心未安。玄德问其故。琦曰:“继母蔡氏,常怀谋害之心,侄无计免祸,幸叔父指教。”先为后文求计诸葛作一引。玄德劝以“小心尽孝,自然无祸”。是叔父语。次日,琦泣别。玄德乘马送琦出郭,因指马谓琦曰:“若非此马,吾已为泉下之人矣。”点逗檀溪事,有情景。琦曰:“此非马之力,乃叔父之洪福也。”说罢相别,刘琦泣涕而去。玄德回马入城,忽见市上一人,葛巾布袍,皂绦注:纟字旁绦。乌履,长歌而来。一人泣而去,一人歌而来,接应成趣。歌曰:

  天地反复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山谷有贤兮欲投明主,明主求贤兮却不知吾。

  玄德闻歌,暗思:“此人莫非水镜所言伏龙、凤雏乎?”玄德自闻伏龙、凤雏之后,不知伏龙、凤雏为谁,刻刻以此关心,处处以此猜测。妙,妙。遂下马相见,邀入县衙。问其姓名,答曰:“某乃颍上人也,姓单名福。妙在不说出真姓名。久闻使君纳士招贤,欲来投托,未敢辄造,故行歌于市,以动尊听耳。”孰知市上行歌之人,即庄上叩门之人乎?玄德大喜,待为上宾。单福曰:“适使君所乘之马,再乞一观。”玄德方喜得人,单福却先却看马。奇妙。玄德命去鞍牵于堂下。单福曰:“此非的卢马乎?虽是千里马,却只妨主,不可乘也。”又与蒯越相马、伊藉谏马相应。玄德曰:“已应之矣。”遂具言跃檀溪之事。妨主当应在张武之死,不应在檀溪之奔。福曰:“此乃救主,非妨主也。终必妨一主。某有一法可禳。”蒯越相马,伊藉谏马,单福禳马,真乃妙妙。玄德曰:“愿闻禳法。”福曰:“公意中有仇怨之人,可将此马赐之;待妨过了此人,然后乘之,自然无事。”借禳马作波澜,逆折而入,妙甚。○前回既详叙马,此处不好便住,亦即借此一段作收科。玄德闻言变色曰:“公初至此,不教吾以正道,便教作利己妨人之事,备不敢闻教!”本欲相合,忽若相离,曲折之甚。福笑谢曰:“向闻使君仁德,未敢便信,故以此言相试耳。”本欲相投,忽先相试,曲折之甚。玄德亦改容起谢曰:“备安能有仁德及人,惟先生教之。”几欲相离,然后相合,曲折之极。福曰:“吾自颍上来此,闻新野之人歌曰:‘新野牧,刘皇叔。自到此,民丰足。’可见使君之仁德及人也。”水镜述襄阳之谣,单福述新野之歌,前后正相对。玄德乃拜单福为军师,调练本部人马。

  却说曹操自冀州回许都,常有取荆州之意,特差曹仁、李典并降将吕旷、吕翔等领兵三万屯樊城,虎视襄阳,就探看虚实。此处补叙曹操一边,最是省笔。时吕旷、吕翔禀曹仁曰:“今刘备屯兵新野,招军买马,积草储粮,其志不小,不可不早图之。吾二人自降丞相之后,未有寸功,愿请精兵五千,取刘备之头,以献丞相。”没用人偏会说大话。曹仁大喜,与二吕兵五千,前往新野厮杀。不想子龙所云厮杀,却应在此。探马飞报玄德。玄德请单福商议,福曰:“既有敌兵,不可令其入境。便是胜算。可使关公引一军从左面出,以敌来军中路;张飞引一军从右而出,以敌来军后路;公自引赵云出兵前路相迎:敌可破矣。”左军右军中军,却分作中路后路前路,大有变化。玄德从其言,即差关、张二人去讫;然后与单福、赵云等,共引二千人马,出关相迎。行不数里,只见山后尘头大起,吕旷、吕翔引军来到。两边各射住阵角。玄德出马于旗门下,大呼曰:“来者何人,敢犯吾境?”吕旷出马曰:“吾乃大将吕旷也。奉丞相命,特来擒汝!”玄德大怒,使赵云出马。二将交战,不数合,赵云一槍刺吕旷于马下。如此不耐杀之人,何苦无事讨事做。玄德麾军掩杀,吕翔抵敌不住,引军便走。正行间,路傍一军突出,为首大将,乃关云长也。冲杀一阵,吕翔折兵大半,夺路走脱。行不到十里,又一军拦住去路,为首大将挺矛大叫:“张翼德在此!”叙法与前变。直取吕翔。翔措手不及,被张飞一矛刺中,翻身落马而死。不耐杀。余众四散奔走。玄德合军追赶,大半多被擒获。此番得胜,是单福第一功。玄德班师回县,重待单福,稿赏三军。

  却说败军回见曹仁,报说二吕被杀,军士多被活捉。曹仁大惊,与李典商议。典曰:“二将欺敌而亡,今只宜按兵不动,申报丞相,起大兵来征剿,乃为上策。”早为后文伏线。仁曰:“不然。今二将阵亡,又折许多军马,此仇不可不急报。量新野弹丸之地,何劳丞相大军?”曹仁轻视其地。典曰:“刘备人杰也,不可轻视。”李典重视其人。仁曰:“公何怯也!”典曰:“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某非怯战,但恐不能必胜耳。”仁怒曰:“公怀二心耶?吾必欲生擒刘备!”典曰:“将军若去,某守樊城。”为后失樊城反照。仁曰:“汝若不同去,真怀二心矣!”典不得已,只得与曹仁点起二万五千军马,渡河投新野而来。正是:

  偏裨既有舆尸辱,主将重兴雪耻兵。

    未知胜负何如,且听下文分解。

2006-10-13 12:32 慕容剑
第三十六回 玄德用计袭樊城 元直走马荐诸葛

  孔明乃<三国志>中第一妙人也。读<三国志>者必贪看孔明之事,乃阅过三十五回,尚不见孔明出现,令人心痒难熬;乃水镜说出伏龙二字,偏不肯便道姓名,愈令人心痒难熬。至此回徐庶既去之后,再回身转来,方纔说出孔明。读者至此,急欲观其与玄德相遇矣;孰意徐庶往见,而孔明作色,却又落落难合。写来如海上仙山,将近忽远。绝世妙人,须此绝世妙文以副之。

  叙单福用兵处,不须几;然设伏料敌,破阵取城之能,已略见一斑矣。后文有孔明无数神机妙算,此先有单福小试其端以引之。如将观名优演名剧,而此回则是副末登场也。

  此回以孔明为主,而单福其宾也,即庞统亦其宾也。水镜双荐伏龙、凤雏,而单福专荐伏龙,带言凤雏。于孔明则详之,于庞统则略之,是又有宾主之别焉。盖主为重,则宾为轻。故玄德既知单福之即是元直,并不提起水镜庄上先曾听见;既知凤雏即是庞统,并不提起牧童口中先曾说出。此非玄德于此有所不暇言,而实作者于此亦有所不暇记。总之注意在正笔,而旁笔皆在所省耳。

  庞统有叔,孔明亦有叔;徐庶有弟,孔明亦有弟。庞统之叔与水镜为友,孔明之叔与刘表为交。徐庶则母在而弟亡,孔明则弟在而父亡。庞统来历在牧童口中叙出,徐庶来历在程昱口中叙出,孔明来历在徐庶口中叙出。叙庞统止及其叔,叙徐庶止及其母与弟,叙孔明则不但及其弟与叔,并及其父与祖。或先或后,或略或详,参差错落,真叙事妙品。

  渐离以筑击秦皇而秦皇杀渐离,徐母以砚击曹操而曹操不敢杀徐母,是徐母之威更烈于渐离矣。张良击秦不中而不见执于秦,徐母击操不中而拼见执于操,是徐母之胆更壮于张良矣。奇妇人胜似奇男子,不独列女传中罕见之,即豪士传中亦罕见之。

  蔡瑁假玄德之诗而刘表疑之,程昱假徐母之书而徐庶信之,岂庶之智不如表哉?情切于母子故也。缓则易于审量,急则不及致详;疏则旁观者清,亲则关心者乱。若徐庶迟疑不赴,不成其为孝子矣。故君子于徐庶无讥焉。

  曹操不强留关公,以全其兄弟之义;玄德不强留徐庶,以全其母子之恩。两人之心同乎?曰:不同。曹操之于关公,佯纵之而阴阻之,及阻之不得而后送之;若玄德之于徐庶,则竟送之而已。且曹操深欲袁绍之杀玄德,而玄德惟恐曹操之杀徐母。一诈一诚,相去何啻天渊。

  观玄德与徐庶作别一段,长亭分手,肠断阳关,“瞻望弗及,伫立以泣”,胜读唐人送别诗数十首,几令人潸然下泪矣。乃忽然荐起一卧龙先生,顿使玄德破涕为欢,回愁作喜。一回之内,半幅之间,而哀乐倏变,奇事奇文。

  却说曹仁忿怒,遂大起本部之兵,星夜渡河,意欲踏平新野。极写曹仁声势,以显单福之能。且说单福得胜回县,谓玄德曰:“曹仁屯兵樊城,今知二将被诛,必起大军来战。”玄德曰:“当何以迎之?”福曰:“彼若尽提兵而来,樊城空虚,可乘间夺之。”写单福宛然一武侯小样。玄德问计。福附耳低言如此如此。此处妙在不叙明白。玄德大喜,预先准备已定。忽报马报说曹仁引大军渡河来了。单福曰:“果不出吾之料!”遂请玄德出军迎敌。两阵对圆,赵云出马,唤彼将答话。曹仁命李典出阵,与赵云交锋。约战十数合,李典料敌不过,拨马回阵。云纵马追赶,两翼军射住,遂各罢兵归寨。李典回见曹仁,言彼军精锐,不可轻敌,不如回樊城。又与下文失樊城相照。曹仁大怒曰:“汝未出军时,已慢吾军心;今又卖阵,罪当斩首!”便喝刀斧手推出李典要斩;众将苦告方免。乃调李典领后军,仁自引军为前部。次日,鸣鼓进军,布成一个阵势,使人问玄德曰:“识吾阵否?”极写曹仁弄巧,以显单福之智。单福便上高处观看毕,谓玄德曰:“此‘八门金锁阵’也。武侯八阵图,陆逊入而不觉;曹仁八阵势,单福一见便知。八门者: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如从生门、景门、开门而入则吉;从伤门、惊门、休门而入则伤;从杜门、死门而入则亡。今八门虽布得整齐,只是中间通欠主将。见笑大方。如从东南角上生门击入,往正西景门而出,其阵必乱。”又写单福宛然一武侯小样。玄德传令,教军士把住阵角,命赵云引五百军从东南而入,径往西出。云得令,挺枪跃马,引兵径投东南角上,吶喊杀入中军。曹仁便投北走,云不追赶,却突出西门,又从西杀转东南角上来。曹仁军大乱。此非写赵云,是写单福。玄德麾军冲击,曹兵大败而退。单福命休追赶,收军自回。

  却说曹仁输了一阵,方信李典之言,因复请典商议,言:“刘备军中必有能者,妙在此时不知是单福。吾阵竟为所破。”李典曰:“吾虽在此,甚忧樊城。”又为后文失樊城反照。曹仁曰:“今晚去劫寨。如得胜,再作计议;如不胜,便退军回樊城。”李典曰:“不可。刘备必有准备。”仁曰:“若如此多疑,何以用兵?”遂不听李典之言。自引军为前队,使李典为后应,当夜二更劫寨。

  却说单福正与玄德在寨中议事,忽信风骤起。福曰:“今夜曹仁必来劫寨。”玄德曰:“何以敌之?”福笑曰:“吾已预算定了。”又宛然一武侯小样。遂密密分拨已毕。至二更,曹仁兵将近寨,只见寨中四围火起,烧着寨栅。曹仁知有准备,急令退军。赵云掩杀将来。仁不及收兵回寨,急望北河而走。将到河边,纔欲寻船渡河,岸上一彪军杀到,为首大将,乃张飞也。此皆在前附耳低言之中,不是写张飞,是写单福。曹仁死战,李典保护曹仁下船渡河。曹军大半淹死水中。曹仁渡过河面,上岸奔至樊城,令人叫门。只见城上一声鼓响,一将引军而出,大喝曰:“吾已取樊城多时矣!”众惊视之,乃关云长也。此亦在前附耳低言之中,不是写云长,是写单福。○写袭樊城不用实叙,最省笔。仁大惊,拨马便走。云长追杀过来。曹仁又折了好些军马,星夜投许昌。于路打听,方知有单福为军师,设谋定计。妙在路上方知,曲折之甚。

  不说曹仁败回许昌。且说玄德大获全胜,引军入樊城,县令刘泌出迎。玄德安民已定。那刘泌乃长沙人,亦汉室宗亲,遂请玄德到家,设宴相待。只见一人侍立于侧。玄德视其人器宇轩昂,因问泌曰:“此何人?”泌曰:“此吾之甥寇封,本罗侯寇氏之子也,因父母双亡,故依于此。”玄德爱之,欲嗣为义子。刘泌欣然从之,遂使寇封拜玄德为父,改名刘封。忙中夹叙刘封承嗣事,却并非闲笔。玄德带回,令拜云长、翼德为叔。云长曰:“兄长既有子,何必用螟蛉?后必生乱。”云长收关平为子,而独不欲玄德收寇封者,臣之子无争立之嫌,君之子则有争立之嫌故也。玄德曰:“吾待之如子,彼必事吾如父,何乱之有!”云长不悦。为后孟达说刘封伏线。玄德与单福计议,令赵云引一千军守樊城。玄德领众自回新野。

  却说曹仁与李典回许都见曹操,泣拜于地请罪,具言损将折兵之事。操曰:“胜负乃军家之常。但不知谁为刘备画策?”问得紧要。曹仁言是单福之计。操曰:“单福何人也?”不但曹操不知其为何人,即玄德此时亦未知其果何人也。程昱笑曰:“此非单福也。奇绝。此人幼好学击剑,中平末年,尝为人报仇杀人,披发涂面而走,为吏所获。问其姓名不答,吏乃缚于车上,击鼓行于市,令市人识之,虽有识者不敢言。而同伴窃解救之,乃更姓名而逃,折节向学,遍访名师。尝与司马徽谈论。始为豪侠,继为名士。此人乃颍川徐庶,字符直。单福乃其托名也。”单福真姓名,直至此处,方借程昱口中叙明。妙甚。操曰:“徐庶之才,比君何如?”昱曰:“十倍于昱。”与后元直赞孔明语相似。操曰:“惜乎贤士归于刘备,羽翼成矣!奈何?”昱曰:“徐庶虽在彼,丞相要用,召来不难。”操曰:“安得彼来归?”昱曰:“徐庶为人至孝。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庶既孝子,即安肯为操用乎?幼丧其父,止有老母在堂。现今其弟徐康已亡,老母无人侍养。丞相可使人赚其母至许昌,令作书召其子,则徐庶必至矣。”不以丞相召之,而以母召之,固知庶之不可召也。操大喜,使人星夜前去取徐庶母。不一日,取至。省笔。操厚待之。因谓之曰:“闻令嗣徐元直,乃天下奇才也。今在新野,助逆臣刘备,背叛朝廷,正犹美玉落于污泥之中,诚为可惜。今烦老母作书,唤回许都,吾于天子之前保奏,必有重赏。”先以助逆肯叛恐之,继以美玉污泥动之,而后复称天子以压之,举重赏以陷之:全是欺妇人语。遂命左右捧过文房四宝,命徐母作书。徐母曰:“刘备何如人也?”不亟发作,先问一句。妙甚。操曰:“沛郡小辈,妄称皇叔,全无信义,所谓外君子而内小人者也。”先说玄德并非宗室,后说玄德并非好人:又全是欺妇人语。徐母厉声曰:“汝何虚诳之甚也!吾久闻玄德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说玄德的是宗亲。屈身下士,恭己待人,仁声素着。世之黄童、白叟、牧子、樵夫皆知其名,真当世之英雄也。说玄德的是好人。吾儿辅之,得其主矣。破“美玉污泥”句。汝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破“天子之前保奏”句。乃反以玄德为逆臣,破“逆臣背叛”句。欲使吾儿背明投暗,岂不自耻乎!”破“作书唤回”句。○先极口赞玄德,后极口骂曹操,比祢衡、吉平尤为痛快。言讫,取石砚便打曹操。此一石砚抵得博浪椎。操大怒,叱武士执徐母出,将斩之。程昱急止之,入谏曰:“徐母触忤丞相者,欲求死也。丞相若杀之,则招不义之名,而成徐母之德。徐母既死,徐庶必死心助刘备以报仇矣。不如留之,使徐庶身心两处,纵使助刘备,亦不尽力也。且留得徐母在,昱自有计赚徐庶至此,以辅丞相。”昱之为操谋诚善。操然其言,遂不杀徐母,送于别室养之。操之不杀徐母者,念于王陵故事也。

  程昱日往问候,诈言曾与徐庶结为兄弟,待徐母如亲母,时常馈送对象,必具手启,徐母因亦作手启答之。程昱赚得徐母笔迹,乃仿其字体,诈修家书一封,甚矣,妇人识字之为累也!为之一叹。差一心腹人,持书径奔新野县,寻问单福行幕。军士引见徐庶。庶知母有家书至,急唤入问之。来人曰:“某乃馆下走卒,奉老夫人言语,有书附达。”云长在曹操处得兄书,徐庶在玄德处得母书。一真一假,遥遥相应。庶拆封视之。书曰:

  近汝弟康丧,举目无亲。正悲凄间,不期曹丞相使人赚至许昌,言汝背反,下我于缧绁,赖程昱等救免。若得汝降,能免我死。如书到日,可念劬劳之恩,星夜前来,以全孝道;然后徐图归耕故园,妙在此句,不教他事曹操,宛似其母声口。免遭大祸。吾今命若悬丝,端望救援!更不多言。

  徐庶览毕,泪如泉涌。持书来见玄德曰:“某本颍川徐庶,字符直;因为逃难,更名单福。直至将去,方说出真名;向来不露真名者,亦正恐曹操知之而收其母耳。前闻刘景升招贤纳士,特往见之。及与论事,方知是无用之人,故作书别之。夤夜至司马水镜庄上,诉说其事。水镜深责庶不识主,因说:‘刘豫州在此,何不事之?’只此句话玄德不曾听得,至此补出。妙甚。庶故作狂歌于市,以动使君;幸蒙不弃,即赐重用。争奈老母今被曹操奸计赚至许昌囚禁,将欲加害。老母手书来唤,庶不容不去。非不欲效犬马之劳,以报使君;奈慈亲被执,不得尽力。今当告归,容图后会。”油油然孝子之言,比绝裾之温峤,不啻天渊矣。玄德闻言大哭曰:“子母乃天性之亲,元直无以备为念。待与老夫人相见之后,或者再得奉教。”玄德更不相留,真善体孝子之情。徐庶便拜谢欲行。玄德曰:“乞再聚一宵,来日饯行。”孙干密谓玄德曰:“元直天下奇才,久在新野,尽知我军中虚实。今若使归曹操,必然重用,我其危矣。主公宜苦留之,切勿放去。操见元直不去,必斩其母。元直知母死,必为母报仇。力攻曹操也。”此计亦妙,但非仁人所忍为。玄德曰:“不可。使人杀其母,而吾用其子,不仁也;留之不使去,以绝其子母之道,不义也。吾宁死,不为不仁不义之事。”玄德谢孙干留庶之计,与谢单福相马之说一样意思。众皆感叹。

  玄德请徐庶饮酒,庶曰:“今闻老母被囚,虽金波玉液,不能下咽矣。”玄德曰:“备闻公将去,如失左右手,虽龙肝凤髓,亦不甘味。”龙凤二字,隐然逗下一龙一凤。二人相对而泣,坐以待旦。诸将已于郭外安排筵席饯行。玄德与徐庶并马出城,至长亭,下马相辞。送别光景,写得凄恻不胜。玄德举杯谓徐庶曰:“备分浅缘薄,不能与先生相聚;望先生善事新主,以成功名。”“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何其言之痛也!庶泣曰:“某才微智浅,深荷使君重用,今不幸半途而别,实为老母故也。纵使曹操相逼,庶亦终身不设一谋。”是血性语。其急归见母,则依依孺子;其誓不佐操,则烈烈丈夫。玄德曰:“先生既去,刘备亦将远遁山林矣。”此句方逼出下文。庶曰:“某所以与使君共图王霸之业者,恃此方寸耳。今以老母之故,方寸乱矣,纵使在此,无益于事。真情实语。使君宜别求高贤辅佐,共图大业,何便灰心如此?”此处但说不宜灰心,尚不提起孔明。玄德曰:“天下高贤,恐无出先生右者。”此句宜逼出孔明矣。庶曰:“某樗栎庸材,何敢当此重誉?”只自谦逊,尚不提起孔明。临别,又顾谓诸将曰:“愿诸公善事使君,以图名垂竹帛,功标青史,切勿效庶之无始终也。”哀痛之词,令人鼻酸。诸将无不伤感。玄德不忍相离,送了一程,又送一程。庶辞曰:“不劳使君远送,庶就此告别。”此时还只辞远送,不提起孔明。玄德就马上执庶之手曰:“先生此去,天各一方,未知相会却在何日?”说罢,泪如雨下。依依不舍,极写玄德爱贤之笃。庶亦涕泣而别。玄德立马于林畔,看徐庶乘马与从者匆匆而去。匆匆而去,极写元直念母之孝。○元直匆匆之状,在玄德眼中看出。妙甚。玄德哭曰:“元直去矣!吾将奈何?”只此二语,抵得江文通<别赋>一篇。凝泪而望,却被一树林隔断。玄德以鞭指曰:“吾欲尽伐此处树木。”众问何故,玄德曰:“因阻吾望徐元直之目也。”<西厢>曲云:“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玄德之望元直也似之。

  正望间,忽见徐庶拍马而回。上文写到徐庶去后,已是水穷山尽,更无他望矣。此处忽然拍马而回,如绝处逢生,真奇妙之笔。玄德曰:“元直复回,莫非无去意乎?”此元直必无之事,玄德必有之想。遂欣然拍马向前迎问曰:“先生此回,必有主意。”庶勒马谓玄德曰:“某因心绪如麻,忘却一语。此间有一奇士,只在襄阳城外二十里隆中。使君何不求之?”此时方说出一句要紧话,荐出一个要紧人,却又不言其名,先言其地。玄德曰:“敢烦元直为备请来相见。”此语正与后文三顾草庐反映成趣。庶曰:“此人不可屈致,使君可亲往求之。若得此人,无异周得吕望、汉得张良矣。”只赞其人,不言其名。玄德曰:“此人比先生才德何如?”玄德亦不问其名,先问其人。庶曰:“以某比之,譬犹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耳。此人每尝自比管仲,乐毅;以吾观之,管、乐殆不及此人。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盖天下一人也。”还只赞其人,不言其名。玄德喜曰:“愿闻此人姓名。”玄德至此方问姓名。庶曰:“此人乃琅琊阳都人,覆姓诸葛,名亮,字孔明。至此方说出孔明姓名,纡徐之极,郑重之极。乃汉司隶校尉诸葛丰之后。其父名珪,字子贡,为泰山郡丞,早卒。亮从其叔玄。玄与荆州刘景升有旧,因往依之,遂家于襄阳。后玄卒,亮与弟诸葛均躬耕于南阳。细叙其家门履历。尝好为<梁父吟>。补叙其生平。所居之地有一冈,名卧龙冈,补叙其住处。因自号为‘卧龙先生’。补叙其别号。○自比管、乐与好为<梁父吟>分作两次叙出;南阳与卧龙冈、姓名与别号,亦都分作两次叙出,妙甚。此人乃绝代奇才,使君急宜枉驾见之。若此人肯相辅佐,何愁天下不定乎!”玄德曰:“昔水镜先生曾为备言:‘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今所云莫非即伏龙、凤雏乎?”因“卧龙”二字忆起伏龙,又因伏龙忆起凤雏,曲甚。庶曰:“凤雏乃襄阳庞统也。伏龙正是诸葛孔明。”水镜双荐两人,却并不曾说出一人;元直单荐一人,却早说出两人。妙极。玄德踊跃曰:半晌涕泣,此时踊跃。悲则极悲,喜则极喜。“今日方知伏龙、凤雏之语,何期大贤只在目前。非先生言,备有眼如盲也!”后人有赞徐庶走马荐诸葛诗曰:

  痛恨高贤不再逢,临歧泣别两情浓。片言却似春雷震,能使南阳起卧龙。

徐庶荐了孔明,再别玄德,策马而去。玄德闻徐庶之语,方悟司马德操之言,似醉方醒,如梦初觉。引众将回至新野,便具厚币,同关、张前去南阳请孔明。写玄德求贤之急。

  且说徐庶既别玄德,感其留恋之情,恐孔明不肯出山辅之,遂乘马直至卧龙冈下,入草庐见孔明。写元直为人之忠。孔明问其来意。庶曰:“庶本欲事刘豫州,奈老母为曹操所囚,驰书来召,只得舍之而往。临行时,将公荐与玄德。玄德即日将来奉谒,望公勿推阻,即展平生之大才以辅之,幸甚!”孔明闻言作色曰:“君以我为享祭之牺牲乎!”说罢,拂袖而入。写孔明处己之高。庶羞惭而退,上马趱程,音瓒,散走也。赴许昌见母。正是:

  嘱友一言因爱主,赴家千里为思亲。

  未知后事若何,下文便见。

2006-10-13 12:33 慕容剑
第三十七回 司马征再荐名士 刘玄德三顾草芦

  徐庶之母与王陵之母,皆贤母也。陵母之死,恐其子之归楚;庶母之死,怒其子之归曹。然庶母不死于曹操召见之初,而死于徐庶既归之日,或恨其死之晚矣。予曰:不然。曹操非项羽比也,羽直而操诈。庶母即欲先死以绝庶之望,而奸诡如操,何难秘之而不使庶知,又何难于母死后假作母书以招庶乎?此不得为庶母咎也。

  水镜之荐孔明,与元直之荐孔明又自不同:元直则相告相嘱,唯恐玄德之无人,唯恐孔明之不出,是极忙极热者也;水镜则自言自语,反以元之荐为多事,反以孔明之出为可惜,是极闲极冷者也。一则特为荐孔明而返,一则偶因访元直而来;一有心,一无意。写来更无一笔相似,而各各入妙。

  玄德望孔明之急,闻水镜而以为孔明,见崔州平而以为孔明,见石广元、孟公威而以为孔明,见诸葛均、黄承彦而又以为孔明。正如永夜望曙者,见灯光而以为曙也,见月光而以为曙也,见星光而又以为曙也;又如旱夜望雨者,听风声而以为雨也,听泉声而以为雨也,听漏声而又以为雨也。<西厢>曲云:“风动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玄德求贤如渴之情,有类此者。孔明即欲不出,安得而不出乎?

  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无论徐庶有始无终,不如不出;即如孔明尽瘁至死,毕竟魏未灭,吴未吞,济得甚事!然使春秋贤士尽学长沮、桀溺、接舆、丈人,而无知其不可而为之仲尼,则谁着尊周之义于万年?使三国名流尽学水镜、州平、广元、公威,而无志决身歼、不计利钝之孔明,则谁传扶汉之心于千古?玄德之言曰:“何敢委之数与命?”孔明其同此心欤!

  淡泊宁静之语,是孔明一生本领。淡泊则其人之冷可知,宁静则其人之闲可知。天下非极闲极冷之人,做不得极忙极热之事。后来自博望烧屯以至六出祁山,无数极忙极热文字,皆从极闲极冷中积蓄得来。

  此回极写孔明,而篇中却无孔明。盖善写妙人者,不于有处写,正于无处写。写其人如闲云野鹤之不可定,而其人始远;写其人如威凤祥麟之不易睹,而其人始尊。且孔明虽未得一遇,而见孔明之居则极其幽秀,见孔明之童则极其古淡,见孔明之友则极其高超,见孔明之弟则极其旷逸,见孔明之丈人则极其清韵,见孔明之题咏则极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欢,而孔明之为孔明,于此领略过半矣。玄德一访再访,已不觉入其玄中,又安能已于三顾耶!

  每到玄德访孔明处,必夹写张翼德几句性急语以衬之。或谓孔明妆腔,玄德做势,一对空头,不若张翼德十分老实。予笑曰:为此言者,以论今人则可,以论玄德、孔明则不可。孔明真正养重,非比今人之本欲求售,只因索价,假意留难;玄德真正慕贤,非比今人之本不爱客,只因好名,虚修礼貌也。

  观水镜“未得其时”之言及州平“徒费心力”之语,令读者眼光直射注五丈原一篇。盖在孔明未起手时,早为他结尾伏下一笔矣。今有作稗官者,往往前不顾后,后不顾前;更有阅稗官者,亦往往前忘其后,后忘其前。或曰:此等人当令其读<三国>。予曰:此等人正未许其读<三国>。

  却说徐庶趱程赴许昌。曹操知徐庶已到,遂命荀彧、程昱等一班谋士往迎之。庶入相府拜见曹操。为亲屈,非为操屈也。操曰:“公乃高明之士,何故屈身而事刘备乎?”庶曰:“某幼逃难,流落江湖,偶至新野,遂与玄德交厚。老母在此,幸蒙慈念,不胜愧感。”人欲杀其母,而反谢其慈念,真万不得已之言。操曰:“公今至此,正可晨昏侍奉令堂,吾亦得听清诲矣。”孰知此后晨昏永不得侍奉,而清诲亦誓不赐教乎!庶拜谢而出。急往见其母,泣拜于堂下。母大惊曰:“汝何故至此?”庶曰:“近于新野事刘豫州,因得母书,故星夜至此。”徐母勃然大怒,拍案骂曰:“辱子!飘荡江湖数年,吾以为汝学业有进,何其反不如初也!元直始不过为侠客,继则居然作名士,本是后胜于初,乃责其反不如初。妙甚。汝既读书,须知忠孝不能两全。岂不识曹操欺君罔上之贼!刘玄德仁义布于四海,况又汉室之冑,汝既事之,得其主矣,今凭一纸伪书,更不详察,遂弃明投暗,自取恶名,真愚夫也!吾有何面目与汝相见?汝玷辱祖宗,空生于天地间耳!”前骂曹操可敬,今骂徐庶更可敬。骂庶深于骂操矣。骂得徐庶拜伏于地,不敢仰视,母自转入屏风后去了。少顷,家人出报曰:“老夫人自缢于梁间。”徐庶慌入救时,母气已绝。本欲全母之生以归,乃归而反速母之死,元直其抱恨终天乎!后人有<徐母赞>曰:

  贤哉徐母,流芳千古。守节无亏,于家有补。教子多方,处身自苦。气若丘山,义出肺腑。赞美豫州,毁触魏武。不畏鼎镬,不惧刀斧。唯恐后嗣,玷辱先祖。伏剑同流,断机堪伍。生得其名,死得其所。贤哉徐母,流芳千古!

  徐庶见母已死,哭绝于地,良久方苏。曹操使人赍礼吊问,又亲往祭奠。母而有灵,母其吐之!徐庶葬母柩于许昌之南原,居丧守墓。凡曹操所赐,庶俱不受。以上了却徐庶,以下专叙孔明。

  时操欲商议南征。荀彧谏曰:“天寒未可用兵,天寒二字,照后风雪。姑待春暖,方可长驱大进。”操从之,乃引漳河之水作一池,名玄武池,于内教练水军,准备南征。汉武习水战于昆明池,是天子穷兵外国;曹操习水战于玄武池,是权臣黩武中华。○以上按下曹操,以下再叙玄德。

  却说玄德正安排礼物,欲往隆中谒诸葛亮,忽人报:“门外有一先生,峨冠博带,道貌非常,特来相探。”伊何人乎?玄德曰:“此莫非即孔明否?”不独玄德疑是孔明,即读者至此亦疑是孔明矣。然孔明决不如此容易见也。遂整衣出迎。视之,乃司马徽也。突如其来,幻绝。玄德大喜,请入后堂高坐,拜问曰:“备自别仙颜,因军务倥偬,有失拜访。今得光降,大慰仰慕之私。”徽曰:“闻徐元直在此,特来一会。”不是来荐孔明,却是来会徐庶。妙在极闲。玄德曰:“近因曹操囚其母,徐母遣人驰书唤回许昌去矣。”只答还他寻徐庶,尚不提起荐孔明。妙在极闲。徽曰:“此中曹操之计矣!吾素闻徐母最贤,虽为操所囚,必不肯驰书召其子,此书必诈也。元直不去,其母尚存;今若去,母必死矣!”水镜之明于知人,与徐母之勇于死义,可称双绝。玄德惊问其故,徽曰:“徐母高义,必羞见其子也。”其子不知而其友知之,所谓关心者乱,旁观者清。玄德曰:“元直临行,荐南阳诸葛亮,其人若何?”此处方是正文,以上只算闲话。徽笑曰:“元直欲去,自去便了,何又惹他出来呕心血也?”不荐之荐,不赞之赞。妙在极闲极冷。玄德曰:“先生何出此言?”徽曰:“孔明与博陵崔州平、颍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与徐元直四人为密友。本因徐庶知孔明,却又于徐庶之外,闲闲叙出三人。○前者一人姓名不肯道,今则连片说出。奇妙。此四人务于精纯,惟孔明独观其大略。藏精纯于大略之中。尝抱膝长吟,而指四人曰:‘公等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众问孔明之志若何,孔明但笑而不答。既述其言,又述其所不言;其言可知,其所不言不可量。○此补徐庶语中所未及。每常自比管仲、乐毅,其才不可量也。”此申徐庶语中所已及。玄德曰:“何颍川之多贤乎!”徽曰:“昔有殷馗善观天文,尝谓群星聚于颍分,其地必多贤士。”玄德所求,水镜所荐,止一贤耳。乃舍一贤而美多贤,一称地灵,一称天文。妙在极忙中夹此闲语。时云长在侧曰:“某闻管仲、乐毅乃春秋、战国名人,功盖寰宇。孔明自比此二人,毋乃太过?”云长高抬管、乐,将孔明一抑。徽笑曰:“以吾观之,不当比此二人,我欲另以二人比之。”极似顺云长语气。云长问:“那二人?”徽曰:“可比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汉四百年之张子房也。”云长意中必谓于管、乐之下更求其次矣,不想水镜却于管、乐之上请出太公、留侯来,索性抹倒管、乐,将孔明极力一扬。妙极,妙极。众皆愕然。徽下阶相辞欲行,玄德留之不住。徽出门,仰天大笑曰:“卧龙虽得其主,不得其时,惜哉!”言罢,飘然而去。写水镜如闲云野鹤,忽然飞来,忽然飞去,扬洒之极。玄德叹曰:“真隐居贤士也!”次日,玄德同关、张并从人等来隆中。遥望山畔数人,荷锄耕于田间,而作歌曰: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的是好歌。

  玄德闻歌,勒马唤农夫问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乃卧龙先生所作也。”未见其人,先闻其歌。玄德曰:“卧龙先生住何处?”农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带高冈,乃卧龙冈也。冈前疏林内茅庐中,即诸葛先生高卧之地。”玄德谢之,策马前行。不数里,遥望卧龙冈,果然清景异常。未见其人,先观其地。后人有古风一篇,单道卧龙居处。诗曰:

  襄阳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冈枕流水。高冈屈曲压云根,流水潺潺飞石髓。势若困龙石上蟠,形如单凤松阴里。柴门半掩闭茅庐,中有高人卧不起。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时篱落野花馨。床头堆积皆黄卷,座上往来无白丁。叩户苍猿时献果,守门老鹤夜听经。囊里名琴藏古锦,壁间宝剑映松文。庐中先生独幽雅,闲来亲自勤耕稼。专待春雷惊梦回,一声长啸安天下。诗亦不俗。

  玄德来到庄前,下马亲叩柴门,一童出问。玄德曰:“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见先生。”直是一个脚色手本。童子曰:“我记不得许多名字。”每见人家阍奴接着一大字名帖,辄便吃吓。今童子听得如许官衔,竟似不闻也者,真不愧为卧龙先生之童也。玄德曰:“你只说刘备来访。”称名而去其官,则得之矣。童子曰:“先生今早少出。”第一番不遇。玄德曰:“何处去了?”童子曰:“踪迹不定,不知何处去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玄德曰:“几时归?”童子曰:“归期亦不定,或三五日,或十数日。”写童子闲冷之甚。玄德惆怅不已。张飞曰:“既不见,自归去罢了。”玄德曰:“且待片时。”云长曰:“不如且归,再使人来探听。”玄德从其言,嘱付童子:“如先生回,可言刘备拜访。”临行再嘱,极写殷勤。遂上马。

  行数里,勒马回观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鹤相亲,松篁交翠,观之不已。再将卧龙所居之处赏鉴一番,妙在勒马回观。盖玩山色者,宜于遥看;游胜地者,不忍遽别也。忽见一人,容貌轩昂,丰姿俊爽,头戴逍遥巾,身穿皂布袍,杖藜从山僻小路而来。伊何人乎?玄德曰:“此必卧龙先生也!”我亦疑是卧龙先生。急下马向前施礼,问曰:“先生非卧龙否?”其人曰:“将军是谁?”妙在不即答名,先问玄德。玄德曰:“刘备也。”其人曰:“吾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也。”妙在此人不是孔明,使玄德望个空。玄德曰:“久闻大名,幸得相遇。乞即席地权坐,请教一言。”二人对坐于林间石上,关、张侍立于侧。忙中偏有此闲笔。州平曰:“将军何故欲见孔明?”玄德曰:“方今天下大乱,四方云扰,欲见孔明,求安邦定国之策耳。”州平笑曰:“公以定乱为主,虽是仁心,但自古以来,治乱无常:自高祖斩蛇起义,诛无道秦,是由乱而入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又由治而入乱;光武中兴,重整基业,复由乱而入治;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干戈又复四起,此正由治入乱之时,未可猝定也。将军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补缀乾坤,恐不易为,徒费心力耳。岂不闻‘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数之所在,理不得而夺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强之’乎?”妙在极忙极热之时,偏听此极闲极冷之语。○说孔明徒费心力,是于孔明未出山时,早为他临终结局伏下一笔。妙。玄德曰:“先生所言,诚为高见。但备身为汉冑,合当匡扶汉室,何敢委之数与命?”与孔明“成败利钝,非所逆睹”之言一样意思。州平曰:“山野之夫,不足与论天下事,适承明问,故妄言之。”州平更不往复,一作收科。玄德曰:“蒙先生见教。但不知孔明往何处去了?”玄德见话不投机,亦借问孔明作收科。州平曰:“吾亦欲访之,正不知其何往。”愈问愈冷。玄德曰:“请先生同至敝县,若何?”如此闲冷之人,安肯到县?玄德此言,不过了世事语。州平曰:“愚性颇乐闲散,无意功名久矣,容他日再见。”既无意功名,安肯他日再见?州平此言,亦是了世事。言讫长揖而去。去得扬洒,与水镜一般。玄德与关、张上马而行。张飞曰:“孔明又访不着,却遇此腐儒,闲谈许久!”偏是腐儒最喜闲谈,翼德骂之,诚为畅快;但州平非其人耳。玄德曰:“此亦隐者之言也。”昔之隐士,翼德见之犹以为腐儒;若今之腐儒,恐玄德见之必不以为隐士也。

  三人回至新野,过了数日,玄德使人探听孔明。回报曰:“卧龙先生已回矣。”玄德便教备马。张飞曰:“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可使人唤来便了。”有翼德阻挡,愈衬得玄德殷勤。玄德叱曰:“汝岂不闻孟子云:‘欲见贤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孔明当世大贤,岂可召乎!”孔明能比管、乐,玄德能读<孟子>。遂上马再往访孔明。关、张亦乘马相随。时值隆冬,天气严寒,彤云密布。行无数里,忽然朔风凛凛,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银妆。卧龙冈雪景必更可观。张飞曰:“天寒地冻,尚不用兵,正与前荀彧“大寒不可用兵”一语相反而相应。岂宜远见无益之人乎?不如回新野以避风雪。”写翼德愈衬出玄德。玄德曰:“吾正欲使孔明知我殷勤之意。如弟辈怕冷,可先回去。”飞曰:“死且不怕,岂怕冷乎!但恐哥哥空劳神思。”用兵不怕冷,访客却怕冷。一笑。玄德曰:“勿多言,只相随同去。”将近茅庐,忽闻路傍酒店中有人作歌。此何人?玄德立马听之。其歌曰:

  壮士功名尚未成,呜呼久不遇阳春。君不见东海老叟辞荆蓁,后车遂与文王亲。八百诸侯不期会,白鱼入舟涉孟津。牧野一战血流杵,鹰扬伟烈冠武臣。又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楫芒砀隆准公。高谈王霸惊人耳,辍洗延坐钦英风。东下齐城七十二,天下无人能继踪。二人非际圣天子,至今谁肯论英雄?歌中之意,独有取于吕望与郦生者,隐然合着管仲、乐毅也。管仲相于齐,而吕望封于齐;乐毅下齐七十余城,而郦生亦下齐七十余城。孔明自比管、乐,而此作歌之人与孔明相仿佛;故其所歌之人,亦与管、乐相仿佛耳。

  歌罢,又有一人击桌而歌,此又何人?其歌曰:

  吾皇提剑清寰海,创业垂基四百载。桓灵季业火德衰,奸臣贼子调鼎鼐。青蛇飞下御座傍,又见妖虹降玉堂。首回中事,忽于此处一提。群盗四方如蚁聚,奸雄百辈皆鹰扬。吾侪长啸空拍手,闷来村店饮村酒。独善其身尽日安,何须千古名不朽!前歌是吊古,此歌是感今;前歌是嗟遇,此歌是自慰。一唱一和,如相赠答。

  二人歌罢,抚掌大笑。玄德曰:“卧龙其在此间乎?”我亦疑二人中必有一卧龙。遂下马入店。见二人凭桌对饮,上首者白面长须,下首者清奇古貌。先闻其歌,后见其貌。玄德揖而问曰:“二公谁是卧龙先生?”长须者曰:“公何人?欲寻卧龙何干?”亦妙在不即通名,先问玄德。玄德曰:“某乃刘备也。欲访先生,求济世安民之术。”长须者曰:“我等非卧龙,皆卧龙之友也。又妙在两人都不是孔明,使玄德又望一个空。吾乃颍川石广元,此位是汝南孟公威。”水镜说孔明之友,自徐庶而外,更有崔、石、孟三人,今玄德俱不期而会。一则遇于初访孔明之后,一则遇于再访孔明之前;或一人独遇,或两人并遇:参差错落,妙事妙文。玄德喜曰:“备久闻二公大名,幸得邂逅。今有随行马匹在此,敢请二公同往卧龙庄上一谈。”广元曰:“吾等皆山野慵懒之徒,不省治国安民之事,不劳下问。明公请自上马寻访卧龙。”又妙在极闲极冷。

  玄德乃辞二人,上马投卧龙冈来。到庄前下马,扣门问童子曰:“先生今日在庄否?”童子曰:“现在堂上读书。”读者至此,疑其只有两顾,不消三顾矣。玄德大喜,遂跟童子而入。至中门,只见门上大书一联云:“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观此二语,想见其为人。玄德正看间,忽闻吟咏之声,乃立于门侧窥之,不即入见,且窥听之。写得纡徐有致。见草堂之上,一少年拥炉抱膝,歌曰: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疑其人之为龙,而听其歌,则又以凤自况。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玄德待其歌罢,上草堂施礼曰:“备久慕先生,无缘拜会。昨因徐元直称荐,敬至仙庄,不遇空回。今特冒风雪而来,得瞻道貌,实为万幸。”此时玄德意中以为既遇孔明,即今读者意中亦以为既遇孔明矣。那少年慌忙答礼曰:“将军莫非刘豫州,欲见家兄否?”妙在又不是孔明,又使玄德望个空。玄德惊讶曰:“先生又非卧龙耶?”少年曰:“某乃卧龙之弟诸葛均也。愚兄弟三人:长兄诸葛瑾,现在江东孙仲谋处为幕宾;孔明乃二家兄。”前徐庶止叙孔明之弟而未及其兄,今却在诸葛均口中补叙出诸葛瑾。玄德曰:“卧龙今在家否?”均曰:“昨为崔州平相约,出外闲游去矣。”第二番又不遇。○方欲邀石、孟同来,谁知反为州平约去。玄德曰:“何处闲游?”均曰:“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或寻朋友于村落之间,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往来莫测,不知去所。”说出高人韵事,又妙在极闲极冷。玄德曰:“刘备直如此缘分浅薄,两番不遇大贤!”均曰:“少坐献茶。”张飞曰:“那先生既不在,请哥哥上马。”我知翼德此时决耐不得矣。玄德曰:“我既到此间,如何无一语而回?”因问诸葛均曰:“闻令兄卧龙先生熟谙韬略,日看兵书,可得闻乎?”均曰:“不知。”又答得极闲极冷。张飞曰:“问他则甚!风雪甚紧,不如早归。”又借翼德焦燥,衬出玄德谦恭。玄德叱止之。均曰:“家兄不在,不敢久留车骑,容日却来回礼。”玄德曰:“岂敢望先生枉驾。数日之后,备当再至。愿借纸笔作一书,留达令兄,以表刘备殷勤之意。”第一次通名,第二次致书,以次而来,渐渐相近。均遂进文房四宝。玄德呵开冻笔,拂展云笺,写书曰:

  备久慕高名,两次晋谒,不遇空回,惆怅何似!窃念备汉朝苗裔,滥叨名爵,伏睹朝廷陵替,纲纪崩摧,群雄乱国,恶党欺君,备心胆俱裂。虽有匡济之诚,实乏经纶之策。仰望先生仁慈忠义,慨然展吕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鸿略,称吕望、子房,正与司马徽、徐元直所言相应。天下幸甚!社稷幸甚!先此布达,再容斋戒熏沐,特拜尊颜,面倾鄙悃。统希鉴原。

  玄德写罢,递与诸葛均收了,拜辞出门。均送出,玄德再三殷勤致意而别。第一次嘱其童,第二次嘱其弟,以次而来,又渐渐相近。方上马欲行,忽见童子招手篱外,叫曰:“老先生来也!”此必孔明无疑矣。玄德视之,见小桥之西,一人暖帽遮头,狐裘蔽体,骑着一驴,随后一青衣小童,携一葫芦酒,踏雪而来。绝妙一幅画图。转过小桥,口吟诗一首。又写得极闲极冷。诗曰: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雪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堂上之歌有凤,雪中之歌有龙:凤与龙又闲闲相对。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玄德闻歌曰:“此真卧龙矣!”我亦以为此番定然不误。滚鞍下马,向前施礼曰:“先生冒寒不易!刘备等候久矣!”那人慌忙下驴答礼。诸葛均在后曰:“此非卧龙家兄,乃家兄岳父黄承彦也。”妙在又不是孔明,又使玄德望个空。○不用黄承彦通名,却用诸葛均代说,又变一样文法。玄德曰:“适间所吟之句,极其高妙。”承彦曰:“老夫在小婿家观<梁父吟>,记得这一篇。适过小桥,偶见篱落间梅花,故感而诵之。不期为尊客所闻。”宋太祖雪中访赵普,见了<论语>半部;刘玄德雪中访孔明,听了诗歌几篇。然半部致太平,是赵普欺人之语,不若诗歌之足以动听也。玄德曰:“曾见令婿否?”承彦曰:“便是老夫也来看他。”又妙在答得极闲极冷。玄德闻言,辞别承彦,上马而归。正值风雪又大,回望卧龙冈,悒怏不已。前番玩景,此番无心玩景,惟有悒怏。写得有情致。后人有诗,单道玄德风雪访孔明。诗曰:

  一天风雪访贤良,不遇空回意感伤。冻合溪桥山石滑,寒侵鞍马路途长。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回首停鞭遥望处,烂银堆满卧龙冈。

  玄德回新野之后,光阴荏苒,又早新春。冬雪则龙蛰,春雪则龙起。访卧龙者,固当于春时访之。乃令卜者揲蓍,选择吉期,斋戒三日,熏沐更衣,再往卧龙冈谒孔明。明禋休享,成王以敬神之道敬周公;斋戒熏沐,昭烈亦以敬神之道敬孔明。关、张闻之不悦,遂一齐入谏玄德。正是:

  高贤未服英雄志,屈节偏生杰士疑。

  未知其言若何,下文便晓。

2006-10-13 12:33 慕容剑
第三十八回 定三分隆中决策 战长江孙氏报仇

  玄德第三番访孔明,已无阻隔。然使一去便见,一见便允,又径直没趣矣。妙在诸葛均不肯引见,待玄德自去,于此作一曲;及令童子通报,正值先生昼眠,则又一曲;玄德不敢惊动,待其自醒,而先生只是不醒,则又一曲;及半晌方醒,只不起身,却自吟诗,则又一曲;童子不即传言,直待先生问有俗客来否,然后说知,则又一曲;及既知之,却不即见,直待入内更衣,然后出迎,则又一曲:此未见以前之曲折也。及初见时,玄德称誉再三,孔明谦让再三,只不肯赐教,于此作一曲;及玄德又恳,方问其志若何,直待玄德促坐,细陈衷悃,然后为之画策,则又一曲;及孔明既画策,而玄德不忍取二刘,孔明复决言之,而后玄德始谢教,则又一曲;孔明虽代为画策,却不肯出山,直待玄德涕泣以请,然后许诺,则又一曲;既已许诺,却复固辞聘物,直待玄德殷勤致意,然后肯受,则又一曲;及既受聘,却不即行,直待留宿一宵,然后同归新野,则又一曲:此既见以后之曲折也。文之曲折至此,虽九曲武夷,不足拟之。

  孔明既云曹操不可与争锋,而又曰中原可图,其故何哉?盖汉、贼不两立,虽知天时,必尽人事,所以明大义于天下耳。且其言有应有不应:三分鼎足,言之应者也;功成归田,言之不必应者也。其必应者酬三顾之恩,其不必应者念托弧之重。大段规模,固已算定于前;而相理制宜,不妨变通于后。如必说一句定是一句,天下岂有印板事体,古人岂有印板言语,书中岂有印板文章乎?

  或曰:孔明不劝玄德取孙、曹之地,而劝玄德取二刘之地,将欲扶汉而反自剪其宗室,毋乃不可乎?予曰:不然。二刘之地,玄德不取,必为孙、曹所有。故争荆州于孙权,何如受荆州于刘表,此玄德之失计于先也;取西川于刘璋,无异取西川于曹操,此孔明之预规其后也。不得以此为孔明病。

  正叙孔明出草庐之后,读者方欲拭目而观孔明之事,乃忽然舍却新野,夹叙东吴;不但为孙权一边不当冷落,亦将为孔明游说东吴张本也。且其间文字亦有相连而及者:孔明为玄德画策,便有周瑜为孙权画策以配之;孙权为孙坚报仇,便有徐氏为孙翊报仇以配之;又玄德得贤相,孙权亦得良将;孔明欲图荆、益,甘宁亦请图荆、益:凡如此类,皆天然成对,岂非妙文。

  前太子辨与皇子协卧草堆之中,而崔毅有两日之梦;今孙策与孙权领江东之众,而其母亦有一日一月之梦。夫日为君象,民无二君,天无二日。辨既癈而协始立,一日没而后一日升,原无两日并出之理也。若以孙权为日,则是与蜀、魏之君并出而为三日矣。吾以为正统之主则当日之,僭号之主则但当月之。就江东而论,则权为日而策为月;若就天下而论,则宜以刘备为日,而曹丕与孙权皆月耳。

  二乔姊妹,分嫁二婿;二吴姊妹,同归一夫。权母谓权曰:“吾死之后,汝事吾妹如事我。”然则母死之前,权以母姨为庶母;母死之后,权即以母姨为继母矣。以母姨为庶母,与寻常之庶母不同;以母姨为继母,与寻常之继母不同:权即欲不尽孝而不可得矣。虽然,不独孙权宜然也。凡继母之与前母,亦姊妹行也;即庶母之与嫡母,亦姊妹行也。岂必母姨而后为母之姊妹,岂必事母之姊妹而后尽孝哉?

  唐徐世绩起于盗贼之中,而甘宁亦起于盗贼之中;世绩初号“无赖贼”,继号“难当贼”,末号“佳贼”,而甘宁亦号“锦帆贼”。然世绩阿附武后,而甘宁忠事孙权:则世绩之佳不必佳,而甘宁之锦乃真锦也。

  今之学孔明者,不能学其决策草庐,而但学其昼寝;学甘宁者,不能学其改邪归正,而但学其铜铃锦帆;学孙权者,不能学其尊贤礼士,为父报仇,而但学其丧中争战;学徐氏者,不能学其智谋节义,而但学其浓妆艳裹,言笑自若。为之一笑。

  却说玄德访孔明两次不遇,欲再往访之。关公曰:“兄长两次亲往拜谒,其礼太过矣。想诸葛亮有虚名而无实学,故避而不敢见。今有请名士作文、请名医治病而迟迟不赴者,乃当以此诮之。兄何惑于斯人之甚也!”玄德曰:“不然,昔齐桓公欲见东郭野人,五反而方得一面。关公爱读<春秋>,便对他说一春秋故事。况吾欲见大贤耶?”张飞曰:“哥哥差矣。量此村夫,何足为大贤?今番不须哥哥去,他如不来,我只用一条麻绳缚将来!”将欲以麻绳当干旄之素丝耶?将欲以一缚当白驹之系维耶?如此请客,可发一笑。玄德叱曰:“汝岂不闻周文王谒姜子牙之事乎?既引齐桓,又述周文,每况愈高。可见玄德之卑以自牧,正其高于自待也。文王且如此敬贤,汝何太无礼!今番汝休去,我自与云长去。”飞曰:“既两位哥哥都去,小弟如何落后?”玄德曰:“汝若同往,不可失礼。”麻绳一条,不劳带得。飞应诺。

  于是三人乘马引从者往隆中。离草庐半里之外,玄德便下马步行,其恭也如是。正遇诸葛均。玄德忙施礼,问曰:“令兄在庄否?”均曰:“昨暮方归。将军今日可与相见。”言罢,飘然自去。玄德访孔明,必带着两个兄弟同去;孔明见玄德,更不消一个兄弟陪来。劳者自劳,逸者自逸。玄德曰:“今番侥幸,得见先生矣!”张飞曰:“此人无礼!便引我等到庄也不妨,何故竟自去了!”玄德曰:“彼各有事,岂可相强?”若使诸葛均一见玄德,便连忙回转,报出孔明,迎门相揖,则不成其为卧龙兄弟也。三人来到庄前叩门,童子开门出问。玄德曰:“有劳仙童转报,刘备专来拜见先生。”童子曰:“今日先生虽在家,但今在草堂上昼寝未醒。”惟其为卧龙,故不妨昼寝。今有瞌睡汉,不能学孔明,而但学其昼寝,岂得谓之卧龙哉?直是卧牛、卧犬耳。玄德曰:“既如此,且休通报。”吩咐关、张二人,只在门首等着。玄德徐步而入,见先生仰卧于草堂几席之上。玄德拱立阶下。<西厢>记之“伫立闲阶”,是未见其人而候之;玄德之伫立闲阶,是既见其人而候之。半晌,先生未醒。关、张在外立久,不见动静,入见玄德犹然侍立。张飞大怒,谓云长曰:“这先生如何傲慢!见我哥哥侍立阶下,他竟高卧,推睡不起!等我去屋后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先生一生最善火攻,翼德乃欲以此法施之于先生,是班门弄斧矣。一笑。云长再三劝住。玄德仍命二人出门外等候。望堂上时,见先生翻身将起,忽又朝里壁睡着。妙在此时还不便醒。童子欲报。玄德曰:“且勿惊动。”又立了一个时辰,孔明纔醒,口吟诗曰:妙在还不便起,且自吟诗。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或问先生何所梦?予曰:仲尼之梦,是梦周公;孔明之梦,必是梦伊尹。

  孔明吟罢,翻身问童子曰:“有俗客来否?”妙在童子不即通报,待先生先问。○客曰“俗客”,太难为人。能来此地者,其客亦不俗矣。童子曰:“刘皇叔在此立候多时。”孔明乃起身曰:“何不早报!尚容更衣。”还要更衣,妙。遂转入后堂。又半晌,又是半晌,妙。方整衣冠出迎。玄德见孔明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在玄德眼中画出一孔明。玄德下拜曰:“汉室末冑、涿郡愚夫,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昨两次晋谒,不得一见;已书贱名于文几,未审得入览否?”孔明曰:“南阳野人,疏懒性成,屡蒙将军枉临,不胜愧赧。”乍见之时,却用玄德开谈,孔明回答。一述其来情,一谢其过访,都是套话。是第一段。二人叙礼毕,分宾主而坐。童子献茶。茶罢,孔明曰:“昨观书意,足见将军忧民忧国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有误下问。”玄德曰:“司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语,岂虚谈哉?望先生不弃鄙贱,曲赐教诲。”茶罢之后,却用孔明开谈,玄德回答。一自谦才短,一称赞大名,其语尚远。是第二段。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谈天下事?二公谬举矣。将军奈何舍美玉而求顽石乎?”玄德曰:“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愿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念,开备愚鲁而赐教。”第三段是孔明再三推辞,玄德再三请教,其语渐近。孔明笑曰:“愿闻将军之志。”玄德屏人促席而告曰:“汉室倾颓,奸臣窃命,备不量力,欲伸大义于天下;而智术浅短,迄无所就。惟先生开其愚而拯其厄,实为万幸。”第四段是孔明问志,玄德言怀,方是深谈。孔明曰:“自董卓造逆以来,天下豪杰并起。曹操势不及袁绍,而竟能克绍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先说曹操不可取。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此可用为援而不可图也。次说孙权不可取。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是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此言荆州可取。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今刘璋暗弱,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此言益州可取。将军既帝室之冑,信义着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外结孙权,孙权不可取则结之。内修政理,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百姓有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曹操虽不可取,而终当伐之。诚如是,则大业可成,汉室可兴矣。此亮所以为将军谋者也,惟将军图之。”未下棋时,先将一盘局劫算得停停当当,岂非天下第一手。言罢,命童子取出画一轴,挂于中堂,指谓玄德曰:“此西川五十四州之图也。正不知先生几时觅下此一图画,可见其一向高卧,非真正睡着也。将军欲成霸业,北让曹操占天时,南让孙权占地利,将军可占人和。天时、地利、人和,分得奇。先取荆州为家,后即取西川建基业,以成鼎足之势,然后可图中原也。”既曰“成鼎足”,又曰“图中原”。盖成鼎足是顺天时,图中原是尽人事。○孔明画策已尽于此。玄德闻言,避席拱手谢曰:“先生之言,顿开茅塞,使备如拨云雾而睹青天。但荆州刘表、益州刘璋,皆汉室宗亲,备安忍夺之?”孔明曰:“亮夜观天象,刘表不久人世;刘璋非立业之主,久后必归将军。”玄德闻言,顿首拜谢。此孔明重言以决而玄德谢教,乃作一收。只这一席话,乃孔明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真万古之人不及也。后人有诗赞曰:

  豫州当日叹孤穷,何幸南阳有卧龙!欲识他年分鼎处,先生笑指画图中。

  玄德拜请孔明曰:“备虽名微德薄,愿先生不弃鄙贱,出山相助。备当拱听明诲。”孔明曰:“亮久乐耕锄,懒于应世,不能奉命。”此孔明于决策之后忽然不肯出山,又作一折。玄德泣曰:“先生不出,如苍生何!”言毕,泪沾袍袖,衣襟尽湿。前至水镜庄上衣襟尽湿,今在卧龙庄上衣襟亦尽湿。前之湿是水,今之湿是泪。前遇难而不泪,今为求贤而反泪者:前不为一身而落泪,今则为苍生而泪也。孔明见其意甚诚,乃曰:“将军既不相弃,愿效犬马之劳。”玄德大喜,遂命关、张入,拜献金帛礼物。孔明固辞不受。孔明不肯受聘,又作一折。玄德曰:“此非聘大贤之礼,但表刘备寸心耳。”孔明方受。此因玄德又恳而孔明方受,又作一收。于是玄德等在庄中共宿一宵。前宿水镜庄上,为想伏龙、凤雏,一夜睡不着。今此夜与前不同,定然睡着矣。次日,诸葛均回,孔明嘱付曰:“吾受刘皇叔三顾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我功成之日,即当归隐。”方出山便思退步,是真淡泊宁静之人。后人有诗叹曰:

  身未升腾思退步,功成应忆去时言。只因先主丁宁后,星落秋风五丈原。

  又有古风一篇曰:

  高皇手提三尺雪,芒砀白蛇夜流血。平秦灭楚入咸阳,二百年前几断绝。大哉光武兴洛阳,传至桓灵又崩裂。献帝迁都幸许昌,纷纷四海生豪杰。曹操专权得天时,江东孙氏开鸿业。孤穷玄德走天下,独居新野愁民危。南阳卧龙有大志,腹内雄兵分正奇。只因徐庶临行语,茅庐三顾心相知。先生尔时年三九,亮出山时,年方二十七岁。收拾琴书离陇亩。先取荆州后取川,大展经纶补天手。纵横舌上鼓风雷,谈笑胸中换星斗。龙骧虎视安乾坤,万古千秋名不朽!

  玄德等三人别了诸葛均,与孔明同归新野。玄德待孔明如师,食则同桌,寝则同榻,终日共论天下之事,孔明曰:“曹操于冀州作玄武池以练水军,必有侵江南之意。可密令人过江探听虚实。”玄德从之,使人往江东探听。下文将叙东吴事,此乃过枝接叶处。

  却说孙权自孙策死后,据住江东,承父兄基业,广纳贤士,开宾馆于吴会,命顾雍、张纮延接四方宾客。方写玄德求贤,又接写孙权好士。连年以来,你我相荐。时有会稽阚泽字德润、彭城严畯字曼才、沛县薛综字敬文、汝阳程秉字德枢、吴郡朱桓字休穆、陆绩字公纪、吴人张温字惠恕、张温有二:前董卓所杀之张温,乃洛阳张温;此张温则吴郡张温。会稽骆统字公绪、乌程吾粲字孔休:此数人皆至江东,孙权敬礼甚厚。又得良将数人,乃汝南吕蒙字子明、吴郡陆逊字伯言、琅琊徐盛字文向、东郡潘璋字文珪、庐江丁奉字承渊。文武诸人,共相辅佐,由此江东称得人之盛。方写玄德得一贤,接写孙权得多士。○程普、黄盖、周泰、韩当则孙坚所得;周瑜、张绍、张纮、虞翻、太史慈等则孙策所得。若鲁肃、诸葛瑾、顾雍则孙权初立时所得;今阚泽、吕蒙等数人又独后至。前分叙,此总叙,或详或略,笔法各妙。建安七年,曹操破袁绍,遣使往江东,命孙权遣子入朝随驾。袁术欲使吕布质女,曹操欲使孙权质子,一样意思。权犹豫未决。吴太夫人命周瑜、张昭等面议。张昭曰:“操欲令我遣子入朝,是牵制诸侯之法也。然若不令去,恐其兴兵下江东,势必危矣。”既知遣质之为牵制,而又忧不遣质之将危,是首鼠两端之语。周瑜曰:“将军承父兄余资,兼六郡之众,兵精粮足,将士用命,有何逼迫而欲送质于人?质一入,不得不与曹氏连和;彼有命召,不得不往:如此则见制于人也。不如勿遣,徐观其变,别以良策御之。”孔明为玄德画策,只数语决疑;周瑜为孙权画策,亦只数语决疑。吴太夫人曰:“公瑾之言是也。”权遂从其言,谢使者,不遣子。自此曹操有下江南之意;但正值北方未宁,无暇南征。轻按下曹操,再接叙东吴。建安八年十一月,孙权引兵伐黄祖,战于大江之中,祖军败绩。权部将凌操,轻舟当先,杀入夏口,被黄祖部将甘宁一箭射死。凌操子凌统,时年方十五岁,奋力往夺父尸而归。前孙策求父尸,今凌统夺父尸,遥遥相对。权见风色不利,收军还东吴。

  却说孙权弟孙翊,为丹阳太守,翊性刚好酒,醉后尝鞭挞士卒。前则有宋宪、魏续之叛吕布,后则有范疆、张达之刺张飞,皆为此也。丹阳督将妫览、郡丞戴员二人,常有杀翊之心,乃与翊从人边洪结为心腹,共谋杀翊。时诸将县令皆集丹阳,翊设宴相待。翊妻徐氏美而慧,极善卜<易>。女先生起课则有之矣,美夫人起课是所仅见。是日卜一卦,其象大凶,劝翊勿出会客。翊不从,不听妇言,本是好处;不听慧夫人言,却是蠢处。不信卜,只是莽处;不信慧夫人卜,却是俗处。遂与众大会。至晚席散,边洪带刀跟出门外,即抽刀砍死孙翊。妫览、戴员乃归罪边洪,斩之于市。与后文司马昭之归罪成济,正复相同。二人乘势掳翊家资侍妾。妫览见徐氏美貌,乃谓之曰:“吾为汝夫报仇,汝当从我;不从则死。”徐氏曰:“夫死未几,不忍便相从;可待至晦日,设祭除服,然后成亲未迟。”既不从,又不死,权变之极。览从之。徐氏乃密召孙翊心腹旧将孙高、傅婴二人入府,泣告曰:对妫览不泣,对孙、高二人则泣,权变之极。“先夫在日,常言二公忠义。今妫、戴二贼,谋杀我夫,只归罪边洪,将我家资童婢尽皆分去。妫览又欲强占妾身,妾已诈许之,以安其心。二将军可差人星夜报知吴侯,一面设密计以图二贼,雪此仇辱,生死衔恩!”言毕再拜。孙高、傅婴皆泣曰:“我等平日感府君恩遇,今日所以不即死难者,正欲为复仇计耳。此二语即徐氏之意。夫人所命,敢不效力!”于是密遣心腹使者往报孙权。至晦日,徐氏先召孙、傅二人,伏于密室帏幕之中,今之妇人,有丈夫新死而学徐氏之设人于帏幕者矣,吾不知其有何仇之欲报而为此设伏也。然后设祭于堂上。祭毕,即除去孝服,沐浴熏香,浓妆艳裹,言笑自若。今之妇人,有丈夫新死而学徐氏之浓妆艳裹、言笑自若者矣,我不知其有何仇之欲报而为此权诈也。○古之寡妇,浓妆艳裹、言笑自若是假,披麻戴孝、掩面长号是真;今之寡妇,浓妆艳裹、言笑自若是真,披麻戴孝、掩面长号是假。古今之不相及,<柏舟>之诗、<黄鹄>之咏,其不可复作乎!妫览闻之甚喜。至夜,徐氏遗婢妾请览入府,倒先去请,权变之极。设席堂中饮酒。饮既醉,徐氏乃邀览入密室。览喜,乘醉而入。徐氏大呼曰:“孙、傅二将军何在!”二人即从帏幕中持刀跃出。妫览措手不及,被傅婴一刀砍倒在地,孙高再复一刀,登时杀死。不杀之于席间,而杀之于密室者,恐戴员知之而不来故也。精细之极。徐氏复传请戴员赴宴。何等机智。员入府来,至堂中,亦被孙、傅二将所杀。一杀之于密室,一杀之于堂中,各自一样杀法,妙甚。一面使人诛戮二贼家小及其余党。更是快畅。徐氏遂重穿孝服,<周书>曰“王释冕,反丧服。”盖暂时从吉云。将妫览、戴员首级祭于孙翊灵前。此方是真正设祭。不一日,孙权自领军马至丹阳,见徐氏已杀妫、戴二贼,比及孙权兵到,女将早已杀贼矣。其卜<易>则知是女先生,其用兵则是女军师。乃封孙高、傅婴为牙门将,令守丹阳,取徐氏归家养老。江东人无不称徐氏之德。后人有诗赞曰:

  才节双全世所无,奸回一旦受摧锄。庸臣从贼忠臣死,不及东吴女丈夫。

  且说东吴各处山贼,尽皆平复。大江之中,有战船七千余只。孙权拜周瑜为大都督,总统江东水陆军马。为后赤壁鏖兵伏线。建安十二年,冬十月,权母吴太夫人病危,召周瑜、张昭二人至,谓曰:“我本吴人,幼亡父母,与弟吴景徒居越中。后嫁与孙氏,生四子。长子策生时,吾梦月入怀;后生次子权,又梦日入怀。日胜于月,为后孙权称帝伏线。○刘禅之母梦斗,即叙于其母分娩之初;孙权之母梦日,补叙于其母临终之。叙法各变,妙甚。卜者云:‘梦日月入怀者,其子大贵。’不幸策早丧,今将江东基业付权。望公等同心助之,吾死不朽矣!”又嘱权曰:“汝事子布、公瑾以师傅之礼,不可怠慢。吾妹与我共嫁汝父,则亦汝之母也。吾死之后,事吾妹如事我。汝妹亦当恩养,择佳婿以嫁之。”为后玄德入赘伏线。○看他先嘱其臣,后嘱其子;及其嘱子之言,又先嘱其以师傅之礼待臣,而后及其妹与女:盖先公而后私,先尊贤而后亲亲也。何东吴奇女子之多乎!言讫遂终。孙权哀哭,具丧葬之礼,自不必说。

  至来年春,孙权商议欲伐黄祖。张昭曰:“居丧未及期年,不可动兵。”周瑜曰:“报仇雪恨,何待期年?”伐人之丧不可,丧中伐人亦不可;然以报父仇则无不可也。若论报仇,正当服缟素而兴师,何待服除之有!张昭之见,往往不及周瑜。权犹豫未定。适平北都尉吕蒙入见,告权曰:“某把龙湫水口,忽有黄祖部将甘宁来降。某细询之,宁字兴霸,巴郡临江人也,颇通书史,有气力,好游侠。尝招合亡命,纵横于江湖之中,腰悬铜铃,人听铃声,尽皆避之。响马贼有响箭,响船贼亦有响铃。然则贼之不响者,必无用之贼也。又尝以西川锦作帆幔,时人皆称为‘锦帆贼’。贼以“锦帆”为名,其贼甚趣。不唱“大江东”,却唱“锦帆开”矣。后悔前非,改行从善,引众投刘表。见表不能成事,即欲来投东吴,却被黄祖留住在夏口。前东吴破祖时,祖得甘宁之力,救回夏口,乃待宁甚薄。都督苏飞屡荐宁于祖,祖曰:‘宁乃劫江之贼,岂可重用?’周仓起于黄巾,而关公用为亲随,甘宁起于劫江,而黄祖不肯用为心腹。君子用人最是通融,小人用人偏极拘执。宁因此怀恨。为后杀黄祖伏线。苏飞知其意,乃置酒邀宁到家,谓之曰:‘吾荐公数次,奈主公不能用。日月逾迈,人生几何,宜自远图。吾当保公为鄂县长,自作去就之计。’苏飞之荐甘宁于黄祖,为甘宁也,非为黄祖也。若为黄祖,则当告祖曰:“不重用则杀之,勿以资敌国。”何乃导之入吴耶?飞之为友谋则忠矣,为主谋则不忠。宁因此得过夏口,欲投江东,恐江东恨其救黄祖杀凌操之事。某具言主公求贤若渴,不记旧恨;况各为其主,又何恨焉?宁欣然引众渡江,来见主公。乞钧旨定夺。”甘宁一段来历,不向黄祖一边叙去,却向吕蒙口内述来,最是省笔。孙权大喜曰:“吾得兴霸,破黄祖必矣。”遂命吕蒙引甘宁入见。参拜已毕,权曰:“兴霸来此,大获我心,岂有记恨之理?黄祖不录甘宁之力,孙权不记甘宁之怨,彼此正相反。请无怀疑。愿教我以破黄祖之策。”宁曰:“今汉祚日危,曹操终必篡窃。南荆之地操所必争也。刘表无远虑,其子又愚劣,不能承业传基,明公宜早图之;若迟,则操先图之矣。孔明劝玄德取荆州,甘宁亦劝孙权取荆州。今宜先取黄祖。祖今年老昏迈,务于货利;侵求吏民,人心皆怨;战具不修,军无法律。明公若往攻之,其势必破。既破祖军,鼓行而西,据楚关而图巴、蜀,霸业可定也。”孔明劝玄德取巴、蜀,甘宁亦劝孙劝取巴、蜀。○如此见识,岂得以劫江之贼目之耶?孙权曰:“此金玉之论也。”遂命周瑜为大都督,总水陆军兵;吕蒙为前部先锋,董袭与甘宁为副将;权自领大军十万,征讨黄祖。

  细作探知,报至江夏。黄祖急聚众商议,令苏飞为大将,陈就、邓龙为先锋,尽起江夏之兵迎敌。陈就、邓龙各引一队艨艟截住沔口,艨艟上各设强弓硬弩千余张,将大索系定艨艟于水面上。后文曹操之船用连环,此处黄祖之船用贯索。环不可断,索则可断也。东吴兵至,艨艟上鼓响,弓弩齐发,兵不敢进,约退数里水面。甘宁谓董袭曰:“事已至此,不得不进。”乃选小船百余只,每船用精兵五十人,二十人撑船,三十人各披衣甲,手执钢刀。不避矢石,直至艨艟傍边,砍断大索,艨艟遂横。本是贯索勾陈,却遇了天煞白虎;本欲乘风破浪,却做了野渡横舟。为之一笑。甘宁飞上艨艟,将邓龙砍死。陈就弃船而走。吕蒙见了,跳下小船,自举橹棹,直入船队,放火烧船。陈就急待上岸,吕蒙舍命赶到跟前,当胸一刀砍翻。以上写水军战功。比及苏飞引军于岸上接应时,东吴诸将一齐上岸,势不可当。祖军大败。苏飞落荒而走,正遇东吴大将潘璋,两马相交,战不数合,被璋生擒过去,径至船中来见孙权。以上写陆路战功。权命左右以槛车囚之,待活捉黄祖,一并诛戮。催动三军,不分昼夜,攻打夏口。正是:

  只因不用锦帆贼,至令冲开大索船。

  不知黄祖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33 慕容剑
第三十九回 荆州城公子三求计 博望坡军师初用兵

  文有余波在后者,前有玄德三顾草庐一段奇文,后便有刘琦三求诸葛一段小文是也;文有作波在前者,将有孔明为玄德用兵一段奇文,却先有孔明为刘琦画策一段小文是也。谋人国不可轻,故三顾始出;谋人家亦不可轻,故三请后言。谋国事不可不密,故屏人促坐;谋家事尤不可不密,故登楼去梯。刘琦方惧祸,孔明又惧其漏言之祸;孔明未授计,玄德先授以求计之计。玄德、孔明其真天下有心人也。

  君之适子,所以奉宗庙社稷之粢盛,朝夕视君膳者也。故适子不可以出外,不出外则得立,出外则不得立。然刘琦之求计于孔明者,非求立也,求生而已。不求立而求生,则宜在外,不直在内。若知其不得立而犹勉强以求立,势不至如潘崇之教商臣不止,是岂仁人之所忍为哉!

  或疑申生在内而死,扶苏在外而亦死,似孔明之教刘琦者,犹非万全之策也。予曰:不然。刘表之与始皇,则有间矣。始皇残暴人也,残暴素着,故李斯得假其威以杀扶苏于外;刘表柔懦人也,柔懦素着,则蔡瑁不得矫其旨以杀刘琦于外。势有相反,故事有不同,不可以一类论耳。

  前徐庶在玄德面前夸奖孔明,是正笔、紧笔;今在曹操面前夸奖孔明,是旁笔、闲笔。然无旁笔、闲笔,则不见正笔、紧笔之妙。不但孔明一边愈加渲染,又使徐庶一边亦不冷落,真叙事妙品。

  孔明初出茅庐,第一次用计便是火攻。夫兵犹火也,用兵如用火,用火亦如用兵。兵不足而以火济之,是以火济火也。乃玄德之言曰:“我得孔明,如鱼得水。”翼德亦曰:“何不使水去?”然则以孔明而用火,是犹以水济火矣。以火济火,而火之威烈;以水济火,而火之用神。

  博望一烧,有无数衬染:写云浓月淡,是反衬;写秋飙夜风、林木芦苇,是正衬;写徐庶夸奖,是顺衬;写夏侯轻侮,关张不信,是逆衬。且其间又曲折多端:当赵云诱敌,则有韩浩谏追为一折;玄德诱敌,则有于禁、李典中涂疑沮为再折;人马走发,拦当不住,则又有夏侯猛省,传令勿追为三折。令读者至此,几疑计之不成,烧之不果;而功且终就,而敌且终破。方叹文章之妙,有非猜测之所能及者。若只一味直写,则竟依<纲目>例大书“诸葛亮大破曹兵于博望”,一句可了,又何劳作演义者撰此一篇哉!

  刘表因见黄祖被杀,故欲玄德助我以防孙权;孔明欲留孙权为援,故劝玄德舍权而当曹操:此为后文伏线也。甘宁借江夏为避仇之地,而刘琦复借江夏为避患之地;乃孔明为刘琦谋今日安身之所,而早为玄德谋兵败借援之所:此亦为后文伏线也。不但此也,晋之代魏,尚隔数十回,而司马氏之家世,早详叙于曹操未攻博望之先。正如五月<姤>卦,方当五阳强盛之时,而一阴已伏于下。若必前人去然后有后人,前事毕然后有后事,不独古今无此不相贯之事,亦岂有此不相贯之文乎?

  却说孙权督众攻打夏口,黄祖兵败将亡,情知守把不住,遂弃江夏,望荆州而走。甘宁料得黄祖必走荆州,乃于东门外伏兵等候。黄祖之不用甘宁,犹梁惠王之不用卫鞅也。祖带数十骑突出东门,正走之间,一声喊起,甘宁拦住。祖于马上谓宁曰:“我向日不曾轻待汝,今何相逼耶?”宁叱曰:“吾昔在江夏,多立功绩,汝乃以劫江贼待我,今日尚有何说?”前日劫水路,今日劫陆路。宁不自以为贼,而黄祖待之以贼。今日乃真为黄祖之贼矣。黄祖自知难免,拨马而走。甘宁冲开士卒,直赶将来。只听得后面喊声起处,又有数骑赶来。宁视之,乃程普也。宁恐普来争功,慌忙拈弓搭箭,背射黄祖,祖中箭翻身落马。宁枭其首级,回马与程普合兵一处,回见孙权,献黄祖首级。黄祖之死,不用程普杀之,必用甘宁杀之,可为不能用人之戒。权命以木匣盛贮,待回江东祭献于亡父灵前。应第七回中事,又与前回徐氏祭夫相映像。○前孙策能以活黄祖换死孙坚,今孙权又能以死黄祖祭死孙,坚有子如此,孙坚不死矣。重赏三军,升甘宁为都尉。商议欲分兵守江夏。张昭曰:“孤城不可守,不如且回江东。刘表知我破黄祖,必来报仇;我以逸待劳,必败刘表。表败而后乘势攻之,荆、襄可得也。”意不在江夏,而在荆、襄,是舍小而图大。向来子布画策,唯此差强人意。权从其言,遂弃江夏,班师回江东。

  苏飞在槛车内,密使人告甘宁求救。宁曰:“飞即不言,吾岂忘之?”今之忘恩者,幸其人之不言,甚且恶其人之言之矣。大军既至吴会,权命将苏飞袅首,与黄祖首级一同祭献。甘宁乃入见权,顿首哭告曰:“某向日若不得苏飞,则骨填沟壑矣,安能效命将军麾下哉?今飞罪当诛,某念其昔日之恩,情愿纳还官爵,以赎飞罪。”甘宁非吕蒙无由见孙权,然非苏飞则无由见吕蒙也。追本穷源,知恩报德,是有血性男子,不是无义气丈夫。权曰:“彼既有恩于君,吾为君赦之。但彼若逃去奈何?”宁曰:“飞得免诛戮,感恩无地,岂肯走乎!若飞去,宁愿将首级献于阶下。”既顺以官爵赎之,又愿以首级保之,如此报德,方不负施德之人。权乃赦苏飞,止将黄祖首级祭献。祭毕设宴,大会文武庆功。正饮酒间,忽见座上一人大哭而起,拔剑在手,直取甘宁。宁忙举坐椅以迎之。权惊视其人,乃凌统也,因甘宁在江夏时,射死他父亲凌操,今日相见,故欲报仇。方写孙权报仇,便接写甘宁报恩;方写甘宁报恩,又接写凌统报仇。义士之义,孝子之孝,各各出色。权连忙劝住,谓统曰:“兴霸射死卿父,彼时各为其主,不容不尽力。今既为一家人,岂可复理旧仇?万事皆看吾面。”孙权自欲报仇,却不许凌统报仇,似乎不情;为甘宁而赦苏飞,独不为凌统而杀甘宁,似乎偏向。然为报仇起见,人有恩于为我报仇之人则赦之,人而欲杀为我报仇之人则解之,情也,非偏也。凌统叩头大哭曰:“不共戴天之仇,岂容不报!”权与众官再三劝之,凌统只是怒目而视甘宁。权即日命甘宁领兵五千、战船一百只,往夏口镇守,以避凌统。宁拜谢,领兵自往夏口去了。此处写甘宁往夏口,正为后文刘琦请守夏口伏线。权又加封凌统为承烈都尉。统只得含恨而止。凌统不曾杀得甘宁,固是大仇未报;孙权但杀黄祖,不曾杀刘表,亦止报得一半,不若徐氏之报仇为快也。然则不独凌统含恨,孙权亦尚含恨。东吴自此广造战船,分兵守把江岸;又命孙静引一枝军守吴会,孙权自领大军屯柴桑,周瑜日于鄱阳湖教练水军,以备攻战。读者至此,必谓将来孙权与刘表攻战矣。孰知却为与曹操攻战之地乎?

  话分两头。却说玄德差人打探江东消息,遥接前文。回报东吴已攻杀黄祖,现今屯兵柴桑。玄德便请孔明计议。正话间,忽刘表差人来请玄德赴荆州议事。不写玄德要去,却说刘表来请。妙甚。孔明曰:“此必因江东破了黄祖,故请主公商议报仇之事也。某当与主公同往,相机而行,自有良策。”读者至此,必谓孔明将为刘表画报仇之策矣。孰知后文却偏不与东吴交战。玄德从之,留云长守新野,令张飞引五百人马跟随往荆州来。玄德在马上谓孔明曰:“今见景升,当若何对答?”孔明曰:“当先谢襄阳之事。他若令主公去征讨江东,切不可应允,但说容归新野整顿军马。”此孔明不欲结怨孙权,正为后文投托东吴地步。玄德依言,来到荆州馆驿安下,留张飞屯兵城外,玄德与孔明入城见刘表。礼毕,玄德请罪于阶下。表曰:“吾已悉知贤弟被害之事。当时即欲斩蔡瑁之首以献贤弟,因众人告危,故姑恕之。贤弟幸勿见罪。”玄德曰:“非干蔡将军之事,想皆下人所为耳。”一语将前事轻轻抹过。表曰:“今江夏失守,黄祖遇害,故请贤弟共议报复之策。”玄德曰:“黄祖性暴,不能用人,故至此祸。隐然指着甘宁。然黄祖不能用甘宁,刘表不能杀蔡瑁,正复同病。玄德之意,殆借黄祖以讽刘表乎!今若兴兵南征,倘曹操北来,又当奈何?”表曰:“吾今年老多病,不能理事,贤弟可来助我。我死之后,弟便为荆州之主也。”前有陶谦让徐州,此有刘表让荆州,遥遥相对。玄德曰:“兄何出此言!量备安敢当此重任。”孔明以目视玄德。玄德曰:“容徐思良策。”遂辞出。回至馆驿,孔明曰:“景升欲以荆州付主公,奈何却之?”玄德曰:“景升待我,恩礼交至,安忍乘其危而夺之?”孔明叹曰:“真仁慈之主也!”此时玄德若取了荆州,省却后来无数手脚矣。使非玄仁慈,安得文字曲折。

  正商论间,忽报公子刘琦来见。玄德接入。琦泣拜曰:“继母不能兼容,性命只在旦夕,望叔父怜而救之。”前于徐庶未来之先,已早为此处伏下一笔。玄德曰:“此贤侄家事耳,奈何问我?”孔明微笑。玄德求计于孔明,孔明曰:“此家事,亮不敢与闻。”少时,玄德送琦出,附耳低言曰:“来日我使孔明回拜贤侄,可如此如此,彼定有妙计相告。”此处不即说明求计之法,叙事妙品。琦谢而去。次日,玄德只推腹痛,乃浼孔明代往回拜刘琦。孔明允诺,来至公子宅前,下马入见公子。公子邀入后堂。茶罢,琦曰:“琦不见容于继母,幸先生一言相救。”此刘琦第一番求计。孔明曰:“亮客寄于此,岂敢与人骨肉之事?倘有漏泄,为害不浅。”说罢,起身告辞。此孔明第一次推却。○第一次说所以不敢言之故。琦曰:“既承光顾,安敢漫别?”乃挽留孔明入密室共饮。饮酒之间,琦又曰:“继母不见容,乞先生一言救我。”此刘琦第二番求计。孔明曰:“此非亮所敢谋也。”言讫,又欲辞去。此孔明第二次推却。第二次只一语谢之。琦曰:“先生不言则已,何便欲去?”孔明乃复坐。琦曰:“琦有一古书,请先生一观。”幻甚。乃引孔明登一小楼。自后堂而密室,自密室而小楼,写得曲细。孔明曰:“书在何处?”琦泣拜曰:“继母不见容,琦命在旦夕,先生忍无一言相救乎?”此刘琦第三番求计。孔明作色而起,便欲下楼,此孔明第三次推却。○第三次不答一语。只见楼梯已撤去。此玄德附耳低言之计也,妙在此处写出。琦告曰:“琦欲求教良策,先生恐有泄漏,不肯出言。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赐教矣。”此时并无隔屏窃听之人。孔明曰:“疏不间亲,亮何能为公子谋?”妙在此时还不肯说,又复作难,曲折之甚。琦曰:“先生终不幸教琦乎!琦命固不保矣,请即死于先生之前。”乃掣剑欲自刎。此亦玄德附耳低言之计也,妙在此处写出。孔明止之曰:“已有良策。”至此方说,亦是水穷山尽,绝处逢生。琦拜曰:“愿即赐教。”孔明曰:“公子岂不闻申生、重耳之事乎?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刘琦请孔明观古书,此却是孔明教刘琦观古书。今黄祖新亡,江夏乏人守御,公子何不上言,乞屯兵守江夏,则可以避祸矣。”或笑孔明为刘琦画策,不过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耳,何须如此作难方纔说出?不知走非容易,使人不知是走,方是会走;若使人知其走,便走不成、走不脱矣。琦再拜谢教,乃命人取梯送孔明下楼。今之求人画策者,偏会拔短梯。一笑。孔明辞别,回见玄德,具言其事。玄德大喜。

  次日,刘琦上言欲守江夏,刘表犹豫未决,请玄德共议。玄德曰:“江夏重地,固非他人可守,正须公子自往。东南之事,兄父子当之;西北之事,备愿当之。”使刘表当孙权,而自当曹操,亦孔明所教也。表曰:“近闻曹操于邺郡作玄武池以练水军,必有南征之意,不可不防。”刘表正欲防孙权,因玄德说出曹操,便顺口说防曹操。玄德曰:“备已知之,兄勿忧虑。”遂拜辞回新野。刘表令刘琦引兵三千往江夏镇守。为后玄德走江夏张本。

  却说曹操罢三公之职,自以丞相兼之。以毛玠为东曹掾,崔琰为西曹掾,司马懿为文学掾。懿字仲达,河内温人也。颍川太守司马隽之孙,京兆尹司马防之子,主簿司马朗之弟也。叙司马懿独详其家世,盖在魏未代汉之先,早为晋之代魏伏笔。妙。自是文官大备,乃聚武将商议南征。夏侯惇进曰:“近闻刘备在新野,每日教演士卒,必为后患,可早图之。”操即命夏侯惇为都督,于禁、李典、夏侯兰、韩浩为副将,领兵十万,直抵博望城以窥新野。不窥荆襄而窥新野,操固轻视刘表而重视玄德也。荀彧谏曰:“刘备英雄,今更兼诸葛亮为军师,不可轻敌。”惇曰:“刘备鼠辈耳,吾必擒之。”轻视玄德,与曹操相反。徐庶曰:“将军勿轻视刘玄德。今玄德得诸葛亮为辅,如虎生翼矣。”用徐庶说,妙。徐庶不对曹操说,却对夏侯惇说,又妙。操曰:“诸葛亮何人也?”庶曰:“亮字孔明,道号卧龙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出鬼入神之计,真当世之奇才,非可小觑。”此处徐庶赞孔明,与前程昱赞徐庶遥相对。操曰:“比公若何?”庶曰:“庶安敢比亮?庶如萤火之光,亮乃皓月之明也。”不愧名亮字孔明。夏侯惇曰:“元直之言谬矣。吾看诸葛亮如草芥耳,何足惧哉!吾若不一阵生擒刘备,活捉诸葛,愿将首级献与丞相。”操曰:“汝早报捷书,以慰吾心。”惇奋然辞曹操,引军登程。

  却说玄德自得孔明,以师礼待之。关、张二人不悦,曰:“孔明年幼,有甚才学?兄长待之太过!又未见他真实效验!”玄德曰:“吾得孔明,犹鱼之得水也。徐庶比孔明以月,玄德比孔明以水。月可以无萤,鱼不可以无水。两弟勿复多言。”关、张见说,不言而退。一日,有人送牦牛尾至。玄德取尾亲自结帽。孔明入见,正色曰:“明公无复有远志,但事此而已耶?”玄德投帽于地而谢曰:“吾聊假此以忘忧耳。”种菜所以避祸,结帽所以忘忧,遥遥相对。孔明曰:“明公自度比曹操若何?”玄德曰:“不如也。”孔明曰:“明公之众,不过数千人,万一曹兵至,何以迎之?”玄德曰:“吾正愁此事,未得良策。”孔明曰:“可速招募民兵,亮自教之,可以待敌。”玄德遂招新野之民,得三千人。孔明朝夕教演阵法。此处民兵正为后文诱敌之用。

  忽报曹操差夏侯惇引兵十万,杀奔新野来了。张飞闻知,谓云长曰:“可着孔明前去迎敌便了。”正说之间,玄德召二人入,谓曰:“夏侯惇引兵到来,如何迎敌?”张飞曰:“哥哥何不使‘水’去?”玄德曰:“智赖孔明,勇须二弟,何可推调?”关、张出,玄德请孔明商议。孔明曰:“但恐关、张二人不肯听吾号令。主公若欲亮行兵,乞假剑印。”韩信非挂印登坛不能令樊哙,孔明非取剑印不能令关、张。玄德便以剑印付孔明,孔明遂聚集众将听令。张飞谓云长曰:“且听令去,看他如何调度。”未听令之前,先写翼德要看他如何。孔明令曰:“博望之左有山,名曰豫山;右有林,名曰安林:可以埋伏军马。不识地理者,不可以为军师。云长可引一千军往豫山埋伏,等彼军至,放过休敌,其辎重粮草,必在后面,但看南面火起,可纵兵出击,就焚其粮草。翼德可引一千军去安林背后山谷中埋伏,只看南面火起,便可出,向博望城旧屯粮草处纵火烧之。关平、刘封可引五百军,预备引火之物,于博望坡后两边等候,至初更兵到,便可放火矣。”又命于樊城取回赵云,令为前部,不要赢,只要输。“主公自引一军为后援。各须依计而行,勿使有失。”前叙单福定计取樊城,在后文始见;今叙孔明用计烧博望,在前文说明,又是一样笔法。云长曰:“我等皆出迎敌,未审军师却作何事?”孔明曰:“我只坐守县城。”张飞大笑曰:“我们都去厮杀,你却在家里坐地,好自在!”总为后文作衬染。孔明曰:“剑印在此,违令者斩!”玄德曰:“岂不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二弟不可违令。”张飞冷笑而去。云长曰:“我们且看他的计应也不应,那时却来问他未迟。”既听令之后,又写云长要看他如何。二人去了。众将皆未知孔明韬略,今虽听令,却都疑惑不定。又写众将多未信。○前夏侯惇轻孔明,是敌人不肯信;今众将疑孔明,是自家人亦不肯信:先有此两处不信,愈显得下文奇妙。孔明谓玄德曰:“主公今日可便引兵就博望山下屯住。来日黄昏,敌军必到,主公便弃营而走,但见火起,即回军掩杀。亮与糜竺、糜芳引五百军守县。命孙干、简雍准备庆喜筵席,安排‘功劳簿’伺候。”妙极妙极。○前后调度用两番写,叙事入妙。派拨已毕,玄德亦疑惑不定。不惟众人不信,连玄德亦未信,愈显得下文奇妙。

  却说夏侯惇与于禁等引兵至博望,分一半精兵作前队,其余尽护粮车而行。粮车在后,正应孔明所言。时当秋月,商飙徐起。此非闲笔,正为后文火势衬染。人马趱行之间,望见前面尘头忽起。惇便将人马摆开,问向导官曰:“此间是何处?”答曰:“前面便是博望城,后面是罗川口。”惇令于禁、李典押住阵脚,亲自出马阵前。遥望军马来到,惇忽然大笑。众问:“将军为何而笑?”惇曰:“吾笑徐元直在丞相面前,夸诸葛亮为天人。今观其用兵,乃以此等军马为前部,与吾对敌,正如驱犬羊与虎豹斗耳!此是民兵诱敌之故。吾于丞相前夸口。要活捉刘备、诸葛亮,今必应吾言矣。”极写夏侯惇之骄,以反衬后文之败。遂自纵马向前。赵云出马,惇骂曰:“汝等随刘备,如孤魂随鬼矣!”骄极矣。云大怒,纵马来战。两马相交,不数合,云诈败而走。夏侯惇从后追赶。云约走十余里,回马又战。不数合又走。韩浩拍马向前谏曰:“赵云诱敌,恐有埋伏。”韩浩一谏,文势一曲。惇曰:“敌军如此,虽十面埋伏,吾何惧哉!”遂不听浩言,直赶至博望坡。一声炮响,玄德自引军冲将过来,接应交战。夏侯惇笑谓韩浩曰:“此即埋伏之兵也!谁知此处伏兵亦是诱敌。吾今晚不到新野,誓不罢兵!”乃催军前进,玄德、赵云退后便走。时天色已晚,浓云密布,又无月色,昼风既起,夜风愈大。先写月色之暗,以反衬后文火光之明;先写风力之大,以正衬后文火势之猛。夏侯惇只顾催军赶杀。于禁、李典赶到窄狭处,两边都是芦苇。典谓禁曰:“欺敌者必败。南道路狭,山川相逼。树木丛杂,倘彼用火攻奈何?”禁曰:“君言是也。吾当往前为都督言之;君可止住后军。”前有韩浩之谏,此有于禁、李典之言,文势又一曲。李典便勒回马,大叫:“后军慢行!”人马走发,那里拦当得住?于禁骤马大叫:“前军都督且住!”夏侯惇正走之间,见于禁从后军奔来,便问何故。禁曰:“南道路狭,山川相逼,树木丛杂,可防火攻。”夏侯惇猛省,即回马令军马勿进。前一路写风、写林木、写芦苇,读者至此,急欲观其烧矣;乃复有夏侯惇猛省欲回一段,竟似下文烧不成也者。如此曲折,试掩卷猜之,决猜不着也。言未已,只听背后喊声震起,早望见一派火光烧着,随后两边芦苇亦着。一霎时四面八方,尽皆是火;先写背后,次写两边,然后写四面八方。极忙之中,却有次第。又值风大,火势愈猛。方信前写秋月、商飙,不是闲笔。曹家人马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赵云回军赶杀,夏侯惇冒烟突火而走。

  且说李典见势头不好,急奔回博望城时,火光中一军拦住。当先大将,乃关云长也。李典纵马混战,夺路而走。于禁见粮草车辆,都被火烧,便投小路奔逃去了。夏侯兰、韩浩来救粮草,正遇张飞。前调诸将,此处逐一叙出。前是布棋,此是收着。战不数合,张飞一枪刺夏侯兰于马下。韩浩夺路走脱。直杀到天明,却纔收军。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后人有诗曰:

  博望相持用火攻,指挥如意笑谈中。直须惊破曹公胆,初出茅庐第一功。

  夏侯惇收拾残军,自回许昌。

  却说孔明收军。关、张二人相谓曰:“孔明真英杰也!”唯有前番疑惑,乃有此处称叹。行不数里,见糜竺、糜芳引军簇拥着一辆小车,车中端坐一人,乃孔明也。关、张下马,拜伏于车前。唯有前番轻侮,乃有此处拜伏。须臾,玄德、赵云、刘封、关平等皆至,收聚众军,把所获粮草辎重,分赏将士,班师回新野。新野百姓望尘遮道而拜曰:“吾属生全,皆使君得贤人之力也!”不写玄德褒孔明,却写百姓颂玄德。颂玄德甚于颂孔明也。孔明回至县中,谓玄德曰:“夏侯惇虽败去,曹操必自引大军来。”玄德曰:“似此如之奈何?”孔明曰:“亮有一计,可敌曹军。”正是:

  破敌未堪息战马,避兵又必赖良谋。

  未知其计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2006-10-13 12:34 慕容剑
第四十回 蔡夫人议献荆州 诸葛亮火烧新野

  前自三顾草庐之后,便当接火烧博望一篇,却夹叙孙权杀黄祖、刘琦屯江夏以间之;至火烧博望之后,便当接火烧新野一篇,却夹叙曹操杀孔融、刘琮献荆州以间之:盖几处同时之事,不得详却一处,略却数处也。看他叙新野,又叙荆州;叙荆州,又叙东吴与许昌:头绪多端,如一线穿,却不见断续之痕。尤妙在叙孔融处,补叙祢衡往事;叙荆州处,详叙王粲生平:偏能于极忙中叙此闲笔。

  刘景升家难,与袁本初家难正自仿佛,而写来却无一笔相类者何也?盖本初始终爱少子,而景升则有临终立长子之命:其不同一也。谭、尚相攻;而刘琮则本有让琦之心,刘琦亦初无伐琮之意:其不同二也。谭之降操,以长子不得立之故;琮之降操,则以幼子僭立之故:其不同三也。谭之降操,其臣教之;琮之降操,虽其臣教之,而实其母成之:其不同四也。冀州为曹操所自夺,而荆州为刘琮所献:其不同五也。本初之死,尚未尝不讣告谭;而景升之死,刘琮竟匿而不发:其不同六也。种种不同,求一笔之相犯而不可得。岂非天然有此变化之事,以成此变化之文哉!

  玄德取荆州于刘表病危之时,则不正;取荆州于刘琮僭立之后,则无不正也。即谓取荆州于刘琮僭立之时,或有不正;而取荆州于刘琮降曹之日,则更无不正也。失此不取,而使荆州为曹操所有之荆州,又为孙权所欲得之荆州,于是借荆州、分荆州、索荆州、还荆州,遂至遗无数葛藤于后,则皆此回中一着之错耳。

  孔融才大名高,意所予夺,天下从之,此曹操之所深忌者。奸雄必去其所忌,而后可以惟我欲为。故称魏王、加九锡之事,必待于融死之后也。当时即无郗虑之谮,而操之欲杀之久矣。<纲目>书操杀融而存其官,盖重予之云。

  或谓文人无行,文如蔡邕,而失身董卓;文如王粲,而劝降曹操:斯固然矣。然如孔融、祢衡之互相称许,则岂非名称其实者哉!两人之志节,实足动义概而忤雄风。然则无行文人之说,其赖此二人而一雪斯言欤!

  凡用计之难,不难在第一次,而难在第二次。当敌人经过一番之后,仍以前法施之,而敌之依旧不觉,则奇莫奇于斯矣。然其前后用法亦微有不同者:前之火纯用火,后之火兼用水。若以卦象论之:前卦只是巽为风,离为火;后卦乃变成水火既济。惜乎曹操出兵之时,不早令管辂卜之也。

  博望之火易料,新野之火难料。何也?博望之火在城外,新野之火在城中;博望之火在林木,新野之火在房屋也。然孔明新野之火是城中房屋之火,吕布濮阳之火亦是城中房屋之火;而吕布伏兵城中,孔明伏兵城外;火中之伏兵可见,火外之伏兵不可知。则新野之烧,更甚于濮阳矣。况火不足而继之以水,下邳之水是白日,白河之水是黑夜;冀州之水是灌城,白河之水是灌军:愈用愈幻,愈出愈奇。今日读者见之,犹目眩神摇;安得当日战者遇之,不魂飞胆落乎!

  却说玄德问孔明求拒曹兵之计。孔明曰:“新野小县,不可久居。近闻刘景升病在危笃,可乘此机会,取彼荆州为安身之地,庶可拒曹操也。”玄德曰:“公言甚善。但备受景升之恩,安忍图之!”孔明曰:“今若不取,后悔何及?”为后文争荆州伏线。玄德曰:“吾宁死不忍作负义之事。”孔明曰:“且再作商议。”

  却说夏侯惇败回许昌,自缚见曹操,伏地请死。操释之。惇曰:“惇遭诸葛亮诡计,用火攻破我军。”操曰:“汝自幼用兵,岂不知狭处须防火攻?”惇曰:“李典、于禁曾言及此,悔之不及。”操乃赏二人。兵败而有赏,曹瞒胜人之处。惇曰:“刘备如此猖狂,真腹心之患也,不可不急除。”操曰:“吾所虑者,刘备、孙权耳,余皆不足介意。今当乘此时扫平江南。”因叙刘备,就势带出孙权,为后文赤壁伏线。便传令起大兵五十万,令曹仁、曹洪为第一队,张辽、张合为第二队。夏侯渊、夏侯惇为第三队,于禁、李典为第四队,仍用夏侯、于、李,如秦穆公之再用三帅。操自领诸将为第五队。每队各引兵十万。又令许褚为折冲将军,引兵三千为先锋。先锋反叙在后,叙法变幻。选定建安十三年秋七月丙午日出师。并记其日,重其事也。

  大中大夫孔融谏曰:“刘备,刘表皆汉室宗亲,不可轻伐。以理言。孙权虎踞六郡,且有大江之险,亦不易取。以势言。○融意重在二刘,带言孙权。今丞相兴此无义之师,恐失天下之望。”操怒曰:“刘备、刘表、孙权皆逆命之臣,岂容不讨!”前操止言刘备、孙权,今亦带言刘表。遂叱退孔融,下令“如有再谏者必斩”。孔融出府,仰天叹曰:“以至不仁伐至仁,安得不败乎!”至仁独指刘备,而表与权又在所轻。时御史大夫郗虑家客闻此言,报知郗虑。虑常被孔融侮慢,心正恨之,乃以此言入告曹操,且曰:“融平日每每狎侮丞相,平日狎侮,却借郗虑口中带叙出来。又与祢衡相善,衡赞融曰‘仲尼不死’,融赞衡曰‘颜回复生’,孔、祢交誉语,亦借郗虑口中叙出。向者祢衡之辱丞相,乃融使之也。”又将祢衡前事一提。操大怒,遂命廷尉捕捉孔融。融有二子,年尚少,时方在家对坐弈棋,左右急报曰:“尊君被廷尉执去,将斩矣!二公子何不急避?”二子曰:“破巢之下,安有完卵乎?”操之残恶,二子早已看透。言未已,廷尉又至,尽收融家小,并二子皆斩之,操之杀祢衡,必假手于他人;今杀孔融,则竟自杀之,更不避杀贤士之名矣。号令融尸于市。京兆脂习伏尸而哭,操闻之大怒,欲杀之。荀彧曰:“彧闻脂习常谏融曰:‘公刚直太过,乃取祸之道。’脂习谏融语,却在荀彧口中补叙出来。今融死而来哭,乃义人也,不可杀。”脂习之哭孔融,与王修之哭袁谭正复相似。操乃止,习收融父子尸首,皆葬之。后人有诗赞孔融曰:

  孔融居北海,豪气贯长虹:坐上客长满,樽中酒不空。此系融幼时语,应第十一回中。文章惊世俗,谈笑侮王公。史笔褒忠直,存官纪“大中”。<纲目>书曰“杀大中大夫孔融”,存其官也。

  曹操既杀孔融,传令五队军马次第起行,只留荀彧等守许昌。

  却说荆州刘表病重,使人请玄德来托孤。玄德引关、张至荆州见刘表。表曰:“我病已入膏肓,不久便死矣,特托孤于贤弟。我子无才,恐不能承父业,我死之后,贤弟可自领荆州。”陶谦三让徐州,刘表可谓再让荆州矣。玄德泣拜曰:“备当竭力以辅贤侄,安敢有他意乎?”正说间,人报曹操自统大兵至。玄德急辞刘表,星夜回新野。刘表病中闻此信,吃惊不小,商议写遗嘱,令玄德辅佐长子刘琦为荆州之主。刘表临死不听妇人言而立少子,虽不能正其始,犹能正其终也。蔡夫人闻之大怒,关上内门,使蔡瑁、张允二人把住外门。时刘琦在江夏,知父病危,来至荆州探病。方到外门,蔡瑁当住曰:“公子奉父命镇守江夏,其任至重;今擅离职守,倘东吴兵至,如之奈何?若入见主公,主公必生嗔怒,病将转增,非孝也。宜速回。”蔡瑁此时但阻琦之见父,而不敢害琦者,畏玄德之在新野耳。刘琦立于门外,大哭一场,上马仍回江夏。刘表病势危笃,望刘琦不来,至八月戊申日,大叫数声而死。刘表欲立刘琦而不能杀蔡瑁,以至于此。后人有诗叹刘表曰:

  昔闻袁氏居河朔,又见刘君霸汉阳。总为牝晨致家累,可怜不久尽销亡。

  刘表既死,蔡夫人与蔡瑁、张允商议,假写遗嘱,令次子刘琮为荆州之主,袁绍之妻立少子,是顺夫之命;刘表之妻立少子,是逆夫之命,蔡氏更劣于刘氏矣。然后举哀报丧。时刘琮年方十四岁,颇聪明,乃聚众言曰:“吾父弃世,吾兄现在江夏,更有叔父玄德在新野。汝等立我为主。倘兄与叔兴兵问罪,如何解释?”刘琮贤于袁尚。众官未及对,幕官李珪答曰:“公子之言甚善。今可急发哀书至江夏,请大公子为荆州之主,就命玄德一同理事。北可以敌曹操,南可以拒孙权。此万全之策也。”刘表有如此之臣,而平日不能重托之,乃使蔡瑁掌兵权,何其用人之舛误也!蔡瑁叱曰:“汝何人?敢乱言以逆主公遗命!”李珪大骂曰:“汝内外朋谋,假称遗命,废长立幼,眼见荆襄九郡,送于蔡氏之手!故主有灵,必当殛汝!”蔡瑁大怒,喝令左右推出斩之。李珪至死大骂不绝。李珪其泄冶之流乎!于是蔡瑁遂立刘琮为主。蔡氏宗族分领荆州之兵。命治中邓义、别驾刘先守荆州。蔡夫人自与刘琮前赴襄阳驻扎,以防刘琦、刘备;就葬刘表之柩于襄阳城东汉阳之原,竟不讣告刘琦与玄德。自死至葬而竟不讣告,妇人作事舛错至此,宜其亡之速也。

  刘琮至襄阳,方纔歇马,忽报曹操引大军径望襄阳而来。琮大惊,遂请蒯越、蔡瑁等商议。东曹掾傅巽进言曰:“不特曹操兵来为可忧。今大公子在江夏,玄德在新野,我皆未往报丧,若彼兴兵问罪,荆襄危矣。巽有一计,可使荆、襄之民,安如泰山,又可保全主公名爵。”不忧曹操而忧玄德、刘琦,则其计可知矣。琮曰:“计将安出?”巽曰:“不如将荆襄九郡,献与曹操,操必重待主公也。”李珪既杀,此饯巽之言所由来也。琮叱曰:“是何言也!孤受先君之基业,坐尚未稳,岂可便弃之也?”刘琮贤于袁谭。蒯越曰:“傅公悌之言是也。夫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今曹操南征北讨,以朝廷为名,主公拒之,其名不顺。且主公新立,外患未宁,内忧将作。荆、襄之民,闻曹兵至,未战而胆先寒,安能与之敌哉?”蒯越尝助蔡瑁谋害玄德,宜其有此论。若蒯良在则必不至此。琮曰:“诸公善言,非我不从,但以先君之业,一旦弃与他人,恐贻笑于天下耳。”言未已,一人昂然而进曰:“傅公悌、蒯异度之言甚善,何不从之?”众视之,乃山阳高平人,姓王,名粲,字仲宣。粲容貌瘦弱,身材短小。幼时往见中郎蔡邕,时邕高朋满座,闻粲至,倒履迎之,宾客皆惊曰:“蔡中郎何独敬此小子耶?”邕曰:“此子有异才,吾不如也。”蔡邕之敬王粲,如孔融之重祢衡。然王、蔡二人不如孔、祢二人多矣。粲博闻强记,人皆不及。尝观道旁碑文一过,便能记诵;观人弈棋,棋局乱,粲复为摆出,不差一子。又善算术。其文词妙绝一时。年十七,辟为黄门侍郎,不就。后因避乱至荆襄,刘表以为上宾。忽叙王粲生平,忙中偏有此闲笔。当日谓刘琮曰:“将军自料比曹公何如?”琮曰:“不如也。”与玄德、孔明问答语相似。一则商议备敌,一则商议降敌,语同而意不同。粲曰:“曹公兵强将勇足智多谋,擒吕布于下邳,摧袁绍于官渡,逐刘备于陇右,破乌桓于白狼:又将曹操前事于此总叙一遍。枭除荡定者,不可胜计。今以大军南下荆襄,势难抵敌。傅、蒯二君之谋,乃长策也。将军不可迟疑,致生后悔。”文人不可与谋国事如此。琮曰:“先生见教极是。但须禀告母亲知道。”只见蔡夫人从屏后转出,惯立屏后窃听人语,此妇人恶态。谓琮曰:“既是仲宣、公悌、异度三人所见相同,何必告我?”我不怪妇人同此三人之见,却怪三人不异妇人之见。于是刘琮意决,便写降书,令宋忠潜地往曹操军前投献。宋忠领命,直至宛城,接着曹操,献上降书。操大喜,重赏宋忠,分付教刘琮出城迎接,便着他永为荆州之主。假语骗小儿。

  宋忠拜辞曹操,取路回荆襄。将欲渡江,忽见一枝人马到来,视之,乃关云长也。宋忠回避不迭,被云长唤住,细问荆州之事。忠初时隐讳,后被云长盘问不过,只得将前后事情一一实告。云长大惊,随捉宋忠至新野见玄德,备言其事。玄德闻之大哭。此哀刘表而哭,非畏曹操而哭也。张飞曰:“事已如此,可先斩宋忠,随起兵渡江,夺了襄阳,杀了蔡氏、刘琮,然后与曹操交战。”快人快语。玄德曰:“你且缄口。我自有斟酌。”乃叱宋忠曰:“你知众人作事,何不早来报我?今虽斩汝,无益于事,可速去。”宋忠且不杀,岂肯杀刘琮母子乎?忠拜谢,抱头鼠窜而去。

  玄德正忧闷间,忽报公子刘琦差伊籍到来。玄德感伊籍昔日相救之恩,降阶迎之,再三称谢。照顾前文。籍曰:“大公子在江夏,闻荆州已故,蔡夫人与蔡瑁等商议,不来报丧,竟立刘琮为主。公子差人往襄阳探听,回说是实。恐使君不知,特差某赍哀书呈报;并求使君尽起麾下精兵,同往襄阳问罪。”刘琦求助于刘备,与袁谭之求助于曹操大不相同。玄德看书毕,谓伊籍曰:“机伯只知刘琮僭立,更不知刘琮已将荆、襄九郡,献与曹操矣!”本是伊籍报玄德信,却反是玄德报伊籍信。籍大惊曰:“使君从何知之?”玄德具言拿获宋忠之事。籍曰:“若如此,使君不如以吊丧为名,前赴襄阳,诱刘琮出迎,就便擒下,诛其党类,则荆州属使君矣。”最是善策。孔明曰:“机伯之言是也。主公可从之。”玄德垂泪曰:“吾兄临危托孤于我,今若执其子而夺其地,异日死于九泉之下,何面目复见吾兄乎?”刘琮既降曹操,则玄德非取荆州于刘琮,而取荆州于曹操也,何尚以刘表为言乎?○前刘表让之而不取,失一机会;今刘琮失之而不取,又失一机会。孔明曰:“如不行此事,今曹兵已至宛城,何以拒敌?”玄德曰:“不如走樊城以避之。”几与屯小沛时同一局面。

  正商议间,探马飞报曹兵已到博望了。玄德慌忙发付伊籍回江夏整顿军马,一面与孔明商议拒敌之计。孔明曰:“主公且宽心。前番一把火,烧了夏侯惇大半人马;今番曹兵又来,必教他中这条计。不说出何计,正使人猜测不着。我等在新野住不得了,不如早到樊城去。”便差人四门张榜,晓谕居民:“无问老幼男女,愿从者,即于今日皆跟我往樊城暂避,不可自误。”挈民同走,又是一番走法。差孙干往河边调拨船只,救济百姓;差糜竺护送各官家眷到樊城。先说百姓,后及各官家眷,足见爱民之至。一面聚诸将听令,先教云长:“引一千军去白河上流头埋伏。各带布袋,多装沙土,遏住白河之水,至来日三更后,只听下流头人喊马嘶,急取起布袋,放水淹之,却顺水杀将下来接应。”前翼德曰:“何不使水去?”今番真是使水去了。又唤张飞:“引一千军去博陵渡口埋伏。此处水势最慢,曹军被淹,必从此逃难,可便乘势杀来接应。”第二次调拨,又在水边。又唤赵云:“引军三千,分为四队:自领一队伏于东门外,其三队分伏西、南、北三门;却先于城内人家屋上,多藏硫黄焰硝引火之物。曹军入城,必安歇民房。来日黄昏后,必有大风。不知天时者,不可以为军师。但看风起,便令西、南、北三门伏军尽将火箭射入城去;待城中火势大作,却于城外吶喊助威。第三次调拨,方用火攻。○既以风力助火势,又以人声助火威,自然分外猛烈。只留东门放他出走。汝却于东门外从后击之。从后击之,妙。赶他到水边去。天明会合关、张二将,收军回樊城。”又先算定收兵时候。再令糜芳、刘封二人:“带二千军,一半红旗,一半青旗,红属火,青属木,木能生火。去新野城外三十里鹊尾坡前屯住。一见曹军到,红旗军走在左,青旗军走在右。他心疑必不敢追,汝二人却去分头埋伏。只望城中火起,便可追杀败兵,然后却来白河上流头接应。”前三次调拨已完,不想又有此一段在后,奇妙。○前一人一拨,此两人同拨。孔明分拨已定,乃与玄德登高瞭望,只候捷书。为下文登高对坐饮酒伏笔。

  却说曹仁、曹洪引军十万为前队,前面已有许褚引三千铁甲军开路,浩浩荡荡,杀奔新野来。是日午牌时分,来到鹊尾坡,午为火位,鹊应朱鹊,正为下文点染。望见坡前一簇人马,尽打青、红旗号,许褚催军向前。刘封、糜芳分为四队,青、红旗各归左右。前于第四次调拨,此却于第一次出现。许褚勒马,教:“且休进,前面必有伏兵。我兵只在此处住下。”许褚一骑马飞报前队曹仁,曹仁曰:“此是疑兵,必无埋伏。可速进兵,我当催军继至。”许褚复回坡前,提兵杀入。至林下追寻时,不见一人。时日已西坠,自午至晚,渐渐叙到夜来,却有次第。许褚方欲前进,只听得山上大吹大擂。抬头看时,只见山顶上一簇旗,旗丛中两把伞盖,左玄德,右孔明,二人对坐饮酒。相对饮酒,不是赏红灯,定是看烟火。许褚大怒,引军寻路上山,山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不能前进;又闻山后喊声大震。欲寻路厮杀,天色已晚。已晚。曹仁领兵到,教且夺新野城歇马。军士至城下时,只见四门大开。曹兵突人,并无阻当,城中亦不见一人,竟是一座空城了。谁知以此空城作炉灶。曹洪曰:“此是势孤计穷,故尽带百姓逃窜去了。我军权且在城安歇,来日平明进兵。”此时各军走乏,都已饥饿,皆去夺房造饭。曹仁、曹洪就在衙内安歇。已入火瓮中矣。初更已后,初更。狂风大作。未写火,先写风。守门军士飞报火起。曹仁曰:“此必军士造饭不小心遗漏之火,不可自惊。”说犹未了,接连几次飞报,西、南、北三门皆火起。不见兵,只见火,奇幻。曹仁急令众将上马时,满县火起,上下通红。是夜之火,更胜前日博望烧屯之火。忽将前事对照以应上文,妙甚。后人有诗叹曰:

  奸雄曹操守中原,九月南征到汉川。风伯怒临新野县,祝融飞下焰摩天。

  曹仁引众将突烟冒火,寻路奔走,闻说东门无火,急急奔出东门。军士自相践踏,死者无数。曹仁等方纔脱得火厄,背后一声喊起,赵云引军赶来混战。前于第三次调拨,此第二次出现。败军各逃性命,谁肯回身厮杀。正奔走间,糜芳引一军至,又冲杀一阵。曹仁大败,夺路而走,刘封又引一军截杀一阵。糜、刘二人前已于第一次出现,今于第三、第四次又出现。前则一起出现,此则次第出现。到四更时分,四更。人困马乏,军士大半焦头烂额,奔至白河边,喜得河水不甚深,上流头有灰布袋故也。人马都下河吃水,人相喧嚷,马尽嘶鸣。

  却说云长在上流用布袋遏住河水。黄昏时分,望见新野火起;补黄昏一句甚妙。至四更,忽听得下流头人语马嘶,急令军士一齐掣起布袋,水势滔天,望下流冲去,曹军人马俱溺于水中,死者极多。前于第一次调拨,今却于第五次出现。○既用火烧,又用水浸,十万之众,不为炭定为泥矣。曹仁引众将望水势慢处夺路而走。行到博陵渡口,只听喊声大起,一军拦路,当先大将,乃张飞也,大叫:“曹贼快来纳命!”前于第二次调拨,今出于第六次出现。○看他叙得前后参差有势,却又一笔不乱。曹军大惊。正是:

  城内纔看红焰吐,水边又遇黑风来。

  未知曹仁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2006-10-13 12:34 慕容剑
第四十一回 刘玄德携民渡江 赵子龙单骑救主

  前孔明教刘琦,是走为上计;今教玄德,亦是走为上计。然刘琦之走得免于难,玄德之走几不免于难,其故何也?则皆玄德不忍之心为之累耳。若非不忍于刘表,则可以不走;若非不忍于刘琮,则又可以不走。即走矣,若非不忍于百姓,则犹可以轻于走,捷于走,脱然于走。其走而及于难者,乃玄德之过于仁,而非孔明之疏于计也。

  蔡氏之死,天不假手于玄德;刘琮之死,天不假手于刘琦:而杀之者乃是曹操,此造物者之巧也。然操于张绣之降则不杀,于张鲁之降则不杀,即于袁谭之初降而未叛,则亦不遽杀;而独于刘琮母子,则必杀之而后己,其故何居?曰:琮之意在永保荆州,失之则悔,悔则必怨,怨则旧臣之未降者或将嚧枯烬以复燃,则可虑者一;即其臣之已降者见故主尚在,亦将怀二心以图我,则可虑者二;且操方欲下江南,而琮或复与琦合,将结刘备以为我肘腋之患,则可虑者三。操之筹此至熟矣,琮即欲不死,岂可得哉?

  檀溪之役,子龙以三百人而不能救玄德;长阪之役,子龙以一单骑而独能救阿斗:事之不可知者也。关公之保二夫人,历过五关,而皆得无恙;子龙之保二夫人,止过长阪,而不能两全;又事之不可知者也。或谓檀溪不关龙马之力,当阳亦岂虎将之功,天也,非人也;我谓关公尽事兄之节,子龙竭救主之忠,天也,亦人也。玄德弃荆州,既失其地利,犹幸邀天之佑,得人之助尔。

  孙策之知太史慈,不以新降而疑其诈;玄德之信子龙,不以临难而疑其违:一则投契于一时,一则孚信于平日也。大约文字之妙,多在逆翻处。不有糜芳之告,翼德之疑,则玄德之识不奇,子龙之忠亦不显。<三国>叙事之法,往往善于用逆,所以绝胜他书。

  文有伏线之妙:玄德之取长沙,魏延之救黄忠,尚隔数回,而此处襄阳城外,早有一魏延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在此时初无补于玄德,初无益于襄阳,而孰知预为后日之用,真奇事奇文。

  徐氏以不死报夫仇,糜氏以一死全夫嗣:皆贤妻也。吴夫人临死,托壮子于良臣;糜夫人临死,托幼子于猛将:皆贤母也。然死更难于不死;临难之托子,更难于平时之托子:则糜夫人之贤,又在东吴两妇之上。

  凡叙事之难,不难在聚处,而难在散处。如当阳长阪一篇:玄德与众将及二夫人并阿斗,东三西四,七断八续,详则不能加详,略又不可偏略,庸笔至此,几于束手。今作者将糜芳中箭,在玄德眼中叙出;简雍着槍,糜竺被缚,在赵云眼中叙出;二夫人弃车步行,在简雍口中叙出;简雍报信,在翼德口中叙出;甘夫人下落,则借军士口中详之;糜夫人及阿斗下落,则借百姓口中详之:历落参差,一笔不忙,一笔不漏。又有旁笔,写秋风,写秋夜,写旷野哭声,将数千兵及数万百姓无不点缀描画。予尝读<史记>,至项羽垓下一战,写项羽、写虞姬、写楚歌、写九里山、写八千子弟、写韩信调军、写众将十面埋伏、写乌江自刎,以为文章纪事之妙,莫有奇于此者;及见<三国>当阳长阪之文,不觉叹龙门之复生也。

  却说张飞因关公放了上流水,遂引军从下流杀将来,截住曹仁混杀。忽遇许褚,便与交锋。许褚不敢恋战,夺路走脱。张飞赶来,接着玄德、孔明,一同沿河到上流。刘封、糜芳已安排船只等候,遂一齐渡河,尽望樊城而去,孔明教将船筏放火烧毁。水上之火,又其余事。

  却说曹仁收拾残军,就新野屯住,使曹洪去见曹操,具言失利之事。操大怒曰:“诸葛村夫,安敢如此!”催动三军,漫山塞野,尽至新野下寨。传令军士一面搜山,一面填塞白河。令大军分作八路,一齐去取樊城。前是五队,今变作八路。刘晔曰:“丞相初至襄阳,必须先买民心,今刘备尽迁新野百姓入樊城,若我兵径进,二县为齑粉矣。不如先使人招降刘备。备即不降,亦可见我爱民之心;此句是正意。若其来降,则荆州之地,可不战而定也。”此句是陪说。操从其言,便问:“谁可为使?”刘晔曰:“徐庶与刘备至厚,今现在军中,何不命他一往?”操曰:“他去恐不复来。”晔曰:“他若不来,贻笑于人矣。丞相勿疑。”前者赚徐庶,程昱料其必来;今者遣徐庶,刘晔料其必返:前后相映。操乃召徐庶至,谓曰:“我本欲踏平樊城,奈怜众百姓之命。公可往说刘备,如肯来降,免罪赐爵;若更执迷,军民共戮,玉石俱焚。吾知公忠义,故特使公往。愿勿相负。”明知备之不降而招之,又明知庶之不勤备降而遣之,皆诈也,不过先礼后兵,以示虚惠于百姓耳。徐庶受命而行。至樊城,玄德、孔明接见,共诉旧日之情。庶曰:“曹操使庶来招降使君,乃假买民心也,今彼分兵八路,填白河而进。樊城恐不可守,宜速作行计。”不待徐庶教之行,而孔明之行计已定矣。玄德欲留徐庶。庶谢曰:“某若不还,恐惹人笑。今老母已丧,抱恨终天。身虽在彼,誓不为设一谋,公有卧龙辅佐,何愁大业不成?庶请辞。”若无卧龙辅佐,此时徐庶亦不留乎?或曰:徐庶,孝子也,母虽死而坟墓在焉,故不敢绝操耳。玄德不敢强留。

  徐庶辞回,见了曹操,言玄德并无降意。操大怒,即日进兵。玄德问计于孔明。孔明曰:“可速弃樊城,取襄阳暂歇。”本意在襄阳,孰知下文偏不是襄阳。玄德曰:“奈百姓相随许久,安忍弃之?”孔明曰:“可令人遍告百姓,有愿随者同去,不愿者留下。”先使云长往江岸整顿船只,令孙干、简雍在城中扬声曰:“今曹兵将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愿随者,便同过江。”若使此时不告百姓,潜师宵遁,则后来必不为曹操所追及矣。两县之民,齐声大呼曰:“我等虽死,亦愿随使君!”此之谓人和。即日号泣而行,扶老携幼,将男带女,滚滚渡河,两岸哭声不绝。玄德于船上望见,大哭曰:“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欲投江而死,或曰,玄德之欲投江,与曹操之买民心,一样都是假处。然曹操之假,百姓知之;玄德之假,百姓偏不以为假。虽同一假也,而玄德胜曹操多矣。左右急救止。闻者莫不痛哭。船到傍岸,回顾百姓,有未渡者,望南而哭。玄德急令云长催船渡之,方纔上马。不携百姓则已,既已携之,岂可携其半而弃其半?则催船急渡,乃必然之势也。行至襄阳东门,只见城上遍插旌旗,壕边密布鹿角,玄德勒马大叫曰:“刘琮贤侄,吾但欲救百姓,并无他念。可快开门。”亦以百姓动之。刘琮闻玄德至,惧而不出。蔡瑁、张允径来敌楼上,叱军士乱箭射下。城外百姓,皆望敌楼而哭。刘琮拒玄德则不义,弃百姓则不仁。城中忽有一将,自变量百人径上城楼,大喝:“蔡瑁、张允卖国之贼!刘使君乃仁德之人,今为救民而来投,何得相拒!”突如其来,伊何人哉?众视其人,身长八尺,面如重枣,乃义阳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长。魏延之归玄德,尚在十数回之后,却早于此处出现,妙。当下魏延轮刀砍死守门将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大叫:“刘皇叔快领兵入城,共杀卖国之贼!”读者至此,必谓蔡瑁、张允此时必死,而玄德此时必入襄阳矣。张飞便跃马欲入,玄德急止之曰:“休惊百姓!”处处以百姓为重。魏延只管招呼玄德军马入城。只见城内一将飞马引军而出,大喝:“魏延无名小卒,安敢造乱!认得我大将文聘么?”忽然又遇一阻隔。妙绝。魏延大怒,挺枪跃马,便来交战。两下军兵在城边混杀,喊声大震。玄德曰:“本欲保民,反害民也!吾不愿入襄阳!”处处以百姓为重。孔明曰:“江陵乃荆州要地,不如先取江陵为家。”本要取江陵,谁知后文又不是江陵。玄德曰:“正合吾心。”于是引着百姓,尽离襄阳大路,望江陵而走。襄阳城中百姓,多有乘乱逃出城来,跟玄德而去。此之谓人和。魏延与文聘交战,从巳至未,手下兵卒,皆已折尽。延乃拨马而逃,却寻不见玄德,自投长沙太守韩玄去了。为后救黄忠伏线。

  却说玄德同行军民共数万,大小车数千辆,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路过刘表之墓,玄德率众将拜于墓前,哭告曰:“辱弟备无德无才,负兄寄托之重,罪在备一身,与百姓无干。望兄英灵,垂救荆、襄之民!”言甚悲切,军民无不下泪。曹操哭袁绍之墓是假哭,玄德哭刘表之墓是真哭。○虽为刘表而哭,却为百姓而祝,处处以百姓为重。忽哨马报曰:“曹操大军,已屯樊城,使人收拾船筏,即日渡江赶来也。”众将皆曰:“江陵要地,足可拒守。今拥民众数万,日行十余里,似此几时得至江陵?倘曹兵到,如何迎敌?不如暂弃百姓,先行为上。”玄德泣曰:“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今人归我,奈何弃之?”不携百姓则已,既已携之,岂可携于前而弃于后?到底同行,亦必然之势也。百姓闻玄德此言,莫不伤感。后人有诗赞曰:

  临难仁心存百姓,登舟挥泪动三军。至今凭吊襄江口,父老犹然忆使君。

  却说玄德拥着百姓,缓缓而行。孔明曰:“追兵不久即至。可遣云长往江夏求救于公子刘琦。教他速起兵乘船会于江陵。”方知前日为刘琦画策,已早为今日玄德伏着。玄德从之,即修书令云长同孙干领五百军往江夏求救;令张飞断后;为长阪桥伏线。赵云保护老小;为当阳伏笔。其余俱管顾百姓而行。处处以百姓为重。每日只走十余里便歇。

  却说曹操在樊城,使人渡江至襄阳,召刘琮相见。琮惧怕不敢往见。蔡瑁、张允请行。王威密告琮曰:“将军既降,玄德又走,曹操必懈弛无备。愿将军奋整奇兵,设于险处击之,操可获矣。获操则威震天下,中原虽广,可传檄而定。此难遇之机,不可失也。”王威此计,妙不可言。刘琮若能行之,是一时快事;刘琮即不行之,亦千古快谈。琮以其言告蔡瑁。瑁叱王威曰:“汝不知天命,安敢妄言!”威怒骂曰:“卖国之徒,吾恨不生啖汝肉!”瑁欲杀之,蒯越劝止。李珪死而王威不死,亦侥幸耳。瑁遂与张允同至樊城,拜见曹操。瑁等辞色甚是谄佞。操问:“荆州军马钱粮,今有多少?”瑁曰:“马军五万,步军十五万,水军八万:共二十八万。钱粮大半在江陵,其余各处,亦足供给一载。”既有如此之兵粮,而不修战具,蔡瑁非人哉!操曰:“战船多少?原是何人管领?”瑁曰:“大小战船共七千余只,原是瑁等二人掌管。”操遂加瑁为镇南侯、水军大都督,张允为助顺侯、水军副都督。为赤壁伏线。二人大喜拜谢。狗才。操又曰:“刘景升既死,其子降顺,吾当表奏天子,使永为荆州之主。”连许两番,谁知都是假话。二人大喜而退。荀攸曰:“蔡瑁,张允乃谄佞之徒,主公何遂加以如此显爵,更教都督水军乎?”操笑曰:“吾岂不识人?止因吾所领北地之众,不习水战,故且权用此二人。待成事之后,别有理会。”奸雄用人,全是权诈,可恨可爱。

  却说蔡瑁、张允归见刘琮,具言:“曹操许保奏将军永镇荆、襄。”琮大喜。次日,与母蔡夫人赍捧印绶兵符,亲自渡江拜迎曹操。大事去矣。操抚慰毕,即引随征军将进屯襄阳城外。蔡瑁、张允令襄阳百姓焚香拜接。曹操俱用好言抚谕。百姓焚香是没奈何,曹操抚谕是了世事。入城至府中坐定,即召蒯越近前,抚慰曰:“吾不喜得荆州,喜得异度也。”老奸。遂封蒯越为江陵太守樊城侯,傅巽、王粲等皆为关内侯;三人前劝刘琮降操,正为此耳。而以刘琮为青州刺史,便教起程。两次诈许,今番变卦。恶极。琮闻命大惊,辞曰:“琮不愿为官,愿守父母乡土。”操曰:“青州近帝都,教你随朝为官,免在荆襄被人图害。”琮再三推辞,曹操不准,琮只得与母蔡夫人同赴青州。只有故将王威相随,其余官员俱送至江口而回。刘琮此时行旅之况,更惨于玄德矣。操唤于禁嘱付曰:“你可引轻骑追刘琮母子杀之,以绝后患。”恶极,然亦势所必然。于禁得令,领众赶上,大喝曰:“我奉丞相令,教来杀汝母子,可早纳下首级。”蔡夫人抱刘琮而大哭。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欲再从屏风后窃听宾客之语,岂可得哉!虽然,吕布之妻严氏、袁绍之妻刘氏,皆被曹操取至许都;则蔡夫人之见杀,犹为死得干净也。于禁喝令军士下手,王威忿怒,奋力相斗,竟被众军所杀。冀州死节者有沮授、审配;荆州死节者惟王威一人。军士杀死刘琮及蔡夫人,于禁回报曹操,操重赏于禁。便使人往隆中搜寻孔明妻小,却不知去向,原来孔明先已令人搬送至三江内隐避矣。徐庶之母被执,而孔明之家杳然,毕竟卧龙妙人,胜元直十倍。操深恨之。

  襄阳既定,荀攸进言曰:“江陵乃荆、襄重地,钱粮极广。刘备若据此地,急难动摇。”操曰:“孤岂忘之?”随命于襄阳诸将中选一员引军开道,诸将中却独不见文聘。操使人寻问,方纔来见。操曰:“汝来何迟?”对曰:“为人臣而不能使其主保全境土,心实悲惭,无颜早见耳。”言讫,欷歔流涕。与袁绍之客王修等相类。操曰:“真忠臣也。”除江夏太守,赐爵关内侯,便教引军开道。探马报说:“刘备带领百姓,日行止十数里,计程只有三百余里。”已行过一月矣。操教各部下精选五千铁骑,星夜前进,限一日一夜,赶上刘备。以一日一夜赶一月之程,兵虽锐而亦疲矣。大军陆续随后而进。

  却说玄德引十数万百姓、三千余军马,一程程挨着往江陵进发。赵云保护老小,张飞断后。将二人再点一句,为后文伏线。孔明曰:“云长往江夏去了,绝无回音,不知若何?”玄德曰:“敢烦军师亲自走一遭。刘琦感公昔日之教,今若见公亲至,事必谐矣。”孔明允诺,便同刘封引五百军先往江夏求救去了。关公既去,孔明又行,止剩张、云二将矣。当日玄德自与简雍、糜竺、糜芳同行。正行间,忽然一阵狂风就马前刮起,尘土冲天,平遮红日。未写兵来,先写风报,使人凛凛。玄德惊曰:“此何兆也?”简雍颇明阴阳,袖占一课,失惊曰:“此大凶之兆也。应在今夜。主公可速弃百姓而走。”玄德曰:“百姓从新野相随至此,吾安忍弃之?”处处以百姓为重。雍曰:“主公若恋而不弃,祸不远矣。”玄德问:“前面是何处?”左右答曰:“前面是当阳县。有座山名为景山。”玄德便教就此山扎住。时秋末冬初,凉风透骨;黄昏将近,哭声遍野。尝读李陵书曰:“凉秋九月,时闻悲风萧条之声。”又读李华<吊古战场文>曰:“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未尝不愀然悲也。今此处兼彼二语,倍觉凄凉。○秋末冬初二句,早为后文赤壁借风作衬。至四更时分,只听得西北喊声震地而来。玄德大惊,急上马引本部精兵二千余人迎敌。曹兵掩至,势不可当。玄德死战。正在危迫之际,幸得张飞引军至,杀开一条血路,救玄德望东而走。文聘当先拦住,玄德骂曰:“背主之贼,尚有何面目见人!”文聘羞惭满面,引兵自投东北去了。文聘尚有良心。张飞保着玄德,且战且走。奔至天明,闻喊声渐渐远去,玄德方纔歇马。看手下随行人,止有百余骑;百姓老小并糜竺、糜芳、简雍、赵云等一干人,皆不知下落。此处写得七零八落,后文一一点出。玄德大哭曰:“十数万生灵,皆因恋我,遭此大难,诸将及老小,皆不知存亡:虽土木之人,宁不悲乎!”先言百姓,次言诸将、老小,处处以百姓为重。

  正恓惶时,忽见糜芳面带数箭,踉跄而来,糜芳带箭,在玄德眼中叙出,极省。妙。口言:“赵子龙反投曹操去了也!”将写赵云尽忠,却报赵云降操。是借糜芳口下反衬下文。玄德叱曰:“子龙是我故交,安肯反乎?”玄德之言,是正衬下文。张飞曰:“他今见我等势穷力尽,或者反投曹操,以图富贵耳。”糜芳不知赵云,张飞亦疑赵云,不独反衬玄德之识,正反衬赵云之忠。玄德曰:“子龙从我于患难,心如铁石,非富贵所能动摇也。”知心之语。糜芳曰:“我亲见他投西北去了。”此却何故?张飞曰:“待我亲自寻他去。若撞见时,一槍刺死!”读者至此,为赵云寒心。玄德曰:“休错疑心。岂不见你二兄诛颜良、文丑之事乎?白马解围事已隔数回,至此忽然一提。子龙此去,必有事故。吾料子龙必不弃我也。”张飞那里肯听,引二十余骑,至长阪桥。见桥东有一带树木,飞生一计,教所从二十余骑,都砍下树枝,拴在马尾上,在树林内往来驰骋,冲起尘土,以为疑兵。翼德渐能用智,想为孔明陶镕故也。飞却亲自横矛立马于桥上,向西而望。写得有声势。○此处权按下张飞,以下单叙赵云。

  却说赵云自四更时分与曹军厮杀,往来冲突,杀至天明,寻不见玄德,又失了玄德老小。云自思曰:“主公将甘、糜二夫人与小主人阿斗,托付在我身上。今日军中失散,有何面目去见主人?不如去决一死战,好歹要寻主母与小主人下落。”方叙明不归东南,投转西北之故。回顾左右,只有三四十骑相随。云拍马在乱军中寻觅,二县百姓号哭之声,震天动地;中箭着槍,拋男弃女而走者,不计其数。将写二夫人,先写两县百姓,是以旁笔佐正笔。赵云正走之间,见一人卧在草中,视之,乃简雍也。借赵云眼中叙出简雍,又省笔。云急问曰:“曾见两位主母否?”雍曰:“二主母弃了车仗,抱阿斗而走。我飞马赶去,转过山坡,被一将刺了一槍,跌下马来,马被夺了去。我争斗不得,故卧在此。”云乃将从骑所骑之马,借一匹与简雍骑坐。又着二卒扶护简雍先去,报与主人:“我上天入地,好歹寻主母与小主人来。如寻不见,死在沙场上也!”说罢,拍马望长阪坡而去。妙在不叙简雍一边归报,只叙赵云一面去寻。忽一人大叫:“赵将军那里去?”云勒马问曰:“你是何人?”答曰:“我乃刘使君帐下护送车仗的军士,被箭射倒在此。”赵云便问二夫人消息。军士曰:“恰纔见甘夫人披头跣足,相随一伙百姓妇女,投南而走。”甘夫人下落,借军士口中叙出,又省笔。○简雍说两个夫人,都未有下落;军士只说一个夫人,却有下落。俱妙。云见说,也不顾军士,急纵马望南赶去。写赵云心忙,无暇更救军士,不独简雍与军士轻重有别,且夫人与军士缓急更殊也。只见一伙百姓,男女数百人,相携而走。云大叫曰:“内中有甘夫人否?”夫人在后面望见赵云,放声大哭。云下马插槍而泣曰:“使主母失散,云之罪也。糜夫人与小主人安在?”甘夫人曰:“我与糜夫人被逐,弃了车仗,杂于百姓内步行,与简雍语相应。又撞见一枝军马冲散。糜夫人与阿斗不知何往,我独自逃生至此。”糜夫人失散,借甘夫人口中点出,又省笔。正言间,百姓发喊,又撞出一枝军来。赵云拔槍上马看时,面前马上绑着一人,乃糜竺也。糜竺被缚,借赵云眼中点出,又省笔。○糜芳中箭,简雍着槍,糜竺被缚,写得参差历落。妙。背后一将,手提大刀,引着千余军。乃曹仁部将淳于导,拿住糜竺,正要解去献功。补叙明白,笔法变换。赵云大喝一声,挺槍纵马,直取淳于导。导抵敌不住,被云一槍刺落马下,向前救了糜竺,夺得马二匹。云请甘夫人上马,杀开条大路,直送至长阪坡。只见张飞横矛立马于桥上,大叫:“子龙!你如何反我哥哥?”此时已知不反,又问一句,为前文余波。云曰:“我寻不见主母与小主人,因此落后,何言反耶?”飞曰:“若非简雍先来报信,我今见你,怎肯干休也!”简雍报信,借翼德口中补叙出来,又极省笔。云曰:“主公在何处?”飞曰:“只在前面不远。”云谓糜竺曰:“糜子仲保甘夫人先行,待我仍往寻糜夫人与小主人去。”言罢,自变量骑再回旧路。妙在此时不即见玄德。

  正走之间,见一将手提铁槍,背着一口剑,引十数骑跃马而来。赵云更不打话,直取那将,交马只一合,把那将一槍刺倒,从骑皆走。原来那将乃曹操随身背剑之将夏侯恩也。本为曹操背剑,今为赵云送剑。曹操有宝剑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剑自佩之,青釭剑令夏侯恩佩之。那青釭剑砍铁如泥,锋利无比。补叙宝剑来历,又以倚天陪青釭。急中偏有此缓笔,忙中偏有此闲笔。当时夏侯恩自恃勇力,背着曹操,只顾引人抢夺掳掠。不想撞着赵云,被他一槍刺死,夺了那口剑,看靶上有金嵌“青釭”二字,方知是宝剑也。再补写宝剑一句。云插剑提槍,复杀入重围,回顾手下从骑,已没一人,只剩得孤身。得了宝剑,失了从骑。云并无半点退心,只顾往来寻觅,但逢百姓,便问糜夫人消息。忽一人指曰:“夫人抱着孩儿,左腿上着了槍,行走不得,只在前面墙缺内坐地。”甘夫人下落,用军士报信;糜夫人下落,又用百姓报信。俱省笔。赵云听了,连忙追寻。只见一个人家,被火烧坏土墙,糜夫人抱着阿斗,坐于墙下枯井之傍啼哭。先将土墙枯井于此一逗。妙。云急下马伏地而拜。夫人曰:“妾得见将军,阿斗有命矣。望将军可怜他父亲飘荡半世,只有这点骨血。将军可护持此子,教他得见父面,妾死无恨!”言之伤心,闻之酸鼻。○阿斗乃甘夫人所生,而患难之中,糜夫人能携持付托,胜如己出,更自难得。云曰:“夫人受难,云之罪也。不必多言,请夫人上马。云自步行死战,保夫人透出重围。”糜夫人曰:“不可!将军岂可无马?人知玄德过檀溪不可无马,不知赵云过当阳亦不可无马。此子全赖将军保护。妾已重伤,死何足惜!望将军速抱此子前去,勿以妾为累也。”好夫人。云曰:“喊声将近,追兵已至,请夫人速速上马。”糜夫人曰:“妾身委实难去。休得两误。”乃将阿斗递与赵云曰:“此子性命全在将军身上!”人知昭烈在白帝城托阿斗于孔明,不知糜夫人在长阪坡托阿斗于子龙,一样付托之重。赵云三回五次,请夫人上马,夫人只不肯上马。四边喊声又起。云厉声曰:“夫人不听吾言,追军若至,为之奈何?”势迫事险,心忙语急,写来如画。糜夫人乃弃阿斗于地,翻身投入枯井中而死。人但知赵云不惜死以保其主,不知糜夫人不惜死以保其子。赵云固奇男子,糜夫人亦奇妇人。后人有诗赞之曰:

  战将全凭马力多,步行怎把幼君扶?拚将一死存刘嗣,勇决还亏女丈夫。

  赵云见夫人已死,恐曹军盗尸,便将土墙推倒,掩盖枯井。土墙枯井,前先点出,此处便不突然。可见其用笔闲细。掩讫,解开勒甲绦,放下掩心镜,将阿斗抱护在怀,吕布驮女儿在背,甚是累坠;赵云裹阿斗在怀,颇觉轻便。绰槍上马。早有一将引一队步军至,来得如此危急,愈足见糜夫人一死之妙。乃曹洪部将晏明也,持三尖两刃刀来战赵云。不三合,被赵云一槍刺倒,杀散众军,冲开一条路。正走间,前面又一枝军马拦住,当先一员大将,旗号分明,大书“河间张合”。云更不答话,挺槍便战。约十余合,云不敢恋战,夺路而走。背后张合赶来,云加鞭而行,不想趷跶一声,连马和人,颠入土坑之内。读者至此,必谓赵云不免矣。张合挺枪来刺,忽然一道红光,从土坑中滚起,那匹马平空一跃,跳出坑外。亦大奇事。上是赵云保阿斗,此却是阿斗保赵云矣。○与玄德檀溪跃马仿佛相似。后人有诗曰:

  红光罩体困龙飞,征马冲开长阪围。四十二年真命主,将军因得显神威。

  张合见了,大惊而退。赵云纵马正走,背后忽有二将大叫:“赵云休走!”前面又有二将,使两般军器,截住去路:后面赶的是马延、张顗,前面阻的是焦触、张南,都是袁绍手下降将。袁绍降将正与子龙映像。赵云力战四将,曹军一齐拥至。云乃拔青釭剑乱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杀退众军将,直透重围。玄德逃难赖良马,子龙杀将赖宝剑。一马一剑,正复相当。

  却说曹操在景山顶上,望见一将,所到之处,威不可当,急问左右是谁。曹洪飞马下山大叫曰:“军中战将可留姓名!”云应声曰:“吾乃常山赵子龙也!”曹洪回报曹操。操曰:“真虎将也!吾当生致之。”遂令飞马传报各处:如赵云到,不许放冷箭,只要捉活的。因此赵云得脱此难,此亦阿斗之福所致也。曹操要捉生赵云,却使赵云保得活阿斗。这一场杀,赵云怀抱后主,直透重围,砍倒大旗两面,夺槊三条;前后枪刺剑砍,杀死曹营名将五十余员。总叙一句,省却无数笔墨。后人有诗曰:

  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古来冲阵扶危主,只有常山赵子龙。

    赵云当下杀透重围,已离大阵,血满征袍。正行间,山坡下又撞出两枝军,乃夏侯惇部将钟晋、钟绅兄弟二人,一个使大斧,一个使画戟,大喝:“赵云快下马受缚!”上已作一收,不想此处又起。正是:

  才离虎窟逃生去,又遇龙潭鼓浪来。

  毕竟子龙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2006-10-13 12:35 慕容剑
第四十二回 张翼德大闹长阪桥 刘豫州败走汉津口

  前回写赵云,此回写张飞。写赵云是几番血战,写张飞只是一声叱喝。天下事亦有虚声而可当实际者,然必其人平日之实际足以服人,而后临时之虚声足以耸听:所以张飞之功与赵云等。非若今人之全靠虚声,浑无实际也;人吃尽老力,我只出一张寡嘴也。

  翼德喝退曹军,若非有云长昔日夸奖之语,曹操当时未必如此之惧也。不但此也。翼德棋矛立马于桥上,而曹兵疑为诱敌之计,若非有孔明两番火攻,惊破曹兵之胆,当时曹操又未必如此之疑也。则非翼德之先声夺人,而实则云长之先声足以夺人;又非云长之先声夺人,而实则孔明之先声足以夺人耳。

  玄德将阿斗掷地,亦掷得不差。由后观之:以一英雄之赵云,救一无用之刘禅,诚不如勿救矣。然从来豪杰不遇时,庸人多厚福。禅之智则劣于父,而其福则过于父。玄德劳苦一生,甫登大宝,未几而殂,反不如庸庸之子,安享四十二年南面之福也。长阪之役,本是庸主赖虎将之力而得生,人反谓虎将赖庸主之福而不死,为之一叹。

  文章之妙,妙在猜不着。如玄德本欲投襄阳,忽变而江陵;既欲投江陵,又忽变而汉津:此猜所不及也。唯猜测不及,所以为妙。若观前事便知其有后事,则必非妙事;观前文便知其有后文,则必非妙文。

  读书之乐,不大惊则不大喜,不大疑则不大快,不大急则不大慰。当子龙杀出重围,人困马乏之后,又遇文聘追来,是一急;而及见玄德之时,怀中阿斗不见声息,是一疑;至翼德断桥之后,玄德被曹操追至江边,更无去路,又一急;及云长旱路接应之后,忽见江上战船拦路,不知是刘琦,又一惊;及刘琦同载之后,忽又见战船拦路,不知是孔明,又一疑一急。令读者眼中,如猛电之一去一来,怒涛之一起一落。不意尺幅之内,乃有如此之幻也。

  孔明劝玄德结孙权为援,鲁肃亦劝孙权结玄德为援,所见略同;而孔明巧处,不用我去求人,偏使人来求我。若鲁肃一至,孔明慌忙出迎,便没趣矣;妙在鲁肃求见,然后肯出,此孔明之巧也。一见之后,若孔明先下说词,又没趣矣;妙在孔明并不挑拨鲁肃,鲁肃先来勾搭孔明,又孔明之巧也。鲁肃欲邀孔明同去,而若使孔明欣然应允,又没趣矣;妙在玄德假意作难,孔明勉强一行,又孔明之巧也。求人之意甚急,故作不屑求人之态;胸中十分要紧,口内十分迟疑:写来真是好看煞人。

  前看李肃说吕布杀丁原,偏等吕布自说出来,是一段绝妙文字;又看王允说吕布杀董卓,亦等吕布自说出来,又是一段绝妙文字。今看孔明欲往东吴见孙权,必待鲁肃说出,比前二段文字更是奇妙。前二段止是两人往复,此则夹一玄德在中;前二段一等吕布说出来时,便随口赞成,此则既等肃说出来时,却又诈言不肯。愈出愈幻,愈转愈曲,赏心悦目,蔑以过兹。

  却说钟缙、钟绅二人拦住赵云厮杀。赵云挺槍便刺,钟缙当先挥大斧来迎。两马相交,战不三合,被云一槍刺落马下,夺路便走。背后钟绅持戟赶来,马尾相衔,那枝戟只在赵云后心内弄影。云急拨转马头,恰好两胸相拍。云左手持枪隔过画戟,右手拔出青釭宝剑砍去,带盔连脑,砍去一半,绅落马而死,既写赵云,又写宝剑。○赵云既斩曹营名将五十余员矣,不想五十余员后又有续案。余众奔散。赵云得脱,望长阪桥而走,只闻后面喊声大震,原来文聘引军赶来。赵云到得桥边,人马困乏,人马困乏矣,偏又有追军至,令读者着急。○此处写赵云人困马乏,愈见其适间威勇莫当。见张飞挺矛立马于桥上,云大呼曰:“翼德援我!”飞曰:“子龙速行,追兵我自当之。”本欲杀子龙而来,今反得为子龙之援。妙。云纵马过桥,行二十余里,见玄德与众人憩于树下。云下马伏地而泣。玄德亦泣。几不得见而复见,故不得不泣。相见之泣,悲其前之相失也。写得恻恻入情。云喘息而言曰:此处写赵云喘息,愈见上文劳苦功高。“赵云之罪,万死犹轻。糜夫人身带重伤,不肯上马,投井而死,云只得推土墙掩之。怀抱公子,身突重围,赖主公洪福,幸而得脱。适来公子尚在怀中啼哭,此一会不见动静,多是不能保也。”此处又着此疑人之笔,曲折之甚。遂解视之,原来阿斗正睡着未醒。阿斗一生,只是睡着未醒耳。云喜曰:“幸得公子无恙!”双手递与玄德。玄德接过,掷之于地曰:“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袁绍怜幼子而拒田丰之谏,玄德掷幼子以结赵云之心:一智一愚,相去天壤。赵云忙向地下抱起阿斗,泣拜曰:“云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后人有诗曰:

  曹操军中飞虎出,赵云怀内小龙眠。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

  却说文聘引军追赵云至长阪桥,只见张飞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手绰蛇矛,立马桥上;借文聘眼中写一张飞。○此处按下赵云,只写张飞。又见桥东树林之后,尘头大起,疑有伏兵,便勒住马,不敢近前。可知系树枝于马后,驰骋林间,的是妙计。俄而曹仁、李典、夏侯惇、夏侯渊、乐进、张辽、张合、许褚等都至,见飞怒目横矛,立马于桥上,又描一句,在诸将眼中再写一张飞。又恐是诸葛孔明之计,都不敢近前。正写张飞,又带写孔明。扎住阵脚,一字儿摆在桥西,使人飞报曹操。操闻知,急上马,从阵后来。张飞睁圆环眼,隐隐见后军青罗伞盖、旄钺旌旗来到,料得是曹操心疑,亲自来看。前在诸将眼中写张飞,此又在张飞眼中写曹操。飞乃厉声大喝曰:半日不喝,此时方喝,妙。“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二我字响甚。声如巨雷。曹军闻之,尽皆股栗。不待当时闻者股栗,即今日读之,犹觉其声如在纸上。曹操急令去其伞盖,第一喝早喝去了曹操伞盖。回顾左右曰:“我向曾闻云长言: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忽将白马解围时语于此处提照出来。今日相逢,不可轻敌。”言未已,张飞睁目又喝曰:“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来决死战?”其声愈猛。曹操见张飞如此气概,颇有退心。又在曹操眼中写一张飞。飞望见曹操后军阵脚移动,第二喝又喝退了曹操后军。乃挺矛又喝曰:“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此一喝更极嘲笑。喊声未绝,曹操身边夏侯杰,惊得肝胆碎裂,倒撞于马下。第三喝直喝死了曹操近将。操便回马而走。于是诸军众将一齐望西逃走。正是:黄口孺子,怎闻霹雳之声;病体樵夫,难听虎豹之吼。一时弃枪落盔者不计其数,人如潮涌,马似山崩,自相践踏。前回写赵云死战,有死战之勇;此回写张飞不战,有不战之威。两样文章,一样出色。后人有诗赞曰:

  长阪桥头杀气生,横槍立马眼圆睁。一声好似轰雷震,独退曹家百万兵。

  却说曹操惧张飞之威,骤马望西而走,冠簪尽落,披发奔逃。与袁绍盘河遇关、张时一般光景。张辽、许褚赶上,扯住辔环,曹操仓皇失措。犹疑被翼德追获。张辽曰:“丞相休惊。料张飞一人,何足深惧!今急回军杀去,刘备可擒也。”曹操神色方纔稍定,前写赵云喘息未定,是写赵云余勇;此写曹操神色方定,是写张飞余威。乃令张辽、许褚再至长阪桥探听消息。且说张飞见曹军一拥而退,不敢追赶,速唤回原随二十余骑,摘去马尾树枝,细甚。令将桥梁拆断,失算矣。然后回马来见玄德,具言断桥一事。玄德曰:“吾弟勇则勇矣,惜失于计较。”飞问其故。玄德曰:“曹操多谋。汝不合拆断桥梁,彼必追至矣。”妙在不即说明。飞曰:“他被我一喝,倒退数里,何敢再追?”玄德曰:“若不断桥,彼恐有埋伏,不敢进兵;今拆断了桥,彼料我无军而怯,必来追赶。彼有百万之众,虽涉江、汉,可填而过,岂惧一桥之断耶?”方说明缘故。○马尾树枝,是翼德巧处;拆断桥梁,是翼德拙处。莽人使乖,到底是莽。于是即刻起身,从小路斜投汉津,望沔阳路而走。

  却说曹操使张辽、许褚探长阪桥消息,回报曰:“张飞已拆断桥梁而去矣。”操曰:“彼断桥而去,乃心怯也。”曹操料张飞,玄德料曹操,都各不差。遂传令差一万军,速搭三座浮桥,只今夜就要过。李典曰:“此恐是诸葛亮之诈谋,不可轻进。”操曰:“张飞一勇之夫,岂有诈谋?”李典之疑,是疑孔明;曹操之信,是信张飞。遂传下号令,火速进兵。

  却说玄德行近汉津,忽见后面尘头大起,鼓声连天,喊声震地。玄德曰:“前有大江,后有追兵,如之奈何?”几与檀溪之危相似。急命赵云准备抵敌。曹操下令军中曰:“今刘备釜中之鱼,阱中之虎;若不就此时擒捉,如放鱼入海,纵虎归山矣。众将可努力向前。”众将领命,一个个奋威追赶。有此一逼,更使读者寒心。忽山坡后鼓声响处,一队军马飞出,大叫曰:“我在此等候多时了!”当头那员大将,手执青龙刀,坐下赤兔马,原来是关云长去江夏借得军马一万,探知当阳长阪大战,特地从此路截出。云长一边事于此处方纔补出,正妙在突如其来。曹操一见云长,即勒住马,回顾众将曰:“又中诸葛亮之计也!”与李典之言相照。传令大军速退。云长追赶十数里,即回军保护玄德等到汉津,已有船只伺候,云长请玄德并甘夫人、阿斗至船中坐定。云长问曰:“二嫂嫂如何不见?”玄德诉说当阳之事。叙得一笔不漏。云长叹曰:“曩日猎于许田时,若从吾意,可无今日之患。”第二十回中事,忽于此提照出来。玄德曰:“我于此时亦‘投鼠忌器’耳。”又追解前事。正说之间,忽见江南岸战鼓大鸣,舟船如蚁,顺风扬帆而来。故作惊人之笔。玄德大惊。船来至近,只见一人白袍银铠,立于船头上大呼曰:“叔父别来无恙!小侄得罪。”玄德视之,乃刘琦也。先听其言,后见其人,叙得变化。琦过船哭拜曰:“闻叔父困于曹操,小侄特来接应。”玄德大喜,遂合兵一处,放舟而行。在船中正诉情由,江西南上战船一字儿摆开,乘风呼哨而至。又作惊人之笔,令读者再吃一惊。刘琦惊曰:“江夏之兵,小侄已尽起至此矣。今有战船拦路,非曹操之军,即江东之军也,如之奈何?”不但疑是曹军,且又疑是吴军。此在刘琦眼中想出,正与下文鲁肃至江夏反照。玄德出船头视之,见一人纶巾道服,坐在船头上,乃孔明也,背后立着孙干。只云长、刘琦、孔明三人,分作三次相见,皆故作惊人之笔。玄德慌请过船,问其何故却在此。孔明曰:“亮自至江夏,先令云长于汉津登陆地而接。我料曹操必来追赶,主公必不从江陵来,必斜取汉津矣。故特请公子先来接应,我竟往夏口,尽起军前来相助。”孔明一边事,即借孔明口中补出。极省笔。玄德大悦,合为一处,商议破曹之策。孔明曰:“夏口城险,颇有钱粮,可以久守。请主公且到夏口屯住。公子自回江夏,整顿战船,收拾军器,为犄角之势,可以抵当曹操。若共归江夏,则势反孤矣。”特约刘琦接应,却又不到江夏,变化之极。刘琦曰:“军师之言甚善。但愚意欲请叔父暂至江夏,整顿军马停当,再回夏口不迟。”玄德曰:“贤侄之言亦是。”遂留下云长,引五千军守夏口。玄德、孔明、刘琦共投江夏。既欲往夏口,却又重到江夏。变化之极。

  却说曹操见云长在旱路引军截出,疑有伏兵,不敢来追;又恐水路先被玄德夺了江陵,便星夜提兵赴江陵来。荆州治中邓义、别驾刘先,已备知襄阳之事,料不能抵敌曹操,遂引荆州军民出郭投降。本是玄德欲取江陵,却反是曹操取江陵。变化之极。曹操入城、安民已定,释韩嵩之囚,加为大鸿胪。韩嵩之囚在三十三回中,至此方照应。其余众官,各有封赏。曹操与众将议曰:“今刘备已投江夏,恐结连东吴,是滋蔓也。结连东吴一句,早为下文伏线。当用何计破之?”荀攸曰:“我今大振兵威,遣使驰檄江东,请孙权会猎于江夏,共擒刘备,分荆州之地,永结盟好。孙权必惊疑而来降,则吾事济矣。”此李左车所谓先声而后实者也。操从其计,一面发檄遣使赴东吴;一面计点马步水军共八十三万,诈称一百万,水陆并进,船骑双行,沿江而来,西连荆、峡、东接蕲、黄、寨栅联络三百余里。极写曹操军威,正为下文赤壁衬染。

  话分两头。却说江东孙权,屯兵柴桑郡,闻曹操大军至襄阳,刘琮已降,今又星夜兼道取江陵,乃集众谋士商议御守之策。鲁肃曰:“荆州与国邻接,江山险固,士民殷富。吾若据而有之,此帝王之资也。今刘表新亡,刘备新败,肃请奉命往江夏吊丧,因说刘备使抚刘表众将,同心一意,共破曹操。备若喜而从命,则大事可定矣。”孔明欲得荆州,鲁肃亦欲得荆州;孔明欲合东吴以破曹,鲁肃亦欲合刘备以破曹:是鲁肃识见过人处。权喜从其言,即遣鲁肃赍礼往江夏吊丧。

  却说玄德至江夏,与孔明、刘琦共议良策。孔明曰:“曹操势大,急难抵敌,不如往投东吴孙权,以为应援。正写鲁肃一边要来,却又写孔明一边要去。机括相投,甚妙。使南北相持,吾等于中取利,有何不可?”玄德曰:“江东人物极多,必有远谋,安肯兼容耶?”孔明笑曰:“今操引百万之众,虎踞江汉,江东安得不使人来探听虚实?若有人到此,亮借一帆风,直至江东,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南北两军互相吞并。若南军胜,共诛曹操以取荆州之地;此句是主。若北军胜,则我乘势以取江南可也。”此句是宾。玄德曰:“此论甚高。但如何得江东人到?”正说间,人报江东孙权差鲁肃来吊丧,船已傍岸。孔明笑曰:“大事济矣!”写孔明之智,倍觉出色。遂问刘琦曰:“往日孙策亡时,襄阳曾遣人去吊丧否?”问得筋节。○孙策之死在二十九回中,忽于此处提照。琦曰:“江东与我家有杀父之仇,安得通庆吊之礼?”孙坚之死在第七回中,又忽于此处提照。孔明曰:“然则鲁肃之来,非为吊丧,乃来探听军情也。”以仇家而忽求通礼,是猜测不到之事,然其来意则可猜测矣。遂谓玄德曰:“鲁肃至,若问曹操动静,主公只推不知。再三问时,主公只说可问诸葛亮。”此今俗谚所云门角落里之人也。计会已定,使人迎接鲁肃。

  肃入城吊丧,收过礼物,刘琦请肃与玄德相见。鲁肃此时,非为见刘琦,正为见玄德。礼毕,邀入后堂饮酒,肃曰:“久闻皇叔大名,无缘拜会,今幸得见,实为欣慰。近闻皇叔与曹操会战,必知彼虚实。敢问操军约有几何?”欲问江夏动静,先问北军虚实。玄德曰:“备兵微将寡,一闻操至即走,竟不知彼虚实。”鲁肃曰:“闻皇叔用诸葛孔明之谋,“诸葛孔明”四字,不消玄德说出,却是鲁肃先说。妙甚。两场火烧得曹操魂亡胆落,何言不知耶?”玄德曰:“除非问孔明,便知其详。”肃曰:“孔明安在?愿求一见。”玄德教请孔明出来相见。只刘琦、玄德、孔明,分作三次相见。妙甚。肃见孔明礼毕,问曰:“向慕先生才德,未得拜晤。今幸相遇,愿闻目今安危之事。”孔明曰:“曹操奸计,亮已尽知,但恨力未及,故且避之。”曰“亮已尽知”,隐然要孙权请教;曰“力未及”,隐然要孙权助力:却妙在不直说出来。肃曰:“皇叔今将止于此乎?”鲁肃逼近一句。孔明曰:“使君与苍梧太守吴臣有旧,将往投之。”偏不说要投孙权,偏说要投吴臣。此等说品,今人多有学之者。今之医生遇人相请,本是闲坐在家,只说要到别家看病;今之先生求人荐馆,本是没人聘他,只说又有别家致聘。可发一笑也。肃曰:“吴臣粮少兵微,自不能保,焉能容人?”又逼近一句。孔明曰:“吴臣处虽不足久居,今且暂依之,别有良图。”鲁肃只言吴臣不足依,还未说出孙权来;孔明亦言吴臣只可暂依,亦并不提起孙权。妙甚。肃曰:“孙将军虎踞六郡,兵精粮足,又极敬贤礼士,江表英雄,多归附之。今为君计。莫若遣心腹往结东吴,以共图大事。”鲁肃此时更耐不得,只得自说出孙将军来矣。孔明曰:“刘使君与孙将军自来无旧,恐虚费词说;且别无心腹之人可使。”见他说出孙权来,又故意议开一句,然正是逼近一句。言无心腹之人可使,隐然除却自己,更无人可去矣。妙在只不说出来。肃曰:“先生之兄,现为江东参谋,日望与先生相见。肃不才,愿与公同见孙将军,共议大事。”孔明自己要去,却待鲁肃请他;连诸葛瑾在彼并不提起,亦待鲁肃说出。妙不可言。玄德曰:“孔明是吾之师,顷刻不可相离,安可去也?”半晌只是孔明之语耳,此时玄德从旁会孔明、鲁肃两人往复之意,便来此一句,针锋相凑。肃坚请孔明同去,玄德佯不许。孔明曰:“事急矣,请奉命一行。”玄德方纔许诺。为鲁肃一味老实,孔明、玄德两下会意,妆腔做势,好看之极。鲁肃遂别了玄德、刘琦,与孔明登舟,望柴桑郡来。正是:

  只因诸葛扁舟去,致使曹兵一旦休。

  不知孔明此去毕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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